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醒来之时,最先看到的是母亲那张标志的面孔,自己生得这样美貌,多半随了她的缘故。
母亲的一双杏眼肿成了桃子,“孩子,你怎么这样莽撞?皇上已经下旨停办楚王婚事了!”
倾城一听诧异,“怎么会?”
母亲道:“只因钦天监夜观天象,说紫微垣中北极星黯淡,御女星明亮,是yīn盛阳衰、妖女惑国之象。此等天象在历史上褒姒降生之时也曾出现,后来褒姒一笑果然覆了大周朝;如今你倾国倾城,楚王又如此迷恋,保不成将来会乱了虹霓国。皇上闻言即命停办婚事!”
倾城听了,悔青了一副锦绣肠,本想着只要毁了花容,楚王没了心思,就可以跟心上人共白首了,谁知,竟白损了容颜。
见阖家大小都在,老爷、哥嫂、妹妹脸上或明或暗的都有泪痕,一旁伺候的侍香、伴芳也跟着垂泪。
“怎么不见凌大人?”倾城问。
“他几次晕厥,已命人送回凌府。”母亲道。
不管怎样,总算可以跟他在一起了,也算悲中之喜,等她养好伤便嫁了去。
说起鲁国公府,原也是世族大家,只因鲁国公贪腐被人参倒,满门削爵,这才没落了。幸亏嫡孙凌云志敏而好学,先是中了文状元,被封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几年后又考中武状元,官至后宫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凌家这才东山再起,重振了门风。
卫倾城与凌云志自小定亲,虽然凌家曾经落魄,卫家倒也不曾嫌弃,如今凌云志少年得志,正可喜上加喜,把婚事给办了。
就在倾城憧憬之际,宫里的传旨太监又来到卫府。
卫如海便领着一家大小到忠顺堂焚香接旨。
太监将旨意一读,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响在一家人头顶:皇上命复办楚王婚事!
太监接连提醒 ,卫如海才谢恩接旨,问道:“公公,这是为何?”
公公道:“只因钦天监跑到御前,称先前观天纰漏,竟没看清惑国的乃一丑女,今重观方知冤了卫家小姐,所以圣上才下的旨。”
卫如海花银两打点公公回去,阖家大小都觉得泰山压顶了。
老爷道:“我卫府大祸临头矣!”
倾城道:“父亲何出此言?您大可回皇上,就说女儿不小心损了容颜 ,再不能嫁进王府的!”
老爷道:“你这分明是以自残来抗婚,皇上岂会看不出!以今上之脾气,非灭卫家满门不可!”
弟妹当即吓得大哭。他们还是几岁孩童,便要跟着搭上性命,倾城心如刀绞一般。
老爷从主位上站起,急得走来走去,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母亲、嫂子看哄哭闹的弟妹,也无甚主意。
哥哥血气方刚,道:“若皇上当真要灭我卫家满门,莫若反了!”
“啪!”老爷给他一巴掌:“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口!”
“也罢!”老爷命人将堂上御赐匾额“忠顺堂”摘下:“我到御前请罪,望皇上从轻发落!”
“且慢!”倾城阻道,如水的眸子蕴了一抹笃定:“女儿倒有了主意。”
老爷也知这个女儿,平日里大咧咧的,貌似粗心,可一到了关键时候,一向最有主意的。于是道:“祸是你闯的,如今还有何话讲?”
倾城便将心中所想与老爷说了。老爷闻听,这法子虽无十层把握,却也有门儿,与其坐以待毙,不妨一试。
一时间,京中流言四起,黑风般席卷了每一个角落,连皇城上方的天空都跟着变了颜色。
流言说准王妃是褒姒转世,倾国倾城,已将楚王迷倒,将来必会乱了虹霓国。皇上为流言所扰,苦恼万分。
正这个时候,卫如海进见,道:“微臣罪该万死!皇上赐婚乃无上荣耀,谁知小女性子执拗,口称只因我生得美些,便被钦天监诬为褒姒一类的妖女,今虽洗刷冤屈,然城中流言不去,仍被认作祸水,让皇子担了好色之名,若楚王不弃,我愿戴上面具入府,待天长日久,众人都知我蕙质兰心,绝非那等祸水,再将面具除下,否则,宁死也不敢rǔ没了皇家!”
