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起了学。虽然他对读书本身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但是皇兄皇姐们可以在致博斋陪他一起,偶尔还能赖到下午去看看兄姐们的骑she课,摸摸二姐心爱的小马,这就比他成日被贵妃掬在眼皮底下要开心得多了。
三皇子他们心疼弟弟,固然是因为康宁年纪最小、身娇体弱,也是因为这个小孩子虽备受宠爱,实际上却并没有享受到过太多快乐。
珍馐美味,他要顾忌平日的药膳和食物本身的质性不能随心吃,读书习武,他常年生病jīng力不足无法跟上皇子们正常的进度。他甚至不能像天底下所有的小孩子那样随便的在雪地里跑一跑,不能骑在马上像他兄姐们那样乘风飞驰,不能养上一只自己喜欢的小猫小狗——在三皇子钻在内造府给侍监画图纸时;在二公主站在梅花桩上穿着新做好的练功服挥鞭子时,康宁却不得不藏在宫殿深处,喝下一碗又一碗败尽胃口的苦药。
他不够聪明,不够qiáng壮,因为他已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活下去了。其实从某一个方面来看,他要比他的皇兄皇姐们更加坚qiáng无畏,他无数次的徘徊在生死的门口,也许已经在冥冥中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渡桥——他是凭着本能一次再一次的抢回自己的小命的。这是很多成年人都未必能做到的事。
而他的性格也被养育的很好。他从不会想,卑贱如草芥的小福子之流也无性命之忧,为什么我贵为皇子却要惶惶数着自己不知道还剩几个的年头。他不会因兄姐的健康优秀而心生妒忌,不会因常年抱病而偏执yīn郁、喜怒无常,他有一些被娇惯出来的小脾气,但是那些娇憨的小脾气甚至都不会让宫人感到惶恐而为此谢罪,只会感觉到窝心的亲近。
他是一个让人心平气和的孩子。赵贵妃枕间夜话的时候曾经跟徽帝剖白,“宁宁身体不好。他不满周岁时,妾也以为随着他长大,妾会愈发心气不平、哀怨忧愤。但是看着他,搂着他,虽然心里常常要心疼难过,也还是乐趣更多。见他笑,见他哭,见他睡着的样子,妾心里都是平静欢喜的。”
赵贵妃甚至比徽帝看得更开些。皇帝有一度连属性跟小儿子有冲撞的朝臣都不愿召见到宫里。当时还在世的太后甚至因此对幼孙有了不满。老人家最爱长孙,余下的孙辈里面最喜欢大孙女,对于康宁,太后多少有些害怕这样虚弱无福的小孩子。她还劝过皇帝不要太疼小儿子,免得最后伤心一场。
这话要让赵贵妃听到,她非得翻脸。她还一直觉得太后她老人家挺心疼她儿子的呢。当然,徽帝作为一个情商很高的男人,不会连一点婆媳关系都处理不好。后宫里外,在皇帝的周旋之下,赵贵妃对康宁去哪里都是放心的。
康宁自己是从来不会寻烦恼的。原本他烦恼一个世间正“遭受迫害”的孟小姐,但是久未再梦见那本只翻得开几页的书,他也记不太清孟御史一家的事情了。
年节将至,这几日赵贵妃总抓着他量体裁衣,将一件件棉纱织羽、丝绢毛皮在他身上比来划去,搞得康宁去上学读书的动力都大了好多。
梁徽帝在成功消化了“小儿子要去上学”这件事以后,对他的心肝读书一事爆发出了新的热情,甚至兴师动众地把朝中的名师大家挨个挑剔了一轮,这里面不乏他多年来可以数十计的宠臣爱卿。然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
幼儿启蒙,乃一生向学伊始,不可使一道之说误之,不当以一家之言蔽之。
就是说,他觉得一个人教他儿子教不了,怕他儿子听信了某一人某一派的主张,不能以全面的、辩证的思维看问题——于是他相当天才地搞出了个导师团。
赵云侠,就是康宁的亲舅舅也有幸混进了小外甥的导师团中。虽然因为这个队伍里的人太多了,徽帝又很久才给小儿子安排一次正课,因为他但凡孩子的正课必要旁听,所以赵云侠也几个月才能因上课见一次小皇子。
不过皇帝也考虑到了年节将近,准备叫赵贵妃见见弟弟,他就把赵云侠安排到了比较靠前的一天。
赵云侠这个人,书读得不好不差,跟皇子太傅里那些真正的名家大儒差得就太远了。但是他性情爱说爱笑,好广jiāo朋友,容貌俊美,身材高挑,极擅剑舞,也是梁徽帝相当心爱的一个小舅子。
于是康宁今日过来上课,就见每次一换的老师先摸出来了一个小而jīng致的陀螺,看着他笑,说:“殿下,咱们今日不读书了,就学这个抽陀螺。”
梁徽帝在旁边打眼一看,就知道那小鞭子和小陀螺都是赵家人为了康宁特质的,鞭子轻又柔软,陀螺尖灌了铅,还钻了斜纹的旋儿,需要的力气小,又不会伤着人。他便有几分满意。
他为小儿子选的蒙师里面,有几位都是性情疏阔又jīng通玩乐的,他自来也比较欣赏这样的人——做个老古板老学究又有什么趣。赵云侠这个表现,在他看来就属于比较会做事的,知情识趣,不愧是京都赵家的云侠公子。
康宁早就黏过去了。赵贵妃已经告诉他今天来的老师是他舅舅,还叫他把舅舅带回去吃饭。不过他没想到舅舅这么有趣,教他玩小陀螺,还到致博斋外面的空地上舞剑给他看。
云侠公子的剑舞确实很美,舒展飘逸,灵动自然,人如流云轻雾,剑影潇洒写意。看得围观人等都在叫好。
康宁这个小没见识的更是看得眼睛都直了,激动地在他爹怀里直蹦,徽帝都快要抱不住他。
“舅舅好棒!”回了永chūn殿,贵妃亲手给儿子脱去毛绒斗篷时,他还不住嘴地说,眼睛亮亮的,充满了小孩子的祈求和欢快,“舅舅不要走了!舅舅别走好不好?我好喜欢舅舅,舅舅不要走!我想每天都跟舅舅在一起!”
