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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隋炀帝恋爱的正确姿势》作者:柯染

文案:

本文又名《暴君又撩又甜》《皇后的地盘总是比朕大》《我在隋朝当秘书》

江山如此多妖,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作为大暴君的小秘书,贺盾的任务是:

第一,监督好陛下的工作;

第二,管理好陛下的后宫。

不正经文案:

假如皇上终于娶了皇后,婚后:

心怀天下的皇后:读书,编史,立山门

独守空房的皇上:上朝,下朝,等皇后

假如婚后有了孩纸:

心怀天下的皇后:游学,赚钱,养全家

独守空房的皇上:上朝,下朝,带孩子

最后,黑化的皇上出去找浪得飞起的皇后。

背景哭的昏倒的大臣

阅读提醒:

1,文风轻松向,男主隋炀帝杨广。

2,1v1,g向,甜文,HE。

3,时代背景在隋朝,女主来自共产主义社会,轻松欢乐文。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盾┃配角:杨广┃其它:暴君又撩又甜

作品简评:

暴君皇帝杨广的眼里只有两件事:第一扩充版图,第二杀人。江山如此多妖,引无数英雄尽折腰,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作为暴君的小秘书,贺盾也很忙,努力赚钱包养陛下的烧钱爱好,监督好陛下工作的同时,顺便管好陛下的后宫,从奴隶做起,官至太史令,乃至成为一国之后,与隋炀帝携手共建盛世。本文描述还原大隋江山图景,良臣明将风流人物,女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全文行文诙谐幽默,文笔精炼,人物性格鲜明,情节设计巧妙。女主与男主既是夫妻,又是良师益友,强者与强者之间碰撞出感情火花,剧情跌岩起伏,超级好看的一篇文。

华林苑里奇树名花歪倒了一地,周身乱糟糟的一片断壁残垣,半天前这里还是个青山碧水的皇家园林,现在就是个乞丐山村,废墟中只能从零落的奇珍器物上依稀看出点原先的堂皇富丽。

贺盾抄着手立在半山四方亭的一角,目光沉静地望向远处,这地方是个好位置,居高至下,整个华林苑尽收眼底。

皇帝和宠妃正在园子里嬉笑玩乐,诸人诸事不得相扰。

护卫禁军里外围了三层,皇帝早先就吩咐过了,禁军们慑于君威,这园子就连只鸟都飞不进来。

只一行人本就在逃难的路上,来济州安家也不过半年光景,右丞相高阿那肱虽回禀说敌军离此地相离十万八千里,但这话也只有心求宽慰的皇帝高纬会信了。

贺盾不信,因此一路上都紧绷着心神,来了济州行宫也不敢放松一丝一毫,此刻遥遥见园林外一位身着铠甲腰悬长剑的将士从路那头转出来,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贺盾认识此人,是大将军梅胜郎。

皇帝不喜与臣子相见言谈,又是这等纵情玩乐的兴头上,武将冒死前来求见,定然是有不得不求的大事了。

梅胜郎急匆匆地大步奔近,被禁军拦住后争执纠缠间手都按在了剑柄上,又急又怒恨不得长了翅膀直接飞进来,俨然是火烧眉毛千钧一发了。

梅胜郎眉头倒竖,怒不可遏,“让开!敌军已追至济州南城,本将军有军国要事秉奏皇上,延误军机之罪你可担当得起!”

动辄是国破家亡的大事,这禁军头领却充耳不闻,只抱剑一拱手,冷声道,“这话将军与丞相说去,吾等只听皇令调遣,将军在此纠缠不清,搅扰皇上雅兴,下官才是担当不起。”

梅胜郎急得满嘴燎泡,听此言越发的火冒三丈,“高阿那肱狼子野心,与那逆臣贼子说,敌军只怕来得更快!”

一干人不为所动,梅胜郎胸膛起伏,暴喝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敌军兵临城下,你们想跟着一起做亡国奴吗!”

头领面色冷然,其余人也只管木然站着,不说还可活到城破,说了当即便死,他等听皇帝丞相令,已然是尽忠了。

梅胜郎无法,园门前来回快走几步,忽地朝园子里高喊,声嘶力竭:济州告急,梅胜郎求见皇上!

离得太远,园林里又嬉笑喧闹不休,贺盾虽听不清究竟什么情况,但想想近来探听到的消息,大抵猜到一些。

斛律光、高俨、高长恭等其他北齐忠魂坟冢犹新,先例在前,不管是何等缘由,梅胜郎若枉顾君威硬闯进来,下场就是个死字。

看这情形梅将军大概也闯不进来。

贺盾也不做耽搁,立马转身朝下面乐和的一众人肃声道,“启禀皇上!宇文邕追到济州了!”

八[九岁的童音夹杂在绵柔轻快的琵琶曲里连泡都没起一个,皇帝高纬无愁天子的名号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晋阳邺城已破,济州告急,请皇上速速定夺!”

贺盾快步从高台上下来,声音高出了九度半,落在一青衣侍从肩上的‘威武大将军’张开翅膀扑棱棱盘旋开来,华林园里嬉闹声陡然一静,被宫女宫仆围在中间正乐和着的‘乞丐’皇帝总算听见贺盾的喊声了。

“周贼当真攻进来了?”

缺了口的脏瓷碗跌在地上裂成几半,钱币珠宝滚得到处都是,皇帝高纬从地上跳起来,破衣烂衫间铃叮作响,端的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再无一丝天子气概,“那老贼当真追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高纬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一个劲地朝旁边的高阿那肱问怎么办怎么办,彻底六神无主了。

一年间一行人皆是东躲西藏,国难之时高纬连禅让八岁幼子自称太上皇的荒唐事都干过,有这等反应实是意料之中。

知道怕就好。

贺盾心里松了口气,顾不上高阿那肱紧盯着她阴鸷的目光,语速飞快地朝高纬回禀道,“梅将军正在园门外求见,皇上可请将军进来一同商讨迎敌对策。”

高纬忙要让人去请,高阿那肱行礼一拦,口里道,“皇上,臣晨间方得军报,周贼分明还在晋阳苦战,哪里能来济州,胡言乱语造谣军情,可是军中大忌呀,皇上。”

高纬神色犹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高阿那肱一开口贺盾就知道不妙,见他往冯淑妃看去,心里便只剩完蛋二字了。

冯淑妃本名冯小怜,大名鼎鼎的美人妖姬,得了高阿那肱眼色,当下便着恼地瞪了瞪贺盾,摇着高纬的手臂,娇痴痴道,“皇上您看二月,您赏他个尽忠侯当,他不知感恩不说,如今还越发托大了,造谣生事欺君罔上这等事都敢做,平日里真是小瞧了他。”

二月是贺盾的现用名,尽忠候是皇帝赏的爵位,不过顶着个侯爵身份也显不出尊贵来,宫里的宫女仆从但凡能得皇帝三分青眼的,女的都是郡主,男的都是侯爷,开府封爵的不计其数,官员连记都记不过来,是好是歹是死是活全凭皇帝的喜好。

皇帝近年来又迷上了冯淑妃,其他的事更入不得他的眼了。

冯娘娘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美人颜,声音也娇软好听,撒起娇来连贺盾这真女人都听得脊梁骨酥软发麻,高纬又是个痴迷女色的情种子,当下便搂着她满脸温柔宠溺,“爱妃说的是,不过二月演的乞丐十分逼真,留着他陪咱们玩乐,杀了倒是怪可惜,不如把他拉下去打上二十大板可好?”

贺盾默然不语,她一逮着机会就劝高纬不要耽于玩乐,冯娘娘不喜欢她是正常的。

“臣妾都听皇上的。”冯小怜自高纬那要得了想要的糖,顿时娇俏明媚地笑了几声,再不看贺盾一眼,没心没肺地与皇帝又蹲回地上玩乐了。

贺盾看着萦绕在高纬周身的紫气,心说这层帝王之气近日来越发稀薄,今日更是若隐若现几近于无,想来是北齐气数已尽,要亡国了。

算一算她知道的那些历史记载,大概也就这几日了。

贺盾正为将来的日子发愁,高阿那肱冷哼了一声蠢奴,一摆手,两个宫仆上前钳制了贺盾就往外拉,因着淑妃娘娘不喜血腥,行刑也就要背着人点。

贺盾被按在了假山石后面的长凳上,扭着她手臂进来的老宫人见她被打得皮开肉裂也不吭一声,脸上常年挂着的假笑倒是消停了不少,看着她欲言又止,终是长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多什么嘴,咱们必死之人,该玩玩,该乐乐,你说这等事,岂不扫兴,这宫里忠君爱国的早死透了,今个是皇上心情好不与你计较……”

老宫人见贺盾一脸煞白却只沉默不语,接着低声道,“你本也不是宫里人,在外讨饭也比这宫里提着脑袋过日子强,若有那造化,你想法子自个逃走罢。”

那宫人说完摇摇头,佝偻着腰走了。

贺盾道了声谢,硬生生受了二十大板子,没死算她命大,这板子打完命也去了大半条,贺盾浑身都是湿汗,听着假山那边大姐大爷给点钱的嬉闹喧哗声,一边扶着山石踉跄着爬起来,一边将忠君爱国四个字在心里来回咀嚼了几遍。

老宫人真是误会她了。

一来她本就不是这里的人。

二来真正的二月在被抛入江中前就已经绝了生息,她听个船上的小姑娘唤这具身体二月,除了知道她与她二姐有仇外,其余的一概不知。

不知二月是哪一国人,自然也就谈不上对谁忠君爱国。

贺盾在意高纬的生死,是有旁的考量。

这件事的原委要从九个月前说起。

那时候她被拖进这具身体里,刚从江水里爬出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九死一生,这具身体很有些古怪之处。

贺盾姑且将它称之为一种名为梦魇的怪病。

总之她闭上眼睛就没个消停,那种密闭空间不住挤压的窒息感让人喘不上气来,不会当真要人命,但醒过来每每都是大汗淋漓惊惧不已,难以入睡不说,睡着也睡不安生。

贺盾被折磨个够呛,青黑着眼圈人不人鬼不鬼底在街上混了三两月,若不是她对这活化石一样的年代和社会十分感兴趣,当真要觉得上天赐一具身体,还不如当一块江边石头来得逍遥自在了。

好在老天爷待她不薄,恰巧齐军路过晋阳,贺盾阴差阳错被逮到了皇宫,她离高纬近了见着一层薄薄的紫气,隔三五差的从高纬身边路过两回,好歹过上了些安生日子。

贺盾试了好几回,不管因为什么,大半年下来,高纬身上这层薄薄的紫气,对贺盾来说,已经变成一项能改善生活质量的奢侈品了。

她打听过,也翻阅了不少典籍,这病玄,这层紫气更玄。

贺盾实打实问了些宫里人,大家却只当她奉承皇帝,高纬听得开怀大笑,当下便赏了个尽忠侯给她当,直说她是个好的。

紫气这东西,大家都是听说过没见过。

《列仙传》记载老子李耳西出函谷关,关尹喜望见紫气东来。

天宫龙庭紫气充盈。

紫气为祥瑞是大家伙公认的事实。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贺盾信了。

贺盾有此不可告人的私心和目的,精神和生活都受了高纬颇多的照拂和恩惠,心里总是希望高纬能做一个称职皇帝,做的恶少一点,能活得久一点。

然则历史如汪洋大海源远流长,自有它的既定的轨迹和必然流向,又岂是她这等末流人物干涉得了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

贺盾还未想出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就听外面的琵琶筝乐突然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宫人慌乱混杂的惊叫推攘声,夹杂着马匹嘶鸣层层迭起,铁骑急促地面微微颤动,一时间华林苑里飞鸟走兽惊飞四散,园里面的人虽看不见外面是如何形势,却有如千军万马兵临池下般紧绷的煞气扑面而来,听得人心惊不已。

贺盾顾不上后背伤口撕扯着的疼,忙往半山亭跑去,远远望见外面狼烟滚滚,千军铁骑列阵而立,旌旗猎猎迎风招展,黑旗上头偌大一个周字,威风凛凛。

是北周军,宇文邕这么快便攻进来了!

不过须臾间,整个华林苑前便站满了千军万马,贺盾一看高阿那肱对北周军当先一首领躬身行礼,就知敌军来得如此之快,是北齐的这位大丞相引狼入室的成果了。

贺盾立马从亭子里下来,拉住惊慌失措的高纬,招呼先前和她说话的那位老宫人一起往园林深处跑,边跑边喘着气解释道,“皇上跟属下走,有条路直同江边,过江往南行,是通往陈朝最近的路,咱们先逃命要紧。”

贺盾如此一说,便有不少宫人大喜过望,跟着一起逃命,生死关头都是为了活命,远近亲疏已经没什么关碍了。

“这就好,这就好……”高纬被北周军吓得缺灵魂短智慧,没甚反应地被贺盾拉着走了好大一截,忽地又哎呀了一声,挣脱了贺盾的手往回跑去,“等等小怜,小怜跟朕一起走!”

园林里兵荒马乱,冯小怜被冲撞得跌在了地上,将将扶着假山石站起来,见高纬回头找她,喜笑颜开,两人捞在一起走,贺盾也不耽搁,前面领路,华林苑依山而建,后面林子深重茂密,她原先又周密的计划过,逃出生天的可能性非常大,虽说以后的日子大概也是一片昏暗,但能多活一刻算一刻罢。

“走这边!”生死关头,大家伙倒都配合得很,安静又迅速地跟在贺盾后面,一路顺遂。

出口在一座巨大的假山石后头,隐蔽之极,就算周人当真寻来,想找到也要费一番功夫,眼见转过弯就到了,华林苑里却远远传来高阿那肱高昂的喊声,“皇上,周朝圣主宽厚仁善,亲封皇上为温国公,赐长安上苑行宫,保皇上太后等宗族之人荣华富贵,安度余生,皇上,没有危险了,快出来了……”

贺盾脚下不停,指挥着大家依着顺序从只容一人行走的小道上穿过去。

这是当权者对待皇室俘虏的惯用伎俩,目的在于安抚亡国之地的百姓和余下各州郡的势力,但这只是暂时的,一山没有二虎,待它日大军扫平北齐的残余势力,当权执政者是不会容忍前朝皇帝这等不稳定因数存活于世的。

贺盾头脑很清醒,因此对高阿那肱不杀降臣降民的口号诱惑充耳不闻。

可逃命的不止贺盾一个人。

除却高纬冯小怜之外,还有十几二十个宫人跟在后头,高阿那肱的话贺盾不为所动,其他人就未必了。

原因无他,实在是北周皇帝宇文邕不但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贤德仁善的名声还远播四海。

宇文邕的好名声也是一点一滴积攒来的。

自两国交战以来,宇文邕亲率大军伐齐,治军严明,所过北齐之境,禁止士兵砍伐树木,践踏庄稼,惊扰沿途百姓,犯者皆当场斩杀,宇文邕率领骑兵一路打到济州,不但不招北齐人民仇恨,反倒颇得民心。

听说北周百姓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对比起荒唐无度残暴不仁的高家人,宇文邕贤德圣君的形象自然脱颖而出了。

这样一位仁德善良的明君圣主开了金口,天子之言一言九鼎,说不杀降民,定然是不会杀了。

半数以上宫人脚步迟疑不已,踌躇不前,相互看看竟都是颇为意动,贺盾看在眼里,方要说话,便听高阿那肱的喊声又近了一些,言辞切切,“皇上!且听老臣一言,华林苑方圆十里之内已尽在周军掌握之中,任您有万般能耐也是插翅难飞,皇上行差踏错一步,当真陷入万劫不复之境,是再难回头了,皇上!”

“朕在此处!”高纬扬声喊了一嗓子,喊完神色又懊恼地哎了一声,想来是连他自己都没想清楚就贸贸然开口了。

他这一嗓子像是开了闸,先前迟疑的那些宫人脸上露出喜色,纷纷扬声,“皇上在这里!”

这下是彻底暴露了。

贺盾心里有些哭笑不得,这通道是她很早之前准备下的,原本就是个溶洞,地道里设了点障碍,穿过山肚子一路通往江边,上了船绝尘而去,顺利的话一时半会儿谁也逮不到他们。

罢了,各有各的命数。

贺盾再不说话,转身便要自己走,旁人却不让她如意,后面两个宫人对视了一眼,点点头,两大步跨上前,一拉一扯将贺盾钳制住,语气兴奋,“咱们把他献给周帝,也是大功一件!”

贺盾方才受了棍伤,折腾到这会儿也是强撑着的半条命,动了动没挣脱开,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便也不再挣扎了。

俘虏也是分等级的,譬如高纬高恒太后帝太后等一干皇室中人,就有舒适温暖的马车可以坐,如宫仆宦官这样的,与被抓住的畜生也没什么分别。

都捆着双手,脚上拴着麻绳被驱赶到园林外的旷野上,惶恐不安地等待着胜利者对他们的最终发落。

贺盾一路跟在最后,她人小归小,鼻子却非常灵,大概是这一干北齐旧人里头一个发现异样的。

先是有一层细细的焦臭味,空气开始变得干热,接着一阵阵浓烟从华林苑里冒出来,夹杂着跳跃的火光,烟尘滚滚,火光冲天,彤彤大火越烧越烈,渐渐地有了遮天避日之势。

这座恢宏奢华的行宫,连带着百亩园林,尽数要在大火之中化成灰烬了。

贺盾呆愣地看着,身旁陆陆续续地响起了些饮泣声,到底大家伙是做了亡国奴,看着这象征皇权的王宫在熊熊大火中消失殆尽,难免心有触动。

贺盾本就不是这里的人,因为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便也不会像其他北周旧人一般,感慨良多了。

宇文邕是一位简朴勤劳的皇帝,下令烧毁北齐皇帝修筑的华丽宫殿,天下百姓都要拍手称快的。

身旁的老宫人脸上松弛的肌肉微微抖动,浑浊的双目沁湿,贺盾乘人不注意,拉扯了下老宫人的衣袖,朝他摇了摇头,老宫人知道旁边的北周兵正冷眼看着他们,明白贺盾的意思,暗自吸了口气,慢慢镇定下来。

整个华林苑上空铺天盖地一片金红,像喷发的火山,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北齐两个字连同这富丽堂皇的园林宫殿,以后都不复存在了。

原先捉了贺盾的宫人们也全都怔怔地看着熊熊大火,完全没了邀功请赏的兴致。

宫人们本就是打错了算盘,北齐刚灭,无论是北周皇帝宇文邕,还是叛臣高阿那肱,都没工夫搭理他们这些路人甲的。

贺盾也松了口气,虽说那样可以见到周武帝,但也要有命见才行。

她一时间倒没想起紫气与皇帝的联系来,她想见一见宇文邕,单纯就是路人粉知道伟人就在咫尺之间,觉得不看一看是白白路过一回。

贺盾喜欢敬佩宇文邕是有原因的。

她上辈子是个文史生,主修历史社会学,因着她生活的地方社会关系实在简单之极,她的兴趣自然就落在了这些古早的年代上。

魏晋南北朝在历史社会学上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

自西晋末年八王之乱,北方游牧民族铁蹄滚滚南下之后,阶级压迫演变成最为原始的、自发的民族矛盾,百姓和劳动者们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分是非对错,只晓得种族同异,失去理性地相互残杀迫害。

三百年间三十几个政权交替兴灭,以农耕为业的汉人挡不住少数民族铁骑的蹂[躏,整个中原沦为一片废墟,这对汉民族来说是一次残酷沉重的灾难,但其中也不乏浓墨重彩。

完全崩溃的社会关系冲开了思想桎梏的阀门,社会文化发生了重大的转折,期间玄学的兴起,佛教的输入,道教的勃发,波斯以及希腊文化的渗透,种种自生的、外来的文化思想杂糅在一起,相互影响,相互胶着,社会关系复杂多变,精彩纷呈。

以华夏文明为纽带的民族汉化大融合,大概是其中最辉煌最为璀璨的一笔了。

这些特殊性赋予了这个年代独有的魅力。

民族间的间隙从没有这么庞杂繁乱过。

统一变得不单单是疆土的问题。

当权者们所要达到的目标,是要形成新的文化认同和民族心理,重新整合分裂的社会。

这种内在的、更深层次的统一,远比军事占领和领土统一更加艰巨和复杂。

时势造英雄。

某种程度上来说,促成这一次统一的北周武帝宇文邕、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其丰功伟绩,比之第一次统一中国的秦始皇及其秦家的先辈们,也差不到哪里去。

有机会亲身经历这三代皇帝一步步完成民族大一统的整个过程,是一件让人心跳加速的事。

既然老天爷让她重活都重活得这么称心如意,那她便该好好珍惜才是……

贺盾深吸一口气,站在广场上,只觉精力无限,不曾想被拉扯了一把,粗哑的嗓音把她喊得回过神来了。

是看守俘虏的士兵,这士兵讲的虽是北方方言,却是汉人语了,“你,跟我来,大将军要见你!”

汉人士兵。

贺盾看了眼中等身材的男子,心说这就是武帝改革的高明之处。

同样是六镇军人出身,同样是鲜卑族,北齐自高祖高欢到后主高纬,自始至终以鲜卑血统为贵,将汉人排斥在外。

北周武帝却不同,一生致力于改革,启用汉人官员,招募汉族人民为府兵,释放北齐官府没为奴隶奴婢的汉人为平民,诸多举措,无不增强了百姓们的归属感,使社会趋于安定平和。

马上打江山,但不能马上治江山。

北齐的当政者武力至上,北周却力求统一融合。

这就是两国胜败之分的根本原因了。

贺盾被带到了一个大帐里,殿中一扫眼都是武将,立在中间穿着文士服的最为显眼,是脱了北齐官服的高阿那肱,现在被周武帝封为大将军,任隆州刺史。

上首端坐着一人身着铠甲,轮廓五官深邃,身形高大英武非凡,便就是这么坐着,上位者的压迫感也不容忽视,但此次伐齐的将军有很多,宇文宪,杨坚,尉迟迥都在其列,贺盾不知这是哪一位,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等着上头发话。

高阿那肱见贺盾呆站着,不由轻斥了一声,“你这蠢奴,还不快见过皇上!”

贺盾有些吃惊,定睛一看果然看见了和高纬身上如出一辙的紫气。

“小奴二月,拜见皇上。”

并且周身的紫气不似高纬那般虚无缥缈淡不可觉,紫气缭绕,生生不息,大概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相罢。

宇文邕韬光养晦十余年,诛杀权臣宇文护收回朝政,励精图治一统北方,威仪不凡那也是应该的。

贺盾心跳有些不稳,心说路人粉也是粉,粉丝见到伟人心情总是难以平静,就是不知武帝见她干什么,莫不是怪罪她帮助高纬逃跑,打算将她叉出去砍头罢。

贺盾还跪在地上,宇文邕却摆手让她起来,“且起身,朕听大将军说你看得见温国公身上有龙气,此事可当真?”

这时候流行谶语谶图,相士方术遍地都是,看相也是一种潮流,宇文邕有此一问并不稀奇。

贺盾叩首回道,“小奴进宫前见人施相面之术,侥幸习得一二。”除却相面之术,贺盾也不知她这只能看到皇帝那层紫气的眼力是什么了。

“你这小孩说话倒也文绉绉的。”宇文邕方才灭了齐国,想来心情不错,当下便笑问道,“那小相士给朕看看,有那等祥瑞之气无。”

何止是有。

贺盾嗯了一声,光明正大看了周武帝一眼,老实回道,“回皇上,有。“

稚嫩的童音在安静空旷的大帐里显得掷地有声,高阿那肱轻咳了两声频频朝贺盾使眼色,宇文邕似乎来了兴致,接着问道,“比之温国公如何?”

高纬另有住处,并不在营帐里,不过贺盾不用看便知道高纬定是脱离了真龙天子的行列,跌落尘埃变成普通人了,“皇上周身紫气缭绕,浓郁勃发。”

捧脚精。

这一营帐的文臣武将们目光都落在了贺盾身上,大概都如高阿那肱一样,惊叹贺盾小小年纪便将谄媚之功修炼得如此炉火纯青。

天朝自来讲究正统,但凡做皇帝的,没有一个不希望百姓拿他们当真龙天子的,是以贺盾这话,无论是昏君还是明君,听了一样开怀舒畅,宇文邕朗笑几声,下首立着的臣子难免要跟着奉承几句,皇上万岁,陛下万岁。

宇文邕示意臣下不必多礼,抬手一压营帐里便安静了下来。

宇文邕像是突然心血来潮,忽地朝下首左侧一排伸手一指,问得饶有兴致,“这群人里面兴许有梁帝,陈帝,也是皇上,或者将来的皇上,小师傅你若指得出,朕便许你出奴籍,携黄金白两衣锦还乡如何?”

贺盾一愣,顺着宇文邕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列臣子或是神色紧绷,或是煞白了脸,或是面带惶恐之色,好几个还缩肩缩脑的。

贺盾心里明白,若有可能,这些朝臣只怕要跳将出来捂住她的嘴巴,或者直接将她杀了了事,免得被她胡言乱语刮害性命了。

魏晋南北朝因讖语被诛灭的例子实在太多,此情此景,由不得人不多想。

无论宇文邕是真相信她还是假相信她,这一排臣子里定是有他忌惮的人。

贺盾心里感慨帝王高深莫测,若她当真是个九岁孩童,听了宇文邕的话,岂不是要挑一个样貌地位不凡的指一指,以谋求富贵了。

营帐里静得出奇,只听得见风吹帐布的摆动声,贺盾一一仔细看过,朝宇文邕摇头道,“没有。”

确实是没有,隋文帝杨坚现在还不是皇帝,身上哪来的龙气。

朝臣们似乎都松了口气,宇文邕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朝贺盾颔首道,“你这小孩倒有几分赤子之心,不急不贪,罢了,脱了奴籍,回长安之前便暂且在军中喂马罢。”

贺盾也不在意自己本身就不是奴籍,叩谢了圣恩,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杨广:为什么朕还没出场……

作者菌:还在来时的路上……

问的宝宝比较多,以下是对文里社会学历史社会学的解释:

社会学:研究社会的秩序和进步。

历史社会学:社会现象本身是历史过程中社会互动的结果。

社会历史学:用社会学的方法和视角来做历史研究。

宇文邕随口一句也是圣喻,出了营帐便有士兵领着贺盾去马厩。

鲜卑族骁勇善战,素来以骑兵著称,半数以上的士兵都拥有自己的战马,在兵营里喂马就成了一项常见的活计,这些马匹也未集中喂养,都是分队分列养在各自小分队里的,一路走过贺盾就看见了好几处,兵大哥领着贺盾往里走,最后左拐右拐停在了里侧一个最清净的马厩前。

比之其它,这里的门墙很高,干净,整洁,地方宽敞明亮。

贺盾虽是看不见里面的马匹是如何神驹,也猜得到这里面养的马主人身份不凡了。

兵大哥粗哑着嗓音提点贺盾,“这是皇上的御马厩,做事认真小心些,出了岔子,就砍了你的头剁碎了当马粮。”

贺盾点头应下。

战马作为冷兵器时代最常用的交通工具,重要程度可想而知,尤其是战场上,照料马匹这事向来是不会交给俘虏做的,贺盾能得这么个活,想来是宇文邕心情不错,又格外开恩的缘故。

兵大哥三言两语把贺盾交代给老厩丁,自个走了。

贺盾给老前辈行礼问好。

老厩丁六十多岁的样子,腿有点微瘸,年纪这么大的兵丁在军营里很不多见,老厩丁来当粮草兵之前估计也是个上过前线的,风里来雨里去脸上肤质粗糙,精神头却还很足。

老厩丁扫了眼贺盾的身形,蹙蹙眉,嘟囔了一句怎么尽送些不顶用的来,言罢倒也没拿贺盾怎么着,背着手示意她跟上。

老厩丁往门墙里面指了指,正要开口解释两句,回头便见三尺身量的小孩踮着脚也够不着上头,不由乐了一声,到底看她年纪小,索性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又是个碍手碍脚的,你也滚去后头切草料去。”

贺盾点头应了。

做什么活对贺盾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生活的年代劳动已经变成了第一需要,有事可做是一件让人高兴充实的事,所以纵然会噩梦连连,贺盾却也一点不讨厌这里,喜欢这里的理由实在太多了。

她掉进了一个有趣的年代,便想拨开历史那层神秘的面纱,了解这里真实的人,真实的事,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贺盾谢过了老厩丁,双手提着差不多和她等身大小的铡刀往后头走去。

此时不过二三月,山林里虽是有些青草嫩芽,到底不够这些雄壮结实的北方悍马塞牙缝的,干草料切小了和稻米壳粉混在一起,配上干净的清水,就是这个季节马匹最喜欢的口粮了。

贺盾拎着把大铡刀去了马厩后头,进去看见里头正认真做事的女子倒是呆了一下。

是冯小怜。

她竟是也被赶来这里喂马了。

冯小怜一身粗布麻衣,头上钗饰全无,黝黑柔亮的头发随意编成了两条辫子垂在身前,挽着袖子露出两节皓雪的手臂,素着一张脸,五官柔软精致,光洁如玉的额头上带了层薄薄的汗珠,肤色微红粉嫩,正午的阳光下,清醒的空气里,一眼望去竟有种皎皎似轻云敝月的美,冰清玉润,美到了极致,让人见之忘俗,动人魂魄。

有人来了冯娘娘也不关心,只抬头看了一眼便接着干活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贺盾很是用了点定力才从冯小怜的美貌里回过神,轻轻走过去将铡刀放在地上,拿过堆在一旁的干草开始切了起来。

切草料用的铡刀个头大,贺盾第一把竟是没压下去,学着冯小怜的模样才得了些章法,一边费力的切着,一边对旁边素来养尊处优、此刻动作麻利的冯娘娘佩服不已。

贺盾努力喘着气,忍不住往旁边偷觑了好几眼,对上冯娘娘微微挑着的墨黛眉,脸不由有些热,只觉这样相对无言十分尴尬,便一边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一边攀谈闲聊,“原来您还会这个。”

过去的事在贺盾眼里就是过眼云烟,散了便散了,倒是冯娘娘好像变了许多,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了。

冯小怜有些奇怪地看着眼贺盾,粉唇微张,似是很不习惯与人这般闲聊,好一会儿弯腰抓了把干草搁在刀下,回道,“我跟了皇上之前只是皇后身边的一个女侍,专门做下人做的活,说不定以后还要接着做,这些事也不难,会做有什么稀奇。”

贺盾哦哦了两声,冯娘娘的过去未来她知道的不多,只不过这么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宇文邕却直接把人扔过来养马,可见这位帝王铁石心肠到何等地步。

冯小怜明显不想跟她多言,说完院子里就安静了下来,贺盾看着她眉眼如画,绝色无双,忍不住轻声说道,“您这样清水芙蓉一般,很漂亮。”原先也不是不漂亮,只是妆容太艳,华服美饰太抢眼,反倒将珍珠本身的光华掩盖去了,在贺盾看来,还是这样素颜来得更倾国倾城些。

冯小怜闻言直起身体,瞧着贺盾吃吃笑了一声,“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知道什么,本娘娘是很漂亮,可你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小心连骨头渣都留不下,到时候有你后悔的。”

贺盾给冯娘娘那带着桃花的明眸看得脸色通红,她本也不是多话的性子,在高纬身边呆着的大半年,除非必要轻易都不怎么开口,也不跟人闲聊的,这下乍一开口,被挤兑个不行,顿时有些面红耳赤,“您误会了,我没有。”

冯小怜这下是当真高兴了,明眸青睐香腮赛雪,晃花人的眼睛,“你年纪这么小,料你也不懂……不过你最好也别往我跟前凑,我和阿纬是一对,他虽是个小疯子,但对我好,我也不能不记恩,总归是要去陪他的,你若为此丢了性命,找我赔,我可赔不起了……”

贺盾听得有些怔忪,高家人代代短命荒唐,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家族可能有基因遗传性的精神病史,在这个医学科技不发达的年代,又是帝王之家,这种病就非常要人命,不但北齐的百姓吃够苦头,便是亲近之人,也没一个落得好下场的。

不曾想冯小怜竟是知道的。

贺盾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美人颜好一会儿,正想说话,便听得外面传来一阵争论声。

大概有三五人。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是那老厩丁,语气严厉,口里说着污秽之地太子殿下身体金安不宜久留还请速速回去之类的劝诫之言。

年轻一点的语气缓和音调不高,却隐隐含着些不悦和不耐,只道要看看父皇的九骏马,还要在这马厩里四处逛逛。

接着还有两三个附和劝说声,说要见一见养马人云云。

马厩统共就这么点地方,前面关马后面堆放粮草,贺盾听声音越来越近,待听那老厩丁说他这没什么美人,贺盾便清楚一伙人是冲着冯娘娘来的了。

冯小怜脸色微变,眼里先是有些微慌乱,但很快又强压了下去如常起来,见贺盾面色凝重,反倒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道,“这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左右不过是瞧中了我的美色,几个毛头小子,我还应付得过来。”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贺盾知道得多,想的就更周全,一时间心念电转,立马扔下手里的铡刀,飞快道,“我去找温国公。”

历史记载里高纬本就会朝宇文邕讨要冯小怜,只不知是哪一日,现在确实耽误不得了。

太子宇文赟眼下年方十七,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得知天下第一美人成了自家的俘虏,坐不住好奇来看一看那是必然的事,可坏就坏在他的父亲是宇文邕,这件事要被宇文邕知道,宇文赟要挨揍不说,冯小怜的性命是不可能留了。

太子要在朝臣面前留有好印象,犯错了便不是他的错,而是身边人的错,作为用美色勾引太子的女俘虏,是决计活不成的。

这时候能救冯小怜的只有温国公高纬。

贺盾出去便见三两个男子正与老厩丁纠缠不清,贺盾行过礼,一身软甲头戴金冠的英俊男子并没工夫搭理她,只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她一边去,抬脚就要往里面走。

不远处有个宦官踌躇两下转身小步跑了,十有八[九就是探子跑去报信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历史记载宇文邕为了让儿子成器,在儿子身边安插了人,监控他的一言一行,贺盾想到此处,看了看天色,心说宇文邕估计还在营帐里和朝臣谈论政事,她动作快一点,还能赶在前面将消息传给高纬。

贺盾正打算从地上起来,怎奈眼下走进了一双银线夔纹的乌色靴,停在了她前面,看大小应该是个少年人,这时候和宇文赟出现在这里,非富即贵,大概是哪个将军家的小公子罢。

贺盾又行了一礼,耐心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贺盾便忍不住心生赞叹,九岁十岁的小少年身量高出她半个头的模样,年岁不大,五官却精致灵透,眉宇清扬,鼻梁俊挺得恰到好处,目光清湛湛的,黑瞳点漆如墨,他没像旁的同伴一样身着软甲腰间挂剑,倒是着了一身清雅素色锦缎小文士服,就这么随意站着,像从云岫青山里走出来的小谪仙,气质温润,清贵无匹。

生存的环境养成一个人的气质和涵养,第一眼看他便与旁人不同,如果不是特权社会的特权阶级,只怕也分不出这么明显的云泥之别。

贺盾也不能多看,垂下头心里无不感慨,小小年纪便是这等天人之颜,长大了还了得。

“你便是那个掏山挖洞想逃走的小奴隶么?”

声音也清越如金击玉石一般流畅好听。

贺盾现下是记挂着冯娘娘生死大事,因此灵台清明,一边行礼一边辨别高纬的营帐在哪个方向,行完礼脚步一迈就要跑了,却被人揪着后衣领扯得倒退了两步。

贺盾一转头就见拎着她的少年眼里都是温润润的笑意,明亮灵动,“你去哪?”

眼睛真好看,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瞳孔周围会折射出一些带着层次的光,显得自然真诚又温润不已,漂亮极了……

贺盾飞快地掐了自己一下,往马厩里看了看,见太子一干人都快进到粮草房了,心说动辄是人命关天的事,一秒钟都耽误不得,她还是快点去找高纬罢!

贺盾往外挣了挣道,“公子快放开小奴,小奴肚子疼,憋不住要拉出来了!”

小少年这般风度这般打扮,定然是个讲究人,是决计受不了这种带着味道的粗鄙之言的,贺盾听后头马厩那边的人往这边催促,心里就更笃定了。

“阿摩,阿摩!二弟!你在那磨蹭什么,快过来!”

贺盾一心二用,一边在心里碎碎念快放开快放开,一边计划待会儿怎么混进高纬的营帐,听了这一句阿摩起先只觉得有点耳熟,等这小少年回了句大哥先去,豁然想起阿摩不是隋炀帝的小名么?据说是独孤皇后起的,赞美孩子容貌俊美天上有地上无。

南北朝的当政者崇尚武力,此次灭齐得胜是十拿九稳的事,连宇文邕都敢将太子带在身边,杨坚带着儿子出来历练一番,也就不是什么难想通的事。

阿摩,阿摩,当得起这个小名的男子世上并不多,想来面前的人当真是杨广无疑了。

这和伟人的照面可真是猝不及防。

贺盾看着面前的美貌少年有些挪不开眼,见少年目光变得幽清深邃,这才轻打了激灵回过神来。

这可是暴君杨广,原来他曾经还有过这副鲜嫩出尘的模样。

贺盾心里实在是震惊无比。

杨广目光一直没从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俘虏身上挪开过。

他对什么倾国美人不感兴趣,跟着来一是推却不过,二来是想看看能看得见帝王之气的谎话精究竟是什么模样。

倒也不虚此行,杨广想。

这干瘪的小奴急匆匆一副恨不得一蹦三尺的模样,目光时不时往远处北齐废帝的营帐瞟一瞟……

听了他的小名后眼里的吃惊想让人忽视都难。

这可就奇了,不说是北齐的俘虏么?没来几日懂的东西倒是不少。

杨广听着马厩里头的响动,目光闪了闪,拎着豆丁俘虏的衣领提着悠了两下,觉得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轻笑了一声问,“想去报信?”

贺盾暗自秉着呼吸心跳,露出个大大地、友善的笑容,“小奴有急事,公子要是放了小奴,小奴送公子一样宝贝。”

算起来陛下现在应该只有七八岁,竟然比她高出这么多了!贺盾秉着呼吸一动不动,生怕暴君陛下一个用力就把她捏死了。

杨广看了眼马厩,吩咐了身旁跟着的近卫道,“你留在此处等,大哥问起,你便说我去其他地方玩了。”他对什么倾国美人不感兴趣,留在此处有麻烦上身,出去走走也无妨。

炀皇帝讳广,一名英,小字阿摩,上美姿仪,少敏慧。

短短一眨眼,贺盾对后面这七个字,是有些深刻体会了。

近卫都被杨广支走了,一路便只他二人,贺盾在前面带路,赶着去高纬的营帐。

兴许是有陛下保驾护航,这一路竟是没什么人上来询问拦截,两人很快便到了高纬的营帐前。

进是肯定进不去的。

高纬现下毕竟是俘虏之身,生活上虽有优待,出行和见客却是不太自由的,能见的人十分有限,并不包括贺盾这等北齐旧人。

营帐周围里外三层禁军,贺盾刚一靠近就被拦了下来。

贺盾往里面张望,不给通传,她又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喊喊试试了。

杨广踱步到小奴隶后头,温声问,“现在怎么办?你进不去。”

杨广身份虽然不低,但无官无职,禁军虽是认识他,但事关前朝废帝,是绝不可能让他胡来的。

贺盾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她一开始便没想过请陛下帮忙,听他问起便摇摇头,对着营帐张口唤道,“温国公在吗!温国公你出来一下!高纬,你出来一下!小怜姑娘有话对您说……”

杨广听得想笑,倒也没说什么,就这么跟在旁边看着,心说他胆子倒也肥,亏得这营帐周围宽敞空旷,否则大家都要出来看戏了。

守门的禁军立马让贺盾和杨广赶紧走莫要在此地喧哗,不过大概是看在杨广的身份面子上,只言语上说了两句,并没有动武驱赶他们。

贺盾也不知这样成不成,好在小怜这两个字对高纬来说非同寻常,贺盾喊了没几遍,营帐里立马奔出个年轻男子来,面目英俊,身形修长,不是高纬是谁。

高纬没了那层紫气,换下了一身龙袍,就是个普通人了,此时俊脸上带了些灰败之色,语气忐忑,“小怜她还好么?二月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来陪朕,愿意的话,朕这便去求了宇文邕。”

现在还朕朕朕地口无遮拦。

高纬身后跟着小步跑出来的近侍脸色很不好,贺盾语速飞快地道,“姑娘正是这个意思,她很想您,想立刻便过来。”左右要的不过一个美人,现在北齐的军力还没有消化汇编完,宇文邕心怀大志,是不会在这上面与高纬计较的。

“那真是太好了!朕这便去把她要来!”

高纬脸上阴云尽散,立马便领着人往宇文邕的营帐去了,人前人后的都是禁军跟着,浩浩荡荡的。

高纬进了宇文邕的营帐,不一会儿又脚步轻快地往马厩的方向去了,贺盾远远看着,知道这件事该是成了。

杨广见小奴隶还傻站着,不以为意道,“他两个不会有好下场,你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一世,不过白费功夫罢了。”

甭管陛下将来如何伟大如何残暴,现在都只是一个模样出尘脾气温和的小公子,贺盾心里的拘谨消除了很多,跟在他身后轻声问,“俘虏的处决决议这么快便下来了么?”

杨广摇头,扫见方才一直跟着他们的小宦官进了营帐不久,就有个近侍点了几个禁军急匆匆往马厩的方向去了。

他姐夫和大哥记吃不记打,这回少下五十大板估计不能平息皇帝的怒火了。

杨广脚步微微一顿便折进了林子里,慢悠悠在土路上走着,或可或无回了贺盾两句,“皇伯父令齐王宪与我父亲择日出发,前往冀州剿灭任城王高湝,一旦荡平残余势力,北齐旧主便没了存活的必要,养着他倒是个祸害……”

杨广说着笑了一下,“至于那个倾国美人……既然是个倾国美人,不是赐给哪个好色的短命人,就是直接杀了了事,下场能好到哪里去,反倒是如梅胜郎之类的忠臣将领,兴许还能在皇伯父手里多活几年……”

他大哥拉他来一起背板子,可算是打错了算盘,碰上这个小俘虏,倒也不是件坏事……

林间小道上青悠悠的一片,青草刚抽了芽,看起来十分鲜嫩,杨广随手揪了根叼在嘴里咀嚼着甜味,一边走,一边看了眼需要小快步才能跟上他的小俘虏,笑道,“你碰上了个好时机,一通胡说说到了皇伯父心坎里,捡了个巧宗,也算你运气好。”大家同是武川军镇出身,论实力谁也不比谁差,盯着那个位子的人太多,皇帝心有忌讳,正是需要君权神授的时候,小俘虏一通胡说八道,对皇帝来说可不是熨帖之极。

陛下是个高腿长,贺盾跟得有点气喘吁吁,听他这么一通话,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赞道,“公子懂这些,当真是厉害。”这么点年纪,看得到这里面的弯弯道道,至少他对朝堂军政,以及宇文邕这个人,了解得是十分透彻的。

杨广心情愉悦,瞧着贺盾俊目里笑意星星点点,话音虽轻,却也张扬恣意,“甘罗八岁出任少庶子,十二岁拜为上卿,本公子为何不可。”

那倒是。

贺盾莞尔,看了眼因为飞扬的笑意显得越发光彩夺目的杨二公子,心说无论年纪是小是大,他都特别喜欢别人的夸赞就对了,看看这眉飞色舞不可一世的模样。

贺盾看了那两排小米牙好几眼,心说这么洁白好看,刚换上的罢。

贺盾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心情这种东西,是可以传染的。

杨广见小奴隶咧嘴笑开了,自己倒失笑了一声,他跟太子姐夫宇文赟,还有大哥杨勇玩不到一处,寻常也不能和旁人说这些,今日跟这小俘虏倒是多话了。

虽说无什么关碍,但总归有些不妥,杨广脚步缓了一些,收了笑肃着神色嘱咐道,“今日与你说的话不许和别人透露半字……”

贺盾忍着笑认真郑重地点头应了,杨广神色缓了缓,复又温声道,“等回了长安,我让父亲把你要来府中,跟在身边伺候我。”

杨广见小奴隶没有立刻应下,只当他是高兴坏了,接着道,“我是隋国公府二公子,跟着我比养马强太多。”

杨广说着提了提小奴隶的破衣烂衫,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以后再不用穿这等烂衣衫,能吃好的用好的,吃肉,知道了么?”

小小年纪这就懂得利诱人心了。

这有点怪,但挺好玩的,陛下小时候就这么了不得了。

贺盾心里想笑,捏着小陛下递给她的银两,一一都点头应下了,末了压住心里的笑意,自己往前走了两步,示意小陛下跟上她的脚步,“公子你跟小奴来,小奴带你去见一个人。”

收买人心这等事,别说是他,他六岁的三弟杨俊都做得有模有样,端看谁更技高一筹,对付一个小奴隶,还是绰绰有余的。

杨广心情跟天气一样好,他本就不打算现在回去,便点头应了,“那走罢。”

贺盾领着杨广去了关押俘虏的地方,北齐一些重要的高官如梅胜郎这些宁死不降的,会有单独的囚车,品级比较低的官员被捆成了一团,末了还有些白身的家仆家丁百姓什么的,就一股脑栓在了一处,住得脏乱差,吃得猪狗不如不说,还得被鞭打着去做苦力。

贺盾和杨广两个小孩模样,杨广又是杨坚的儿子,看押的士兵倒也没为难他们,只嘱咐他们只能在外围看看,不能靠近。

贺盾也没打算进去,只将杨广拉到了墙边张望了两下,往那堆白身俘虏里指了一指,温声道,“公子您看,那个身着青衣的中年男子,他是李德林,他没着官服,可能是被误抓来这里的,公子你若不认识此人,回去与隋国公一说,他便明白了。”

贺盾指的那人其实很好认,中年男子面色虽是有些疲倦憔悴,却难掩姿容风仪。

原来他便是李德林。

杨广看了看身旁还在小声介绍的小俘虏,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嗯了一声打断她道,“我知道了,这便回去寻父亲。”

李德林名闻天下,善属文,小时候便有神童之名,杨广喜文,对这位北齐的大才子神交已久,他求了父亲和大哥一起跟来北齐,本也是想见识下这位文豪大家。

说来也巧,皇上昨日派小司马唐道和去李德林府中请人,扑了个空无功而返,不曾想是被关来这里了。

这事也耽搁不得。

杨广嘱咐小俘虏回马厩去,自己去寻父亲了。

贺盾跟在高纬身边大半年,自然是见过李德林的。

高家人不是做皇帝的料,却很有些艺术细胞,比如说高纬,是个音乐发烧友,善音律,尤善琵琶曲,谱写出来的曲子宛转悠扬,轻快好听,便是后世人也要赞一个绝字。

他父皇高湛,性情暴虐却极好文,对待李德林这样的才子礼遇有加推崇备至,李德林有德有才,身为汉人却一路升迁,平安活到现在,在北齐,可以说是现象级了。

结交李德林对杨坚杨广来说是善缘,贺盾一点也不担心。

李德林状态很不好,这会儿正歇息着闭目养神,贺盾也没出声相扰,自己回了马厩,听老厩丁说冯娘娘被温国公接走了,点点头道了声谢,去了马厩后头,开始认真工作了。

贺盾安安心心待在马厩里喂马,她力气虽小,但架不住勤劳认真,草料切得又细又好,一天一夜下来,工作成果也不容忽视,早起老厩丁背着手晃悠悠进来,愣了愣招手让还在井边提水的贺盾过去,上上下下扫了她一圈,怪道,“昨夜不是让你歇息了么?这一宿的折腾什么。”

草料切得足足的,水缸满的,院子打扫整理过,盆里拌好的粮草,足够今天早晚两顿的了。

老厩丁口里念叨着小子夜半三更不睡觉黑灯瞎火地瞎折腾,到底不会嫌弃个话不多又勤快的老实孩子,瞧面黄肌瘦的小孩看着他手里的野菜窝头眼睛发亮,乐了一声倒还生出两分慈爱之心,捏了捏手里的黑团子只觉硬得跟石头似的,心说没得崩坏这小子的牙,背着手看了贺盾两眼,说了句等着,一瘸一拐慢悠悠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手里就端了两个白面馒头。

老厩丁在院子里的矮桌旁坐下来,将瓷碗放在桌上,推到贺盾面前,眯眼笑道,“吃罢,给你的。”

是两个细面馒头,装在青色的瓷碗里,热气腾腾的冒着麦香,别说俘虏,大概士兵也不常有得吃。

吃什么对贺盾来说都没什么关碍,能填饱肚子就行,但她没有拒绝老厩丁的好意。

贺盾道了谢,飞快地去井边洗干净手,回来在桌边坐下,拿起个馒头细嚼慢咽吃起来,昨天米粒未进,又一夜未眠,她还打算一会儿出去找吃的呢。

贺盾吃得眉开眼笑,又朝老厩丁道谢,“谢谢爷爷。”

“吃个东西还忒多讲究。”老厩丁数落了贺盾一句,自己也就着清水吃了几口,“你吃了便自个找地靠一会儿,就这几匹马也没多少活,咱们皇上英明神武,不是北齐昏君那般嗜杀昏聩,你既然来了安心待着便是,该吃吃,该睡便睡,不用提心吊胆的。”

贺盾将口里的馒头嚼碎了咽下去,摇摇头老实道,“睡不着,做着活的时候精力集中,反倒好受些。”那日她只是立在下首看见宇文邕身上有紫气,并没有走近了接触到,是以那光怪陆离的梦魇又来了,她一夜未眠,工作到天亮,精神倒也不差,只等着再挨过两日,大军启程回长安,留宿歇脚的时候,她能给陛下牵牵马什么的,到时候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老厩丁看了贺盾一眼,哼了声道,“嫌住的差了?那你可知足罢,等大军开拔,路上可是连个遮风挡雨的地儿都没有。”

贺盾摇头,“我自来就有这怪病,在哪都一样的,失眠。”

贺盾说着哈地笑了一声,“失眠可是太难受了,尤其成月成月的,老爷爷你是没试过……”

贺盾语气唏嘘,倒真像那么回事儿,老厩丁给逗笑了,手里没咬过的半边馒头撕下来递给她,摆手道,“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想头,多吃些,吃饱便能睡了。”

老厩丁说完也不再理会她,自个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渣滓,面前遛马去了。

贺盾将这半块馒头收起来,她上辈子生活的地方吃穿用度皆可自取,再精致美味的饭食都不算什么,2全凭自己需要喜好,粮食在他们眼里就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可这里不一样,军营里粮食虽然不紧缺,但也不可浪费,贺盾在外流浪了两三月,饿晕过好几回,兵荒马乱的年代见惯了遍地饿殍,她对粮食就有个新的认知。

贺盾又舀了碗清水喝,只觉甘甜可口,吃饱喝足又有用不完的精力了。

睡是睡不好的,与其躺在那眼睛一睁一闭的浪费时间,不如找点别的事情做,就是她手里没有医书,不然可以好好好研习一下,古医术博大精深,涨涨见识不说,看看能不能治好这身怪病也好。

贺盾跟出去找老厩丁,到前头便见老厩丁正与个士兵说话,是上次把她带去见宇文邕的那个汉人士兵,瞧见她出来就示意她赶紧过去。

“小子你跟我走,皇上要见你。”兵大哥语气态度还是一样豪爽直接。

贺盾朝老厩丁望望,老厩丁摆手示意她快跟着去莫要耽误,贺盾点点头,便跟着那个兵大哥走了。

营帐里很多人在,贺盾进去就有点晃神。

宇文邕英武非凡不消说,旁边一位武将高大俊挺深沉俊美,下首候着的李德林宽袍广袖儒雅之极,再加上杨广姿容秀美朗月清风。

这一营帐中年少小容貌气度皆是上乘,实在是养眼之极,或坐或立,跟会发光似的,蓬荜生辉。

后世也不乏俊男美女,因着科技的发展还更多,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是这样的年代,是养不出这种风仪气度的,美的不在一个层次上。

看多了会头晕,贺盾叩首道,“二月见过皇上。”

营帐并不大,贺盾下意识看了眼宇文邕周身的紫气,她但凡能往前再近两步,接下来六七天,大概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朕还说北齐的小孩都成精了,原来是你这小娃。”宇文邕摆手让贺盾起来,笑道,“朕得公辅你有功,跟朕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

贺盾看了看宇文邕,她也不缺吃穿,就是想跟在宇文邕身边,一来宇文邕本就是这一场民族大融合的先导者,他的任何举措贺盾都不想错过,二来若是能得皇帝庇佑,过上些安稳日子,就是锦上添花了。

能再次见到宇文邕是意外之喜,也是天降良机,机会难得,错过就不再有了。

贺盾先叩谢了圣恩,这才秉着呼吸比划道,“小奴仰慕皇上已久,皇上若不嫌弃,可否让小奴跟在身旁伺候皇上。”

贺盾说完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停止了,心说虽然有些冒昧莽撞,但成不成总归试一试,成了好,不成她回去接着养马就行。

贺盾心里这么想,到底忍不住有些眼巴巴,就盼着能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总归是她这个壳子年纪小,又面黄肌瘦实在不具威胁力,一众人还真没往坏处想,几人听完都笑了起来。

李德林先一步上前拱手行礼,朝宇文邕笑道,“臣先前与二月有过几面之缘,那会儿正在晋阳逃亡,他本是个街上的小乞儿,碰巧给捞到温国公身边,这小孩虽是没什么文化礼仪,却心存向善,还请皇上勿怪他莽撞失言。”

李德林说完又看向贺盾,温声道,“二月你看看皇上身边的近侍,哪有你这么小的,再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时何海没能给你去势,也算你逃过一劫,眼下就不要走老路了,以后不若学点本事,将来再报效皇恩不迟。”

去势就是切丁丁的意思。

贺盾有些发窘,她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何海就是抓她进宫的老宫人,那时候忙着逃命顾不得许多,何海后来病死了,她年纪小,没人搭理她,也就没人管她身上多块肉少块肉了,糊里糊涂混到了现在,性别当真成了个问题。

坦白女孩的身份也不行,宫里的宫女都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子,她这样的是决计不可能了。

其实能跟在武帝身边,当个太监也没啥,贺盾糊里糊涂的想,因着感激李德林为她一番考量谋划,便认真给他行了礼,道了谢。

在场的都是人精,哪里会看不出贺盾心有失望,虽是知道他是年纪小不知事,但并不妨碍宇文邕觉得这小孩宁愿当个宦人也想跟着他,加之先前的帝王之气一说,真龙天子这个定论上就重重加了一笔,变得越发笃定真实了。

宇文邕心情大好,朝贺盾招手道,“你过来,走近些让朕看看。”

哈。

沐浴龙恩了。

贺盾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又离了点距离站定了,实在是她身上脏兮兮的味道不好闻,熏到偶像就不好了。

贺盾这副形态做派,若是个大人,指不定就是个谄臣模样,好在她壳子小,身份又低微,眼里的高兴激动和拘谨就显得特别真诚可信。

宇文邕仔细看了下贺盾的眉眼模样,乐道,“公辅言之有理,你真是太小了,小胳膊小腿的,来宫里伺候,还要旁的宫人照料你,不若学些拳脚功夫,先把身体练得壮实一些再说。”

宇文邕说着见小孩眼里是明晃晃的失望之色,朗笑出了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往贺盾左后侧一指,笑道,“朕给你指个好去处,你与阿摩年岁相当,去给他当个玩伴,短不了你吃穿不说,还可习文习武。”

她又不缺吃穿,习文习武她自己也可以学。

贺盾心里真有些失望,这大概是能跟在宇文邕身边唯一的机会了,还是没成。

宇文邕平日军务政务繁忙,让这小娃来见不过看在李德林的面子上随口一提,倒不想这小娃有些意思。

就是不知相面之术是真是假,比那名士来和又如何。

宇文邕看了眼杨家父子,点点贺盾,又接着笑道,“隋国公不凡,阿摩也不差,你跟着他们父子俩,将来定是能出息的。”

“还不快谢过皇上恩典。”

贺盾还没说话,李德林和那名深沉俊挺的武将先一步开口了。

“二月谢过皇上。”贺盾只得跪叩圣恩。

“杨广谢过皇伯父。”杨广也叩谢圣恩。

贺盾便也知道那名样貌非凡的武将是谁了,杨广的父亲,隋文帝杨坚。

史书记载杨坚深沉大度,品貌不凡,目光威射,乃是人君仪表,果然不假。

这时候也不能东张西望,贺盾纵是再想多看一眼,宇文邕摆手示意他们出去玩,她也只能跟着杨广退下了。

杨广在前面走得大步流星,少年肖其父,脸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深沉持重。

贺盾小跑着跟在旁边,跟了好一会儿跟得气喘,知道他不高兴,便有些踌躇,等四周没人了便问道,“公子,小奴回去养马了?”

