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和我沿小路上山,山脚尚有人烟,行至中部杂草便多了起来,陈年的叶子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本就隐约的小路又变得愈发不可分辨。莫论山上水汽充沛,多是阔叶的乔木,师父寻了一根长枝在前面探路,我背着竹箧跟在他身后。虽是正午时分,在山中行走,我们的衣衫下摆还是湿了一半。
莫论山脉南北纵向,西侧便是涂州,东面则是充州,若从北山下去,便入了昭国地界。我们奔波一早上,只攀到了南峰的山顶,但据师父说,那要找的长生的草还在中间的山谷里。看这山路曲折漫长,恐怕是擦黑才能到山谷中去,我们便决定找一处平坦的空地停下来休息。
我有些饿了,刚坐下来就láng吞虎咽地吃起了gān饼,又有些懊恼:
昨晚的兔头应当留一只的。
这般想着,嘴里嚼的东西便有些无味,还未来得及嫌弃这gān饼,却猝不及防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我忙去摸身后的葫芦,喝了两大口水才把嘴里那gāngān硬硬的饼渣冲了下去。正欲把葫芦放回竹匣,却瞄见了地上躺着的一枚木制令牌,正是前日那只灰麻雀留给我们的。
那灰麻雀也真是奇怪,那日被师父救醒后一句话也不说,只盯着我和师父看了半天,虽说看上去他也是尽力收敛了,但那苦大仇深的模样还是让人有些害怕。
看样子那灰麻雀竟像个哑巴,可这哑巴做的也太无礼了些,在客栈大厅里休息了片刻,便又匆匆地出门去了。出门前只往我怀里塞了这枚木牌,我见此人凶恶,被救之后又是一句谢也没有,便不想收他的东西,可师父却说,这木牌便是他的谢礼。
我又把那木牌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说是谢礼吧,恐怕并不值几文钱。若说是名帖吧,也着实没个名帖的样子,连他姓甚名谁也不知晓,整张木牌上空空dàngdàng,只左下角有一个凹进去的飞鸟般的轮廓,想必便是那人的凭证。
叫他麻雀还是真是叫对了!
虽说木牌上空无一物,但这用料做工确实倒好,四角圆润,握在手里有一种有别于其他木制品的厚实温润感,细细闻去竟有淡淡异香。
师父见我拿着这木牌闻了半天,开口问道:
“阿梧的鼻子可有耳朵好使吗?闻出什么没有?”
我摇了摇头,把木牌递给了师父:
“应该是块好木头,但也卖不了多少钱。”
师父听完,只说我是个财迷,又把我伸出去的手推回来,笑着解释道:
“小阿梧还是得多见见世面,这东西可不易得,你得收好它。”
我这师父虽说医术绝伦,人也俊朗,可就一个毛病我实在是受不了,每每卖起关子来直让人犯愁,总想提起他的脚来抖落抖落,看看那心里嘴里到底装着多少下半句。
我好歹也受了这许多年的折磨,对师父这种吊胃口的招数早已有了应对之策。你既不说,我便也不缠着问,只是自己私下里会为那些挠心的上半句去一点点地刨根究底,纵使心里好奇得夜不能寐,但起码面上还是一派平静,外人见了也能夸一句“泰然自若、宠rǔ不惊”的。
“我自然是没有见过多少世面,但看见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万一花了许多银钱jīng力,却见到了自己不想见的世面,那也很不值当。”我耸耸肩,这样回了师父。
“没想到阿梧竟有这样的境界,”师父听了我的话,颇为欣赏地看了我一眼,说道:
“不错,哪有那么多皆如人意,有些东西,未必是自己想看见的。”
我见师父语气正然,便知道这话重要,默默地点了点头,将那木牌贴身放起来了。
我们步伐倒快,师父和我到达山谷时,天色尚早,谷地开阔,阳光也更充足一些。听说我们要找的长生的药叫做霍涟草,通体雪白,且一年只长一寸,故而极为稀有。而且这类异草名目,在我常背的药志里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师父是从哪知道的......随即想到竟还有这么多未知的经典,看来日后又有得背了......
