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景八年七月初五,万里无云,烈日当头。即使前几天就已下过几场大雨依然难敌酷暑,此时京城菜市口边的青砖瓦房皆已被蒸腾得褪去了好几层水汽,变得焦躁gān涸,裂纹剧增。
可即便如此,大街上依然拢来了大堆或摇着蒲扇、或赤着胳膊来凑热闹的市民。大家一度杂杂碎碎地议论着,乐呵而热衷于踩在炙烤般的泥地上,顶着艳阳烈日都要来凑个热闹。一如数月前即便下着倾盘大雨都要擎着伞扎堆来这儿看人被凌迟磔杀,看雨水稀释了血水淹路,看明晃晃的刀子从□□的胸膛、双臂、双腿削下一块一块的肉,肠子脏器满地搁,看活生生的人如何像猪被屠宰成块。
那场面!简直比杀猪还要惨烈可怖得多!毕竟把猪剖解之前还得先放血把它给弄死的,相对而言不知要好受多少!可大家即便在刚开始有些不忍假意掩了掩面,最后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的。
没办法,小老百姓的生活简单,又没有什么娱乐,听别人说菜市口有贪官一家被凌迟,就一个个嚷着叫好,又是搬石头又是提馊菜的。
“大牛家的,今个儿这阵仗的又是咋了?又有人犯事啦?砍脑袋还是要下菜呀?”小老百姓们管磔刑叫要下菜,因为刽子们把犯人的肉割下来后,会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上前围观的人们下酒生吃。小人物无知,只要情绪被渲染一下,就会跟着一起激愤万分一副恨不得把贪官生吞咀嚼的姿态。
“杨婶儿你也来啦?那街角小破茶肆的说书先生念的皇榜,说是今儿午时叫了牙婆子来贩人,都是些罪犯家眷,之前在这儿被割死的那贪官的女眷好像也在,今儿个最好是能卖出去,卖不出的话就直接扔妈子堂里,啧啧,那可就遭罪了!”妈子堂是京城泥柳胡同里的窑子,那里是花街巷柳里最下等的窑寨,窑姐儿们一天到晚不让穿衣裳,而接待的客人不是满身污垢的匠役,就是臊臭的的屠夫糙汉。
“哎呀,你给他们那些人操什么心啊!要不是老子造孽,能这样吗?那也是活该的!”一个身穿几乎水洗磨白的青布麻衫,满脸沟壑的妇人拉过一边高瘦的媳妇儿低声叨絮去了。
一旁刚从人群中奋力挤进一个梳着双丫,皮肤粉嫩,眼睛水灵闪扑的女娃刚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此时她微微喘息,鬓发微乱,不知是由于天气热还是刚一路挤过来的关系,双颊红粉娇嫩的,印在奶脂般的肌肤上愈加明显。上身是一织金彩绣的短褙,下身着粉色堆纱月华裙,衬得小人儿愈加明艳可人。
“敛秋!过来,快点…”小人儿伸出带点肉肉的小手向那被困在人群外的huáng衣双环少女猛挥手,连连蹦跶跳起希望少女能看得见她。
“六姑娘…你可折煞敛秋了,差点都跑没影了,我们还是快点儿回去吧。”那名唤敛秋的少女终于撇开人群进来了,连忙单手托臀抱起她家姑娘想要拂开人群往回走。
“敛秋,先别急走,我听说这里要贩人,我们瞧瞧有没合心意的挑些回去吧,你不是马上就要成亲了吗?我得找个合意的跟在身边。”敛秋无奈地看了看这个看起来一脸稚气的小姑娘,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从来都是老练沉稳的,毫不搭调。
“姑娘,敛秋不说了吗?不嫁,我要侍候姑娘一辈子!”敛秋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即使她对管家柳六的儿子寿全怀有好感,但也没有往那一层去想,因为在她的意识里,她是姑娘的人,就一辈子都是。
但是这个屁点大的娃儿有天却一本正经地扶着椅背对她说:“敛秋,你不小了,我知道你中意老柳六家的儿子,我让爹做主到你满十六就把你嫁了,以后跟着寿全那孩子生活,你觉得如何?”