皇上一听,忙召来皇后和楚王到暖阁里商议。
楚王一听,只要卫倾城肯嫁他,怎么着都成,央求帝后道:“皇家娶亲,也有贤妻美妾之说,卫倾城如此大贤,正可为儿臣正妃。”
皇后爱子心切,颔凤首。
皇上对小儿子,一向不似对齐王那样要求严格,况他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便准了。
就这样,倾城戴着纯金牡丹花纹面具嫁入楚王府。
依旧是楚王先前府邸。只因大觉寺主是个识趣的,明白皇权为实,佛祖为虚,哪敢要皇子的财物?也不过走走流程做个样子罢了,最终,还是以新婚贺礼之名,将府邸归还。
不但将楚王府归还,连同齐王府,也寻了个由头归还原主了。
倾城由两个陪嫁丫头侍香、伴芳搀扶着,踏进宁禧堂院子。
盛夏的风夹杂着暑气,将龙凤同合纹刺绣红纱盖头的一角chuī起,倾城瞥见院子里修了个亭子,亭下一美人雕像正在执笔作画,看眉眼分明是自己。
四面栽种了成片的牡丹花,残红不见,只剩下郁郁葱葱的枝叶,似是在悲悼已逝的芳华。
看样子,他是在怀念初见时的情景,却不料他的làng漫□□,却是她噩梦的开端。
红纱盖头被挑开,她看见了他一双痴迷的眼,就像是在做着一个绚丽多姿的美梦。
这只是他的一相情愿。
她是被劫掠到他梦中来的。
在龙凤大喜chuáng上坐了,他居左,她居右。
“上合卺宴!”司礼太监尖嗓儿响起。
进来四个盛装华服的美人儿,一水的初开的花朵儿似的,手里捧着huáng花梨木托盘,里面放着合卺菜肴。
她们是楚王的几个妾氏,夏侧妃、沈侧妃、胡庶妃和顾庶妃。
其中夏侧妃位份最高。
她妖妖袅袅,一双媚眼勾人,唇边永远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
夏侧妃妖妖娆娆地过来,伏身跪下,似一株被风chuī弯的花枝般,将托盘举起:“妾身请王爷、王妃用合卺宴。”
倾城拿起旁边的赤金雕花筷子,夹起那个大肚子的子孙饽饽放入檀口,轻轻一咬,却发现是荔枝馅料的,便随口说道:“竟是荔枝的。”
王爷道:“荔枝与立子谐音,膳房此举,想是恭祝王妃早日为皇家绵延子嗣。”
倾城冷冷不语。
夏雨雪轻启朱唇,媚声媚气道:“这子母饽饽,是双层皮的,里面的荔枝,名为妃子笑,原是产于广西的,肉多味美,汁水丰沛,只是难保鲜了些,诚如白居易所言,若离了本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了。妾身知王爷最宠王妃,于是效仿当年的唐明皇,让驿站八百里加急的送了来,为王爷王妃大婚添色。”
她的眸子里蘊了复杂的神色。
倾城闻言,就像有一根根银针嗖嗖地飞过来,刺穿了心房。双层皮的子母饽饽,分明是在说倾城戴了纯金面具,而里面的妃子笑,谁不知当年的唐明皇因宠爱杨贵妃而至安史之乱bào发?夏雨雪此举,分明是在说她是红颜祸水,迷惑了楚王,而这,正好碰到了他们的痛处。
倾城想,果实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在大婚当场,当着众妾氏的面,就要给她这个当家主母一个下马威,往后,她在楚王府的日子可不会消停了。
她本无意做这个楚王正妃,是被qiáng拉了来的,谁知,竟成了她的眼中钉。真是“无意苦争chūn,一任群芳妒。”
于是,也只不屑地横了一眼,并未理会。
楚王被说中心事,待要发作,一想是大喜的日子,怎可因一绕舌妇人破坏了兴致?这才勉qiáng压下心头怒火,只用眼睛狠狠瞪了一下夏侧妃。
待用罢合卺宴,众人都退下了。
龙凤喜烛明亮地燃着,将红通通的dòng房照得暧昧而又梦幻。
楚王转身看着倾城,眸子里蓄了满满的痴迷,言道:“我曾夜梦卿乃牡丹花神下界,怪道如此美貌,如今虽是隔了一层面具,然天上异香却是遮掩不得的,轻轻一嗅,便觉如临群玉山头,如至瑶台月下。”
倾城衣衫,是薰了牡丹香的,用的曹州上好的牡丹皮,醇香中带着一股凉意。平日里凌云志轻嗅于鼻尖,如痴如醉,连带着倾城也跟着沉醉了去。
可此时倾城只觉得恶心、愤恨,杠道:“老话儿说,牡丹虽美,可花不香,偏殿下竟能嗅出香味来。”
楚王争道:“皮日休的《牡丹》诗云‘竞夸天下无双艳, 独立人间第一香’,韦庄的《白牡丹》亦言‘入门唯觉一庭香’,就连汤显祖,也是因盛开的牡丹馨香治好了头痛并且入梦,才创作出《牡丹亭》来。”
倾城道:“王爷只知《牡丹亭》,竟不知还有《秋翁遇仙记》?”言外之意,楚王如恶霸张委一般,倚势qiáng占了牡丹园。
楚王岔开话儿道:“chūn宵一刻值千金”,指了指喜chuáng上大红四爪金龙凤纹双喜百子被,满面含chūn,“早些安睡了才是正经。”
本朝规矩,皇上用五爪龙纹,王爷用四爪。
而她跟凌云志,合该用鸳鸯纹。
那只四爪金龙,张牙舞爪、凶恶无比,分明将一对鸳鸯一口生吞了去。
只有五爪金龙才能降得住它。
倾城正色道:“在未证得妾身非祸水前,恕不能与王爷圆房!”
楚王心痒难耐,捶胸道:“都怪钦天监眼盲误了本王姻缘,合该取了人头来出气!”
倾城急道:“若王爷如此,妾身便果真成了祸水了,是再也洗不清的!”
楚王登时急得手足无措:“我不过随口说说,哪里真的会杀人?爱妃自然是蕙质兰心,怎么可能是祸水?”说着,便想推倒芳株。
楚王恋色心何痴,他怎知,无花空有枝!
倾城猛然从管中抽出一柄梅花匕来,担在蝤蛴之上:“再若相bī,妾即自裁!”
楚王吓坏,“爱妃,千万不要做傻事,本王依你所言便是!”只得退出宁禧堂,回了前院五福轩。
自此,倾城在府中一直不曾与王爷圆房,平日里回避不了的相处,也清冷似月宫里的嫦娥一般,面具下面,自有不尽的恨意和悲伤,似那huáng铜金蟾香炉里飘出来的月麟香一样,丝丝缕缕,绵绵不绝。
都道楚王魔障了,不管王妃如何行事,都将其捧在手心,如珠如宝。
这种情形直到楚王后来登基为大城皇帝,也不曾改变分毫,就连年号也用了皇后闺名。
可倾城自打进楚王府那天起便已暗暗发誓:亏了我的,终有一天要连本带利的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