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久别重逢,茫茫人海也只有一人能在心底留下痕迹。
白玉堂端着酒盏送到嘴边,浅浅地饮了一口,眼珠子没能从那人身上挪开——真有意思,那个人,真有意思。
那人似乎察觉到远处的注视,抬眼往这边看来。清冷的神色触及火热的目光,身着蓝袍的青年男子微微一愣,而后竟然笑了起来。
白玉堂心头一热,看那人笑得眉眼弯弯,周遭的事物似乎都在这春风一笑中荡漾开来,一圈又一圈,晃得人心神迷离、手足酸软,自己也不由微笑起来。
"白兄,白兄……"有些……吵闹啊……
蓝衣男子微笑着缓缓摇头,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唇上,黑亮的双眸闪烁出狡黠的光芒。
"白兄?白兄!"那声音变大了一些,好像一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
白玉堂不耐烦地斜眼瞪去,唬得对方猛的往后一缩,差点摔倒在地。
"什么事儿?"白玉堂认出这人是自己曾经帮扶过的项福,便伸手拉了一把。
"没……没什么事……"项福受宠若惊地坐稳,好奇道,"白兄刚才看什么呢?"
白玉堂扭过头,窗边那桌已经空空荡荡,只有桌上那杯尚还冒着热气的茶水证明着方才那人的存在。小二哥拾起茶杯旁的三枚铜板,麻利地抽下肩上搭着的布巾擦干净桌面,引着另一位客人入座。
真……可惜啊……这是以前都没出现过的亮点啊。
白玉堂暗自叹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应付道:"项兄久违了。"
"哈,白兄好久不见,项某人过来打个招呼。"项福知道自己大概误了白玉堂什么好事,连忙转移话题,"自从我们上次分别,已经过了三年了。我每次都想去您府上拜见,偏偏忙的要死。您哥哥怎么样了?"
哥哥?白玉堂怔忡了片刻,恍惚记起自己有个兄长叫白锦堂,他眉头一皱,呼出一口气来:"兄长已经去世了。"
"什么?!"项福惊讶地说,"大恩人怎么就去世了呢?可惜,可惜啊!"
是啊,这位兄长是什么时候去世的?白玉堂懒得翻拣脑中的信息,反正这些都是背景资料,一般和任务关系不大。
他一边应和,一边打量着对方——这人穿着一身褐色的武士服,普普通通,没什么值得让人注意的地方,看上去并不像是自己这次任务的对象。
可是如果不是任务对象,这人总不会是人物搭档吧,一脸猥琐样,看着太伤眼了。
搭档应该像刚才离开的那个蓝衣人,白玉堂Mo着下巴思忖着,新人物吗?
"哎,白兄,你又走神了。"项福有些无可奈何地感叹道,"安乐侯人真不错,你听我的准没问题……"
安乐侯,这是谁?听上去好耳熟啊。
白玉堂才不会承认自己压根儿就没听对方讲话,又哪里算得上走神?他正打算变着法子套问一把,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拄着拐杖爬上楼来。
老人颤巍巍地走到邻桌,冲着一个乡宦打扮的人跪下道:"苗老爷,我求您啦,请
您减免点儿吧,小老儿家能卖的都卖了,实在凑不出来啊。"
那乡宦皱着眉头弹弹衣摆说:"减免点?你当初找我借钱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没钱还你借什么钱啊?借钱不还你知道什么后果吗?还想不想在这镇子待下去了,嗯?"
"您这种借法谁还得起啊?!"老人苦着脸,哀声道,"小老儿借您十两银子,三年的功夫就得还您三十五两。三十五两啊,我一家子不吃不喝一年也就攒的出三两……要不您再宽限宽限?"
"哼!我可算知道了,你杨老儿就是不想还钱?"苗乡宦甩开老人的手,弯下腰压低声音,"什么宽限几天?宽限一年你都还不起。不如把你那小孙女卖给我,省得跟你一起离乡背井的,嗯?"
"这!这哪能成?!"杨老儿挣扎起来,无助地看向四周。茶楼里顿时鸦雀无声,几乎所有的人都低下头,自顾自地喝茶——开什么玩笑,三十五两银子,足够殷实的一家四口过上两年的了。
白玉堂心头一跳,原来如此,看来这个老人才是他人物的关键,这个梦境的细节已经超过以往那些了。
他站起来,施施然地走过去,一把扭住苗乡宦点在老人X_io_ng口的手:"不就是三十五两银子吗?我替他还,拿他的借据来!"