皇帝赐下的东西都是恩德,纵是不喜,也不能明着问的,贺盾就有些瓮声瓮气。

杨广斜扫了贺盾一眼,他倒不是就缺这么个玩伴,只昨日他又是银钱又是差事收买过的人,方才一开口就求着去伺候皇帝,压根就没有对他死心塌地。

这件事他多少是盘算漏了。

杨广也不多言,只说了句跟上,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往自己的营帐去了。

随军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杨勇又是太子的伴读,皇帝恩宠,几个小子就住同一处,杨广示意门口候着的近卫带贺盾去换身衣裳,自己先掀帘子进了里面。

满营帐都是药膏味,宇文赟和杨勇难兄难弟,正一左一右在榻上趴着,军医在处理伤口,这板子挨得不轻,两人时不时哀嚎几声,此起彼伏听着就让人想笑。

宇文赟见杨广进来,忙示意军医护卫都退下,“让阿摩给本王上药,你们都下去。”

营帐里便只剩下了他三人。

宇文赟几乎立时便露了原型,撑着要爬起来,脸色很不好,都有些扭曲狰狞了,半是疼的半是气的,“本王不过是去看一眼,就要把本王打成残废!大军得胜,旁的军士能大碗喝酒吃肉,凭什么本王要滴酒不沾!”

宇文赟越说越恨,口不择言,“说本王当不得太子要废了本王,老贼倒是当真废一个看看!”

杨广正净手,盆里的水被撩得哗啦啦响多少将太子殿下的话掩盖了一些,心里只道一国储君身在军中不以身作则不说,反倒想着亵玩亡国之女,皇伯父治军严格,偏要往刀口上撞,吃板子也是意料之中。

照着以往的惯例,若不是顾念着儿子北上出征攻打吐谷浑,皇帝下手只怕更狠……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杨广心里想着,回到榻边拿了药膏,一边听吩咐给宇文赟擦药,一边朝营帐门边抬了抬下颌,示意大家都往外看一看。

旁边杨勇也生怕太子再说出些什么浑话,忙急急道,“哎哟我的太子爷,您快躺好罢,五日后便要启程往西北去,路途遥远艰辛,得乘现在养好伤才是。”

宇文赟顺着杨广的视线瞥去,营帐上人影晃动,知道有侍从走狗候在外面监听,手捏着床沿松了紧,紧了又松,眼里畏惧和憎恨来来回回,憋得俊面青青红红,终是深吸了口气,只摆手平声道,“军纪不可犯,先前的事是本王不对,这点伤不妨事,吐谷浑不安分,是要给他们点教训。”

贺盾洗漱好了在外面求见,军营里就找不出她这么小号的衣衫来,拿一个士兵的衣衫改了下好歹能上身,头发梳起来扎好,穿戴好就是一个整整齐齐的小侍从了。

这具身体和贺盾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现下纵是有些面黄肌瘦眼圈青黑,但还能看出些精致灵秀来,甭说是没见过贺盾的宇文赟和杨勇,便是杨广,也得感慨一句人要衣装马要鞍,豆丁俘虏收拾收拾也能见人了。

宇文赟气憋回心里,有外人在,哪怕只是个下人,也得做出一副心无挂碍的模样,“阿摩这是谁?”

杨广洗干净手,示意贺盾来上药,“皇伯父赐给我的玩伴,原先是华林苑里的俘虏,皇伯父让他以后跟着我一起读书习武的。”

听是父皇赐的人,宇文赟当下便失去了兴致,不过这么躺着实在有些无聊,见小孩手脚麻利上药动作熟练,便闲聊了两句,权当打发时间,“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家哪儿的?”

“小奴叫二月,今年九岁了,家住在浊河边。”贺盾一一答了,浊河就是黄河,上岸后为了搞清楚身体的怪病,贺盾很是找了些医师大夫,她也没有医药费,多半都是免费打杂做活来当医资,一来二去也学了不少东西,晋阳兵荒马乱,包扎伤口贺盾是熟能生巧。

“有点疼,太子忍一忍,背上淤血散开好得才快。”

贺盾用药膏给宇文赟揉背上的伤,这白玉的背上斑驳的一片,旧伤添新痕。

宇文赟面上阴鸷之色一闪而过,只抽了口气,朝贺盾摆摆手道,“无碍,这点疼本王还受得。”

“方才你说你几岁?”宇文赟说着扭头看了贺盾一眼,诧异地问。

贺盾答了,“九岁。”

杨广是不信,杨勇觉得十分稀奇,扭头看了贺盾一眼,再看看旁边不足八岁的杨广,顿时乐了,“小子,你莫不是骗人的罢,照年纪我们阿摩要叫你哥了!你看你像么?”

按年纪也不是叫哥,该叫姐了。

不过她哪敢,贺盾摇头,“我甚少说谎。”年龄约莫是真的,因为当时船上的二姐说了句别怪姐姐,让你活到八岁已经是仁至义尽诸如此类。

听口音大概是南方人,二月的姐姐身量也不高,她这一年来吃穿不齐,长不高也正常。

杨勇乐了一声,让自家二弟一边去,招手让贺盾也去伺候伺候他,随在军中历练,宇文邕不让带侍从,现下能有个支使的人,宇文赟和杨勇都觉不错,闲聊两句便开始支使贺盾做这做那,气也顺了许多。

杨广自个在窗边的案几前看书习文,营帐里倒是难得安然。

贺盾忙进忙出,这两位贵公子被揍得爬不起来也不消停,一会儿要吃的,一会儿要按摩,好在贺盾手脚利索,还能支应个全乎。

期间宇文邕来过一次,宇文赟真心悔过的模样拿放大镜都不定挑得出错,当时手边还放了本兵书国策,宇文邕大概以为孺子可教,叮嘱两句要好学上进,又让杨广多骑马射箭,少学些靡靡之音,等两人皆点头应下,这才神色缓和地走了。

没再出言历喝,想来是满意的。

宇文邕走了以后,宇文赟想让贺盾去给他寻点酒来来喝,贺盾劝说伤口会出脓腐烂,还会沾染上酒气,宇文赟这才精神怏怏地作罢,让贺盾接着给他捶腿了。

这一整天下来,饶是贺盾也累了个半死。

她也看得分明,宇文邕一生英明神武的风评,要栽在儿子上头了。

宇文邕防得再严,也没挡住宇文赟走向昏君纨绔的脚步。

棍棒打得多了,宇文赟惧怕父皇君威,文武学识没上去,但表演能力修炼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这么教育孩子是不对的。

贺盾伺候着宇文赟和杨勇睡下,在营帐边的角落里找了个地靠坐下来。

宇文赟这情形当真算不得什么,如果现在给宇文赟一个机会并且能成功,他会非常愿意干掉自己的父亲亲自登上皇位的。

朝臣们不会意外,只怕就连宇文邕自己,大概也不会太惊奇。

哪个朝代的当权者坐在这个位置都得看好自己的脑袋,但没有一个朝代像南北朝这样战战兢兢的,身边没有可信的人,兄弟叔侄,妻子儿子,权臣贵戚,权利更迭迅速,流血政变太过频繁,唯权利论蔓延了百年之久,根深蒂固,篡权夺位是家常便饭,亲情伦理道德伦常算不得什么,实力权利才是王道。

宇文邕宇文赟这样的才是常态,时代就是这个时代。

贺盾在旁看了一整天,知道这只是儒家忠孝尊卑体系崩盘以后,政治野蛮化社会粗鄙化的一个小缩影,并不足为奇,孔子和儒家绝学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些习以为常又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

没有这些忠孝尊卑伦理,整个社会都乱套了。

但总归会有人将这些都一一重新整合起来。

贺盾长长舒了口气,偏头看了眼烛光下陛下认真专注的侧脸,又轻手轻脚地从地上起来,拿了两盏油灯放到他面前,好让光线亮一些。

是佛经,外面书皮上大刺刺写着孙子兵法四个字。

贺盾莞尔,宇文邕搞了灭佛运动,佛经这等书籍,只好偷梁换柱地挑灯夜读了。

北周大军修整得当,宇文邕下令班师回朝,兵分三路。

宇文宪与杨坚统领一路发兵冀州,追击任城王高湝,消灭余下的北齐势力。

另一路由太子宇文赟领头,大将军王轨、宫正宇文孝伯总领军政,前往西北巡视,攻打吐谷浑。

剩下的这一批,除却留守济州之外,其余的都随宇文邕回长安,贺盾、杨广、李德林、高纬冯小怜都在其列。

此次回长安耗时三月有余,路途遥远,上马车前去给宇文邕请安,宇文邕还笑着嘱咐了一句,让杨广拿贺盾当弟弟照看,回府也要好生待他,他会随时让贺盾进宫说话的。

马车里装了很多书籍,诗书礼经佛法道义,琴棋书画兵法杂家,五花八门就连医书地州志都有,除却李德林赠送的一部分,其余都是杨广沿途搜罗来的,一齐装上后足足有半马车,除晨间早起练武外,其余时间杨广都在马车里翻看这些典籍。

他看书很快,很能融汇贯通,虽不能说有过目不忘之能,但也差不离了。

枉费贺盾壳子里塞的是个成年人,在这上头当真只有佩服感慨的份,再加上她一得机会便去宇文邕那边,等临近长安,这半马车的书杨广看得差不多,贺盾还有大半截,三个多月下来,两人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了。

聪明人时间和精力比较多,大概就多在这些地方上了。

下了官道车窗外渐渐热闹起来,北周军得胜而归,大军方行至城郊,就有百姓列队欢呼迎军了,成千上万的长安百姓分列两侧,绵延十里不绝,纷纷跪地三呼万岁,场面瞧起来实在是有够震撼欢腾的。

杨广手里握着卷文籍,随意搭在膝盖上,正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对外面热切的呼和声充耳不闻。

贺盾看得起劲,宇文邕这几年实施的政举渐渐起了成效,北周的百姓都知道他是一个好皇帝,很是爱戴他。

贺盾四处看了看,见前面宇文邕的马车没什么动静,放下车窗坐了回去,一边收拾案几上散落的书籍,一边哎了一声,“皇上要是出来挥挥手,百姓们指不定多激动。”两人朝夕相对三个多月,彼此之间熟稔了许多,杨广大概是真拿她当玩伴看,一路从济州来,对她很不错就是了。

又来。

杨广啼笑皆非地看了贺盾一眼,这小俘虏话本就不多,偏生一开口必定带上皇帝二字,皇上前皇上后,沿途行军留宿,逮着机会就往皇帝跟前凑,牵马送水殷勤不已,一路都没消停过。

皇帝赐了个脱毛的狼毫笔,金疙瘩一样揣怀里,晚上带着一起睡,眉梢眼角都乐得能飞起来。

佞臣再常见不过,朝堂上暂且不说,府里那些相士,哪个不是逢迎屈上的个中高手,不过就没有像他这玩伴这样出类拔萃的,旁人谄媚就谄媚个表皮,他这玩伴可是身心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腐坏了,奉承皇帝的事做起来理所当然又理直气壮。

这事他还不能说,不但不能说,还不好表现出一丁点不悦,吃他的用他的对着别人尽忠尽孝倒是小事,忌讳的是别的。

杨广气不顺,不经意一伸腿,案几上那摞书本就又散落在车里了。

贺盾没看见,就又去收拾,杨广失去了折腾人的兴致,只哼了一声道,“你当皇伯父与你一样蠢,出去当靶子。”

那倒也是,贺盾点点头,皇帝的身份在那放着,别说是在外面大街上,便是坐在宫里都不安全,当年宇文邕在太后面前两花瓶将叔叔宇文护撂翻在地,自此才夺[权亲政,皇帝英武精明,断不会在这上头掉以轻心的。

外面是人声鼎沸,入了城慢慢地也能听到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街面上定然是热闹非凡。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贺盾透过车窗缝隙往外看了一眼,长安自周、秦、汉以来都是一国都城,千年古都的名头可不是盖的,马车走得非常慢,街面上人来人往都是人,摩肩接踵,铺子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繁华似锦,和兵荒马乱满地饿殍的济州晋阳相比,可谓天上人间了。

贺盾将文书理好了放在一边,这些陛下已经说送给她了,她还没看完,等会儿定是要带回住处去的。

贺盾的手又小又细又廋又白,左手大指头上套着个扣环,空出了一大截,明显不合适,只看着眼熟,杨广随口问,“那是什么,哪来的。”

马车兴许是拐进了什么小道,喧哗声渐行渐远,周遭清净下来,约莫是快到了。

贺盾正想着晚上有无空来街上逛逛,听见杨广的问话,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指头上的扣环,抬起来晃了晃,眉开眼笑,“皇上赐给我的,说是让我多多练习弓马骑射,将来好上战场杀敌。”

又来,没完没了了都。

皇上向来不好奢华,用的东西都朴素简单,指环也就普通的黑瞿石,街面上二两银子还算给多了,偏生她一副宝贝样,真是……

杨广掐了掐眉心,“你莫不是穷疯了,老是朝皇伯父讨要东西,以后进了府短不了你吃穿,那东西收起来,太大了不适合,摔坏磕碰着反倒不好。”

御赐的东西打坏了细究起来能论罪处置,贺盾点点头,从脖颈里拉出条细绳,带出块拇指大的小石头,贺盾摸了把石头,解了线头,将指环套进去和石头放在一起,打好结,又挂回了脖子里,赛到衣襟里收好了。

杨广这下是彻底不想说话了,待车停稳后,自己先下了马车。

贺盾紧随其后,门边一早便候着些仆人,见到杨广纷纷上前行礼,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指挥着下人把车上的东西往下搬,有个叫铭心的小厮迎上前接东西,杨广示意铭心拎上他整理过的一包,自个在前头快步进了院子,一路穿过堂门,往后院去了。

杨家是大户人家,杨坚袭爵隋国公,府邸自然不差,几进几出雕檐画栋,亭台楼阁假山巨石样样不缺,路上遇到的洒扫仆人纷纷行礼问好,后头是内院,杨广脚步越来越急,待到了一座院子前,这才停下来整理了衣袖。

院门边早早有侍女在候着,远远看见杨广,丫头便立马进去通传报信了。

杨广朝迎上来的一粉衣丫头温声问,“素心姐姐,母亲可还好,用饭如何,睡的如何,今儿也午睡么?”

这叫素心的丫头眉目虽是一般,但神态温和唇角含笑,礼行得规规矩矩,语气却是极其熟稔的,掩嘴笑道,“二公子一叠声问,奴婢该回哪个,快随奴婢进去罢,夫人念叨好几日,昨夜得了信,今晨一早便等着了,早饭也没怎么用,就盼着二公子来了。”

旁边跟着两个丫头也是呀是呀嬉笑开来,如喜鹊临枝,喜庆又热闹,杨广道了谢,贺盾旁边的铭心立马笑嘻嘻地递过一包东西,口里道,“大公子和二公子想着姑娘们照顾夫人辛苦,路上搜罗些吃食,一点心意,姑娘们都分了罢。”

东西虽不值什么钱,但几个丫头都被哄得眉开眼笑的,纷纷都说二公子好心,贺盾却只觉这叫铭心的小厮实在机灵,她算是开了眼界了。

有丫鬟掀着帘子,杨广进去给母亲磕头请安。

贺盾和铭心拎着东西跟在后头。

屋子里点着檀香,婢女进来后都轻手轻脚训练有素,不若方才院子里那般欢快热闹,透着一股别样的清爽宁静,是因为屋子里的女主人。

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妇人端坐上首,容貌秀美,一身素色衣衫,样式简洁大方,身上也少有钗饰,只左手上挂了串清亮柔滑的菩提珠,就这么端坐着,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温和贞静来,是独孤伽罗。

贺盾自是知道独孤伽罗的。

她是河内公大司马独孤信的女儿,十四岁嫁于杨坚,至如今也有十余年,两人依然情投意合幸福恩爱,这里面有独孤伽罗家世背景的关系,但杨坚能十年如一日的尊敬宠爱独孤伽罗,和独孤伽罗本人也是分不开的。

这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学识丰富,具有一定的政治眼光,恪守自律,贤惠简朴,性子上虽有些偏激之处,但瑕不掩瑜,无疑是一个优秀又值得敬佩的女人。

贺盾和铭心噤声在一旁候着,杨广坐在独孤伽罗身旁说大哥和父亲的消息,说父亲如何骁勇善战,说一路见闻,说大哥想念母亲,絮絮叨叨却也温情脉脉。

丈夫儿子在外征战,哪有不担心想念的,独孤伽罗听得认真,听到大儿子挨了棍子,问了伤情如何,知道无甚大碍,又正了神色说打得好,叮嘱杨广一定要修身养性,在这上头不能学大哥不学无术诸如此类。

听了太子的事,眉头微蹙,好一会儿没言语,末了也低声叮嘱杨广莫要与宇文赟走得太近了。

杨广都一一应了,又让贺盾上前给独孤伽罗行礼,奉上他给母亲带的吃食点心,杨广打开瞧见碎了一些,还颇为懊恼地叹了几声,逗得方才还十分伤怀的独孤伽罗笑出了声,捡着些吃了好几块,母子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看贺盾面生,这才问起来。

儿子身边多出了人,做母亲的自然是要问清楚来历去路。

贺盾是皇帝赐的人,又是玩伴不是侍从小厮,名份上到底不一样。

独孤伽罗让贺盾上前,仔细看了看,拉着贺盾的手温声道,“好孩子,以后在这府里就当自个家,跟着阿摩读书习武,两人正好做个伴,缺了什么只管和阿摩说,也可来和为娘说,莫要拘束了。”

贺盾有点拿不准女神自称为娘是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张口想先唤一声娘亲再说,被旁边的杨广踹了一脚才堪堪将那声母亲咽回去,只感激地看了眼女神,行礼回道,“二月谢谢夫人。”

独孤伽罗自是瞧见了杨广的小动作,责备地轻拍了下儿子的背,摇头笑道,“你们这长途奔波的,先去洗漱歇息一番,明日要跟着师傅习文习武,不能耽搁,自去歇息罢,母亲让人给你们准备些吃的。”

杨广应了一声,起身告退,他出了院子就走得极快,贺盾和铭心跟在后头,一路都是小跑着。

进了房间杨广示意铭心出去,等门咯吱一声关好了,脸就阴沉了下来,“过来。”

这房间并不大,除了张放东西的桌子,就只剩下一张装饰简单的梨花床了,杨广站在桌子与床榻间,贺盾以为他是要铺床休息,哦哦应了两声便走了过去,只是还没等她站稳,就被杨广拉了一把,贺盾猝不及防跌在榻上,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脑子都懵了,完全不知道这是出什么事了。

杨广生来富贵,再加上父母信佛,对待下人一向宽厚,教训人这等事以往当真没有,戒尺也是桌子上随手捞的,没打人,就拿着吓唬吓唬小奴隶用。

杨广只压着人低声问,“你方才是不是想唤母亲的?”

“怎么啦?”贺盾挣扎着想脱出身来,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杨广磨牙,气乐了,“你这顺杆子往上爬的脾性什么时候能改改!只是跟你讲个客套话,你也能当真!”

这有什么好客套不客套的,贺盾只觉陛下自小就精力旺盛,心眼多得和蜂窝有一拼,这等事也有琢磨的劲头。

手臂被扭着,挣扎也爬不起来,贺盾哭笑不得,无奈好好了几声道,“不让叫就不让叫,你快放我起来,这样压着我喘不过气来。”

这是在自己家自己的卧房,想说什么便能说什么了。

杨广见小奴隶脖颈里露了个线头,换腿压着人,手指头一勾就把东西勾了出来,嗤道,“要的这什么东西,以后你是我杨广的人,再让我看见你对谁溜须逢迎丢人现眼,小心我揍你。”

杨广将那坠饰扯了下来,不放心,又特意嘱咐了一句,“包括母亲和父亲,都不行。”他父亲热衷相面之术,暗地里和相士多有来往,这小奴隶哄骗人很有一套,在济州那般行事不便,他父亲还私下问询过,现在人住来府里了,只怕当真会找这小俘虏相看一二……

父亲在旁的事上沉着冷静,只这一处跟迷了心窍似地乐此不疲。

脖颈上的挂坠是不能丢的东西,贺盾忙要去抢,一路朝夕相对两三个月,她怎么就没看出杨二公子对她意见这般大了,贺盾伸手去够,好生好气道,“阿摩,这东西不值钱,还给我罢。”

连阿摩都叫上了,杨广腿上用力,压低声音喝道,“叫什么阿摩,叫主人!”

多大年纪就有这等剥削阶级思想了,贺盾唉唉了几声,改口道,“主人。”

“……”这小俘虏自来不拿这些当回事,在这上面称雄似乎也没多大乐趣,杨广被噎了一下,倒不跟她计较母亲面前的事了,总之像先前那般逢迎媚上是不行的,尤其是对皇上。

皇帝是恩宠杨家,也忌惮杨家,原先让来和进宫询问过父亲面相,若不是来和和父亲有私交,只怕杨家坟头上的草都有二尺高了。

皇帝那日让这小俘虏指一指谁身上还有龙气,想指的人不是父亲是谁。

他不能说自己能认出李德林,只好如实相告,杨府也不介意多养一个闲人,前提是这个闲人安分些。

小俘虏一门心思只想往皇帝身上贴,腰间还挂着能随时进宫的宫牌,但凡哪里行差踏错一步,说错一句话,给杨家带来的都是灭门之灾。

这样的风险杨家担不起。

皇上只怕也乐得这神来一笔,否则他日理万机,给这么个身份低微的俘虏宫牌做什么,母亲进宫看看身为东宫太子妃的大姐,不还得要皇帝开了金口御赐才成。

杨广看着在他腿下压着的小豆丁,想着皇帝临行前的嘱咐,面色有些冷,人他不但不能弄死弄残,还得好吃好喝供奉着。

贺盾若是知道杨广脑袋里在琢磨什么,便要说蜂窝已经不足以形容杨广宇文邕的心眼了,纳米级筛子还差不多。

最好是能叫这小俘虏心甘情愿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别再找什么皇上,大家相安无事。

杨广在小俘虏的后颈上抚了抚,只觉跟猫一样温热柔软,轻轻一捏就没命了。

杨广将挂坠还回去,又在那细白的脖颈上抚了两下,神色缓了缓,温声道,“你无父无母在外漂泊久了是很苦,不过别去父亲母亲那讨巧好么,往后与我同寝同食,亲如兄弟,你叫我阿摩,我叫你阿月如何?”

这撸猫的动作实在够奇怪的,贺盾有些不自在地动动,拿过床榻上的挂绳挂回脖颈上收好了,这指环是宇文邕常年用着的,玉石皆有些灵气,成年累月下来,竟是还沾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紫气,不多,会消散,但足够撑上个把月的,那支宇文邕惯用的狼毫笔也是。

她也没胆子开口要这个,是宇文邕主动给的。

她不过就是无意识看了两眼,宇文邕就把这指扣和狼毫笔赐给她了,赐给她的时候她都有些回不过神。

宇文邕摘下来给她的时候,还笑着说一文一武,赐个齐全,听着也吉利。

贺盾隔着衣衫摸摸指扣,有了这两样东西,好长一段时间她不用削尖了脑袋往皇帝身边钻了。

贺盾呼了口气,想爬起来却没成功,这才想起来杨阿摩还压着她,只好告饶道,“阿摩你快松开腿,让我起来。”

顺杆爬的倒是快,能在高纬身边混上大半年还没死,活着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么蠢笨的人,他就不信收拾不了他,白眼狼还有养熟的一天呢。

杨广打定了主意,松了腿让人起来了,手臂一揽勾过小俘虏的脖颈,笑道,“阿月走,跟本公子沐浴去。”

两人个头体型上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贺盾被压了个踉跄,瞧着杨阿摩眼里又有了松快的笑意,心说孩子就是孩子,孩子心性。

贺盾摇摇头,“阿摩你自己去,我去铭心那单独洗就是了。”

杨广正是布恩施德的兴头上,哪里让他走,不但不让走,还边走边问,“阿月我看你去皇伯父那里,一去大半天,在那给皇伯父捶腿不成?”

“哪能。”贺盾摇头,“皇上勤勉辛劳,哪那么闲,都在和大人们商量政务。”

浴房就在院子后头,铭心捧着衣衫,带着两个丫头在门口候着,掀开帘子热气扑面,杨广接过铭心手里的干净衣衫,塞到贺盾怀里,摆手示意人都下去,拥着贺盾进去了,问得随意,“都说些什么。”

“下诏改诸军军士并为侍官……”说起政事贺盾来了兴致,“还要大规模扩军,招汉人,有偿融改那些乌壁豪强武装……”

这是要完全改制府兵了,原先鲜卑将领居多,大量汉人被征诏入伍,这些鲜卑将领就很难像原先那般控制军队了,势必要换人,一换就都是皇帝亲信了。

消化独立军力不说,时间日久,军权还会慢慢收拢在皇帝手中。

杨广心跳有些快,嗯了一声,示意贺盾接着说。

“内史和御正两个官职,原先是由李逾将军和刘元将军担任的,现在换成了李德林和王芳。”北周的官员贺盾认不全,也就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用意,她也只是在旁边听了,一时半会儿还看不透摸不清。

杨广却不一样,他父亲身为隋国公外加一员武将,自是随时关注着朝廷的动向,他年岁小,虽然不像大哥可以时时跟着父亲旁听,但他有心,也能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些朝堂之事,至少朝中大臣的来历位置,他熟得不能再熟了。

李逾和刘元是两名鲜卑元勋武将,汉姓还是皇帝亲赐的,换成两名汉人儒士担当这两个重要的位置,权利集中是一,安抚融合汉人是二,一石二鸟,再好不过。

朝堂政令本也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事,否则也不会给贺盾听了去,杨广脱了衣衫跳下浴池,问得便也肆无忌惮,“还有呢。”

贺盾在池子边的台阶上蹲下来,边想边道,“还有就是文治了,皇上当真厉害,幸太学,立门学,还要抽空集中百僚、沙门、道士来讲《礼记》。”

贺盾抱着手臂蹲在池子边,嘿笑了一声,朝杨广挑眉问,“礼记,阿摩你知道礼记么?你知道皇上这么做是为什么么?”

宇文邕断佛、道教,罢黜沙门道士,勒令还俗。

礼典所不载也,尽除之。

一定时间范围内,凡是礼典记载以外的祭祀供奉,如沙门,道教,佛教等,全部剔除。

正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南北朝佛教盛行,朝廷中连许多武将都信奉佛教,宇文邕灭佛,独留儒家思想在,其实就是想将意识形态统一到儒家思想上来,确立君臣等级秩序,以思想文化、意识形态来辅助政治,目的是确保中央集权。

这其实也是汉化的一种表象了,外来思想向中原传统文化传统文明回归。

这件事成与不成,结果如何尚且不说,但身为鲜卑勋贵起家的北周政权,宇文邕能看到这一点,目光已经十分长远了。

这些事贺盾知道,是基于她十多年的学术修养上的,她这么问调侃玩笑的味道更多一些,陛下后来虽然做得比宇文邕彻底多,也成功多,但现在毕竟还只是个八岁孩童,再聪明能懂多少。

贺盾这么想着就有些囧,她这是要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不在杨阿摩面前自卑了。

杨广素来不与人说政事,听贺盾这么问,也只一言不发,一头扎进冷水池子里浮水了一圈,让身体里有些发烫的血液慢慢冷静下来,恢复礼教这件事现下的时机未必行得通,但总有一天能行得通。

宇文邕是个值得他敬佩的人。

宇文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杨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想这些事了,见小俘虏还蹲在那傻乐,目光闪了闪,伸手一拉直接把人拽进池子里,水花溅得扑哧扑哧响,杨广瞧着落汤鸡慌手慌脚胡乱扑腾的模样,这次是真乐出了声。

问他为什么欺负人,原因很简单,单单就是这会儿想欺负人罢了。

贺盾自然是会水,不过她没陛下那么好的体质,盛夏天气这池子却有些透心凉,贺盾冷不防泡进冰水里,被冻得浑身哆嗦,连对陛下怒目而视的工夫都没有,一边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一边缩抖着身体往岸上挪,这可真是冻死狗了!

贺盾也知道自己样子好笑,因为陛下在池子里哈哈乐了起来,十分开怀,贺盾赶忙爬到台阶对面的暖水池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等浑身暖和了,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刚刚真是冻死人了。

这也不生气。

杨广心里倒有些诧异,强忍着笑意游到池子边,伸手将小俘虏冰凉凉的双手捧起来,合在掌中哈了口气,又给他暖了暖,温声道,“对不起阿月,我不知道你怕凉水,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我给你暖暖,现在还冷么?”

贺盾:“…………”

齐王宪与杨坚乘着北齐的亡国之势,率领北周主力大军压势,北齐军队节节败退,高湝的部下见北齐大势已去,纷纷弃城投降,只有高湝殊死反抗。

时至三月,宇文宪杨坚攻下信都,俘虏任城王高湝、广宁王高孝珩,捷报传回长安,宇文邕大喜,大军还未班师回朝,封赏的旨意就下来了。

宇文宪善于治军,足智多谋声威赫赫不消说,宇文邕为表彰杨坚功绩,任命杨坚为定州总管,择日启程上任。

杨坚获此重任,喜出望外,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隋国公府接到皇帝诏令,杨坚调任南充州总管。

阖府上下接了圣旨,独孤伽罗领着诸人送走了传旨的宫人,叮嘱各自在家安分待着,莫要出去生事,违令者重罚。

贺盾随杨广回了书房,杨广只在书桌前坐着,一言不发。

贺盾给他倒了杯清茶,也没扰他,自己坐去一边接着看医书了。

国公府里养着个厉害的老医师,贺盾恰巧请他去给老厩丁看腿,煎药拿药一来二去就熟了,她现在除却跟着杨广听老师讲学之外,其余空闲的时间都跟着老医师学医,三五个月下来,自己身上的怪病虽还没个头绪,但已经知道不少医学药理了。

只是还得花时间努力学。

贺盾听见外面说太子殿下来了的禀告行礼声,心说近来可真是个多事之秋。

宇文赟来说郑译的事。

他自西北回来,被大将军王轨等人告了一状,说他在军中胡作非为祸乱军纪,宇文邕大怒之下自然又赏了他一顿板子,还将给他出主意的郑译刘昉等人贬出宫去了。

宇文赟与郑译亲近,想将郑译弄回身边来,宫里到处都是父皇的耳目,他不好行事,便来找他两个妻弟出主意了。

太子太子妃是微服私访,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太子着了便装跟在杨勇后头进来的,贺盾给他们奉了茶,自己拿着书先下去了。

贺盾前几天找机会去宫里看过宇文邕,除却那层紫气变薄,她看不出宇文邕身体有旁的异常,只能借着天气转凉的由头叮嘱两句,让宇文邕随时请太医看看脉。

贺盾又明白她这些做都是无用功,宇文邕便是出征,身边也随时带着太医,若是太医有用,他就不会突然病死了。

生老病死,大抵都是命中注定的。

贺盾管不了,倒也没想太多,近来朝中战事繁忙,她便把精力都放在医术和文史上了。

宇文赟也待不了多大一会儿,他就算爬不起来也得爬起来去听政,风雨寒暑一天都不能落下,出来这一会儿还是借着陪太子妃回家的由头,天黑前就得回去。

兄弟两人将太子太子妃送出门,等人走远了,杨勇便问,“阿摩,这样太子真能将郑译要回来么?”

宇文邕就是要太子有个人君模样,他裝得像一些,礼贤下士勤奋好学,又说这些都是郑译教他的,宇文邕高兴了,儿子求什么自然不会太苛责。

杨广看着宇文赟急匆匆的背影,瞳孔黑得看不见尽头,半响才低声道,“大哥,母亲叮嘱我们不要与太子走得太近,大哥也是,别引火上身。”

杨勇笑了一声,不以为意,“他是太子,又是咱们的姐夫,待咱们也亲近,母亲就是太小心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可是储君……”

杨勇说着声音压低了许多,接着道,“别看皇伯父老是说废太子,让姐夫小心些,但其实你想想看,皇伯父那么多儿子,二皇子比太子还不如,其他皇子年纪又太小,奶都没断全,这江山,不交给姐夫交给谁……”

杨勇说得眼里都是光,坚定得很,末了又拍了拍杨广的肩膀,笑道,“算了,阿摩你年纪太小,说了你也不懂,你还是听母亲的话,好好待在府里孝顺母亲,大哥我过几日可是要随父亲往南充上任了。”

杨广看着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自家大哥,一言不发,心知说也是白说,他和大哥说还不如和阿月说,至少阿月还听得懂他什么意思,现在亲近是亲近,以后可就未必了,宇文赟只要不傻,总有一天也会与杨家为敌的。

再者宇文赟这个人,性情无常,亲近起来是亲近,翻脸了,那也是六亲不认,看看他对皇帝的态度就知道了。

杨广这么想着,也不耐和杨勇在一处,径直道,“大哥,我回房去找阿月玩了。”

杨勇笑出了声,说了句玩心重,叮嘱他别闹太晚,摆摆手让他去了。

杨广回房的时候贺盾正看医术,他走过去将书册抽走了,坐下来低声问,“阿月,你知道皇伯父为何会将父亲从定州调到南充么?”

书桌上摊着一幅地图,是杨广从杨坚那要来的,此刻少年白如骨玉的指尖正点在南充上,若有所思。

同寝同食这么久,贺盾已经发现了,杨广在外,在父母,仆人,甚至他大哥面前,都只是一个喜好读书,文静聪慧,恭敬有礼,乖巧懂事无忧无虑的小男孩,很得父母甚至下人的喜欢。

但进了房间关起门,关心的都变成了大人的事,学的东西是多,会的东西也多,但最喜欢的还是琢磨朝堂政事,精力旺盛,推演讨论起一些有争议的案例能拉着她研究上一整夜,不眠不休,乐此不疲。

有人的时候就是个锯嘴的葫芦,没人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

他经常和她一起讨论,也不是需要她给出主意,或者教授他什么,似乎只是需要有这么个人在旁边听着就行,有人听着,他越发兴致勃勃就是了。

贺盾也没什么可说的,多数时候也就实话夸赞两句,算是给个反应表示屋子里还有人。

贺盾不回话,杨广也不管她,自顾自低声道,“定州乃是大周的门户,军事要地,至于南充…南充与南朝毗邻…北齐的余孽还没彻底清扫完,皇伯父暂时不会对南朝用兵,这南充总管,就可有可无了。”

贺盾:“…………”恭喜陛下,答对了,但没奖。

这是不放心将定州军要交给父亲了。

杨广眉头微蹙,看了眼小奴隶,也不是他,这小子就半个月前进了一次宫,当真是他说了什么,皇帝不会拖到现在才下诏令。

无论如何,皇帝对父亲的忌惮是越来越深了,屠刀举起又放下,不知什么时候会当真砍下来,父亲素来谨慎,不会没发现,想来是已经有所防备了。

杨广舒了口气,拿书本在贺盾面前晃了晃问,“阿月你怎么不说话。”

贺盾无奈道,“你都推断完了,我还说什么。”贺盾是真的佩服他,她是个旁观者,又有历史知识加成,这才看得清宇文家和这些勋贵门阀间有什么冤孽由来,简单来说,北周宇文家,大隋杨家,大唐李家,都属于这个集团势力的一部分,往上数一代都是亲戚兄弟,谁都想当大哥,实力相当,一不小心就被拉下马掉脑袋,相互忌惮是正常的。

宇文邕现在不动手,只是因为杨坚素来谨慎,没给他留下好由头罢了。

杨广在贺盾对面坐下来,“大哥又跟着父亲去南充上任了。”

这就是羡慕了,贺盾拿过自己的书,翻到方才看的那一页,忍笑道,“阿摩你这么厉害,去不去又有何妨。”

杨广失笑了一声,看着面前眉眼弯弯的小子,心说臭小子不去找皇帝,他们还真可以是好玩伴,以后小子要是能忘了皇帝,彻头彻尾的跟着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大半年来小俘虏去找皇帝的次数变少了,说明白眼狼也不是喂不熟的。

再加把劲罢。

杨广心里笑了一下,从袖子里摸出个羊脂玉佩来,递给小俘虏道,“阿月,这个是我在外面淘来的,给你,你喜欢么?”

晶莹润白的玉佩有半个指头那么大,烛火映衬着光华流动,看起来很漂亮,不过贺盾就不爱这些东西,拿着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品不出味道来,便摇头道,“阿摩你收着罢,你长得这么好看,这玉佩衬你。”

杨广乐了一声,拉开贺盾的掌心,将玉佩放在里面合拢起来,眼里带笑,流光四溢,“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收着便是。”

陛下一脸不收下我不答应的模样,贺盾莞尔,接下了收到怀里,道了声谢,又要接着看书了,杨广看了看外面天色,抽了贺盾手里的书,把人拉起来道,“天色晚了,阿月,眼睛看瞎了,走,沐浴去,咱们洗洗睡了。”

贺盾嗯了一声,吹了烛火,就给杨广拉出卧房了。

同寝同食说了可不是玩的。

贺盾看着前面拽着自己精神奕奕亲密无间的陛下,心说真是划不来,二十几年以后她要能这样和他同塌而眠,那甭提睡得多安稳了,不过那是异想天开。

贺盾心里笑了一声,就她记得的,这位陛下十三岁就成了亲,到时候她在旁边当个幕僚,可真是要陛下多赐点小东西给她了。

这时候的人起得早,睡得也早,两人洗漱完戊时都还没过,就要准备睡下了。

杨广对贺盾很好,但因着他不喜下人在场,有时候连铭心也一并赶出去,吃饭穿衣他自己动手不用人,却总也有用得到贺盾的时候。

贺盾乐意做这做那。

偏生杨广讲究些礼尚往来,贺盾帮他擦头发,他笨手笨脚的也要伺候她一回,还笑问她以前是不是没饭吃,头发又枯又细。

两人穿着中衣,一样的面料材质,都是真丝绸缎,穿起来柔软熨帖之极。

贺盾垂着腿坐在床榻边,她明日要出府,这会儿脑子里正计划着日程,杨广得不到回应揪揪她的头发,她才偶尔应两声。

厚实吸水的巾帕已经潮了,杨广见差不多,将巾帕扔在一边,抬着小奴隶细细的手腕握了握,微微蹙眉,“怎么这么凉,不是洗的热水么?”大半年养这么精细,也没见多长起二两肉,每日两个白胖馒头,也不知都吃去哪里了。

“天生就这样。”贺盾将床榻上的巾帕扯过来,整理好挂在旁边的架子上,又劝道,“阿摩,不如我去隔壁睡,我身体凉,冻着你就不好了。”是真的凉,白日还有点热气,一到晚上就跟从凉水里捞出来似的,她自己倒没什么,就怕把旁边睡着的陛下给冻着了。

更何况她毕竟是个伪男子,眼下虽是年岁小好隐藏,但同寝同食难免有露马脚的一天,这时代男子装扮比女子装扮行事方便许多,尤其是呆在陛下身边,贺盾不想掉马甲,早点分开睡才是妥当事。

杨广眯着眼睛笑。

单独睡这话小奴隶隔一段时间就提一次。

这是在谋划着什么呢。

该是藏着什么秘密不能让他知道,怕同床共枕得久了就暴露了。

杨广心里将这事记下了,面上只笑眯眯地拽了小奴隶一把,手脚缠上去将人团来怀里紧紧抱住,拉被子拽人一气呵成,“阿月不怕,哥哥抱着你睡,暖和,一会儿你就不怕冷了。”凉是真凉,透着两层衣衫都能感觉到凉气,夏天抱着清凉舒爽,等冬天的时候,岂不是要冻死人了。

“阿月,哥哥身上暖和不,好点没?”

少年笑起来有种如沐春风的暖意,当真是拿自己当哥哥看待了。

贺盾有些哭笑不得,杨广待她是好,可就是太固执了,说一不二,自己觉得馒头好,就不许她吃米那种,先前非得要拉着她洗凉水澡,她冻病了一场,两人这才各洗各的相安无事,这会儿他兴头来了非得要一起睡,她说再多也是没用的。

好在现在年纪小,穿上层里衣就分不出是男是女,同塌而眠暂且也无妨。

贺盾想着等会儿等他先睡着,自己离远些便好。

贺盾不动了,杨广唇角弯了弯,在小奴隶的背上满意地拍了拍,心说这才乖。

他抱着根消暑的冰棍条,困意没上来,现在还不太想睡,就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贺盾的后颈玩,躺了一会儿声音也懒懒散散的,闭着眼睛随口问,“阿月,你最近出府都干了些什么,外面好玩么?”

贺盾觉得有些闷,往后退了一些好能呼吸些新鲜空气,周身暖洋洋的她有点困,指扣上的紫气已经消散干净了,不知这么安稳睡觉的日子还能有几天。

贺盾往后挪了挪,双手撑在两人中间离远些,回道,“去见了朋友,长安城很繁华,阿摩快睡罢,天色不早了。”

贺盾也没什么朋友,就是月前发生了一件好事。

陈朝想借齐国灭亡的时机,发兵夺取徐州充州,却在彭城遭遇宇文宪,陈朝大军全军覆没,老将吴明彻也被宇文宪俘虏回朝了,陈军龟缩回去再不敢轻举妄动,北周南线算是暂时稳定下来。

捷报传回长安,宇文邕龙心大悦,下令改元宣政,大赦天下,原先高纬身边的那些宫女仆人也都沐浴了龙恩,人从牢里放出来了,只是倘若没家人拿银钱来赎,就要流放千里做徭役,去那等苦寒之地,多半是要死在路上的。

那日算得上普天同庆,贺盾恰好在府外,路过的时候顺道就将人全部赎出来了,她寻常也用不到钱,杨广给的都攒起来了没花,再将她收着的那些玉石卖一卖,买了人还剩下不少,分一分足够她们回乡的路资了。

贺盾听杨广问她见得朋友是谁,便也老实答了,“就是原先在北齐那会儿认识的宫女仆人们。”

倒是老实,也不瞒着他。

杨广睁开眼睛看了眼小奴隶,失笑了一声,复又闭上了,在外怎么折腾都无妨,只别跟宫里人接触就成,不过成日忙得脚不沾地,尽做些没用的也不好,还不如待在他身边,有空给他念书听,说说话什么的。

杨广闭着眼睛在小奴隶手臂上捏了捏,又摸了摸小奴隶扁平的肚子,开口道,“你操那份心做什么,有那工夫不如多吃些长长骨头,你看你个子这么小,有六岁了么,还不如我三弟四弟壮实。”

贺盾被他捏得清醒了许多,生怕他一会儿突发奇想要剥了衣服看,知道他精神头好不想睡,索性睁开眼睛认真陪他聊天了,“我也用不上钱,不过顺手的事,长不胖是体质的缘故。”贺盾若是说她有强迫症,事关人命她有时候就是想管一管,不管不自在,杨广指不定要拿她当神经病了。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上辈子所在的地方人口极度稀少,人命珍贵,任何人都有维护生命个体存在的权利和义务,每个人自一落地被灌输的就是这样的思想和观念,她上辈子年纪轻轻病变身亡,她待过的养育机构,教育机构都要接受监管部门的彻查研究,十几二十年的教育和生活就是这样,根深蒂固,是改不了的。

贺盾是个外来人,旁观这个时代,她不插手,也不与人分辩这些事,但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也想照自己的想法来,毕竟这样做,心里十分舒坦就对了。

更何况她或多或少还受过那些宫女的照料呢。

贺盾想起一事,脑袋清醒了很多,想着陛下也睡不着,索性从被窝里爬出来了。

夜晚凉风习习从窗缝里透进来,陛下身上暖,贺盾乍一从被窝里出来,冷得打了个寒颤,这常年累月的和个大暖炉睡,时间日久只怕要上瘾。

杨广忙拉住人,问道,“阿月,大半夜做什么。”

“给你看个东西。”

贺盾踩着鞋去旁边的柜子上头翻了翻,拿了个小盒子上床榻,缩在被子里趴在床沿边,这才从盒子里抽出一个小木片来,拿裹着硫磺的那一头在火石上划拉了几下,先是没成功,又试了几次,很快小木片上就燃起了一簇小火苗。

贺盾笑了起来,“阿摩,你看。”

杨广:“…………”他这玩伴真是越来越稀奇了。

火种是人类文明的象征,贺盾不是搞技术的,但看着这小竹片的模样也能猜到它是最原始的火柴,是北齐那帮宫女给她的。

杨广一言不发。

贺盾将这一小盒东西连带着火石一齐塞到他手里,示意他坐出来一些,别将火星子掉在被褥上了,“这是北齐那些宫女们发明的,阿摩你没去过厨房可能不知道,不过别小瞧这么个小东西……”

这么快便能将阴火发为阳火,是挺厉害的,杨广只不明白这小奴隶大半夜猫在被子里玩火是什么个意思。

她就这小半合火柴了,贺盾接着道,“阿摩你若认识些炼丹的道士匠人,找人好好研究下这个,若是能提炼出白磷黄磷红磷,把这个东西改进改进,以后用起来可就方便了。”

杨广:“…………”

卧房里有些硫磺味,贺盾又点燃了一根,火光点亮了黑暗,北齐的宫女发明了这个东西,但没人重视,普及缓慢,人们用的少,改进的机会自然就更少了,“阿摩你可以明天就跟那些丹士说么,单质磷提取也不难,那些丹士对这个很有一套,叫他们来一说就明白了。”

杨广虽是没下过厨房,但随军出征过,自然明白这东西的好处,他听不懂小奴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这些奇工技巧上的事他不必懂,交给懂的人就好了。

火光印衬着贺盾眉开眼笑的模样,显得精神奕奕的,杨广看了一会儿,手痒,掐了掐她的脸,没有立刻应下,“我有什么好处不曾?”这大半年似乎也不是没长肉,身上瘦,脸上倒是肉肉的,捏着像捏猫,舒服得很。

这么小就无利不起早了。

贺盾哈哈乐了一声,拉下他作怪的手道,“阿摩你可以拿去卖钱,也可送给谁当个人情什么的。”这东西讲究薄利多销,普及了利润也很可观,不过贺盾也不是为了赚钱,就是觉得这东西早发明了却停滞了许多年,最后变成洋火了很可惜,顺口一提,成了便成,不成便也罢了。

杨广乐了一声,他隋国公府还需钻营这点盈头不成。

杨广就是觉得这小奴隶挺稀奇的,伸臂一揽就将人压在了床榻上,裹上被子,揉了揉小奴隶的头道,“些许小事应了你也无妨,不过你最近可消停些,别老是往外面乱窜,皇伯父改元宣政,梁朝国主萧岿带着妻子女儿来朝贺,周边的小番属国也会派使者入长安,长安城忙着迎接宴会的事,总要乱上一阵子的。”

杨广就不喜欢小奴隶在外面跑,就肃着声音恐吓道,“阿月你就在府里待着,出去被胡人当两脚兽拐去卖了吃了,我可找不着你。”

贺盾听他老母亲哄孩子狼来了一般的口吻就想笑,不过听萧岿带着妻子儿女来了倒是有点想乐,抬头看着杨二公子睡颜俊美无双,咧嘴笑道,“阿摩你老是不相信我会相面之术,这会儿我相出来了,你的外父外母带着你妻子远道而来了。”

萧岿这次不是来嫁女儿的,带着妻女只为朝宇文邕表个诚心,但隋炀帝的皇后萧氏确实是后梁王萧岿的女儿,是几公主贺盾不清楚,这次兴许能见到也未可知。

胡说八道。

杨广哂然一笑,拍了拍小奴隶的背,闭上眼睛道,“少跟那叫来和的相士来往,一天神神鬼鬼疯疯癫癫的,睡罢。”

梁主入朝觐见周主,这本算不上一件大事,但自秦始皇兼并天下以后,朝见礼制废缺已久,宇文邕这时候才下诏令有司拟定相关礼节,就需要费很多时间精力了。

致送薪米活羊,祭品珍馐,九傧九介要布置得当,宗庙祭台也要重新清扫打理过,三公三孤六卿要入朝向梁国国主献上美食。慰劳、宴会宾客等都依照古礼准备,礼仪讲究颇多,就像杨广说的,朝臣忙乱了好一阵子,等准备妥当,临近梁国国主的仪仗入城这几天,整个长安城都热闹了。

这些年宇文邕治国有道,北周的百姓们生活安定顺遂,便也开始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国家大事,凑热闹的人多,街面上熙熙攘攘的,到处都在谈论梁国国主还有其他番邦属国来朝的事,茶楼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国主仪仗要路过的街边酒肆门楼,好点的位置都要提前定,都是挤着要看梁国国主和使臣的。

府里边的下人仆人们,也是议论纷纷,感染了这热闹的喜气一样,连铭心都对梁国国主的事头头是道,杨勇和太子宇文赟聚在一起,多半也要说上两句,说得最多的,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梁国国主的二女儿,慧公主。

贺盾也想去街上,一来她喜欢热热闹闹的街道,二来想见见真人萧岿。

在听说她近来结交的好友昭玄在街边的明楼上定了位置,贺盾就越发想去了。

杨广嘱咐贺盾不要出府,贺盾便也在府里安安生生待了大半月,她是真想出去,等着萧岿入长安城的前一夜,瞅着陛下在书房读书心情不错,就凑上前问他,“阿摩,昭玄大哥在明楼定了位置,我明日出府,和他一起去玩一天可好。”

昭玄大哥,昭玄大哥,继皇上前皇上后过去了一年多,他这位玩伴口头禅现在又多加了一个。

杨广看了眼贺盾,随着翻着书,心不在焉,“高熲与父亲母亲交好,又年过三十,阿月你大哥来大哥去,称呼欠妥,以后叫高大人。”他这小奴隶好多管闲事,从臭烘烘的马厩里出来了也不安生,看人家腿瘸着,非得要请了府里的医师去瞧,先不说这位前骠骑大将军腿疾治好没治好,只看小奴隶三天两头往马厩里跑,又和人家儿子称兄道弟来往甚秘,可见是得了老头子青眼了。

昭玄是高熲的字,看年纪就能做贺盾兄长的,只是这壳子太小了,听起来是不怎么妥当,贺盾从善如流,改口道,“那阿摩,我和高大人一起去街上去转转,晚上就回来,可以么?”

