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终于爬过了青坪山,光线也照进了小院,这时候,门吱呀响了起来,推门的人显然有点犹豫,断断续续的吱呀声结束,最终探进来个小脑袋。
“小幺,我娘让我叫你一起上学堂去呢!”一个梳了个包包头的小男娃带着点羞涩笑嘻嘻的喊道。
今天是拜先生的日子。小男娃是对门张娘子的遗腹子——饶骨头,听说生下来瘦的皮包骨,为了好养活,取了个贱名叫骨头。
小幺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前几日,张娘子跟老马头建议让小幺多和同年纪的孩子走动走动,说不定能早点恢复活泼劲儿,再或者gān脆跟着骨头上学去才对。
老马头再三确认小幺身体无碍后,终还是跟学堂的先生打了招呼。
她去屋里取了老马头早就备好的笔墨纸砚,以及拜先生的束脩。这束脩,不过是六条风gān的牛肉并二两银子,但在这物产匮乏的驿城,长不出几根儿庄稼的地方,不可谓不是大礼了。
小幺将绑好的咸肉放在草兜里,拎起上学用的布包,就跟着骨头出了门。
一早驿城的青砖路两旁还比较安静,日头在直溜溜的土路上洒下了光。小骨头踢踏着步子在前面走,走几步就回头瞅瞅,后面跟着的小幺不声不响的也没个动静,别走丢就好。
如此几回,终于耐不住性子跑到小幺跟前催促:“第一天去学堂,不能迟到,先生会打板子的!”
说完立刻去拉小幺的手。小幺正有所想,不妨手突然被握住,未加思索的就想甩开,但骨头天天帮娘亲搬酒、沽酒,力气不是一般的大,竟一下没挣开。
“小幺,我们跑吧,要迟了!”骨头根本不在意,紧紧拽着小幺就跑。
小幺没来及再想就被拽着跑起来,晨起还没有风沙,微凉的风擦着脸皮,格外舒服。饶骨头拉着小幺穿过一个又一个窄巷子,终于气喘吁吁的跑到了一个青瓦大院前。
这个院落城里其他的院落比起来,甚至比驿城署都要大,正面一大二小三个木门,大门此时敞开着,上悬“文教昌明”蓝底金字牌匾。门口右侧一口木轱辘水井,水井旁安置了马槽,方便经过的人汲水喂马。
这一套下来其实也算是驿城非居住用途建筑物的标配。此时水井旁的拴马柱上套着一匹黑马,毛色锃亮,有神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这小幺。
“这是先生的马,是不是很英武?听说能日行八百呢!”饶骨头很是自豪,与有荣焉。
读书人为什么会配备这样一匹快马?小幺来不及想,这时饶骨头松开小幺的手,煞是正经的拍拍身上的衣服,将书包从身上取下来。转头清了清小嗓子,一副长辈的滑稽口味对小幺说:“进门记得给先生磕头。我以后就是你的师兄,你得听话知道吗?”
小幺随着饶骨头进了门,除了面积大了很多,里面结构倒是和自己住的小院没什么两样:进门正对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北屋正房是一间供着圣人像的厅堂,厅堂大门两侧各有一棵腰粗的樟树,甚是茂盛。左右两个偏屋,左手间是学生习字读书的地方,安置着十来个小榻。右手边闭着门的想来应该是先生居住的卧房。
圣人像前此时站着一个穿着青袍、略显单薄的男人,但背影很是挺拔。饶骨头领着小幺过去,一本正经的拱手说:“先生,我带马小幺来拜师。”
先生听见声音转身,看着饶骨头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小幺,也许是小幺跟这驿城的孩子们相比太过细皮嫩肉,气质也是迥异,先生眼中不禁多了一丝讶异和打量。小幺的心中也同样多了一点疑问,这么个偏僻地方竟也有如此风骨的人?
和自己看过的电视剧的里面长须飘飘的老学究完全不同,眼前的人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通身没有一点迂腐之气,反而透着一股子清贵。
再看脸,真是一副好相貌!骨透肌清,眼含星月,唇透日光。难道这个年代先生都要这么貌美吗?
