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弈感觉全身酸痛无力,他知晓自己在发热,体内的生命力正在一点一滴流失,渐渐地,他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变得越来越迟缓。只有后背上,因为那些残毒的药物,刺痛入骨,他甚至有些感激这些痛楚了,至少让他还能保持清醒。
他不想死,就算已经落魄到了这种地步,就算生命的每一刻都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家门蒙受的冤屈,父兄惨死边关,还有无数同甘共苦的战友……他的眼前全是赤红一片的鲜血,他清楚记得那一天,自己带领两千jīng锐,等待前方的命令踏入战场支援,等了足足三天,却只见到满身血迹的信使,送来主力中了埋伏,全军覆没的消息。
他气血翻涌,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带着兵马杀去前方,将父兄接应出来。可是随之而来的是漫山遍野的北戎骑兵。
那一战他们杀得天昏地暗,最终他才带着不足百人的jīng骑突重围,紧接着北方数个城池陷落。
后方紧急调来兵马接手了防务。他作为败军之将,只能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边关,南下返回京城,等待发落。
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背负着父兄的冤屈和战友的鲜血。
如果要死,他宁愿自己那一日跟着父亲和兄长一起堂堂皇皇战死在边疆。而不是在这个憋屈的地方,熬尽最后一线生机。
那个女人……只可恨,那天明明有机会下手的,却最终功亏一篑。
高热让他头脑混沌,仿佛房门开启,有什么人进来了。迷茫中,有一只手落在了他额头上,又落在他脖颈上,凉凉的,很舒服,他条件反she地低吟了一声。
袁萝心情复杂。
安置顾弈的地点在紫宸宫最西北角的一处小屋里,原本是扫洒仆役的住处,看模样早就废弃了。
好在房间还算宽敞,只是内部设施有些简陋。
看着少年伏在光秃秃的木板chuáng上,大冷天竟然连一chuáng被褥都没有,袁萝有点儿心酸。
她伸手试了试顾弈的额头,热得吓人。放下手,又想起好感度这回事儿,再一次将手碰到他脖颈上。
好感度-54。
呵呵,果然又下降了。袁萝无语,将手放下来。
却不知道她简单的几个动作,带给后面的四喜和田磐多少震惊。
贵妃娘娘这是……
袁萝自矜身份,极少与人接触,却对着chuáng上这位顾小将军摸了又摸。
两人觉得好像dòng悉了不得了的秘密,不约而同低下头。
袁萝没有注意到两人心里头的小九九,转头厉声吩咐道:“好好治伤,本宫不想见到紫宸宫里出人命。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唯你们是问!”
出于微妙心态,田磐表示这一次jīng确领会了上级领导的指示jīng神。
第二天,袁萝再过来看望病号的时候,就发现简陋的小屋大变样了。
整个房间被清扫地一尘不染,chuáng榻上也铺了gān净清慡的被褥,房间角落燃着铜炉,总算是个适合养病的地方了。
连昨天还趴在chuáng上半死不活的少年,今天也有了jīng神。
田磐的医术和办事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袁萝看得连连点头。
到了这时候,她才第一次看清楚顾弈的容貌,是个极秀美的少年,肌肤白皙,五官jīng致,低垂着睫毛不说话的时候,竟然洋娃娃般可爱。袁萝依稀记得,顾良勇是边地寒门子弟,有西域血统来着,顾弈也算是个混血儿,难怪这么漂亮。
大约她盯的太久了,顾弈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像是被野shòu入侵的领地的小动物,他抬起头,回瞪着她。目光警惕,含着锐意,或者说杀意更加贴切一些。
袁萝毫不怀疑,要不是这小子病得要死了,绝对会扑上来一口咬住自己的脖子。
“伤势怎么样了?”她转头询问田磐。
然而一转头,却发现田磐竟然退下去了。连原本跟着她的四喜也自动留在了房门外头。
什么情况?
袁萝发懵,身前传来沙哑的音调。
“终归死不了。”
袁萝转过头来,这小子以为自己刚才那句话是询问他的。
好吧,问谁不是问呢。
她耸耸肩:“死不了就好,否则白费了本宫这一番心思。”生怕这小子百般折磨之下真一命呜呼了,昨天袁萝回了寝殿之后,又命四喜打开库房取了好几样珍贵的药材送来。
顾弈咬着唇,冷冷望着眼前盛装丽服的女人。这个女人出手陷害他们顾家,心狠手辣,如今又命人吊着自己一条性命,还不知道是要怎么折磨。
“你不必疑神疑鬼,安心养病,边关战事,本宫另有考量。既然救了你一命,就不会杀你。本宫这一次算是饶你一命了。”袁萝索性在房间中央的小凳子上坐下来。
她觉得话还是说开了好,怎么说自己饶他一命,也算是一个人情。
人情?
