鹄祥元年,盛夏。
帝后大婚。
合宁宫东暖阁四壁涂上了大红色,龙凤喜烛高高地燃着。
倾城坐在西北角龙凤大喜chuáng上,周身堆红砌锦,似一只流光溢彩的火凤凰。
龙凤同合纹的红盖头遮在头上,满眼的大红色,又有呼吸的温热气息扑在上面,越发像新鲜的血液一般。
自那夜后,一见到红色的东西,倾城就会感到不适,太医说是晕血症,给开了药调理,可总不大好。
今儿这样的好日子,各处都披红挂彩的,倾城这症状,也就越发严重了。
她觉得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腹中似有一条闹海的龙在不停地翻滚着,似将腾空而起,将她整个人都炸成碎片。
她缓缓抬起一只戴着金累丝凤纹嵌翡翠戒指的玉手来,放在胸口,努力将那涌上来的呕吐感往下压了压。
两旁还有一群内监、侍女伺候着,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失了凤仪。
可腹中的巨làng,翻滚得厉害,恐怕再也支撑不住的。无奈只得屏退左右,然后一把掀了盖头,像一只缺氧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刚喘了几口,却见满室的大红色,就像一片鲜血汇成的汪洋,将她这条无法游泳的病鱼,生生的吞没了。
那巨làng一下就涌上来,冲得她踉跄着跑到吊搭窗前,用手将窗户推开,向外面呕吐起来。
几翻呕吐之后,总算好过多了,一壁用绢子擦着嘴角,一壁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院中灯光明亮,照如白昼。
六月飞雪。
宫殿的屋顶都覆着薄薄的一层,像戴着一顶顶素绢帽子。
宫人们别出心裁,将那些红梅树剪光了叶子,系上红绸子扎成的红梅花,一眼看去,竟和真的一样,那花朵儿分外耀眼,像是要淌出鲜亮的汁子来,将整座宫院都浸染了去。
这红色,别有一番韵味。她跟凌云志,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不就像这红梅一样,傲雪而开,分外繁华吗?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或许,她这晕血症,是对施藤心生愧疚。可若非他一厢情愿,拆散她的姻缘,也就不会为此搭上性命。一切,皆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她看看身上龙凤同合纹的大红喜袍,这红色,分明就是红梅花的颜色,经历严寒,傲雪而开,分外芬芳。
想到这,她关好直棱窗,回到暖阁内,到了罩着红呢炕罩的炕前,亲自倒了杯龙井茶,漱了漱口,吐到雕漆痰盂里,然后回到龙凤大喜chuáng上坐下,盖好红盖头,稳稳心神,唤了声:“来人。”
外面伺候着的人方敢进来。
娘娘问:“什么时辰了?”
“回皇后娘娘,已是戌时三刻,皇上马上就要来了。”
正说话儿间,有尖尖的嗓音响起:“皇上驾到!”
两边的宫女连忙搀扶倾城起来,到门口跪倒接驾。
“皇上万福金安!”
鹄祥皇帝身着明huáng色龙纹圆领袍,由礼亲王引着,已来至门外,亲王止步,自家迈步进得门来,用手搀起倾城:“皇后平身。”
倾城站起。
有命妇和女官随皇上进来,在龙凤同合纹的大红喜毯上摆上一个马鞍,下面压着两个苹果,然后福身道:“请皇后娘娘跨过马鞍,今后平平安安!”