赵云侠哪里经过这样的攻势。赵家也没有一个小孩像康宁这样,简直就是一颗小蜜糖。他笑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甜言蜜语的样子跟你父皇一模一样!”赵贵妃这样说儿子。但是她又忍不住满足儿子的要求,“要不你明天还过来?”她问弟弟。
“明天我就离京了,早已和那边的朋友们约好了。”赵云侠并不在朝堂为官,他是一个叫赵大人无比头疼的儿子,一年有大半时间都流dàng在外面,“小殿下,等舅舅回来,带苗疆的鲜花饼给你吃啊!”
赵贵妃听了就眉头一竖。“浣青,”她唤来大宫女,先把小儿子给打发走,“给宁宁做的山药糕呢,”当娘的声音又甜又温柔,“快带宁宁去尝尝,待会儿就凉了呀!”
山药糕哇!康宁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美滋滋地被抱走了。
赵贵妃于是满脸风雷电闪地转向弟弟。
“又跟你那些江湖朋友混在一起!”她一拍桌子,把上好的楠木都震出闷闷的响声,“我可是听说了,玄玉门今年冬天牵连上了好几起人命官司,你小心惹祸上身!家里成年累月见不到你的人,爹这回怎么还不打断你的腿?”
“姐姐消息果然灵通,连玄玉门这桩祸事都有耳闻!我就是去处理这件事的啊!”赵云侠跟他姐嬉皮笑脸,“这件事,玄玉门自己根本摘不gān净,我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啊。至于爹……他老人家这几年许是见我见得少,脾气是好多了,好多了,哈哈哈!”
“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回家?”赵贵妃满脸狐疑,又在看到弟弟神色一滞后转为确定,“你!你这个不着调的东西!”
“我也不算没回家嘛!”赵云侠辩解,“我没回去,宁宁的小陀螺哪里来的?我就是……就是没在爹娘面前露面而已!”
“滚滚滚!滚出去!”赵贵妃简直不想再看到这个糟心的东西,一个杯子jīng准地照着殿堂下丢了出去。
吃饭的时候,康宁看看他的娘,再看看舅舅,还在那里纳罕呢,“舅舅这里怎么有个包哇?”他摸摸脑袋,提出问题。
“因为你舅舅傻呗,”赵贵妃嗔怪地看了一眼弟弟,“这么大个人了,走路都能不小心撞到柱子上。所以宁宁平时走路可要小心一点啊,像你舅舅这样,到外面都是要被人笑话的。”
康宁记住了。他不仅记住了,没过多久,他还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告诉了他父皇。
梁徽帝听孩子一说,就知道小舅子是被他的贵妃给收拾了,但他也不戳破。
赵云侠孤身向南去边疆,这里面除了玄玉门确实和他jiāo好,他要去解决这些江湖朋友的麻烦外,也有来自皇帝的授意。
徽帝命他带一个叫戚长风的孩子回来。
这个孩子出身寒微,父母乃是一对平民中的义士,死于南夷之手。而本朝驻守南疆的奚南王却与南夷暗通款曲,对朝廷掩盖了这对颇具盛名的烈士夫妇的存在,对南夷残杀百姓、劫掠边疆置之不理。奚南王的王位乃是祖辈相传,第一代的奚南王是当时太宗豪言共江山的异姓兄弟,自梁朝开国以来就盘踞西南,历代的统治,已经使治地只知王令,不知君令。到了这一辈,更欲借南夷兵士壮大自身,彻底实现裂土而治。因而对南夷骚扰治下、jian杀掳掠也视而不见。
奚南王在抗夷烈士戚家夫妇身死后,不但没有抚恤优赏,还屡次加大人手想要对戚长风斩草除根,一边竟反倒向南夷赔礼告罪。
而戚长风年不过十三,已经从奚南王的魔爪下多次逃生,一边几次把奚南王的家将巧计坑杀,一边组织乡民们抗击南夷,抄着长刀,挥着火把,小小年纪竟已小立了几次战功。
徽帝感叹戚家夫妇壮烈,又实在欣赏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他向来不是个以出身论英雄的皇帝——
甚至他心中另有一种隐秘的想法。这个野草一般顽qiáng的少年显然既心有正义,又有能力,同时他命很硬,且与任何势力党派没有瓜葛,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从小长在南疆那不为中原人所知的气候和地理环境中,对那里无比熟悉。等将他培养长大,这个少年人也许能成长为将西南带回大梁朝的一员好将。
“舅舅这次过去,会带一个很厉害的哥哥回来,”徽帝抱着小儿子站在與图前,握着他柔嫩的小手,遥遥指向了那一片属于他的、分封给了异姓王的疆土,“这个哥哥英武坚qiáng又勇敢,是个了不起的英雄少年,你到时肯定会喜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