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夐,xiòng,“平沙无垠,夐不见人”。
九重天阙,阆风巅上。
云烟缭绕着一处黛瓦粉墙的庭院,竹林深处掩了座雕梁画栋的楼阁,有风过时,六方翘角兼檐下系着的许多铜铃叮当作响,甚是悦耳动听。见门上横匾一块,“嫏嬛阁”三字铁划银钩,气势磅礴。
堂间二人对坐,隔一墨玉小茶几。
书闲正一脸惬意地煮着茶。烧水,漱杯,沏茶,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周身雾汽腾腾。
敖蓬莱眼巴巴地瞅了半天,终于不屑地撇嘴:“好歹也是个上仙,你连这些琐事都亲自动手,与凡人又有何区别?”
“龙女殿下此言差矣,做神仙本已长生不老好生寂寥,若事事都以仙法完成,岂不无趣得要死? ” 书闲一手挽袖,将小茶盏递与她 。
敖蓬莱无奈接过,嘴角抽搐。
明明两人的模样看起来年纪相仿,谁知道这货其实长了她不知几万岁数,整天顶着副萝莉壳子又端着副耆耋架子,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无事不登三宝殿,锦屏人忒看得韶光贱~” 书闲起身而立,一袭玉色素绢深衣上,丹青墨痕氤氲着水光山色,与堂上匾额“岑寂间”三字倒是相应,“说吧,小西,你有何贵gān?”
敖蓬莱憨笑,想来是有些心虚:“听说,寂恒上神下世历劫了?”
书闲淡哂:“哟,你如今已身为西海水君,却扔下一gān事务不管,巴巴地跑来九重天上,就为了打听这茬儿?”
责任心已被吃gān抹尽的西海水君她继续憨笑:“我这不是放心不下嘛,况且这事儿不正好归你管嘛~ ”
鲜有人知,书中仙人与别个神仙不同:生于无极天书之中,前身乃是掌管天书的司书天女,转世飞升之后却成了南斗天府星宫的司命星君。所谓司命,不过掌管人、仙、妖轮回之命数,天书里主宰的,却是天地三界六道众生的劫与缘。奈何这厮向来放肆,可没少把三界命格当戏本写。
“也罢,看在咱俩千百年来的情分上,就请你看出好戏吧~”
广袖一晃,空中浮现丈余高的一本书册,润泽如玉的纸页簌簌翻过,并流光溢彩。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无极天书?”敖蓬莱瞪圆了双眼,脸上写着大大的“?”。
“当然。”书闲轻飘飘地应道。
她立在天书前,忽地抬手一点,翻动的书页立刻静止,显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四处红莲业火嗞嗞腾起,遍地零碎骨殖疮痍可怖,黯灰色天穹上嵌着一轮圆月,泛出诡异青光。
敖蓬莱没有之一的童年yīn影:魔界。
直看得她脸色苍白时,画面开始出现变化,但见天际月下,是一处断崖,崖边斜生一丛巨大的枯树,黝黑的枝桠与倚靠树间的绝色女子形成猛烈的视觉冲击。
那女子眉眼俏丽,菱唇洌滟,引人瞩目的是鼻背处两点朱砂痣,纤细腰肢仿佛不盈一握。火红裙摆迎风翻飞,却又艳而不俗,反衬得肤色白皙如雪,美则美矣,模样却妖冶而颓唐。
“她她她是……是魔?”敖蓬莱指着她的紫发碧瞳与头上一双尖尖犄角大着舌头问道。
书闲点点头道:“是啊。小西你素来仰慕寂恒,但三万年前的这桩风月公案,想必你也是不知情的。”
“唔,三万年前,我最多才刚刚出壳不久…… ” 敖蓬莱低头摆弄着裙带,声音闷闷的,却忽地打了一激灵,“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什么风月公案?”
“哦,就是三万年前的某个huáng道吉日,战神寂恒本将迎娶上一任花神毓芬为妻,还是天帝内老头子牵的姻缘线,谁知迎亲途中新娘子却给人掳了……”书闲以极其云淡风轻的口吻,描述着一段令她极其胆战心惊的旧事,还悠哉悠哉地chuī了chuī手上杯中的茶沫子。“掳人的就是眼前这位美人儿,魔族原来的公主兼新任的女君:九玲珑。”
敢在天地间罕有敌手的战神眼皮子底下掳人,这九玲珑也是蛮拼的。
“难道是因为得不到,所以不甘心么?”敖蓬莱脸色不太好看,似是喃喃自语般说道,“可她好歹是魔族女君,这不太可能吧!”