贴身大宫女侍香、伴芳搀着倾城,从马鞍上跨过,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流程,走走也便过了,哪知竟然出了意外:倾城的红色缎棉鞋踏翻了马鞍,那下面的两只苹果,恶作剧般滚了出来,láng狈地停在一边。
空气有一段时间的凝固,然后是命妇无序、尴尬的声音:“虹霓国刚覆我白驹国初建,先倒后安,再来一次定会平平安安。”
说着,欲摆马鞍,重新来过。
“罢了吧。”凌云志说道:“这安不安的,原在人心,何劳在这上头费功夫。”
倾城听了,心中一怔。
两边伺候的人赶紧将马鞍、苹果移了去。
有内侍太监手捧huáng花梨托盘上来,上面是一个新秤杆,“请皇上掀盖头。”
皇上拿了秤杆,挑开红纱盖头,下面是倾城那张戴着缠枝牡丹凤纹纯金面具的脸,和头上的九龙四凤冠一样,珠光宝气,华丽尊贵。
倾城看着面前的皇帝,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相貌端正,也有邻女窥墙之姿,只有一样,许是多年运筹帷幄、苦心钻营的缘故,看上去竟比实际年龄老了七八岁。
女官、命妇们跪倒:请皇上皇后移驾龙凤喜chuáng!“
帝后在龙凤喜chuáng上分左右坐下。
“上子孙饽饽!”随着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礼亲王王妃端着一个花梨木托盘上来,在帝后面前跪倒,将托盘举起。
倾城见托盘里面是摆放整齐的子孙饽饽,有一只大肚子的,个头儿是旁个的两倍大小。凌云志偏偏拿起这个来,递到她面前:“这是特意为皇后做的子母饽饽,寓意早日为皇家绵延子嗣。”
倾城接了,放入唇边,只咬了一口,偏觉出煮得半生不熟来。
女官、命妇们齐声道贺:“恭祝皇后早生贵子!为皇家开枝散叶!”
刹时间,满室喜庆。
倾城心中也十分欢喜起来,将剩下的大半个子孙饽饽都吃了下去。
子孙饽饽撤下,女官、命妇并宫女、太监等人都退了出去,dòng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
倾城虽跟施藤入过一次dòng房,又当了十几年的后妃,可至今依然是个清白女儿身。到了这一刻,不免也娇羞起来,一如当年及笄少女。她从里怀拿出那柄梅花匕来,月牙形的护手刃被室内的红光映得浸了血一般:“云志哥哥,这柄梅花匕,我一直贴身带着,如今合上你的,总算是花好月圆了。”
凌云志将带着体温的匕首接过:“如今既已团圆,我便将它们收好,倒是有另一宗宝物要送你。说来也是朕疏忽了,本当在纳彩之时,一并送上的。”
说着,一个击掌,一个内侍小太监捧着花梨木托盘进来,到喜chuáng前跪下。倾城仔细一看,里面是一个牡丹花纹的青瓷盒。
凌云志不动声色道:“这是江南新供来的胭脂,知你最爱画画儿,李唐有诗云‘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可见这胭脂,原也是可用来画画儿的,正可赏你。”
倾城见此物听此言,犹如头上响了个闷雷一般,震得头“嗡嗡”直响,心中刚刚升起来的欢愉,也一并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bào风雨即将到来前的黑云压顶、冷风瑟瑟。
她如今这张脸,是无须用胭脂的,他偏偏要在新婚之夜,送她这样的一盒脂肪,是何用意?
牡丹国色天香,正应皇后身份,只可惜,她这个皇后如今是无花空有枝,也只能用胭脂画画花颜罢了!
凌云志,这个当年的文状元,是在用这种方式跟她打哑谜,谜底分明就是:他嫌弃她如今这张脸了!
悲愤的泪水涌上来,倾城不敢相信地看向凌云志,心上的伤,比当年梅花匕刺在脸上要痛得多。
她到此时方知晓,原来最伤人的利器不是兵刃,而是最亲近人的伤害。
她,自幼便是凌云志的一个梦。凌曾经说过,“刘秀年少曾感慨‘做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yīn丽华’,于我而言,此话应为‘做官当做首辅臣,娶妻当娶卫倾城。”
他果真十分上进,在家道中落之际 ,小小年纪便中了文武双状元。而倾城则是激励他前进的一个动力。
她见证了他的成长,在他家道中落,父母为她前程考虑,想退婚之际,她力排众议,十分坚定地称,除了凌云志,这辈子她谁都不肯嫁。
多少回他囊中羞涩,无力供读之时,她暗中卖了自己的首饰来接济他,又有多少次他意志薄弱之时,她红袖添香,软语相慰,才使得他坚持下来。
终于,眼见他年纪轻轻就中了文武双状元,本以为鸳梦得偿,谁曾想又有楚王插进来,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她才能挥刃刺向自己那张平日里千呵万护、倾倒众生的如花俏脸啊!
