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我是爹啊,你仔细看看。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在宫不凡一脸痛心疾首地第五十遍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无数次来到唇边的“我不是宫花“依旧没有出口。
一直在chuáng畔候着的陆无机轻声道:“姨父,让我跟阿花单独聊聊吧。”
“也好。无机你一向耐心,慢慢来。”宫不凡叹息着走出了房间。
陆无机在chuáng尾坐下,温柔地凝注着姜云,在他温言软语的耐心解释下,姜云对眼前发生的事很快明白过来。
京兆尹唯一的女儿宫花,失足落水,性命垂危,于是上天在冥冥中给了姜云一次重生机会,魂穿到这个柔弱的大小姐的身上。
眼前这个叫陆无机的男子是宫花的表哥,在京兆尹手下任功曹参军。而且,从陆无机对宫花的关切之情看得出,他们并不只是表兄妹。
陆无机担忧地凝注着这个因为落水受了惊吓而失去了记忆的表妹,伸手似想抚摸她的脸颊。
姜云偏了偏头,那只手便僵在空中,片刻,不着痕迹地收回。
陆无机柔声道:“全都忘了也没关系,只要人好好的。”
他的目光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跟长孙十一的全然不同。
眼前浮现起长孙十一那双深邃的眼眸,如一潭冰封了千年的古井,心底微微一动。
此刻,他是不是已安然出城?
姜云默然起身,穿起外衣向门走去。
陆无机怔愣一瞬,迅速跟到身侧,“你要出去?”见她默然不语,伸手去握她手腕,却被灵巧地闪开。
陆无机吃了一惊,反应却迅速,脚下欺步而上,手掌翻动,使出一招擒拿手,捉向姜云右腕,“你身子还没大好。”
姜云没料到他功夫竟不弱,一时失察,被捉了右腕,漆黑如墨的眼眸中she出尖针般凌厉的光线,声音也冷若寒冰,“放手,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陆无机神色讶然,微张了口,半晌才问出,“你要去哪里?”
姜云心头一跳,迅速冷静下来。
太医令苏衍害死了长孙十一一家,朝廷局势纷繁复杂,难保官员间不会彼此联系。自己此刻的身份是京兆尹的女儿,若是行动稍有不慎,bào露了长孙十一,后果不堪设想。
陆无机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姜云的思绪,“或许是我半年未回,我觉得你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是人都会变,况且,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半年你是否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陆无机试探着问,“所以,你连我都......”
“你不要bī我,我真的什么都记不清了。”姜云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
“好好好,你不要想了。”陆无机慌忙安抚,有婢女匆匆步入,“陆大人,宫大人有请。”
“好。”陆无机深深看了姜云一眼,举足离去。
姜云心绪杂乱,难以按捺,陆无机甫一离去,便在房中四下搜寻,终于在妆台上摸到一把jīng致小巧的匕首,虽不称手,但可勉qiáng充当防身利器,把它藏入袖中。
又让婢女找了身男子的衣服换了,对镜自照,看到镜中映出一张白皙秀美的面容,淡青袍衫,腰束玉带,脚踏白色翘头履,竟有几分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出了房间,潜到院墙跟前,往墙角的大石上一点,鹞子般轻盈翻过。
傍晚时分,雪还未停,距自己“死”去,刚过一夜,长街上行人稀疏,远远看见几重屋宇后露出皇城探入云霄的一角飞檐。
跨越了大半个安宁城,终于来到一座医馆前。
位于城东北角的入苑坊中,小小的门楣上挂着块粗糙的匾额,“青竹医馆”,字迹苍劲,门前一方小池。
姜云跨步而入,空dàngdàng的前厅只一张诊桌,一个灰袍男子正端坐桌前垂眸书写,心中咯噔一下,他还在这儿,他竟然还没离开安宁城!
男子面容清瘦,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握着笔杆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数九寒天,身上却只一件单衣,衬着瘦削的身形,愈发让人觉得形单影只。
被来人惊动,长孙十一抬眸,用于他形容相称的清淡声线问道,“公子看诊?”眼眸暗沉,仿佛深潭,即便用尽了力气去看,依旧什么也看不清。
姜云的默然让他神情有些许犹疑,“府上需要出诊?”
还未收到回答,长孙十一已起身,开始收拾支在桌角的药箱。
姜云刚想说话,却被另一个渐近的急切声音打断,“你怎么到这了?”
陆无机从雪中疾步而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惊惶,“你不舒服么?不舒服可以把大夫叫到府上,为何非要自己跑出来,还下着雪呢。”
他脱下身上的黑色狐裘大氅,把姜云整个围在其间,温暖袭来,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气味。
陆无机向长孙十一道,“不好意思,府上人丁安好,勿须劳烦大夫了。”
“我的确有些不舒服。”姜云撒了个无比蹩脚的谎。
长孙十一点了点头,放下药箱,摆手示意她过去。
姜云在诊桌前的凳子上落座,伸手让他把脉,搭在腕子上的指尖冰凉。
“公子肺气不足,或是先前落了水?”