“嘿嘿,据说啊,还正是因为那次寂恒去救你时顺便把前任魔君给一刀咔嚓了,九玲珑才对他一见倾心的,再话说回来你跟她还真有点同病相怜。”书闲岔开话题,乐呵呵地打了个响指:“这脸打得可真不是一般结实,自从你西海龙族被前任魔君一窝端了之后,神魔两界就一直不是很和谐,九玲珑此举,也被指责为……公然挑衅。”
天书上的画面多出一人:罡风刮过,黑衣银甲的魔族青年凭空出现,皱着眉头将肩上扛着的布袋扔到地上。九玲珑蓦地笑道:“我说折戟啊,她好歹也是天上最漂亮的神女,你怎么没一点怜香惜玉之心?”
看着扑腾个不停的布袋,折戟的俊朗五官隐隐扭曲,眉宇间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但抬头望向九玲珑的琥珀色眸中,却有着难以掩藏的炙热迷恋。
“主人,才是最漂亮的。”他恭谨地垂首而立,低声应道。
某人继续画外音:“这位虽说是你的灭门仇人之子,不过还真是魔族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只可惜被九玲珑祸害得神魂颠倒,居然心甘情愿当她的死侍。”
敖蓬莱这才注意到,折戟头上并没有魔族象征的犄角。
死侍,乃是魔族中弱肉qiáng食的产物:一方斩下另一方的犄角,便缔结生死契约,主人若是有所损伤,奴隶便会受到同样的损伤,但奴隶无论是死是伤,主人都不会被反噬。
书闲呷了口茶,很认真地嘲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的就是这个折戟了,哪怕是为她去挑战我们牛bī的寂恒战神……”
说曹操,曹操到。
画面中,一道金色雷霆劈开了yīn霾般的雾障。
不费chuī灰之力的裂空术,显示了施法者格外qiáng悍的力量。当冷峻得近乎肃穆的神君从天而降时,玄金两色jiāo错的花纹盘桓于绯红喜袍上,刺痛了不知谁的眼。
模样láng狈的新娘子终于从布袋中被解救出来。花神毓芬呜咽一声,躲到了寂恒身后,闪烁的泪光掩盖了她眼底一丝算计成功的得意。
他执剑的模样仍然如她记忆中那般利落隽逸,使出的杀招却是一击致命,无丝毫转圜之地。但,即便凌厉森寒剑气直袭面门而来,九玲珑依旧不避不闪,甚至连兵器也未祭出。
“如果我说……我有难言之隐,你也不会相信的对么?”她凄然一笑。
剑尖,并未停下分毫,却直直没入另一人胸膛。毫不犹豫飞身挡剑的折戟闷哼一声,嘴角随即溢出鲜血,与此同时,一双素手环过他身躯,亦是无半分迟疑地握住锋利剑刃。
一时剑光血痕,风凄月冷。
寂恒眼中闪过诧异之色,脸色却一如既往的冷漠,说出的话更是无情:“神魔殊途,你莫要执迷不悟。”
九玲珑不顾双手鲜血淋漓,将折戟从他剑上带下,葳蕤碧眸中绝望、懊恼、悲伤等情绪肆nüè。他却一眼也不再看她,收回佩剑再次施展裂空术,扶着未婚妻离去。
千年痴心,一场倾慕,偏生落得如此地步。书闲一声轻叹,而身在局外的敖蓬莱也难免有兔死狐悲之伤。
九玲珑将下唇咬得出血,久久凝望着寂恒裂空消失之处,只是眼神空dòng,平静得有些不寻常。被她紧拥怀中的折戟,不管自己双手也是伤口狰狞,颤巍巍地以指腹拭去她唇上血珠,动作一如他心意般轻柔。
“主人,不值得……”
九玲珑回过神来,却对着空中淡淡说道:“我认输,你待如何?”
四面八方汇聚的魔气渐渐凝成一道模糊身影,桀桀怪笑听得折戟与敖蓬莱同时一惊。
“一千年了,本君死在他剑下一千年了,而你呢?你爱了他一千年,他却宁可信任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妻’,连一个解释的机会也不肯施舍给你,还要致你于死地,可笑!可笑!哈哈哈哈……”显然,这正是折戟之父,前任魔君赤戮的残魂。
九玲珑静默不语,折戟却一脸惶恐,下意识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
“是我一厢情愿,他要与我划清界限,也怨不得谁。”唇边泛起冷笑,她抬手附在折戟的剑伤上,以真气护住他心脉。“你被束缚在他的稷吾剑中千年,好不容易利用那花神逃脱出来,莫非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不成? ”
赤戮残魂已开始消散,当看见自己唯一的儿子因重伤而脸色惨白,不免又气急败坏:“好!你解除折戟身上的死契,然后把你的万年真元jiāo出来……”
“不行!”折戟并不领情,反而急喊出声,又咳出几口鲜血。
未待赤戮反应过来,九玲珑手中九节鞭一甩,瞬间将他的残魂打散。
四周气氛依旧低迷而压抑,疾风chuī得两人发丝纠缠。
她扯起惨淡微笑,看着刚刚比自己还要激动不已的俊秀青年,促狭地调侃:“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孝子啊……”
他蹙眉迎向她的视线,窘迫亦不解。
九玲珑缓缓低下头,两人额头相抵,近在咫尺的呼吸也变得炙热暧昧。
“折戟,你爱我是吗?”
