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宜出行、祈福,忌动土、出火……
不过是出来相看一眼,那些个冰人媒婆恁事多,还非得相看huáng历挑选个良辰吉日,巴不得一次就成其好事的心思昭然欲揭。
谢枕汀撇撇嘴,将手里的一张红纸展开来翻看:叶帛玉,年贰拾岁,丁男,城西归宁坊叶家,一段百亩居住园宅……寥寥几语,只能看出性别、年龄,以及这人家境不错,是个富户,宅子很大,良田很多……这反而可疑,钱塘县里的有钱人能纡尊降贵相中谢家这种只有三亩田、四步宅院的小门小户?
谢枕汀看过几眼便将之在掌中悉数揉碎,孰料那红纸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指尖立时染上了几抹胭脂般的水红,他眉心微蹙,反复擦拭之下还是难以褪去便失了耐心,烦躁地一咂嘴,拂开袖子,抬眼向外看去——
也不知那人今日会不会来?
青龙寺在余杭郡一带是知名的古寺,历来香火鼎盛,它南临西湖,风光无限,北靠钱塘最繁华的东市,坐拥地利,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反而鲜见佛寺的清静安宁。只是今日并非休沐,也不是青龙寺开市的日子,加之天气也不大好,云迷雾锁,yīn沉沉的,门前才只有些零散的香客,一片冷清。
青龙寺前,隔着袅袅青烟和几道稀稀拉拉的人影,谢枕汀远远就望见了一个人,那是一位年轻的锦衣公子。第一眼看来不是惊艳,而是疑心:那便宜后爹竟给他家妹子相看了这么一位人物?
但见那人一袭白衣,长身玉立,安然端立的姿态与此地的气氛颇为相得,像是路边一棵静驯而沉默的桂花树。
这远看一片朦胧是美好,谁知近看又如何?
谢枕汀振衣而起,一个侧身穿入人群中,游鱼般灵活地左冲右突,不一会儿径直来到了这人面前。
近看却是惊艳了。
眼前人生得一张白净端方的鹅蛋脸,略微上扬而细长柔和的柳叶眉,鼻梁挺拔如峰峦,双唇不点而朱,总之——颜如舜华,霞姿月韵。
他早知余杭郡是钟灵毓秀之地,三吴都会,有烟柳画桥,锦绣珠玑,更有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叶家坐镇此地,自然人才辈出。只是如此人物,他làngdàng江湖近十载也鲜见,倘若见了,一定会过目不忘……
谢枕汀拧起眉心,紧盯住一步之遥的人不放,俄而眉心一动,后知后觉品出一丝古怪来。
他一个身长七尺的大男人在这人面前站了这么久,哪怕有意隔开了距离,可这么大喇喇毫无掩饰的目光任谁被盯着也会有所感应,这人却似毫无所察,只微垂着一双眼,也不知在看什么……
谢枕汀跟着看过去,就是一片平坦的泥地,平平无奇,什么也没有。
他上前一步,再一步……
最后一步,他正要跨出,那人忽然动了,毫无预兆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正是一棵姻缘树,数年来不知被多少痴男怨女牵系了一片浩如烟海的情丝,满树结满红绦,这白衣公子立足在红绦下抬眼来看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对过来,谢枕汀心下一动——那眸子黯淡无光,内中一片沉寂。
他抬起手轻轻晃了晃,那双眼睛丝毫不为之所动。
——原来不曾缺胳膊断腿,却是个瞎子。
那人开阖双唇,问道:“你是……”
彼时恰好一阵chūn风chuī过,拂动满树红绦,一根低处的红丝不偏不倚被chuī落至他的鬓边,谢枕汀生得比对方高上几分,一抬手随手帮他拂落。
他低头重新看向那人,正欲开口,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忽然一把执起对方的手腕,那人手腕一抖,第一反应是想甩开他,然而谢枕汀也加大了力道,不容拒绝地握住了。
他伸出手指,在那人掌心一笔一画地描摹。
“谢?”那人跟着念了一遍,道,“谢小姐。”
谢枕汀于他掌心轻轻叩了两下,以示赞同。
又写道:“近来咽喉有患,不能发声。”
“原来如此。”
谢枕汀正想放开对方,忽然想到什么,再写了一句话。
白衣公子稍怔,继而温言道:“在下叶帛玉。”
说完手腕又轻轻挣动了一下,指尖在谢枕汀掌心划动,谢枕汀瞥见他微染晕色的脸颊,后知后觉意识到在叶帛玉看来自己是前来与他相看姻缘的谢家姑娘,萍水相逢,男女有别,自然谨守大防。他终于松开对方,却发现叶帛玉白皙的手腕上落下了两道艳丽的绯红指痕。
他瞥一眼自己的手指,眉心微蹙,只得装作没看见似的移开了目光。
叶帛玉自己看不见,他又装看不见,那也就相当于谁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