"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苗秀的好事?"那苗乡宦眯起双眼,想要抽出自己的手,"放开手,你敢这么对我?知道我儿子是谁吗?"
"我管你儿子是谁。"白玉堂放开手,丢出一小袋银两,轻蔑地笑道,"你不就是想要钱吗?借五两银子,三年利息三十两,这也太轻了。借据拿来!"
苗秀见他衣着光鲜,又别有一番傲气,也担心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他只得拿出借据,一巴掌拍在白玉堂的掌心,拎起装银子的袋子就走,走之前还愤愤不平地瞪了杨老儿一眼。
茶楼里的人这才叽叽喳喳恢复了活力,眼神乱飘了一阵儿才恢复正常。
白玉堂扶着杨老儿坐到桌边,到了一杯茶给他:"你先歇会儿,放心吧,我不会找你要银子。"
项福也跟着安We_i了两句,又对白玉堂笑道:"白兄果然高义,此情此景,顿时让项某人想起当日大恩公助我之事。只可惜,唉……"
白玉堂懒得理他,径自拿出个火折子,将那张借据凑上去燎了,又扔到地上踏成了一堆黑灰。他拍拍手,又拿出五两银子给那杨老儿,令他想法子搬离此地,免得再被苗乡宦骚扰。
"多谢恩公!"杨老儿接过银子要给白玉堂磕头,被那人阻住后便羞惭地说道,"恩公大义,杨老儿全家都不敢忘记。只是这苗乡宦……苗乡宦在乡中说话颇有些分量,他儿子苗恒义又是这镇上的官,恩公这次坏了他的事,恐怕以后……"
"以后的事情你不必担忧,赶紧离开是正经。"白玉堂不在意地挥挥手,心中这下安稳下来,这次任务的对象,大概就是这苗家父子了。可是,还不知道他们的住处……
送杨老儿离开后,项福凑了过来:"白兄弟,我知道你不怕麻烦,可做兄弟的也要提点你两句,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苗家父子多多少少也算是个官。自古民不与官斗,你若是真跟他们有点不对付,以后难免遭点小罪。不如,跟着哥哥我一起投奔一位大官,毕竟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白玉堂耐着Xi_ng子听完他着一番话,有些好笑地问他:"哦?你说的是哪个?"
"当然是安乐
侯了。"
"哪个安乐侯?"
"还有哪个呢?"项福得意地说,"当然是庞太师的公子,安乐侯庞煜啦!"
竟然是这个人!每次出现在他任务中的反派炮灰,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白玉堂冷笑一声:"原来如此,你投到他门下了,很好!"说完立马叫小二付了账,起身回头就走,竟再也不看项福一眼。炮灰的手下还是炮灰,有什么好理会的。
出了茶楼,白玉堂找了家酒楼随意吃了些东西,又向店小二问了苗家父子的住处,便往苗家集去。
没有人敢白要他白玉堂三十五两银子,如果不是任务的对象,他大概都不会理会他们吧。更何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讨点利息也不错吧。
行进的途中,白玉堂恍惚觉得眼前的景象抖动起来——墨蓝的海水自半空倾注而下,城市、村庄、森林、桥梁,一切的一切都被这深邃的碧波击破,变成活动着的充满死气的画面。
绿色的丛林被打碎,碎石铺就的道路被斩断,川流不息的人群被切割成一块块……
人们脸上犹自带着如同面具一样的表情,在各自的画面中兀自表演,似乎没有尽头。
这是……清醒的先兆?他要浮出梦境了!
怎么回事?进入梦境还没多久,怎么就出现提前崩溃的迹象了呢?
不行!好不容易才潜入一次,说什么也不能无功而返!
白玉堂停下脚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如果他开始慌张,那么上浮的速度会越来越快,这个梦境就再也不能恢复了!他还不能走,他还有要见的人,还有未完的事,至少……至少让他再见见那个人!
他从怀中掏出几个小瓷瓶——这瓶加速梦境,这瓶减速,这瓶帮助自己从梦境中脱离,这瓶——挑出一瓶稳定梦境的七魂八宝丹,倒出好几枚干咽下去,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恢复稳定。
白玉堂摇头笑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次Xi_ng服用过量的稳定剂很有可能陷入梦境中无法自拔。要是真的出现这种事,鬼才知道他现实中的身体会遇到什么,他实在难以相信柳青那家伙会帮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只是……这一次的任务似乎和以往大不相同,也许……也许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
那个有趣的人!
