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桐城在安徽,亦是江南水乡,是个风水养人的地方。
前礼部尚书张英老家便在此处,祖宅在郊外六里龙眠山,在城中也有宅院。早在张大人写信给顾贞观请他来叙旧的时候,便已经着人打理过城中别院,如今张廷玉眼看着已入城,端坐马上,说道:“家父给三姑娘安排了宅院,三姑娘若不介意,便往别院去,不知三姑娘意下如何?”
顾怀袖没睡着,只点了点头:“但凭二公子做主。”
张廷玉眉头一抬,心说这顾怀袖心思也不浅。
他跟顾三姑娘此前也没见过面,之前自家大哥肯定也没见过她。顾怀袖脱口而出便是“二公子”,而不是笼统地称“张公子”,显然是已经认定他是张廷玉,而非他大哥张廷瓒。
草包美人?
张廷玉忽然觉得未必。
之前顾怀袖在茶肆所言,自然惊世骇俗,然而回头想想,却有一句非同寻常。
顾怀袖说:张家几位公子再厉害,也不能跟张英大人相比。那是大清鸿儒,万岁爷身边儿的红人,别看现在失了圣眷,赶明儿就能官复原职了。
他父亲张英在朝中当初也是位高权重,一朝被皇上问责,多少人落井下石?原本热闹的门庭也立刻门可罗雀,冷清非常。
顾怀袖虽是戏语,可琢磨这一句“赶明儿就能官复原职”,她倒似乎比他们这些张英的儿子更对张英和康熙爷有信心。
压下心底一切的思绪和怀疑,张英给车把式指了路,约莫一刻钟之后,便到了城南的别院前。
这一段路并不算很颠簸,顾怀袖下车时候头脑都还清醒的。
她抬眼便见到一旁青石板的小路上长着青苔,远远瞧得见游玩的孩童从路上跑过去,宅院就在巷中,还算是个僻静所在。
玄青大门打开,下车正好在门口石阶前,车把式赶着车走,后面三五个仆从跟在顾怀袖身后。
顾怀袖道一声“公子费心”,踩上台阶的时候,却没忍住停了下来。
张廷玉就站在这台阶下面,刚刚将马牵住。
他三弟张廷璐是个顽劣的性子,只对顾怀袖那一张脸好奇,正悄悄盯着顾怀袖看,奈何顾怀袖一直用扇子遮着半边脸,也看不完全。
此刻她轻轻转头,纤长脖颈细白,发丝微垂,忽然望向张廷玉:“方才在茶肆之中,却是小女子让二位公子多候了,失礼之处还望二位公子见谅。”
闻言,张廷璐立刻想说什么,只是没料想被自己二哥给抢白。
张廷玉心里哂笑,只截道:“是三姑娘客气了,我兄弟二人并未久候,三姑娘又何来失礼之处?”
顾怀袖捏着扇子的手指微微一紧,抿了唇,“那便当是小女子客气了吧。”
“天色不早,三姑娘请进。”
张廷玉一眨眼便将话题岔开,安排着这别院的事情了。
这别院不大,只是院中花草不错,是江南宅院的制式,宅院相融。
那张家两位公子安顿好这边的事儿,便已经告辞,还要趁着城门未关出城回龙眠山祖宅。这边丫鬟仆妇略一整顿屋子,顾怀袖便进了屋。
前脚踏进门,后脚就把扇子扔在紫檀雕漆圆桌上,她坐下来哀嚎一声:“完了……”
第三章拜会张家
“完了?”
青黛不解,这当中又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顾怀袖只恨不能撵出去将那张廷玉给剁了,“我方才出言试探,说是我失礼使他二人久候,那张二公子一板一眼地回了,说他俩没等多久,你信?”
“……”青黛很想说,为何不信?
咳,可是她不敢。
“小姐,事情哪儿有您想得那么可怕?咱们说的,不过是女儿家的戏语,哪里能当真?人家大老爷们儿,至于跟咱们计较吗?”
青黛说的不是没道理,可顾怀袖不觉得。
她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指压着自己太阳xué,“只不知道这个张二公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却也不像是个庸才。
顾怀袖问道:“看你之前说这张家头头是道,你倒跟我说说这张家公子是个什么情况?”
