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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没有接到皇帝的旨意,四皇子来上学了,致博斋难道还敢将他赶出去?

好在今日不是正课,只安排了几位教习分别侍奉皇子女温读,其中一位教习便随手挑了一本蒙书,一句句教四皇子念起来。

这位四皇子鲜少示于人前,但宫里宫外对他的议论可是不少。其中一件便是他早满了六岁,还迟迟没有到致博斋入学。

致博斋的那些皇子太傅、经师和教习对此事不是没有好奇和猜测。他们也见过四皇子几面,但他几乎每次都是被徽帝抱过来看看兄姐,露个面转两圈就回去了。更多的jiāo道就没有了。徽帝和贵妃都不太愿意小儿子常见生人,时下认为幼儿魂弱,易被生人惊吓冲撞。在孩子养住了之前,最好是要少见外人的。

因此诸多皇子女露面的节庆时礼、异邦朝贡的会见宴饮,这位千娇万宠的小皇子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

他之所以在朝中无人不知,一是他出生后不久,梁徽帝曾为他亲身上慈安寺上香求愿;另一件事还是因为皇帝——两年前,徽帝派去求访传说中那位民间神医的使者终于回来了。这位神医的籍贯姓名都未能追查到,只知他已在人世间销声匿迹了许久,应是已不在人世了。对于他后辈传人,江湖中也没有什么消息。

皇帝当时许是在这传闻的人物身上寄了太大的希望,闻知此事大悲大怒,一连十天,前朝后宫的天空都是yīn沉低迷的。两个京官犯了错撞到徽帝手里,被皇帝下死手撸了头顶的官帽。

不过这些风风雨雨,小皇子本人一概是无知无觉的。这个小孩子裹在一件缃色的袍子里,头发细细软软的,扎成小包,脚下蹬着皓白的小靴,一看就不是自己走路过来的。他小脸仰起来时,一双大眼睛gān净明亮,生来就一股天真多情,认真地盯着别人的模样实在漂亮可爱。

无论哪个时代,权贵与底层人家的孩子总会更早熟些。前者从小就能接触到权力结构与上下尊卑,后者从小就要面对生计操劳和贫贱之哀。

但是康宁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又有不同。他尚不能真正明白皇族的地位,不能明白他的父皇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能明白他的兄弟姐妹为什么待他格外亲近,不能明白他的身份和权力其实可以让他对他的丫鬟、太监甚至眼前的教习做什么。

他被皇帝和贵妃养在一个所有人都爱他,一切都温柔安宁的环境里,甚至没有见过贵妃面无表情下令杖毙下人的样子——王太医是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人,梦中的孟御史便是他听说过的最恶毒的角色了。所以他见众生,皆有一种被娇惯出的天真依赖,他待众生,只有远近亲疏;不懂复杂防备,不识高低贵贱。

刘教习看自己的孩子都没看出这种感觉——他都不知道自己读幼童蒙书的声音温柔得快沁出蜜了,引得致博斋的其他人频频侧目。

不过康宁本人对此倒没什么反应——上学比他想象的要无聊好些。坦诚来说,小皇子的自制力、专注力乃至理解能力都不如他兄姐多矣,在小富之家,他倒能算得上是个比较机灵的孩子,不过与皇族的其他人比起来——他父皇梁徽帝除了做皇帝以外,少时便以擅诗文书画出名,在他的青年时代,这位多情又才华横溢的天子更是曾一路南下,与当时风靡大江南北的名jì踏月和诗人燕来一道,作下了一部短又脍炙人口的南北十三说。

因为自己在青年时代就有过超长叛逆期,这位皇帝看待许多事情都很宽容,在教育子女时更是不同时下许多大家长式的父亲。梁徽帝在子女成长过程中很少缺席,对孩子们的不同爱好也都算支持。而他的兄姐都很好的遗传了来自父亲的优越天赋,尤其是如今已经不在致博斋读书的大皇子殿下,放出去考个状元都使得。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 ,人与人的命是生来不同的。康宁既不需书通二酉,也不用武能定国,他唯一被期盼做到的事情就是健康长大——皇帝就恨不得普天同庆了。

果然,还没等到小皇子因为坐得不舒服而撂挑子,下了朝会得到消息的皇帝就匆匆赶来了。

一挥手免了教习的叩拜,皇帝便抱起小儿子,又把两个女儿叫到身边围着。他就像所有下了班的大领导,见到了自己心爱的孩子们,便立刻觉得空气也清新了,心情也舒畅了,马上就换去了面对下属的那种刻薄嘴脸。

“康宁怎么突然想着来上学?想你哥哥姐姐了?”皇帝有些奇怪的问小儿子。

“一点都不想,”康宁看到二姐就想到她笑颠了的样子,他才不想他们呢,只是:“我在永chūn宫一点意思没有,母妃也不许我出去玩,也不许我……而且我想要认字呀。”

“小弟确实想要认字!”二公主哈哈哈插嘴道,“他昨天还学了一个字呢,还认得了孟御史。是不是,康宁? ”

“孟御史?”梁徽帝一瞬间想到他朝中也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孟鸿礼。身为言官,在监察行谏上却没有任何作为,靠左右逢迎做到了御史大夫下一个五品的中丞,年前这段时间与这两年风头极盛的李家走的很近,想是欲结两姓之好。