梦境中时间特别不可靠,刚才还是阳光万里的午后,这会儿就变成深夜了。白玉堂穿着一身白衣在房顶之间跳跃。
不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女鬼……罢了,当成女鬼也认了,反正下个梦境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
白玉堂终于来到大宅的中心地带,这里应该就是苗家父子居住的地方。他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从和他相反的外围飘了进去,那轻盈的身姿好似一只燕子~
虽然全身被黑色的夜行衣包裹,但他还是认出那个人!这么俊的身手,不如起个名字叫"燕子飞"吧!
白玉堂微笑起来,使出"如影随形"跟了进去,一眼就看见那人倒挂在正房外面的屋梁上,正探头往里面瞧。不用说,必然是那苗家父子又在折腾什么诡计了。
那人脸上蒙了一大块布,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圆溜溜的,生动极了。白玉堂看了心痒痒,却又不好意思挤上前去,只好蹲在原处打量他。他给白玉堂的感觉比所有的宝贝都要好,那样一种被吸进去的感觉,让人觉得此生……无憾?
怎么会忽然想到这几个字?白玉堂被自己吓了一跳,片刻之后又沉静下来——世间所有的欢愉都日以继夜,而别离……别离不过是漫长人生的调味品,该相遇的,始终还会相遇。这,就是缘。
他看见那人贴在窗前偷听,还看见那人在苗家集巡逻队经过的时候把自己贴到柱子上去,看见那人的黑眸一闪又一闪,似乎是喜悦,调皮,思索,抑或是……愤恨
……
啊,这才是他嘛~白玉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思绪中的亲昵。视野再次抖动起来,白玉堂知道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必须早下决断。
远处又有一支巡防队走了过来,白玉堂飞起一脚,将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脚边的女人踢下围墙。在那女人杀猪似的叫声中,主屋的门彻底打开,苗家父子俩冲了出来。
那"燕子飞"便真的像一只飞翔而过的燕子一样飞进房间,不多时便又飞了出来。他蹲在房角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白玉堂心中一热,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果然,那双乌溜溜的眼眸在看到他之后又是笑意盈盈。
耳边似乎传来海水翻滚的咆哮声,白玉堂神色一凛,稳定剂的时间到了,他……要上浮了。时间不多,他正要有所动作,只见远处"燕子飞"轻轻竖起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蒙布上嘴巴的位置处。真的是他,他在跟自己打暗号~
白玉堂欢喜得几乎飞起来,又仔细看了看对方的举动。那人比出一个"六",然后斜劈一刀,又比了一个"三",还指了一下屋内。最后,他居然挥挥手,翻下屋顶就离开了。
白玉堂想了一下,使出如影随形翻进苗家父子的居室,马上就看到案桌上一小三大的四个锦囊。其中那个小的,正是之前白玉堂替那杨老儿还债的小布袋,打开一看,里面三十五两白银一分不少。
那另外三个锦囊是干什么的?
白玉堂随意挑开一个,里面竟然是一个金锭,看大小约Mo有五十两。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白玉堂掂了掂剩下两个——一百五十两黄金。他回想人比划的手势,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样子这里原本有六个锦囊,那"燕子飞"去走一半,将剩下三个留给了自己。
他早料到自己会来苗家集,也早算好自己会从什么时候、什么方向进入这里,所以……他才会提前等在这里,等着自己,等着……跟自己平分这一笔不义之财。
这个人,真是有趣啊~
白玉堂乐呵呵地将东西揣入怀中,不再抗拒那股将拉着自己向上浮的力量。
周遭的景物随着上涌的Ch_ao水渐渐模糊,耳膜在压力的作用下隐隐作痛。墨蓝色的水幕渐渐变成深邃的深蓝,又从深蓝渐渐变成明朗的湛蓝,眼前明亮起来……
呼……
白玉堂缓缓睁开眼睛,窗外血红的夕阳给向来冷清的房间抹上了一层温暖色彩。
"醒了?"
"嗯,"白玉堂合了合双眼,看向桌边的人,以及……他身边那个不大的金属箱,第一次有了期待,"这次我能看看它吗?"
柳青差异地挑了挑眉,"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文件夹:"我记得……你从来不曾在检测前看你的作品。"
"这次我想看。"
"我能知道原因吗?"柳青走过来,帮拔掉腕上的针头,又递给他一杯水,"你……似乎很开心?"
"没错!"白玉堂一饮而尽,咧开嘴笑道,"我遇到有趣的事情了,就看一眼。"
"可惜不行啊,这不合规矩。我是监察者……"柳青笑了笑,抱着文件夹提上小箱子,慢慢说道,"而你,是捕梦师……"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很短,我又挖坑了(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