当时她听到了当场笑得差点重心不稳从梨木圆绣墩上摔下来,幸好她及时拽住了太师壁上的油墨画,jī毛掸子却弹了出来,正正插入条案上的斗彩如意耳尊上。
那始作俑者却在一旁不紧不慢地拍着手掌,一副真心颂赞的样子。
“敛秋,难道你讨厌寿全?”每到这个时候,小家伙就会微微歪着脑袋一副无辜兮兮的表情反问。
“怎么可能…”心底话着急着冲口而出之后,敛秋的脸成功被逗得通红通红。
小家伙诡谲一笑,挣脱她怀抱跳了下来,动作轻盈如燕,一贯蹿到了人群前头去。
今年的七月着实炎热得厉害,比二十一世纪臭氧受损的夏日还要热。小微醺心里默默想着,一旁的敛秋迫切地替她支开周围的空间,又是替她擦汗又是扇风的,忙得很。
等到沿路都被官府的人用木头架子支开一定空间后,后头就不断有人领着一排头低垂,双手锁着木枷的女人们来了。
她们的衣着大都不差,不是罗布就是绸,当然之中还有少数绸锦上用织金绣的,那些大概是夫人小姐们吧,就连下人穿的都是些普通老百姓穿不起的。只是,身上的衣物都无一例外是撕破挂血的。
“周婆子,这个丫头多少银子?粗活能做么?”街上除了喧嚣的凑热闹声,还有不时的上前询价的声音,大都是一些大户人家的管家或者仆从前来购置些劳力的。
不过也有一些穿得花枝招展,粉面油头,走路一步一婀娜的妇人,她们一般身边带着一两个同样穿得艳丽,替其撑伞的姑娘。一边袅娜着身子扇风,一边眯着眼在几个幼小的满脸伤痕的女娃儿边上踱步。
“人让你们打成那样还能产汁么?”一旁有人在大声询问着。
只听见“嘶”的一声响,那个二十岁上下,瘦瘦长长的女人前襟就被撕开了。她惊魂失措地抬起两条布满血痕的臂想要掩盖。
那姓周的满身肥瞟的牙婆子把往后瑟缩的女人一气儿往前一推,一手粗鲁地甩开她的双臂,一手就往前使劲一揉捏,那澄huáng澄huáng的液汁就涌泉一般喷溅了出来。
“不说了!自个儿看!我周婆子从不打逛语!骗你作甚!前后都奶了三四个了!还想减价,婆子我都打算留着给我那快出来的孙儿备着了,去去!”
那牙婆子嗓门大,人又粗鄙,说得唾液横飞,小微醺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一边同情地瞧了瞧那缩在一旁哽咽的女人。
微醺虽然都很同情这些人,但是她毕竟是理智的,一年到头那么多的可怜人,能力毕竟是有限的,只能挑她认为最可怜的。
这个时候,一个婆子又把一个瘦弱苍白的女孩领了前来。
那个女孩大概只比微醺高那么半截指长,头虽然也是垂下,但只是半倾下的,还能让人看清她的面容,和旁边垂得几乎把头埋进衣襟的瑟缩样截然不同。
一边的鬟髻已经散落,一边还松松挽就着,其中不少带灰的发丝散落汗湿黏贴在鬓边,苍白的颚下布了几条浅浅的鞭痕,肤色很白,浓密的长睫安静地垂下,遮盖下依然看得见黑亮眼眸里清冷璀璨如星辰般的光,双拳攥紧,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不哭不闹的,似乎很镇定的样子。脸部是很秀美的轮廓,jīng致而立体,半倾向上笔直黛黑的眉峰给柔弱俏丽的容颜增添几分英气,咋看上去给人一种不一样的美感,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看身上的穿着,大概又是一位官家闺秀。
“啧啧,好出色的丫头!”一个款步柳腰三十岁上下姿容艳丽的妇人袅娜着碎步而来,轻轻捧起了那个苍白女孩的面容,仔细看过后,不禁发出一声惊叹:“长大了铁定是个倾城绝色的美人!”