不过梁徽帝并不是个太严苛的皇帝,他清楚朝中像孟御史这样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好品性的官员大有人在。作为皇朝的最高统治者,他总会留出一些不是太紧要的位子给这样的人来填,这些人多依附在几个势力派别门下,既是那些高门大姓笼络人心的筹码,也是为他们争夺话语权的人头和顶在前面的pào灰,还是他们养来以备皇帝不时收割、打压、警告的肉盾。

如果将皇帝和高官权贵比作两口子,他们夫妻打架的时候一般就拿如孟御史这样的小丫鬟开刀,既能起到一些警告作用,又不至于伤筋动骨,叫两方闹到要“离婚”的地步。不过梁朝的皇权比较集中,也就是皇帝这个夫家势大,臣子们这个娘家势弱,梁朝的几代皇帝们也就在臣子中搞搞平衡,最多冷落冷落,很少下死手“打老婆”。

孟御史这么个人,提起来还没有徽帝最近颇喜欢的那个侍茶小太监让他看在眼里。他一开始还以为儿女口中提的是另外的什么人——这么个人跟他宝贝儿子八杆子打不着啊。

“是康宁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了话本故事。估计听了稀奇,梦里也梦见了,说孟御史家里有个小姐,是去世了的原配夫人留下的,因为孟御史要续弦了,伤心害怕。”大公主给父亲解释道。

她已经有了些大姑娘的模样,生得gān净明媚,穿着一件碧色的衣裙,性情温柔可爱,“结果三弟在旁边一听就说,父皇朝中也有这么一位孟御史呢,恰恰好原配夫人去了,要与李家结亲了。这一对上,康宁就信住了,说朝中这个孟御史就是他故事里那个,直嚷孟小姐可怜。”

康宁早知道他们把自己的话当玩笑,也懒得再生气,只把大姐姐的话当耳旁清风,滚在父皇身上揪龙袍上的小盘扣。

皇帝笑着听了,初时也没当回事,还点点三皇子,“衡晏成日在正事上不大用心,这些旁门小道的消息倒是知道的比谁都多。还瞎说话逗你弟弟。孟鸿礼哪来的原配夫人,他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要与李温纶的二妹结亲,本来就不大相配,难道还不是初婚?”

皇帝对臣子本人和党政派别一清二楚,但对小官的后院就实在没什么了解了。不过这个事情其实在京城中已经八卦了一段时间了,毕竟李温纶近年实在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宠臣,尽管梁徽帝本人感情丰沛,宠臣、知己和爱卿都大有人在,但是正当红的还是更瞩目一些。

皇帝知道两家要结亲,还是因为出于对宠臣家人的关心——他看重臣子的时候,是照顾到人家方方面面的。康宁出生前,还流传过这么一个笑话,说一个怀才不遇的文人对自己家的鹅作诗感叹,说都是自己这个主人能力不够,才让他家的鹅不能得到皇帝的恩泽。概因梁徽帝早年在皇家画院极爱一个画师,那画师好猫,皇帝还专门命内造府雕了极轻脆jīng致的琉璃小笼球赏赐给那猫儿做玩具。这首对鹅兴叹的诗流传开来后,徽帝也是够促狭的,他还真的千里迢迢把赏赐送去给了那文人的鹅,并回了一首诗,说卿虽无能,这鹅何辜,还是叫它也沐浴一下朕的恩泽吧。

话说回来,这亲事虽在皇帝面前挂过号,但他纯粹是站在女方角度看问题的。宠臣的妹子虽是二婚,但他就下意识地觉得孟鸿礼一个小官哪怕初婚都有点高攀了,从没想过这居然是死了一次老婆的。

三皇子无语,那位李二小姐可不仅是有个好哥哥,她本人在京城中也是很有些香艳名声的,同一般的闺秀可不大一样。因此京城里还是挺多双眼睛盯着这门亲事的。

“孟御史是丧妻啊。”黎衡晏解释道,“只是他这原配也比较神秘,好像出身不显,也没有怎么出来jiāo际过,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的。一个五品的御史,篱笆扎得不至于这么严吧?想来就是当年在老家结下的不算显赫的亲事,估计也并没有儿女,李家才肯把二小姐嫁给他。”

“才不是呢。”康宁小声反驳。但是与不是,他也懒得再纠缠——等他上了学,读完了那本书里面所有的故事,他自然能把前前后后来龙去脉搞得一清二楚。到时候他要自己带碧涛、翠海和小福子小旺子去孟家,帮孟小姐主持公道:

“父皇!”父皇又跟三哥说起李温纶和李家的八卦了,康宁对这些既听不懂,也不关心,“父皇我饿啦!”

天大地大,小儿子吃饭最大。致博斋的孩子们于是都被徽帝带到清和殿去用膳。只是,看着儿女们已经热热闹闹的谈论起了别的话题,有些迷信的梁徽帝却始终无法抹去脑海中那一丝不对劲的感觉。

“去查查,”皇帝皱着眉头吩咐隐在暗中的乌衣使,“孟鸿礼的原配是个什么人,他家里是否真有一个原配留下的大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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