“我,我……是!”他紧张得不知所措。
“可我不爱你,所以,对不起。”
折戟还来不及心痛,近在咫尺的红唇已封缄了他所有语言。
画面上俊男美女正深情拥吻,三万年后旁观的两人,一个咬着小手帕泪光盈盈,另一个淡定地又呷了一口茶水,继续吐槽:“这九玲珑委实是个痴儿,失个恋就想不开心理素质也有够渣的,可怜了折戟小哥诶~”
敖蓬莱愣神:目前这情况难道不是折戟重伤到快要死了咩?不过两人在这时候吻得gān柴烈火确实不太对劲……
天书上很快有了答案:折戟忽地睁眸,猛然将九玲珑推开。
“你把真元给了我?为什么?”眼底毫无掩饰的惊愕、慌张、甚至痛楚。他厉声质问她,却发现手中紧攥着的躯体正渐渐变得透明。
九玲珑无所谓地笑笑:“没办法,我鬼迷心窍应了那赌约,又输不起,反正也活不了,就当作是我欠你的吧……”
折戟近乎咬牙切齿:“你欠我的岂止一条命!”
“是啊,还有一颗真心……可惜我给不了了……”
哪怕原本寡言的他此刻哽咽着絮叨不止,想着各种让她继续留下的,几乎是无中生有的理由,奈何,也只能是妄想而已。
最后关头,九玲珑伸手在他额间一点,引出一滴血珠,正是两人当初结下的死契。“从此以后,还你自由之身,忘了我,好好活着……”
狂风骤起,他紧搂着她的身形倏地僵住,回过神来,怀中人已化作流光四处飞舞散逸。
最终,折戟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摊开空无一物的双手,仿佛难以置信。
画面渐渐模糊成光华一片,如水上波纹晕开。书闲再将广袖拂过,天书就此阖上,被她收回。
龙女敖蓬莱哭成个花脸猫,书闲毫不留情地取笑之,被她恨恨一瞪:“还有没有同情心?”
书闲:“没有。”
“……”
“哎,话说你让我看这段旧事,和寂恒上神下凡历劫又有何gān系?”敖蓬莱依旧疑惑不解。
书闲恨铁不成钢地睨了她一眼,无奈解释道:“堂堂一个魔族女君薨了,导致后来两界恶战,正是他间接造成的,就他那一丝不苟的性子,有可能继续安安心心地当他的战神吗?”
“因为他愧疚?”敖蓬莱一脸懵懂,“可这时间也对不上吧?”
“呐,他自请削去战神封号,退位让贤,还把自己在府邸里关了一万年,你不是知道的么?”
“说重点!”
“据说九玲珑木有魂飞魄散而且已经轮回转世折戟找了她三万年貌似已经找到了!”
一口气说完后,书闲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敖蓬莱神色郁郁,挠了挠后脑勺问道:“所以,他这是在躲着她?”
“虽然不知怎么一回事,但九玲珑也算得上是他的逆鳞吧……”书闲点点头道,“顺便告诉你,寂恒那便宜媳妇并木有成功过门,因为拜堂中途折戟就领着魔兵直闯天界,十八层地狱都给掀了个底朝天,非找天帝要个说法不可。”
敖蓬莱目瞪口呆:“然后呢?”
“然后?然后小花神就被削了神籍打回原形了呗~勾结邪魔赤戮可是重罪。”书闲咧嘴一乐,“当然你也别指望寂恒会给她求情,丫就是整个天界最最铁石心肠板板正正的神仙!”
敖蓬莱给她这一番话打击得几乎一蹶不振。
“唉,话说回来也不知道九玲珑跟那赤戮定了什么赌约呢……”
……
此时,千里之外的某座仙山上,有某人又一次发挥失常,练习时将箭矢she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靠,真是扫兴!”她低声咒骂一句,又悄悄地侧眸瞄了一眼不远处的男子,故作高冷地说道,“不玩儿了,非梧,回去罢。”
“遵命。”无一丝温度的嗓音低哑响起,缁衣青年看似恭敬实则疏离,上前接过女子手中弓矢,望着她背影的黑眸中闪过一瞬金光,暗含狠戾。
直到看见那熟悉的美艳容颜,非梧的yīn沉双眸才被无尽柔情填满。
曾经的张扬妖冶,如今的怯弱柔顺,万年不变的,是镌刻在骨血里的如画眉眼。
万年不变的,是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