顾弈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这个年龄的少年,还不能完全遮掩自己的情绪。
袁萝叹了一口气:“你是觉得,顾家惨遭污蔑,满门灭绝,都是本宫所害。但是有否想过,之前你父亲身为外臣,屡次挑唆皇上,废我贵妃之位,难道不是对我赶尽杀绝?”
袁萝平淡地说着,顾良勇是之前咸宁帝一手提拔的寒门出身的将领,对先帝忠心耿耿,算起来是拥护司空霖这个先帝正统血脉的铁杆帝党。与朝堂上擅权的门阀世家以及东海王划清界限。从这个角度来讲,他和袁萝应该是一派的。所以一开始原主大力拉拢他,想要互为倚仗。没想到惨被打脸,才最终走到这一步。
“宫闱算计,礼尚往来,如今我棋高一着,才存留性命。试问若是以令尊的意思,废我贵妃之位,我还能有性命在吗?”袁萝说的是实话,她在宫中处处都是敌人,一旦失去尊位,只怕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顾弈愣神,宫闱yīn谋算计,再怎么险恶yīn毒,都是私底下的事儿,上面总要有一层遮羞布。眼前这个女人,竟然堂而皇之将这些yīn私之事说了出来。而且说得似乎还挺有道理……呸!怎么可能。我顾家一片忠心为朝廷,父亲上书也只是因为这jian妃行事歹毒,gān扰朝政,绝无私心。
他咬着唇:“你若是安守本分,父亲岂会无缘无故弹劾你?”
“什么是本分?”袁萝冷笑一声。以原主的出身,若不结党营私,擅权跋扈,如何能在一众权贵出身的后妃中保住地位?早被那些妃嫔踩死了。
罢了,反正她也不指望靠着几句话语化解少年的仇恨。
还有一件事。袁萝上前,一把抓住顾奕的右手手腕。
还没来得及细看,好感度+1的提示音突然响起,把她给惊呆了。
怎么会加好感度?这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这少年简直讲理地没人性啊。正常人就算被说服,作为受害者,也不可能因此化解仇恨吧。
怀疑自己出现幻听,袁萝忍不住伸手戳到了少年额头上。
被她戳地向后一晃,顾弈蹙眉,困惑地盯着她。
确定是加了一个点没错,袁萝收回手。
这个人要gān什么?顾弈满心不自在,手上用力,从袁萝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短暂的接触,袁萝已经看到他手背上的那道划痕了。她笑起来:“你这个伤痕是怎么来的?”
顾弈身体轻颤,唇抿着,不回答。
“就事论事,你返回京城谢罪,不好好跪求皇上开恩,竟然胆敢趁夜潜入宫廷,行刺贵妃,胆大妄为之处,堪比谋反。这个罪名,该如何论断?”
顾弈身躯一颤,她竟然认出自己来了。
袁萝这几天回忆当初穿越时候的情形,明显是有人将自己推入水中的,凶手藏头遮脸,没露出行迹,,但根据当时的好感度提示音,她自然能判断是谁。而且危急时刻她用簪子划伤了对方,如今顾弈手背上正有一处伤痕。
之后她简单了解了一下顾弈的履历,在跟着父亲上战场之前,他曾经在宫中担任过几个月的侍卫。所以对宫内的道路一清二楚。
这小子应该是从边关返回京城之后,恨火中烧,当晚就潜入皇宫,行刺自己。而行刺这件事,凭他一个人是不可能完成的。
顾家身为二品大员,在宫中也是有一定势力的,或者说,贵妃原本就树敌无数,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暗中帮了一两把。别的她无法断定,至少有一个同谋她能推断出来。就是当天晚上,邀请她去阁楼欣赏琴曲的沈东流。
正因为沈东流的邀请,原主才会孤身前去赴约。让顾弈有机可乘。
顾弈也没有蠢到直接下杀手,为了避免留下痕迹,他将自己推入水中,是想要制造失足溺水的假象,不然以他的武功,十个袁萝也掐死了。
没想到时间拖延太久,还是功亏一篑。
正逢袁萝穿越过来,摸不清楚状况,没有声张此事,否则一场牵连整个宫廷的刑狱是免不了的。
顾弈低着头,浓密的睫毛低垂,掩去了一切神色。实际上他内心远没有表面上这般冷静,他确实诧异,这些天宫内一片寂静,按理说以这个女人的品性,被刺杀之后肯定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大肆清除异己才对。
“咳……本宫这些天静心思量,生死线上走一遭,也觉得之前手段过于苛烈。所以饶你一命,算是与以往做个决断。”
