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康德九年,江华县大石桥镇藕塘村。
正直夏日,烈日炎炎。莲花湖中莲叶田田,荷花盛放。农家少女架着小舟,穿行在荷叶之间,手中忙碌摘选刚熟的棱角,一边嬉闹打笑对歌,好一番忙碌景象。
只孙巧巧一个人提不起劲来。
火辣辣的日头也晒得她眼晕,摘了几个菱角她就懒洋洋地出了一会神,然后操起竹篙把小船摇到湖边靠南山的背yīn位置,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唉声叹气。
她这心里头不好受。
本来坐在办公室chuī着空调磨着洋工坐等国庆假期来临,转眼倒霉催穿到这鸟不拉屎的古代小山村。
这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的七天国庆假,特意加班加点把工作超额完成等来的国庆假,泡汤了。
现在好了。
工作是不用工作了。可是这轻松小日子,翻白眼,孙巧巧倒宁愿回去加班工作。
“唉。”也不知道跳进湖里,能不能穿回去。
原主就是因为想不开跳了湖,捞起来,就成了孙巧巧的魂。
“唉!”她又叹气。她跳过湖,可是游泳技能太棒,就是死不了。回头还被便宜爹狠骂了一顿,手臂粗的棍子都举起来吓过人。
想死竟然也是一门技术活,没天理。
孙巧巧重重地又叹了一口气。
“你这丫头,一个人坐那发什么愁。”
靠岸的芦苇丛拨开,从里面哗啦出来一只小船。撑船的青衫汉子缀着块青布头巾,满身酒气顺着夏风飘出十几米远来。
这个人孙巧巧有印象。是村里学塾新来的教书先生,还是个秀才呢。姓唐,名德,字芳年。不过大家都叫他唐先生,只里长孙友根才会称他的字,叫他芳年。
这唐先生是隔壁柳香村人,从出生到十六岁一直走的上坡路,人俊会读书,小小年纪就有神童美誉。十六岁那年就中了秀才,成了十里八乡的美谈。
之后迎娶娇妻,就只剩下走向人生巅峰这条路了。
偏偏十六岁以后他就一直走下坡路,考了十来年,一连参加三次乡试都名落松山,举人的影子都没捞着。
一家子的钱财都供用他读书全用掉了,十几亩良田卖得所剩无几。他妻子一怒之下,竟跟个富商跑了。父母双亲也在这一年相继生病离世,剩下他带着一个孩子度日,偏偏那年孩子得病也没了。
活到二十六岁,他几乎失去了全部。心灰意冷之下,索性放弃科考。颓唐地过了两年,最后家里田亩都卖光了,这才来藕塘村学塾谋了个教书先生的职务,靠着点子束脩糊口度日。
这身世的确惨了点,换谁谁都受不了。对比一下,孙巧巧倒宁愿穿越了,也不想与父母天人永隔。
“今日学里就散了学?”看看日头,顶多下晌三四点钟。
唐芳年不在意地摆摆手,“天太热,给他们留了课业就让他们家去了。”他从船尾翻了翻,捣鼓出一壶酒来,狂饮了几大口,醉醺醺往船上一躺。
好歹百来斤,这么重重地跌落,小船立即dàng漾起一圈水làng,在湖中打着转儿。
唐芳年连喊头晕。
这一轮骚操作,孙巧巧嘴抽抽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芳年又喊她救命,她才不管。反正船是一定会停的,只是早晚的关系而已。
“荷花呀……荷花呀……木兰舟…七尺八……挤小了荷塘挤高了花…”
荷花丛中忽然传来姑娘们愉快的歌声,其中最好听的是小妹孙冉冉的。她只要一开腔,万物的杂音就都消失了,听者浑身每一个褶子都能被歌声抚平。
唐芳年的小船慢慢停靠了过来,他在仔细聆听,手掌如水草般随着歌声摇摆,如痴如醉。
一首唱完,女孩儿们愉快地笑了几声,哗啦啦摇着船穿行,有只船儿窜出田田荷叶,绿衣的小姑娘划桨在水波中摇dàng了一圈,又娇笑着窜入荷叶中去了。
这明媚少女的脸庞,却让孙巧巧叹息。
同一个娘生的,小妹孙冉冉是村里一枝花,而她……
水中倒映着那个硕大的白胖子,让孙巧巧眼睛疼。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六,了不起,了不起,再胖下去,估计成球了,只能滚着走。
一拳捶击水面,孙巧巧悲愤怒喊,“我要减肥。”
小船撑不起她这百十来斤重量的过激行动,翻了。
噗通!孙巧巧跌进水里,溅起的làng花把唐芳年淋了个透湿。
“你没事吧。”唐芳年唇角两撇小胡子一抖一抖,努力憋着笑,伸手来拉。
孙巧巧翻个白眼,双腿一蹬,灵活地钻入水底,从他的小船另一头冒出头来。
“带没带纸笔?”