陆无机笑道:“大夫果然妙手,她昨日落了水,今天才刚刚醒来。”
长孙十一瞥了姜云一眼,微微颔首,“无碍,我为你配药。”他很快配好药,不待姜云伸手,陆无机已先接过,又递出块碎银,一切自然,仿佛向来如此。
姜云知道自己露出破绽,不能继续呆下去,当先出了医馆。
还未走出两步,听到一个清晰的碰撞声,匆忙回首,见医馆中那清瘦的身子微微摇晃一下,又稳住,接着用一种极怪异的,似有一条腿无法用力的颠簸姿势走去了竹帘后面。
那灰色的身影早已半点影子也无,姜云的目光却似被揪住般,依旧粘在那片隔断前厅和后堂的陈旧竹帘上,直到被陆无机的声音扯断,“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碎雪中,陆无机的目光不时落在侧脸,让姜云心中愈加烦乱。
此时敌我不明,绝不能自乱阵脚。
脚下是一条岔道横生的陋巷,雪深天寒,四下无人。
姜云脚步稍慢,落后一步,两指如风,疾点陆无机后心大xué。
事出突然,陆无机并无防备,登时被点中xué道,动弹不得。
“阿花,你这是何意?”虽是一句问话,语气却并无太多惊讶。
姜云没有回答,小巧的匕首从袖中滑出,转到他身前,眼神狠厉。
刀脊寒芒流转,抵上陆无机咽喉,冷声道:“你跟踪我?”
陆无机眸光闪动,“我是担心你。”
“担心?”
“阿花,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尽可对我说。”
“我没有难处,我现在要杀了你,所以不想骗你,让你死个明白,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你的宫花。”
“那你是谁?”
姜云唇角微勾,笑容冷酷,“这个问题,你只能去问阎王爷了。”
陆无机眯了眯眼,“你当真要杀我?”
“你别怪我,要怪就怪自己自作多情,非要跟我出来,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那个大夫是谁?”
“此刻你已非死不可,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我连死都不能死个明白么?”
“我只能告诉你,他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对你很重要?”
“是,对我很重要。”
陆无机笑了笑。
姜云手上稍稍用力,心中的几分愧疚让掌中的刀去势有些缓慢,一点点刺破皮肤,刃尖沾了一颗血珠。
“啊—”一声惊呼让姜云的刀蓦然停住,一个年轻的良家女子从分岔的小巷中跌出,眼角余光惊惧地扫向这边,颠颠撞撞往巷口奔去,口中低呼,“杀人了,杀人了。”
姜云心念电转,点足而起。
那良家女子还未到巷口已被劫住,连惊呼都不及出口,眼睁睁看着短刃在空中划出一道炫目白光,割向自己咽喉。
白光来到半路,突然凝结。
姜云握着短刃的手被另一只倏忽而来的jīng壮腕子拿住。
不知何时,陆无机竟已掠至身前,电光石火间制止了姜云这狠绝毒辣的杀招。
姜云瞳孔骤然紧缩,“你!”
陆无机却不看她,只对着那已骇得瘫坐在地瑟瑟发抖的良家女子温柔一笑,“对不住了姑娘,夫妻间闹着玩呢,切勿当真。”
话音刚落,猝不及防双手前后一勾,把姜云花打横抱在怀中,目不斜视,大步走出陋巷。
姜云人在陆无机怀中,手中还握着短刃,只要她想,一招便可以刺入他胸口。
此人竟这般托大!
不过数十步,已步入大街,暮色渐起,街上行人稀疏。
姜云毫无预兆朝陆无机当胸拍去,此刻无法闪避,陆无机只得把怀里的人往前托起。
姜云顺势借力,凌空一翻,在两步处轻巧落定,冷眼看着他,“原来你是个骗子。”
陆无机眼神有些无辜,眨了眨眼反问道:“我骗了你么?”
“你假装被我点中xué道,原来你在试探我。”
陆无机叹道:“以前的宫花虽然刁蛮任性,也会几招花拳绣腿,却还使不出如此狠辣的招式,做不出此等滥杀无辜的事。”
“你要如何?杀了我?我已死过一次,难道还会怕么?”语气几无情绪。
“死过一次?”陆无机似被触动,脸上再没了刚刚的淡然自若,“那宫花呢?”
“她就在你面前。”姜云淡淡道:“我就是宫花,宫花就是我。你大可以杀了我,然后,永远见不到宫花。”
陆无机微张了口,却没有出声。
“所以,你只有一个选择,把你的嘴巴紧紧闭起来,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宫花就会回来?”
姜云极缓慢地点头。
陆无机悄然舒出口长气。
雪簌簌而落,沾在身上的黑色狐裘,仿若晕染开的白色墨迹。
陆无机突然往前跨了一步,回身揽住姜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