“可不,这可是李家大姑娘,长房的嫡长女,要不是她爹造孽,现可是被人捧在手心的闺秀千金呢!”那牙婆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明显带着嘲讽。
女孩神色不变,只是垂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拳不为人意地紧了紧。
“行,就她了。”艳丽妇人一边缓慢地用丝绢按了按鬓角的汗,一边伸出手指比划道:“三十两跟你买了。”
那牙婆子听了,瞪圆了眼睛忙把女孩往后拽,道:“娥娘子,你都会说了,这可是个倾城绝色美人,三十两未免太欺负人了!”
“你想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往你们玉琼馆那么一放,肯定替你们招揽不少达官贵人!再过个四、五年开了脸点了大蜡烛,那不得成万金地往你们那送吗?这点钱你也怎么好意思省呀?”那牙婆子不笨,别人都道清淮胡同里的小班馆子都是夜销万金的销金窝,就玉琼馆就曾有姑娘的□□之夜有贵人掏了千两huáng金。
注意是一千两huáng金!不是白银。能让贵人那么慷慨的自然是顶尖绝色的美人了。可想而知娥娘子的眼光有多毒!可这么见惯颜色的人竟然都有一天对一个瘦弱苍白的女孩另眼相看,可知此女长大后又是一个勾人的妖孽。
吃瓜群众在一旁看得深深吸气,这时,妍华馆的花娘子往这边凑了凑,娥娘子瞥了她一眼,随即嘴角抽搐着咬咬牙狠心地比划了一个指头道:“一百两,这丫头我要了!”
周遭的人哗然一片,一百两能买十几亩上好的良田,在京城可是能买一个四亩地大小的青砖庭院了。就连娥娘子自己也从没出过这样的高价购买过女娃,以前出了千两huáng金□□的姑娘当初也不过是花了五十两而已。要不是看那妍华馆的狐媚子一副垂涎的样子,她一时心急担心这样的奇货被别人居去,就狠了心了。
那牙婆子听了,眼睛都快冒出jīng光来,忙一锤掌道:“好!成jiāo了!”
李家女孩这时脸上才浮出了一些窘迫的神色,汗水大滴大滴从双颊滑落,双臂、胸前的衣物都已湿透了。
“不!”就在两人准备愉快地签契之际,身后发出一声冷清而坚定的声音。
“去!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牙婆子一脚往女孩腰间踹去,立时女孩只是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并没有娇弱地摔倒在地,眉心轻蹙了蹙,不像委屈忧怨,倒像隐忍藏势。
微醺站在边上看了很久,她发现这个女孩长得可真美,而且那股子清冷的味道简直…让人觉得帅气极了!
未穿过来这个时代之前,微醺是一个业余的赛车手,赛车这项运动之所以吸引她,原因就是因为太帅了。这女孩身上的一些特质恰恰合了她的口味,于是她开口道:“敛秋,那小姑娘如何?”
敛秋还在一旁四顾着,突然听到她家姑娘这么说,一时还意识不到是说的是哪个,于是就拼命寻找着周遭有否比她家姑娘还小的姑娘。
“六姑娘说的是?”
敛秋正说着,她家姑娘已经凑了上去,牵起了一个看上去比她家姑娘年长一两岁的姑娘。
“婆子,这小姑娘我买了。”微醺把那女孩拉到身旁,语气淡定,气度平稳,神情泰然,即使现在是仰着小脸站在那里也丝毫让人感觉不出这是一个只有六七岁左右的小姑娘。眼内压根就把圆瞪着眼的娥娘子和牙婆子眼里的诧异忽视掉。
她还一边朝落在后头的敛秋招招手,“敛秋,过来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