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进入二月,头天夜里倒下起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雪。
梅香一掀锦帘,一股格外锐利的寒气立即扑面而至,她顿了顿,紧了紧颈上的扣子,将雪青棉袄外的皮毛领口系好,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冷到料峭的空气吸入肺里,再徐徐呼出,一股白烟缓缓从鼻腔下喷出。
院里的青石地板上早已结上一层薄冰,晶莹剔透中孕育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一树红色梅花,却在这漫天yīn沉的寒气中,绽放得尤为多姿。
“梅香,你还杵在那做什么,紧着将滚水送进主上屋里去。”身后屋内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连声催促。
这么着急,你自己又为何不去送。
梅香叹了口气,明白同为丫鬟的她们为何不想揽这样的差事。按理说爷屋里倒茶送水这样的巧宗儿是每个丫鬟争抢的对象,然而她们伺候的这位主上,又岂是戏文里唱的那些风流温存的公子王孙?只要见着这位爷的手段和性子,别说丫鬟们心里存的那点攀高枝的念头早早抛开,就连在他眼皮底下不得不伺候办差事,都一个个不由得心惊胆颤,生怕出一丁点错,更生怕做得太好被爷留了心。出了错,打罚规矩都在那,严厉是严厉,大不了丢了性命;但让爷留了心,收了房侍寝,则不是丢性命那么简单的,那简直是炼狱一样的折磨。梅香想到这,不由想起刚进府那会,一批的丫鬟中一个叫柳亭的女孩,模样性情都是拔尖的,给这位爷端了一次茶,被爷看上,当天晚上就留了下来。她们一群小丫头初时还心怀羡慕,叽叽喳喳地私下议论柳亭这下可是走了大运,一下从丫鬟变成体面的半个主子了。她们还没议论完,却听到旁边有人冷冷哼了一声,说:“半个主子?我看是半条命进了棺材还差不多。”
她抬头,是爷房里的大丫鬟红芳,便问:“红芳姐姐,怎么给公子看上了,不是柳亭的福气么?”
红芳没有回答,半晌才说了句:“日子久了,你们就知道了。”
不用日子久了,三天后梅香被委派去伺候柳亭时,就知道了。她永远也不能忘记,一踏进柳亭的屋子,就看到昨天还鲜花嫩柳一样美丽的女孩,这时却成了炕上一具只会出气的拆线木偶。只过了三天,这个女孩就彻底完了,她还没有死,但躺在那里,话也不会说了,只是直直的,瞪着死鱼一样的眼睛。梅香看着她,不知怎么,脑海总是浮现童年时,村子里池潭溺水的尸体,那浮肿的质地,那一样无所指的,没有内容的眼睛。她上前,想要给她擦洗身子,刚刚碰到她,那具浮尸一样的躯体忽然爆跳了起来,紧紧地缩到chuáng角,嘴里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但又无比凄厉的尖叫。
名字叫柳亭的女孩,在那铺天盖地的尖叫声中,耗尽了自己全部的气力。
是什么样的遭遇,让这个原本对生活充满渴望、有点小小的野心、自私又不失可爱的女孩,挥发掉全部生命力,只余下那无边无际,噩梦一样厚重的恐惧。
梅香不敢深究,她怕接触到那个真相,她怕那个令人措手不及的真相会从此深深地,如毒草一样侵入她的内心。旁人都以为柳亭至此疯了,疯到只剩下尖叫,但只有她知道,在柳亭的尖叫之余,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方丝帕。
那是一方葛色丝帕,朴实无华,只在边角用红色丝线勾勒了一个非常飘逸的云纹图。
这个特殊的云纹图,每个进府的人都认得,那是王赐予他们主上世袭妄替的无上荣耀,那个云纹,代表着晋阳公子的封号。
晋阳公子,就是他们口里心里的主上,一手掌握他们生死权利的主人。
没有人想知道这个主人对柳亭做了什么,正如没有人想知道,那个疯女人柳亭,凭空消失后,到底去了哪里。
人们很快就忘掉了柳亭,仿佛那个侍寝三天就发了疯的美丽女孩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人们照常忙忙碌碌,小厮、侍卫、管事奶奶、丫鬟,整个公子府,一如既往,围绕那个叫晋阳公子的男人转。
一想到这,梅香嘴角就浮现一丝讥讽的笑容,明明一个大活人,却只是公子一件玩过后就随手抛开的破玩具。她确立了一件事,那个叫晋阳公子的男人,尽管长得艳若骄阳,但骨子里面,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畜生。
一个连畜生都不是的魔鬼。