贺盾就是在府里憋坏了,再者高熲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是历史上有名的文武全才,治世能臣,带兵打仗也好不含糊,大天[朝杰出的政治家、战略家,军事家。

和高熲在一起,便只是在旁边听着他说话,看着他做事,也会让贺盾有醍醐灌顶的顿悟感,甭说是去看萧岿,就算只是和高熲坐在一起吃吃茶,贺盾也是一百个高兴。

更何况在贺盾看来,萧家人也很有些特别的可取之处。

贺盾以前听过这么一首诗。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贺盾对诗词没有研究,但也知道这首诗的大概意思。

做伟大皇帝有功业的,在艺术文学上就欠缺了三分,少了些风流才气,艺术水平高超的如同音乐家高纬,绘画书法天才赵佶,诗人李唐后主,木匠天才朱由校等等,治国上多半又昏聩无能。

世事难两全是古往今来不变的真理,若是有哪个皇帝不一样,文韬武略当得了皇帝,搞得了文学和艺术,对贺盾这样的文史生,就显得十分有魅力和吸引力,比如说杨广这样的。

还有萧詧萧岿这样的。

西粱的国都江陵乃是弹丸之地,萧家几代皇帝一直四处斡旋苦心经营,才让梁国在夹缝中求得生机,萧詧萧岿见识卓著目光长远,任人唯贤御下有方,做皇帝是一把好手,难得的是二人还博学多才,文学造诣很高,著作等身,萧詧所著的内典文籍里以佛经义疏最为出名,萧岿除著有原作书籍之外,《孝经》《周易礼记》《大小乘幽微》都流传后世为人称道。

连并子孙萧琮在内,祖孙三人都是博学多识,弓马娴熟的文武全才,可惜生不逢时,遇上了一世雄主宇文邕与杨坚,宏图之志不得展,在后人眼里也就变得默默无闻,徒留人扼腕叹息了。

她能见到传说中的真人,可不就是幸运么。

杨广不发话,贺盾也不多说,就只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眼明手快,该磨墨磨墨,该递纸递纸,安静得不发出一点响动,只目光殷勤眼睛都比烛火还亮,实在是让人想忽视都难。

杨广唇角弯了弯,心情愉悦地将尉缭子兵法读完,这才看了眼有些眼巴巴的小俘虏,慢悠悠问,“阿月,你去见梁帝做什么。”

贺盾见有戏,咧嘴一笑,扬了扬手里的《法华经》,正是萧岿译制梳理的那本,“听说梁帝机敏善辩而多文采,为人有雅量,治下有方,是个博通今古的正人君子,高大人恰好在酒楼占了一席之位,我就想跟着去凑凑热闹。”

这时候多的是慕名而往的人,贺盾与高熲相熟,知道这些并不奇怪,只他一个街上的小乞儿,记不得八岁以前的事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却又懂得这么多,实在让人不多想都难,说不得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公子,落难来他身边了。

不过无论是谁,都已经是皇帝赏赐给他的玩伴了,小俘虏还是永远不要想起以前的事才好。

杨广搁下笔,往后靠在廊柱上,双手枕着后脑笑得暖意融融,“阿月你想见梁帝找高世叔不是舍近求远,皇伯父明晚宫中设宴款待梁帝,请了隋国公府去,你想去,求求哥,哥带你去,街面上人山人海,梁帝若是坐的马车,阿月你连后脑勺都不定看得着。”

宫里规矩多,去凑那个热闹做什么。

贺盾摇头拒绝了,“谢谢阿摩,宫里我就不去了。”

“……”这是瞧不上他非得要和那高熲一起去才好看了。

杨广乐了一声,笑得越发见牙不见眼,“阿月你还非去不可,皇伯父提起你了,你不去,皇伯父定要以为我在府里亏待你了。”皇帝这几日忙着商议出兵北伐的事,自然是没空搭理这小奴隶的,他说的含糊,谈不上假传圣旨,隋国公府多去一个小厮,少去一个小厮,没什么关碍。

贺盾倒没想太多,她以为是宇文邕兴致上来,又想借机看看梁帝身上有无紫气,她也想好了,便是梁帝身上有紫气,她这次也只得昧着良心说没有了,毕竟事关重大,能不打仗还是不打仗的好,动辄是两地百姓的生死安危,她在这件事上撒点小谎无伤大雅。

杨广见贺盾应了一声没再说话,知道他是拘在府里闷坏了,良心发现,拉过他的手捏了捏,温声安抚道,“阿月,放心好了,这次国宴规模宏大不说,听闻梁国二公主萧慧自小貌美聪慧过人,诗歌词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小年纪在江陵就有神童才女之称……”

“阿月,你不知道,祖父和外公当年流落梁国,颇得梁国中宗萧詧照拂,我两家有此渊源,明日皇伯父定是要母亲作陪梁国皇后,你年纪与那萧慧相当,介时就可以陪漂亮小公主玩了,怎么样,开心么?”

漂亮小公主……

贺盾看着眼带笑意循循善诱的的炀皇帝陛下,心说不管陛下如何丰功伟业,好色这一条大概是真的,这么小目光就放在美女身上了。

贺盾不说话,明显兴致缺缺,杨广心里倒是笑了一下,慧公主号称人如明珠,近来学府里的世家公子们都在谈论这位慧公主,哪个不想一睹姑娘芳容风姿,他这小奴隶倒是淡定得很,不为美色所动,说是有十岁了,可瞧起来还小得很,一小只,哈,跟个兔子似的,不开窍,又呆又笨。

贺盾倒不是不为美色所动,实在是见过冯小怜倾国倾城的美貌,她是想象不出再美的女子能美到哪里去,再美,要比天上嫦娥了罢。

进宫也好,她窝在一大帮人里行礼,宇文邕也不定看得见她,还可以沾沾祥瑞之气。

贺盾这么想着,就将进宫的事搁在了一边,接着查看史书,学习古文知识,她有点想给认识的人立传,一些她认为有可取之处,在历史上应该留下痕迹,或者留下公正真实痕迹的人,只是现下的朝廷不给民间私自编史立传,但贺盾先准备着,也免得想写能写的时候知识匮乏捉襟见肘。

第二日一大早便开始准备进宫的事了,贺盾扮成杨广的小厮,独孤伽罗身边跟着丫鬟素心,一上马车独孤伽罗便交代这次国宴非同寻常,让他们入了宫垂着头跟着便是,不能四处张望,乱跑,总之要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的,贺盾与素心皆是点头应下了。

萧岿是客人,早先便安排在行宫住了下来,便是宫宴也不会来得这么早,马车摇摇晃晃的,贺盾有些昏昏欲睡,下了马车被三月的凉风一吹才清醒些,四周三三两两的都是朝廷命妇,跟着些华服小公子小女儿,年岁都跟杨广差不多。

皇宫重新翻修整理过,显得越发肃穆大气了,钟鸣琴瑟之声从武德殿那边传来,悠远开阔,深沉大气,十分好听。

独孤伽罗领着杨广一路见礼,隋国公府公爵之家,女儿又是太子妃,在皇帝面前荣宠非常,上前寒暄周旋的人络绎不绝,待进了武德殿入席,这才慢慢消停下来。

武德殿乃是宫闱重殿,奴婢是进不去的。

贺盾素心连带着其他夫人带来的婢女一起,待在一处偏殿里候着,自这里隔着厚厚的珠帘也能瞧见武德殿里的情形,贺盾倒是松了口气,今日这情形,她可是连紫气都不想沾了,只想安安稳稳待到宴会结束回府去。

人渐渐齐了,重门外梁帝,皇上到的声音千门次递的传进来,武德殿里的官员命妇们也纷纷起身,待过了一刻钟,宇文邕这才领着人大步跨进来,宇文邕坐于上首,众人纷纷行礼,贺盾今日一点也不希望宇文邕看见她,是以规规矩矩的埋头站着,连瞥都不往殿里面瞥了。

宇文邕心情极好,英武不凡之余又添了几分容光焕发,抬手让众人不必多礼,又安排梁帝坐于下首第一位,朗声笑道,“萧弟不必多礼,今日乃是家宴,不分君臣,咱们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萧岿起身行了一礼,笑应道,“皇上盛情,臣弟却之不恭了!”

群臣只是作陪,宇文邕与萧岿说起父辈交情,说两国间唇齿相依,一时间唏嘘感慨不已,命妇这边见过了皇帝,便由北周李皇后领着令去了旁边,贺盾与素心只在偏殿里耐心等着,不一会儿便见一群衣衫华贵的公子姑娘们从殿里边出来,走过回廊绕过这边来了,想来是要去后花园的,杨广也在里面。

打头的一个小姑娘十来岁的身量,众星捧月,一身浅青色的汉裙,优雅端庄又清新可人,带着层薄薄的面纱,露在外面明眸青睐,眉目如画纯净动人之极。

慧公主屈膝朝杨广盈盈行了一礼,小小年纪已然有了绰约之姿,声音也脆生生的软萌好听,半是羞涩半是明亮,“慧儿劳烦杨公子了。”

回廊里面便是奴婢下人待的偏殿,贺盾下意识就往外看了一眼,只觉这声音耳熟又陌生,想半天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因着贺盾也不可能见过这位明珠般耀眼的慧公主,这念头便也只是一闪而过,半点没被贺盾放在心上了。

作陪的是清都公主,贺盾与她有过两面之缘,是个端庄温婉的小公主,又大方得体,李皇后派她来,显然是考量过的。

“公主不必多礼,御花园走这边。”杨广温声回了一句,兴许是因为两家祖辈上有交情,这位面纱公主入了武德殿便时不时朝他看,果然没多一会儿,皇后便开口让他领着这些世家公子小姐们御花园游玩了。

他的小俘虏太没眼色,别家的婢女小厮都陆续出来了,他还不跟来。

杨广心里不耐,面上却不显,只背着一背嫉妒羡慕的眼光,一板一眼的回着这位慧公主的问话,惜字如金。

贺盾被素心戳了一下,回过神说了声谢谢素心姐姐,出了偏殿远远跟在后头了。

一行人说着说着难免说到诗词文章上,小姑娘微微偏着头,低声道,“听闻公子善文,慧儿恰巧得了一首诗,还请阿广哥哥品评一二。”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后花园,亭台楼阁嫩芽新发,湖光山色间正是一派的生机勃勃。

小姑娘便如这二月春光一般,明亮鲜活,灵动可人,“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杨广有些诧异,将诗句在心里念了一遍,瞧着这傍晚时分湖光山色,倒是回头看了眼还不足他肩头的明珠公主,心里微动,竟是觉得这诗贴合无比,读起来熨帖之极。

贺盾坠在最后,听了却如得了当头一棒,不可置信地看着娉娉婷婷的背影,心如乱麻。

这诗贺盾可是再熟悉不过了,《春江花月夜》其中的一首,作者是隋炀帝杨广。

她是隋炀帝的骨灰级粉丝,杨广流传于世的诗词总共四十余首,首首她都能倒背如流,没想到陛下还没开始做这些诗,她就从一个小女孩的口里听见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自视甚高,是不可能拿别人的诗作来充数的,这诗是隋炀帝作的毋庸置疑……

可这位慧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这姑娘莫不是和她一样,从后世来的罢。

贺盾心跳蹦蹦蹦的,不由自主隔着衣襟握着挂在里面的小石块,心脏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周遭一片的赞誉之声,慧公主羞涩一笑,朝杨广微微福了福,“听闻阿广哥哥诗词极好,可否请阿广哥哥点评一二。”

杨广看见自己的小俘虏呆呆站在了后头,微微眯了眯眼睛,朝慧公主笑道,“公主见谅,杨广不善诗词,不过公主若是实在无聊,杨广陪公主在御花园躲猫猫玩如何?”

周围一片噗嗤噗嗤的笑声,有女孩男孩的,慧公主呆了一呆,似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贺盾实在是想看看这公主长什么样,不由就往前走了两步,只还离着一丈远,就听一阵哗啦啦的下雨声伴随着尖叫声突兀刺耳的响了起来,前面站着六七个公子小姐们慌忙避让,惊呼声碰撞声噼里啪啦,人都分往了两边避开了,地上一大滩水渍,贺盾也被挤到了边上。

贺盾揉了揉眼睛又往慧公主头顶上看了看,不是她的幻觉。

慧公主浅靛青色的衣裙上沾染了些黄色的污渍,是泥沙,贺盾在黄河边待了好几个月,对泥沙再熟悉不过了。

慧公主被淋湿也就是眨眼间的事,雨停了,那朵乌云也不见了。

跟在慧公主身后的人多少都遭了些池鱼之殃,好几个小姑娘漂亮的裙子都沾染了泥污,正满面懊恼,慧公主衣裙湿了个透,找来找去找不到原由,只得当自己倒霉。

清都公主便说大家先去换身衣服,待会儿再来御花园里玩。

慧公主眉宇间有些懊恼之色,只得朝杨广道了声失礼,自有仆人婢女伺候着各自的主子更衣去,不过片刻的工夫,偌大的花园里就只剩下了贺盾杨广两人。

杨广看着地上雨水留下的痕迹,心里疑窦丛生,抬头见小俘虏还在看着那慧公主的背影发呆,脸沉了一沉,开口命令道,“过来。”

方才的事当真是太玄了,贺盾来这个时空也有两年多,像这样的稀奇事还是头一遭。

贺盾被杨广唤得回过了神,跑到他身边,问得迟疑踌躇,“阿摩,方才下雨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什么稀奇的事,慧公主身上。”

水渍延伸出去,到后面虽只有几滴,但一头连着面纱公主,一头就是方才小奴隶站的位置。

杨广看着小奴隶目光幽深,伸手臂一把揽过人,再没看地上一眼,携着小奴隶往里面走,回话也懒洋洋的,“一只不知所谓的花孔雀,有什么好看的,你也不许看。”

杨广拥着贺盾肩膀就往花园深处走,他大姐是太子妃,祖父与外祖父与先帝乃是至交好友,这御花园他自小逛到大,熟得与自家没什么分别,闭着眼睛都能来回绕几圈。

贺盾心里还在想慧公主的事。

慧公主的来历她不关心,但陛下的一首诗被人先剽窃出来公诸于世,贺盾挺郁闷的。

剽窃了陛下的作品,并且受害人可能永远不知道,这件事真是哽在心里散也散不出去。

贺盾吸了口气,打起精神问,“阿摩,咱们现在去哪?”

杨广唔了一声,“不是要躲猫猫么,找个地方躲起来,让慧公主来找便好。”他就是想不通,萧二公主写得出此等诗作,又号称聪慧过人,怎么就看不出皇帝皇后忌讳江陵萧家与他杨家来往过密呢。

权臣与邻国国主,当真来往过密,岂不是自己找死。

暗地里他不清楚,但明面上萧岿并没有与隋国公府有相交,逢年过节多余的人情礼数都没有,可见萧岿是个头脑清醒有远见的,只是养的女儿就不怎么样了。

杨广漫不经心地走着,心说这面纱公主的聪慧大概都用在旁的地方上,比如小小年纪惹人注目,费尽心思吸引旁人的目光。

杨广兴趣缺缺,揽着贺盾沿着湖边走,“走,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能让二公主玩个尽兴。”

贺盾:“………”

杨广拉着贺盾左穿右穿,绕到一个飞角亭旁边才停下来。

这亭子四周空旷,除了一个巨大的假山石外,旁边光秃秃只有几颗细枝雪松,一侧临水,压根就藏不了人,杨广却熟门熟路,踩着右边的假山石往上两步,脑袋往里探了探,接着直接跳了进去,贺盾跟在后头,进去就呆了一呆。

里面干净空旷,漂亮的汉白玉堆砌成了张简单的床榻,透光透风,可谓别有洞天。

贺盾四处转了转,见杨广手臂枕在脑后趟得十分舒心惬意,简直没话可说了。

贺盾在旁边坐下来开始发呆。

她还在想慧公主的事。

那小姑娘一看就是想与陛下交好,还有比念陛下的诗更贴合陛下心意的么,有一就有二,剽窃一首就能剽窃四十首……

这不怪贺盾惦记,实在是隋炀帝的诗文在大天[朝的文学史、诗歌史上的地位十分不能忽视小觑。

被萧慧剽窃的这一首《春江花月夜》,词作还在张若虚之前,张若虚的诗,一读便知受了陛下的影响。

杨广做的诗神采天成,成就非同一般,后人对他虽是颇多非议,但在诗词上,也得老老实实赞他一个绝字。

贺盾不知道别人的诗怎么样,但隋炀帝杨广的诗她最清楚不过了。

要知道这时候的诗词歌赋多是陈梁靡靡之音缠绵荡曲,杨广的诗恰逢其时地脱颖而出,诗歌风格恢复了汉魏的风骨和精髓,开阔大气,立意辽远,并存雅体,归于典制,有正言之风,雅语之意。

杨广在这种背景环境下开启的文风非同小可,承上启下,后期的诗歌开创了盛唐之音的恢弘大气和阳刚之美。

杨广可以说是唐诗之祖。

巡视江都时所做的《江都宫乐歌》是七律之祖;

开汴渠的时候所做的《水调歌》流传千古;

塞外诗豪放辽远,被后来的许多诗人模仿沿用。

一首《野望》‘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斜阳欲落处,一望暗销魂’短短二十字,被两位词人大家——秦观、马致远袭用。

秦观那句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人人称道,一首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是马致远的巅峰词,成名作……

这些都是袭用炀帝的诗改编来的,诸如此类多不胜数。

炀帝之才,实高群下。

世人对他多有误解,鲜少深究这些也罢,现在一个小姑娘不劳而获将这些名诗名作据为己有,这在贺盾眼里就不是一件小事。

而且有一就有二。

贺盾越想心里越是着急,推了推旁边躺着悠闲得不行的杨广,病急乱投医,“阿摩你作诗么?你现在作的话我就把它刻在洞壁上。”

贺盾说着当真捡了块石头,巴不得陛下现在就文思泉涌,赶紧把那些脍炙人口的大作给写出来,这样她才放心。

杨广瞧着他认真的模样有些啼笑皆非,心情又莫名有些愉悦,眼带笑意,“阿月你是怎么回事,平时我随口说两句你背下来也就罢了,这会儿是要做什么,当真喜欢你不如自己写,背别人的诗也没意思。”

“我喜欢你的诗。”贺盾心里急成一团,却又知道她这是干着急,没用的,作诗又不是买白菜,想有就有,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怪道这小子能结许多善缘,嘴巴甜估计也是原因之一,杨广想起方才的事,没理贺盾的浑话,坐起来把人拽上了床榻,仔仔细细看了小奴隶的脸,没瞧出什么异常。

看起来就是个凡夫俗子,哪里像能呼风唤雨的。

杨广指腹从小奴隶头顶百汇、上星、神庭一直下延,捏了捏小奴隶软软的脖颈,又一路往下从锁骨间风门挪至檀中穴,仔细看着小奴隶的反应,越捏眉头蹙得越紧,鬼神妖邪之说他原是当无稽之谈,今日却是开了眼界,这等事以前也是闻所未闻,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不多想一二。

杨广像是要确认她是真人一样,越捏力道越大,贺盾差点没给戳翻在榻上。

陛下这里没办法,只能从慧公主那里入手,实在不行,她也蒙个面,将小姑娘弄出来恐吓一番,让她再不敢偷别人的东西。

贺盾舒了口气,定定神,捉了杨广作怪的手,好声好气地问,“阿摩你在做什么,咱们待在这不合适,还是出去陪慧公主玩罢。”一来她想多接触接触这位公主,二来禁宫之中有这么个地方本来就很不妥当,让宇文邕知道更不好了。

“放心,这里是太子的地盘,皇伯父也不知道。”杨广手随意瘫在膝盖上,蹙眉看着贺盾问,“说罢,刚刚是不是你搞的鬼,方才你看见了什么。”

“…………”她哪有那能耐,呼风唤雨的,贺盾摇头,“下雨的时候公主头上乌云罩顶吶,就是那种小云朵,卷尾的,只罩着她一人。”

编,你再接着编,带乌云,杨广乐了一声,心说怎么不说带雷,那姑娘的脑子被劈傻了,这才往他跟前凑的。

杨广伸手在小奴隶脸上揉了一下,捧着他的脑袋不给动,命令道,“下,下雨,不下我揍你。”

“…………”都说不是她了,贺盾哭笑不得,“阿摩我没有骗你,我要能下雨,前两日蓝田干旱,我早去赈灾了。”魏晋南北朝迷信思想遍地飞,动辄求神问卜,贺盾倒也不奇怪陛下会相信这些神鬼之事,或者她可以借这些东西吓唬吓唬萧慧,小姑娘最好是不要再剽窃别人的诗词了。

“…………”杨广听了只觉古怪,大言不惭,这里有倒是大公无私。

杨广神色莫辨,俊脸上看不出喜怒,看着她目光幽森分明就是不信,贺盾都不知如何说才好,想来想去也只剩赌咒发誓这一条路可走了。

贺盾抬手指天,目光坚定,语气真诚无比,“阿摩,真的不是我,我要是骗你的话,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小奴隶是打定主意不说了。

杨广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应了声好,思量着将这小奴隶捆起来烧一烧,看他有没有下雨自救的可能性。

若当真能呼风唤雨,那紫气祥瑞一说,便要重新估量了,杨广心不在焉地想,他这小玩伴身上谜团很多,也不差这一件了,以后慢慢总会弄明白的。

这时候的人是不敢胡乱发誓的,贺盾见杨广不再追问,以为自己靠着迷信思想蒙混过关,顿时舒了口气,开始废脑子整理这位萧慧公主的事。

首先,小姑娘肯定知道未来的事,一定程度上至少是了解陛下这个人的。

以此为前提,便有可能知道杨家是未来皇权斗争的胜利者,如此一来,亲近杨广也无可厚非。

但仔细想想这也有说不通的地方,比如年仅十一岁的唐国公李渊今日也在,小姑娘若是单纯是想找靠山,唐国公李渊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可慧公主一路来便只与杨广有亲近之意,如此要么和她一样,是杨广的粉丝,对李渊不感兴趣,要么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知道后面李唐江山的事。

贺盾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心说若是粉丝,大概是不会想着剽窃偶像诗作的……

“殿下您什么时候能当皇上呀,臣就日日盼着殿下得天下了……”

声音由远及近,幽幽长长的叹息声如同平地惊雷,劈得贺盾脑子发懵,还来不及反应老天又当头给了一棒,这次贺盾是彻底不知如何反应了。

“老东西不死,本王又能奈何……不若乘着今晚人多手杂,在老东西的酒里加点料,他死了干净不说,嫁祸给萧岿,有灭了梁国的理由,一石二鸟!”

一中年一青年沿着栈道越走越近,很快就从后头绕到了亭子里。

在假山石里虽是看不见人,但两个声音贺盾都不陌生,正是郑译和宇文赟。

人倒霉起来估计喝水都能塞牙缝,两句话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现下纵是想弄出点动静告之宇文赟四周有人也不行了,听了这一耳朵大逆不道的晦气话,出去毫无疑问就是个死字。

贺盾看向杨广,杨广坐在床榻上面沉如水,抬手示意她别出声。

贺盾点点头表示明白,事已至此,也只好等宇文赟郑译待够离开了,他们再出去。

出去了装作没来过此处,听见的话也烂在肚子里,这件事便也就过去了。

贺盾暗自舒了口气,杨广却没有贺盾想得这么乐观。

透过石缝能看见宇文赟正背对着他们,一身太子的服饰行头,显然是从宫宴那边直接过来的,身为一国储君,国宴本是最能露脸的好时机,这时候气冲冲跑出来,十之八[九是吃了皇帝的挂落。

杨广看了看入口,目光暗了暗,是他失策,大庭广众之下宇文赟若是受了气,当场不得发作,总要找个舒心的地方泄泄火的。

杨广看着外头宇文赟一身黄色太子服,面色晦暗,他武功不错,但宇文赟郑译身量高不说,身手也不差,再者这里是皇宫,动静大了势必引来巡逻禁军,弄死宇文赟郑译再全身而退,基本没有可能。

事已至此,只得静观其变,见机再行事。

杨广薄唇微抿,只静坐着听宇文赟说话,宇文赟往右边走了些,挪出了杨广的视线,但话语却微微停顿,紧接着的言语就变得无关痛痒起来,父皇如何狠心抱怨一通,对着湖面长吁短叹了一回,又忆苦思甜明白了父皇的苦心,气顺了,摆手说这便走了。

贺盾见识过宇文赟的表演水平,这时候便不确定宇文赟是发现四周有人开始即兴表演,还是只是自怨自艾感慨一番。

这地方偏僻得很,宇文赟若当真发现有人,指不定就是发现他们了。

贺盾朝杨广看去,陛下隐在阴影里看不清什么神色,但四平八稳镇定之极,贺盾看着心里就安心不少。

脚步声走远了,又过了一会儿,杨广想起身,被贺盾一把按住了。

这只是为以防万一。

贺盾咬咬牙,摇着杨广的手臂,尽量控制着声音不高也不低,急急道,“阿摩,阿摩,快醒醒,阿摩,别睡了!快起来,公子……阿摩!”如果宇文赟和郑译是走了,那她这么做是多此一举,如果宇文赟是躲起来等他们出来,那就是发现他们了,这么做……希望有用罢。

贺盾拼命使眼色,翻眼睛都快把睫毛翻掉下来了,杨广看得想笑,见小奴隶急得火烧眉毛,心里微微一动,复又别开眼不看他,从地上捞了两块石头揣在袖子里。

说真的,认识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在小奴隶脸上看见这么丰富真实的表情,不是说他像泥塑的,只以往流于表皮,太平静了,平日也就是看见好诗好词,遇见些有才之士,名士,皇帝之类的,兴致才高些,但也很一般,如此这般还是头一次……

杨广这么想着,倒也懒洋洋配合了一句,“嗯?干什么,慧公主找来了么?”

他语调懒懒散散的,像是在伸懒腰,语气有些微沙哑,夹着些不耐,听起来像酣睡被人叫醒了心里有气,贺盾看着他掂量石头的动作,听着这高水准的台词功底,脑袋有那一瞬间当机了,反应迟钝,瞥见陛下瞧着她似笑非笑的目光,这才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摇头如捣蒜,“没,就是天色晚了,咱们还是快点回去,怕夫人寻咱们了。”

杨广见小奴隶说得干巴巴的舌头打结,心里实在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把人拉得脑袋都撞在了自己胸膛上,狠狠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这才道,“走罢。”

贺盾自己爬出了假山石,瞧见地上散落的石块心里就是一突,她进去的时候压根就没有注意掩盖痕迹,这里既然是宇文赟的地盘,只怕很难不注意到这些细节。

贺盾被杨广揽着肩,不用怎么装脸色都寡白成一片。

贺盾四处看了看,朝杨广低声道,“阿摩,我跟你说,方才你睡着的时候……”

四周安静之极,连只鸟叫声都无,贺盾声音不高不低,带了些惊慌急切,百步之内的人定然听得见。

贺盾心跳蹦蹦蹦的,就怕宇文赟不出来,“我听见——”

好在黄天不负她所愿,贺盾太子两字还没出口,就听一声二弟从背后传来,不是宇文赟是谁。

两人回头便见宇文赟和郑译从假山石背后的路那边转出来,宇文赟目光紧紧盯着杨广,“好巧,二弟你也在此处休憩。”

杨广一言不发,连行礼也无,只宇文赟也顾不得计较这些,看向贺盾,目光阴鸷,“阿摩你这位小奴隶有趣得很,不如送与本王可好。”

杨广面色不变,语气平静一丝波澜也无,“这恐怕就不能如姐夫的愿了,阿月是皇伯父赐下的人,交代我和父亲要好好待他,方才皇伯父还问他在府里过得好不好,姐夫想要他,先与皇伯父说一声。”

“甭拿父皇压本王。”宇文赟不傻,只看着贺盾冷笑道,“人本王要不走,不过他今日得罪了本王……”

宇文赟说着摆手示意郑译,郑译一躬身便快步走了,“想走可以,留下点东西,一个小奴隶,阿摩你若因此忤逆了本王,可是伤了咱们的情分。”

这地方离东宫不远,郑译跑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来了也不说话,一把拽过贺盾,捏着她的下颌就喂了一颗药,用力拍了贺盾的背,贺盾便猛力咳了起来。

宇文赟犹不解气,上前捏着贺盾的手腕就想折下来,杨广盯着他目光黑得看不见尽头,静声道,“姐夫还是莫要过分得好,今日国宴大喜的日子,弄得血淋淋的不吉利不说,闹大了让外人笑话,皇伯父追究起来,你我皆讨不了好。”

宇文赟手一撒,贺盾就跌了出去,手腕没断,但也脱臼了,疼得她一时间蜷在地上直不起身子,照她看来宇文赟与郑译实在不高明,弄不死她,毒哑她,拆了她的手又有什么用,当真要告密,没了嘴她可以写,牙齿还能叼着笔呢……

贺盾顶了顶下颌,尽量张嘴吸气,好让唾液稀释得慢一些,可得感谢这一年多来学的医,她还能分辨出这毒[药的配方药性。

暂时死不了。

现在要紧的是赶紧走,宇文赟做皇帝做太子都不怎么样,但疑心重,万一发现杨广也听见他说的话,丧心病狂之下难免铤而走险,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

在贺盾眼里,宇文赟这样的已经不是正常人了,反复无常是他们这类人最明显的特征,拖得时间越长越不利。

宇文赟看着面色无波的杨广,倒是挑眉笑了一下,“阿摩可是好能耐,藏得严实,几时长安城里温文尔雅的小公子有这等气势了。”

宇文赟还欲说什么,郑译上前行礼,朝宇文赟使眼色,低声道,“殿下等会儿还得回宫宴去,现下时候不早了,不若咱们先送二公子出宫罢。”

这是防着他通风报信了。

杨广一言不发,上前将贺盾扶起来往外走,宇文赟投鼠忌器,不敢将人弄死在宫里,喂的药定然不致命,只是这小奴隶,以后怕要做个哑巴了。

贺盾只觉路太漫长,一路都被郑译盯着,舌根下的毒[药吐不出去,已经化去了一大半,这毒厉害,不但能毒哑毒聋毒瞎她,药剂过量还能直接将她毒去阎王殿里,她大概不会去阎王殿,但再不将剩下的那半粒药吐出去,她就要被毒脱壳了。

好在快到了宫门,杨广要了匹马,拉了贺盾,喝了声走,提着缰绳御马在街上跑了起来,贺盾将药顶出来吐了收好,忍者疼先给自己正了手骨,缓过气瞧见街边飞驰的景色,忙提醒道,“阿摩,路走反了,回家走那头!”

小奴隶个子实在太小了,这么坐在马上足足矮了他一头,贴着他前胸的身子上都是汗湿,估计是疼的。

笨,杨广手里缰绳一拉,拐向了出城的方向,挑眉道,“回府一路都是埋伏,你以为郑译方才跑回去只为了给你拿颗药么?”

郑译不是省油的灯,出了岔子头一个死的就是他,回隋国公府的路上,不必说早就埋伏好了,否则非得要‘护送’他们出宫做什么。

他不能死在宫里,自然是能死在外面的。

宇文赟方才是信了,但只要郑译在旁劝说两句,他势必就坐不住了,与其留着后患无穷,不如杀人灭口来的干净利落。

动辄是谋逆之罪,唾手可得的江山化为泡影是其次,能不能活命都成问题。

所以怀里这小奴隶遭罪是自己活该……做的都是些多余没用的事。

好罢,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拖延了时间,他没有被宇文赟直接弄死在宫里。

杨广紧了紧手臂,纵马扬鞭,惊得路人仓皇逃窜,低低道,“那废物最好给佛祖烧香,保全他心想事成,否则……”

贺盾虽是安慰自己陛下会没事,但这件事的由头追根到底在慧公主那里。

慧公主就是一个不可估量的变量,蝴蝶扇动翅膀,事情最后到底如何实在难测,他们两个小孩怎么逃得过刺客的追杀……

贺盾心急如焚,她五感正在慢慢消退,说话就大声起来,“那怎么办?”

两人离得近,小奴隶脑袋就在他脖子下面,这么大声震得人头晕。

杨广一掌将小奴隶的脑袋按了回去,低喝了一声,快马扬鞭,“坐好,出城,去猎山。”猎山是他熟悉的地盘,他们时间不多,宇文赟的时间也不多,最迟到宫宴结束,否则动静闹大了追查起来,宇文赟不可能瞒过宇文邕,宇文赟不会那么蠢,他也没那个本事一直揪着他不放。

这几个时辰如何,端看各自的造化了。

二三月的晚风又干又凉,吹在脸上刀刮一样。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临近黑夜,离城门越远,人烟也就越发稀少了。

杨广以迎接父亲的理由,马不停蹄飞奔出了城,路上收缴了把长剑,一副弓一筒箭,出城没人的地方贿赂过一个小乞儿。

郑译也不是傻的,回府的路上没堵到他们,自然会打探着追过来。

贺盾与杨广面对面坐在马上,她在前头,背着箭矢,手里挽着弓,瞧着后面飞驰追出来的黑衣人,心神紧绷,“阿摩,后面有追兵,六个,带弓箭,还有中长剑。”能做刺客的身手自然不差,看起来就人高马壮的难对付,只求老天保佑小乞儿能顺利将信送到隋国公府,早点有人营救,他们活下来的几率就大些。

贺盾手里弓箭拉到了最满,一脸严肃地对着后头,只她这就是端着个架子吓唬人,其实她视力模糊,五十米开外就已经看不清了,能瞄得清楚什么。

受射程控制,追兵还在百米开外,便还不到刀箭相击的时候,可对方身下都是健壮的高头大马,很快他们就会追上来的。

拼的就是速度和距离差,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俩就要被射成刺猬了。

贺盾道,“阿摩,你放我下去,这样你能跑得快一些。”

她现在眼睛耳朵不好使,带着她也是拖累。

“阿摩你听我的。”贺盾摸出怀里那半块毒[药飞快地抹在箭尖上,“我不会死,你把我放下就成。”她所在的年代精神意识已经高度发达,条件适合就可以脱离肉体单独存在,虽说最终一样会慢慢消散,但毕竟还有个过程在。

她能掉进这个时空,正巧也证明了这一点,上次能寄居在石头里,这次大概也能。

她珍惜生命,但退无可退,绝境之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拖再拖,只会两个一起死,搁下她,马跑得快一些,能活一个算一个。

“坐好!”杨广低喝了一声,手掌在马背上一拍,飞身一跃,两人便对调换了位置。

杨广将缰绳塞到贺盾手里,拉弓挽箭,“下去被马蹄踩死,不若坐好了,还能给本公子挡挡箭。”

那倒也是,贺盾哦哦应了一声,手臂绕过杨广的腰身,拉紧缰绳,挺直了背挥打着鞭子,开始认真御马,这一年的学习,现在算是学以致用了。

杨广正想让小奴隶别再废话,听她大声应了两句就神色肃穆心无旁骛地驾起马来,心里微微一滞,看着后面紧追不舍的黑衣人,心里生了些陌生的异样,再开口就带了些哑意,“控制好速度,我让你往哪里你便往哪里,让你快你就快,让你慢你就慢。”

小俘虏是不是被吓傻了,或者压根就是没听清胡乱应他,哪会有无缘无故替人送死,还愿意用肉身给别人当盾牌挡箭的。

半响无人回,杨广想起小奴隶可能听不到,只得扬声补了一句,“阿月!等会儿听我的!”

贺盾嗯嗯点头应了,知道他是打算控制好距离先下手为强,立马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了。

“往左!”杨广暴喝了一声,箭矢破空而去,弓弦声震,呜鸣不止,贺盾只听得凄惨高昂的嘶鸣声一层叠一层破空而出,掩盖了周遭一切响动,连她这半聋子都听见了。

贺盾这才明白杨广该是没射人,射马了,并且效果不错!

箭矢没入马匹的眼眶,血流如注,飞马吃痛后疯狂挣扎,扬蹄长嘶,那三名黑衣人制不住缰绳,反倒被掀于马下,一时间人仰马翻不说,还阻了后头的路,总是要忙乱上一阵的。

杨广握着长弓的手微微发热,弓箭用的并不顺手,若是顺手,他直接射人也能成事。

杨广拍了下小奴隶的背,两人交流现下都是用吼的了,“前面直接往林子里走!”

贺盾嗯嗯应了,知道他们暂时领先,一边加紧挥马鞭,一边赞了一句,“阿摩你弓马习得真好!”

这时候这么大声,废什么话。

他自假山石里出来后心绪就起伏不定,颇为烦乱,今日已经发生两回了。

杨广并不怎么想搭理小奴隶,回话便失了往日的温声涵养,脸上不见半点笑意,口里带刺,“都跟你一样,插个靶子能射好,靶子动起来箭能飞天上去,本公子倒是轻松了。”

杨广深吸了口气,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圈,知道方才只是拦了一时,追兵很快就会过来。

贺盾听不到,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声音,有些痒,伸手抹就是一手的血,已然是毒发七窍出血了。

贺盾嗓子疼,还是问了一句,“阿摩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杨广心里不顺,见他满脸是血的厉鬼样,胡乱在他脑袋上呼噜了一把,气闷道,“闭嘴罢,口吐鲜血的,也不嫌磕碜。”

山林里湿气重,一到晚间更是透心凉,夕阳西下天很快就要黑了。

贺盾横竖是听不见,也看不清,常见的几味药就能解毒,林子里也有,只是后有追兵前路未卜,能不弃马自然是不要弃马的好,下来找药也不太现实……

贺盾心里虽略有遗憾,却也十分平静,没有想太多。

能不能活这种事,得之是幸,不得是命,尽力而为,不必强求。

两人很快就到了阳山脚下,杨广先一步下了马,又让贺盾撑着他的手臂跳下来。

杨广放了缰绳,匕首在马屁股上扎了一下让它窜走了。

两人往回跑了一截,挑了处茂林往山上爬,有藤蔓树木掩盖,他们又都还是少年小孩身量,刺客便是想找他们,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手被杨广紧紧敌攥着,听不见看不清贺盾心里也不害怕,只跟在后头边走边弓着腰在两边草丛里找,“阿摩你在前面先走着,我在后头采点药,再不解毒我就要死了。”

杨广心里一紧,实在想说一句会死你不早说,又知这小奴隶现在听不清,说也白说,便也不跟他废话了,只将那些他指着的药材连根拔起来塞进他手里,“还需要什么。”

杨广说着想起一事,冷哼问,“你说谎成疾么,一会儿一套说辞。”

贺盾把草药塞到嘴里咀嚼了,模模糊糊看得见陛下嘴动,便凑近了问他说什么。

“…………”杨广看他兔子一样嚼吧着草,似笑非笑凑到他耳边道,“你方才不是说不会死么?我当你多厉害,原来也只是个凡夫俗子。”

凑这么近,鼻息弄得她耳朵痒痒的,贺盾揉了揉,“阿摩你老是不信我,我的身体会死,我灵魂不灭。”她身体病变的时候意识和精神处于最为旺盛的时期,契机好,所以才白赚了这么些年,该感谢上苍了。

到这时候还在吹牛皮,杨广气乐了,拽着他在山林里左拐右拐地穿行,“身体都死了,你人还活着,你成什么了!”成妖成仙飞升了。

“只是变成一颗石头罢了。”

变成一颗石头,如果是待在陛下身边,似乎一样可以观看这人间百态,好似也能接受。

编,编得跟真的似的。

杨广不想听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次是看都懒得看他了。

说真话总没人信。

贺盾又在林间仔细翻找起来,好歹是在彻底瞧不清之前将药找齐了,只是天不随人愿,这一夜注定难捱,两人还未上得半山,路过一处深林,就被黑衣人堵截住了。

有三个,黑衣,蒙面,手里提着长剑四处搜寻,听见这边的动静,也不言语,提着剑便冲了上来。

怪就怪杨广里外一身灰白,黑夜里跟活靶子似的,扎眼。

杨广推了贺盾一把,拔剑迎了上去,襟带朔风,刀剑相击发出了金石之声,剑上寒光在月光下晃花人的眼睛,那三人被挡回这一击,似是有些吃惊,对看了一眼再提剑冲上来,劈砍刺挑,剑锋凌厉,招招致命。

“小公子好身手,今日得罪了!”

蒙上面男子声音嘶哑,是个中年人,杨广一言不发,并不回话,脑子里想着这三人的路数和剑风,眸光暗沉,紧了紧握着剑柄的手,拼死一搏。

一对三。

贺盾纵是不太精通,也知杨广剑术不差,至少平日在演武场上,并没有显示出真实水平来,只他再如何厉害,力道和经验上定是比不上这三位,照这样下去,必然要败的。

许是因着贺盾七窍流血一看就离死不远,那三人没分出半点注意力给她,一心一意专门对付杨广。

正好方便行事。

贺盾背着箭篓子往上爬,绕到一块青石后头,嘴里还在嚼着草药,手里却飞快地搭箭拉弓,瞄准后立马射了出去。

只一来贺盾箭术有限,二来这几人打斗中身形变化过快,贺盾连发四箭,四箭都未曾射中要害,反倒惹怒了黑衣人,对付杨广的招式越发凌厉起来。

百十招间,杨广肩臂,腰侧都受了伤,剑上约莫也是淬了毒的,杨广脸色渐渐寡白,唇色发青,招架吃力。

贺盾看在眼里,心里焦急,好在她视力恢复了半成,目光在这山林间飞快地转了两圈,很快就发现了些有用的东西,又看见地上干草颇多,摸了摸袖子里的火柴盒,心说感谢老天爷,她随身带着火柴想四处推销,现在派上用场了。

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贺盾提了剑在两颗常绿灌木上使劲劈,三两下砍倒了相同的几颗,枝叶倒在干草上面,架起偌大一个火堆,贺盾划了火柴,二三月正是青黄不接,干草缺水,一点就着,不一会儿烧得烟尘滚滚。

这里是上风口,风一吹浓烟就朝下面四人弥漫了过去。

贺盾紧绷着心神,只希望书上的知识都是真的,夹竹桃是最毒的植物之一,虽比不上箭毒木那等天下奇毒,但依然小量致命,烧出的浓烟也是剧毒无比。

贺盾捂着口鼻朝下首大喊了一声,“着火了!”

黑衣人大概是以为她玩放火吓唬他们,并不把这些浓烟放在心上,继续围攻杨广,杨广却是看见贺盾示意他闭上眼睛掩上口鼻,只是来不及了,浓烟滚滚,他先是觉得头晕恶心,天旋地转,接着四肢麻痹,最后甚至握不住手里的长剑,那三人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已经先一步倒地不起了。

杨广撑不住,彻底失去了意识。

贺盾先把杨广拖到了上风口,捣碎解药挤出汁滴到他口里,等人咳嗽着醒过来了,这才忙着去扑火,好在火势不大,很快就扑灭了。

天彻底黑透了,瞧不见有浓烟,一时半会儿也不怕别人发现。

贺盾累得满身大汗,见杨广撑着想从地上坐起来,忙跑过去扶他,“阿摩,你还好么?”这种能让心脏心悸骤停的毒[药毒性发作快,解毒解的也非常快,很快便会没事了。

两人死里逃生,杨广摇头,起身等那阵眩晕感过去,提剑去那三个黑衣人身边,手起刀落,割喉毙命,贺盾在后头看着,脸色白了白,左手紧紧绞住右手,方才是命悬一线,这时候她就想起她杀人了。

杨广往山上走,贺盾一迈开脚步就摔在了地上,顾不得手掌膝盖擦破的皮,又飞快地爬起来跟上了。

杨广腿上腰侧的伤还血流如注,唇色煞白,精力不济,连脚步比方才迟缓了许多,贺盾忙架住他,“阿摩你的伤口要先处理一下。”

杨广摆摆手,“这里不安全,死尸肉和血腥味很快会引来野兽,到时候我是再没力气对付了。”

贺盾便不在说话,飞快地撕了两条布先给他绑扎止血,聊胜于无,一手揽着他,一手按压着他肩膀上血口子周围的穴道,好歹是没流的那么触目惊心了。

杨广声音越来越微弱,偏头见贺盾月光下满脸的泥污,看着他眼里都是焦急之色,倒是笑了一下,“阿月,你倒是下点雨,刷一刷咱们的脚印和血迹……”

贺盾努力挺直背给他做个支撑,“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这林子天大地大,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脚印哪里留得上,血迹滴在地上的比较少,晚上也不太看得见,当真碰到个眼尖的,只能算我们倒霉了。”

是挺倒霉的。

不知为何,杨广就是想在这张污迹斑斑的脸上蹭一蹭,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小奴隶平日身体虽凉,这会儿脸上倒是暖暖的。

杨广低声问,“陪着我死,怕不怕。”

“不怕。”贺盾应道,随后又补了一句,“但是阿摩你不要太感动,太放在心上,我是真不怕,都跟你说了,我灵魂不灭。”只是往后被困在方寸之间,听得见看得到,但是动不了,二月这具身体与她长得一模一样,许是和她有些血脉渊源,当时又是机缘巧合,她才得了自由身……

这种事万年不遇,要不怎么说是奇迹呢。

贺盾照着杨广的指挥,扶着他左穿右穿停在了一处灌木丛前,杨广示意她拨开树枝,露出里面一个山洞来。

洞口只有他们这么高,周围密林掩盖,入口也不容易发现,她的箭篓子里现在装的都是些草药,避蛇草驱蝠蒿都有,有了这些,这山洞就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贺盾架着杨广就想走,杨广拉住她,指了指上面挂着的蜘蛛网,示意她从下面钻,贺盾应了一声,先把他放在地上,自己先爬进去。

这地方别看洞口小,里面空旷宽敞得很。

贺盾探查了没问题,便招手唤了一声,“阿摩,你快进来,里面很空旷。”

“阿月,能劳驾你把哥哥拉进去么?”杨广躺在地上,意识涣散,他是实在使不动力气了。

贺盾:“…………”

山洞里七拐八拐的蜿蜒崎岖,贺盾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把人弄进了里面一些。这山洞能遮风避雨不说,生个火外面的人也看不见,实在是好极了。

贺盾先给杨广上药处理伤口,手臂上还好,没伤到筋骨,腰腹上一大个口子,再下去两分就能把脏腑勾出来了。

伤口翻着白边,血流不止,瞧着颇有些狰狞骇人,只现在没法缝合,贺盾就只是先止了血,敷药杀菌消炎,其他的事,就盼着隋国公府的人早点来寻人了。

杨广强撑着不肯睡,贺盾知道是因为现在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他不放心的缘故。

他们在这洞里躲着,不知道外面的事也很被动……

万一被发现,追兵放点毒烟熏一熏,他两个就彻底没活路了……

贺盾起身,将那些驱赶动物的草药铺在杨广周围,复又蹲下去剥杨广的衣服。

杨广个头高,衣衫穿在她身上像戏服一样,不过这时候多有宽袍广袖,卷卷袖子将袍角翻到里面徶进靴子里,勉强能走。

杨广正静静看着她,微微喘息,目光暗沉冰冷,“做什么,坐下,用不着你这样,不用一个时辰,隋国公府必定会有人来寻。”

贺盾摇头,这种事怎么好说,且不说宇文赟会不会拖着独孤伽罗不予回府,便是一切顺利,也要保证杨广不再被追兵发现才行,以他们现在的战斗力,只要来两个,动动手指就能把他们捏死了。

贺盾拢着袍子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我只是去外面站岗,不定会遇上刺客,就算遇上了,我手里还有毒[药,退一万步讲,我可不是普通人。”

不管这一切的变故从何而起,但杨广是什么人。

上美姿仪,少敏慧,目光远大,高瞻远瞩,对于国政有恢宏的抱负,并且戮力付诸现实。

除却对民族、文化融合方面做出的巨大贡献外,杨广在位期间,丰功伟业不胜枚举。

修建南北大运河,造福其后几千年的王朝,营建东都,南巡,北征,经略西域等,与开凿大运河一样,都有重大的政治背景和深刻的经济文化使命。

哪一样都是惠泽子孙的壮举,哪一样都需要高瞻远瞩杀伐决断的魄力和头脑。

他在条件成熟时不失时机,发起组织了这些雄伟的工程,南巡北征,开通丝绸之路,开创科举,北伐平定突厥,亲征平定吐谷浑,开发经略西域,扩疆五千里,让隋朝富庶强大,乃至人口达到极盛顶峰,他所做的这一切,惠及华夏大地无数子孙后代千百年,是实实在在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李唐江山吃着他攒下的余粮,直至安史之乱,还靠着隋朝留下的粮仓东山再起苟延残喘……

他是暴君不假,但政绩和暴[政一样突出,功业堪比秦皇汉武,虽是亡国之君,却也是有为之主。

杨广心有宏图大志,高瞻远瞩有魄力,是一位有才能气魄、雄才大略,开天辟地气吞山河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没有他,也没有大唐江山繁荣昌盛。

他是滥用民力的暴君,但放眼整个历史进程,功业不可抹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有些君主是贤德明君,对历史进程却没有太大促进作用,隋朝当年如果换一个人,大天[朝往后的数千年,便是另外一番模样了。

他是暴君,但绝不是昏君。

利在千秋,泽流万世,除了他,贺盾不知还有谁能做到这些。

贺盾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了一句,“你做事不要太急,多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着什么急,想做什么,一样一样来,知道么?”

谁知道她以后能不能开口了,想说什么一并都说了,“也不要把普通人的性命当蝼蚁,一来生命是很珍贵的……二来蚂蚁多了也能咬死象,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要牛拉车,就得给它们吃草,这么说你明白么,在这个年代,这个道理放在哪里都适用……”

贺盾见杨广只看着她目光幽深,一言不发,知道他不会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心里叹口气,也不再说了,只将脖子里的丝线拽出来,强行把石块挂在他脖子上。

贺盾心里发虚,强自神色镇定地说了句谎话,“阿摩这个是我的护身符,你一直挂着的话,能驱邪保平安。”这样也好,以后再不用受梦魇的苦了。

“唉……”贺盾说完,拢拢袍子,自己先出洞去了,谁知道陛下会不会一转头把她给扔到哪个池子,哪个角落里了。

贺盾其实也没走远,她只是不远不近地趴在洞口外围的草地上,埋在落叶堆里,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她听得认真,连虫鸣鸟叫,麻雀扑腾翅膀的声音都没错过,就这么一丝不苟地守了大半夜,只求能安安然然混过这难捱的几个时辰了。

大晚上不睡觉对贺盾来说如同家常便饭,几个时辰过去,树梢上的猫头鹰都咕咕打瞌睡了,她依然精神抖擞。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贺盾聚精会神,听见阿摩,二月的呼喊声若隐若现从远处传来,不自觉就秉了呼吸仔细听,山林里空旷极了,喊声虽有回音,但贺盾还是能辨别出方向,她居高至下,透过密林远远也能瞧见火光。

搜寻叫唤的人似乎很多,北面,南面似乎各有一波,声音混杂,贺盾很轻易的就分辨出了其中一个。

北面的是高熲!

他们得救了!

贺盾按捺住心里的喜悦,仔细听了听周遭的动静,确认没有异常,轻手轻脚从草丛里爬起来,踩着一地的落叶,猫着身子往山洞里去了。

杨广听着洞口有声响,抬手在肩臂伤口上按了一下,紧绷着喘了口气,待眼前清明起来,便握着长剑撑着从地上站起来,靠着墙壁站稳了,听见了是小奴隶的声音,也没有放松丝毫。

“阿摩……”

杨广靠墙壁站着,隐在阴影里,目光黑得与夜色融为一体,贺盾唤了一声,立马跑过去扶他,高兴地道,“阿摩,昭玄大哥带人来寻咱们了……”

没有人跟进来,洞外似乎也是一片宁静,若当真要拿他,直接冲进来便可。

这样的认知让杨广放松了不少,松神之下竟是没站住,整个人都往前栽了下去,落在一副又瘦又小的肩头上,杨广暗自吸了口气,小奴隶没当叛徒,那自方才遇上刺客开始,都是真的要准备替他挡灾送死了。

当真算起来,应该从宫里开口让他裝睡那时起。

这世上还真有愿意为别人送死的人么?至少在这之前他从没遇见过。

这小奴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是真心,他为何要如此,是假意,图谋的又是什么。

杨广心绪潮起潮落,分辨不明,气血上行之下竟是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他对他是真好啊。

杨广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贺盾忙扶住他,“阿摩你坚持一下,昭玄大哥离得还有点远,咱们先不出去,就在洞口等着,等他们走近了再说。”

杨广知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也知他该少说话续存力气,但还是多问了一句,“阿月你怎知高熲不是诓骗你出去,好捉了你我的。”他知道高熲可靠,除却父辈的交情外,最重要的是因为高熲德才兼备,骨子里心高气傲,官位在那放着,看不上宇文赟,自然不会替他卖命跑腿,只二月与高熲相识不过数月,哪里就能让他生死相托了。

贺盾扶着他往外走,“高大人不会背叛你的,永远不会,阿摩你就相信他罢。”

贺盾语气笃定,杨广咳了两声,不再言语了。

贺盾扶着杨广在洞口边坐下来,见他疲倦地闭上眼睛,轻声道,“阿摩你可以睡一会儿,咱们已经安全了。”安全自不成问题,有独孤伽罗在,他们也有主心骨了。

杨广睁开眼睛,看了眼贺盾,复又闭上了,“回去母亲若是叫你去问话,只说不知刺客是谁,不认识,也没看清形貌,如果问起我与太子有何争执,你便说太子瞧上慧公主美色,慧公主却一心只想嫁于我,是以得罪冲撞了太子,知道么?”