我们二人沿着山谷向阳一面找了许久,都不见一点踪迹。见中间山峰有一处天然的平崖,从山下望去平旷整齐,只在山崖边上长着一棵巨大的松树,枝叶外展,隐隐有蔽日之势。我们便决定上山去那平崖处找。
穿过一片树林便要到那处平崖,太阳已经西移,层林掩荫之下我们的影子稀稀拉拉地碎成了好几段。我突然听见前方草丛中有隐约的窸窣声,原本以为是鸟shòu借道,但随着我们走近,那声音越来越大,且迟迟不曾消散,听上去又像是痛苦的喘息声,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被困住了。
我缓缓挪步,只看见那平崖上有一块奇大的石板,而那岩灰色石板之上,赫然卧着一只通身黑色的大虎。
那老虎约有七八尺长,通身玄黑。只见那黑虎趴卧在石板上,身体不断地起伏,又听见它呼吸沉重,仿佛正在受些什么磨难。光看背影也能知道它不太jīng神,圆圆的头向外侧耷拉下去,似乎并没看见我们。
我不由呆住了,这等荒郊野岭,我和师父两个人竟还能遇见这样的猛shòu。虽说这只老虎看上去病怏怏的,但一旦发起怒来,我们两个凡体肉身恐怕也没有多余的命供它泄愤。
正欲拉着师父向后退去,抬头却见他冲我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我疑惑地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那只难受的老虎,心想莫不是师父救人不过瘾,还要来渡济这只野shòu不行?我连忙拉着师父的衣袖往后拽,直冲他摇头。
可正当我拉扯师父的时候,听见一阵闷哼,那只老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头来,正用它那对金色的眸子不偏不倚地盯着我们二人。
我心下一沉:
完了,跑不掉了。
师父镇定得多,既已被老虎看见,索性扒开掩身的林丛,慢慢向石板处走去。我心中叫苦,虽然害怕,却也不能让师父一个人犯险,便咬着牙跟了上去。
那老虎见我们二人上前似乎很是疑惑,那两只金色的眼睛闪烁几下,便又警惕起来,似乎想弓起身子站起来,却不知为何屡屡摔下,所以便直起头来,怒视着我们。
不知为何,从我在草丛那边听见它的呼吸声时,便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但因为害怕,并未去细想那是什么滋味。如今对上它的目光,却感觉出了一点......熟悉?
“它受伤了......”我在师父背后疑惑地看着这只黑虎,却听见师父突然说道,“阿梧,取药箱来。”
师父给人治病还来不及,这时候怎么还要给老虎救伤?
这厢再细看,这黑虎腹下竟是暗红一片,只不过因为毛色玄黑,所以和血色混在一起便不大能区分的开。师父试探着去抬它下身,想要看清伤口,那老虎警觉的很,一见我们靠近,张开大口向我们示起了威来。
师父尝试两次,始终不得近身。只见那岩上鲜血因着老虎动作愈发多了,此际石板上又叠起一层新红,滴滴顺着岩壁流下。我见状一时间也有些着急起来,纵然面前是世间少见的猛shòu,可此刻见它伤重,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它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坚qiáng抬起的上身已经开始颤抖起来,但那双金色的眼睛仍然紧盯着我们二人。
似是被那双眼睛吸引,我心中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我看见师父在旁一筹莫展的样子,便鼓起勇气靠近了它。
我也像它注视我那般回看着他,又一点点地向他走去。师父见状,忙轻声唤我,我朝他摆摆头,伸手去摸老虎的背。
见我靠近,那黑虎的目光愈发凶狠,可身上已然无力,便只好撑起两只前爪,把身子向后扭起,做出了个防御的姿态。这老虎此际伤重,但光看它挺直的头颅和那根根分明的髭须,仍是有山林霸主的气度。
它下腹的伤似乎很是严重,撑起前半身不过几秒,便又轰然倒下。它恼怒地用指甲抓起了石板,喉咙里发出了阵阵的低吼。
可当我的手摸上他的背时,我听见那阵指甲和石板的摩擦声戛然而止,抬头看见那老虎诧异的回头。
虽然我不通shòu语,可那表情的确是诧异无疑。
只是几秒过后,那老虎突然温顺起来,把头转了过去,不再看我,但身体已然松懈了下来。
这老虎竟和我有缘吗?
