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国也好,家也罢,兴衰也好,成败也罢,和咱们都再无干系。可自家的身子总归是自家的,咱们自己不顾惜着,谁会来体恤咱们呢?”
“陛下……”
苻坚起身,让太医为王猛诊脉,“清河公主之事,日后请慕容家自行处置便是。至于为何这般待慕容冲,朕自有道理,丞相且放心,咱们往后看吧。”
院正亲自望闻问切,又与其他几个老太医细细讨论了一番,最终才定了个脉案。
苻坚接过来仔细看了,见不过是劳损过甚、需好生调养云云,也便暂时放下心来,挥别王猛摆驾了。
一回宫,他便去了苟王后寝宫。
苟王后出自太后母族,又为他诞下嫡长子,后来被封为太子的苻宏。故而虽不甚受宠,苻坚对她也极是敬重,后宫诸事还是会交由她决断。
苟王后xi_ng情寡淡,难得皇帝临幸也不见半点欣喜,只恭恭敬敬地迎他进去。
“朕决意潜心修佛,明日他们向你请安时,你便酌情昭告后宫吧。”苻坚一开口便给了她一个晴天霹雳。
苟王后震惊道:“为何如此突然?可是后宫中谁犯了您的忌讳?若是有,不劳陛下吩咐,臣妾自会……”
苻坚摆摆手,“不用开罪任何人,是朕自己的主张。横竖朕的皇子皇女数量也够,不必顾念子嗣,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苟王后从最初的惊诧中回过神来,心道皇帝再无皇子,对太子的储位绝对是件天大的好事,便也冷静下来,试探道:“那既然如此,臣妾定会告知诸位姐妹,可倘若他们有人不信……”
苻坚不耐道:“你是王后,难道还需要朕教你怎么做么?从此之后,朕不会宿在后宫,晚间后宫上钥,无朕的口谕手令,任何人不能近处。至于妃嫔,有儿女的,你让他们安心教养皇子皇女;没有儿女的,遍只顾颐养天年。实在觉得无事可做,便去养蚕织布、劝课蚕稼,也算是为社稷谋福,不枉百姓供养你们一场。”
苟王后唯唯诺诺地应了,苻坚在她宫里用了膳,又交待了些其他事体,便离了后宫。
坐在步辇上,苻坚只觉昏昏沉沉,昨日半夜惊醒后,先是思量了一整夜,天将破晓时见了慕容冲,一番敲打后命人安顿了慕容冲姊弟,之后又上朝处理朝事,朝后驾幸清河郡侯府寻王猛密谈,再之后又去苟王后处训示后宫事宜……
大喜大悲、奔波劳碌了一整日,尽管这具躯壳刚过而立,可内里却是一个历经沧桑的活死人,哪里禁得起这番折腾?
故而一回到寝殿,苻坚一沾上榻便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苻坚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就听大宦官致远前来禀报,“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苻坚坐起身,开始回想这个印象里总是沉默寡言、无甚特别之处的儿子,仿佛在他命丧黄泉前,听闻太子投晋,联想起先前出兵前太子也曾力阻……
这般看来苻宏倒也不是个蠢的,若是好好调教,或许待他殒身之后,还可为大秦国留下一线生机。
“宣。”
印象早已模糊的儿子走上前来,观其行止,却是规行矩步、沉稳从容,对一个年方十四的少年来说,已极是难得,苻坚不由得赞许地颔首。
“儿臣参见父王。”
苻坚已猜到他的来意,心中难免觉得好笑,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的王父威仪,“起。还未至早朝,太子便前来问安,定有要事。”
苻宏恭恭敬敬答道:“方才儿臣向母后请安时,听闻父王决意舍弃红尘、投奔佛土,颇感惊异,特此来请安。”
合情合理,也实话实话,苻坚不由点头,“不错,你母后所说无误。”
他这么一确认,苻宏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只能将不以为然放在心中,
可苻坚这般的人精自然看出,他此刻定在腹诽。
苻宏不能质疑君父,只好另辟蹊径,懵懂讨好道:“那儿臣回去后,也会与诸兄弟一同效仿父王日日诵经,再誊抄经书于佛前供奉。”
见苻坚神色愉悦,他以为定能讨王父欢心,又再接再厉道:“是否需儿臣派人查探京中各禅寺,将那些年久失修的一一修葺……”
苻坚打断他,“宏儿,你当真如此诚心么?”
苻宏有些mo不透上意,只谨慎道:“父王为苍生持斋积德,乃是大慈悲。为人子臣,自然当……”
“够了!”苻坚天王之怒,当场便震住了苻宏,笔直地站在原地,讷讷不敢言。
“身为一国储君,岂可人云亦云?”苻坚起身向殿外走,“你去,召集你诸位兄弟……”
走到宫室之外,他顿了顿,“还有昨日起去太学的慕容冲,你们一道与朕出宫,朕自会带着你们边走边看,届时再与你们分说道理。”
第四章
这次出宫,苻坚并未惊动许多人,而是轻车简行,只带了十几人的卫队。
苻坚并未乘步辇,而是骑了他最钟爱的一匹乌骓,打扮得颇像是走南闯北的客商。
苻宏果真是个雷厉风行的实诚人,短短半个时辰,七个皇子便一个不少地恭迎圣驾,还附带一个垂首不语的慕容冲。
他的目光只在慕容冲身上逗留了一瞬,便又移开,对着笔直的官道扬了扬马鞭,“都愣着做什么,上马。”
身为氐人的苻氏儿郎自幼弓马娴熟,鲜卑人也是骁勇善战,慕容冲曾是皇子,更是不成问题,一行人一路飞驰,尘土满天,很快便到了长安城最繁华的所在。
慕容冲本不想来,自从前日被折辱之后,苻坚便未再召见过他,更不曾将他幽禁宫中充当禁脔,反而让他姐弟在宫外居住,吃穿用度与皇子公主相类,昨日竟还下旨让他去太学读书,俨然一副对降将质子的施恩之态。
慕容冲扫了眼苻坚,只见后者神情端肃、容止漠然,可他却永不会忘记那日那夜那张得意洋洋、沉湎yin乐、令人作呕的脸。
苻坚的余光正好瞥见他眼中的厌恶,不禁自嘲一笑,他当年是有多自负,竟会将慕容冲的曲意逢迎当做心悦诚服,将衔悲茹恨视作柔情蜜意,将卧薪尝胆的勾践当成忠信自著的金日磾。
犹记得太元十年慕容冲围困长安,他登上长安城门,遥遥望见慕容冲那恨之入骨的厌恶神态,那一瞬简直撕心裂肺、痛彻中肠。
即使再世为人,再度看见他这口不对心的模样,仍会觉得五脏隐隐作痛。
苻坚冷笑一声再不看他,满怀怅惘地凝视着这座苦心经营半生的都城,马鞭随手一指,“你们以为这长安城如何?”
皇子们对视一眼,庶长子苻丕首先赞道:“煌煌帝京,莫过于此。”
“儿臣等附议。”
苻坚看向苻宏,“太子,你也这么觉得?”
苻宏心中叫苦不迭,也不知苻坚这几日到底怎么回事,仿佛对自己格外关切,动不动便考校自己几句,最后还总是能找出话茬斥责一番。可若是说对自己苛责太过吧,又分明是一片爱之深责之切的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