这不是胡说八道么?贺盾有些迟疑,“夫人怎么会来问我这些事,再者阿摩你是不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夫人,她才好应对。”

杨广闭着眼睛,声音因为虚弱显得懒洋洋的,“应对什么。”

贺盾道,“咱们活着回了家,太子殿下万一以为咱们把秘密告诉了家里人,岂不是给家里人惹祸,跟夫人说清楚,她也好有个应对。”

杨广笑了一声,“咳,他被皇伯父控制着,今日能出这点人已经是烧高香了,动隋国公府,他现在还没那个本事,否则非得要把我弄死在宫外做什么。”一来这件事宇文赟不会四处张扬,过了今夜宫宴,宇文邕好生生的活着,宫里相安无事,他们听见的秘密便也不是秘密了,二来父亲母亲若知道遇上刺客的原因,他下场如何,当真难说。

那倒也是,贺盾点点头,“那与夫人直说便可以了,对母亲撒谎总归不好,她那么喜欢你,总不会害你的。”

是撒谎好,还是不撒谎好,等会儿出去了,见到高熲,一问便知道了。

杨广嘴唇动了动,看着精神奕奕语气笃定的小奴隶,硬将到喉咙边的话给压了回去,母亲喜欢他,是因为他有一个她喜欢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这些话说起来便扯远了,他素来不与旁人谈论这些,想说这等话,今日他已经失态了,杨广心里有些烦躁,只沉着脸看着小奴隶问,“阿月你是不是我的玩伴。”

贺盾点头,“是。”

杨广复又问,“那你听不听我的话。”

玩伴与听话间贺盾找不出任何关联,但她隐隐感觉陛下心情不是很好,便也点头应了,“听。”

杨广这才气顺了,见小奴隶有些闷闷的,沉默了一会儿不自觉又开始多说话了,“宇文赟本就垂涎慧公主,原先在府里就与大哥谈论过许多次,那花孔雀想嫁我你不会没看出来……”

这也不是多难想通的事,小奴隶凭什么认为他的母亲,隋国公府的夫人,会无论任何理由都支持他爱护他喜欢他……尤其是牵扯家族利益的时候,府里有母亲喜欢的孩子比如他,自然也有不喜欢的孩子比如四弟,不喜欢的那个,命丧黄泉,大概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杨广是彻底不想与他说话了,闭上眼睛养精蓄锐,摆手示意贺盾也别出声。

贺盾应了杨广一声,忽地想起自己的挂坠,便伸手去杨广脖子上拿,被杨广一把握住了,“干什么。”

贺盾友好地笑了一笑,“阿摩,这个还给我。”

“不还。”

“为什么。”

小奴隶手软,杨广顺势就捏着玩,“留着辟邪。”

贺盾有些不自在地嘿笑了一声,作揖道,“阿摩方才我撒了个小谎,这个就是个普通石头,不能辟邪的,还给我罢。”自从掉进这个时空,她撒谎撒得越来越多了,现下脸皮也厚了,撒谎撒得手到擒来。

杨广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奴隶,没受伤的那只手将石头拿出来,往小奴隶面前送了送,等人笑开了伸手来接,又缩了回去,闭上眼睛慢吞吞道,“不还。”不想还。

“…………”这是不打算讲道理了,贺盾也没再纠缠,只看了他好几眼,郁闷道,“阿摩,你今日有点奇怪啊。”话多了不少,不自称哥哥,也不像那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了。

“是么?”杨广乐了一声,回道,“真巧,我也这么觉得。”

贺盾:“…………”他这一会儿拉长脸,一会儿心情好,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真是难测。

杨广说完也不理贺盾,忽地偏头往洞外看了看,撑着长剑起身,低声道,“来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听见洞外有庞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高熲他们过来了。

贺盾先出了洞口,扬声喊了一句,“昭玄大哥,公子在这里。”

惊喜的呼声接二连三,士兵们擒着火把都往这边来了,当先一人一身的青衣,沉静儒雅,正是高熲了。

医师是拎着药箱一起上山的,一见杨广的模样便快步上前把人接了过去。

寻人的好几拨,全部汇集在一处,听高熲调令,封锁搜山,高熲允文允武,一切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干净利落。

有士兵在前面开路,速度就快了很多,马车早在山下候着了,高熲说医师是可靠的人,让贺盾杨广放心,贺盾点头应了,跟着也上了马车。

贺盾和杨广都朝高熲道谢,高熲本就有武阳县伯的爵位,后来因为平齐有功,被授予开府仪同三司,这已经是三公三卿级别的待遇了,朝廷里像他这样的一个巴掌也数得过来,虽说是两家有交情在先,但身为朝廷大员,这时候却来营救他们,这份恩,不可谓不深了。

领着的士兵都是长安戍卫,杨广虽是精神不济,但一直未昏迷,上马车前与高熲行了晚辈的大礼,谢过世伯的大恩,高熲让他不必多礼,几人上了马车,贺盾扶着杨广让他在榻上躺下来,医师开始给伤口做细致的处理。

杨广额头都是汗,惨白着脸朝高熲道,“还劳烦世伯派个人去跟母亲说一声,免得母亲担心。”

高熲颔首,“已经着人回去报信了,听说你失踪,太子殿下太子妃十分忧心,此刻正在府里等消息。”

贺盾愣了一下,半响才朝高熲迟疑问,“那昭玄大哥,是夫人让你来寻人的么?”

杨广却是盯着马车顶一言不发,太子太子妃赖在府里的这一夜,母亲大抵看出了一些,想不想他回去还另说,毕竟在母亲和世人眼里,他就只是个听话聪慧天真的贵家公子,回去倘若乱说了什么,动辄就是灭门的灾祸。

寻人的一应都是长安戍卫,没有隋国公府的人,这便是证据了。

无论如何,高熲对他有恩,救命之恩。

“放心罢,我开府仪同三司,这点权限还是有的。”高熲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贺盾鸟窝一样的头发,笑道,“是你和阿摩运气好,我路上走着散酒气,看见有刺客追杀你们………”

“我与阿摩的父亲母亲是故交,再者阿月你对我父亲有恩,小小年纪又聪慧仁善,才气斐然,被乱刀砍死岂不可惜,我不搭救一二,只怕老天都看我不过眼了。”

贺盾听得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爷爷的腿伤都没治好,而且还是张子信爷爷帮的忙,惭愧惭愧……我也当不得有才二字。”

她常常跟在这位政治家军事家后头,一问一答难免要说上两句,她有几千年的知识做铺垫,对南北朝的时局又大概知道一些,搁在她这壳子的年纪上就有些让人眼前一亮,可这真不是能让人夸赞的事,贺盾朝高熲连连作揖,“谢谢昭玄恩公救命之恩,二月毕生不忘。”

高熲哈哈笑了一声,抬手示意贺盾坐下,频频点头,含笑道,“谦逊恭良,不错,阿月你往后若肯用功,自爱不荒废,定然能成栋梁之才。”

杨广躺在榻上听着一老一少相谈甚欢,看了小奴隶一眼,心里只觉古怪之极。

小奴隶结交的都是些年长者不说,平日里就是一副小老头模样。

府里的小孩,甭管是他几弟还是哪个下人家的娃,小奴隶遇上哭闹了的就要上前抱着哄一哄,给小男孩抓蛇,给小女娃扑蝶,买吃的买玩的不惜银钱不辞辛劳,他也不与孩子一起玩,就是在旁边防着孩子别掉下水里跌倒摔倒之类的,话虽不多,却极有耐心,府里的人都喜欢请他帮忙看孩子,如若不是他年岁小,瞧这言行举止,活脱脱一个六十老头的模样了。

他父亲养着的那个并不怎么给人瞧病的老医师张子信,言行举止与小奴隶不说如出一辙,也有八分相似了。

杨广不动声色看了眼三十有六的高熲,再点点和小奴隶交好的那些人,除却美人冯小怜之外,李德林,还有高熲的两个友人,太原王韶、洛阳元岩,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小奴隶一得空便跟在这些人后头转,倾心结交,他在旁边看着,那股掏心掏肺的热切劲,比之刘玄德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素日里勤学刻苦不说,还有这等心思和喜好……

这干瘪瘦小的小奴隶,莫不是图谋大志罢。

杨广忍不住偏头看了眼谈天谈得有茅庐问天下架势的小奴隶,心说难道这小子还想学项羽刘邦,扯大旗占地盘,推翻大周自己当皇帝不成……

越想越荒唐了。

高熲正讲隰州平叛的事。

杨广摇摇头,只当自己是想得入魔了,把这些有的没的念头赶出了脑袋,唤了声阿月,嘱咐到家的时候叫醒他,闭上眼睛打算睡一会儿了,眼不见心不烦。

恰好高熲说完了平叛的事,贺盾把听到的都记在了心里,打算一回府便记下来,免得过几天忘记了。

高熲看向睡着的杨广倒是赞了一句,“是阿摩冷静沉着,想得到直接入猎山,猎山林深树茂,阿摩对这里又十分熟悉,能找得到地方藏人,否则你们当真往回府的路上去,只怕神仙也难救了。”

太子平日擅于矫饰,外人看不出,但事关江山社稷,储君什么脾性他们心里自是门清的,睚眦必报,性情乖戾,稍不如意便勃然大怒,愤而买[凶杀人也不是不可能……

高熲几不可觉地叹了口气,朝贺盾低声叮嘱道,“太子眼下正在府里,阿月你态度谦逊恭顺些,莫要顶撞了太子。”

贺盾知道高熲是提点她,点头应下了。

戍卫将他们送至隋国公府才回去复命,恰逢独孤伽罗恭送太子与太子妃出来,后面还跟了一堆的仆人奴婢,铭心一见杨广便跑了过来,急成了一片。

贺盾和医师扶着杨广下了马车,宇文赟见贺盾与杨广都还活着,目光阴鸷,半真半假夸赞了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阿摩你可真是好本事,慧公主听闻你受了伤,还说要来看望你,给父皇拦住了,说莫要扰了你休息,让你好了进宫去看他……”

两人已然是撕破了脸皮,现在相互掣肘谁也奈何不了谁,以后如何,各凭本事了。

杨广面皮连动也未动一动,只行了礼,侧身让了让路,周全了礼数。

宇文赟冷笑了一声,路过杨广的时候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道,“本王很好奇,这人前人后两副面孔,本王图的是皇位,阿摩你呢,图的是什么,隋国公的爵位?你大哥知道么?呵……”

“好生给我待着,否则,下次你就没这么幸运了。”宇文赟说着看了眼紧紧挨着杨广的贺盾,“还有你,碍事的干瘪鸭子。”

宇文赟说完便大步跨出了国公府,贺盾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宇文赟口里说着威胁的话,语气表情动作都是一副关爱幼弟的慈祥温和模样,实在是分裂得可以,太子妃等人跟在后头还有一段距离,除了她,没谁听见了。

杨广目送着宇文赟的车驾慢慢走过街头,面色无波,贺盾却清晰的感觉到了周身的寒意,那种冰冻三尺的阴寒丝丝缕缕萦绕不去,不明显,但也不容忽视。

生气了。

贺盾正想携着他回去休息,后面独孤伽罗唤了一声,“你们两个跟母亲来。”

独孤伽罗声音清冷,许是因为熬了一宿的缘故,脸色并不好,也不管他两人,自领着丫头仆人入了府。

独孤伽罗进了房间便挥退了下人,杨广给她行礼,“孩儿害母亲担忧了。”

独孤伽罗把他拉到身边,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知他没有性命之忧,神色缓和了许多,让他在旁边坐下了,眼里倒是露出些暖意歉疚,“母亲就说你是个有福的,阿摩你受苦了,怪母亲没有派人救你么?”

“母亲自然有母亲的道理。”杨广摇摇头,“姐夫当时很生气,直说要杀了孩儿,孩儿怕给府里惹祸,不敢回府,就想着等太子气消了就好了,而且若不是母亲与高世伯有旧谊,孩儿还不能回来这么快的。”

有哪个母亲不担心心疼孩子的,只是国公府本就如履薄冰,太子如此行径,分明是出了些了不得的事,牵一发动全身,若是给宇文家拿下错处,隋国公府再荣华富贵又如何,门庭将倾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好在这一夜是熬过去了。

独孤伽罗搂了搂儿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又问贺盾道,“阿月你跟母亲说,你们都是怎么跟太子起争执的,还有太子方才都跟阿摩说了什么。”

还真问她了。

贺盾先是一愣,接着就看着独孤伽罗小声回道,“母亲你不知道,慧公主就是想和阿摩一起玩,我们玩躲猫猫,碰上了太子,慧公主不想搭理太子,太子就夸慧公主是美人天仙,问愿不愿意做太子妃,我和阿摩听了有些生气,说太子有了大姐,怎么还能有旁的女人,太子听了不知为何,一下子就变脸了,勃然大怒,说他的事我们杨府管不着,不要指手画脚,他偏不信这个邪,要封个什么满月为妃,说要杀了我们大姐,杀了阿摩,后来慧公主脸色不好,说了两句话走了,太子更生气了,说要杀了我们全家……”

罪过罪过,贺盾心里发苦,眉头打结,这可是她编过最长的一段谎话了,因着陛下交代过,她回来的路上没少冥思苦想,力求逻辑通顺又符合人设。

她敢说,只怕便是陛下,一时间估计也编不出这么贴合独孤伽罗心意的谎话了,问她怎么知道的,看看陛下带着诧异的目光便知晓了。

贺盾这有理有据的话当真由不得人不信,尤其里面有满月两个字,这是太子东宫的辛密丑闻,皇帝捂着不让往外露,生的儿子也养在了冷宫,她不久前从女儿这知晓的。

这等事太子若不说,这十多岁的小孩如何能知道。

再者以宇文赟那浑劲,争风吃醋怀恨在心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独孤伽罗听得脸色铁青,手掌拍在椅子上,佛珠磕在梨花木上,登时就碎了好几颗,倒是吓了贺盾一跳,独孤伽罗缓了缓气冷静下来,朝贺盾招招手道,“阿月你接着说……”

贺盾道,“然后太子和郑宫尹送我们出宫了……后来的事母亲都知道了,好在太子现在也不生气了,刚刚让阿摩不要放在心上,说他先前是气茬了,以后大家还是好兄弟,不过让我小心点,以后主子说话我别插嘴。”

独孤伽罗点头,脸色虽还是不好,但那是对宇文赟看不上眼的缘故,杨广反倒成了个好孩子,瞧着杨广苍白的脸色眼里又心疼了两分,忙让贺盾扶着他去休息了,连说好孩子,又嘱咐他们近来都不要出府,好好在府里待着养伤,旁的事都有她在,不用担心。

外人也不知刺客是太子派的,原先的仇家随意编排一个搪塞过去,如此再严重,翻天了便只是一场小儿女间的误会,解开了便好。

贺盾与杨广点头应了,等回了房间,杨广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松懈下来,贺盾摸他背上都湿透了,忙扶着他去床榻上躺了。

贺盾让铭心跑去请医师,房间里便只剩下他两人,杨广示意贺盾去关门,贺盾关了,跑去端了盆热水,拿温热的巾帕给杨广擦脸,“你睡一会儿罢,现在安全了。”

脸上温温热热的,清爽舒服了许多,杨广想问小奴隶的事情很多。

比如他怎么知道母亲不喜妾室嫔妃,厌恶好色多情的男子的。

还有什么满月的事,连他都不清楚,但母亲似乎一听就明白,还有杀了他全家,真是句句顶着母亲的肺叶子,把母亲气了个够呛,母亲本是怀疑他遇上了些需要满门抄斩的事,这下也搁在了一边,他逃过了一劫,母亲似乎还更心疼他‘懂事’了。

劫后余生,杨广这时候并不想琢磨那些事,见小奴隶正跪坐在床榻边给他擦洗擦得认真,心里倒是笑了一下,就说他是个谎话精,还一个劲的反驳,这下是彻底露馅了……

这方寸帷帐间也没人,面前的人知道他的事已经够多了,再来一点也无妨,杨广便问了一句,“阿月,你说宇文赟那样无道的废物怎么就做了太子……”

幽幽长长的一句话含了多少未尽之意,贺盾这时候是真怕了隔墙有耳隔壁有人这件事,只装听不懂弦外之意,见他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又有些不忍,想了想便小声回了一句,“这话我猜皇上说过好几回了。”心里话,心里想做的事,一直憋着,会憋出病来的,大概宇文赟就是这种类型罢,压抑得太久,一朝得了自由,会变本加厉。

杨广听了哈哈笑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嘶嘶叫,却眉眼舒展,那股隐隐的阴郁之气尽散了。

贺盾忙道,“好了好了,洗澡是肯定不成了,你抬抬手,我把你衣服脱了,给你擦擦吧。”

杨广抬手了,看着贺盾眉眼带笑,“嗯,谢谢阿月,等我好了,也伺候你舒舒服服洗一回。”

贺盾乐了一声,心说这小孩还知道投桃报李,可见人性本善,只是后来被各种各样的缘由染黑了。

杨广伤好了一些就被宇文邕叫进宫里问话,因着两人不约而同将事情的缘由寻到了慧公主身上,宇文赟演技高超,宇文邕不疑有它,气怒也无法,一面给杨广赐了珍奇珠宝名贵药材无数,一面又赏了宇文赟一顿板子吃,这次发了狠,直接打得太子下不来床了。

两个月的时间送赏赐的宫人就没断过,金银财物杨广看也未曾看上一眼,连着那些补身子用的人参燕窝,一并送去他母亲那里收着了,独孤伽罗虽不爱这些身外之物,但子女不慕钱财,又孝顺良俭,做父母的哪有不喜欢的,明面上虽是看不出什么,但目光里流露出的喜爱是藏也藏不住的。

他这等点点滴滴随处可见的孝心,润物细无声,可谓厉害之极。

铭心在房间里说起太子被揍时说得眉头差点飞起来,东宫的惨状形容得栩栩如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亲眼见识过。

杨广搁下书扫了他一眼,铭心不敢说话了,自己挠头傻笑,换上热茶,朝贺盾拱手笑道,“小人惹主子不高兴,还请阿月替小人当会儿差,小人去给公子端饭去。”

铭心说完一溜烟跑了,贺盾给杨广倒了茶,杨广近来也不出门,一身闲适的文士袍,现下靠坐在案几边,手里拿着卷文书,悠然闲适,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行云流水,配上他越见轮廓精致俊逸的脸,有种说不出的风流雅致。

窗外郁郁葱葱万物勃发,已经是人间四月。

杨广见小奴隶坐着发呆,瞥了眼窗外春光,随口念了两句,“杨叶行将暗,桃花落未稀,窥檐燕争人,穿林鸟乱飞……”

《晚春诗》。

贺盾跟着念了一遍,竖着耳朵等着听后面的好几句,心里艳羡不已,会作诗的人当真不一样,像她,也学了有一段时日了,对着满眼的春江花月,半天也只憋得出个美字来,而且是这种时候,她就更没心情了。

宇文赟又挨打了。

不过贺盾是不会打搅陛下作诗兴致的,她轻手轻脚起身挪到了案几旁,拿出本子,把陛下的作品认真抄录下来。

近来为了躲避慧公主的邀约探望,陛下成日窝在府里,读书习武之余游览园林风光,灵感来了就作诗,很多诗贺盾没见过,但读起来朗朗上口,意境开阔明亮轻快,当真应了这四月春光,该是好诗了。

产量也高,这么下去陛下还不到成年,便可率先出一本诗集了。

杨广却没有再念下去,关了窗坐回了案几前,看着小奴隶若有所思,呷了口茶问,“阿月你在想什么,嗓子还很疼么。”心神不属,听见他作诗,也不若往日那么有兴致眼巴巴的了。

贺盾摸了摸喉咙,她伤着了嗓子,视力和听力,纵是解了毒一下子也好不全,几个月过去也只恢复了六七成,余下要慢慢吃药调理才行,说话没什么,吃东西嗓子疼得厉害,这两个月来贺盾喝的稀粥,又饿得面黄肌瘦了,“没有,就是想太子又挨打了。”

杨广不甚在意,瞥了眼小奴隶手里的本子,书籍的封皮上写着扎眼的《杨广诗集》四个字。

里面他做的诗,仔细标明了日期,情形,连作诗那日有无刮风下雨都记得清清楚楚,杨广叮嘱了不要让外人看见免得贻笑大方,小奴隶便说这些都是上等诗,明亮欢快,比陈梁那些郁郁寡欢缠绵绯色的陈词滥调好多了,集齐一本,发放出去,给人当典范用。

贺盾说的是实话,陛下在这上头天分极高,诗集里除却被后人赞不绝口的几首,其余的贺盾也偷偷拿去给李德林和王褒看过了,李德林赞不绝口,王褒王大文豪,看了也觉清新脱俗,直问贺盾是谁人做的,想结交,可惜老人家年寿已高,还未等贺盾引见,就已经去世了。

杨广不知这些,又乐得看小奴隶这般围着他缺根筋的模样,倒也不跟他分辩争执,随他去了。

贺盾正拿扇子风干墨迹,杨广唇角无意识勾起了些弧度,说起太子挨打的事,“皇伯父下诏北伐,亲总大军,出塞出兵,准备消灭盘踞北边的北齐余孽高绍义高宝宁,图谋突厥,皇伯父出征,姐夫就要留下监国,这等紧要关头,姐夫出了岔子,皇伯父如何肯安心将天下交给他,气怒忧心之下,姐夫什么下场,可想而知了。”

贺盾应了一声,恰逢铭心将饭抬进来,扑鼻的香。

杨广饭食虽素净简朴,但好在有菜有肉,贺盾面前就是一碗白米粥,喝着的时候就忍不住看了陛下的餐盘好几眼。

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珍贵,上辈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挑着好的也不觉得多美味,来了这个时空,贺盾反倒生口腹之欲了,平日倒不觉,吃了月余白米粥,她体会更深了。

这月余来用饭的时候常常收到这样的注目礼,杨广乐道,“阿月你想吃么?”

贺盾摇头,“是我体内的细菌想吃。”微生物才是控制人口腹之欲的罪魁祸首,贺盾嘴里开始分泌唾液,被她用思想遏制住了,毕竟嗓子一直好不了,不光是吞咽,咀嚼的时候也像吃玻璃渣,吃了也受罪。

胡说八道,杨广乐了,“我喂你。”

贺盾摇头,“谢谢阿摩,不用了,我喝粥就成。”

死鸭子嘴硬,分明就是想吃的口水直流了。

杨广挑了刺,捡了些鱼肉,再加上点小白菜,咀嚼细了吐在干净的勺子里,递到贺盾面前,温文尔雅,眉眼带笑,“吃罢,阿月,我帮你嚼好了。”

贺盾眼皮跳了一下,见陛下拿着勺子往她这边递,手比脑子反应还快,直接捂在了粥碗上,眉眼抽搐地婉拒道,“谢谢你阿摩,不过你还是自己吃罢。”虽然你是丰功伟业有气吞山河之势开天辟地之能的杨广陛下,但这件事实在是……有点……呃。

陛下大概真的把在猎山上的事放在了心上,这大半月以来贺盾能明显感觉自己的地位似乎又上了一个等级,原先同寝同食已经够亲近随意的,现在都亲昵得要乌鸦反哺了。

这么说也不对,总之很奇怪就是了。

贺盾连连摇头,拒绝得一点不委婉,杨广哦了一声,拉长了脸换了个勺,看案几上的菜色不顺眼,说脏了,让铭心重新换了两样,自己食不言寝不语的吃了。

“…………”陛下心海底针,比起高纬,杨广可是难伺候多了,不过他纵是生气,也不是真生气,过几个时辰自己就好了,贺盾岔开话题道,“阿摩,皇上要北伐了。”

杨广吃好了净了手,让铭心进来收拾干净了,这才淡声道,“北伐是必要的,灭了高宝宁之流,才可图谋突厥,皇伯父大治天下,一展宏图,以后定是要青史封名万古垂青的,这是他的抱负,皇伯父是个让人敬佩的人。”

贺盾点头应了,想着宇文邕的寿数和结局,知道一代英主夙愿未成,终要以悲剧收尾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皇帝亲征的这一天。

时至五月,相士来和卜卦出出征的吉日,大军开拔,兵分五道北上征伐,只大军刚刚启程,就传来了宇文邕病重的消息。

宇文邕诏令太子以及御正大臣前往洛阳接驾,北伐之事只得作罢,圣旨点名了李德林高熲等朝廷要员,还有两个人再列,贺盾和来和。

圣旨上写着是让贺盾来和亲赴洛阳,进宫侍疾的。

贺盾不曾想还能再见宇文邕一面,宫使催促他们即刻上路,她与独孤伽罗告过别,便随李德林等人前往洛阳见驾,贺盾知道宇文邕是病情严重,已经再不能活着回长安了。

病来如山倒,贺盾等人一路急行军,没日没夜的往洛阳赶,等到面见宇文邕的时候,这位英武非凡的皇帝,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了人样,周身紫气淡薄,面色蜡黄,形如枯槁。

宇文邕安排好遗诏,着令长子皇太子宇文赟继位,他知自己儿子不成器,因此便在辅政大臣上下功夫,临终托孤,宇文宪,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王轨,独孤熊,卢绍等等得宇文邕信任的朝廷重臣,皆是虎目通红哀绝惋惜,跪叩圣恩,都言不负君托。

英雄末路,赍志而没,即无奈又悲凉。

贺盾站在一边,纵是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却忍不住跟着心生悲凉,宇文邕一颗心拳拳是为了这天下,临终前念着要为太子铺平后路,想将烂泥硬敷上墙,可惜宇文赟心存不善,不能理会他的苦心,贺盾知道宇文邕留给太子的这一班能臣武将,一年两年间,全部被宇文赟罗织罪名清除干净了,有的甚至都没有罪名。

正事已经安排完,宇文邕摆手,朝臣抹着泪跪叩行礼出去,皇帝身边就只留了两个亲近之人。

宇文邕招手让贺盾留下,贺盾在床榻边跪坐下来。

宇文邕见小孩落泪,倒是闷咳着笑了两句,回光返照一样,“你这孩子倒也稀奇,知道朕驾崩,朕的那几个儿子不笑出声就不错了,你与我无亲无故,哭什么,来来,朕知你喜好朕的身边物,临终了,送你一个小玩意。”

贺盾红着眼眶点头应了,接过宫人递来的小盒子,一开打便知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象戏,宇文邕的发明,里面棋子棋盘一应俱全,还带有《象经》、《象戏经序》、《进象经赋表》各一部,皆是后世失传的文籍,当世文豪王褒,大文学家庾信的手笔,难能可贵。

宇文邕见贺盾神色动容,豆大的泪珠滚下来擦也擦不尽,心里暖了暖,笑道,“你陪朕说话时总能让朕舒心,朕平日政务繁忙,也无闲暇玩乐,这东西你拿着,也莫要玩物丧志才好,也莫哭了,哭什么,朕就不喜你这羸弱的模样。”

贺盾吸了吸鼻子,轻轻给他捋着胸口好让他气顺些,闷声道,“多得皇帝庇佑,心里难过。”贺盾说的是实话,当年五胡乱华,民族仇杀,魏晋南北朝长期分裂,边塞民族政治阴谋家靠挑起民族仇恨发家致富割据政权,北周政权自宇文泰开始,都在致力于改善这种民族分裂的情况,杨广曾说在外走着会被胡人抓走煮了吃不是危言耸听,汉人被称为两脚兽,充当奴隶还是好的,买卖后煮着当肉吃是常有的事。

宇文泰宇文邕,无论他们是为了权势为了各自的抱负还是为了什么,在这样的时局背景下脱颖而出,混沌之中开出一片清明之地,不管是汉人还是少数民族,只要是天[朝人,大概都要感谢这二位明主一二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人口骤减十之五六,先前的景况再延续下去,还有没有她的祖先都是问题。

宇文邕笑了一声,费力的喘了两口气,接着说,“朕知你和张子信学习历法天文,太史掌历星辰,占卜相面,你即是相士,又看得到帝王祥瑞,朕便封你做个太史令,以后做个清闲官……”

“……朕和太子只要得你一句话。”

贺盾呆了一呆,但很快明白了宇文邕的用意,宇文赟不成器,不足以服众,宇文邕临终前撑着一口气,朝前给他安排了能用之臣,朝后想方设法给他巩固稳定皇权,来和是名声在外的相士,她这里再有相看紫气一说,无论朝臣们如何做想,天命神授,外头的百姓大概是会信的。

尤其她是先帝亲封的太史令,身有官职,就更有说服力了。

这等苦心,北周太子哪怕换上一个正常点的普通人,都能再保北周寿数至少几十年。

可惜了,贺盾看着为江山社稷熬得油尽灯枯的一代英主,心脏被人泡在柠檬辣椒水里头一样难受,头一次觉得做旁观者也不是总那么开心的,至少她私心里,是希望宇文邕这样的人,能安然终老的。

宫人捧着圣旨,贺盾双手接住,叩谢了圣恩。

宇文邕满意地点点头,想摆摆手示意贺盾下去,又连手指都没抬起来,眼里眸光熄灭,这便去了。

“皇上驾崩了!”身旁的宫人近侍伏在宇文邕身旁,嚎啕大哭,洛阳宫里敲了丧钟,哭嚎声层层迭起,为的这位年仅三十六岁、一生戎马倥偬,励精图治的英明圣主。

六月丁酉日,宇文邕病逝,谥号武皇帝,庙号高祖。

周武帝壮志未酬,身死征途,举国哀鸿一片。

宫人朝臣们穿起麻衣,扶棺将武帝送往长安,百姓们感念宇文邕明君治下,沿路相随。

风云突变,对北周的朝廷来说,宇文邕突然病逝,天地无疑都倒立过来了,李德林悲痛不已,高熲宇文宪等人亦是神色凝重,沉默不言,只王轨还宽慰了两句,“太子性情温仁,只要能听言纳谏,你我尽心竭力,便不负先帝所托了。”

王轨是说太子宇文赟性格羸弱,不堪重负,但贺盾知道其实不然,对比起高纬,宇文赟才是真正本性凶残的那一个,六亲不认,货真价实无聊又凶残的暴君。

宇文邕就是拉着野兽的那根缰绳,现在缰绳断了,野兽便要冲破了围栏桎梏,为所欲为了。

爆发来得很快,震惊朝野天下,天下哗然。

贺盾与朝臣一起扶棺回长安,宇文赟殡宫前受诏继位,宇文赟双手捧了圣旨,跪在地上先是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接着不知为何竟是咕咕笑了起来,最后仰天大笑不止。

王轨李德林神色难看,朝群臣解释说皇上悲痛过度这才失了形态,好歹是糊弄了过去,可宇文赟并不买账,起身的时候大概是牵动了杖伤,抚摸着背上的新旧杖痕,后牙槽咬得咯吱咯吱响,愤恨怨毒,竟是转身就往棺椁上死命踹了一脚,胸膛起伏,气喘如牛,大声咒骂,“老东西!你怎么现在才死,你怎么现在才死!”

历史记载不过寥寥数字,读起来一笔而过,这情形却让贺盾胸膛起伏不已,他父皇不过三十六岁,棺椁在前,竟是咒骂他怎么不早点死了,可怜可悲,一代英主,生子不肖父,后继无人。

宇文赟犹不解气,抚摸着杖伤,又恶狠狠踹了几脚,直踹得棺椁晃动,宇文邕驾崩了也不得安宁。

群臣还跪在地上,哗然震惊,对于这些秉承先帝遗志、一心想要辅佐新君的臣子们,霎时间说是天昏地暗也不为过。

王轨脸色涨得通红,畜生二字堪堪停在了嘴边。

李德林身体晃了晃,被贺盾一把扶住了,他纵是品德兼修的文人雅士,也被气的浑身发抖,一把推开贺盾,当下便胀红了脸出列跪叩,言语克制又藏不住的愤怒震惊失望,“先帝一代英主,如今英灵未灭,皇上身为人子,眼下又是一国之君,忠孝礼仪,还望皇上切莫失了伦常仪态。”

李德林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如何能忍得宇文赟这等不忠不孝之言,此时没拂袖而去,还出言劝诫,已然是念在先帝临终托政的情面上了。

可他这话是戳中了宇文赟的忌讳,宇文赟转身走了几步,抬脚就要踢人,给郑译拦住了,宇文赟掸掸衣袖,怒骂道,“少拿先帝来压朕,你既然觉得他英灵未灭,朕给你个恩德,这便下去陪他罢!”

宇文赟扬声就唤来人,候在殿外的士兵不明就里,素来就只是听令行事,抽了刀剑进了殡宫,叩见了新皇,分立两侧以待君令。

王轨忍无可忍,自地上站起来,怒喝道,“你这虎狼之人,不孝之子,胆敢蒙蔽皇上骗取储君之位,残害忠良,昏聩无能,哪里配为人君!”

宇文赟与王轨素来就有嫌隙,他最是听不得不配二字,想着这老匹夫以往便常在父皇面前叨叨叨废立太子另立新储,一时间恶从心头起,新仇加旧恨,怒红了眼。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是他的江山天下了,面前这些所谓的朝中元老,通通都滚蛋罢!

今日他非得出这口恶气不可,正好让这帮老匹夫们看看,现在是谁在做主,谁是主人,谁握着他们的性命!

宇文赟在殡宫里来回踱步,罗织罪名,目光扫见旁边两位新封的太史令,脚步一停,心说老东西临死前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宇文赟目光阴鸷的盯着来和,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来和,你是名士相士,来给朕看看,朕是人君模样不是。”

来和面色不变,只抄着手淡淡回道,“上天自有定数,皇上既是受诏继位,自然是人君。”

这便是认了。

宇文赟哈哈大笑,又看向贺盾,“二月,你给朕看看,朕身上有无那等祥瑞之气。”

这个时代讖语的力量大到了后人无法理解的地步,正如当年北齐高洋卜卦出一个漆字不吉便诛杀其七弟高涣、君王立本出生时天降异象一样,皇帝继位,总是需要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来确立皇权君威。

她只要应下这一口,宇文赟便会给李德林王轨安下诋毁诽谤新君的罪名,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宇文赟今日是想杀鸡儆猴,非杀此二人不可。

不想让李德林王轨死于昏君之手,她只能赌一把。

贺盾握在袖间的指尖掐进掌心里,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秉着呼吸一字一句回道,“回禀皇上,皇上周身萦绕紫气,比先帝充沛勃发,天授君权。”比的是宇文邕油尽灯枯之时。

赌的是宇文赟狂妄自大,性凶要强,好侮辱人格,尤其侮辱前朝深得宇文邕器重倚赖的朝中重臣,贺盾一行礼,恭敬道,“皇上乃真龙天子无疑。”

贺盾此言一出,落在她背上的视线都能把她烧出十个窟窿来,鄙夷有之,诧异有之,欲杀人者有之,贺盾手心里都在冒汗,宇文赟擅矫饰,高熲等人料到他不堪重任,但也不会料到他是这等毫无纲纪之人,这殡宫里,宇文邕的灵堂前,大概没有谁能比贺盾更了解他的了。

宇文赟果然心情大悦,直说要嘉奖贺盾,瞧见跪在地上面色胀红目带不忿指责的王轨和李德林,脸色阴沉,眼中却有得意之色,下令让士兵将这二人拖下去,殿前立刻斩首示众!

群臣战战兢兢,王韶,元岩出列求情,宇文赟哪里肯听,那士兵就要将李德林王轨拖下去,贺盾心里发紧,叩首出声道,“还请皇上听臣一言。”

宇文赟暴躁道,“你这小奴要说什么!倘若是求情,你便一块去死罢,正好腾出太史令的位置给,让听话的人来坐!”

“皇上误会了。”贺盾后背都是湿汗,摇头道,“臣只是觉得,皇上您威势堪比上帝,这些人肉眼凡胎,看不见皇上您的龙威皇势,并不认同您,杀了他们并不是最好的处置方式,皇上不若听臣下一言,皇上若是觉得臣下出的主意不能入耳,介时再杀不迟。”

贺盾话音未落,王轨便义愤填膺地骂她奸宄小人,谗言媚上,小小年纪不忠不孝猪狗不如等等,又说她是北齐旧人坑害大周,国之将亡她的罪行罄竹难书。

宇文赟一摆手,王轨便被堵住了嘴,殡宫里便只听得见他不住挣扎的呜咽声,还有其他大臣们的喘息声。

贺盾充耳不闻,只等着宇文赟发话。

宇文赟倒是起了兴致,俊面带笑,兴致勃勃,“你姑且说来听听。”

会上钩就成功了一步。

贺盾也笑了一笑,“皇上您不若将这二人赐给臣下,一来让他们好好睁大眼睛看着皇上日后是如何堪比天君威慑九州,二来让臣来教授他们相星之术,也让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开开眼,见识见识您身上的龙威紫气,他二人定会羞愤致死,后悔自己有眼无珠不识天颜,三来这些人冥顽不灵,自来都号称要以死效忠先帝厚德,杀了他们反倒成全了他们的气节名声,天下九州百姓不知他们忤逆在前,天帝您杀了他们,岂不是落入了他们的圈套,又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贺盾看着宇文赟,面色笃定,劝道,“把他们赐给臣下,此举多乐,何乐而不为!”

想想罢,想想她奴隶的出生,想想她孩童的年纪,想想把父皇的重臣赐给奴隶做牛做马,将他们的性命、尊严全都踩在脚下尽情的碾压,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激动人心愉悦兴奋的事!

想想罢,宇文赟,想想你有多想侮辱你的父皇!

贺盾心脏跳得快极,大大方方看着宇文赟的眼睛,这样会让她觉得自己说的是真话,目光坚定兴致勃勃,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宇文赟。

贺盾目光热烈,这种热烈大概只有变态能懂得。

果然,宇文赟抚掌笑了起来,大赞了几声好,下来亲自扶了贺盾起身,笑道,“你这主意不错,甚得朕心,就依照你说的办,这两个老匹夫就赐给你当奴隶使,好好教教他们!”

自比上帝这主意是宇文赟自己提出来的,以名声来成功遏制假惺惺粉饰太平的宇文赟,大概是有用的,她至少现在说服他了!

贺盾朝宇文赟叩首谢恩,“臣谢过天帝赏赐,谢过天帝隆恩!”

“你这称呼好!”宇文赟抚掌大笑,“郑译,传朕诏令,自此天下人不可称天,不可称高,大,官民人名犯此忌者,限时改名,不听令者,就地处决!”

郑译叩首应是,宇文赟一定程度上大概是得到了他想要的那种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满足感,龙心大悦,让他们都散了,自己领着近臣,说了声去后宫,径自走了。

后宫还是宇文邕的后宫,宇文赟这时候去,大概是要撒野逞欲了。

宇文赟走后,殡宫里有些臣子再忍不住,张嘴便欲对着宇文邕的棺椁嚎啕大哭,贺盾心里一紧,自地上爬起来,厉声道,“列位大人莫不是没听见皇上的话,都各自散了,新帝即位,大赦天下,乃是普天同庆的喜庆日子,诸位若是在殿前失了仪态,惊扰先帝英灵不说,瞧起来也不好看!”

贺盾盯着这些悲戚失控的大臣们,真是紧张得呼吸都停止了,北周太史令不过一介不入流的小官,尤其是她这等掌管历法星象的,更是半点地位也无,再加上她年纪小,贺盾努力色厉内荏得脸色扭曲,是真是怕唬不住他们,方才的事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万一他们当真搂着棺椁哭诉起来,惹得宇文赟忌讳,可真是要血溅当场了!

好在宇文赟方才残暴无道的形象深入人心,他们是肱骨大臣又怎么样,宇文赟动辄打杀,半点情面不留,哪里还当他们是朝廷重臣看,宽厚仁德的家主,便是对奴隶婢子都不会如此血腥无道的。

禁军退了出去。

偌大一个殡宫里清冷安静了下来,李德林和王轨神色灰败地跪在地上,王韶,元岩打算上前来扶,贺盾以眼神制止了,看两位大人心如死灰,贺盾亦是有很多话想说,她与李德林交好不用说,单说王轨。

王轨。

名门之后,一位深谋远虑智勇双全的能臣名将,并且忠心耿耿,是有大节之人,若是就这样被宇文赟罗织罪名诛杀了,那是这个时代的损失,他这样的人,不该有这样的下场。

面前总共十一名大臣,都是宇文邕为北周挑选的贤才良将,却都是宇文赟想清理的。

夜晚的凉风穿堂而过,白色帷帐和灯笼卟吱作响,吹得人透心凉,六月的盛夏天,后背都是湿汗,被凉风一吹,竟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哆嗦,看着这清冷的殡宫,后怕不已。

贺盾也不敢去扶李德林他们,只走到二人身前,道,“请二位这便与我回府罢。”

李德林苦笑一声,他与贺盾有交,自是看出贺盾是想救他们,只此处不是说话地方,便只看了看贺盾,自己踉跄着站起来。

李德林脊背僵硬,背着千金重一样,烛火照着阴影佝偻蹒跚,走路也没有力气,扶了旁边面如死灰的王轨,跟在了贺盾身后。

贺盾走在前头,放慢了脚步慢慢出宫,待到了宫门口,看见杨广正心意阑珊地斜靠在马车前,往前跑了几步,唤了一声,“阿摩……”

方才箭在弦上她顾不得想其它,这时候却后怕得心脏心悸一般,忽快忽慢的,浑身都是汗,发冷,今日之事当真凶险之极,哪怕她对宇文赟的估量有一丝不得当,这件事便成不了了。

杨广瞧见两位已经脱了官服只着中衣的大人,脸色微微一变,当下也不多言,立马示意铭心四处探查了,请两位大人上了马车,他只听说皇帝封小奴隶做了太史令,几人现下这般形貌,不用说他也知是出事了。

车里一应俱全,杨广拿了两床薄褥给李德林王轨披上,铭心机灵,在外陪着车夫驾了好一会儿车,低低朝里禀报道,“公子,外面情况好。”还好的意思便是无人跟踪了,贺盾不由自主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

杨广与二位前辈行过礼,又各自给他们倒了茶,拿个毯子将脸色发白的小奴隶包起来,见他浑身冰凉僵硬不说,还微微发抖,心里如被针刺了一般,虽是一闪而逝,却让他有些微微烦躁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怕成这样了。

他也理不清这等陌生的情绪,只记起小奴隶身体热不起来,便将人团来怀里给他暖和暖和,好半响见人慢慢缓过气,脸上也有了些温度,这才低低问,“阿月出什么事了。”

贺盾摇头,她就是觉得冷,但还记得有重要的事,便也松了松僵硬的脊背,从杨广怀里挣脱出来,给两位大人叩首,轻声道,“方才二月是迫不得已,不是有意辱之,还请二位大人原谅。”

王轨神色惨淡,这时候自是看明白了贺盾是想救他二人,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嘴唇动了动,只抬手想让贺盾起来,颤声道,“劳小友费心,王轨感恩不尽。”

这是王轨说过的名言,为后世人口笔相传。

贺盾摇头,低低念了一句话,“忠义之节,不可亏违。况荷先帝厚恩,每思以死自效,岂以获罪以嗣主,便欲背德于先朝……”

贺盾不管王轨震惊的神色,接着低声道,“二月知先生早存了必死之志,先生气节德行让二月钦佩震服,但二月也曾听一位大儒说过一句话……”

贺盾吸了口气,接着道,“活着,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若是死了,且死在宇文赟这等无道昏君手里,死得轻如鸿毛,死得就不值当。”

为天地立心,立的是圣人之心。

为生民立命,存其心,养其性,立的是民吾同胞。

为往圣继绝学,继的是忠孝仁礼。

为万世开太平,开的是物与胞民,休明盛世。

这四句话言简意宏,它是一种理想,一种愿景,它的价值不在于是否能达成,而在于引导读书人前行的方向。

贺盾知道这些话能劝得动王轨和李德林。

因为他们都是纯正的读书人,文人,士人。

这是大天[朝古代的文人独有的情怀和特色。

他们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企图维护社会公义、价值、秩序的使命感,这种使命感根植血液,无论他们出世家贵族,还是寒门子弟,都有兼济天下的自觉意识,他们怀着这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心,就不断的试图帮助统治者管理好国家,管理好社会,无论是以谋求天下苍生的幸福为己任,是为国家兴亡奔走呼号,还是为建功立业豪情万丈,读书的目的最终都是这一个。

尽管他们常常受到迫害和遗弃,却永远不会放弃这种身为士子文人的荣誉和使命。

所以王轨早知自己大祸临头,还是答应了宇文邕临终托政,并且言之必践,亲属劝他逃走,他却说出‘忠义之节,不可亏违’这样的话来。

王轨无罪被戮,天下知与不知,无不伤惜。

贺盾深吸了一口气,朝王轨李德林恭恭敬敬行了一次大礼,道,“还请二位大人珍惜珍重,一切都会过去的。”

王轨已是满面泪痕,嘴唇微微抖动,伸手将贺盾扶起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枉费我活了几十年,竟是不如你这小友活得通透……”

李德林亦是双目泛红,神色动容,起身朝贺盾行礼,郑重拜了一拜,“阿月,德林承蒙你相救,感激不尽,阿月你放心,我与王兄,往后会谨慎行事的。”

两位想通了便好。

贺盾长长舒了口气,端起杨广给她倒的茶,说了声谢谢,喝了口润润喉,有些局促地朝三人笑了笑,尽量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她又要说谎了,“说起来前辈可能不信,这四句话是我做梦预见的,前辈知道我们相士经常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有一回我就梦到在几百年之后一个叫北宋的朝代,有一位大儒名叫张载,是个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这四句话是张载大儒说的,因着是将来的事,我不问自取用了此话,夺人著作成就,已是偷了,所以还请两位前辈,还有阿摩,不要将这四言透露出去……”

毫无疑问,她神棍的身份让她在这个特殊的朝代行事方便了许多,但借用先哲们的东西总归不妥,虽是无意为之,但也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了,贺盾想。

贺盾虽是说得磕磕绊绊,有些词眼还很难理解,但李德林王轨才高八斗,著作等身,自是清楚贺盾的意思,他们信她,便也明白这其间的道义在,纷纷点头应下了,只王轨怅然道,“可惜生不同时,否则这四言言简意宏,振聋发聩,该自此流传千古经久不衰,警示世人才好。”

贺盾莞尔,见二位前辈脸上悲戚之色散了许多,又努力组织措辞安慰道,“大人忘了李大人了么,李大人该博坟典,阴阳纬候,无不通涉,近日来也无事,府里春光正好,二位大人都是饱受国书之士,如今有了这等倾心交流的机会,出一些警世高言不是易如反掌……”

贺盾目的就是想让前辈们高兴些,莫要为先帝和新君的事伤怀,李德林与王轨自是看出了她颇为笨拙的宽慰,对视一眼,皆是摇头失笑,心里郁气散了不少,端了面前的清茶喝了起来,皆是长长舒了口气,与贺盾谈起儒家儒学的事,浸泡在学问学术的氛围里,倒是抛开了烦心事,相谈甚欢,其乐融融。

时间过得飞快,待到了隋国公府,杨广送两位大人去住的院落,吃穿用度也一并安排好,末了又点拨了两个沉稳机灵的小厮去伺候,待安排妥当,这才去独孤伽罗那里回禀了,因着是宇文赟自己开的金口,这府里都是自己人,倒也不怕什么。

等两人从独孤伽罗院子里出来,已经月上中天,府里安静极了,天地间宁静祥和。

贺盾一路奔波去了洛阳,不待停歇马不停蹄又赶回了长安,方才又经历了一场对她来说超负荷的突发事件,现在暂时渡过难关,心里虽是安心了,但是是真累,腿软,重得像灌铅一样,也饿,也冷。

比先前想带高纬冯小怜逃跑的时候可是紧绷危险多了,好在现下算是暂时渡过了一劫,以后如何尚且不知,但至少有了转圜的余地。

独孤伽罗的院子离他们的住处有点距离,走路也要三几刻钟,贺盾走着走着,就差出有什么不对劲了。

陛下现在比她高出一个加半个头,在前面走得闲庭信步,贺盾唤了声阿摩,几步追上去问,“阿摩,方才谢谢你来接我。”

杨广:“…………”小奴隶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杨广不说话,只停下看了贺盾一眼,又接着往前面走了,自长安往洛阳,再快也得月余,来回便是两个多月,小奴隶不在的时候,他整个人都不不对劲了。

作诗没有人记录没有人夸奖,没兴致。

好鱼好肉没有人在旁边喝大米粥眼馋,没胃口。

睡觉没有合身又凉爽的人形枕头可以抱,睡不着。

身边没有贴心可意的使唤人,心里烦躁。

铭心太笨,开口就是柴米油盐,与他说不上话,他要憋坏了。

虽说他目的不纯,但毕竟同寝同食两三年,没情分都要磨出情分了。

现下皇帝换人了,他似乎也不需要应付这个干瘪的小奴隶了。

只毕竟小奴隶救过他好几命,又无父母亲人孤苦伶仃,他记他的恩,以后就还是留在杨府接着同寝同食罢。

杨广自认为解决了一个难题,心情舒畅了许多,他也不发话,就这么在清幽幽的小径上走得安闲自在,盛夏的林子里总是很多虫鸣鸟叫,蛐蛐和蛙声和昨日一样吵,现在听着似乎也没那么心烦了。

贺盾追上前,轻声问,“阿摩,你今日话怎么都不说话……”

杨广:“…………”孤苦伶仃的小奴隶,你终于发现了。

杨广继续不理她,贺盾挠挠头:“阿摩,想知道宫里发生的事么,我回去就告诉你。”

杨广看了眼满脸疲惫正努力跟上他的小俘虏,思量了一下,心说以后就稍微对他好一点罢,让这小奴隶感激涕零,然后一辈子都跟着他。

杨广这么想着,便在前面撑着膝盖弯了腰,低声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谢谢阿摩,我自己走便成。”贺盾摇头拒绝了,她上下加起来都二十七八的人了,哪里能要一个小孩背,贺盾知道是自己磨蹭了,忙快步往前走了几步,以行动证明自己还成。

还客气上了。

谢谢两个字现在听着也不像以前那么顺耳了。

杨广心情不大好,也不与小奴隶分说,直接把人抗了起来,口里道,“等你走,走到天黑都不定走得回去。”

贺盾笑,现在不正是天黑么?

“别动,当心踢脏了本公子的衣服,今年就这两身能看了。”

贺盾笑了一声,那不是因着杨坚和独孤伽罗生性节俭,杨广陛下你也要跟着凑热闹么。

不过若是陛下也像杨勇一样铺张浪费奢华无度,只怕也不会得杨坚独孤伽罗的喜欢了。

贺盾是又困又累又饿,并不介意陛下单手将她夹在手臂下的人贩子姿势,等回了房间,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听陛下说要帮她洗澡这才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按住陛下要帮她剥衣服的手道,“阿摩你先去歇息,我自己来。”

贺盾坚持,杨广手一顿,他心里狐疑,便抄着手,眯了眯眼睛问,“阿月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这两年洗澡必定要单独洗,睡觉必定要穿得严严实实,晚上动辄还会惊醒,你身体藏着什么秘密不能让我知道的,现在说罢,我忍你这件事很久了。”

贺盾:“…………”天上突然下了一个地雷,不,炸[弹,猝不及防。

杨广凑近了盯着小奴隶的脸看,五官精致小巧,睫毛很长,瞳孔清湛湛温和和的好看极了,唇瓣柔软,眼下虽有青痕神色疲倦憔悴,但依然能看出样貌不错,但不太像男孩,十一二岁的男孩,无论是骨骼和面颊,都不是小奴隶这样的,手臂身体抱起来也软软的……

杨广越看心里越觉得奇怪,脑子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心头一热,伸手就要剥贺盾的衣衫,脱口道,“阿月,你莫不是女孩子罢。”

贺盾下意识就反驳了一句,“不是的,阿摩你胡说什么。”贺盾话一出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心说她怎么习惯性就开始说谎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她现在有官职在身,这官职虽小,但在宇文赟面前很有用,她女娃的身份要是暴露了,自是不能再做官……

而且以后她还想待在杨坚身边往杨坚身边凑,独孤伽罗深爱杨坚,忌讳这一点,以女子身份是万万不成的……

想清楚了这些,贺盾看着已经逼近真相的陛下,眉目纠结,看看她来这个时空都干了些什么,她以往就是个不必说谎的老实人,现在为生活所迫,变成一个满嘴谎话,时刻胡言乱语的老神棍了……

贺盾心里说了声抱歉,将陛下揪着她衣襟的手拿下去,倒是想起她已经十一快十二岁了,该是开始发育的年纪,再糊弄下去也是不成了,好在她现在有官职,不能住在国公府,明日就得单独出去住。

贺盾直接道,“阿摩,我自然是男孩,只是当年李大人弄错了,何海死之前给我去过势,这些年我长大了也知道宦者是什么人,一开始我是想跟着先帝的,后来在府里待久了就想跟着你,也没敢说……”一般来说只有王公皇族身边才会使唤宦人,贺盾这么说合情合理。

贺盾知道杨广会信,毕竟她原先就是北齐宫里的侍人,这么多年幸运的蒙混过关,现在也不会有人特意怀疑这个,陛下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明显是被震住了,贺盾伸手拉了衣带,问,“阿摩,我有点奇怪,你想看么,我脱给你看。”

宦人当然奇怪了。

杨广神色古怪,听贺盾的话还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摆手道,“不用,你快去沐浴。”他竟是抱着个小宦人睡了这么多年,难怪细皮嫩肉软手软脚的,原来是没了子孙根……

杨广也说不出此刻心里是可怜他多些,还是那什么膈应他多些,毕竟宦人和女人也没什么分别了,他又不是女人,是女人还好些……总之复杂极了,杨广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去,别在自己面前晃,他需要自己静一静。

这便吓到了么,贺盾摇摇头,抱着干净的衣衫去洗漱了。

这一晚睡的一点都不像久别重逢,陛下先是跑去柜子里拿出了床被褥,见贺盾正躺在床上看着他,顿了顿解释道,“天气凉了,冷。”

现在可是大夏天,贺盾虽是心存歉意,看陛下这副有点不适应想嫌弃又怕伤害她自尊心的模样,心里还是想笑,眨了眨眼没说话,往里面挪了挪,正面躺好了。

床榻真的特别大,以往两人为什么要抱在一起睡,杨广正面躺着,被子规规矩矩拉到脖子以下,双手平在身侧姿势标准,余光瞥见他和小奴隶间这一条‘巨大’的鸿沟,心说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怎么还不回来,小奴隶怎么还不睡着,眼睛睁那么大做什么……

“……”这到底是有多嫌弃她啊,贺盾偏头,轻声问他,“阿摩,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杨广被噎了一下,偏头就看见小奴隶正看着他,如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就是让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生了诸如歉疚之类的陌生情绪……

好罢,失去子孙根以后无儿无女,失去男儿的尊严被世人嫌弃鄙视瞧不起,小奴隶已经很凄惨可怜了。

杨广轻咳了一声,肃声道,“胡说什么,离那么远做什么,过来,我还会吃了你不成,我不吃小宦官。”

杨广说完心里抽抽了两下,招手示意贺盾过来。

杨坚独孤伽罗信佛,除了当尼姑,贺盾想不出坦白女子身份的她怎么才能留在隋国公府。

贺盾摇摇头,心说先瞒一瞒陛下,等宇文赟这一茬过去,她当了尼姑,再好好与陛下解释自己的苦衷。

贺盾一计划一边回陛下的话,“阿摩,没关系,这样睡挺好的,早该这样了。”

听小奴隶这么说,杨广不乐意了,把身上的被子踢到床下,掀开她的被窝躺下了,又把她抱进怀里,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反应,唇角不自觉弯了弯,拍拍她的背道,“睡罢,抱着抱着就习惯了,铭心的小金狗被阉割了,一开始看着也不习惯,抱着抱着就好了。”

贺盾:“…………”

贺盾不想跟他纠结在这些事请上,想着今日发生的事,便轻声问道,“阿摩,你知道皇上接下来要做什么么?”

