叶骁看了一会儿伤口,抬头看他,沈令眸子漆黑,面色雪白,正一瞬不瞬地看他。
旁边司刑卑躬屈膝说了一堆话,他全当没听着,就柔声沈令,疼吗?
沈令摇头,答道,不怎么疼。
叶骁宠溺一般地叹了口气,笑盈盈地道,你怎么这么会惹我生气呢。
司刑正口沫横飞地邀功,叶骁忽然转头看他一眼,道,“……是你动的手?”
司刑眉开眼笑地伏低身子,虚虚拱手,“刑是小人定的,既然是贡给殿下的罪奴,自然得小人亲自动手,才能放心。”
“……手法倒是利落,筋断得gāngān净净。”叶骁点点头,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伸手把沈令解了下来。
司刑一下懵了,叶骁不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jīng巧药包,一边给沈令裹伤,一边道,说他今天受刑,还是鲁王筵上才知道的。
鲁王是现在北齐皇帝的最年长的儿子,废太子被杀之后,鲁王主持与塑月议和,身价陡增,颇有问鼎东宫之位的意思,便刻意与叶骁结jiāo。
今日鲁王请叶骁去赴宴,快到收稍,来了个衣着华贵的妖艳青年,坐到鲁王怀里,和鲁王嬉笑了一阵儿,才咬着团扇绢边,吃吃笑语,问叶骁知不知道今天沈令受刑。
他这才知道,赶过来,沈令手筋却已断了一根。
沈令极其古怪地看他,等叶骁絮叨完,伤口也包好,他想了想,“……莫非殿下想自己动手?”
叶骁相当委屈地看回去,他说,我看着像这么有病的人吗?还没等沈令答,他叹了口气,说,好吧,是挺像的……
给绷带打了个漂亮的结,叶骁语气遗憾,“没带东西,你这手只能等回塑月再仔细处理了。”说完,他转头,笑容可掬地看向司刑,沈令只觉得不知怎的,浑身一悚——
叶骁的手腕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广袖之下几只颜色各异的镯子滑下来,撞出一串细弱脆响。
那是一瞬间的事。
众人只见眼前黑影一动,沈令清喝一声“殿下!”,再看的时候,沈令左手扣住叶骁脉门,司刑则被叶骁单手提在空中——这一下兔起鹘落,司刑太监被他提在手中,面色紫涨,双脚不断踢蹬,周围一群人悚然变色,却谁也不敢上前。
叶骁看都不看手里提着的人,只笑吟吟地看着沈令,柔声道:“我又没想杀了他。”他微微眯起那双深灰色的眸子,“沈侯,按照你们北齐律令,若毁伤亲王所属之人,该当何罪?”
空气中骤然一股腥骚之气,那太监裤裆里淅淅沥沥滴下尿来。
“当受刖刑。”沈令声音清朗无波。
“好,刖刑就刖刑。”叶骁含笑松手,胖大太监一下跌到地上,叶骁拔出腰上佩剑,抵在他喉上,轻描淡写道,那就剁了他两只脚吧。
太监涕泪横流,说不出来话,沈令看着叶骁,慢慢地道:“不过此律不妥。”
“……哦,哪里不妥?”
“殿下虽受赠罪奴于北齐,但您乃塑月秦王,又在塑月朝廷领大理寺少卿之职,身为执法之人,自然因遵循塑月律法。”
叶骁想了想,饶有兴趣地点点头,“你倒知道得清楚……不过说得有理,那你说该怎么办?”
“塑月律令,若毁人奴婢手足,当以奴婢三分之二身价抵偿。”
叶骁轻轻垂眸看他。
叶骁有一双细长、眼角微微上挑的凤眼,垂眸看人的时候,便有一股不自觉的凉薄多情。
他柔声问道,那沈侯,身价几何?
沈令微微直起社身体,“奴婢昔年净身之后,于掖庭标卖,值钱四千文,加绢一匹。”
“……”叶骁脸上的表情忽然一下就没了,他冷冷地看了沈令片刻,沈令的左手依然搭在他腕上,却敛眉垂眸,一派恭顺。
叶骁猝然一脚蹬在司刑脸上,冷喝一声,“滚!明天拿身价钱来!”