而她,却是那个每天早上,都要为魔鬼送上开水,在一旁伺候他洗漱的丫鬟。
昨天晚上,女人的惨叫声划破了夜晚的天空。
另一个送到公子房里的女人,不是丫鬟,也不是那群侍妾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一个被qiáng行带入府里的女人。
梅香在他们将她拖入公子房内时撞见了一面,当时,她正负责将公子房内的鲜花换好,公子要求,房内每天都必须有鲜花供给,屋子中央的shòu足熏笼内,每天都必须薰一种味道甜到糜烂的百合香。
当她将瓶子里的花换下,隔上一支腊梅,捧上一捧百合香进熏笼内后,忽听见门帘被人喀嚓一下掀开,几个侍卫将一个少女扔在房内地板中央厚厚的攒金牡丹毡子上。
梅香偷眼看去,看了第一眼,禁不住抽了一口气,再也舍不得将眼睛从少女的脸上挪开。那是一个不过十五六年纪的女孩,有着一张她从未见过的jīng致的脸庞,身上的罗衫早已撕裂,白玉一样柔美的肌肤若隐若现,黑墨一样柔顺的头发散在脸庞两侧,一双秋水一样纯净无尘的眼睛此刻正惊恐万分四处张望,愈发显得脸凝霜雪,娇美不可方物。
美成这样又如何?还不是难逃那畜生的蹂躏摧残?梅香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那少女一见梅香,忽然象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扑了过去,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张嘴就喊:“妹妹,妹妹,你行行好,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救救我。”
梅香吓了一跳,当即想甩开少女的手,可眼睛一撞上她如小鹿一样哀求的眼神,却不知怎的,心里一软,这手无论如何也甩不开。
“妹妹,妹妹,求求你帮帮我,帮我逃出去,我,我给你这个,这个,”她慌乱地四下寻找,从手腕那用力褪下一个青玉手镯,塞到梅香手中:“这个,是不值钱,可是我娘留下唯一的首饰,妹妹,妹妹,求求你收下,帮我,帮帮我啊。”
梅香楞了,她看那个青玉手镯,玉质不算通透,确实不是什么上等货色,此刻在屋内的红烛映照下,却散发着莹润的光泽,仿佛感染了少女身体洁净的光辉。但是这个忙却远远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别说帮她,就是此刻这样与她说话,叫主上得知,也是严惩不贷的越矩之罪。她看着少女满脸哀求的神色,狠下心来,说:“姑娘,这个小的如何敢收,小的只是一个倒茶送水的奴婢,姑娘所求,小的根本无法做到,姑娘,姑娘你先起来,姑娘。”
她伸手去拉那个少女,哪知少女执意不起,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摇头,口中尤自苦苦哀求:“妹妹,求你可怜可怜我罢,求你大发慈悲罢,妹妹,妹妹,小楠无以为报,来世再做牛做马报答您啊。”
梅香只觉无比为难,有心相助,却无能为力,可要眼睁睁看这美丽的女孩步柳亭的后尘,心里又万分不忍,她正不知如何是好间,忽然听到门帘外一个男子冷笑道:“求她,不如求我吧。”
梅香吓了一跳,知道是主上来了,那少女还抓住她的胳膊不肯放手,她闭上眼,将少女的手大力扯开,嘴里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姑娘,伺候我们公子是您的福分,请自重吧。”
一句话出口,她心里便万分后悔。什么福分,伺候这种畜生分明是将这个女孩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又能怎么做?她睁开眼,看着惊吓到目瞪口呆的少女,握紧了她的手,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不管怎样,一定要活下来。”
少女神色迷茫,仿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望着梅香,眼里心里全是对屋外那个男人的恐惧和憎恨。梅香叹了口气,摸了摸她柔顺的乌发,狠下心站了起来,掀帘子走了出来。
屋外,一个男人负手而立,白衣如雪,星眼朦胧,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一个蓄势待发的猎人,以无上的风姿,慢慢地走向他的猎物。
梅香垂首而立,嘴角紧抿,心里的愤怒和悲哀无以言具。
经过她身边时,晋阳公子忽然冷冷“哼”了一下,说:“你跟她说了什么?”