杨广两个月少有睡得好的时候,这时候闭着眼睛,困意上来了,回的就十分的漫不经心,“还能做什么,皇上以前被管束够了,这下手握天下,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杨广说着笑了一下,“但很快他就会发现做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因为皇伯父留给他的老臣在,不清除异己,哪里能腾出位置来给他的亲信,郑译不是被授予津要了么……睡罢,父亲明日回长安,明日得早起出迎……”

贺盾点头,她也困,但这件事没个头绪也不心安,“那怎么才能把那些朝臣救下来呢。”

杨广睁开了眼睛,奇道,“救他们做什么?”

“……”贺盾:“就是不想他们白白死了,不值得。”

吃的少管得宽,杨广啼笑皆非,“你有空操这份心,不如想想怎么把身体养好,药断了两个月,你想起来没有。”

去洛阳回长安,时间都是一分拜成两分用,哪有时间熬药煎药。

贺盾嘿笑了一声,“视力模糊也没怎么的,看美人更美了……阿摩,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告诉我成不成……”说真的,她虽是读的书多,涉猎的范围也广,但在朝堂政事上,还不如杨广十分之一呢。

知道也无用,他一个小小的太史令,有主意也做不成的。

杨广这么想着,说了也无妨,“新帝可不是什么什么好相与的人,保命简单,保权势就难了。”

家族权势什么的不是贺盾关心的,贺盾来了兴致,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撑着手臂支起脑袋,高兴道,“保命就成了,阿摩。”

天真,杨广简直要笑了,“那还不简单,让他们都辞官,托病的托病,守孝的守孝,告老还乡的告老还乡,主动给皇帝腾出位置来,皇帝又保全了名声,岂不是皆大欢喜。”

当然还有另外一条更简单方便的路,大周宗室也不是没人,现在就有一个现成的储君。

现在的齐国公宇文宪。

太[祖皇帝的第五子、灭北齐的头一号大功臣。

有硬功,善计谋,多谋略,知人善任,通达机敏,有气量,还是保先帝夺[权诛杀权[臣宇文护的第一大功臣,在军中振臂一呼万军相随,在朝野辈分高,名望大。

若站在大周这一面,在杨广看来,这真的是大周现成的、并且能成为下一位大周圣君的皇位继承人。

可惜了。

皇伯父知道却拘泥于血统继承权,势必要将皇位传给儿子,对宇文宪视而不见。

皇伯父驾崩得突然朝臣来不及往这方面想,现在想也无用。

他知道,却提也不会提。

宇文宪是有大智,但于杨府有仇。

宇文宪智谋深远,早先便与皇伯父说过他杨府不能留,只风云激变,事到如今,宇文宪自身难保,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宇文赟诛杀这些又能有才之士,是自掘坟墓,杨府又不是疯了,会趟这蹚浑水,救下自己的劲敌和仇敌。

所以诸如废掉宇文赟,另立宇文宪的话,杨广连提也不会提的。

想这些事总能让他心头发热,血液滚烫,杨广吸了口气,暗自平复胸腔里翻滚的情绪,将小奴隶搂来怀里紧紧抱住,心说残缺就残缺罢,不都是会说话的人,有他在,还有个说话的伴儿。

杨广说了没几句话,贺盾听了却有醍醐灌顶之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忍不住哇了一声,“阿摩,你真厉害。”

杨广心里笑了一下,心说把另外一条告诉你,你会觉得更厉害。

杨广心情愉悦,又将小奴隶搂了回来,心说小傻子你就傻乐罢,要不说权势好,一个人背后站着的是一个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你纵是当真去劝人家,任你苦口婆心口水说干,别人也不一定能接受,有的是放不下权势,有的是放不了,操心也是白操心。

杨广懒洋洋想着,又把小奴隶搂回来了,盛夏炎热,还是抱着他睡舒服一些。

顶多事情办不成,心愿实现不了,伤心了哭鼻子,他学着他哄旁的小孩的模样,好好哄哄他便是了,杨广想着那情形,兀自乐了一声,命令小奴隶不许说话了,闭上眼睛,打算舒舒服服睡一觉了。

宇文邕给的圣旨上还赐了个宅子,贺盾虽是不知宅子长什么样,但对太史令这样的小官来说,皇帝开金口御赐住处,已经是皇恩优待了。

贺盾第二天便与杨广说了搬出去住的事,杨广点头表示知道了,让铭心给她准备了吃穿用度,帮她收拾东西。

杨广应得这么爽快,贺盾反倒有些适应不过来,毕竟先前还连单独睡都不成,现在倒是一口应下了。

杨广正誊抄老师留下的课业,贺盾在旁边收拾自己的细软,等他收了笔,这才道,“阿摩我这就要搬出去住,真是有些舍不得你了。”毕竟不是待在一起,也不能随时听陛下说朝政国政,分析局势了。

盛夏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暖意和愉悦透进了心里去,晒着舒服得很。

杨广伸了个懒腰,瞧着贺盾眼里都是戏谑的笑意,“阿月你是不是想着接下来会听到一句我也很舍不得你……哈哈,我是不会上勾的。”

这真是……陛下这么聪明,哪里会不知道她有官身不能住在杨府了。

贺盾失笑,只说了句阿摩你以后作诗便记下来,也不再理他,开始专心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杨广也没再多说什么,铭心过来说时辰差不多了,他便换了身衣服,出院子去了。

铭心就带着贺盾去住处。

铭心一路脸上都是笑,几步路把贺盾送到了宅子门口,见贺盾一脸吃惊诧异,笑得都忍不住了,“公子说的果然不假,阿月你当真不知道宅子在哪,哈哈哈……”

贺盾没想到圣旨上说的徐家旧宅就在隋国公府的隔壁,这么近……就隔着一堵墙。

原来陛下是早知道了,看她一个人收拾东西忙进忙出,给这个道别,给那个道别,贺盾想着陛下那美人颜,心里有些郁闷,难怪笑得那么欢实,真是看笑话不要钱。

铭心忍住笑,领着贺盾往里面走,“旨意才传回长安,公子便让人来打扫宅子了,花园子全铺排上,家具帷幔什么的也一应换了崭新的,还买了两三个婢子来给你使唤,正赶上安排好了,否则这宅子空了好几年,急匆匆也住不了人。”

贺盾听了就忘了方才的郁闷,目露感激,“铭心谢谢你,回去也替我谢谢阿摩。”

铭心又笑,“公子说阿月你不必太感动,你们晚上要同寝,这宅子他也要住,自然是要布置的舒服些。”

贺盾这下是真有些手痒了,从铭心手里接过自己的小包袱,无奈道,“铭心你也跟着他作弄人。”

宅子不大,但收拾得舒心整洁,进来就是院子,里面一院墙的珍珠梅从上头垂下枝叶来,细细碎碎白白[粉粉的,阳光里煞是好看,这宅子小,夹在左右两边一应的高门大户里,实在是稀罕得很,难怪一直空置到现在,不是单身汉也住不了这样的小院。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贺盾倒是很喜欢,进进出出全都看了一遍,铭心跟在后头,又要说话,贺盾好笑道,“铭心你家公子还说了些什么你一并讲完。”陛下这会儿估计在城郊十里之外,去接杨坚的。

一则是要参加宇文邕的葬礼,二来杨家长女晋升皇后,杨坚因着国丈的身份,宇文赟手中无人,暂时还要仰仗他,封了他为大后丞。

杨坚成了四辅官之一,受此皇宠,自然是要面圣谢恩的。

铭心嘴皮子和做事一样利索,一面帮贺盾收拾东西,一面道,“公子说知道阿月你喜欢书房,旁边给你留了一间,只架子还没打好,你喜欢什么样的与工匠们说,明日弄好就能送过来摆布上。”

“还说让你晚上天黑了便过去,公子他等着你。”

铭心说完笑嘻嘻自己走了,贺盾听了心里发愁,相处了两三年,陛下的性情她多少也摸清了些,固执得很,他要做的事,你不给做,他非得要做成了不可,争执是没用的。

这件事愁也没用,好在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她有些营养不良,倒还能再撑一段时间,办法以后再想了。

只是贺盾也没空为这件事愁多久,宇文赟已经开始作妖了。

先是将大他十来岁的婢女朱满月册封为天元帝后,接着便大肆搜刮美女,除却原太子妃杨氏之外,又一口气立了四位皇后,里面有些是大臣的女儿,有些干脆就是他侄媳妇什么的,一并抢进宫收编,把宫中制度搅合得一塌糊涂,美酒美人伺候着,每日春光迤逦,过得好不逍遥。

他纵情享乐之余,也没忘了自己的独[裁统治,上台没多久就开始给朝廷大换血。

贺盾官职小人小,说话不抵用,但好在还有李德林和王轨在。

贺盾第二天便将杨广的主意告诉了两位大人,王轨是朝廷元老不用说,便是李德林,原先也是冠绝天下的名士。

他两个一武将,一文臣,都是振臂一呼德高望重的人,说话分量自然非同一般。

短短一年的时间,上大将军王兴,上开府仪同大将军独孤熊、卢绍,宇文孝伯,宇文神举、尉迟运等人,纷纷辞官,族里的势力能收便收,能回乡的回乡,能隐世的隐世,至此武帝时期的朝堂重臣纷纷落马,空缺职位都由宇文赟的亲狎侍从出任,宇文赟见这些大臣们如此识趣,龙心大悦,那些辞官归故的,封赏都厚重了许多。

在用了些类似预言的讖语将宇文宪骗出来一聚,让王轨李德林,乐岩,王韶说服宇文宪交出兵权装病卧床后,贺盾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朝堂上被诛杀清洗的人当然不止这些,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方便劝,劝得动的,眼下也只能救一个算一个了。

杨坚回来后除却忙政事,也没忘了考察儿子们的文学武功,杨坚性情严厉,近来朝中风声鹤唳,他让儿子们安生在府里待着,杨广自然不会胡乱出府,两人就连面也难见上。

杨广忙,贺盾也忙,等宇文赟将皇位禅让给七岁的幼子,当起太上皇,这一场清洗势力的浪潮才慢慢平静下来,局势不是那么紧绷,贺盾和杨广才有了些空闲。

两人快有一个多月没见,等杨广过府来,就看见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正躺在他买的摇椅上,体格威严健壮,脸色虽蜡黄,手里还拿着兵书,旁边石桌上茶香缭绕,瓜果齐全,看书看得好不悠闲自在。

这人他也认识,大名鼎鼎、前几个月他还算着此人必死无疑的宇文宪。

杨广有一瞬间当真是不知道作何反应,和他同寝同食的小奴隶,竟是把他杨府的大仇人宇文宪也给救来府里伺候起来了。

这一年来他不得不承认小奴隶很有些奇特之处,这等异想天开的事都给他办成了,连宇文宪这块难啃的骨头他都敢去啃,光是勇气这一块上他就得佩服一二。

杨广还未发话,宇文宪倒是先看见他了,招手让他过去。

杨广只得过去行礼,“小子见过齐国公。”

“我现在不是齐国公,只是一介庶人,阿摩你不必多礼。”宇文宪在军中呆惯了,自有威仪,他素来神色严峻,这会儿看着杨广倒是缓和了两分,“我听阿月说主意还是你出的,阿摩你家与我是这等关系,你还能如此,气量当真不凡,将来必成大才,我宇文宪蒙受你救命之恩,铭记在心,但有用得上某的,阿摩你自管开口,忠孝仁义之内,我定给你办成了。”

那主意他就随口一说……忠孝仁义之内的事他也不用谁帮忙,他杨家要的是忠孝之外的事,一句话便堵死了,齐国公不愧为齐国公。

只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杨广行礼,直起身子,笑了笑温声回道,“父亲常说世伯您淳厚孝顺,文韬武略有安邦定国之才,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让小子和大哥多与您学习……”

杨广说着又恭恭敬敬行了一次大礼,“世伯统领三军,威吓四方,世伯若是得空,能指点小子和大哥一二,小子定然感激不尽。”

这时候什么都不说反倒落了下乘,宇文宪是光明磊落之人,杨广便也坦坦荡荡,如此才是君子相处之道。

宇文宪听了哈哈大笑,爽快应了他,让他随时可以过来找他,精神奕奕威武不凡,哪里像病重之人,惹得贺盾从内院里跑出来,见到杨广道惊喜地唤了一声,“阿摩,你来了,好久不见!”

杨广不发话,贺盾正想再说点什么,门外铭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朝杨广道,“公子快回府去,圣旨到了。”

铭心说完又看向贺盾,“恰好阿月你也在,皇上召见你们两人入宫,传旨的宫人还等着,快去接旨罢。”

贺盾和杨广对视一眼,心里突突跳个不停,宇文赟把朝堂弄成他想要的模样,心满意足,这段时间都在后宫里声色犬马,这时候召见他们俩,指不定又要做什么妖。

时间也不等人,和宇文宪告了辞,两人便回了府。

接了旨意宫人就催他们赶紧进宫,杨坚与独孤伽罗纵是有话也只得压回去,答谢传旨宫人的银钱比往常翻了好几倍,嘱咐他两个谨言慎行,莫要冲撞了皇上,旁的再多的是不能说了。

那几个宫人得了一大包银钱,乐得合不拢嘴,不住道,“大人放心,是好事,皇上宣了二公子进宫,是让二公子享福的,咱们这便走罢。”

杨坚与独孤伽罗皆道了谢,请近侍大人们多多照看相帮,杨广朝父亲母亲行过礼,与贺盾一起,跟着宫人走了。

宫里贺盾来过无数回,除却比之前奢华鲜亮,亦没什么分别。

宇文赟是个动辄就要杀人的疯子,贺盾忐忑了一路,近侍将他们领到了皇帝的寝宫,天色将晚,就是不知这个时候叫他们进来做什么。

宫人弓着腰走得急,到了寝宫前神色暧昧不已,脸挤成了一团,笑起来粉扑簌簌的往下掉,有些渗人,“你们可规矩些,听皇上吩咐,否则搅扰了皇上的兴致,掉了脑袋可没人收尸。”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贺盾与杨广皆规规矩矩应了。

宫人满意地点点头,朝里面禀告了声皇上人来了,得了应声就朝杨广贺盾道,“公子,大人,都请罢!”

这里是皇帝的寝宫,雕檐画栋奢华瑰丽自不必说,里面似乎没有宫女仆人,安静极了。

贺盾只走了几步,隐隐约约听见了些响动,先是一呆,接着脸色便涨得通红,忙拉了杨广朝里面叩首扬声,“臣二月,叩见天帝!”

“二月你来了!快进来!阿摩也进来!朕得了些尤物,欲与你们分享……”宇文赟的声音油腻腻的,前面雕花大床床帏晃动,里面女人痛苦的声音和男人的喘息越来越清晰,女子还不止一人,贺盾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除了神经病,没有什么字眼可以贴切的形容宇文赟的了。

这种人真是……

贺盾听宇文赟还在那催促,咬咬牙回道,“天帝你龙虎神威,哪里是臣下能比的,天仙尤物也只配天帝享用,下臣们不敢献丑,不打搅天帝兴致,这便告退了。”

寝宫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里面还有些催情助兴的药物迷香,贺盾真是有些想吐想吐的,跪在这里让她坐立不安,就想立刻拉着杨广离开这里,一分钟都不想多呆。

杨广看着焦急不安的小奴隶,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心说平日倒是看不出,小奴隶连这等淫[乱之事都一清二楚了。

这场景杨广倒不觉得有什么,皇室贵族中间,比这荒唐都数不胜数,小奴隶这么激动倒是挺奇怪的,按道理高纬那等请别人共享冯小怜的荒唐之君,做过的荒唐事也该不在少数,这么大惊小怪实在是不应该……

只现在也不是研究小奴隶的时候,杨广看向面前晃动的帷帐。

小奴隶在宇文赟面前得宠,请他一起淫乐不稀奇,只不过他与宇文赟不对付,让他赴这等美人盛宴实在反常。

贺盾在这心急如焚,那边宇文赟哈哈哈大笑,说他们没福气,但是也不准他们走,让他们在外跪着,他心情特别好,宇文赟那边已经卷裹着从床榻滚到地上,满目白花花的一片,不堪入目。

贺盾气血都涌上了头顶,最后无法,只得爬起来捂了杨广的眼睛,压低声音道,“阿摩,别看这个,污了眼睛。”

贺盾气得头晕,难怪这神经病活不长命马上就要挂了,看看他做下的这些事!

软软的手就盖在眼睛上,捂得其实一点都不严,寝宫里烛火晃动,窗外还有夕阳,隔着缝隙那白花花的一片还是特别亮眼,杨广只觉得小奴隶这反应实在过了,有些想笑,又觉心里有股细细的热流涌出来,莫名让他笑不出。

这是担心他学坏了么?

杨广待了一会儿,开始想宇文赟此举的用意。

他大姐并不在其列,一来少了些尴尬,二来宇文赟的用意就很有些意思了。

五宫皇后并列已经是荒唐事,现在又请他来观看这个……

看来还是看他们不顺眼,想挑衅国公府,追其缘由,大概是因为父亲上书劝诫新刑过于严苛请求废除的缘故。

天下唯我独尊的皇帝气不顺,这便开始撒野了。

眼睛上的掌心都是汗湿,力求捂严实了,杨广眨了眨眼,耳语道,“阿月,你没捂严实。”

贺盾忙又用力合拢了手,心里将宇文赟臭骂了五百遍,只求老天快把这妖孽给收了罢!

杨广心里笑得直打跌,察觉到小奴隶站在他背后心神紧绷,轻笑了一声问,“怎么办,阿月,你捂着眼睛也没用,捂着眼睛耳朵听得更清楚了,我有点热。”

贺盾忙又去赌他的耳朵,急得满嘴燎泡,“莫听莫听,猪叫有什么好听的。”

哈哈,杨广无声乐得合不上嘴巴,心说你只有一双手,看你怎么办。

贺盾倒是有个好办法,心想要不要索性来个少林寸拳,一掌先把杨广劈晕算了。

宇文赟兴致正浓,又加上吃了药,只怕还要荒唐上好一阵子的。

贺盾看着陛下的肩颈,打算先冒犯冒犯,只她快,陛下更快,她连陛下的头发丝都还没碰到,手腕就被一把捏住了。

杨广一把捉住小奴隶的手,把他拉到旁边坐下来,眼里含笑,低低耳语,“阿月,以后早起跟着我一起练武罢,光傻站着学射箭是不行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小爪子抬起来都带了风,朝着他的脖颈来,都不用猜,就知道小奴隶是要对他下黑手了。

胆子倒是挺大的,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

贺盾被抓包了也顾不上心虚脸红,她可真是愁死了,九岁十岁正是好奇懵懂的年纪,一个不好就要误入歧途……

以后长大了,要么会觉得这等事是人间寻常众生相,一有机会就效仿着胡来,要么留下童年阴影这一幕死死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场景当真不是小孩该看的,尤其在孩子没有经过正确教育的情况下。

杨广正看着床帐,贺盾挪了个位置坐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东扯西拉地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最后连要不要作诗这样的话都问出来了。

杨广只是笑,贺盾又觉自己出了个馊主意,这时候这情形,做出的诗,没得淫词艳曲……

贺盾脑袋身体微微晃动,杨广知道小奴隶是打算当个人肉屏风拦着不给他看,可惜身体实在瘦小,能拦得住什么,倒是肉肉的脸上满是忧愁,瞧起来是挺那什么的……让他想捏捏,或者揉一揉。

两人隔得也近,杨广眼里笑意一闪而过,倾身将小奴隶搂来怀里抱住,脑袋凑过去就在他脸上啵了一口,心说软软嫩嫩,还挺舒服的。

杨广见小奴隶懵住了,无声乐了,拍着他的背,又在他另一边脸上重重啵了一下,温声道,“好了,阿月小乖乖,哥哥疼你。”

他啵得还挺响,再加上小乖乖,哥哥疼你几个字,可谓活灵活现将宇文赟学了个十足十,贺盾气得想喷血,心里将宇文赟原地爆炸五百遍,等觉得自己能正常说话了,这才擦了擦脸上存在或不存在的水渍,尽量让自己的脸色不要那么扭曲,温声道,“阿摩,莫要学这些,不是好事。”

杨广眨眨眼,目光清湛湛地童叟无欺,“啊?阿月你不开心么,我还以为阿月你方才打算弄晕我,是企图对我做些什么事呢,唔,像姐夫那样,这样来那样去。”

“……!”什么叫这样来那样去,贺盾绝倒,胸膛起伏,挣扎着从杨广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又将不学好的神经病宇文赟在脑子里吊起来抽打了五百遍,环境不好,多的是荒淫无道的皇帝,所以孩子耳濡目染,都教坏了,像陛下这样的,若不是他好美色,那些口舌非议的后人也不会诬赖他禽兽不如非礼强占父亲的女人……还有什么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唐宋明清时候的民间小说,已经把陛下妖魔化成吸人精血祸[乱人间的色魔昏君了。

贺盾看着面前模样出尘俊美的贵公子,一口郁气膈在心里散也散不出去。

生气了,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黑,变来变去,要撅蹄子了。

杨广心里哈哈哈地仰天长笑,忍笑忍得辛苦,见小奴隶偏头看着帷幔脸上阴云密布,怕他把自己气得翻白眼厥过去,搂了搂人,安抚道,“阿月莫生气,是哥哥误会你了,哥哥道歉。”

罢了,罢了,英雄美人,秦皇汉武,但凡有点功业又得罪过百姓的,哪个身上没被泼了些污水,忽略弱化他们的功绩,大骂其为滥用民力的暴君,将他们的缺点妖魔扩大化,毕竟前朝的皇帝越荒淫无道,百姓们对当权统治者才会越认同,不过一种政治手段罢了,陛下的功业实实在在放在那儿,总有人能看见的。

贺盾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还没等她这口气舒完,就见陛下看着她,眨眼问,“那阿月,你知道姐夫他们在干什么么?好玩不?”

贺盾瞥了眼正纠缠不清的一男几女,头皮一紧,木着脸严肃道,“妖精打架,致力于掏空对方的精力和元气,很累的,动辄还会丧命,不好玩。”过后有机会还是要和陛下好好讲解如何正确对待这些事,能坐拥美人相伴是这个时代赋予男子的特性,有发展存在的必然性,只是要掌握好度才行,像宇文赟这样两年身体被掏空,就过了。

这件事要说服炀帝陛下也不难,毕竟在炀帝眼里,什么都比上他的宏图大业,阻拦这一目标实现的,所有都是绊脚石。

贺盾与杨广就不在一条线上,他这副模样落在杨广眼里,就十分可乐。

脊背挺直一脸严肃如临大敌,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正生死决战,顷刻间就要毙命了。

杨广一面想笑,一面又觉得心里发暖,他自个将这股细细的暖流品咂了一会儿,难得生了点良知,心说便不捉弄他了,拿出一副懵懵懂懂的表情点点头,应和道,“那咱们当戏看,好看,就吆喝两声,不好看,权当没听见便好。”

不上心就好。

贺盾心里缓和了许多,点头应了,杨广见了又是一笑,这么抱着小奴隶让他有点困,若不是还惦记着宇文赟有后招,这时候真要抱着他好好睡一觉了。

两人可是好久没一起睡了。

杨广搂着人懒洋洋地想,今晚估计也没戏,这位一面在酒池肉林里纵情声色,一面发着超过先帝功业白日梦的天帝陛下,今夜只怕要闹上一整夜的。

宇文赟动静渐渐小了。

很快门外有了些响动,先是有宦官的禀报声,说禀天帝,天元大皇后到,接着一个柔亮的女声传进来,“妾叩见天帝,不知天帝唤妾来有何事?”

杨广眼里幽光一闪而过,松开了贺盾,示意他也跪好,宇文赟声音除了粗气外还带了些兴奋,“皇后,快进来。”

是现在的天元大皇后、杨家的长女杨丽华。

这时候叫她来做什么。

贺盾心头一跳,偏头见杨广面沉如水,心里警铃大作,忍不住伸手握了握他,她虽是知道杨家不会有事,但身在其中,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惊肉跳的。

疯子的世界常人难理解,在这个时代裸奔是一件很疯狂的事,但宇文赟似乎不这么觉得,大刺刺随意批了个里衣,赤着脚出来了,扣结没系上,贺盾猝不及防,就被迫看到一副果体了。

宇文邕给儿子留了个好底子,宇文赟原本身体样貌都不差,但他不珍惜,这具身体纵情声色,已经不具美感了。

宇文赟似是极其高兴,朝进来的杨丽华道,“皇后,朕今日一口气宠幸了五位美人,你安排一下,今日她们受累了。”

杨广垂着头看不出神色,杨丽华像是没看见弟弟在场一样,只行礼应了声是,恭顺温婉之极。

宇文赟又问,“皇后你没有什么想说的?让你腾出风宫给她们住,也无话说么?”

杨丽华沉默了一会儿,行礼道,“还请天帝顾念自己龙体,注意休息才是……”

杨家的女子都不一般,杨丽华性情温和,并无怨怼,说这两句话也是当真关心宇文赟,贺盾正觉得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大概宇文赟自己也是这么觉得,方才的愉悦和兴奋似乎是散了个干净,脸色阴沉,盯着杨丽华的目光都能吃人了。

贺盾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杨丽华只是在下首候着,既不邀宠献媚,也不惧怕忐忑,辞色不挠。

宇文赟想看的是别人对他磕头求饶,他看不见杨丽华的关心,只看得见杨丽华镇定自若,猜度她是因为背后有隋国公府,才敢这么硬气嚣张。

宇文赟看了眼旁边的杨广,又看了看杨丽华,果然勃然大怒,站起来大骂,“竟敢多嘴朕的事,你是不是在讽刺朕!朕要赐死你!”

杨丽华脸上温柔的笑意也淡了下来,却是站直了毫无惧色,宇文赟越发气急败坏,“杖毙!杖毙!朕赐你两天杖,看你骨头还硬不硬得起来!”

一天杖是一百二十棍,两百四十棍,这是要把尸体打烂打碎了,杨广薄唇紧抿,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掩,在贺盾手心里写了几个字,“想办法脱身,去请母亲。”

现在并不是刀兵相见的好时机,父亲不知宫里的情况,若是估量错了行事,先一步举起屠龙刀,就落了下乘了。

宇文赟是不可能让他出宫,小奴隶能出去便好,不能,也便罢了。

门外已经进来两个近侍要将杨丽华拉出去,杨广磕头求情,“天帝息怒,还望天帝看在小娥英的份上,饶过皇后这一回……”

宇文赟疯起来六亲不认,更何况他的目的还没达到,心里的恶气还没出呢,不但不同意,还变本加厉,要让杨丽华自行了断。

杨广也没指望求得动,不过拖延时间,贺盾精神紧绷,脑子转得飞快,朝宇文赟扬声道,“天帝且慢,不若等臣下去将隋国公请来一起观看,一来让隋国公看看自己教出来的什么好女儿,二来可以试试隋国公对您是不是忠心,眼下正是个好机会,天帝您说呢!”

贺盾说话总能挠住宇文赟的痒痒肉,凡是能羞辱杨坚的事,多少件都不嫌多,宇文赟连拍了三下手,哈哈大笑,“二月你总是能让朕舒怀!去,就照你说的办,给朕把人请来!”

贺盾叩首谢恩出去了,宇文赟等贺盾一走,吩咐左右道,“让禁军四周埋伏好,待杨坚进来,若是神色有异,立刻就将他砍了!”

宫中近卫窸窸窣窣布置得当,宇文赟又让婢女来伺候他,喝得兴致高昂酒香四溢,抬着酒樽走下来拍了拍杨广的肩膀,高兴道,“阿摩,朕不得不说阿月是个人才,有奶就是娘,不像杨坚,朕封他做大后丞,大周的国丈,老东西却不知感恩,一心只想和朕作对,你家权大势大,是不是想谋反哪?”

杨广应对了,只说父亲是受小人蒙蔽,才会出言忤逆天帝,父亲自责后悔不已,已经将亲随打死了以儆效尤,宇文赟听得高兴,暂且将谋反的话头放下了。

贺盾骑马一路飞奔回府,只说太子妃有请进宫一聚,杨坚这时候不在府中,贺盾倒是松了口气,只将独孤伽罗请了出来,上了马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飞快地说了一遍,独孤伽罗听得脸色大变,当下便让车夫停下,先是写了封信,让亲信送去交给杨坚,也不坐马车了,直接要了两匹马,见贺盾有些迟疑,一边上了马,一边解释道,“好孩子,放心罢,你父亲自有分寸。”

贺盾也明白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便不再说什么。

两人快马加鞭往皇宫里赶,殿外杨丽华棍棒加身,已经是血肉模糊的昏迷了过去,贺盾心里发紧,独孤伽罗见了宇文赟并不多话,没拿长辈的姿态,也不当自己是隋国公府的诰命夫人,进去就跪地行礼,磕头如捣蒜,额头上的血染红了地,不住求饶,说女儿与天帝少年夫妻,这么些年苦劳居多,又说年少时也曾多有回护,与大儿子杨勇素来交好云云,边说边磕头,血流如注,泪如雨下,句句都是乞求,只放过女儿一命。

宇文赟见独孤伽罗死命求饶,稍稍解了心里的恶气,等听够了,这才答应免去皇后一死,让他们滚了,他要等的是杨坚。

贺盾也不敢给杨丽华医治,杨广拿一套宅子贿赂了领他们进来的那位敷粉宫人,劳烦请了太医来,救治得及时,好歹是将命保下了。

贺盾还在寝宫里伺候着,不一会儿隋国公在外求见。

宇文赟兴奋道,“放他进来。”

杨坚进来行礼,神色如常,宇文赟兴致勃勃问,“隋公,朕刚刚生气,赏了皇后两天杖,隋公你不会生气罢。”

杨坚摇头,答得毫不在意,“妇道人家,身为人[妻当以夫为天,身为人臣,当以君令是从,天帝所赐,雷霆雨露皆是恩德,岂能生怨。”

宇文赟仔细观察杨坚神色,见他泰然自若,举止得礼,恭敬谦卑,一面心生满意,一面又遗憾之极,没寻到由头,咂咂舌,只得把酒言欢,想起郑译的提议,觉得是一箭双雕,便笑道,“隋公不生怨便好,朕要对南朝用兵,一统天下,若定江东,非懿戚重臣不能胜任,朕这便任命你为扬州总管,偕郑译一起,发兵南征。”

贺盾听得心头猛跳,忍不住看了杨坚一眼,出了长安,是逃出了漩涡,安全得了保障,但也远离了政治中心,鞭长莫及,杨坚定是不愿的。

贺盾手心里捏了把汗,生怕杨坚开口拒绝惹宇文赟生疑,岂料杨坚一口应下谢恩了,无半点犹疑之色,宇文赟大喜,又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粉饰太平,摆手让他下去了。

贺盾是最后一个出来的,皇帝兴致来了,准备驾临天兴宫,皇恩浩荡,让她今夜随行避暑。

宇文赟身上紫气淡薄,淡得几近于无,今晚还不如宇文邕驾崩之前了。

驾临天兴宫……

贺盾抬头看了看沉沉的黑夜,要变天了。

宇文赟自登基以来,玩乐不分日夜,颠倒作息,有时晨出夜归,有时夜出晨归,像这样突发奇大晚上想要出去避暑游玩的,今年也有过好几回,宫人大臣们习以为常,杨皇后又卧床养伤,因此这次连劝诫的人都没有一个。

宇文赟兴致高昂,即刻命令宫人们备马,邀约着另外爬得起来的四位皇后一起,这就出发了。

宇文赟每次出行都能把宫里折腾得人仰马翻,上路了也不安生,他大多骑马狂奔,命令群臣和皇后跟随在后,哪个落后了就严加叱责,一日驱驰三百里,弄得人马劳顿,颠仆者不绝于道,倘若有扛不住昏了或者死了的,宇文赟瞧着便哈哈大笑,以此为乐,兴致更高。

伴驾不再是一件荣幸的事,群臣后妃苦不堪言,避之不及的,游玩也如同受刑一样,每每精疲力尽战战兢兢。

宇文赟骑马飞驰,领着浩浩荡荡的一大帮人往宫外去。

贺盾跟在队伍的最后头,只还没出发,先前那敷粉的宫人就笑眯眯上前给她拱手虚虚行了一礼,口里道,“老奴听闻大人擅卜卦,朝皇上请了旨意,让大人暂时缓行一步,给老奴们掌掌眼,看看物件家私准备得妥当不妥当,免得犯忌讳冲撞了神明。”

老宫人态度殷勤,与先前引他们进宫时相比完全是两副模样。

贺盾有些摸不着头脑,内侍们押后收拾皇帝惯用的物件,再加上皇后后妃的那些份例,量就有些大,准备妥当再运往大兴宫,也要一两日的光景才能启程,不必受奔波之苦,算是美差中的美差了。

老宫人递了圣旨过来,贺盾看不出什么不对,便脆生生应下了,“好的,有用得着的地方,内官尽管吩咐便是。”她大概是沾了这壳子的福气,这样的老宫人贺盾见过很多,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都很喜欢照顾小孩子,原先在北齐的宫里就是这样,大概这老宫人也是这样罢。

贺盾应得爽快,老宫人哎哟了一声,抱着拂尘笑得花枝乱颤,“大人您是天帝跟前的大红人儿,这些琐碎活哪能劳驾您,您自管回府里歇息着,明日一早过来应个卯便成,东西自有下人们收拾,待收拾妥当了,老奴差个人去贵府唤您一声,一道走就是了……”

贺盾虽不觉得不用做事是值得多高兴的事,但这个时代的人就是这样,她理解并接受这些好意,便认真道了谢,说谢谢内官了。

老宫人脸色粉白,寡白寡白的那种,晚上看实在有些与众不同,尤其笑起来的时候,扑簌簌地往下落,夜里间就能看见青衣上点点白色的细末,老宫人时不时就用拂尘掸一掸清理干净,贺盾知道这老宫人是照拂了她,便也投桃报李,比划道,“老爷爷我寻常跟着医师学医术,偶尔也制得一些脂膏水粉什么的,细滑柔滑,贴合皮肤,不干,擦在脸上吸收以后面色自然柔和,不碰水不会掉……现在我没带在身上,我回去就差人给您送来,您先用用看合不合用,不合用我再给您调一调。”

“用一段时间,大概会自然白一些……”贺盾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想各种脂膏的配方和药效,回神就见老宫人表情定格了一样看着她,目光古怪,脸色扭曲又强忍着导致肌肉微微抖动……

驾临大兴宫的队伍已经走远了,他两个就站在台阶风口上说话,四周无人,凉风一卷一卷吹过,划在汉白玉石上,带出咻咻咻的风声。

周遭安静极了,贺盾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补救补救,尴尬地挠挠头。

这么干站着也不是一回事,贺盾忙拱手弯腰好好行了一礼道,“总之谢谢爷爷照拂,我这就出宫去了。”

老宫人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贺盾连连作揖,作了好几个,自己转身出宫了,不管如何……总之是受了照顾便是了,该感谢的还是得感谢。

贺盾有时候觉得自己并不能适应这个时代,譬如现在,她觉得老爷爷该是喜欢敷粉的,但看他表情又不像,大概是觉得她说话鲁莽冒犯了,只这也是后知后觉,现在想再多也不抵用了,这便是她落进这个时空话不多的原因,学术之外,言多必失。

后日才启程,这大兴宫她是不用去了。

贺盾自己出了宫,一个人往回府的路上走。

她走路的时候喜欢想事情,尤其是夜凉清净的时候,走得就十分目中无人,等拐过街道的弯去,听见一阵噼啤噼,啤噼噼的呼哨声,抬头瞧见几步开外一张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脸从马车窗里探出来,是杨广。

少年正看着她这边,皓月星空的眼里暖意融融。

贺盾惊喜地呀了一声,跑过去道,“阿摩你怎么在这里……”

“低着头做什么,还指望着路上能捡到钱不成。”杨广示意贺盾先上来,将案几上装着肉饼的盘子推到他面前,随口问,“怎么磨蹭到现在才出来,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贺盾摇摇头,拿纸包着吃了,待咽下了小半块,觉得胃里面暖洋洋的舒服了许多,这才问,“阿摩我不是使人跟你说我要跟皇上一起去大兴宫么?”

杨广嗯了一声,给小奴隶倒了杯茶,“慢点吃。”

贺盾应了,杨广就这么闲散散地看着小豆丁细嚼慢咽地吃东西,倒也不嫌无聊,小奴隶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不挑食,再长大点也费不了什么口粮……

杨广心不在焉地想,这么养着一辈子也无妨。

外面铭心轻嗤了一声驾,马车便慢悠悠走起来,贺盾见陛下只懒懒散散地靠坐着不知在想什么,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脱口问,“阿摩是不是你让那老宫人求的旨意……”不然他怎么会在这里等她的,去大兴宫的队伍这会儿只怕都出城郊去了。

还不算太傻。

杨广应了一声,示意铭心快些回府,他闲着无聊,见小奴隶吃完了,正四处看想找帕子擦手擦嘴,兴致来了,扯了旁边架子上的巾帕,一手固定着小奴隶的脑袋,一手给他擦脸,擦完连他手指头也细细擦干净了,笑得普度众生,“阿月,哥哥对你好罢。”

小奴隶身量实在太小了,三两年也没长多少个,他倒是很想像铭心对小金狗一样,等正午的太阳暖洋洋晒出来,搬个盆儿到院子里,好好给他洗个热水澡,洗得香喷喷暖洋洋的……

杨广想着那场景,自个乐了一声,握着小奴隶的手捏了又捏,“阿月你的手真软。”

女娃的骨骼与男子不同,较为纤细,又是小孩,当然软了,贺盾拿过巾帕自己擦完,陛下对她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就像今日,府里那么忙乱,独孤伽罗又受了伤,他也折腾了一天,竟是还记得她还在宫里,来接她了。

还有换差不去大兴宫的事,她这身体不结实,跟着宇文赟日行三百里,一天之内来回折腾一趟,只怕要去掉半条命的……

这些明显或者不明显的回护……贺盾伸手揉了揉胸口,想将那股暖意揉散了去,陛下对她是真的好,毕竟无论是哪个时空,都没有人会这么惦记她的……

两人虽是年纪不同,但三两年相伴在侧,这在她两辈子的人生里,也还是头一份,因为少,就显得弥足珍贵。

她又想不到能为他做点什么。

贺盾看着眉目舒朗的陛下,心里微微一动,温声问,“阿摩你生辰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么?”

问这个是要给他庆祝么?杨广看了小奴隶一眼,微微挑眉,可惜父亲母亲生性节俭,又信奉佛教,自己尚且不会在这上面奢侈浪费,更勿论他们这些没加冠成年的小孩了。

但小奴隶问了,告诉他也无妨。

杨广说了个日期,又嘱咐道,“你莫要弄些有的没的,府里也不兴这个。”

杨广说着自己笑了起来,补了一句,“但是你偷偷给哥哥做点好吃的,还是可以的。”

二月,甲寅。

二月,甲寅。

二月十八。

贺盾将这四个字在心里念了好几遍,念着念着心绪起伏不平,波动得厉害,因为这是历史上完全没有记载的日子。

各类史书对于陛下准确出生的月份和日期没有任何记载,《隋书》和《北史》对隋文帝杨坚的出生日期记载得清清楚楚,炀帝的却遍寻不见。

《隋书》修成于唐贞观十年,距离隋亡不到二十年,对于李唐江山主修编史的大臣们来说,隋炀帝史事几乎就是亲身经历的当代史,连杨坚的日,时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隋末动乱史料散失无从考起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独独将炀帝陛下的弄丢了,一直颐养天年活到贞观二十一年的萧皇后,也不可能不知道炀帝的生辰。

但炀帝的生辰却一丝踪迹也没有。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与政治有关,后人着重描绘炀帝暴虐无道,民怨鼎沸国家败亡,修史者因为极力突出炀帝残暴荒淫,大力贬低斥责,最后连生日也丧失了载入史册的资格。

明知而不载,修史者对杨广的极度蔑视和高度打压的意图,赤[裸裸地没有丝毫遮掩。

天之子,人间之神,皇帝降临世间,史书上总有些非同寻常的祥瑞和应征,炀帝非但没有,还有各种不详之证流传于世.

他没有生辰,却有杨广忌。

正月十三杨广忌,杨广作恶多端,天怒人怨,杀父欺母,禽兽不如,忌的是恶,这一天不请客不送礼,叫人手莫伸,嘴莫馋,心莫贪,遗臭万年。

他抱负远大,一生都希望能建立宏图大业,为此奔波辛劳,戮力而为,丰功伟绩本打算名留青史,大概永远想不到自己死后会是这样的下场罢。

她不会对后来人的政治手段说什么,但杨广说是冤沉海底都不为过,她只是觉得不太公平,也不公正……

马车里烛火昏暗晃动,但两人离得极近,近得杨广没有忽略小奴隶眼里潮起潮落,似有水色一闪而过,杨广目光一滞,心里有些刺痛,握了他冰凉的手问,“怎么了,阿月?”这是什么表情,今日可真是稀奇。

贺盾深吸了一口气,硬将眼里的热意逼退了回去,她要修史立传,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先把生辰印上去,旁的皇帝有出生祥瑞的应征,她也给他编造一个。

杨广见他不答,只眼里情绪波动,心里微微烦躁,握着他的手给他暖了暖,尽量拿出点耐心,“阿月,那白脸子欺负你了么?”吞了他两处宅子,办这点事也不尽心,他是不是先让他栽个跟头,没眼色的东西,往后也别在宫里办差了。

贺盾本是雄心勃勃地想着以后赚钱给他办一个生辰礼,一个普天同庆浓重得天下百姓还有后世人无法忽视的生辰礼,听了白脸子三个字就彻底破功了,抹了抹眼睛,笑问道,“阿摩你是不是在心里给我起了绰号外号戏称什么的。”

杨广看了小奴隶一眼,微微挑眉,口里道,“我心里也是叫你阿月的,阿月你在想什么。”什么谎话精,捧脚精,小谄臣,小老头,小奴隶,小俘虏,小豆丁什么的……

问这话也傻,他就算有,说出来做什么……

贺盾听他说得坦然,心里信了他,理了理能劝得动他的话,劝道,“阿摩你莫要给人起什么绰号,你心里虽无恶意,但有人会特别讨厌这个,觉得你讨厌失礼又幼稚,更何况,有些人,现在势力身份在你之下,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做人做事与人为善些总是好的。”

稀奇,这是开始教训他了么?

杨广静静看着小奴隶,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这么长长的一顿教训,本是该让他反感之极,但许是小奴隶还红着眼眶带着鼻音,语重心长,看着他眼里情绪涌动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浓烈,深厚,像是有着什么深厚的东西藏在里面一样,让他有种只要在近一点,近一点,就能看见些什么不一样的错觉,心里便也没有生气的兴头了。

杨广静静凝视着小奴隶,心说罢了,毕竟是救命恩人,他记他的恩,些许小事答应了也无妨,好好记着他的话,心里口里都不给别人戏称就好了,杨广这么想着,口里却道,“阿月,我也只起过白脸子这一个,旁的没有了。”

杨广说得像那么一回事,贺盾啼笑皆非,“你先前还说什么废物来着,这会儿就忘干净啦?”不管如何,他见李渊年纪与他相差没几岁,偏生一脸老褶子,就哈哈戏称人家李阿婆,阿婆李,惹得李渊非常不高兴也是真的。

这目中无人的习惯不好,是真的要改了。

杨广见他笑了,心里那股烦躁消散了些,轻笑道,“往后再不会了。”

见陛下认真应了,贺盾心里高兴,知道他现在是年纪小还听劝,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阿摩尤其你外貌好,你自己不在意,但也不能仗着权势嘲笑别人长得丑、长得老了,比如说我,你要笑话了我老褶子脸,我羞愤欲死了怎么办?”

杨广哈哈失笑了一声,两只手在他脸上使劲捏了捏,想说点什么,又都没说,就这么静静与他坐了一会儿,等铭心说国公府到了,便温声道,“阿月,今晚来与我一起睡罢,我有事想与你说。”

贺盾想着明日一早宇文赟驾崩,宫里朝堂大乱,便也点头应了,“府里人多眼杂,我也不好直接过来,等过一会儿夜深了我再来找你罢。”

杨广笑道,“阿月你的卧房就在我院子隔壁,你直接从翻上墙头,下不来我接住你就成。”

贺盾想这也是个好主意,明日一早她还要进宫露脸,自是不好从隋国公府出去的,贺盾点头应道,“那我两刻钟后过来。”

两人约好了,贺盾先回了自己的院子,先差了个进过宫的下人,拿着她的宫牌将给老宫人的东西送去,洗漱好,又把原本就平的前胸裹了两三层,头发还湿着也等不得干,这便码了梯子翻墙进去了。

铭心早先便在外头守着,两人进了卧房,贺盾快有一年多没进来过,里面的布置还跟以前一样。

贺盾踩了鞋子上了床榻,杨广见他还湿着头发,知道他是赶着过来,哂然一笑,扯过厚实的大巾帕盖在他头上,胡乱揉搓起来,等觉得差不多干了,把人压在床榻上团来怀里抱住,拉被子裹成一团,唇角弯了弯,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

前后就一秒钟的事,两人裹成蚕茧一样,贺盾挣扎着从里面冒出头来,“阿摩,你要说什么事。”

杨广本也没什么事要说,或者说他想说的话是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比如今日回来他和父亲同乘一辆马车,他先是睡着了,结果半途上来一个人,是府里的谋臣郭荣,父亲除了说起今日的事情外,还说了些心腹话……

说宇文赟耽于声色,不是长寿之相。

说吾仰观天象,俯查人事,周历已尽,我其代之。

父亲一席话说得冷静之极。

杨广虽是知道父亲早有谋算,听到父亲淡定从容说出这样的话,也忍不住为那种睥睨天下的热血和笃定心潮澎湃。

谋事在人,父亲多年来苦心经营,洞察朝廷权利人士关系,暗中招纳党羽,连郑译那等弄臣都一并收买了,不急不躁,静待良机,将近十年的隐忍和经营,眼下硕果在即,只待良机了。

明主逝世,昏君继位,若不是宇文赟自断羽翼,将朝中贤臣良将逼得死的死,走的走,伤的伤,这良机只怕还要等上数年,或者数十年。

他躺在马车上很是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重新睡过去,这些话他想与怀里的人说一说,说一说谋事在人,说一说他心中所想,但也不能说,辛密之事,只能烂在他肚子里了。

事关重大,谁也不可信,不能说,就算是怀里的二月。

杨广将那股想和二月畅谈的欲望硬生生压了回去,没有二月之前,他连对人说话闲聊的兴致都没有,现在反倒要提醒自己莫要冲动后口不择言,近之则亲狎,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杨广微微闭了闭眼,在二月脸上亲了一下,哑声道,“阿月,我没有什么事与你说,就是想你了,想和你一起睡,睡罢。”

贺盾愣了一下,隐隐觉得他有些异样,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便也没动了,只把脑袋又搁回枕头上道,“阿摩,等你明年生辰,二月十八,我给你过生辰,送你喜欢的礼物。”

杨广睁开眼睛,看了眼信誓旦旦的阿月,又闭上眼睛懒洋洋笑道,“你别再把我杨府的仇人救回家,我就阿弥陀佛了。”

贺盾知道他说的是王轨和宇文宪,也哈哈乐了一声,“那阿摩你先生长先生短的跟着他们学兵法,不也是多有得益么?”

一码归一码,不是一回事。

杨广箍着他的手臂紧了紧,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贺盾睡不好觉的时候居多,尤其近来宇文赟周身紫气淡薄,驾临大兴宫前的这一夜,基本上就已经淡得只有若隐若现的一小圈了。

贺盾再靠前,也不能贴去宇文赟身上,靠着根宇文赟带过的笄簪,勉勉强强撑到了现在,宇文赟当上皇帝后在吃穿用度上都是穷奢极欲,笄簪一天换几根都行,带几天看不顺眼的就扔,宫里的近侍们都乐在心里,贺盾时不时的也能捡到一些,有用的就拿回家。

贺盾晚上睡觉不安生,第二日清晨起来扳指发笄什么的从怀里袖子里掉出来是常有的事,杨广都给咯到好几回,今晚也不例外。

他这一年多好不容易能抱着人好好睡一觉,晨间还未醒,侧腰被什么咯得生疼,迷迷糊糊手伸进被子里摸出样东西,半睁半眯一只眼见是一根发笄,心里无力,是话也不想说了,随手扔在一边,又去搂旁边睡得昏天地暗的人,阿月这喜好当真是古怪得很……屡教不改,说得他都没脾气了……

不过他现在很困,又习以为常,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不打算跟他计较了。

那笄上面沾染的紫气本就不多,现下离得远了,贺盾睡梦里不一会儿就开始觉得冷,脑袋昏沉身上很重,脖颈心脏被什么箍住一样呼吸困难。

先只是觉得挤,慢慢越来越挤,接着就是窒息和疼痛,贺盾开始不住挣扎,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让她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力道大得直接将搂着她的杨广掀在了一边,杨广将将睡过去毫无防备,被掀得后脑勺撞在了床头上,疼得他嘶了一声,又醒过来了。

卧房里都是贺盾的喘息声,她浑身都是湿汗,身体却凉透了,贺盾打了个寒颤,吸气呼气努力地把自己从那种噩梦的余威里拉出来。

杨广揉了揉后脑勺,眼睛也没睁,只坐起来拖了被褥裹住阿月,连人带被子搂来怀里,一边无意识拍着他的背,一边含混道,“恶灵退散,不怕不怕,哥哥在这儿哈,哥哥在……”

这话他说了两年多,时不时就要来上这么一回,现在真是闭着眼睛做梦都能倒背如流了。

被褥阻隔了夜风和凉意,裹在被子里,暖意一点点透进了心里去,贺盾缓着气放松下来,看陛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脑袋不倒翁一样在脖子上晃来晃去,口里却还颠三倒四恶灵退散恶灵退散的,心里发暖,动了动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摸了摸,见没什么大碍这才舒了口气,轻声道,“天快亮了,阿摩,你接着睡,我先回去了,一会儿还要进宫呢。”

杨广费力地睁了睁眼睛,见桌上的刻漏显示还有一个多时辰,便没撒手,把人重新压回床榻上,闭着眼睛很快就沉沉睡着了。

时间倒还充裕。

再躺一躺也行。

贺盾倒也没再扰他,只用脚趾头把床尾的玉簪勾上来,摸出来看了看,玉笄莹白如玉,紫气却像是吊着一口气,只剩下一丝一缕了。

宇文赟大概已经病倒了,这时候约莫是在赶回来的路上。

贺盾往被子里缩了缩,心说也好,天亮前的这一两个时辰,已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了。

风暴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宫里起先还是一片安宁,老宫人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用具,只还未到午时,随圣驾前往大兴宫的左右禁军和内侍急匆匆护送着宇文赟回来了,一进宫就搅合得宫里天翻地覆。

太医一波一波往寝宫里送,多方救治,宇文赟的病情却急转直下,背发毒疮迅速恶化,短短两日的工夫,就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眼看是凶多吉少要不行了,宇文赟大概是感觉到了自己大限将至,匆忙下诏传令赵、陈、越、代、滕五王入朝,准备嘱托后事。

只宇文赟一上台就将五王赶回了封地,离长安多是千里之遥,一时间又哪里能赶得过来。

宫里忙得人仰马翻,寝宫里都是难闻的药味,宇文赟撑不住,只得诏御正中大夫颜之仪与小御正刘昉入内,起草遗诏。

来和与贺盾自是不能在场的,两人出了寝宫,远远在外候着待命。

郑译进去一趟急匆匆出来了,又与刘昉等人凑在一处说了好一会儿话,再出来便着宫人去请杨坚入宫见驾。

贺盾耐心地等着,她与来和也熟,两人便站着说了些星象天文上的事,又说等这一阵子过去,要请张子信一起出来聚一聚。

宫人领着杨坚过来,杨坚见到他二人,面色一松,快步走过来,低声朝来和问,“来相士,我无灾障不?”