司刑忙不迭连滚带爬地逃了,看他跑得没影,沈令才慢慢松手。
叶骁看他看了好一会儿,唇角忽然一挑,现出一道毫无笑意地冰冷笑容,伸手,捏上沈令下颌,慢慢抬起。
沈令毫不反抗,低眉顺目,叶骁说,你抬头。
他依命抬眼,一双漆黑眸子,映出塑月亲王俊美然而yīn冷的面孔。
叶骁一笑,风流惊动,一旦不笑,一股凶戾杀气就从绝好皮相下泛起来。
叶骁往前倾身,两人面孔挨得极近,呼吸可闻。
他忽然就笑开,眉梢风流,手上却用力,在沈令下颌掐出一道红痕,“……在惹我生气这点上,沈侯,天下无人能出你其右。”
他松手,扶他直起身体,还体贴地给他整了整领口,再抬脸时,又是惯常一派风流,“沈侯,天也不早了,与孤一起回行馆吧。”
第一回 泥销骨(中)
他就这么被叶骁带回了下榻的行馆。
然后叶骁就不见了。字面意义上的不见了。这让做好死无全尸心理准备的沈令有点儿猝不及防。
沈令就回行馆的第二天见过叶骁一次,当时司刑送了一堆金银珍玩过来,充沈令的所谓身价钱,叶骁从里头捏了一角碎金子下来,剩下全退了,拿着碎金子在沈令跟前一晃,说,看着了吧,你的身价钱,嘿,我吞了,不给你~
然后,他就在沈令复杂的眼神中开开心心地跑走了。
沈令的真实想法:你开心就好……
接下来连着几天,他就再没见着叶骁。
其实倒也正常,叶骁现在是塑月钦差,所有投降和谈等等事宜都归他管,见不着人才是常态,沈令也无所谓,待在行馆偏院,一句话不说,一个门口不迈,安静养伤。
偶尔,沈令也会想,叶骁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所知道的叶骁,简言之,就是个荒yín狠毒的混账人渣。
说他治军,仗着自己是皇帝胞弟,就敢当着新上任监军的面,慢条斯理活活肢解了十几个违令的士兵,生生把监军吓病,从此之后,他治下的鹰扬军他一个人说了算,再没其他人跟他分权。
内帷更糟,叶骁娶过四任王妃,一个比一个惨。
元妃名门之后,先帝所聘,所以只落了个在除夕夜被赤脚赶出王府的下场,好歹保住一条命,剩下三个,有本来预订是皇帝继后,被他jian污不得不嫁,郁郁而终的;有罪官之女,qiáng掳入府,之后被诬了个通jian罪,活活捶成一滩肉泥的;还有靠着谗言,扳倒前面三任,终于自己当了王妃,结果册封的诏书还没捂热乎,就被叶骁从王府望楼里扔下来,一尸两命的——不管是愿意嫁他还是不愿意的,统统不得好死。
然后,他终于gān了桩疼他都快疼成昏君的亲哥也忍不了的事——他非要娶个jì女进门。
显仁帝绝不册封,他也不在乎,王府中门大开,风光铺张,新欢抬进了门。
几乎所有王府属官摔碗不gān,显仁帝气了个倒仰,但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叶骁就是这么个明明白白的人渣。
以上都是传说。里头肯定有真事儿,也肯定有谣传,就沈令看来,叶骁这个人确然喜怒无常残忍好杀,但是又和传闻里不大一样,似乎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底线——想到这里,沈令摇摇头,心想,不大一样又怎么样,依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墙头一动,一抬头,叶骁一身木簪布袍,趴在女墙上,正朝他招手,手都快招出残影了,“沈侯沈侯,天这么好,出去逛一逛呗?”
看这意思要微服,沈令平静地提出建议,表示白龙鱼服,不安全。
叶骁一挥手,不怕,刺客打不过我!