而他,也一直当她是最紧要之人,情真意切地要殉情的,怎么千辛万苦才到一起,最终,却全然变脸?
凌云志依旧不动声色,沉稳老道地拿起胭脂盒,命小太监退出去。
“怎么你不喜欢?若是这样,朕也不勉qiáng,自有旁的什么人会喜欢。”说着,冲外面唤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大红镶金双喜字木影壁后面,闪进一个美人来,风流袅娜,肌如羊脂,肤如白玉,媚眼如丝,唇上凝芳。
芍药笼烟骋媚妆
倾城一见,来人正是楚王府时的侧妃,后来虹霓国的贵妃夏雨雪。要说起这个人来,乃是倾城的死对头,因其性格yīn险狡诈,一直觊觎正妻之位,不知生了多少事端。只因施藤迷恋倾城,故其奈何不得。
凌云志登基之后,倾城也曾问起这个人来,只说是发到辛者库为奴了。她还曾感慨:到底是青梅竹马,情分不同,施藤再是宠爱自己,也不曾这般严苛对待她的劲敌。可为何这般时候,这人竟跑到dòng房里来,还穿着后妃才能穿的如意衫,披着后妃才能披的镶珠霞帔?
只见夏雨雪款款行至喜chuáng前,朝凌云志行礼,口中莺声燕语道:“嫔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倾城愕然:嫔妾?
“起来吧。”凌云志淡淡地道。
夏雨雪站起来。
凌云志将手中的青瓷牡丹纹胭脂盒递过去:“这是江南新进贡来的胭脂,皇后不喜,索性赏了你吧。”
夏雨雪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来,接了那胭脂道:“如此说来,皇后娘娘,嫔妾就替您收下了,您如今自是用不上这东西,不过嫔妾这张脸,可是离不了的,嫔妾光一年的胭脂水粉钱,就得花上几万两白银的。”
倾城刚要发作,直觉得一阵腹痛如搅,坐不安稳,生生地向一旁栽倒下去,血顺着嘴角流出来,淌到□□凤同合袍上、大红绣彩龙凤双喜百子褥上……
夏雨雪妖娆一笑,冲倾城说道:“皇后,你我姐妹多年,咱们的情分,妹妹我全包进那子母饽饽里了,不知滋味如何呀?哟,瞧瞧,您怎么还吐血了?”
她在说话的时候,轻轻晃动着无骨一样的身子,似一条随时可吞噬人的美女蛇一般,美艳不可方物,却又妖娆邪魅。
“你……你个妖jīng!”倾城吃力地骂道。
夏雨雪瞟了她一眼,那双漂亮的眸子里蕴藏着似笑非笑的嘲讽、讥诮以及恶毒、邪魅和妖娆。
她并不言语,只将身子bī过来,伸手将倾城头上的九龙四凤冠摘下,戴到自己头上,气势便多了几分威严、凌厉,冠上那皇后独有的九条金龙张牙舞爪,口中衔着的红宝石像毒蛇吐着的信子一样恐怖、让人望而生畏。
“庭前芍药妖无格……唯有牡丹真国色,就像这后冠,比妃冠多了金龙,也多了一份风骨,你却少了这份风骨,只用邪魅之气来添补,到底是不伦不类的。”
倾城拼力抢白了一通,已累得气若游丝,到底是不甘心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夏雨雪刚要发怒,瞬间就明了她的心思,遂弯下身子,用柔媚如妖的声音说道:
“姐姐,如今我这后冠,却也拜你所赐,若非你帮皇上除了施藤,这后冠怕是得随你进棺材的!”说话儿间,冠上金凤口中衔着的珠结摇摇摆摆,晃得人眼前一片模糊……
倾城极力挣扎着,想将一腔悲愤,都向身边的男人倾泻,可是,生命就像秋后开得正浓的花儿一样,被一场霜雪无情地摧残之后,开始凋零了。
在失去知觉前,倾城朦朦胧胧听见凌云志说:“你不是说,只把她迷晕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