梅香一惊,赶紧跪下回答:“没什么,奴婢劝那位姑娘,安心服侍公子。”
“安心服侍,”晋阳公子低低笑了一下,说:“你可知,本公子最恨的就是女人安心服侍。越是反抗得厉害的女人,越有趣味。”
他的声音极其柔和,犹如三月暗夜里骤然绽开的桃花,充满迷雾一样的魅惑。但这样的话落到梅香心里,却仿佛有一条又湿又滑,极其丑陋的蛇沿着脊梁,慢慢爬上。
晋阳公子头也不回,慢慢走远,远远的,一句话如雨丝一样,轻柔地飘了过来:“如果今儿晚上玩得不痛快,明天晚上就你来侍寝。”
“啊,”梅香一声惊呼,身子一软,跌到了地上。
梅花绽放,在清冷的空气中愈发芳香。
梅香忐忑不安地拎着冒热气铜壶,从厨房慢慢挨到公子的寝室。
屋外照例站着三个丫鬟,分别捧着公子替换的衣物和洗漱用具,个个脸颊通红,呵气成霜,想是在屋外站了许久。
见她来了,大丫鬟淑芳压低嗓门,开口便骂:“怎么磨蹭到现在才来?”
梅香没jīng打采地垂了头,她知道这位大丫鬟在府内地位甚高,从原来的裕王府跟过来的老人,也是唯一在晋阳公子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丫鬟。
“问你话呢,大清早垂着个晚娘脸给谁看呢?”淑芳见她半晌不回话,心里越气,不由得提高了嗓门。
“淑芳姐姐,小声点,公子尚未起呢。”一旁的红芳听了,连忙喝止,转头对梅香说:“梅香你也是,淑芳姐姐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做什么不开声,没的讨骂不是?”
梅香心想,自己因为公子昨晚上的一句话提心吊胆了一晚上,早起就晚了。但这却如何跟人说得,她想了想,说:“才来的时候滚水洒了,又回去装了一壶,这才晚的。”
“洒了?你可真够笨的,烫着没有?”红芳不紧不慢地问。
梅香垂头答道:“那倒没有,谢姐姐关心。”
“嗯。”红芳点了点头,转身对淑芳说:“公子今日可是迟了,再睡下去,怕是连正事都要耽误,姐姐你看?”
淑芳说:“我何尝不知道要耽误了正事,只是昨晚那丫头,委实一张狐媚子脸,我听那动静好像一直闹到三更,公子怕是三更以后才歇下,这会去叫他,不是找死么?”
梅香心里一颤,那个玲珑jīng致的女孩,怕是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吧。
那三人倒见怪不怪,彼此又扯了几句闲话,红芳又道:“怎么还不起来?别到时候误了事,拿我们几个问罪。”
另一个叫锦芳的丫鬟接口道:“可不是这个理,况且日上三竿不起,公子是从来没有过的,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此言一出,四人俱是一惊,梅香的惊恐中还包括对那个女孩的担忧。那个女孩外貌虽然柔弱,可骨子里没准是个刚烈的人。昨天晚上这么一折腾,保不定铤而走险,拼个鱼死网破也是有可能的。
梅香颤声说:“淑芳姐姐,要不,要不你进去看看?”
“死丫头,这时候你倒是会说话,万一怪罪下来,我还活不活了?”淑芳瞪眼骂道。
“何至于啊,淑芳姐姐,谁不知道这些丫鬟里头,也就您在公子面前还有几分体面。别的不看,单是这从小服侍的情份,公子也不能不顾不是?”锦芳轻轻一笑,三分讥讽七分羡慕地说。
淑芳却听不出那口气中的讥讽之意,她面有得色,偏偏要淡淡地笑着说:“哪里,大家姐妹在公子眼里,怕都是一样的丫鬟,淑芳只是服侍的年头最长罢了。”
“还是有劳淑芳姐姐辛苦点,进去瞧瞧吧,大冷天的,就当可怜我们几个,赏我们一个暖和的去处可好?”红芳也是轻轻地笑,在旁边推波助澜。
梅香此刻倒没有心思去分辨那几个丫鬟之间不见硝烟的明争暗斗,她急切地想知道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还活着吗?如果活着,会怨恨自己昨天晚上见死不救吗?她接了红芳的话头,连忙对淑芳说:“淑芳姐姐,求求你了,进去看看吧。”
淑芳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眼见众人都将期待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哎,真是的,莫不是前生欠你们几个不成。也罢,我就悄悄地进去瞧瞧吧,反正这事也不是头一遭。”
她抿嘴一笑,轻手轻脚推开房门,掀开锦帘,探身走了进去。红芳和锦芳相互不为人知地jiāo换了一下好笑的视线,等着听公子咆哮的骂人声。哪知道公子的声音没听到,却听到里面传来淑芳的一声惨叫。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噼里啪啦地奔了出来,她们惊诧一看,淑芳脸色苍白,披头散发地大喊一声:“来人哪,快来人哪,公子出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