别的青黛不懂,单单这四处来的小道消息,她是什么都知道。
当下青黛便站在顾怀袖面前,得意道:“张老大人的事儿,小姐您比奴婢清楚,不过要说这四位公子,那是奴婢清楚。”
“行了,再卖关子当心我撵你出去。”顾怀袖打断她絮叨,让她说正事儿。
青黛一吐舌头,这才掰着手指头跟顾怀袖数——
张英的长子,名为张廷瓒,年纪较大了,乃是康熙爷十八年的进士。二十五就中进士的可不多,乃是才俊之中的才俊,不过已经婚配,儿子都不知道多大了。
次子张廷玉,也就是今天见到说话最多的那一个,今年怕刚好二十,多半是这一次顾瑶芳的对象。顾贞观一向觉得张家的公子们好,张英教出来的儿子都好,所以一直有意把自己女儿许配给张家子。日后,这张廷玉指不定还是顾怀袖的姐夫。
三子张廷璐,年十七,应是今天看上去还满身青涩的小子。
四子张廷瑑,今年才十岁,听说很是聪明。
其实真正近年要娶妻的,便是张家次子张廷玉跟三子张廷璐。
顾怀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大姐跟张廷玉年纪相仿,自己跟张廷璐同岁。她老觉得脖子后面冒冷汗,心说自己别是被便宜亲爹给坑了,这要一个不小心嫁出去可就倒霉了。
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身处火坑。
张英老大人是什么人?
康熙爷心腹重臣,教过下面一gān皇子,不管是太子还是下面的阿哥,都要称他一声“老师”。
这人还跟权相纳兰明珠jiāo好,被明珠当成自己人。可同时,索额图也视张英为心腹。要知道——当朝大臣之中,已经是党派林立,纳兰明珠跟索额图这两位,一个拥护大阿哥胤褆,一个是坚定的太子一党,彼此死掐的时候多了,张英能同时跟这两个人jiāo好可不简单。
若不是知道这一点,顾怀袖也不会觉得张英是个本事人。
这样的家庭之中,难免有官场上种种往来,更何况张英的儿子都不是什么庸人。
顾怀袖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官二代的种种言论,只恨不能回到过去,把自己说出去的话给吞回来。
什么一代不如一代,那张廷玉……
一门父子两宰相,顾怀袖想想都心疼自己。
“我心绞痛……”
顾怀袖走过去躺在chuáng榻上,两眼无神望着帐顶。
她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万没想到开玩笑的时候张家兄弟俩就在外面。两家若真结亲,她是得罪了自己的姐夫;没结亲,两家关系难免不好,呵呵,那仇恨就更大了。
青黛走过来,只觉得顾怀袖杞人忧天:“小姐你就是太谨小慎微了,整日里操心这些个有的没的……”
哟,这小丫头片子还敢说她。
顾怀袖横她一眼,“臭丫头,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连我都敢编排。我是平日里谁都不愿意得罪的,和稀泥和稀泥也就和过去了,不然哪儿来安生日子?这世道,枪打出头鸟,谁掐尖儿谁挨掐。”
青黛撇撇嘴,不懂。
处世哲学不一样,顾怀袖也懒得再说。
横竖还是看以后,真要是个大男人,没得跟她斤斤计较到这个程度。
她名声也够坏了,不差这一点半点的。
顾怀袖很快就想开了,由着青黛伺候,又吃了些东西,便躺chuáng榻上睡了。
也不知是不是认chuáng,次日天没亮她就睁眼了,青黛在外间睡,顾怀袖随便披了件衣裳起来。
她不喝冷的茶,一摸到茶壶冷的,便坐在那儿想一会儿事,又把藏了许久的玉佩拿出来,摸了摸又放回去。
坐了没一会儿觉得冷,顾怀袖又躺回去,睡个回笼觉,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被青黛叫了起来。
“小姐今儿又醒得早,奴婢瞧见那茶壶的位置动过了。”青黛有些忧心,一面给顾怀袖梳头,一面说着,“您就是睡不好,也不知这毛病是不是给大小姐传染的。”
顾怀袖心说这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啊,“我跟大姐固然不好,但她可是个睡得好的,你别听那大夫胡说八道。睡不好,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顾瑶芳说是身子骨儿弱,顾怀袖其实从来不觉得,尤其是近两年调养得好,只是她依旧那弱不禁风模样,比较惹人疼罢了。
她瞧着菱花镜里自己一张脸,“不过……我要是顾瑶芳,也得心塞啊……”
有自己这么个妹妹在,哪个姐姐又能高兴得起来?
这样一想,顾怀袖又笑了。知道顾瑶芳过得不好,她也就开心了。
今日梳的是个双螺髻,换了一身湖蓝的衫子,配着颜色略深的墨花裙,瞧着也清秀。
青黛伺候着顾怀袖用了些粥,日头也才刚出来。原本顾怀袖是打算去桐城看看,这时节踏青的人还多,没料想下面小厮便来报:“一会儿咱们老爷跟张家老爷要进城,住在张家桐城大宅里,老爷让小姐过午便去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