来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一拱手,恭喜道,“公骨法气色相应,天命已有付属。”

杨坚听了果然长长舒了口气,又朝贺盾问,“阿月呢,你看父亲如何?”

英明神武的一代圣主附加了点迷信算命施法的小人设,实在违和,贺盾有些想笑,看隋文帝面上还有些狐疑不定,便也重重点点头,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公此行贵不可言。”

杨坚果然大定,又谢过来和和贺盾,等那头宫人催促,便跟过去了,这次步伐都坚定松快很多。

贺盾看着杨坚的背影,心说这一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矫诏篡权’就要开始了。

大隋的时代,马上就要到来了。

宫人们请来和贺盾入内,给宇文赟先做个简单的法事安魂,宇文赟已经驾崩了,寝宫与偏殿本就是连通的,只有帘子相隔,贺盾进去还能听见隔壁刘昉、郑译、柳裘的说话声。

敷粉的老宫人引着他们进去,老宫人脸上虽是没了笑意,但亦没有悲伤之情,对隔壁几人的密谋听不见一样,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贺盾看着就知道老宫人已经被隋国公府收买了。

杨坚办事不拘泥一格,对李德林高熲这等有才有得之士倾心结交自不必提。

刘昉,柳裘,郑译都是东宫旧臣,德行有差,郑译还是当年出主意谋杀杨广的元凶之一,还有引路的老宫人,能在宇文赟身边顺风顺水一路高升,名声是决计好不了的。

杨坚也曾说这些人是反复之子,不足为信,但他似乎同样很清醒的看得到这些肖小人物构乱的力量,并且加以利用,无论位卑还是位尊,素日里待人,杨坚一概温和谦让,轻易不得罪人。

爱财的给富贵,爱权的许诺荣华,机遇瞬间闪现,他便如猛虎扑食,该收买的,该走后门,走捷径的,毫不犹豫迟缓,是以才有现在‘郑译牵头,刘昉推后’的成果和局面。

这大概就是读书人与为政者最明显的差别了。

水至清则无鱼,太过纯正刚直,约莫是搞不好政治的。

或者说能搞好,但搞不到杨坚这样的程度。

除了御正中大夫颜之仪和两个内侍外,宇文赟的亲信几乎呈现了一边倒的趋势,郑译刘昉,柳裘都是宇文赟一手提拔倚重的亲信近臣,却如此明目张胆,说话也毫不避讳,宇文赟临终时面色狰狞铁青,撒手归西也死不瞑目,大概被活活气死也是有可能的。

年仅二十二岁,和高纬一样,早早就当上了太上皇,将国家推向灭亡的边缘,丢下一堆烂摊子,归天了。

贺盾候在旁边看来和做法事。

隔壁郑译刘昉已经把心中所想如数和盘托出,杨坚不能确定宇文赟撒手归西是真是假,听郑译刘昉如此说,面色不变,毫不犹豫一口回绝了,他那位宝贝女婿心血来潮考验他的忠心不是一回两回,郑译一说,杨坚心里自是警铃大作,再三推拒,实不敢受。

只这一回真的是幸运之神在朝他招手了。

时间紧迫容不得一丁点耽误,刘昉没时间装模作样,一拍大腿哎呀了一声,急道,“天帝驾崩,新帝年幼,这辅政大臣,公若为,速速为之,若不为,昉自为之!”

你不干,我刘昉可就自己干了!

贺盾在隔壁听了,心说这句话威力不同凡响,杨坚多年韬光养晦,等的就是这一天,如今上天赐了个良机,他岂会放过。

杨坚一时间就没了声响,接着是柳裘,递了个台阶劝得苦口婆心,“时不可待,机不可失,今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咱们还是早定大计为宜,老天给了这个好机会,隋公你自己不要,反倒是要惹来祸害的,再拖下去,只怕不用等到五王入城,咱们就得命丧于此了!”

柳裘是直击要害,话说到这个份上,杨坚也不再推辞,拖称受诏,坐镇内里。

宇文赟驾崩的消息被封锁起来,秘不发丧,郑译立马矫诏令杨坚入宫辅政,都督内外诸军事。

杨坚从隔壁过来,立在下首看了宇文赟的模样,他虽是逢了大喜事,但这时候反倒冷静之极,目光在寝宫里转了一圈,从来和身上划过,只朝贺盾低声问,“阿月,知道御正中大夫去哪里了么。”

御正中大夫指的是颜之仪,遗诏上必须得他签署了名字,才能生效。

贺盾还没回话,郑译急匆匆赶紧起来,神色凝重目有焦急,语速飞快,“颜之仪迂腐,不肯在诏书上署名,我等代为署名,他还不死心,暗中使唤宫人飞传大将军宇文仲入内辅政,咱们一时防备不及,这会儿宇文老贼已经进宫了!”

郑译还算镇定,刘昉柳裘可是慌成了一团,矫诏之事一旦失败,那杀人不过点头地,他们可就都完了!

来和身若无物,只管做自己的法事,对寝宫里的事,是一句多话也没有的。

众人都看向杨坚,杨坚一抬手,沉声吩咐道,“颜之仪志不可屈,但也不可能让宇文仲带兵入宫,郑译刘昉,柳裘杨雄你们身有武艺,待宇文仲来御座前,就合力把人制住,暂且先扣押在宫内,至于颜之仪……”

杨坚眼里杀意尽显,“郑译你再相劝两句,能劝得动自然是好,若是冥顽不灵,不肯将符玺交出来,自然是留不得他性命,立刻斩杀。”

杨坚临危不乱,沉着淡定,着实给余下的弄臣们吃了一口定心丸,郑译几人各自点点头,身上藏好利器,该埋伏的埋伏好,该做事的做事去了。

贺盾知道颜之仪不但没交出符玺,还臭骂了杨坚一顿。

也知道杨坚最终没有杀掉颜之仪,并且因为欣赏他的气节,一登基便将人召回了京师为官,夸赞他碰见危难不惧献出自己的性命,意志坚定,在危险的大节骨眼上也毫不动摇,夸他忠孝之义,是古人都难做到的。

杨坚求贤若渴,对颜之仪推崇备至。

但颜之仪始终觉得杨坚来路不正,心有郁结,多半是闲赋在家,多少赏赐也不放在眼里,郁郁寡欢,不久就死在家里了,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

颜之仪德才兼备不说,做官也很有一套,好官清官,很得百姓喜爱,是个纯正的节臣。

只是他为人太过诚实正直,再加上杨坚对他威逼利诱喊打喊杀过一回,他心里并不认同杨坚的品性来历,便久久不能释怀,自己将自己困住了。

贺盾想了想,还是站出来朝杨坚道,“颜大人在士林百姓间素有名声威望,杀之不妥,颜大人忠于皇室,随公不若立刻请奏帝太后,天元帝太后,以及天元大太后……”

“新帝年幼,太皇太后、帝太后,太后下懿旨诏令,着请隋国公入朝辅政,则名正言顺。”

历史上虽没明确记载,但从杨坚后来的只言片语中,大概也能看得出杨皇后对父亲篡权辅政至少是默许的,现在贺盾提了个建议,把这件事从明面上坐实了,若成,省力许多,不成,也不耽误什么事,郑译刘昉能在宇文赟身边如鱼得水,平日就往后宫内院使过不少劲,这件事在贺盾看来很有成算。

杨坚郑译等人听罢倒是大喜,郑译一拍脑袋道,“此事甚妙,我和刘昉速去速回!”

杨坚看着贺盾赞赏地点点头,“阿月你长大了,你大哥还有阿摩,要是有你一半机灵,我就高兴了。”

这真是缪赞了,贺盾连连摆手,候在一边再不说话了。

郑译刘昉是有名的弄臣,舌灿如花,一条舌头能将死的说成活的,脑子又转得开,帝太后等人久居后宫,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

果然,颜之仪并宇文仲才大步奔进来,太皇太后,太后懿旨就已经传到了!

新帝年幼,太后辅政监国以往也不是没有的事,现在两宫太后将辅政之事委托给国丈,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宇文仲失了先机,铁青着脸色说他们乱臣贼子谋朝篡位,当下便被制住了,倒是颜之仪,有两宫太皇太后,正宫皇后的懿旨在,他纵是心有怀疑,这时候也只能跪接懿旨,神色灰败地交出了玺符,对着宇文赟的龙体,心有不甘,又无法,不住地长吁短叹。

至此整个皇宫,已尽在杨坚的掌握之中了。

杨坚一夜未回府,连夜传诏了李德林高熲等人进宫商议国事,次日一大早,由新帝宇文阐入居天台,大会百官。

杨坚听了李德林的建议,诏令以汉王赞为右大丞相,杨坚为假黄钺、左大丞相,又令担任宿卫的老部下卢贲领兵在外听令伺候,士兵刀戟在手,严阵以待,让人看了不寒而栗,就这样,那些不怎么顺服的公卿百官们,便在禁军的‘护送'下,前往东宫对杨坚俯首效忠了。

贺盾回家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了,推门进了房间就发现屋子里有人,是杨广。

案几上放着些小盒子,昨晚她找脂膏搬出来,又忙着去国公府,就没来得及收拾回去,杨广大刀金马地坐在胡凳上,一手杵着额,一手懒懒散散地在盒子里挑挑拣拣,唇角不自觉勾着笑,心情很不错的模样。

门咯吱一声开了,正午的阳光洒了一地,屋子里明亮了很多,杨广抬头,是阿月来了。

杨广指头勾着些箍冠玉佩往上拎了拎,又捞了一件外袍抖了抖,戏谑道,“阿月,这些都是什么?”

贺盾一看他手里的东西,任她性子再岿然不动,脸皮再是城墙厚,也忍不住立时涨红了脸,“阿摩,你莫要乱翻东西。”

杨广笑得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阿月,我没有翻,进来看见东西放在这,就拿起来看了看……阿月,这都是什么,嗯?看着很眼熟么?”

贺盾忙跑过去把东西拿下来,飞快地将衣衫叠起来装好,只装好又给陛下翻出来了,杨广一样一样点着,眼里星星点点都是笑意,“唔,前年用的小冠,紧了用不成扔掉的,大前年戴的玉佩,裂了让铭心丢了的……佛串子还有两串,两个菩提珠今年换下来没多久,笛子用了好几年,不准了搁置了……”

杨广一样样拿出来如数家珍,越说眼里的笑意越浓,最后将那破了洞的袍子压在了掌下,不让阿月扯走了,这袍子是母亲给他做的,只此一件,因此穿得就比较多,许多年也没舍得扔,后来实在是小了不合穿,这才收了起来。

杨广压住盒子,顺手就将伸手来抢的人逮来怀里抱住,见他面红耳赤得头顶冒烟,眼里都是戏谑的笑意,“好呀,我就说这衣衫去哪了怎么找不到,原来是被你这小贼给叼屋里藏起来了!”

这是哪里的话!

贺盾忙解释道,“阿摩我没有偷,下人清理柜子想拿去扔掉,我……我在垃圾堆里捡来的……其他那些小东西也是,都是被扔掉,我再捡来的,我没有偷。”

这是鬼鬼祟祟跟在人家后头,等人家扔了就立马捡回来了么?

杨广听得笑出了声,胸膛震动,捏了捏二月又肉又红的脸问,“那你跟哥哥说说,你捡这些东西做什么,嗯?说罢,哥哥我不会笑话你的……”

陛下说了不会笑话,但表情压根就不是这么回事。

贺盾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了,她总不能说这些皇帝用过的旧物,等当了皇帝后随便放在身边一小会儿,就会很轻易地沾染上紫气罢。

就像是以神养物,大概是用得越久,气场磁场和龙体越接近,就越容易沾染同样的气息,这是她偶然在宇文赟那里发现的,到了陛下这儿,她见着了就收一收,留着以后备用,一两年下来,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了。

她是目的不纯,放在别人眼里,大概也比变态差不到哪里去了,贺盾窘迫地比划道,“阿摩,我只是觉得你以后……这些你用过的旧物会带有灵气,我先收着,以后沾沾福气用。”

贺盾说着见陛下只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连忙作揖,告饶道,“阿摩你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杨广哦了一声,一手揽着他,一手拍了拍案几上的盒子和衣衫,问,“那倒不至于,不过这些东西怎么办。”

这可是她攒了好几年才攒出来的,贺盾伸手就想去拿,只她那点力气怎会是杨广的对手,又投鼠忌器怕把衣衫撤坏了,也不太敢用力,她又不知怎么说,看着陛下难免就有些眼巴巴,要知道他们这些贵家公子,长久用一样东西是不可能的,这些旧物相当珍贵,以后也会越来越少。

杨广心情愉悦,将唇角的笑意压下去,看了贺盾好一会儿,在贺盾无限期盼的目光中,这才慢吞吞点点头,“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贺盾大喜,正要谢谢阿摩,就见陛下摆摆手,摸摸玉佩,又摸摸衣袍,一脸为难,“可这些也是我很喜欢的旧物,先前不觉得,现在这么翻着,就能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让给你实在有些割舍不下啊……”

陛下你现在就是小时候,哪里来的小时候……

贺盾现在也会看眼色听弦外之音了,当下就点头应了,就近就给陛下捶了捶腿,一边问舒不舒服,一边笑问道,“阿摩你是不是想知道这两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这就告诉你。”

这就上勾了!

杨广伸直了腿方便阿月捶,轻了重了的指挥了几句,贺盾哦哦应了,认真投入地给他捶了好一会儿,简直实在卖力得不行。

贺盾捶了好一会儿,手有点酸,忍不住看了眼陛下,商量道,“阿摩,我告诉你宫里的事,你就把这些东西给我,好不好?现在力道合适么,要不要再重一点?”

杨广看他傻兮兮的老实样就想笑,最后实在忍不住,从案几上捞了本书遮着脸无声笑了好一会儿,觉得表情正常了在控制范围内,这才正了正表情放下书,不太有兴致地摇头道,“我不想知道那个……不感兴趣。”

杨广说着往案几上另外两个盒子瞟了一瞟,开口开得十分含蓄婉转了,“阿月,倒不如用旁的东西来换,这样也公平。”

贺盾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盒子,为难地挠了挠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一个里面装的是宇文邕给她的旧物,除了象戏另外搁置外,其他武帝赐给她的小东西她都全装在里面了,虽然现在上面没有紫气了,但她很喜欢宇文邕,就想留着做个纪念……

贺盾看向另外一个,拿过来打开了,献宝一样奉到陛下面前,笑道,“阿摩我拿这个跟你换好不好,你看这里面的宝石珍珠笄,价值连城,还有这个腰带扣,是上等羊脂玉,看起来漂亮不说,还很值钱,嘿嘿。”

贺盾推销得眉飞色舞,杨广看了眼另外一盒不起眼的,里面东西他都看过了,知道是先帝赐的,目光就闪了闪,摇摇头,为难道,“阿月,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还就不信要不来了。

杨广摸着腰间的玉佩,幽幽叹了口气,“唉,阿月你不知道,我这个玉佩带了一年多,昨日母亲说旧了,让我换一个,这一个又要扔掉了,罪过罪过……”

“阿摩,别扔了,给我罢。”贺盾连忙点头,看了看杨广手里的玉佩,把宇文邕那个盒子拿过来,这些东西她都很喜欢,送出去有点难割舍,又想着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她还有一套象戏收在柜子里,一个扳指挂在脖子上,便咬咬牙,将盒子递给了杨广,笑道,“那阿摩,这个也给你,这个是先帝赐给我的,你好好收着,留做个纪念也好。”

杨广心里咧嘴笑开了,面上只点头应了,把玉佩递给二月,眯着眼睛温声道,“阿月你一宿没睡,先去洗漱一下,回来跟我说说宫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我等着你呢,快去罢。”

贺盾接过来看了看,知道是杨广惯常带的那一块,眉开眼笑地道了谢,连同案几上被翻乱的那些,收拾好了藏起来,找出要换洗的衣衫,朝杨广道,“那阿摩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回来。”

杨广坐着不动,嗯嗯点头,“嗯,你快去罢,我在这等你就是,不着急。”

贺盾抱着要洗漱的衣服出去了,杨广目光在卧房里转了一圈,落在了窗户上,他要是没记错的话,外间就是荷花池……

杨广拿着盒子站起来,推开窗看了看,扔了一盒,看着盒子沉到湖底连水花都散了,想了想关了窗,拿着另外一个又坐了回去,心说剩下的这一盒价值连城,扔了倒是可惜,拿出去换了钱,阿月不是好这里赈灾捐一点,那里起火送一点么,这换成钱多合算,给二月留着撒钱玩倒是可行。

等人的时候也不无聊,杨广自个拿过棋子,左手和右手下,也下得心情舒悦。

贺盾一宿没睡也不想睡,现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新帝宇文阐身上的紫气比宇文赟的还要淡薄,贺盾只是跟随百官朝见的时候远远看了一眼,以后小皇帝的吃穿住行一举一动都在杨坚的监控之下,想靠近是很困难的。

好在这段日子不算长,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盛夏的长安炎热干燥,又加上她睡眠不好,洗干净以后脸就特别容易干,手上也会开裂,碰了水生疼,贺盾回了房,见润肤的脂膏还放在洗脸的架子上,挖了一点手上脸上都抹了一遍,回头见陛下正蹙眉看着她,脸上表情和知道她是小宦官那时如出一辙:蹙着眉目露古怪,嫌弃透了。

贺盾觉得自己现在是皮厚了,心里有点歉意,又有点想笑,心说杨坚马上要恢复理佛,杨家也有家寺,她当了女尼,立马可以坦白,也就几个月的光景,现在就容许她逗一逗陛下罢,哈。

反正有敷粉的老爷爷先例在前,贺盾也不怕被戳穿,抹完咧嘴笑了笑,举着手凑到陛下鼻子下面,乐呵呵问道,“阿摩,你闻闻香不香,哈,香不香,阿摩?”

杨广,“…………”香不香他没闻出来,不过他真是要花不少力气才能接受阿月是个小宦官的事实,还有这些小宦官古怪的喜好和举动。

好罢,他不能要求太多,只念佛求阿月别学那些怪异的宦官,有一日穿起女子的衣裙婀婀娜娜就行,虽说以阿月的长相身形,穿起女装来,可能会非常好看……

女子模样的阿月……

杨广微微走神,心里又很快摇摇头,将这等荒诞的想象赶出了脑海,拍开阿月凑过来的爪子,低头落子下棋,再不看他了。

这是真嫌弃呀,其实这种润肤的脂膏味道淡得几乎闻不到,贺盾自己闻了闻,在陛下对面坐下来,接了白子陪他下棋,一边下棋一边开始说宫里发生的事。

说到郑译贺盾就有些踌躇,只道,“郑译胆子是当真大。”尤其是曾经使凶杀人,杀的还是老同学的儿子,现在宇文赟将将驾崩,又当断则断,立马与柳裘刘昉等人商定,请杨坚入朝主政,这份心性智谋,再加上才华横溢的音乐家人设,品德若是好一点,莫要满肚子坏水,就是个实打实的人才了。

“他可是敢乘着皇帝巡幸出游,把建造皇宫的木材拉回家给自己盖宅邸的人。”杨广闲闲散散地落着子,笑言了一句,他手上的黑子似乎就是随手一放,信马由缰却让贺盾手忙脚乱,“阿摩,莫着急,等我思量思量……”

杨广也不催他,只接着说郑译的事,“这次他胆子不大也不行,姐夫提拔他们上位,就是看中他们根基浅,无家族势力可以依仗,当年铲除武帝旧臣,他们出功出力罗织罪名,树敌不少,五王也是他们提议赶出去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当真让皇室宗亲辅政掌权,头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贺盾棋艺不怎么样,补缺口补得费力,她挂心的倒不是朝堂政事,见陛下说得闲散,完全没将郑译以后会变成杨坚的肱骨之臣这件事放在心上,心里倒是舒了口气,后又觉得自己担心多余,史书上就记载陛下自小冷静自持,又聪慧至此,约莫是不太会为这些事不开心的。

杨广没错过对面人如释重负轻轻呼着气的表情,略略一想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心里微微一动,只这没什么好挂心的,阿月是多操心了。

父亲收买郑译的事他早先便知道了,再者还有大姐的事在前,父亲与杀身仇人来往,也就不是什么想不通的事了。

大姐性子恭顺却正直,现在同意父亲担任辅政大臣,是担心新帝年幼大权旁落,但窃朝篡位就不一样了,父亲说服大姐下诏,只怕隐瞒了不少事,至少改朝换代这件事,大姐若是知晓,是绝不会同意的。

万人之上,毕竟还在一人之下。

父亲苦心经营,谋划多年,谋的不是辅政大臣,介时必然父女反目。

大姐是长女,温柔恭顺,在家时亦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很得父亲喜爱,但父亲自考虑篡权夺位时起,大姐如何想,以后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已经无足轻重了。

至于郑译,别说他杨广没出事,便是当真出事,这种时候,父亲会如何选当真难说。

杨广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棋子,倒是看了眼对面正冥思苦想的人,微微抿了抿唇,他谈不上高不高兴,介不介意,但有个人会替你担心,在意你介不介意,开不开心……这感觉还挺新鲜的,杨广想,他喜欢这样。

杨广见对面的人全神贯注看着棋盘,心里微痒,倒是想知道倘若方才他当真伤心失落了,阿月要怎么办……

琴棋书画没一样拿得出手,小胳膊小腿的能做什么让他开心,杨广想着有些失笑,摇摇头,倒也拿出两分耐心,与这小臭棋篓子下棋了,随口还指点一二,“你下这就彻底输了,放这里。”

下棋是个烧脑的活计,尤其对她这样长期睡眠不足的人。

贺盾正有些脑袋发昏,听陛下这么一说,定睛一看果然如此,忙哦哦悔了一把棋,感激道,“谢谢阿摩。”

杨广哈哈乐了一声,贺盾忙坐直了些身体,打起精神,接着说宫里的事,“郑译原本是打算让父亲当大冢宰,刘昉当小冢宰管内政朝事,他自己当大司马掌外务军政,但父亲没有应,最后父亲做了大丞相假黄钺,总领内政军事,封郑译刘昉为丞相府长史和司马,宇文赞居上,任职右大丞相,赵王之女先前不是被封为千金公主么,现在也要准备远嫁突厥了,诏令五王回长安送亲。”

杨广指尖一动,又是一笑,“父亲英明,这样一来,就脱离郑译刘昉的掣肘掌控了。”至于右大丞相宇文赞,名头听着大,但并无实权,父亲大概是为了遮掩用心,故意抬了一个皇室宗亲上来掩人耳目,那千金公主,突厥二月求娶,这时候打算将新嫁娘送过去,一来是同突厥保持友好关系免生事端,二来只怕为的是五王,五王进长安,此番怕是有来无回。

处理了五王……杨广将朝堂各方势力在心里过了一遍,大周掌权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大半的势力都在父亲这边,父亲只要再说服于冀、李穆两位门阀将军,便是立马便改朝换代又如何。

宇文赟剪除羽翼,开罪了这两家,是给隋国公府扫清障碍,送福祉来了。

父亲改朝换代,取而代之,已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杨广心跳微微有些快,又很快回过神,强迫自己将这些杂念赶出脑袋去,慢慢镇定下来,看了眼面前的人,心说这些猜度,就是不能对阿月说的那一部分了。

万般念头也不过一瞬间,杨广接着道,“郑译刘昉爱财,父亲定是送了不少钱物,这才砸得他们不说话了。”

陛下在朝政上当真是一点即通,贺盾忍不住赞道,“阿摩你真厉害,不过这主意是李德林李大人出的。”

杨广嗯了一声,贺盾听他的话又落了一子,见他浑不在意,想了想便轻声道,“阿摩,你觉得父亲厉害不?”

杨广看了贺盾一眼,“那是自然。”

毕竟是少年人,再早熟也藏不了对父亲的孺慕之情,贺盾莞尔,温声道,“那阿摩你看父亲这么厉害,遇到事情,尤其是大事,就算自己有主意,也还是会找幕僚商量一通……”

这话里有未尽之意,是要像上次一般开始长篇大论说教了么。

杨广有些失笑,心情复杂,便只似笑非笑看着他,不发话了。

贺盾现在是仗着陛下对她好,有恃无恐,便大大方方道,“那,阿摩,我的意思是你非常聪明,天资聪慧不说,还勤奋刻苦,但阿摩,人生在世,总有些时候有些事是自己看不到顾忌不到的……”

“我的意思是阿摩你……以后要是身居高位,就跟父亲一样,多听听属下人的意见,不要老是觉得他们不如你,就不屑一顾,毕竟三个臭皮匠,也能抵个诸葛亮不是,照不照做是一回事,但总要多听听旁人的意见和想法,这样才能保证做出的决定少出错,或者说,尽量不出一些无法挽回的大错。”比如说三征高丽,高丽是该打,但太急了些,他不听劝,盲目自信,对自己后方大本营的真实情况出现了错误的估量,因此自乱阵脚,才大败而归。

杨广把玩着手里的棋子未发话,对面的人说得认真,循循善诱,分明一副老夫子的模样,这话听起来也特别奇怪,口吻,语气神态,跟上次山洞里与他说的那段‘临别赠言’很相似。

上次叫他顾及旁人的所思所想,顾及芸芸众生的性命,让他莫要仗着权势嘲笑戏弄旁人,现在劝他兼听则明,不能固执己见一意孤行……

言语一样简单易懂,但一样让人云里雾里摸不清头脑。

简直就像个教训学生的老夫子,或者说像跟在宇文赟身后喋喋不休的太子侍读颜之仪……

杨广微微眯了眯眼睛,暂且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只在棋盘上敲了敲道,“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脑子动也不动全听我指挥,这与方才我自己与自己下棋有什么分别?”他现在弄不清楚阿月是怎么回事,但总有一日能弄明白的。

贺盾见陛下避而不应,知道他这些年来面上虽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但内里孤傲无比,又自视甚高,很难听进别人的意见去,这大概是有一部分天才的特性和共性,放在旁人身上恃才傲物点没什么,但问题是现在这个天才以后是一个国家的王,他有才华有抱负有远见,但太过目中无人,对百姓没有一点体惜之心,一不小心就把这天下搅合得天翻地覆,自己也没落个好下场。

贺盾也没空为自己糟糕的棋艺汗颜,只坐直了些,朝杨广道,“那阿摩,蓝田那边旱灾,灾情严重,张子信爷爷算出会有日食,我和医舍的人一起去赈灾,我去与父亲说,到时候阿摩你跟我一起罢。”陛下生性淡漠,就只把百姓当做耕种奴驭打仗的机器,这一点实在是太要不得了,乘着现在年纪小,姑且试试,能矫正过来一点算一点,哪怕生点恻隐之心也行。

这又扯到哪里去了,杨广失笑,将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瓮里,见对面的人一脸殷盼,想着蓝田离长安不远,便暂且先点头应下了。

贺盾与杨广晨间去寻杨坚的时候,杨坚正巧有要事要忙,两人本是要告退的,但杨坚让他们留下了,说是让他们一起跟着听听,没一会儿杨勇以及高熲李德林等人都来了书房,杨坚现在虽还在丞相府处理公务,但地位权利已经零距离接近君王,自汉王赞被刘昉使了个美人计哄回家蹲着后,杨坚改朝换代的意图,天下间但凡有点政治嗅觉的人,只怕都闻出味道来了。

闻风而动,是必然的。

杨坚必须要为各州各郡有可能出现的反叛势力提前做一些准备,以免介时措手不及,今日一大早就召见臣子,商量的就是这些事。

高熲面色肃穆,斟酌道,“五王不足为惧,反倒是尉迟贵戚,早著声望,相州自来又都是天府粮仓,关中的咽喉之地,尉迟迥此人,不得不防,另有陨州总管司马消难、益州总管王谦,此二人为反复之子,朝廷也不可掉以轻心。”

杨坚赞同,“昭玄知我心也,此外还有两人,一则老太傅李穆,二则幽州总管于冀,老太傅家大业大,于冀督定七州六镇诸军事,此二人势力不可小觑,若肯助我一臂之力,此三子无忧矣。”

于冀雄踞河北,统领幽州,其重要地位可想而知。

李氏百年勋贵,将门之家,朝野上下势力根植,威望名声极高,一呼可百应,李穆的决定,可以说决定了北周大半旧臣势力的政治意向,若能得他相助,事半功倍。

杨勇跟随父亲为政已经有些年头,近来又被任命为洛阳总管,总领北齐旧地,是以这些朝堂政事他并不陌生,听了父亲的话,便起身行了一礼道,“父亲,李穆老太傅有三子李怡、李雅、李浑皆在长安开府,李氏一族的宗族亲属家眷都在,咱们不若派兵将他们监视起来,但有异动,咱们也好早做准备。”

这便是想扣押人质,牵制李穆了,杨坚点点头,复又看向杨广,“阿摩,你如何看。”

杨广微微摇头,回道,“儿臣曾听阿月说起过,反贼宇文护专政时,李远及其子李植被诛,老太傅李穆及其子侄皆受牵连获罪,除爵为民,这件事以后,老太傅与宇文氏的关系就疏远了,再者宣帝宇文赟昏聩无道,李将军气节高尚,对周室失望之极……”

杨广微微沉吟,接着道,“若此事当真,儿臣以为,李氏一族百年将门,位望隆重,并州之地直接关乎关中后背安危,若老太傅当真决定与叛贼联手,事情只怕就难了,李氏一族宜拉拢不宜开罪,父亲不若以诚待之,派策士前往并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且将老太傅的儿子放回并州让老太傅父子团聚,老太傅定会明白父亲的诚心和用意的。”

高熲李德林对视一眼,频频点头,杨坚亦是面有喜色,臣下面前,他不好夸赞儿子,亦怕儿子骄纵自得,便只看着贺盾,朗笑道,“阿月你有大才!助父亲良多,好在当年公辅拦了一拦,否则阿月你当真入宫当了小侍人,岂不是可惜。”

贺盾对着一满堂赞赏的目光,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好罢,她也看懂了,陛下虽是年岁渐长,被允许接触政事,但一开始也不好太过扎眼的,这样一步步徐徐图之,将自己的才德显露在杨坚和这些谋臣名士面前,他又谦逊恭良,博得喜爱只是迟早的事。

杨勇身上有一些世家弟子的骄纵奢华之气,但并不是宇文赟那样硬敷也敷不上墙的烂泥团,陛下要博得父母亲、朝堂重臣、连同天下人的喜爱认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后的十几二十年,都要隐忍谋划步步为营,硕果终成,中间就是这么一点一滴,一步步过来的。

贺盾这么想着,就忍不住看了眼旁边泰然自若的陛下,心里有些咂舌,见陛下亦是目带赞赏含笑地看了她一眼,只好朝杨坚连连摆手,“谬赞了谬赞了。”

李德林高熲等人都笑,几人又说了会儿政事,等杨勇高熲等人都告退了,贺盾便说了想去蓝田的事,她原本打算得好,昨晚连东西都收拾好了,但杨坚没首肯,听了直接就摇头说不同意。

去蓝田的计划便夭折了。

理由也是现成的,一则说她有官职在身,要留她在府里卜卦问吉,二来说赈灾这件事自有朝廷出面,他两个小孩东奔西跑折腾人不说,还会帮倒忙,让他们好生在府里待着别添乱。

自此,贺盾想通过赈灾激发陛下恻隐之心的计划,是彻底告吹了。

从书房里出来,贺盾就有点没精神,走路都驼着背了,这壳子快快长大吧,长大就能做更多的事了,贺盾看了眼旁边这几年窜得飞快、身形修长挺拔已经是个清风霁月少年郎模样的陛下,挺直了背比划了两下,又是郁闷又是羡慕,“阿摩,算一算年纪我也是个大人了,十四岁,已经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了。”垫着脚尖还差了一个头,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了,问题她还年长两岁啊!

他这艳羡得流口水的模样,当真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他记不得以前的事,年纪估计也是胡诌的,时时要将自己几岁几岁的事拿出来说自己不小了,可看这豆丁大的个头,干瘪的小身板,谁信他。

挺直背也才有这么大点,还不到他肩头呢。

杨广眼里带起些笑意,揪了揪他的发团子,心里虽觉阿月这身高刚刚好,他很喜欢,但看他不开心,还是温声安抚道,“阿月莫要不开心了,年年有天灾,这灾祸你怎么操心得过来,咱们安生在府里待着,等长安乱过这一阵子再说。”

杨广话没说全,贺盾倒也明白他的意思,杨坚初初上位,现在盯着隋国公府的眼睛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他们出去瞎蹦跶,被捉去当人质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就她知道的,马上要起兵的叛贼尉迟迥,就是个好杀敌人亲属威逼利诱的主,乱世当道,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以后再找机会罢。

贺盾嗯地应了一声,倒也不再纠结,只边走边盘算着手里的财物,除了寻常的银钱俸禄,宇文赟还赏赐过许多值钱的东西,换了钱凑一凑,还能买不少粮食药材。

贺盾走得心神不属,杨广便也放慢脚步陪着他,长安城何止是要乱,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父亲只手遮天,挟天子以令诸侯,不知多少人要打着清君侧的名头起兵造反,趁势而为了。

叛乱是迟早的事,就看父亲这边,是快是慢了。

杨广漫不经心地走着,听得不远处花园里喧哗声越来越近,脚步就是微微一顿,贺盾也听见了,“是大哥。”

回他们的住处,花园算是必经之路,转过路那头是一片开阔的青草地,除却杨勇,还是六七人个年轻人在。

花园里草木葱郁,国丧刚过,一群公子哥们虽没什么华服美饰,但都着了风雅的文士服,宽袍广袖笑谈恣意,风流倜傥朝气勃勃,国公府里的婢女小厮们但凡路过,都要偷偷侧目好几眼的。

杨勇见到贺盾和杨广,朝他们朗声一笑,招手道,“阿摩,阿月,过来玩,就等你们了。”

贺盾与杨广上前见礼,贺盾虽有官身,但这些公子们动辄都是爵位在身,杨勇介绍了一番,她反倒还要朝不少人行礼的,杨勇生性豁达直爽,又擅长辞赋之道,在长安城里朋友很多,去哪里多半都是呼朋唤友的好不热闹。

杨勇一把揽住杨广,笑道,“阿摩,今日阳光明媚,云泉寺荷花开得正好,大哥与桂之他们相约了一起上山游玩,阿摩阿月,你们也一起去罢。”

杨坚出生佛寺,本身也理佛,掌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恢复佛教佛法,南北朝信佛的人不在少数,这道诏令一下,杨坚赢得了不少喝彩声,除却外面的佛教徒外,连朝堂里不少正观望的文武大员都倒戈到这边支持他了,可谓是一举多得。

贺盾要回去准备钱物送往蓝田,并不想去游玩,借着宽袍广袖的掩盖,在陛下掌心里挠了挠,示意她不想去。

杨广捉住手心里作怪的软爪子,朝杨勇摇头,又拉着阿月的手晃了晃道,“大哥你们自己去玩,阿月想去蓝田,父亲不让去,正伤心着呢,我陪他回房间待一会儿。”

杨勇闻言,也大力拍了拍贺盾的肩膀,笑道,“阿月你怎么一副小姑娘脾性,经不得事,那阿摩,大哥晚上在明月楼设宴,宴请诗舍的友人,阿摩你擅诗文,可一定要过来,美酒美人相伴,阿摩不来就是不给大哥面子了。”

一群公子哥们书生意气,跟着瞎起哄,说二公子长大了该开窍了,以往没见过美人,这次就一起去开开眼界。

这话就不好拒绝了,杨广点头应了,杨勇朗笑了一声,招呼着人乌拉拉走了,一伙人如盛夏的冠盖之木,郁郁葱葱,朝气腾腾,相约而游,正该是年轻人该有的模样。

贺盾要回自己府里去,临近分别便嘱咐了一句,“阿摩你年纪小,晚上能不喝酒,就不喝酒,实在不行,能少喝就少喝。”

“那阿月,晚上你差不多时候了就来接我,就说你想我了,想得睡不着,非得要我回去陪你不可,这样大哥也不好意思再留我了。”杨广心情舒悦,眼里满是笑意,脚步没停,直接先一步进了院子,转头见阿月还站在外头,便笑道,“站在这里做什么,方才不是说要陪你一会儿么?”

贺盾:“…………”那样杨勇更要笑话她是个小姑娘脾性了……自从陛下开始‘活动’,她就各种被伤心,各种被聪慧有才,被迫想他,如今长安城里都传开了,说丞相府二公子有个同寝同食漂亮的小玩伴,自小青梅竹马,钟子期与俞伯牙各种情比金坚。

李穆的决议牵动群情物议,至关重要,杨坚也不耽搁,立马着心腹柳裘、李穆第十子李浑一同赶往并州,向李穆陈情。

只杨坚还未等回消息,长安城的动乱先一步爆发了。

五王和在京诸王联系,企图捍卫宇文氏政权,只杨坚早有准备,先后以谋害执政罪,分别诛杀毕王贤、赵王、越王,紧接着又如法炮制,清理了成王纯,代王达,滕王逌,这一场争斗和屠杀,以杨坚压倒性的胜利而告终,前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彻底消灭了所有有政治经验的亲王贵胄。

紧接着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三人以匡扶皇室为号,三方联动起兵,声势浩大地反叛暴动,各州各郡纷纷响应。

期间李穆派儿子李浑押解尉迟迥的使臣和信件入都城,对杨坚表示效忠,于冀顺势派儿子入长安拜见杨坚,上表劝进,杨坚如法炮制,拉拢各方北周元老,一同对抗尉迟迥,在朝的将相,多半为生计,竞相孝节于杨坚,使得尉迟迥失去以勤王为号召的旗帜,反倒成为周室的叛臣。

六月十日,杨坚指派徐州总管韦孝宽为行军元帅,讨伐尉迟迥。

六月二十六日,任命老将梁睿为行军元帅,讨伐王谦。

七月十六日,命令杨素征讨宇文胄。

七月二十五日,以王谊为行军元帅,讨伐司马消难。

各地兵马齐动,军报一份接着一份地快马送入长安城,气氛紧绷,杨坚等人忙得脚不沾地,杨广随在杨坚身侧听政,没什么闲暇空余的时间,纵是回了房,多半也是守在舆图前,梳理军情政务,贺盾在旁边听着,杨广跟着宇文宪王轨两位大将军学习兵法将近两年多,又天资聪慧举一反三,原先只是精于朝堂之事,现在连带兵打仗,分析战局战况,自己也有一定的预判和见解了。

实践时事练习是迅速成长最好的方式,尉迟迥暴[乱一起,贺盾明显感受到了陛下身上的变化,尤其她知晓大概的历史实事脉络,有时候听着陛下的预估和判断一一应验,心里的感觉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

学一门,精通一门,杨广的预判若与军报不一致,他也会冷静地追究原因,如此大半年下来,连宇文宪与王轨时不时都要夸赞他两句。

贺盾与杨广在书房说话,案几上铺开一张巨大详细的舆图,是杨广伙同贺盾从杨坚那抄录回来的,上面贴了些小纸条,标注了此地的官员势力,还有与之对抗的将领,密密麻麻,事无巨细。

贺盾看得头晕,只道,“阿摩,你看反叛的规模越来越大了,荥州刺史宇文胄,申州刺史李惠,东楚州,东潼州刺史曹孝达,卫、赵、黎、冀、沧、齐……整个山东、河北地区,基本都反叛了,我听今晨军报,豫州,襄州,荆州三总管前几日率众落反,焚烧村驿,攻打朝廷郡县,声势浩大势如破竹,日进百里,今日朝堂上都乱成一锅粥了。”

贺盾倒不是担心杨坚平不了叛,只是看着长安紧张的局势心生感慨,后世学者多半为北周打抱不平,最经典的要数清代一位学者,说古来得天下之易,未有如隋文帝者,以妇翁之亲,值周宣帝早殂,结郑译等,矫诏入辅政,遂安坐攘帝位……

总之各有各的说辞,基本都是谩骂杨坚欺孤儿寡母得天下,走了狗屎运捡便宜当上了皇帝的。

这是隋唐乃至后世千年人的普遍看法,贺盾这几月在旁边看着,边看边记,却觉古来篡权夺位的人多不甚数,大隋篡周还是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积极政治变革,但身上背负骂名被后世人耻笑说乐了几千年,可真是倒霉透顶了。

贺盾杵着下巴看着舆图出神,杨广温声道,“放心罢,乱不了,这些人表面声势浩大,但都是各自打算,为了割据势力,不惜勾结北齐余孽高宝宁通敌突厥,尉迟迥与陈朝勾结许诺事成割让江淮之地,已经彻底沦为乱臣贼子……”

“司马消难王谦之辈亦是如此,没有匡扶济世的目标,更别说比得上父亲励精图治了,一来这几人得不到百姓世人的支持,二来他们各有目的,几方势力战线又拉得太长,分布各地,内部也难以达到真正的团结一致,父亲便可逐个击破,打垮尉迟迥这一个大头,其他的小打小闹乌合之众,就好对付得多。”

贺盾将要脱口而出的夸赞压回了肚子里,她知道陛下并不是需要她出主意,便也只是安静的听着。

杨广在书房里踱步,闲庭信步,“更何况父亲这边人才济济,韦孝宽文韬武略料敌如神不说,梁士彦、元谐、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杨素、李询等人,都是宿将英才,战功赫赫,当真正面打起来,尉迟迥再是老当益壮廉颇再世,在韦孝宽手里,也难吃到好处。”

“还是父亲早有谋划,否则定要手忙脚乱的。”杨广在舆图前坐下来,说得语气笃定精神奕奕。

杨坚当然厉害,当初元谐曾跟杨坚说过,隋公你无援党,就如同水间一堵墙,大危矣,隋公你好自为之……

这话可是一语道破当时艰难的境况,但杨坚料敌先机,一上台便控制住长安城,拉拢李、于、窦、韦、梁、宇文、杨、王等关陇河东大士族,牢牢掌握住要害之地,变水中一堵墙为中流砥柱,让尉迟迥王谦再如何锦鲤江中翻,也越不过这道龙门去。

当时许多人都以为杨坚要完蛋,因此迟迟不来投靠,哪里像现在这般,随着反叛势力一步步被镇压,捷报频频,国公府的门栏都要给踩烂了。

贺盾将那句阿摩你真厉害硬压了回去,收了手里的本子,认真道,“可是阿摩,再厉害的人都会出错,你看当时叛乱四起,父亲派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等人到军中支持韦孝宽将军,这些将士原先地位势力与父亲不相上下,尉迟迥又以高官厚禄相诱,便生了观望之意,父亲疑心一起,就打算临阵换将,还差点让郑译刘昉上了前线……”

贺盾见陛下在认真听,便来了点精神头,言语也顺畅了许多,接着道,“阿摩你知道的,郑译刘昉在宫中翻云覆雨是把好手,但确实不是带兵打仗的料,可父亲因为他们是亲信,就盲目用他们,好在他们有自知之明,推脱得飞快……”

“这本是万幸之事,可事后父亲不但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心生不愉,最后还是李德林大人一通劝说,父亲这才幡然醒悟,歇了临阵换将的心思,指派了昭玄大哥和于仲文赶往前线传达圣意,他两人深谙人心,又有将帅之才,有威望,能服众,这才迅速稳定了军心,连破尉迟迥,直逼邺城。”

贺盾说得认真专注,杨广将这段话在心里过了几遍,明白阿月这是在提醒他,让他不要一意孤行兼听则明的意思……

又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杨广看着面前说得郑重的人,心里微动,知道他是认真为自己好,神色不由也缓和下来,捏了捏他肉肉的脸颊问,“阿月,哥哥可是做了些什么你认为特别不对,又劝不住的事?你上次说了以后,哥哥还反省了不少时日,只是哥哥[日思夜想,实在不知道到底哪里行为有失了。”

环境决定性格,陛下是自小无人教授这些,想要什么都是靠自己夺,自己抢,并且成功了,便是登基继位以后,他想做的事也一样样做成了,这样无所不能的成功给他极大的自负和自信,自此越发的目中无人,好大喜功,膨胀了,才出了后面不可收拾的致命一击。

不过这要怎么说。

贺盾纠结地看了俊目含笑的陛下一眼,回道,“比如说自称哥哥这件事,阿摩,跟你说了多少次,我比你大两岁,你偏就不听……”

杨广听得哈哈直笑,觉得阿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十分可乐,便将人揽进怀里揉了揉,乐得胸膛震动,“这个我认了,哪一天阿月你能证明你比我年纪大,我便称呼你一次哥哥又如何?”

让陛下好好称呼她一次么?

贺盾也咧嘴乐了一声,纠正道,“不是称呼哥哥,是该称呼什么称呼什么。”因为不能预估陛下知道她是女娃是什么反应,贺盾决定给他过完生日再坦白身份,这样到时候陛下不是称呼她姐姐,就是要称呼她女菩萨了。

这是要称呼他为二大人,或者月大人么?

杨广乐出了声,“好,还有么?”

贺盾想着那情形,自己偷乐了一回,脑子里细数了一遍,觉得没有别的事了,便摇头道,“暂时没有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但是要是遇上朝堂政事,阿摩你以后做了官什么的,可就不能任性,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了。”

贺盾说得苦口婆心,杨广凝视了他一会儿,暗自记下了,看阿月这一脸郑重的模样又有些心里发痒,便紧了紧手臂,整个人都压了上去,直接把人压得倒在了地上,搂着人舒舒服服闭上眼睛,懒洋洋笑道,“阿月虽然你不许哥哥给你取戏称,但哥哥还是很想说,阿月你真像个老头子呐,絮絮叨叨成日操不完的心,哈哈……”

她就算絮絮叨叨也不是老头子,该是老太婆了。

翻过这个年去,会发生很多事,送陛下一个像样他又会特别喜欢的生日礼物不容易,她心里有个想法,但当真要送,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了。

她所在的年代已经不太讲究这些,但贺盾看了不少书,知道生辰礼物的精髓就在于神秘惊喜四字,因此她打算瞒着府里的人先偷偷准备好,好在这段时间陛下很忙,除却跟在杨坚身边听政议事,还要习武,繁重的课业把休息的时间都挤掉了不少,倒给她腾出不少偷摸的空闲来。

杨广忙,贺盾也忙,她除了跟着战事发展的过程、将一些将军的事迹如数记录下来之外,其余的时间都花在准备礼物上了,她原先就经常出府,现在又有官职在身,早出晚归就更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了。

朝堂政事在平稳地往前推进,杨坚一面平叛,一面革除宣帝时期的苛政轲刑,恢复佛道二教,废除当年宇文泰留下的鲜卑姓制,一律恢复汗姓,提拔汉人官员,汉人的地位进一步提高。

杨坚的这些政策,让朝臣、百姓、士人们看到了恢复清明政治的希望,对于振奋人心,稳固时局,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的三方叛乱,看起来轰轰烈烈,但势力最大的尉迟迥从起兵到兵败自杀,前后不过六十几天的时间,这期间杨坚表现出了一个政治领袖该有的战略远见和冷静沉着,尉迟迥的起兵不但没能挽救王朝的覆灭,反倒为杨坚锤炼了一批忠心可靠的文臣武将,加速了杨坚篡权改政的步伐。

随着三方叛乱平定,各方战场节节取胜,杨坚声望日益隆盛,文武百官纷呈忠心,司武上士卢贲、石州总管虞庆则、少内使崔仲方,梁睿等人纷纷上表劝进,大势已成,杨坚进封为隋王,改朝换代便只剩下挑选良辰吉日的活了。

这些事就该由太史令出面,贺盾和来和作为官方认可的神棍,就成了不二人选,来和云游四方,贺盾便被拉出来顶岗了,可一则她不善言辞,说也说不出什么道道,二则历史上确实记载了这么一个术士,李德林与高熲来问,贺盾便照着历史的轨迹推荐了天文学家庾季才。

庾季才确实有才干,又性情豁达,喜好结交朋友,纵是后辈也经常一起玩乐,颇有一颗赤子之心,原本便很得武帝重用,贺盾推举了他,对几方人来说,都是皆大欢喜。

大天文学家也不嫌贺盾年纪小,又经贺盾引荐结识张子信,三人便成了忘年之交。

庾季才当日便赠送了贺盾一整套他亲手撰写的《灵台密苑》《地形志》《垂像志》,总共有五百卷,其中包括后世遗失的两百卷,算是倾囊相交,倒把贺盾惭愧得不行,她也不能为他们做什么,好在这些年她医术有所精进,随时看顾着些老爷爷们的身体,算是聊表谢意了。

庾季才推算好日子,上呈杨坚,群臣皆无外话,李德林为宇文阐草拟了禅让诏书,二月十三这一天,朝阳灿灿,霞光万道,长安城里喜气洋洋,庆祝新王朝的诞生,杨坚受礼于临光殿,同时于南郊设祭坛,遣使柴燎告天,自己则领着杨氏一族,祭祖告庙,大隋便正式建立了。

杨勇被立为太子是必然的事。

册立太子那一日他们所有人都在,杨勇虽是极力压制,但架不住年轻气盛又天逢喜事,出了宫门在一众贵公子们的恭喜声中,意气风发地邀约着去庄园玩乐了。

杨勇特意等着杨广一道去,其余几个弟弟不是年岁太小就是调皮捣蛋鬼,杨勇也不好带着他们玩乐,只像往常兴致高昂的时候一样,一把揽过自己的二弟,俊脸上满面春风,“阿摩,走,这次咱们不去酒楼,去桂之家的庄园,那庄园如今嫩芽新发,梅花玉兰如数开放,漂亮得很,阿摩一起去看看,这次非得要把你灌醉了不可。”

杨勇现在是太子,又是这等风头正旺豪情爽意的时候,拒绝是不能的,贺盾正想蹭着一起去,那边敷粉的老爷爷朝这边来使唤她了,说是皇帝找她,贺盾只好忧忧愁愁地叮嘱了两句少喝酒早点回来,小跑着跟老宫人去了。

杨勇揽着杨广,倒是笑话了一句,“阿摩,你别说,阿月生得可真好,你们俩同寝同食,说是分桃断袖,也不会有人怀疑的。”

杨广笑道,“大哥莫要乱说,咱们快走罢。”

杨坚现在但凡遇到点需要占卜问神的事都要找贺盾,这次招来她和高熲,是要商量历法服色的事,杨坚问了,贺盾直接推荐了崔仲方。

杨坚又问紫气的事,贺盾便也老实答了,紫气蓬勃比周武帝还盛,杨坚听罢开怀大笑,高熲李德林看着贺盾皆是摇头失笑,可只有贺盾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

两人都是她喜欢的伟大君王,但按照历史评价来说,功绩上还是有差别的。

西方人曾对东方天[朝的君主集权制皇帝做过一个排位,位列第一的是秦始皇,杨坚排名第二,其次是杨广。

三位皇帝都对历史进程有重要意义,杨坚身上的紫气比宇文邕更浓郁,仔细推敲是有些道理的,只贺盾这时候也顾不得感慨,她心里记挂杨广,实在是如坐针毡。

杨广心里这会儿该是油煎一样难受,偏生杨勇性情宽厚,在弟弟妹妹身上没什么心眼,神经能比手臂那么粗,拉着杨广一起去喝酒,可别出事才好。

贺盾说完就告退了,她与杨广还是住一个院子,身边的人还是铭心,她也不敢去山庄找人惹人注意,只在皇子院里坐着度秒如年,等了快两个时辰,这才见铭心扶着一身酒气的人回来。

贺盾忙接过人,低声朝铭心问,“铭心,可还好?”

