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熙正在画画,他先是画了大丛大丛的木槿,接着在木槿丛中画了一个人,华服美饰,鬓发如云,然而要画脸的时候,他却放下了笔。
桌子上还有好几张美人图,佳人或坐或卧,或枕花或扑蝶,然而无一例外,没有面容——他不记得林槿长什么样子了。
他只记得林槿长得和林一羽十分相似,却不记得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她的面容,在他记忆的深处,仿佛隔了一层纱,朦朦胧胧。
他有时觉得自己是爱着林槿的,爱着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女;有时又觉得林槿已经不算一个人了,而是一种jīng神的寄托,否则他怎么会不记得林槿的长相呢。
他以前是记得林槿的长相的,只是那个时候他连画纸都买不起,只能用树枝在沙地上作画。沙地上的画,水一冲便消失无痕。
他其实只见过林槿一面,后来他再去林家,便没有看见过林槿了。他第二次见到林槿,只看到了这个少女冰冷的棺木——她没有等到他来娶她,就病死了,否则她才会是楚国的王后,楚国最尊贵的女人。
他也不知道为何这一面之缘,竟让他魂牵梦萦,直至如今。
他忽然十分想见林一羽,于是换了衣服,出了宫。
将军府中,来了一位客人。他虽然眉目平常,却气质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
于雨泽一见到林一羽,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一回到丹阳城,马上就来见你了。”
“雨泽。”林一羽回抱住了于雨泽。
当初和林一羽一起长大的,不只有楚明熙,还有几个人,不过大多都死了,如今只剩下一个于雨泽了。他们是当初一起揭竿而起,出生入死的jiāo情。
“好久没同你喝酒了,今天一定要喝个不醉不归。”于雨泽松开林一羽,揽住了林一羽的脖子。
林一羽难得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好,不醉不归。”
于雨泽看到正在打扫院子的朱槿,挤眉弄眼道:“这位是……难道是你开窍了?”
“她被混混纠缠,我刚好救了她,然后收留了她。”林一羽解释道。
于雨泽笑嘻嘻地说:“原来是英雄救美。”他看向朱槿,“你好,我叫于雨泽,是他的好友。”
“于大人好,我叫做朱槿。”朱槿低眉顺眼地说。
于雨泽愣了一下,说:“朱槿啊……难怪你会收留她。”
朱槿疑惑地说:“怎么了?”
“没什么。”于雨泽不想多谈。
林一羽直截了当地说:“我有个妹妹,与你同名。”
“原来是这样。”朱槿低下了头。
于雨泽后悔自己的失言,林槿的早逝,对于林一羽来说,是一个伤口。他大声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还是喝酒去!”
其实林一羽已经不把林槿的死放在心上了,亲人的死,刚开始会觉得痛苦,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痛苦会慢慢减淡,直至波澜不起。他笑道:“陛下赐了我几坛好酒,正好便宜了你。”
下人把酒搬到了院子里,还上了几个小菜。
于雨泽拍开酒坛上的泥封,酒香扑鼻而出。他赞道:“好酒!”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林一羽倒了一杯。
林一羽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好酒,就应该和好友一起喝。如果一个人喝,再好的酒,也没滋没味。”
于雨泽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得对!”喝完之后,他迟疑地开口道:“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不就是那样。”林一羽敷衍地说。
于雨泽露出怀念的神情,“当初我们三个人在清河县的日子,真是快乐。”
“过去就过去了,人总是要向前看。”林一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于雨泽低声道,“你要是真的能向前看就好了……”
虽然于雨泽声音极低,但林一羽内力深厚,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晃了晃杯中酒,“道理谁都会说,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了好几坛酒。
于雨泽趴在桌子上,醉眼迷蒙,“你说……人怎么就变了呢。”
林一羽喝得比于雨泽少,虽然带了几分醉意,但神智还是清醒的。于雨泽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是林一羽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看着于雨泽,“你醉了。”