愣了愣,小幺将束脩捧到供案上,又到先生前弯腰施礼:“学生马小幺拜见先生。”
眼前掠过一片一角,光滑的布料擦过小幺的手背,微凉。人过去了,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似有似无。
一个声音响起,声波摩擦着空气传到耳朵里,宛若玉碎落珠盘。
“好,小幺,来拜训诫。”小幺抬起目光,看到先生走到厅里一副字前。
粉唇微张,缓缓道:“《书经》有云,克昌厥后,斯文在兹。青坪驿与别处不同,女子也要晴耕雨读,书城不夜。”
小幺点头,心中暗暗责骂自己:记住你自己是个八九岁的huáng毛丫头,美色误国,美色伤身啊!
轻轻咽了下口水,小幺拜了三拜:“谨遵师训。”
拜了三拜。先生拿出一套文房书具回了拜师礼。这便算是礼成了。
骨头领着小幺去西屋落座,一进门,原本还在趁着先生不在各种小动作的小朋友们立刻安静了。大家都好奇的看着骨头身后的小幺。
骨头挺起小胸脯,昂首挺胸的把小幺领到自己座位旁边的小榻。
“这是马小幺,刚来青坪驿,以后就是我罩着啦!”
哗的一声,学堂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小娃娃们也是很能起哄。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肉包子猛地跳过来,身上的肉肉清楚的颤了好几下:“你连爹都没有,还想逞英雄?”
骨头气急,立时就要跑过去打架。旁边的孩子们开始起哄。就在这时,突然一只白嫩的小手掐住了小胖子的脸蛋儿。
“是啊,不用他罩着我,是我罩着他!”
小胖子吃痛,哎吆哎吆的叫:“哎哎哎,你撒手你撒手,疼疼疼!”
旁边起哄的娃娃闹的更凶了,新来的水灵灵的小姑娘竟然这么厉害,连胖轩都敢掐!
“再有下次口出不逊,小心我打你屁屁!”小幺故意凶道。
松开手,又轻轻拍了几下被自己掐红的小脸蛋儿。啧,不小心下手重了啊。
胖轩赶紧退后一步捂住脸,生怕小幺再动手。
门外的先生早就看到了这段小插曲,心中暗乐:马骏这次,可真是捡了个宝!
小幺大姐大似的拍了拍骨头的小肩膀以示安慰,完全没考虑这位“新收的小弟”的凌乱心情。跪坐回小榻,铺好生宣纸,摆好砚台倒了点水,拿出墨条开始磨墨。
边磨墨边思量:是的,无论多么离奇,我现在是马小幺,这世间到底是要趟一遭!
学堂平日只有半天学,小幺跟着念了书,习了一百个大字。这城里人口不多,学生也就十几个,跟这里灰扑扑的小脸相比,小幺长相气质太出挑。
有这么漂亮伶俐的小姑娘在,今天的课堂格外的安静平和,连平时最是调皮的胖轩都坐的端端正正的。除了饶骨头又打了瞌睡,被先生罚站加罚抄五十个大字,也算是顺顺利利的过去了。
回家的路上,骨头清了清嗓子:“小幺啊,先生嘱咐你的都记住了吗?”
小幺看他一眼,这娃一本正经的装师兄是要gān啥?
“那啥,先生说要尊师敬长,以后见了我呢,拜就不用啦,但是要听话知道吗?”
小幺没搭理他。骨头等了半天没听见回答,终于还是憋不住了:“今天学堂的事不要告诉我娘听见没!”明显底气不足的样子。
小幺停住脚,看着他,伸出三个手指头。
“这是啥意思?”骨头甩了甩书包,差点将笔甩出来,露出了一截毛笔头。
“三个香糖果子。”小幺憋住笑,逗他。
“你!”骨头一听脸都憋红了,“娘一个月才给我做一回!我都舍不得吃。”
小幺看了看他,绕过他继续往前走。骨头急的都要哭了,“好好好,我答应你还不行么,你别告诉我娘行不行!”
小幺差点都快笑出声了,她嗯了声,点了点头,脚步不停的继续走着。
“拉勾啊,你要说话算话啊!”骨头跑着跟着上去,两个孩子的身影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