铭心被她问得摸不到头脑,回道,“挺好的呀,那些公子侯爵们,见主上身份变了,一个劲的上前敬酒恭喜,太子很高兴,主上也挺高兴的,就是喝了不少酒,上了马车就没了动静,想来是睡过一会儿了。”

贺盾应了,杨广整个人都挪来了她肩头上,贺盾扶住他,铭心松快了下肩膀,舒了口气道,“那阿月,主上就先交给你,我去备水给主上沐浴。”

见着了熟悉的人,闻见了熟悉的气息,杨广心神松了松,他压根就没醉,在马车上不说话是不想说话,现在这样不想使力,单单就是想靠着他而已。

他们进宫也没几日,宫女仆人都还没安排妥当,贺盾半抱半扶地扶着杨广进了房间,点了烛火,又去端了盆热水,润湿了毛巾给他擦脸,“阿摩,好点没。”

杨广没应,只低声道,“阿月,这时候风口浪尖,你说大哥出去喝什么酒,聚什么会,那般招摇过市,奢华无度,阿月……阿月……”

贺盾给他擦了手,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杨广笑了一声,脑子很清醒,就这样斜靠在床榻上看着豆丁大的人一手费力的扶着他不让他歪下去,一手拿巾帕给他擦脸,累得头上都出了层薄汗,烛火微黄,看起来暖洋洋的。

杨广有些失神,有些酒醉后的微醺,“阿月,我想当太子,想当皇帝……”

他声音不大,却因卧房里极其安静,显得清晰明了。

杨广意识一清,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秉着呼吸问,“阿月,你方才听到了什么。”

贺盾被他吓了一跳,忙去捡滚在地上的巾帕,“好了好了,房间里没有人,阿摩,快躺好,你这样猛起猛坐的,待会儿头要晕了。”

这便是听到了。

杨广一阵头晕目眩,看着面前的人,心直直沉到了谷底,混沌的酒意彻底清醒过来,待他反应过来,手已经不自觉握在袖间的匕首上了。

杨广只坐着不动,一手握在袖间。

贺盾知道他袖子里藏了些什么,自上次被宇文赟追杀以后,陛下手臂上都绑着把小匕首,只有成人巴掌那么大,机扣藏在隐蔽又顺手的地方,要用的时候轻轻按一下,匕首就会弹出来。

这一整个下午都提着精神不敢放松,又喝了酒,现在心里估计是难受坏了。

贺盾拿热巾帕捂着他的手拖过来,发现即僵硬又冰凉,就先给他暖了暖,“今日是不是穿少了。”

杨广却是紧绷了心神,一时间脑子里走马观花一样,诸多念头闪过,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在想他要不要立马拔出匕首先下手为强,或者阿月是不是发现他起杀心了,又或许在想杀人后有什么理由可以搪塞过去,他又需要做些什么伪装……

念头很多,很杂,导致他反应很慢,手指尖都没动一下,等眼前清明了,看着咫尺间心无旁骛正给他暖手的人,心里就如同受了重重一击,闷痛得让他喘气都有些费劲,方才的事又提醒他此人不能留。

阿月这么呆这么蠢,正巧不是他的对手。

杨广慢慢喘了口气,脊背紧绷,面上无绪无波,薄唇紧抿,眼眸里黑得看不见尽头,整张脸隐在阴影里几乎和黑夜融成一体了。

两人在一处也有五六年的光景,贺盾对杨广熟悉之极,这股浓浓的难受僵硬她几乎是立时就感受到了,唉,出生在这个年代投胎就变成了一门技术活,运气不好又不安于室的,就要破除规则,逆天而行,总是要付出很多。

这大概是陛下少年时期最难受的一天罢,可能没有之一了。

贺盾偏头看了看天色,见夕阳西下天快黑了,左右想了想,还是将巾帕扔到了一边,握着他的手把人从床榻上拉起来,温声道,“阿摩,恰好你生辰快到了,我给你准备了生辰礼,你要是醉得不是很厉害,我现在带你去看好不好。”

现下虽是二三月间,但这几日艳阳高照,春暖花开,并不是很冷,晚间夕阳西下,还有万丈红霞,也算是应景了。

生辰礼物……

杨广在床榻上坐得太久,被拉下来就踉跄了一步,整个人都压在了这副瘦弱的肩头上,瘦弱,冰凉,但熟悉又安心,熟悉安心得他睡不着的时候只要抱着他,困意立马能上来。

杨广心里翻腾,直起身体喘了两口气,声音干哑,“煮蛋有什么好看的。”

贺盾听得咧嘴笑了一声,一边扶着他往外走,一边道,“生辰吃鸡蛋不是这边的风俗么,那只是附加项目,我送你的是另外一项大的,不过就是有点远,阿摩你还是站直了自己走,不然要累死我了。”

恰巧铭心进来,说是浴池那边准备好了让他们过去,贺盾朝他摆摆手道,“铭心我和阿摩回国公府去拿点书,全当给阿摩散散酒气,铭心你自休息去,不用管我们。”现下宫里朝堂忙成一团,御书房的烛火这几日就没熄过,独孤伽罗暂时也顾不上他们这边,他两个出宫跑一趟倒也不打紧。

铭心应了,贺盾拿着宫牌,扶着杨广出了宫,要了匹马,自己先上去了,朝陛下伸手道,“阿摩,你还好么,我拉你上来。”

他好得很,脑子神志都很清醒,杨广在下面站着不动,“去哪儿?”

若是去了热闹的街上,他还当真不好下手了,说起来阿月就很喜欢热闹的街道,时不时就要出府逛逛什么,他也不买东西,就是干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若是看见什么趣闻,或者在外悬壶济世地跑一天,回来可就要高兴上好一阵子的。

杨广想着自己笑了一声,只那笑还没起出个弧度,又慢慢冷淡凝固下来,最后死水无波了。

陛下就只看着她站着不动,要笑不笑的,一张俊脸看起来特别奇怪,贺盾知道他心情不好,又朝他伸了伸手,好声好气极力推销,“阿摩,你跟我来,我保准你会喜欢的,你看了要是不开心,我再想办法另外送你一样让你开心的。”贺盾是吹牛皮,除了这个和江山,贺盾还真不知道陛下还有什么喜好,萧皇后算其中之一罢,可这个她也做不了主,还要等上几个月的。

杨广不发话,心说除了能立马当上太子,或者当上皇帝,他想不出什么事能让他开心的,他对人生中的第一份生辰礼也不感兴趣,等以后他有权有势,他也像大哥一样,前拥后簇的奢华浪费又如何。

杨广看着远处暗沉沉的天,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等回过神,人已经先一步将面前这只细细软软的手握进掌心里,翻身上马坐在他背后了。

贺盾见他动作利落,扭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阿摩你一点都没醉呀,方才我还想你要是不想骑马,便在这里等我,我去雇一辆马车来。”

雇什么马车,阿月死之前只能留在他的视线里,否则他要费力多杀多少人。

杨广不想看他清湛湛毫无防备的眼睛,便一掌把他的脑袋按回去了,一手握紧缰绳,道,“去哪,说。”

贺盾把脑袋上的龙爪子扒拉下来,笑道,“去城郊猎山,从我们上次下马的地方再往前一截,绕到背后,爬上个小山坡,就到了。”她对长安城周边也不是很熟,要找到个人少又满意的地方不容易,去年她挑挑拣拣两个月,也就只有那处地方合适了。

杨广没再说话,贺盾只当他心情不好,见他慢悠悠驾马在路上走着,骑马骑得一步三摇,哎了一声,脚一蹬马肚就让枣红马小跑起来了,回头看向陛下,笑道,“阿摩你是不是怕呀,放一百二十个心好啦,我把你约出来,就会把你全须全尾送回去,不会让你被狼叼走的,哈哈哈!”

杨广低头看他,也许是天色渐暗的缘故,他就是觉得阿月的眼睛很漂亮,清湛湛的又亮又明澈,就这么看着,让他心里方才蛰伏下去的波澜又起伏起来,难以平静。

杨广紧抿着唇,提着缰绳低喝了一声,飞驰出城了。

“阿摩,走这边。”

贺盾这大半年来的次数多,驾轻就熟,到了猎山脚下,不过两刻钟的工夫七拐八拐的就到目的地了。

眼前先是个小山坡,贺盾自己先爬了上去,上面就开阔了许多,这一片半山谷地足足有好几亩,现在上面种满了花花草草,品种不一,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有些贺盾也叫不出名字来。

有好几样有点像格桑花,还有些像满天星红海洋,火水仙什么的,开的都是细细碎碎的小花,这些野花单单在路边开着并不起眼,但这么一大片一大片的一望无际,看起来就很不一样了。

正巧赶上好时光。

夕阳在山脉背后斜斜射出暖黄的光晕,映衬着万丈的霞光,这万籁寂静的山谷间一片色彩斑斓的花草地,远远看着别有风致,傍晚虫鸣鸟叫之下就显得清雅幽静之极,微风拂过,青枝嫩芽枝头款摆,波浪起伏带起哗哗的轻响声,初初一看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半年将近一年的时间贺盾撒了不少种,花期长长短短,有些开了,有些还是嫩芽,但胜在数量多,开了败败了开,看起来很有些规模,贺盾来过无数次了,但晚上来还是头一次,天快黑了,她只觉得夕阳西下朦朦胧胧的也挺好看。

两辈子加起来这是贺盾第一次送人礼物,先不管被送礼物的人如何,总之贺盾自己心情特别好就是了,二三月青黄不接,开花的都是诸如梅花玉兰桃李之类的灌木树,像这样一大片的花草地,若是长安城里那群意气风发的士子公子们发现了,定然也会觉得这里是个春游踏青的好去处。

杨广站在边上看着这漫天的花海,也不知在想什么。

贺盾莞尔,跑到他身边把人拽到了里边一些的高地上,“阿摩,你来这里看,这里风景好。”

微风带起湿润又含着清香的气息,眼前斜阳下是清灵自然的人间仙境,杨广偏头看向旁边正笑意吟吟看着他的人,哑声问,“大晚上跑这么远,你就带我来看小野花么?”

虽然很美,美得他心里发疼……尤其这猎山他熟悉之极,一年前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草地,看看阿月轻车熟路连铲子和绳索各种东西都从树洞里掏出来的模样,不用问就知道荒草地如何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了……

他见过人送生辰礼,也没见过有人送这样的。

他方才为何控制不住自己,说出了那样话,把事情推向了这等地步,他们本是可以很好的。

杨广心里半是火热半是冰凉,脚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样,挪不动半步,看着眼前绵延不绝的花海随着晚风微微起伏,不知今夕何夕。

天色暗了,慢慢会全黑下来,贺盾知道她现在可以去准备了,便哈哈乐了一声问,“嗯,那阿摩,你喜欢么?”

杨广看着旁边有些兴奋期待的人,缓缓摇摇头一言不发。

贺盾倒也不气馁,陛下自小贵家公子,看过的人间美景只怕不在少数,不过重头戏还在后头,不怕陛下不高兴!

因为那可是史书有明确记载炀帝的一大喜好,最后还成了昏君的佐证之一。

他是天生的才子,也天生爱浪漫,总之脑洞比她是大上太多了。

喜欢这些东西何必自己动手,白白惹得后人诟病,她现在就给他看一场更宏大的,以后也不新奇了。

夏日流萤飞很常见,现在可还是二三月,她提前半年多开始准备,等的就是这一刻了。

待会儿保管震得陛下说不出话来。

贺盾忍住笑,拿出根丝帕,抬手示意陛下低下些头来,“阿摩,头低下来一些,我够不到你。”

杨广看他兴致高昂眉飞色舞,心中只觉他这模样也稀奇少见,鬼使神差,便也低下头了,任由他垫着脚尖把丝帕系在他眼睛上了,心里还笑了一下,阿月真是好矮啊。

贺盾系好了也不放心,朝陛下嘱咐道,“那阿摩,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马上下来,但是阿摩你不准摘帕子,就算风吹了不小心掉下来,也要闭上眼睛知道吗,等着我啊,我马上就来,很快的。”

杨广听得唇角弯了弯,很快又压了下去,没回话。

贺盾说完也不等陛下答,自己跑出了花海往山上去了,从这里上去穿过林子就能到几年前他们藏身的那个山洞,不过是背后另一个出口,东西都是先前准备好的,她几天前还预先演示过,这时候操作起来也不困难。

贺盾先将布袋子挂好,大小刚好把洞口罩起来。

山洞里灌满了穿堂风,一打开石门就呼啸呜咽着吹了出来,布袋子被吹得鼓鼓的,像圆筒一样,直接接到了矮崖下,贺盾从下面钻到洞里去,将栅栏一放开,里面关着大大小小亮晶晶的流萤得了自由,争先恐后都往外涌去,贺盾哈哈乐了一声,固定好布袋子,看了一会儿没问题,又兴匆匆跑下山了。

布袋子下首就接在花海的另一头,流萤喜欢温暖湿润的青草地,贺盾也不怕他们乱飞乱跑,等下到谷地里,远远见陛下乖乖站着没有摘巾帕,忙跑过去,喘着气唤了一声,“阿摩,我回来了,不过要先等一等。”

杨广嗯地应了一声,耐心的等着,等着这一场他得铭记一生的生辰礼。

贺盾看得目不转睛,黑夜里的亮光显得特别明显,整个花海先是一角亮了起来,接着那些亮亮的流萤逐步攀升,一点点在花草间蔓延飞散开来,灵动如行云流水,流光四溢,像瀑布溅落的水珠一样,洒满了整个夜空。

成了!

贺盾哈哈笑了一声,绕到陛下背后给他解了巾帕,乐道,“阿摩,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下喜不喜欢了?”

满天星辰夜,万籁寂静,万家灯火间,青草繁花间,独看这倾城景色,星辰的河流,灯火的长阵,朦胧的花海上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流光溢彩,亮丽夺目又静谧如斯,像流星,散发着宝石的光芒,又像小溪,潺潺而流,和顺柔软。

萤火虫从眼前飞过,大概是带起了些花粉灰尘,贺盾鼻子有点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背着手绕到陛下面前,见他眼里情绪潮起潮落,目光浓烈炙热,胸膛也微微起伏分明是心绪浮动得厉害,心里舒了口气,莞尔道,“怎么样,阿摩,漂亮罢,喜欢吗?”

杨广目光落在阿月脸上,看他眉开眼笑站在他面前,再难挪开视线,看得久了,心头控制不住起了一层细细的热流,起先只有一点,慢慢越聚越越多,直到冲上喉间涌向四肢百骸,让他心脏跳得快极了………就像那张宇文邕在上面大展宏图、宇文赟在上面奢华无度,他父亲在上面一展抱负睥睨天下的龙椅一样,一样让他心潮腾涌,难以自制。

除了阿月,这世上还有谁会这样对他,对他好,以命相抵,掏心掏肺。

天下之大,除此一人之外,谁还肯这样对他。

他觉得自己以后也不会再遇到这么一个人了。

杨广只觉面前这双眼睛比这人间盛景更让他挪不开眼,里面像装着整个星空一样,澄澈,干净,带着无穷无尽的暖意,漂亮得不像话,让他再说不出违心的话来。

杨广喉咙发干,有些狼狈艰难地挪开了眼,再开口嗓音干哑,“喜欢。”喜欢,都很喜欢,一切的一切,都很喜欢。

贺盾得了满意的回答,只觉这大半年来的折腾忙活都有了回报,拽着他的手,想着那些书里但凡这个时候都要在花海里飞驰上几圈的,不过那场景想着就觉得太傻了,她一个大人,实在干不出来。

贺盾就拉着陛下倒退了两步,见惊得许多流萤扑簌簌地飞起来,便只站定了,眉开眼笑问,“好啦,阿摩,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点了。”

杨广低低应了一声,便再无多话,他也不知自己现在心情如何了,他大概还要仔细想想,好好想想,才会知道那是什么,他这时候大概已经想不起来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了。

贺盾想去收拾东西,被杨广拉住了,“阿月,陪我躺一会儿。”

贺盾听他声音低低沉沉的,见他双手枕在脑后压倒了一大片野花舒舒服服躺着,便也在旁边坐下来了,想了想还是努力组织语言,低声劝道,“阿摩,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远的咱们不说,咱们就看武帝宇文邕,还有父亲杨坚,他们在成为一个君王之前,经过了时间岁月的锤炼,阅历、实践、政治经验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积累,所以他们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君王……”

贺盾边想边接着道,“武帝和父亲,在成为君王前大概也不知自己能走到那个位置上的,但他们时刻都在修炼自己,耐心做着准备,才能在机会来了的这一刻,能抓得住,并且抓得稳……”

“阿摩,事情都有两面性,宇文赟高纬的出生让人羡慕,但他们太年轻,也还不懂事,不懂得手上捏着的东西有什么分量,所以暴殄天物,所以阿摩,你现在也不要着急,也不必难受………”

这是一点不吃惊一点不疑惑不说,还来说教宽慰他了么。

杨广睁开眼,凝视着面前这张巴掌大的脸,心不在焉,口里回道,“秦皇十三登基为帝,我为何不可。”道理他都懂,不会的他可以学,可以琢磨,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阿月这样,是不是说他会一直站在他这边,是可以无话不说也不用担心后患无穷的人,是可以信任亲近的人。

杨广想着心跳有些快,他原本是打算速战速决,但他又很清楚,他拖这么长时间,是不想违背心意下手杀了阿月,他心里是想要阿月一直陪着他的……

这样很冒险,但他或许可以问一问,试一试,试这一次。

这梦想可够远大的。

贺盾看着他乐了一声,“别欺负我书读得没你好啊,秦皇由吕不韦辅政,周遭饿狼环伺,二十二岁加冠亲政就不说了,他少时在他国为质,锻造的心性见识非寻常人可比,再者那里面也有秦庭先辈们几百年积攒基业的原因,水到渠成顺势而为,铸造了千古一帝,时势不同,你跟他比什么。”

个头小,懂得倒是不少,不过这时候他也不关心那个。

杨广握住阿月的手腕,目光灼灼,“阿月,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一辈子都站在我这边,不会将你知道秘密说出去,你是个术士,又得朝野不少人信任,一句话就能治我于死地,阿月,你会让我死么?”

手腕上的力道大得生疼,贺盾听得想笑,站起身想将陛下从草地上拉起来,礼物也送完了,陛下心情也好了,肯正常说话了,天黑了夜里也凉,还是早点进城的好,“我早知道了,你现在来说这个,会不会太晚。”

杨广握住他的手,坐起来问,“什么时候。”

贺盾自是不能说实话了,只眨眨眼道,“阿摩你还记得么,我刚与你一起同床的时候,宇文赟刚被武帝打了,晚上你睡着了,梦话里就是这么说的,啊,当时我被吓了一跳,哈。”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了,陛下睡觉特别老实,没有说梦话的习惯,不过她现在撒谎是撒得越发麻溜,连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了,“好了,阿摩,我们早点回去罢,一会儿夜里风凉了。”

还好,还好。

杨广知道自己在庆幸什么,他这几个时辰间仿佛经历了好几年一样,脑子里前所未有的兵荒马乱,酸甜苦辣什么滋味一口气尝了个遍,现在架在脖子上的刀被拿走了,他精神松弛,躺在这霁月风光里,就不太想动。

杨广握着阿月指尖把玩,看着他问,“阿月,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当然了!”贺盾点头应了,又去拉他,“阿摩快起来了!”

杨广不想起,但还是顺势站起来了,只看不够一样凝视着他的脸,温声道,“那阿月,父亲要与我相看亲事,我以后便不能与妻子同床了。”

贺盾哑然,刚撒的谎又不好立马反口,只结舌道,“皇子妃自然是与你一条心的。”

什么皇子妃,他也不想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同床。

杨广摇头不语,只自己往前走,贺盾忙跟上道,“阿摩,我刚刚骗你的,你睡觉特别老实,不会说梦话的,放心罢。”

杨广听得想笑,“谁信你。”

贺盾:“…………”

马匹就拴在坡脚下,杨广先上了马,朝贺盾道,“上来走了。”

贺盾点头应了,搭了把陛下的手,上了马,又回头看了看背后远远还能看得见亮光的花地,轻声道,“放了就捉不回来了,刚刚应该再好好看看才划算。”

杨广握着掌心里细细的指尖,下颌在他头顶碰了碰,心中似有什么要喷涌而出一般让他心绪不定,一扬鞭,马匹便在山林间飞驰起来,心说那种景色,一辈子看一次便够了,有怀里的人在,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陛下心情好了很多,贺盾目的达到了,便也不再纠结,倒是想起那里亮堂堂的一片,隔多远都能看见,明日不要有些奇怪的传闻就好了。

两人骑马入了长安城。

街道上还很热闹。

杨坚掌权的这段时日把朝臣百姓拉离了宇文赟统治下的痛苦生活,杨坚一登基,可算是真正的普天同庆了。

女子们恢复了正常的装束,孩子顽童敢出门,商铺食肆也热闹起来,小摊贩一排接着一排,入了城两人下马慢行,贺盾边走边看,百姓们喜庆的模样真是从乞丐的脸上都能看出来。

杨广知道他就是好热闹的地方,便放慢步伐在后头跟着,偶尔拉他一把不让他撞到什么东西,或者是要付钱,被阿月拦下拖走诸如此类,竟也觉得这样挺好,安静,宁静。

贺盾想起明日要去给韦老将军看病,知道老将军喜好砚台,看见书肆便打算顺道进去看看。

门口早有小厮上来接了杨广手里的缰绳,只贺盾还未进得门去,迎面却对上一张瓷白亮丽的脸,是个做男子装扮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贺盾原本只是看着她一双明眸眼熟,听见这姑娘的惊呼声,脑子里闪过什么慧公主三个字,自己先呆了一下。

可这姑娘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了,贺盾先还以为这姑娘是看见后头陛下的缘故,结果这姑娘就一直盯着她,眼里震惊惊惧慌乱,最后竟是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了一步……

贺盾一时看不透,见她要撞到后面的人,说了声小心,伸手就打算拉她一把,只这姑娘见鬼一样避之不及躲得更快,贺盾想起自己是个男子身,一时间倒也没多想,正想回头去寻陛下,就听哗啦啦一阵水声,周围惊呼声四起,慧公主身上又是湿淋淋的一片,时隔多年,贺盾又再一次看见那姑娘头顶上的小云朵了。

周遭哗然,两个路过的男子遭了池鱼之殃,仰头就对着楼上开口大骂,贺盾是彻底呆在了原地,真是见鬼了。

杨广上了台阶,揽过贺盾低声道,“走罢,街上乱,要什么待会儿差铭心来买。”

贺盾忙点头应了,也顾不上失礼不失礼,牵着马跟在陛下后头。

走了好一大截路都能感受到背后火烧一样的视线,等拐进相对安静些的巷子里,贺盾便扯了扯陛下的衣袖问,“阿摩,你有没有觉得刚刚那个慧公主看着我像见了鬼一样的,特别想将我烧穿个洞的那种……”

杨坚新皇登基,后梁也是要派使者入长安城朝贺的,上一次慧公主跟来了,这一次也来倒是一点不稀奇,打扮成这样,估计是出来逛街玩的。

“大概是当真见鬼了。”杨广回得心不在焉,把阿月的指尖从袖子上扯下来握进掌心里。

下雨已经是第二次了,不用想都知道,这件事定是和阿月有关系。

连阿月自己也不清楚,那是在那一段被忘掉的记忆里了。

暗中派人查一查,从慧公主身上入手,想来他很快就能把阿月神秘的老底给揭出来了。

贺盾虽是因着与杨广亲厚的缘故可以一同住在皇子院,但毕竟年长了,也有官职在身,住宫里给外人看着怎么都不方便,是以贺盾打算将陛下送进宫,自己回自己的宅院安歇,等过两日陛下生辰了再进宫来给他煮鸡蛋。

外臣是不能住在宫里的。

杨广虽是不乐意,却也知晓顾忌,没留他,好在由雁门公进封晋王的旨意很快就会正式发下诏令来,最迟婚期一定,他就会在外封王开府,或者去任上,介时天宽地阔,便谁也管不了他们了。

现下还不是时候,虽然他今夜特别的想要阿月在旁边,甚至不用说话,便只是躺在他旁边睡着,他也觉得挺好的,不过时局所限,还是暂且先忍忍罢,尽管他只是想想马上要分开,还有好几个时辰才能见到阿月,他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杨广让铭心送贺盾回去,贺盾摆摆手,说天色还早,让铭心照顾他沐浴,自己出了宫门,只还未等她进了院子,就认出了院门外的马车,是昭玄大哥和李德林大人来了。

大晚上两人结伴前来,想来是有什么急事。

“昭玄大哥!”贺盾急忙走了进去,她院子小,也用不了些什么仆人,现在就剩一个看家的老爷爷,正陪李德林高熲两人坐在小厅堂里,贺盾唤了一声,“李大人,昭玄大哥,我刚刚和阿摩出去玩了,现在才回来,久等了。”

高熲面色凝重,只简明扼要的把事情说了,李德林也道,“虞庆则坚持尽诛宇文氏,我和李大人,还有杨将军认为此事大有不妥,但虞庆则不听,明日一早便会朝皇上呈情,请屠宇文氏,阿月,依你看,这一卜,是吉是凶。”

高熲与李德林都不是信占卜鬼神之人,贺盾明白他们这么问并不是当真问吉凶,是问她对这件事的看法。

贺盾记得这件事,便回道,“虞大人此番只怕贴合圣心。”

事实上何止是贴合圣心。

杨坚是个很优秀的政治领袖,也称得上是个伟大的圣君,但不可避免的,猜忌心,疑心病都很重,甚至因为上台的偶然性,这些君王病比其他君王来的还要厉害,他虽然是个忠诚的佛教徒,但不过是将佛道二教作为政治手段,不仅没有佛家子弟的心慈手软,反倒心狠手辣,这一点从尉迟迥战后清算的大屠杀,直接从地表抹去邺城杜绝后患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了。

杨坚口里说的是仁政爱民,但他的治国理念,还是强制高压和血腥冷血。

诛杀宇文氏,可以说杨坚是早有此意了,这件事的过程和结果她大概记得一些,李德林极力劝谏,惹得杨坚勃然大怒,杨坚当时话说得很难听不说,之后便一直疏远李德林,乃至于李德林功大劳大,却十几年没升过官,地位一落千丈,才华不得尽显。

这还是杨坚看在李德林以往功勋上留了情面,换了旁人,当场拖出去砍了都有可能。

贺盾问,“昭玄大哥,李大人,你们是希望我劝劝皇上么?”虞庆则提这样的建议,杨坚有这样的想法,都是为了震慑北周旧臣,让他们死了复辟的心,但这件事在贺盾看来,就算实在需要斩草除根,一口气屠戮干净,实在太急躁血腥了,适得其反。

况且复辟不复辟,有无复辟的可能,这件事还有待商榷。

李德林郑重点头,儒雅的俊面上都是忧色,“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是好,但过分杀戮,朝臣百姓胆寒之余,定是要蒙上阴影记着的,这件事一来对皇上的名声不利,二来叛乱方才平定,正是需要施行仁政教化百姓的时候,皇上又大力扶持佛法,这时候大开杀戒,政举和言行不一致,实乃大忌。”

最关键的是宇文阐是禅让,杨坚天下百姓面前三推辞三谦让,虽说是走过场做秀,但事情没过去几天……这时候举起屠刀,百姓朝臣们会如何腹诽可想而知,贺盾点点头,表示明白。

高熲起身朝贺盾郑重拜了一拜道,“阿月,眼下各地都起了祥瑞,方才听下人说猎山佛光尽显,亮彻天际,明日一早皇上定是要招阿月你进宫问话,皇上素来信你说的,阿月你若与我和李大人是一样的想法,便借机劝上两句罢。”

“好的。”贺盾这时候也顾不得猎山的事了,贺盾原本也不支持杨坚这样做,便点头应下了,想了想也朝高熲和李德林拜了一拜,求道,“这件事皇上心中已有主张,要说动不易,势必要惹怒皇上,关键时刻还请大哥大人帮我求情,别让皇上把我拖出去砍了。”

贺盾知道这件事很难,但她了解杨坚的一生,知道他这个人的优点和缺点,并且有神棍的身份在着,杨坚一辈子迷信讖言符箓,或可一试。

总之试试罢,只要不丢掉性命就成。

贺盾说得认真,高熲和李德林便郑重点头应了,两人又感谢过她一回,贺盾摇头,李德林是北齐的旧臣,与宇文氏没感情,高熲是杨坚的心腹,一心是跟着大隋走的,如果这两位肱骨大臣深思熟虑后也觉得不妥,那这件事是当真不妥了。

于此刻的江山社稷弊大于利,如此贺盾便也想试着劝一劝,宇文氏远近亲疏,除宗室子弟二十余人外,自宣帝、武帝、明帝、周文帝、孝明帝儿子孙子加起来数百人,连嗷嗷待哺的婴孩包含在内,杨坚一个也没放过。

此举可谓是斩草除根,残忍至极,只效用如何在贺盾看来实在不怎么样。

这样做放在别的地方别的情况下可能当真有杜绝后患的作用,但北周大隋的政权组织构成有它的特殊性,这场大屠杀不但没震慑住北周的旧臣子,反倒让大隋一出生就带上了先天残缺,屠杀的阴影在隋末动乱的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这样做的害处,贺盾直接看到了未来,高熲李德林杨雄等人能预估到,但初初上位的杨坚被手握天下的欣喜和忐忑蒙蔽了双眼,是彻底看不到了。

贺盾送走了高熲和李德林,把明日要说的话在脑子里理顺,一字一句斟酌过,过了好几遍背熟悉了,不住安慰自己不要害怕,想想那些以死相谏的英雄们……

她这次当真是要提着脑袋觐见了,杨坚性情复杂多变,比宇文赟可是难琢磨多了。

但她预先找了些给她求情的人,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气都行,不丢掉性命便可。

战斗之前必须要养足精神,贺盾躺在床榻上平复心境,强迫自己好好睡了一觉。

果然第二日一下朝,杨坚便使人来传唤她了。

御书房里高熲李德林苏威,庾季才都在,除了虞庆则,其余都是主张仁政的臣子。

贺盾心里安定不少,耐心地等着虞庆则说完,见杨坚果然龙心大悦频频点头,袖间微微握了握拳,当下便站出来道,“父亲,儿臣认为虞大人此言不妥。”

贺盾在寻常议事的时候通常是不会开口的,她这下头一个跳出来,连杨坚都诧异了。

杨坚威严肃穆虎目里都是不悦,胆子小一点的只怕要两股颤颤,好在贺盾打过腹稿,否则在这样威严的目光下,只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父亲,儿臣就直说了。”贺盾秉着呼吸,掷地有声却语速飞快,“屠杀是为了防止北周复辟,但在儿臣看来,自宣帝昏聩无道屠戮忠臣以后,到现在哪里还有真正的北齐旧人,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也早在三方叛乱的时候选择阵营清算过了,反抗父亲的诸如尉迟迥王谦之流,本也不是为了匡扶北周……选择北周的后人作为复辟对象,百姓们是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

贺盾连气也不敢喘,权当面前的人都是萝卜白菜,生怕有人开口打断她,用寻常说话2.0倍的语速飞快道,“既然不存在复辟的隐患,屠杀只会显露朝廷的心虚和软弱,杀尽孤儿寡母,反倒要激起北周旧人心里的不服,先前屠杀五王,短时间以内确实是立竿见影的树立了权威,但现在不同了,父亲你登上大位,是要治理这个国家,让大隋长治久安万世永存,父亲您当真要一面举着佛道两家仁爱善民的旗帜,一面连三岁孩童,襁褓婴儿都不放过么?”

御书房里静得贺盾都听见回声了,她知道是她直接把政局撕开了说吓到大家了,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能让她把话说完就成。

贺盾挺直了背,继续大声道,“如此,世人只会以为父亲您内心无能,怯懦,心胸狭隘,急功近利,惺惺作态,假仁假义,这样会有什么后果父亲知道吗,百姓,朝臣会对您,对咱们杨氏江山不以为意,觉得您不值得追随,儿臣觉得父亲您是有力气有才干用错了方向,宇文氏本就不得人心,您是顺应天命,何必因为滥杀屠戮背上欺负孤儿寡母的污名——”

“砰————”

只听御书房里砰的一声巨响,上好的檀木案几没裂是质量好,上面的文书被震得散落了一地,茶水掀翻了,瓷碗碎了,杨坚脸色涨得赤红,胸膛起伏朝贺盾暴喝道,“竖子!你说完了么!”

御书房里安静极了,只听得见杨坚的喘气声。

饶是贺盾早有心里准备,这时候也差点没被吓得魂飞魄散,尤其她还是杨坚的小粉丝……

“没有,父亲再听儿臣一言!”贺盾挺直背站着,只当看不见被她气得快厥过去杨坚的表情,接着大声道,“父亲,您有大才,见识卓著目光长远,儿臣占卜得您会成为四方朝贺的一代圣君,功业堪比秦皇汉武,如此何不用您的才干来治理国家,理直气壮地用您的智慧和能力让当年与您平起平坐的北周臣子们心悦诚服,带领着他们一统天下开疆拓土,励精图治让百姓们过上安平乐道的好日子,过上比北周子民好上一百倍的好日子,介时国富民强,臣子们敬服您,百姓们爱戴您,您青史留名,谁会反您,谁又反得动您……”

贺盾秉着呼吸说了最后一句,“父亲,高压血洗不是唯一的治国之法,您可以选择更有耐心更好的另外一种方式啊,您再想想看,说来道去北周还是外族,您是汉人,自您登基以来,外面百姓哪个不是拍手称快,这里是中原,天下还是汉人的天下,您登基上位,不知多少人暗中称快呢,父亲,您再好好想一想,想想儿臣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虽然对贺盾来说,都是一家人,但在这个时代,胡汉就是有区分,这也是杨坚能迅速上位,百姓们普天同庆的原因之一,杨坚为帝,乃是大势所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况且杀人欠债总是要还的,冥冥中自有注定,李渊的妻子李世民的娘亲,这时候还是个闺阁少女,大屠杀以后已经怀恨在心,说出恨不能解舅家宇文氏之危的话来了,北周势力集团有它的特殊性,屠杀真不是最好的方式。

贺盾标点符号都快半拍,一口气说完连气都没喘上,说完就秉着呼吸,目光灼灼,绷直身体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忐忑畏惧来,表现得十分大义凛然不畏生死,实际到底如何,谁做谁知道了。

杨坚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难看之极,又砰地一声拍了下案几,额头上青筋都出来了,指着贺盾,手指头都气得发抖了,“一派胡言,你,你这个不孝子,朝堂之上,你称什么父亲,现在立马给老子滚出去!”

“哦哦,好的。”贺盾忙爬起来,她不敢抹背后的湿汗,也不敢看御书房里其余还呆站着的朝臣们,权当听不见背后砰砰碰杨坚发火踹东西的声音,自己先连滚带爬的爬出御书房了,等跑出去好远,这才脚软腿软地停下来,扶着墙歇息了一会儿,抹着汗不住安慰自己,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至少杨坚没有当场就拔剑要杀了她,或者将她叉出去砍了。

不管是顾念他们这些年的父子君臣情,还是一时间乱了心神没想起来,总之,现在放她出来,后面估计也不会要她的小命了。

贺盾也不敢待在宫里,后面有野兽追着一样急匆匆跑出了宫,转过墙角直到看不见宫墙,剧烈的心跳这才慢慢平复下来,她可能很长时间都要梦魇失眠了,毕竟说了那一通话,短时间内她是不敢出现在杨坚面前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贺盾狠狠打了个寒颤,努力舒着气扶着墙在巷子里软手软脚的走着,她刚刚紧绷着心神九死一生,现下放松下来脑子都混混沌沌的,转过墙角察觉背后有异样已经来不及了,后脖颈一疼,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到底是谁,她不是与人结仇的性子,还穿着官服,大白天好好走在路上,真是见鬼了。

御书房里是什么模样贺盾已经不得而知了,她浑身酸疼,醒来还没睁开眼睛,先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

“公主,二月穿着官服,有官职在身,这里是长安城,咱们不能杀她,而且那个张轲今日又出去寻人,天快黑了,他只怕也要回来了,二月也不能放在这里。”

是个年轻的小丫头,说起话来慌慌乱乱的,刻意压低了声音,估计是怕吵醒她。

贺盾秉着呼吸,想着这公主是谁,原先北周的公主们她都认识,她和清都公主还是好朋友,也没和杨坚的公主们结过仇。

“咱们在长安城人生地不熟,又不能惊动父皇,不藏在这里藏在哪里……”小姑娘是强自镇定,“放心,她隐瞒性别入朝为官,那也是杀头的大罪,我们无需怕她。”

是慧公主。

贺盾听得脑袋发懵,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衣衫不整,想来已经被检阅过了。

知道她是谁,又知道她是朝廷命官,还敢劫人,胆子可真大。

贺盾四处看了看,这里是个杂物间,她手脚都被捆着动弹不得,透过窗缝能看见夕阳斜下,很快就天黑了。

这房间就一个门一个窗,都在同一面,逃是难逃。

贺盾躺着不动,耐心地听着外面一主一仆的说话声,这真是个稀奇的年代,没想到有生之年她还能被绑架一回,这下好了,杨坚估计以为她是畏罪潜逃了。

“她必须得死,不能让她见到父皇,阿青你快去准备,动静小些,咱们这就南下回江陵。”

“也只能这样了,离远了长安再弄死她。”那叫阿青的丫头应了一声,小跑着急匆匆出去了。

多大的仇怨冒这么大的险要弄死她。

贺盾绞尽脑汁地回想,实在想不起来她和这位慧公主有何渊源,看她昨晚见了她如见鬼的表情,不是针对她,就是针对真正的二月。

和二月有仇的贺盾就知道一个,那个将二月扔下船的小姑娘,二姐的那个……

该不会那二姐就是慧公主罢……

贺盾心里一突,接着心跳蹦蹦蹦的,又大力摇摇头,心说不可能不可能,哪有这么巧,若二月的二姐是这慧公主,二月岂不就是后梁的公主了!

太荒唐了,后梁地盘不大,就在江陵那一片,南方,怎么可能跑到北齐的地界上,跑到黄河里的。

贺盾真是觉得脑子不够用了,当初她忙着救人,就听见了最后一句话,连船上的小姑娘长什么样都没看清,这会儿真是两眼一抹黑,脑子里一团乱了。

如果二月真是个公主,又加上慧公主知后事、并且极力想接近陛下,又一而再再而三想弄死二月的心思……

那二月会不会就是萧皇后了!

不不不,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她在江边随便救一个人都能救到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大美人萧皇后了,天!

贺盾躺在地上,太阳穴突突突的跳个不停,天哪,她竟然还觉得自己推理得十分柯南十分有福尔摩斯!

如果是真的,她真是想知道当二月穿上新婚礼服站在陛下面前,陛下脸上会是怎么样的色彩斑斓。

大概是这样:救命!晋王妃怎么和小宦人长得好像,我接受不了要退亲!

或者是这样:救命!弟弟变成王妃我接受不了,父皇我抗婚!

贺盾想着陛下那会出现扭曲狰狞的面色,觉得荒诞荒唐又有些想笑。

她现在不就是二月么!

贺盾给这念头炸得差点没从地上蹦起来,心里纠结扭曲,只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了一声尖叫和哗啦啦的水声,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慧公主一身污泥水渍的闯进来,一把揪住贺盾的衣领,把她从地上扯起来了,声音尖锐脸色狰狞愤恨,“是你,是你对不对,上上次,上次,还有刚刚,二月你为什么要捉弄我!”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贺盾只觉胸腔里腾升起了一股怒气和怨怼,她很清楚这股情绪不是她的,紧接着意识一晃,她就听见自己也用一样愤懑怨恨的声音说道,“为什么!二姐,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给我下药,为什么要将我推到水里的……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又见到你了!二姐,你没想到罢,没想到我还活着!”

贺盾慌了神,这不是她,可她又清楚这话是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绳子捆得不算结实,她大力的挣扎,慢慢松散了手挣脱出来,然后揪着慧公主的头发就开始撕打了,她甚至控制不住用上了嘴,尖叫声推攘声惊动了外面的护卫,直到高头壮汉进来把她制住,贺盾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对贺盾来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了。

这才是真正的二月。

这才是真正的二月。

“公主发生了何事?”

门外抢进一个中年男子来,大概四十岁的模样,是个文弱的儒生,看见被扭着手臂跪在地上的贺盾,先是一呆,身体都晃了晃,接着急急走近了几步,仔细看了她的眉眼,嘴唇颤抖,双目通红都要落下泪来了,“阿月,是不是你,我是舅舅呀!”

“舅舅!”贺盾能感受到心头酸涩,不自觉地眼眶发酸发热,接着眼泪模糊了眼睛,大颗大颗的水珠滴下来,然后竟是往张轲那扑过去,嚎啕大哭,悲愤凄绝,“舅舅救我,二萧慧把我害死了,舅舅救我!”

贺盾能感觉到这个将近四十岁的男子是真的心疼孩子,口里只不住道找到就找到就好,又拍着她的背让她别怕,说舅舅这就带你回江陵去。

萧慧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了,整理了衣衫,朝张轲行礼,面有愧色,“见过张舅舅,原来她真的是阿月,方才一醒来就发了疯的揪着我打,害我以为是认错人了……也怪我当年要带着阿月一道出去探亲,结果却让阿月走丢了流落在外吃苦,好在现在找到了,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不然这一生我都要愧疚爱不安了……”

贺盾真是要佩服这个二公主了,三言两语把二月指控她害人的罪名化解了去,张轲刚刚亲人团聚,一时间大概也顾不上琢磨太多。

再加上这个舅舅一看就是老实单纯之人,哪里是慧公主的对手。

萧慧不待二月说话,又接着道,“舅舅,阿月她隐瞒女儿身在长安当了官,这可是欺君杀头的大罪,舅舅你赶快带着她回江陵去,她官职小,在长安又没有亲人,现在失踪了就失踪了,朝廷找一阵找不到也就不管了,真被抓到了,要被杀头不说,还要给父皇惹祸。”

张轲是个读书人,听得脸色骇然惨白,对着萧慧又是感谢又是作揖,只求她替二月遮掩一二,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他们这就赶回江陵,不会给皇上惹祸的。

如果眼神能杀人,贺盾估计被萧慧杀死几百次了。

这时候就不得不佩服萧慧,说的话一针见血,三言两语就把张轲唬住了。

后梁的一个公主家,女扮男装混在朝廷里,有几个人能相信她不是恶意欺瞒,就算相信,也绝对不能再留他了。

萧慧害怕二月见到萧岿,听了萧慧的话以后,张轲也怕,两人就这么达成了一致的目标,张轲得了萧慧的保证,忙扶了二月出去,急匆匆的去准备了。

马车也是现成的,二月上去了,张轲让她好好休息,也不敢用车夫,自己在外面赶车。

小姑娘进去就跌坐在了马车里,一会儿捏捏自己的手臂,一会儿又摸摸车里的东西,又悲又喜,又是哭又是笑,看起来可怜之极。

贺盾感受着她这样,心里如蚂蚁啃咬一样难受,羞愧,亏欠,不安,她拿走的不是普通的东西,是时间和生命,无论是哪一样,她都偿还不起,原先以为是老天赐给她的福祉机缘,没想到是偷了别人的东西……

贺盾正想开口说话,察觉小姑娘想说,便停下了。

二月抹了抹眼泪轻声道,“贺姐姐,可不可以把身体还给我,我想舅舅了,也想江陵,想回家,也想吃东西,也想睡觉,摸不到看不到,哪也不能去,也睡不着,这些年若不是一直惦记着萧慧,我只怕要疯了。”

张轲着急赶着出城,车辙马蹄的声音和风声掩盖了两人的说话声,倒也不怕被听见。

贺盾心里闷痛,点头,“好,但是我有个朋友,不知道我的事,突然消失,他大概会着急,我可以留一封信给他么?”

二月似是呆了一下,“贺姐姐你愿意把身体还给我么?”

“这本来就是你的。”

贺盾深吸了口气,忙道,“阿月,为何现在才出来,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以后没有肉身也做不成什么事,这些亏欠她甚至都不能弥补,除了把身体还回去,她好像也不能为二月做什么。

二月摇摇头,“贺姐姐你的灵魂精神力太强大了,我一直在外围,后来贺姐姐进了宫,我就更弱了,寻常也不太有意识,就是昏昏沉沉的很模糊,只有感受到萧慧的气息,我才会清晰起来……”

“就算是现在,贺姐姐你要是想说话,或者想做什么,我就动不了了,今日大概是因为你精神虚弱,加上我听萧慧还想再害死我,心里恨极了,怨愤她,太想问她为何要害我,这才能进身体里……贺姐姐你知道么,她是我亲姐姐,原先也对我很好的,肚子饿的时候就给我买好吃的,给我送衣服穿,还带着我玩,我和舅舅都很喜欢她,可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就给我下了药,把我推到江水里去,不救我……我太恨她了,三年前看见她,我就想着一定要再见到她,见了就要问问她为什么要害我,没想到萧慧反倒要问我为什么捉弄她……她竟是一点都愧疚难过……可惜我能力太弱,否则我定要想办法告诉父皇母后,告诉舅舅,萧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大家都被她蒙蔽了。”二月说得语气哽咽,又气又恨,“可是过了今晚,我大概又会完全接触不到身体的。”

贺盾只觉脸上燥得难受,急忙问,“那我要如何才能把身体彻底还给你。”

二月抹干净眼泪,抽噎着应了一声道,“这个我想过了,或许是因为出事的时候是在水里,这几年我积攒了一点亲水的能力,我们重复一次当年的情形,应该就能换回来。”

贺盾舒了口气,应道,“那我先写一封信,一会儿出了城,到了外面的清水湖,咱们就可以试试。”

二月应了一声,说谢谢贺盾姐姐。

贺盾脸上更是燥热,连连摆手,她现在只想快点把身体还给她,她是个成年人,原先待在江边的石头里几个月,都觉得乏味辛苦,更何况是个心存怨恨枉死的八岁小女童,她明白那种日子有多难受……早点把身体还给她罢。

不过要先写一封信,贺盾在马车里四处看了看,张轲是个读书人,马车里不缺纸笔,贺盾拿过来开始写,落笔却不知要写什么好。

阿摩,不要担心,不要找我,我兴许变成一颗石头了。

贺盾摇摇头,这样不行,陛下不会信的。

贺盾重新拿了一张纸,又道,阿摩我夺了别人的舍,现在把身体还回去了,找不到我莫要担心……也不行……更不会信了。

除了撒谎,好似她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贺盾提笔道,阿摩我亲人来寻我了,家中亲人病重,着急着回去,来不及与你告别,勿忧,有缘再相见,珍重。

也只好这样了。

贺盾把信收好,恰好路过高熲家门前,贺盾便说要给一个信得过的朋友送信,送了信他们才不会来寻她,张轲同意了。

贺盾下去将信递给门房,又回了马车上,实际上她也想最后见一见昭玄大哥他们,但时间不允许,也就罢了。

贺盾上了马车便不动也不说话,马车里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二月又泪眼朦胧地轻声问,“贺姐姐,你真的愿意么,就算不一定能换回来,或者我拿回身体只能活几个月,或者几天,就算是这样,贺姐姐也愿意么……”

贺盾目光沉静,摇摇头道,“别说几个月,就算只有一天,那也是你的,别人不能夺走……抱歉,阿月。”就算一天也不能活,下一秒就要死了,身体是她的,选择送给别人,或者是回归大地,都是她的权利,旁人无法干涉,不问自取是为偷,她霸占了这么多年,已经是越轨了。

“我必须要回身体,除了有二姐的原因,还因为我想活着,就算不能活,我的身体一直在,我就不能完全消散,又会变成先前那样,我想要回我的身体……”小姑娘说着都带了哭腔,“可是贺姐姐怎么办?”

“我不怕的,我跟你不一样,别担心。”贺盾就想起史书上记载萧皇后性情温婉善良,恭顺淑德,想来是真的。

只这世上的事真是难料,她真的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小姑娘就控制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毕竟出事的时候只有八岁那么大,生生死死受了这么多惊吓,现在年纪还这么小呢。

贺盾叹了口气,见马车里有一卷绳索,先收到袖子里藏好,安慰道,“阿月,你别害怕,等你回了江陵,女扮男装的事,以后皇上不会计较的,倒是要小心你的二姐,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她几个月后就会是晋王妃,成了一家人,和杨广一条心,知道什么辛密之事,也就不是问题了。

天已经全黑了。

清水湖边杨柳依依,城郊野外也没什么人,草木繁盛。

顺利出了城,连张轲都松了一口气,贺盾借口要下去上茅房,张轲把马车停在偏僻的地方等着她,叮嘱她小心,有事大声唤他,倒也没起疑。

贺盾将绳子一头栓在腰上,一头系在柳树上,嘱咐道,“阿月你不会水,待会儿就拉着绳索自己爬上来,不要害怕,或者一有意识就大声呼救,舅舅听得见,会来救你的。”

贺盾说完就纵了下去,这湖水不深,但足够了,二月说的这真是个好办法,昨日重现,她意识一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杨广晚间出宫寻人,等了两个时辰还不见人,问了守宅子的老奴仆,只说晨间被传进宫里去了一直没回来,想是皇上那边还没放人。

杨广听了心里就是一沉,往外走了几步,又回身去了阿月的卧房。

他对这里熟悉之极,很快便在书架上翻出了一本册子,拆了书皮露出外壳上杨坚传三个字,翻看了里面的内容,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一本了。

里面记录的都是父亲的事情,从出生时紫气充庭,到少年时期豪情大志,再到中年睿智沉稳平定三方叛乱,最后是父亲登基这一天普天同庆,每件事都标明了精准的时间,当天的气候星象,发生的前因后果,参与的人员,应有尽有细致耐心,这是史书粗略的底稿记录,书皮有点发旧,从头到尾还能看得出字法用语的明显变化,一开始很生涩,字也不好看,后来慢慢就清秀明朗起来,前前后后好几年的时间。

重要的是里面批注的小字,上面的赞溢之言就算他这个当儿子的看了都觉得有些脸热闪眼睛,这种毫不遮掩的溢美之词歌功颂德,也只有阿月写得出来了。

他以往见着了只觉阿月是闲得无聊,没想到还有用来救命的一天。

杨广翻到李德林劝诫临阵换将褒贬如一的那一页,本是想撕了,后又住了手,拿着书册快马加鞭回了宫。

铭心早候着了,杨广进了房间便沉声吩咐道,“从那批人里找一些不打眼的,暗地里寻一寻阿月,他定是出事了。”

宫里的奴仆有一些是武帝那时候就伺候御前的,对杨家有从龙之功,和他有来往的也有好几个,晨间父亲在御书房里大发雷霆的事没一会儿整个皇宫都知道了,他这里也不例外。

御书房里的烛火现在还亮着,父皇被气得饭食不下,连母亲也不肯见,大臣待在里面议事一宿没出来,那敷粉的老宫人与阿月交好,偷摸着差人来给他送了口信,说阿月不知说了什么,惹得父亲勃然大怒,让他想办法救人。

什么祸他不用怎么想都能猜得到。

父亲忌惮宇文氏,要屠戮全族,他知道阿月什么脾性,因此这件事在阿月面前提也未曾提,不曾想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阿月那胆大包天的性子,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杨广也顾不得头疼,只朝铭心低声道,“铭心你现在便去,一有消息立马传信于我。”阿月不是遇事会躲的人,寻常去哪里也会给家里送信,像这样一整夜不归,当真不寻常。

“还有那慧公主的事,派几人往江陵去查,另外这公主来长安身边定是带了不少亲信之人,抓几个拷问一番,以铭青他们的手段,想问出些事不难,你交代下去,无论用什么办法,莫要暴露身份就成。”

“主上放心。”铭心收了寻常的跳脱机灵,点头应了,“前几日铭青他们收了一批人,寻人是把好手,慧公主的事,属下立马去办,最迟明日一早,便会有消息了。”

杨广点头应了,嘱咐道,“在宫里行事小心,莫要被人发现行迹。”

铭心出去后,屋子里便只剩了杨广一人,杨广拿着书册去御书房,如若父亲这里不消气,提起来就想砍了阿月的头,或者往后看阿月不顺眼,人寻回来也无济于事,迟早要掉脑袋丢性命。

御书房里烛火通明,那敷粉的老宫人正候在外头,见了杨广远远朝他摇了摇头,杨广便耐心地在外面等着,他心急也无用,这时候硬要进去,跟火上浇油也没什么分别。

天蒙蒙亮了,里头才有些响动,门咯吱的一声开了,李德林高熲庾季才虞庆则等人陆续从里面退出来。

虞庆则过了石桥,等着高熲李德林一干人出来,见几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之色,不由朗声笑道,“偏生你们这些酸儒文人慈悲心,好惹事,害得我跟你们站了一宿,倒是二月那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公辅你与他相熟,让他趁早上我府上宴酒请罪,我方才饶过他。”

虞庆则说着倒是带了点赞赏之色,“小子看着单薄,不想是个有胆色的,往日我倒还错看了他。”

高熲听了笑,李德林知晓虞庆则生性洒脱豪爽,便是朝堂上政见不一,朝下也不会私心裹挟,听他这么说,便拱了一拱手,替阿月笑应下了,“虞兄的话德林一定带到,只是介时美景好酒,莫要忘了我和昭玄才是……”

虞庆则笑应了,后面跟着的庾季才等人面上虽有些乏意,但精神心情似乎都不错,李德林素来主张以德政治国,这等形容模样,想来已经是说服父亲了。

阿月这次是剑走偏锋,最终心想事成了。

杨广放下一二分心的同时,也不由想赞阿月两句,别的不说,要说没心没肺胆子大闲着无聊瞎操心的精神头,他认识的人里,阿月大概属于头一个。

几人也看见了杨广,纷纷行礼问候过,杨广回礼,各走各的并无多话,那头老宫人进去御书房里,不一会儿再出来便尖细着嗓音唱道,“宣二皇子觐见。”

杨坚正坐在案几后头,不知想什么,肃着脸出神,老宫人奉了晚热茶,朝杨广笑道,“皇上一宿没歇息了,米水未进,二皇子说完事劝劝皇上。”

杨广行了礼,温声道,“还请父亲保重龙体,莫要气坏了身体。”

杨坚摆摆手,看了一眼杨广身后,气头又上来了,“那小兔崽子呢,这会儿知道怂了,策动你来给他求情,人呢,在外面让他现在滚进来!”

父亲语气虽是不好,但双目如炬神采奕奕,心情似乎还不错,杨广心里称奇,提着的心彻底放回肚子里,回禀道,“正要与父亲说此事,阿月自下午出了宫就不见了,儿臣以为他是害怕父亲生气,这才想着来父亲这里看看,父亲就看在他年岁小性子唐突的份上,有什么错都原谅他一回罢。”

“他胆大包天,怕什么。”杨坚想着晨间的情形,没当场把人砍了是他气得头昏,一时让那小兔崽子跑脱了,杨坚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传了个宫人进来,吩咐道,“让方束领着卫戍去找,找到了直接把人拎进宫来。”

那宫人应了,急匆匆出去传令,有武侯府的人尽心查找,很快便会有消息了,杨广正要告退,杨坚瞥见他手里拿了东西,便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杨广将书册送上来,笑回道,“是阿月给父亲写的书,儿臣想着拿来让父亲消消气,饶过阿月的。”

杨坚接过去翻看了,看得面色古怪眉眼抽搐,半响将书扔回给杨广,起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玩物丧志,退下罢,朕乏了。”

杨坚负着手走得大步流星,背影巍峨,脚步轻快,哪有先前雷霆之怒的模样,杨广捏了捏手里的书,心说若是阿月这般夸赞他,他只怕也要昏头昏脑好一会儿的,看看父亲,都想不起来朝廷不许民间私自修史这件事了。

杨广一宿未睡也不困,打算去街上寻人,只出了宫门就遇上了急匆匆赶来的高熲。

高熲来给他送信的。

杨广看了里面的内容,如同得了当头一棍,脑袋发胀,又强压着怒意仔细看了信,是阿月的笔迹,并且字迹明秀没有潦草的痕迹,等翻来覆去看也没看出一点异样,确认这是一封正经的告别信后,心就沉到了谷底,怒火滔天,杨广暗自咬牙,是他白担心了,谁敢在长安城里绑架朝廷命官。

说什么亲人来寻。

就急成那样,连说也不说一声就跑了!