师父见我安抚住了老虎,惊讶之余,便忙上前来看它腹下的伤口。
我们合力将它侧翻起来,看到眼前景象都不觉一惊。
只见那老虎小腹上一条一尺左右长的切口正源源不断地吐着血,血浆皮毛杂乱jiāo混,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其中隐约还有股苦味。
“师父......它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还有救吗?”我迟疑地看向师父,那老虎吃痛,又想吼叫,可力气不够,只听见一阵呜咽。
“看起来......像是刀伤。”师父喃喃道。
“什么?”我颇为震惊,“这莫论山上还有别的人吗?为什么要杀这只老虎?”
师父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它怕是活不了了......”
说罢,便掏出了药箱中的一套针来,去扎那老虎的脖颈。可虎皮太厚,细针难以刺入,师父便将三针并作一针,又使了十足十的力气,才扎进几处要紧的xué位。
我见它已经软软地塌在了石板上,也不再挣扎,应当是轻松了许多。只听它呼吸已经平缓起来,可身下鲜血仍在不断翻红。
我绕到前去对上它的眼睛,那两只金色的眸子依旧锐利,此刻却多了一些柔和的光。
师父在周围踱起步来,看见有一路血迹从山顶处蔓延过来,滴滴答答地绕到了岩板上,想必是这只老虎遇险后逃出生天,拖着伤躯来到此处。
“这只老虎被取了胆。”
师父捡起地上的一片亮闪闪的东西说道,又确认般地把那东西放到鼻前闻了闻。
“这南甲铁是专取猛shòu脏器的,可世人多取熊胆,破腹取虎胆,我倒是头一次见。”
我看着眼前这只老虎,不禁悲从中来,见它如今气息奄奄,眼睛也眨眨地要睁不开了。叱咤山野的猛shòu,也抵不过人间的刀剑。想到此处,我有些伤感,抚在老虎头上的手便停了下来。
那老虎似通人性,见我悲怆,又抬眼来看我,只见那逐渐混沌的眼里此刻晶晶莹莹,一颗硕大的泪珠竟落了下来。
看见那泪,我突然感觉心中某处刺痛不已,正欲凑近去摸那老虎的脸,却听它突然长啸一声,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赫然站了起来。
我被他的气息震慑,连忙后退几步,只见他前身发力,几乎是拖着后半截身子,滚下了石板,跌跌撞撞地奔向崖边。师父此时正在不远处端详着手里那取胆的南甲铁片,待他听见动静回身,便只看见了跃崖而下的一片黑影。
我看着那一路蜿蜒的血迹,心中脑中全是那老虎落泪看我的样子,眼中师父向我走来的身影变得模糊,我只觉得脸上一串水迹沿着脖颈滑到了我的胸前。
“阿梧......”师父轻拍着我的背柔声道。
我茫然地抹了一把泪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见过它。”
师父若有所思,安抚了我几句,见我执意要去看那老虎落崖的地方,便跟着我沿那滴答的血迹往崖边去。
在山谷中望这处石崖只觉得平旷整齐,如今沿黑虎跳下的地方望去,只见森绿一片,万顷葱茏之上竟也十分陡峭。
我正往崖下探望,试图找到一点踪迹,突然听见身旁师父惊呼一声。
转身看见他正蹲地上看着崖边一块黑色石头,那石头上沾了老虎的血,此刻在斑斑驳驳的红点之中,竟裂开了一条缝隙。
仿佛是早已藏在石头里,自那缝隙处探出一根白色长枝,正徐徐伸展开来。
只听师父缓缓说道:
“石花现,霍涟生......”
“这就是长生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