沈令想到行刑那日他和叶骁拆的那一招,他武艺确实极好,便点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叶骁在院门等他,沈令看他肩上有处泥印,刚要问,叶骁顺着他眼神往下一看,“嗨,刚才回来,门口遇到了一帮小崽子,一边喊塑月人滚出去,一边往我身上丢烂泥,这帮小崽子可真胆大包天啊。”
然后呢?沈令淡淡问道,叶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当然是把领头的那个抓住,狠狠弹了五个脑蹦才放走呀……”
说完,他看着沈令微微抬起的眸子,露出了一个恶作剧成功一般的笑容,轻快地向外走去。
叶骁本就生得好,这样一笑,那双深灰色的眸子栩栩生辉,竟然带了几分天真的意味。
沈令怔了怔,随即跟了上去。
叶骁说是逛逛,其实早有目的,他一路向西,中间路过坊市,买了些贵重布匹和药材,就径自往城门附近去了。
西城城门是穷人住的地方,俩人进了条陋巷,七拐八拐到了一个破屋跟前,门板半掩,能看到院中停着口薄皮棺材,里头隐隐传来哭声,叶骁顿住脚,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包,放在沈令手上,听着响声和分量,是一包碎金。他对沈令道:“沈侯,我就不进去了,东西麻烦你拿进去给他们。就说是小元子这些年在宫里攒下的积蓄,你是他同僚,特为给他家人送来。”
说罢,他顿了顿,“……是殿上被我杀掉的小太监的家人,我好不容易打听出来,你把这些东西给他们,虽然抵不了人命,但总是能让还活着的人过得舒服一些。”
“……殿下为何不自己进去?”
“杀人凶手给苦主送钱吗?”
“……”沈令点头,走了进去,片刻之后回来,朝叶骁微微躬身,“已经妥当了。”
叶骁眯着眼睛看了会儿院子,嗯了一声,往外走去。沈令跟在他身侧。
晚夏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叶骁在前头走,也不回头,忽然道,“想问我为什么送钱?”
沈令想了想,谨慎地答,“是。”
走在前头的叶骁沉默了一下,“……我现在忽然不想说了,等我想说再说吧。”
这就是叶骁和传闻不一样的地方。沈令在他身后,默默的想。
他无故bào起杀人,然后费尽周折,打听到死者遗属,送上东西,这人实在古怪得紧。
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多言,慢慢走回行馆。
回去的时候已是huáng昏时分,在到正院的时候,叶骁忽然想起什么,让沈令跟他进去。
到了屋里,他随便拣了把椅子坐下,沈令侍立身前,叶骁握住他右手,取了药箱,小心翼翼地拆了绷带,仔细查看伤口,点点头,“愈合的还行。”
“殿下。”看叶骁给他重新敷药,包扎好伤口,沈令低声唤了他一句。
叶骁从下往上看他,屋子里一片昏huáng,他深灰色的眸子显出一种近于黑的颜色,“嗯?沈侯有什么事?”
就是这个,“……沈令一介罪奴,配不得沈侯二字。”
“……”叶骁握着他的右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安侯沈令,无敌天下,在孤心中,沈侯永远是沈侯。”
沈令心中忽然一恸,他闭了一下眼,从叶骁手里把手抽出来,垂眸敛首,微微躬身,恭敬问道:“殿下……奴婢一直有一事想要请教。”
“你说来听听。”
“……敢问殿下,为何要将奴婢招至身边?”这些天,他一直在想这件事。
若说是传闻中的叶骁,那向北齐讨他,无外乎折rǔnüè杀出气几样。
但是,叶骁什么都没做。
此外,叶骁和传闻,虽然嗜杀底色相同,却是不一样的人——真正嗜杀为乐的人,是不会去给遗属送钱的。
但是,这却让沈令越发心寒了起来。
听了这句,叶骁脸上笑容就慢慢隐了,他现出了那日大殿上那种微妙的表情,看似风流,却透着一种莫名的寒意。
他说,你觉得呢?我为什么要向北齐讨你?
沈令闭了一下眼。他再睁眼的时候,漆黑长睫闪动,那一刹那,叶骁在沈令眉目间看到一层白梅冽色。
叶骁忽然就想起山南关下,初见之时,他也是这样,容色清冽,风华绝代。
然后沈令挺直脊背,笔直看他,“若殿下想我为奴,沈某自当竭诚效力。但若殿下想从我这里知道北齐机密,却是不能。”语罢,沈令恭敬垂首。
叶骁面孔上最后的表情也消失了。
他定定看着沈令,过了一会儿,轻声道,看着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