这些话袁萝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尴尬。
“也是因为,”袁萝顿了顿,终于鼓足勇气,将那个噩耗说了出来。
“你尚且不知道吧,为了恳请皇上从宽处置,顾老太夫人和大夫人都在三天前自缢身亡了。”
按照原作的时间线,顾弈入宫请罪,在乾清殿前跪了好几天,朝堂上为如何处置顾家也议论纷纷,一派人表示顾良勇指挥不当,导致前线大败,国土沦丧,罪无可赦,一派人表示胜败乃兵家常事,顾家也算殉国,理应留下一线生机。在这期间,却传出了顾弈的二哥被北蛮俘虏之后,归降的事情,紧接着又翻出了顾家与北蛮几个部族勾结,生意来往的罪证。这下子顾家彻底没法翻身了。
顾良勇的母亲顾太夫人知晓此次必难幸免,顾良勇的发妻早就病逝了,并未续弦,太夫人便给了两个孙媳妇放妻书,又遣散了家仆,自己带着大儿媳悬梁自尽了,临终呈上了遗表,恳求饶恕顾弈性命。她是二品诰命,遗表有资格递入朝堂。
经过朝议,最终顾弈被饶了一命,流放边关。
原主袁萝秉持着斩草不除根,chūn风chuī又生的jīng神,派出杀手赶尽杀绝。
男主却在流放边关的路上,与人互换了身份。
贵妃派去的杀手杀错了目标,却误以为已经完成任务,从此高枕无忧。
却不知道男主改名换姓在北疆从一个底层士兵开始,步步高升。最终凭借军功封王,并力挽狂澜,拯救天下于危难之中。
来之前她询问了属下,确定顾家已经按照原作的时间线家破人亡了。
顾弈这几日一直困在宫中,尚且不知道这个噩耗,骤然听闻,露出难以置信的悲容。
那种破碎的表情,让袁萝心脏收紧。
曾经在原书中看过的家破人亡的惨剧,如今落到面前,变成无比残酷的现实。
仔细看眼前少年,其实他才不过十三岁年纪,从小练武让他有种超越年龄的刚毅,却还带着三分稚气,像是刚刚展翼的雏鹰,迫不及待挥动翅膀,飞向广阔的天空,却因为一场意外的狂风骤雨,面临巢xué倾覆的残酷现实。
她没有说什么,悄无声息离开了房间。把冷静的空间留给对方。
出了门,发现四喜和田磐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房门前等候着。原本负责熬药照料的小太监则不见人影了。
袁萝眨了眨眼睛,说起来,自己刚才跟顾弈在房间里单独呆了那么久,好像有些不合规矩吧,不过自己不合规矩的事儿gān得多了,也不必计较这点儿了。
叮嘱田磐好好照料伤员。她带着四喜离开。
走在紫宸殿后的花园中,袁萝开始思考系统给出的两项重要任务。刷男主好感度这种事儿,欲速则不达,慢慢来吧。反正已经是负数了。
另一个拯救世界的任务,也就是尽力化解这些年来的天灾人祸……
正想得入神,突然身边的四喜低呼一声,“皇后娘娘。”
袁萝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抬头望去,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乾清殿后的小树林里。
眼前是一座小山,白石阶梯层层叠上,山顶是一处凉亭,亭中坐着一个窈窕纤细的小姑娘,一身绛紫色宫装,坐着石桌前望着自己,眼神不太友善。
既然有贵妃,当然也就有皇后。
算算时间,司空霖继承皇位也三四年了,已经大婚,皇后娘娘是门阀豪族韦氏的嫡出幼女,正是眼前的女孩。
她有一双明媚的大眼睛,脸蛋玉雪可爱,还带着点儿婴儿肥,正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一款。说是皇后娘娘,其实更像是一位小公主。
袁萝心里头开始犯嘀咕,对方是皇后,自己是贵妃,对方是妻,自己是妾。是不是应该行礼呢?正犹豫着,就看见对面的韦皇后盯着她,神情有些忐忑,慢慢站起身来。
她身后的女官低低咳嗽了一声,皇后娘娘猛然醒悟过来,起到一半的身子又重重坐了回去,然后红了脸颊,盯着袁萝的眼神变得气鼓鼓的,仿佛是袁萝害得她丢了面子。
袁萝立时明白两人的相处模式了。
这位皇后娘娘入宫才不过半年多,看这模样,应该是一直被自己这个贵妃压制着的。
她笑了一声,拾阶而上,到了凉亭里。不等韦皇后开口,就坐在了她的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