唐芳年疑惑地瞅瞅她,点头。
“我这有一首采莲曲,我念,你写。”
孙巧巧翻身攀上唐芳年的小船,船体一沉,唐芳年坐的那头翘了起来。他一个大男人,身高估计一米七五差不多,没成想竟比她还轻。
唐芳年背转身抖动肩膀,装作忙碌地翻后船箱。
孙巧巧翻个白眼,把身子朝船中心坐了坐,小船总算稳了。
一会唐芳年拿出纸笔来,孙巧巧念一句,他就写一句,等他写完了,孙巧巧拿来看一眼,就撇撇嘴。
“谁叫你改动的。”
唐芳年笑,“唱歌赋曲总要合情合理才有意思。”
孙巧巧斜了他一眼,耸耸肩,把纸重新给他。“拿好。等我把船翻过来。”
唐芳年笑,“还是我来帮你吧。”
“就你这手无缚jī之力的书生!”孙巧巧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蔑地翻转身潜入水底。
不一会儿之前翻了的小船啪地一声,就被她翻转过来。然后,孙巧巧灵巧地翻身上了船,撑起竹篙抢了唐芳年手中的字纸,扬长而去。
唐芳年全程傻眼。好半晌才笑起来,“不愧是孙大力的种,这把子力气,不让须眉啊。”
孙巧巧的爹其实叫孙耀庭,因为自小力大无穷,又上山跟和尚学了一身好本事,等闲三五个好汉都奈何不得他,渐渐地就有了孙大力这个名号。
“……若花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飞飘香袂……空……中举……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紫马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忽从荷心飘来浅浅音调,不似一般女孩儿那般清甜,这音色有些低有些沉带着点淡淡的哀愁……
唐芳年心中一动。心想,孙巧巧这么个力大无穷的……胖…姑娘,竟有如此心境和音色。
这曲妙,词却更妙。
简白几句,就栩栩再现采莲女的活泼秀美和流连来去的王孙公子的钦羡,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是难得的佳作。唐芳年自愧不如。
“却不知这丫头打哪里听来这好词好曲,妙妙妙,简直妙极了。”
唐芳年啧啧称叹,撑竹篙飘了一段。
唱歌的人忽又换了人。孙冉冉那绝妙的歌声,清音袅袅,仿若那美丽的采莲女正在清唱,而他自己,成了那踟蹰不前的王孙公子。
唐芳年又停了下来,他怕行船的水声打破这美好的歌声。
莲花湖的行道上,行人也纷纷驻足。
老者微笑聆听,女子痴痴地出神,男人们也露出浅浅的微笑。少年探头探脑,深恨不能深入那荷花丛中去。
官路上驰来的宝马香车,也停下了脚步。三五华服少年下车步入湖边,迟迟不肯离去。
唐芳年忽又笑了。撑船独自飘远。这青葱美好的岁月于他何gān?
行船到湖心,歌声已唱至第三遍,此时其他女孩儿齐声清唱,歌声飘得更远,虽少了美好的韵味,却多了鲜活的生活气息。
藕花丛忽然哗啦啦地响动,歌声四散飘开,伴随着女孩儿们的欢笑。
她们应是采够了菱角,要还家去了。
岸上的少年们顿时拉长了脖子,就连那几个华服的公子哥儿也忍不住掌步靠近了些湖岸,好看清那唱曲的小姑娘是不是如想象中那么漂亮。
他们望啊望,结果从藕花丛窜出个硕大的白胖子,一杆竹篙划出个有力的弧,往水底一撑,船身就如箭一般冲出去一丈来远。
从她后面冲出来的小船只慢了半分,手法也同样漂亮,瞬间追了上来。
只不过也是个胖子,还是个黑胖子……
岸上的少年失望透了,但仍旧不肯就此离去,心中仍存万分之一的期望。
只不过,那些三三两两冲出来的小舟上,却并没有半个令人心动的小美人。
要么瘦要么黑要么矮要么是个大饼脸,什么美人儿,压根就不存在。
“杨枫,你叹什么气,莫非还想在这乡村里找出个罗敷来?”
“白江涵,你才刚拉长脖子作甚,不也是想找出个绝色来。失望了吧,哈哈。”
华服少年们互相推搡,终于不再看了,反身要走。
不想那杨枫忽然惊呼一声,“好生标致的小姑娘。”
众人连忙回头,望向湖心。果见一红衫女子随风袅袅撑船歌唱,这女孩儿面色白里透红宛若盛放的荷花,圆圆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像黑葡萄,唇红齿白,脸如chūn花,煞是好看。
“只这歌声……不一样…”
众人还是有些不那么满足。最开始唱歌的那女孩儿的声音,实在太美了,这样美的声音若安在一介寻常村女身上,也太过bào殄天物。
杨枫微微一笑,指着荷叶边慢慢行舟的绿衣女子。
“你们仔细听,是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