“我没醉,我还要喝……”于雨泽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睡着了。
林一羽自斟自饮,对月举杯,又喝了一会。
忽然,一个人从树木的yīn影中走出,“你们喝酒,为什么不叫我?”他不知道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林一羽不看楚明熙,“我怕酒后失言。”
“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楚明熙又走近几步。
林一羽沉默了一会,说:“很多。”
“你以前什么都和我说。”楚明熙感慨道。
林一羽笑了笑,“人总是会变。”
“你变了吗?”楚明熙的眼中有几分认真。
林一羽终于转过了头,看向楚明熙,“这个问题,我也想问你。”
楚明熙在林一羽的对面坐下,“或许是你从来没有看清我。”
“是我错了吗?”林一羽喃喃道。
楚明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事到如今,有些事,已经不能用对错来衡量了。”
林一羽放下酒杯,“事情的对错,因为人的观念不同,看起来也是不同的。有些事,在我眼中是错的,或许在你眼中是对的。”
楚明熙喝了一口酒,“你总是有许多道理。”
林一羽斜眼看着楚明熙,“你以前说的是——我总是有许多歪理。”
楚明熙眼眸深沉,“你太执着于过去了。”
“执着不好吗?”林一羽问。
楚明熙有没回答林一羽的问题,“我从楚宫走到将军府,看到外面有花灯会。你以前曾经对我说想和我一起去看花灯,但是我们好像从来没有一起看过。”
“花灯吗?”林一羽若有所思。
楚明熙微笑道:“我们一起坐看花灯吧。”
林一羽沉默半晌,说:“好。”
林一羽先把于雨泽抱到了客房,接着他和楚明熙二人出了将军府,去了花灯会。
天上银河璀璨,地上花灯如海,jiāo相辉映。花灯造型各异,千奇百怪。
林一羽边走边看,目不暇接。他之前从未逛过花灯会,因为有一个人说要带他去看,他一直等着。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待。他不怕等,他怕的是那个人有一天回过头来,他已经不在了。
花灯会上人山人海,为了防止走散,楚明熙握住了林一羽的手腕。
林一羽看了一眼自己被握住的手腕,没有说话。那滚烫的手,像是保护,又像是禁锢。
楚明熙看到卖糖葫芦的小贩,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说:“你要吃糖葫芦吗?”他背后是灯火通明,面上带着浅浅笑意。他本来就生得俊美,在灯下更显俊美无俦。滚滚红尘,游人如织,都成了他的背景。
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回忆涌现。那个记忆中少年的身影,和此刻的楚明熙重叠。
其实,过去的楚明熙,和现在的楚明熙,从来都是一个人。哪怕此刻各怀心思,但过去从不虚假。情是真,意是真,关心是真,爱护是真。
林一羽看着糖葫芦,笑着摇了摇头。他已经过了爱吃糖葫芦的年纪,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稍稍缓和,甚至有几分温情了。
楚明熙又看到一个卖灯的小贩,摊上的灯状若红莲,与寻常不同。他问:“这是什么?”
小贩答:“这是河灯,将写有心愿的纸条放入灯中,再将灯放入河中,河神便会实现你的心愿。不过,这愿望不能让别人知晓,否则就不灵验了。”
楚明熙当然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但他回头看了一眼林一羽,转头对小贩说:“我要两盏。”他从小贩手中接过两盏河灯,将其中一盏递给了林一羽。
林一羽手捧河灯,“你几时也相信这种胡话了?”
楚明熙问:“你有愿望吗?”
林一羽愣了一下,说:“当然是有的,人都是有愿望的。”
楚明熙接着问:“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刚才那个小贩不是说了么,愿望让别人知道,就不会实现了。”林一羽不想告诉楚明熙自己的愿望。
楚明熙深深地看着林一羽,“你要是说出来,或许不用神灵,我就能替你实现。”
林一羽摇头,说:“即使你是一国之君,也有不能或者不愿实现的愿望。”他的愿望,楚明熙是可以实现的,但是可以实现和不愿实现是两回事。既然说出口,也无法实现,那么又何必说出口呢。
楚明熙不再追问,“我们去放河灯吧。”他心中想,林一羽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呢?他一直不懂,林一羽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过,他总是能弄明白的,反正他和林一羽还有彼此一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