长安城就这么大一点,往他这里跑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偏生连信都是塞给别人送来的!

再说那亲人有什么好的,还比得过跟在他身边好么!

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么,都是骗他的么?

“阿摩谢过世伯。”

现在不是生气愤怒的时候,杨广压住胸膛里翻腾的情绪,朝高熲行礼道,“是阿月来的信,说是找到亲人了,回乡去探亲,过不久才会回来。”蠢透了!他知不知道朝廷命官是不能随意出京的,要尽孝也要皇帝同意才行!

“那倒是一件好事。”高熲替阿月高兴,见杨广面色有些不好,复又安慰道,“阿摩你莫要担心,我恰好要去上朝,等下了朝便与皇上说阿月的事,替他告了假就是,他着急探望亲人,皇上不会怪罪的。”

杨广应了一声,目送高熲入了宫,自己阴着脸在宫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回了院子,就想起昨晚那场流萤美景来,想想这几日的事,心说小白眼狼只怕是早先便知道自己要走了,这才用了心,送他那么一份生辰礼,可惜今日才是他生辰,说了要给他煮蛋的呢!现在人呢!

杨广胸膛起伏,气不过抬脚就踹了一脚院子里的兰花木,花瓣扑簌簌落下来,他看见花更来气,又使劲踹了两脚,也不在院子里站着了,摆手让屋子里候着的小婢女出去,自己进了卧房,关着门坐在案几前,心中暴虐无法排解,他现在只想将人揪回来,至于揪回来如何处置他没想好,总之先把人弄回来再说。

信上也没说亲人是谁,家在哪,什么时候回,说有缘在见,这是跑了就不打算再回来了。

可惜回不回来可由不得你。

杨广深吸了几口气,心说你不说,我也能查到,到时候让我抓到……

贺盾听见杨广进屋来,心里不住念叨阿摩快些过来,过来床榻上,把她从枕头底下拿出来。

她刚刚醒来没多久,不过一有意识就觉得呼吸困难,周围黑漆漆的一片,背上压着两座大山一样重,借着透进来微弱的光,还有身下软软的被褥,她大概猜到自己是在枕头底下,她应该是成功把身体还给二月,自己回最初待过的那块小石头里来了。

好在陛下没有将她随手就扔掉,感谢老天爷,她要是落在哪个池子里,哪个不知名的草丛里,可真是要度秒如年了。

贺盾是心想事成,杨广一宿没睡,看书脑子里都是那跑掉的骗子小混蛋,那双好看得不像话的眼睛眉开眼笑的模样像扎在心里一样,搅合得他心神不宁心烦意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念了半天清静经翻来覆去就是第一卷,没意思。

杨广在书桌前坐了小半个时辰,目光在书桌上转了一圈,没看到自己寻常当镇纸用的小东西,起身去了床榻上,勾着丝线把石块扯了出来,石头大概有小婴儿掌心那么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杨广左右捏了捏,冷哼了一声,“谎话精,说了给我煮蛋,蛋呢?”

小骗子。

杨广在心里又给人起了个绰号,不想看见和阿月有关的任何东西,便眼不见心不烦地把石头搁在额头上,闭目养神了,那萧慧公主只要还在长安城,消息不怕问不到,他只要耐心等一等,总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贺盾呼吸着新鲜空气,她这样不辞而别,生气是正常的,以后她再想办法给陛下道歉。

她现在是什么都干不了的,以前在江边日日晒着太阳照着月光,几个月下来也只积攒了一点点能量,那时候她见个小孩掉进江里,情急之下超常发挥才弹得起来去救的人,平日除了有五神六识,她就是一块真正的石头,待在河边偶尔也会被路人踢得滚咕噜,实在是没用之极。

不过现下日子倒是好多了。

贺盾莞尔,要是陛下看书的时候把她也放在旁边就好了,她可以跟着一起看,再好一点朝议的时候也能带着她,那她就还可以接着记录杨坚颁布的朝廷政令,还有这些才子将军的英雄事迹,就算不能记下来流传千古,在旁边看一看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陛下,把我挂在脖子上罢,或者系在腰带上也行……

贺盾忍不住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一百遍,不住在心里祷告愿望成真,能心想事成。

陛下额头有点暖,温度刚刚好,贺盾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暖洋洋的,昏昏欲睡。

贺盾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陛下并没有听见她的祷告,醒来的时候她还被压在枕头底下。

这次比上次压得更密实了,背着座体型比她大上数倍的硬枕头,眼前只有一丁点光,声识倒还好,听得见两个小宫女在屋子外谈天说地,说的最多的是二皇子受诏被封为晋王的事。

贺盾听了就知道陛下已经封王,并且接替回朝就任太师的老将军李穆,升任并州总管,十三岁的男子,在这个年代,已经是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这个时代的人成家异常的早。

就贺盾记得的,杨坚在萧岿回江陵后,就派遣使者携带聘礼聘前往江陵,请萧岿之女为晋王妃,史书上虽是抹去了大婚的日期和细节,但既然萧岿已经入长安城给杨坚朝贺,想来离婚期也不远了。

虽说陛下在她眼里还是个小孩,但在这个时代不是,尤其他生在帝王之家,又要坐镇并州,树立屏障防御突厥,加之聪慧早熟,现在已经算得上大人了。

贺盾就有些烦恼了。

现在还好,若是陛下去了并州,这院子只怕会彻底空置,到时候连婢女人声也无,若是陛下忘了把她一起带走,那她可真是要过上暗无天日的日子了,然后等杨坚新建都城从这里搬出去,就更惨了。

陛下把她一起带走也不好,一来她想在杨坚身边待着,二来陛下年纪见长,又成了亲,总会有隐私。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攒够可以操控笔墨的能量,因此无论是把她挂在脖子上还是塞到被子里,免不了要在陛下无所知的情况下侵犯陛下的隐私……

算来算去她还是想办法留在长安,最好能攒点能量从房间里出去,能直接挂去武德殿的房梁上,就圆满了,实在不行御书房也是个好去处。

以往是没想这么多,现在这么一理,她倒希望陛下把她随便扔在皇宫花园里了。

就是照她的能力此去御书房路途遥远,若无人托运她,她就算日夜不辍地吸收天地精华,一切顺利不被人注意到的挪到朝堂上,只怕也要好几年的时间。

几年就几年罢。

成与不成,总要试过了才知道。

贺盾意识一动,努力够着从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点光,安安静静晒了好一会儿,便尝试着搬运着自己笨重的身体想从缝隙里爬出来,好在眼下是正午时分,光线充足,贺盾纵是一步三歇,两个时辰以后,还是成功把自己挪到了太阳底下,现在一点点蓄积能量,虽然做不成什么事,但准备着万一要用到,有一点是一点罢。

晚上的月光也不能错过。

贺盾晒了两个时辰,等看着夕阳西下,估量着够自己爬出房间,便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往床榻边挪,她不恐高,可是真担心摔下去把自己摔成两半,到时候连个寄生之地都没有,这种事就是看运气,有时候她还能寄居,有时候不能,万一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宿体,那就只能等着一点点消散了。

门外候着的小宫女已经说笑着相携着去做事了,并不在院子里,她也不用去多远,就出了房间找个月光照得到露水眷顾得到的地方躺着就成。

贺盾顺着床榻边的雕花纹往下挪,掉在地垫上滚了几个圈,倒是滚出去好远,贺盾咧嘴笑了笑,又开始了自己的长征路。

只天不随人愿,她还没挪到门口呢,远远传来了宫仆的请安声,说是见过王爷。

贺盾知道是杨广回来了,只是天还没黑就回家,这真是不寻常。

贺盾四处看了看,忙往边上一些挪,可惜她这比乌龟慢上一百倍的速度用肉眼都不定瞧得见,她‘跑’得气喘吁吁,也是垂死挣扎,只不住在心里默念阿摩看不见我,看不见我,阿摩让我安安静静的躺在这儿罢,否则她这一下午就白费力气了。

石块上面还拽着丝线,杨广推门进来看见了,把石块从地上捡起来,脸色微变,唤道,“来人!”

门外急匆匆抢进来两个小宫女,请安行礼,杨广沉声问,“今日谁进过房间?”他记得清楚,这石块他是好好收在枕头底下的。

两个婢女忙行礼摇头,“今日就奴婢和海棠待在院子里,王爷吩咐过,奴婢们便不敢进卧房,都一直在外院里做活。”

杨广蹙眉,两个婢女又忙辩解了一通,杨广知问不出什么,便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了,拿着石块又坐回了床榻上,捏了捏发胀的眉心,在卧房里环视了一周,并没发现什么异样,床榻上与晨间一模一样,不像被人动过,他这院子也不常住,住不久,无论是栽赃陷害还是偷摸东西,都不是好选择……

只是皇宫内院,也不能排除这些可能。

房间定是有人来过,这小石头若是能自己跑到门边去,那当真是成精了。

杨广将石块塞回了枕头底下。

眼前又暗了下来,贺盾:“…………”她现在大概是耗光了能量,一动也不能动,一夜回到解放前,明明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现下是白折腾了一下午。

无论贺盾多想啊啊啊几声,杨广都是听不见的,他有些心意阑珊,又从枕头底下把石块摸出来了,只觉这石块清凉凉的,像阿月的身体一样,夏天拿着清凉舒爽,冬天能冻死人。

铭心这里还没有消息送回来,武侯府的人都撤了,阿月的事父亲虽是有些生气,但架不住近来喜事多,倒也没怎么计较,只与他训话了一番,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好学上进的那些话,又让他陪着着宴客,请的是梁国国主萧岿。

萧岿携女入长安城朝贺新君继位,三日后便启程回江陵,母亲今日叫他去,端详了他好一会儿,说起当年祖父杨忠、外祖父独孤信投奔南朝受到梁武帝礼遇的事,又说南方女子心情温柔如水,最是知书达理温婉可人,什么意思他也听得明白,晋王妃大概就是萧岿的那些公主们了。

父亲母亲是想让他成了亲带着晋王妃一起去任上,萧家与大隋皇帝结成儿女亲家,萧岿定然喜出望外,关系上亲近了,父亲再多番嘉奖,萧岿尝到了甜头,自然会替大隋守好南边的门户……

父亲大概是想对陈朝用兵,杨广漫不经心地想,心说阿月不在,他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阿摩,你老是不相信我会像面之术,这会儿我相出来了,你的外父外母带着你的妻子远道而来了……

这话突地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杨广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连心跳都快了一分,阿月身上古怪的事又多了一件,这是几年前便知道他要娶萧岿之女么?

杨广直想现在就将阿月抓过来,像翻柜子一样将他翻出来剥光了抖一遍,把他所有的秘密都抖出来……

杨广长长舒了口气,暂且压下心里的烦躁,他对娶谁没兴趣,今日以阿月的名义跟母亲说了那慧公主面带凶相,这下纵是那慧公主八字再好,母亲也不会娶她当晋王妃了。

只杨广现下也没工夫想这些,他现在就想知道阿月是谁,阿月去哪里了,还有阿月什么时候回来。

他想他了。

房间里一室清冷,贺盾正挂在陛下的手指头上一悠一悠荡秋千一样被荡得头晕,门外宫女在外间请安,说是太子殿下有请。

杨广微微蹙眉,又将石块搁在了床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衫出了房门,吩咐好了不许人进去,也不要人陪,自己出了院子,没走多远就见大哥杨勇一身文士服,身后还跟了几个年轻公子,几个常服打扮的宫人,热热闹闹的一群人,不用猜就知道这是要出宫潇洒了。

杨广实在是没有在外吃喝玩乐的兴致,但他大哥生性豪爽,远远看见他就笑开了一张俊脸,等他走近了就一把揽住他,言语间颇有宽慰安抚之意,“皇兄方才听母亲说你不日就要娶亲了,成了亲又要去并州上任,以后没多少好潇洒的光景,大哥这便带你出去乐呵乐呵,尤其要涨涨见识,免得阿摩你见了新婚妻子手忙脚乱,到时候要是不知所措,丢了男子汉的脸,可别来找大哥哭诉了……”

杨勇说着自己朗笑出了声,后面跟着的世家公子们也笑,杨勇见杨广一脸无奈兴致不高,不由又大力拍了他两下,“皇兄知道阿月乍乍一走你不习惯,不过没他缠着你,你就可以放开玩了,阿摩你今晚再对美人没兴趣,皇兄都要怀疑你有龙阳之好,分桃断袖之癖了。”

杨勇说得随意,杨广笑应了,心里却是被分桃断袖四个字震得心神波动,他不是头一次听见旁人说他与阿月的玩笑,以往并不放在心上,今次却是不由自主听到了心里去。

他对什么美人不感兴趣,他宁愿阿月缠着他,若他非得要和一个什么人同寝同食,他宁愿这个人是阿月,分桃断袖……

弥子瑕摘了桃愿意先尝一尝甜不甜,甜了再把剩下的递给卫灵公吃,他也愿意这样对阿月。

汉哀帝不忍吵醒董贤,割袍起身……好似这样也没什么,以往他不也抱着阿月给他取暖么?

如果他非得要与什么人分桃断袖,那这个人一定是阿月了。

杨广面上带笑,全然一副温文公子的模样,一面应付着大哥对娶妻生子的心得经验,心里一面控制不住地想与阿月待在一处的这五六年。

想得多了,念得多了,心里的甜意和热意收不住,酒楼里酒香四溢,美人香衣,也就入不得他的眼了。

杨勇毕竟是太子身份,纵是美人在怀,也不敢太荒唐,嬉乐玩笑一番,赋诗的赋诗,高谈阔论的高谈阔论,最后夜半三更也散了场,没敢在外面过夜,被宫人们前拥后簇的拾掇着回宫了。

杨广扶着他,临近分别便劝了一句,“大哥你现在是一国储君,毕竟和以往不一样了,今日你盯着那慧公主看,给母亲和太子妃瞧见了,母亲和太子妃都不太高兴,大哥,以后酒也少喝罢。”

杨勇听了就笑,他酒量大,但架不住豪饮,这时候虽还有神志,但也昏昏沉沉的,脚下踉跄,口里还笑道,“阿摩放心,大哥只是偶尔为之,诗酒人生,有诗有酒,岂不快哉,说起太子妃……”

“嗝,阿摩我跟你说,你以后成了亲,千万别学父亲,定要拿出男子的雄风来,莫要给一妇人绊住手脚,知道吗,听大哥的,挺起胸膛来!”

“不过你运气比大哥好,听闻江陵女子温柔解语,弟妹就算不是萧慧,一母同胞的姐妹,样貌才学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话就说得太放肆了,眼看就到东宫分叉口了,杨广示意后头远远跟着的随从上来接了人,嘱咐了两句,等太子人走了,这才空下来,对着黑沉的夜长长舒了口气。

不远处铭心急忙跑过来,面色古怪欲言又止,脸色通红,眼里藏着些兴奋之色,憋不住了一样。

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杨广便道,“回去说。”

定是阿月有消息了。

杨广心跳有些快,本是想进屋说,后又想起晚间石块的事,便只与铭心站在池子边,四周开阔,面前一望无垠的荷花池,凉风习习,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杨广接过信,月亮高悬,虽是费力,但借着月光还是能看清上面的字,铭心等不及自家主上看完,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有着止不住的兴奋,“主上,你猜猜属下都查到了什么!”

铭心也不等,因为他太激动了,他收到消息飞奔着进了宫,这个秘密他憋了一路,再不说出来,他大概会把自己憋疯了,“没想到阿月会是萧国主的女儿!真是要吓死属下了!”

杨广听得精神一晃,“你说什么?”

铭心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卷图,倒豆子一样说得噼里啪啦,“主上,那慧公主真是蛇蝎美人,七年前她假装带着阿月出去探亲,给阿月下了药,把人推水里去了,阿月福大命大,没死,失去记忆流落在外,兵荒马乱的,阿月阴差阳错被北齐的宫人掠进宫去了,跟着温国公辗转逃命了大半年,这才遇上了咱们,啊啊啊,主上,阿月竟然是个女孩子,属下就说阿月平日细皮嫩肉的长得好看,主上,皇上不是让您娶梁国公主么,主上你喜不喜欢阿月,咱们把阿月娶回来罢,说起来阿月与主上同寝同食这么多年,不嫁给主上还能嫁给谁,不过主上您与阿月一起睡一起吃这么些年,怎么就没发现她是个女孩子呢——”

铭心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话都化成了嗡嗡声,杨广什么都听不见了,阿月是女孩子这一句话已经将他彻底劈成了两半,哪一半都无法回神,他觉得他该恼怒愤怒被欺骗了,但那股愤怒才刚刚发出芽来,就被旁边的欣喜激动撑起来的参天大树挤到了一边,还没开枝散叶就偃旗息鼓死了个一干二净,心脏跳得快极了耳膜鼓动,胸腔里都被疯长的喜悦和甜意灌满了,他觉得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这么高兴快乐过!

阿月是女孩子……

是什么人暂且不用管,光是女孩这一样,就足够让他如坠云端不知身处何处了!

阿月是女孩子这就很好,他可以娶她,以后可以和她大大方方的同寝同食,去哪里都能带上她,在她名前冠上他的姓,往后所有的人提起来都会说她是晋王妃,他想亲她就亲她,想抱她就抱她,再不用像现在这样想她见不到她了,以后一睁眼就能看见她了。

这一切都很好,杨广不住想,看在阿月是女孩子的份上,他大人有大量,就不与她计较哄骗他的事了。

阿月,阿月……

杨广神志一清,揪住铭心秉着呼吸问,“那她现在在哪儿!”

铭心嘿嘿一笑,“阿月自小被人收养在宫外,刚被她舅舅接回江陵去了,前后脚就被咱们的人追上了,那慧公主路上安排了人想害阿月,属下派人跟着,安排好了,保管阿月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掉,主上主上,咱们把阿月娶回来罢!”

杨广撒了手,暗自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如同傻子一样说出些傻话来,比如说是本王爷娶不是你娶,比如说阿月自小就是他的人,长大了现在也该是他的人。

她相得出他要娶萧岿之女,她自己又是萧岿的女儿,这么急匆匆回去,是想回来给他一个惊喜么?

难怪不让他称呼哥哥,说该称呼什么称呼什么……莫不是算到两人一世姻缘,想做他的妻子,想做晋王妃么?

杨广勉力抑制住心里疯长的喜悦和甜意,拿走了画像,又将手里的密信交给铭心,吩咐道,“处理干净,江陵那边多派点人……”

杨广想着自己在密信上看见的信息,眼里寒意一闪而过,低声吩咐道,“以牙还牙,找点人埋伏好,让萧慧死在路上,免得节外生枝。”碰了不该碰的人,敢做下这样的事,就要有所觉悟。

铭心哎了一声,嘿笑道,“这可有意思了,梁国国主的女儿除了那些已经出嫁的没事,十五六岁到八[九岁的,这些年死的死,病的病,就只剩下慧公主和阿月了,这么看来,主上您和阿月,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天注定的。”

那是自然了。

杨广听得想笑,又不想在属下面前失态,只道,“还不快去,废什么话。”

铭心乐呵呵走了,杨广快步进了房间,自己在屋子里踱步了好几圈,这才慢慢平复下心情,心说阿月,如果这才是你送给我的生辰礼,那我便原谅你一骗骗我六年的事了。

待宫里将聘礼等诸多事宜准备妥当,已经是年底了,再加上此去江陵路途遥远,来回也要二三月的时间,婚期就要翻过年去。

杨广耐心地等着,自他们兄弟几人被封王之后,父亲要求更为严格,每每无论是朝堂议事还是召见大臣,都让他们随在身侧旁听,课业和武艺也不能落下,很多时候忙起来,饭食都是和父亲一起用的。

大隋刚立,百废待兴,官员调动频繁,每一项政令都要经过朝廷的反复论议,官制、刑律、赋税徭役、礼制……哪一项都亟待解决商定,他们兄弟几个和朝臣一样,大半年的时间忙得脚不沾地。

想阿月的时间就少了,但夜深人静他独自回府的时候,阿月就占满了他的脑子,用膳的时候想起她,睡觉的时候也想,想看她穿着女装在他前面眉开眼笑的样子,不是画像,活生生的那种。

只是还要在等等。

并州战略地位重要,州治晋阳,北靠大漠,南近京洛,是抵御北面游牧的屏障,也是捍卫长安控制中原的战略重镇,自古以来就是兵家的必争之地,父亲怕他难当此任,便给他选了些德高望重的辅臣一同前往任上,王韶、李彻,李雄、韦师、张衡、冯慈明、段达、张虔威……

这些人有文有武,哪一个都是王佐之才,选出这些人给他,父亲可谓用尽苦心,但相应的,这些僚佐权利都很大,除了是他的老师之外,还负责寻常的地方政务,他就成了挂名的总管,父亲这几日特意让他与这些德高望重的朝廷大员接触,便是希望他能尊师重道,好生跟着这些文武之才学习,并且守好并州,抵御突厥。

出去了也不是完全的天宽地阔。

杨广从御书房里出来,铭心远远候着,见自家主上出来了便忙迎了上去,两人沿着青石台阶往住处走,走了好一段见周围无人了,铭心便低声禀报道,“江陵那边来信了。”

大半年的时间隔上个三五日便有消息从江陵那边传过来,是派去看着阿月的人送回的。

杨广脚步快了一些,回了院子径直去了书房,接了书信,先问道,“这院子查得怎么样,又无异常?”

铭心摇头,“听主上的吩咐,清远清孝他们暗中盯着好几日,没日没夜的没换过人,连老鼠洞在哪都看出来了,硬是没发现什么人进出过,主上,可是丢了什么东西?”

杨广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把玩着手里的小石块,心说那可就见鬼了,他将这石头挂在身上还好,但凡搁在什么地方,它都能长脚一样挪到其他地方去,有时候是在草丛里,有时候是窗台上,有次竟是掉在了御书房,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

杨广拿着石块在案几上磕了两下,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近来这石块变漂亮了,原先一块灰扑扑河边到处都是普通石块,现在透着些润泽的光,加之触手温凉,拿出去说是一块玉石,大概也是有人会信的。

这虽说只是一件小事,但实在非同寻常,毕竟这是一块能三番五次黏在御书房的桌角边、黏得死死的拿也拿不下来的石块,这样的事大半年里重复发生了两三次,如果不是人为,那就是这块石头当真成精了。

几个月的时间他也找得发现了规律,这石块不是在御书房,那就是在去御书房的路上……

那恨不得在御书房驻扎下来的模样,倒和阿月如出一辙……

杨广想着阿月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被铭心唤得回了神,这才将石块收到怀里,一边拆信一边问:“这次如何,阿月还是不肯与我回信么?她平日都做些什么,还是那些么?”

“阿月现在是个姑娘家的了,不回信那也正常。”铭心摇头,“虞大人还有三五日才会到江陵,阿月变成姑娘家性子也贞静了许多,每日都待在家里学习琴棋书画,不怎么出门,阿月很有天分,自学都能学得很精通,大半年下来,她弹琴的时候,还能惹得人在外驻足聆听,阿月也跟着张轲读书,学医,还跟这个老术士学占卜,每日也做饭洗衣,照顾张轲舅舅,跟着舅舅读书,写诗,啊。”

铭心说着嘿笑了一声,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递给杨广道,“属下想着主上定是想阿月了,让他们留了心,竹篓子里捡了一首阿月的诗,送来长安给主上看看,寥解相思之情。”

这半年来时时都有阿月的情况从江陵送来,杨广看了这些信只觉说不出来的古怪,学医读书学习占卜之术尚且还说得过去,但琴棋画就很奇怪了,以往他从没见阿月摸过琴不说,下棋也是个笨蛋,拿起棋子哪次不是耗尽心神,以前就不爱学这些,怎么现在倒开始盘弄了。

写诗就更扯了。

跟在他身边学了六年多,也不见憋出一词一句,离开小半年,倒有大作出来了……

杨广拆了信封,没看里面的内容,瞧见字迹就直接变了脸色,来回看了几遍,心里万般念头闪过,最后连呼吸都变了,将信纸压在了掌下,朝铭心问,“铭心你确认这是阿月写的么?”

铭心一愣,“那是自然了,张轲就是一般人家,家里也没几个人,铭青他们盯着的,这种事怎么会出错。”

字迹笔触还稚嫩的很,虽是端正娟秀,却绝对不是阿月的字迹。

杨广心里一团乱,疑虑的心思一旦起来,就生根发芽,让他忍不住想更多,甚至想阿月究竟是不是阿月了。

如果是,这些反常的举动是为什么,如果不是,那阿月在哪,她又是谁。

更何况她自小被养在宫外,东平王萧岌虽是做了官,但死的早,二月就是在张轲身边长大的。

张轲一介文弱书生,会琴棋书画诗书礼经并不意外,但阿月对朝堂政令知之甚详,见解独到,胆略非常,实在不像一介文弱书生能养得出来的。

反倒是这半年来信上描述的这个在琴棋书画上有才气天分的阿月更适合,更说得通。

可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阿月……

如果不是……

阿月……

杨广猛地从案几前站了起来,疾步往外走去,双目渐渐赤红,“去江陵。”若她不是阿月,那阿月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大半年的时间过去,阿月……杨广光是想一想那些未知的可能性就觉得窒息,他被阿月是女孩的喜讯砸晕了头,都不曾亲自赶过去确认一番,就算自己不能去,也要派个熟悉阿月的人去看一看,杨广心里闷痛窒息,疾步往外走,只恨不得立马就飞到江陵去,被铭心拦住了。

铭心急急道,“主上您莫要冲动,一来您去江陵本就不合适,二来皇上是不可能答应的,主上您现在说去找阿月,那不就跟世人说您知道阿月就是梁国公主么,这可是要杀头的欺君大罪,万万去不得的!”

杨广头脑一清,又停了下来,胸膛起伏,当时查到人的时候阿月身上一直都穿着官服,阿月虽是没见过他的这些属下,但这些人对阿月熟悉得很,根本不可能认错人,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现在梁国能嫁的公主只有阿月一人。

也罢,是与不是,等人送来长安,站到他面前,是人是神一目了然。

夜里的凉风也无法让他平复,杨广平喘了两口气,又回了书房,吩咐道,“当年阿月的事重新再仔仔细细查一遍,派人盯着江陵,有一点异常都不不要落下,通通回来禀报。”

铭心虽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素来听命行事,也没有多问,领命下去了。

杨广看着手里的信,这么多的疑点在,他得想办法让婚期提前,让人把新娘快马加鞭从江陵送过来。

是与不是,他只消一眼,就能把阿月认出来。

如果不是阿月……

杨广心里窒息,手里拿着的信纸捏成一团,直了直背,薄唇紧抿,目光又黑又暗,希望只是他想多了,只是属下弄错了,或者是阿月想改变了。

这话现在连他自己都不信了。

那人就算不是阿月,长得一模一样,也定然和阿月的事脱不了关系。

贺盾对于陛下能查到二月在哪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迟早的事。

她曾经尝试着沾点墨迹在地上或者案几上写下字迹,最后都是因为行动迟缓而告终。

她几个时辰都未必能拖出一个字,字太大她拖不出来,字小了一团污渍被宫女发现清理掉,基本都是耗光能量半途而废,收拾屋子的小宫女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发现把砚台盖起来以后省事许多,贺盾就彻底接触不到砚台了。

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最后见陛下忙于朝廷政务,有时连轴转连休息的时间都无,便只好耐下心来等着。

人和人毕竟不一样,等陛下见到了二月,若能分辨出来,开口问了,二月自然会把事情的真相告之他,他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就不会担心了,若是不能分辨,二月也不说,那更不用她忧心了。

贺盾思来想去,便也安分下来,除了偷摸着出去晒晒月光,被陛下带出去的时候偶尔掉在路上,或者掉在御书房,倒也没再折腾出什么古怪的举动来,直到今晚听铭心说有二月的诗作送来了。

两个人笔迹定然不同。

贺盾躺在陛下的衣襟里听着他的形色举动,就知道陛下是怀疑了。

贺盾也顾不得研究陛下知道一块石头成了精会是什么反应,瞥见案几上摊着一本书,蓄积了力量往上挪了一点,从陛下衣襟里掉出来,摔在了书本上。

这么来一下大概是花费了不少能量,贺盾瘫在书上缓了一会儿,费尽了力气这才挪到了陛下手边碰碰他,触碰着他暖暖的温度,心里不住念着,阿摩莫要担心,等二月到了长安,一切就都明白了。

杨广身体紧绷,盯着这块从他怀里掉在书本上,又在半尺距离间挪到他手边的石块,心里震惊又骇然,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么,石头都长脚成精了。

‘阿摩这个是我的护身符,你一直挂着的话,能驱邪保平安……’

连呼风唤雨都行,阿月有两样奇怪点的灵石似乎也不稀奇……再者这石头精似乎弱得很,若是有威胁,这大半年的时间,也轮不到他睁眼看着了。

更何况这还是阿月送给他的护身符,说是辟邪用的。

杨广慢慢放松下来,将石块放在案几上,盯着它问道,“你是妖是鬼,知道你的主人阿月在哪么,知道蹦一下,不知道蹦两下。”

杨广心里一团乱麻,话出口觉得自己离疯魔也不远了,但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等着晋王妃从江陵来,这中间日子太难熬,他现在就像油锅里烧着一样,坐立不安又无计可施,这小石块的灵异之处,对他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了。

陛下这招术好,她直消回答是不是就行,可操作性比较大。

窗外有月光透进来,照射在书本上,贺盾感谢了老天爷一回,在陛下紧盯着的目光中,努力往上蹦了一下,就安安稳稳的坐着了,她别的也不求,只求陛下不要为她的事操心,她现在过的很好,惦念着她的人却着急担心……她不应该这样,至少想办法让阿摩不要挂心了才是。

小石头蹦得不是很高,但砸在书本上有轻微的响动,实实在在的,杨广看见了也听见了。

这太玄了,和单单在慧公主头顶上下雨一样玄,只是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杨广心跳加剧,喉咙干哑,复又秉着呼吸问,“那阿月她现在怎么样,安不安全,好不好,好的话你就纵两下,不好的话就纵一下。”

她很好,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贺盾有点疲乏,但还是努力往上跃了两下,只是幅度比方才又小了很多,这是个体力活,纵这么几下,她蓄积了六七天的能量,也快要花没了。

杨广握拳抵着额头,微微闭了闭眼将眼里的热意逼退回去,好一会儿目光在案几上转了一圈,将砚台拿过来,低声问,“那你识字么,阿月在哪能写下来么,或者能带我去找她么,能的话一下,不能的话两下。”

在这块石头里。

要写出这几个字几乎是不可能的。

月光移到了另外的地方,贺盾小幅度的晃动了两下,节约着能量,免得一会儿陛下又有问题问她,她操控不动石块了。

杨广目光一黯,伸手将石块拿起来,不知道阿月在哪里,知道她平安也好。

石块和方才相比光泽散了很多,显得有些暗淡无光,杨广心里虽不是全信它,此时就像那些去寺庙求神拜佛的人一般,得了个上上签,心里总是要安定许多,只是不知它的话可不可信。

杨广捏了捏石块,翻来覆去看了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又把石块放在案几上,沉声问,“有个问题需要你回答一下。”

“阿月是男孩,宦人,还是女孩。男孩不动,宦人一下,女孩两下。”

贺盾:“…………”这是要确认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了,贺盾虽是精神不济,却还是挪动了两次。

石头给了反应,杨广心里安定不少,它是个精怪的可信度又高了一些,毕竟这石块他带在身边几年了,往常都是一动不动,阿月出事后才逐渐有了异样,想来是感知到主人不在身边的缘故……

杨广指头拨弄了下石块,想着阿月的事就有些走神,若江陵的那个阿月不是阿月,那他要如何处理成婚这件事,阿月是个女孩子,他便不想跟旁的女子成亲,他想要阿月做晋王妃。

杨广手指动得漫不经心,贺盾想睡了却给他戳得不得安生,有时候他拿着她翻来翻去,动静不大,但对她来说就是翻天覆地无疑,贺盾想抗议,又因为心里亏欠,外加反抗不能,只能闭着眼睛权当自己在游乐场坐过山车,任凭他在她身上这里点一点,那里又翻一翻,自顾自岿然不动。

说起来陛下的胆子和接受能力已经大得突破天地了,要换成是外面的小宫女,指不定要被吓得花容失色,再请个道士进宫消灾祈福,弄得满城风雨了。

杨广这半年来睡不好,现在夜深了也没有睡意,又刚刚捉住阿月的石头精,就想多了解一点,打算先去洗漱,本是想将这石头精塞回被子里,怕它偷跑又不放心,带着一起去浴池,边走边问,“你是男是女?女一下,男两下,动罢。”

贺盾知道他是睡不着,便也认真应了,她女孩的身份早就曝光了。

岂料陛下听了手就一顿,勾着了丝线把她坠了下来,贺盾给他吓得意识都清醒了,连忙晃了晃示意陛下抓紧了别摔了她,杨广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紧张,拎着她平平稳稳的走着,等到了浴池才把她放到池边上。

浴池里温温热热的很舒服,让人的灵魂意识都放松下来,贺盾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打算好好享受享受,兜头就罩来一截厚厚的巾帕,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杨广脱了衣衫进了水池,想着以后还要与这个石头精相处很长时间,便温声解释道,“男女授受不亲,先前是我失礼了,石姑娘你现在行动不便,我拿个帕子先隔一隔,姑娘你不是想去御书房么,今日你早点歇息,明早我带你一起去。”

贺盾:“……………”还没开窍的陛下还是这么一个懂礼节尊重女子的好孩子,怎么长大就好色起来了呢,按照历史记载陛下虽不是沉迷美色的君王,但喜欢美人是无疑的了,妃子也有好几个。

杨广说完便进了池子,他看得出来这是个功力低微的小妖怪,但毕竟是有意识的东西,以前在阿月脖子上挂了那么多年他想起来就很介意了,是个女的还好一些,不过他自小到大除了阿月没碰过其他男色女色,便是那个现在还会来寻阿月的倾国美人冯小怜,他也是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这样很好,他得一直保持下去,等阿月做了晋王妃,知道他是个比父亲还规矩的好男人,指不定要多高兴了。

阿月,阿月,你快出现罢,或者好好的待着,等我把你找出来。

杨广在池子里浮了两圈,洗好了出来,换好干净的衣衫,让守在外面的宫女们进来收拾,拿着石块回了卧房,把石块放在了窗台上,吩咐道,“石姑娘好生歇息,明日一早我带你去御书房。”

这窗棂过了时候便照不到月光了,但陛下吩咐了,贺盾也就乖乖呆在了窗台上,她虽是脱离了二月的身体,梦魇的怪病却一并带到了石块里,好在她现在不用睡觉,醒来睡不着,睡不睡都无妨,但去御书房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一来她可以听杨坚朝臣们商量政务,二来杨坚身上紫气蓬勃,比初初登基那会儿还要旺盛,这种祥瑞之气比日月精华的效果好上一百倍,沐浴上一小会儿当得在外躺上三五天,御书房对贺盾来说,无疑是洞天福地了。

第二日陛下是把她拴在袖子里去的御书房。

高熲,李德林,虞庆则、苏威、杨雄等人都在,服装也和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帝王贵臣,都穿着黄纹绫袍,乌纱帽、九环带、乌皮六合靴。

杨坚身上的朝服和百官的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是带上有十三环的腰带作为帝王的象征。

满眼的黄色,贺盾知道这些都是崔仲方根据五行推算制定的成果,车马、旗帜、服饰,这些改革虽只是小事,但处处都透露出新王朝朝气蓬勃,喜气洋洋的,精神头很足。

今晨这个朝议听起来似乎更像是对近来朝廷政令的进程汇报。

贺盾听到六官制改为了尚书省,门下省、内史省外加尚书省所属的六个部门,心里就有些激动了,在杨广的袖子里往外挪到袖边上,紧紧抓巴着袖口的边缘,看着侃侃而谈的高熲,心潮澎湃,心说她这是运气好,还赶上三省六部制的诞生。

这可是杨坚当上皇帝以后的第一大创举。

三省六部制承前启后,就此奠定了大天[朝中央政治体制的基本框架,这种制度一直延续至清末,期间的变动也只在于平衡各部门权利和关系,杨坚此一项政举可谓影响深远,堪称天[朝官制史上的重大变革,从此以后决策和执行分出了两个层次,宰相逐渐变成了一个决策群体,职责更像是秘书,帮助皇帝共同商议决定国家的大政方针。

商议好的国政大事,经过中书省草拟诏令,门下省审核合格,最后经由皇帝批准以后,再交给尚书省执行,如此一来,施政和决策分开,注定了宰相只是皇帝的辅助决策人员,像宇文护那样专政的权臣是不可能出现了,削弱了相权,集中了皇权,这是一整套严密完整的官僚机构,行政议员的扩张能集思广益不说,各部门分功明确,国家的行政效率也会提升到新的高度,国家更像一个机器了,在君主的带领下,高效又良性地运转起来。

只此一条在官制体质上破旧迎新影响后世千百年的政治改革,就足以称呼杨坚一声伟大圣主了。

贺盾听得聚精会神,只恨不得现在就长出手脚,拿着笔墨把这朝堂上皇帝和臣子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下来才好。

高熲正说着编著《开皇律》的事,此次参与编著的包括高熲、杨素、李德林、郑译等人在内的总共有十余人,集思广益,律法已经有一个初稿了,杨坚听完,频频点头,又道,“以轻代重,化死为生,法外施刑的漏洞也要堵上……”

杨坚说着看向候在一边的杨广,问,“你大哥不在,阿摩你来说说,狱吏滥施酷刑,往往屈打成招,这事可有些遏制之法。”

这事想要彻底杜绝是不可能的,父亲也说了遏制二字。

杨广行了一礼回道,“儿臣以为可规定量刑拷打的最大数目,譬如杖行,规定最多不得超过两百下,刑杖不能换人,统一好各处刑具的样式,另外可以允许自诉,同一事件的罪犯可以相互纠告,纠告有赏,知情不报有罚,若是能让罪犯们有条路径可以逐级上告,有冤屈的,可以由郡到州自己申诉,死罪的犯人反复审查案件,再进行最后判决刑罪,如此或可遏制一二。”

杨坚听了频频点头,面上露出些放松之色,高熲等人也说此法可再议,郑译又说起修史的事来,李德林便奏请允许民间学者私自修史,如此可百花齐放。

杨坚想了想便点头应了,提起修史,杨坚便看向杨广道,“二月那臭小子还不回来,他若回来了你便跟他说,朕让他进秘书省当官,做秘书令,让他莫要当缩头乌龟了,朕还能跟个小孩计较不成。你们自小亲如兄弟,你成亲,他还躲着不见你,可是真没良心了。”

秘书令,掌管大隋所有的经籍图书,天文历法,这官职最适合她了。

这算是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了,贺盾听了高兴,转眼间想起自己现在的模样,又偃旗息鼓了。

“儿臣现在也还没见过阿月。”杨广知道父亲是想阿月了,他也希望在江陵的阿月就是阿月,那样什么都好说。

虞庆则紧接着说起吐谷浑侵犯凉州的事,高熲便推荐了乐安公元谐,虞庆则也说此人有勇有谋,广平王杨雄附议,隋文帝便下诏派元谐为行军元帅,统领步骑十万人,反击吐谷浑。

要出兵,杨坚想占卜吉凶,便想起二月来,叮嘱了杨广一回,杨广一一应了。

贺盾倒是不担心,她记得这一战,元谐领兵打仗很有一套,御下有方,此番与吐谷浑对战,在青海湖俘虏斩杀对方数万人,可谓是大获全胜,吓得吐谷浑的王亲贵族们带着子民来大隋投诚,可谓开国以来最为振奋人心的一击,自此信服杨坚的百姓臣子们更多了,朝堂上下一片欢腾。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捷报就会传回长安,普天同庆。

杨广耐心地等着臣子们商议完战事,这才上前行礼道,“父亲,儿臣有一言。”

杨坚点头示意他说,杨广便接着道,“父亲,吐谷浑侵犯凉州,是因为境内遇到干旱天灾,草原缺水河流枯竭,牛羊马匹多有饿死病死,这才往凉州抢东西,吐谷浑与突厥、凉州都毗邻,突厥亦是逐水草而生,又有高宝宁等人与突厥勾结连通,儿臣以为防御突厥一事也不能忽略了。”

杨广说着叩请道,“并州乃是防御突厥进犯的门户,老太师已经抵达长安就任,儿臣既是领并州总管一职,叩求尽快前往并州任职,有王大人,李大人他们在,必然能预先做好防御突厥进犯的措施。”听了吐谷浑的战事,他确实担心突厥会趁火打劫,再加上阿月的事,一石二鸟,再好不过了。

赴任前兵马粮草先有个准备,大概一个半月的时间,快马加鞭足够庾季才带着他的晋王妃赶回来长安了,毕竟是两国联姻,母亲又想让他成亲了再去并州,这婚礼虽是仓促,也非得要办了不可。

高熲虞庆则等人听了皆附议,防御突厥这件事本就已经提上了日程,晋王不说,他们也是要进言的,只晋王能看得到这一点,高熲等人难免要在皇帝面前称赞两句。

儿女亲事如何比得上边关防务,杨坚略想一想,便点头应了,又传了旨,让来和重新拟定晋王的婚期,就定在两个月后,至于娶谁不是皇帝和朝臣要担心的,这是选的晋王妃,给萧岿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乱送一些人来。

两个月,赶上国家打了胜仗,这婚礼可是特别讨喜了。

因着史书上对陛下大婚的日子没有明确的记载,再加上几个月后高宝宁确实领着突厥五个可汗集结起来的四十万大军入侵了长城以南的大隋边境,贺盾便也没多想,安安静静的待在陛下袖子里沐浴紫气隆恩,她今晚能量充足,虽不见得能做些什么,但陛下问她话,她还是能蹦两下的。

要是陛下能问她一句,你是不是二月,是就纵一下,不是就纵两下,那一切都好办了。

可惜有和她一样样貌身体的二月在着,陛下便是认出二月不是她,一下子也很难联系到这块石头上来,她这样的情况毕竟是特例,她在这个时空待了这么些年,能看到些常人不能看到的,也没发现有其他神怪之事。

在寻常人那里,鬼怪灵魂都是听说过没见过,陛下心里素来不赞同父亲占卜问凶吉的那一套,能接受这块石头的事,已经很难得了。

杨坚称赞了儿子几句,又指派了官员去晋王府帮他张罗布置,因为婚期仓促,在别的地方就多补偿了些,时不时便领着儿子在跟前亲自教导政务,杨广倒是进益良多。

晋王府里张灯结彩,离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毕竟是大婚,一辈子也就这一次,贺盾也有些兴奋,只她也能察觉到陛下有些焦躁烦闷,每每就在书房里落脚,睡觉的时候更少了,一心就扑在朝政和课业上,有点时间也是在王轨和宇文宪那里跟着学习兵法,府里的事一句也没过问过。

陛下出去了也不许她乱跑,贺盾便也乖乖待在屋子里晒太阳,因着是要准备亲事,府里热闹起来,有官员宫女进进出出帮着张罗布置,贺盾更不好乱动,便安安心心等着,等着围观这一场场面宏大的盛世婚礼。

捷报传回来比想象中要快,朝堂上下一片喜气,杨广成亲的事又恰好碰到这个档口上,惹得杨坚龙心大悦,婚礼的规格便又盛大了几分。

夫婚姻之礼,人伦之大者也。酒食之会,所以行礼乐也。今郡国二千石,或擅为苛禁,禁民嫁娶不得酒食相贺召。由是废乡党之礼,令民亡所乐,非所以导民也,勿行苛政。

自汉宣帝发了这道诏令以后,朝野民间一改以往婚礼不贺的习俗,认为成亲是大吉的喜事,这一日也就越热闹越好,大宴宾客,抚衣而喜,闻歌起舞,要多欢腾就多欢腾,再加上长安近来碰到打了胜仗,百姓朝臣们都跟着沾了光,杨坚要宴请百官,接待来使,举办一场盛大的歌舞宴会。

杨坚颁布法令禁止百戏杂戏,平日又节俭勤政,宫中的宴会也以宫廷正式的音乐歌舞居多,虽是略显单一,但官员乐师们瞧得出圣意,费尽心思也要把这场宴会办好了,府里边也是热热闹闹的,侍女仆人们走路脚下都带风,贺盾便是只能乖乖的待在窗台上,也被这喜庆的气息感染了,即觉得新鲜稀奇,又觉得人真的很多,很热闹,特别的鲜活。

毕竟成亲这样盛大的仪式,在后世是没有的,她以往只是在一些复现作品,影像作品里见过,虽说也是逼真的全情体验,但模拟的便是模拟的,这样热烈的气氛浓厚的古典风仪,技术再高超,也是复刻不出来的。

贺盾是给陛下拎回来的。

陛下对待妖怪特别的没有耐心,平日都不怎么跟她多话,但凡有需要说话的时候,也是石姑娘长,石姑娘短生疏客气得不行,她要是越距了,陛下也不会跟她客气,直接命令她这样那样,总之待遇比是阿月的时候差好几百倍了。

方才是直接把她从宇文恺的袍角上揪下来了。

杨广把石块放到案几上,蹙眉问,“你挂在宇文大人的袍角上做什么。”他为了找这个小石块,可是弄得父亲朝臣都知道了,尤其是父亲,高熲这里,最近还添了个宇文恺。

想想那场景罢,他要叫住这些他叔叔伯伯辈的朝廷大员,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问一句,“高大人,宇文大人,您不小心勾到了我的小石块……或者你的鞋子黏住了我的小石块,能把石头还给我么?”

杨广拎着丝线在案几上磕了两下,宇文恺和高熲那惊奇古怪的神色,他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贺盾:“…………”她出去了总是会回来的,只是陛下防贼一样放着不让她跑,她去昭玄大哥那里,还有杨坚那里都以失败告终,这次好不容易粘在宇文恺的袍角上,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看见这位伟大的建筑师是如何将大兴城设计出来的,就给逮回来了。

杨广也不指望这石头精能给他什么反应,只看它周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光华,微微蹙眉,若有所思,“父亲招宇文恺高熲入宫,是想修建新城,这倒像是阿月会多管的闲事瞎凑的热闹……”

自东汉丧乱以来,长安屡遭兵祸,都城破败,格局狭小混乱,百姓官员住所皇宫混居不说,饮水也不干净,父亲早先便有了迁都的意图,原先不提,只是顾忌着大隋刚立,大兴土木会遭百姓朝臣非议,这几日父亲寻了高熲苏威商议此事,当时虽无定论,不过隔日庾季才便上书当有移都之事,仰观天象俯察天地的说了一通,直说得朝臣心服口服。

父亲还是犹豫不决,老太师李穆上表天时地利人和的阐述一番,言辞恳切,父亲又领着朝臣反复商议,营建新都的事这才定了下来,地址也选好了,就在龙首山,高熲总领大纲,领着匠人大家刘龙,太府少卿高龙叉等人,又任命宇文恺为营新都副监职,一同负责新都工事事宜。

高熲和宇文恺算是首要人物。

若是阿月在,定然是要整日围着高熲宇文恺转了,杨广看了眼案几上的石块,心说什么样的主人什么样的宠物了。

贺盾蹦跶了两下,表示自己现在能回答问题,不过陛下就没搭理她。

杨广自顾自低语道,“你这小妖怪倒也忠心,知道她喜欢什么就去看什么,不过她就是个小白眼狼,走了这么久,也不知还会不会想起你了。”连他大婚也不见有什么动静,除非她就是江陵那个阿月,否则可真是小白眼狼了。

贺盾察觉他心情不大好,挪到他手边蹭了两下,至少安慰两下,没成想陛下不吃这一套,兜头又给她罩了一块巾帕,“石姑娘你好生在屋子里带着,等大兴城的工事有进展,我抄录一份收录留给阿月便是,不用你费心。”

贺盾嗯嗯点头应了,陛下现在忙,她也不扰他,等忙过这段时间,她在找机会出去好了.

大天[朝的宫廷建筑在世界上本就无以伦比,大兴城又堪称世界第一城,几乎代表了这个时代最高的社会经济水平和历史科技发展水平,又在她眼皮子底下,不去看看她抓心挠肝的连晒太阳都没心思了。

这可是存活在古籍里的惊世建筑。

到她所生活的年代,大兴城连遗址都没有了,这座已经化成灰烬直接消失在历史长河里,连渣渣都没留下的伟大建筑,现在活生生在她面前一砖一瓦的拔地而起,这种事想想都够她激动的,前后不过花了九个月的时间,错过就再没有了。

尤其是在御书房听过建筑大家宇文恺的设计理念和构思以后,她光是在脑子里构想一下大兴城的恢宏气概,就向往不已想入非非了。

一座活在传说里的宫殿,对贺盾来说跟化石复原一样。

甭说是周边小国如朝鲜日本要仿照着大兴城来建,这座都城便是放到后世几百年都是很了不起的,规划和建设期间人力、物力,施工组织和管理都相当的精细严谨,几乎到了系统规范的程度,地形、水源、交通、军事防御、城市管理,以及供需商业等一系列配套措施都考虑到位了不说,各方面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诸多因素也都融合得恰到好处。

能拿到杨坚面前的东西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研讨过的。

宇文恺是一个有历史底蕴,文化素养,精通佛道两家、并且能将这些东西蕴含的美学和实际完美融合的大建筑学家,贺盾听得大开眼界,对宇文恺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恨不得成日都跟在二位大人后头,把全程都记录下来。

她听得仔细,遇到不懂的,也暂且先死记硬背刻在脑子里,一来是因为她喜欢这些,二来现在不懂,琢磨得多了,总有一天会懂的。

她若是有手有脚,近来可真是要忙得飞起来。

除了迁都以外,秘书监牛弘牛大人上表言文献典籍散失,请求朝廷开民间献书之路,杨坚虽是觉得国库空虚,但也知晓朝廷文献典籍的重要性,咬咬牙也就采纳了他的意见,下诏令献书一卷,赏缣一匹,这对百姓来说也是一件喜事,还有些文人义士主动献出家里的藏书,秘书监还在长安城专门设置了献书点,专门接纳书籍文献,杨坚为此又博得了不少士林学者的支持和认同,明主的名声也是这么一点点积攒来的,贺盾想去帮忙凑热闹,又没办法,只每日干听着牛弘禀报说哪处哪处献了多少文籍,总共有多少万册了,杨坚都说了封她做秘书令,如果她现在是个大活人,这个工作就是她来做了。

可惜她大部分时候就只能躺在石头里发梦了。

有侍女依次进来,杨广让他们把东西放下,贺盾被巾帕罩着,也看不见陛下在干什么,只听稀稀疏疏布料摩挲的声音,猜陛下是在换衣衫,等听他叫侍女进来给他整理头发衣冠,女官素心笑言说王爷风仪不凡,是大隋最出彩的新婚郎君,这才想起明日便是成亲的日子了。

素心是独孤伽罗身边的女官,这时候大概是过来看看府里有无需要帮忙的。

这段时间贺盾多半都是在外面,做自己喜欢的事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都到成亲的日子了。

贺盾想看看陛下穿着婚服的样子,便一点点从巾帕里挪出来了,露出小半个身子,看着昏黄烛光里的少年郎,有些回不过神。

杨家祖辈都是威武高大的身形,杨广也不例外,十三岁比同龄人高出一个头去,再加上气质温文尔雅清风霁月,眉目俊挺轮廓俊美精致,就这么一身黑衣纹绣红边祥瑞,头戴墨冠,长身玉立地站着,清贵无匹,龙章凤姿。

素心是说的实话,这等风仪,是无人出其右了。

杨广脾性素来和善,与独孤伽罗身边的女官也熟稔,便也温声应了两句,听素心传达了母亲的嘱咐,一一应了,又问了母亲可好,说明日一早便进宫拜见母亲,素心笑吟吟应了,杨广把人送出了府,自己回了房。

杨广在案几前坐了下来,俊美精致的脸上没了方才温和的笑意,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喜怒不辨,通常这副模样就是心情不虞了。

陛下看样子就不像个想成亲的,不过贺盾倒是不太担心,历史记载萧皇后性情随和温顺,聪明能干,善解人意,还能书能画,很有才气,又擅长占卜之术,很得杨坚和独孤伽罗的喜欢,成婚以后和陛下的感情也很好,在历史上也是一段佳话。

脾性才学上萧皇后和隋炀帝就是很模范的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如果成亲后陛下还是这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唯一的差错那可能就出在她曾经用过二月身体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上了。

由男孩变成宦官,再变成女孩,虽是阴差阳错身不由已,事情却已经是这样了,若陛下当真介意,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挽回了。

贺盾正胡思乱想着,冷不防却被杨广拎了起来,陛下眼里没有一丝波澜,声音也很平静,“明日我带着你过府迎亲,我虽能看出来人究竟是不是阿月,但为了以防万一,你也看看,是阿月,你就好好在我袖子里呆着,不是,你就从我袖子里掉出来,明白么,明白就动一下。”

宴会是在宫里,但亲事要迎回府里来,杨坚独孤伽罗会驾临王府,至少也会象征性的露一下面。

众目睽睽之下,不管陛下心里如何想,大概都不会表现在脸上,这样就不会在杨坚面前闹得不可收拾。

贺盾了解杨广的脾性,倒也没担心太多。

杨广倒在榻上,衣服也不脱就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外头奴仆走来走去忙碌之极,热闹的喧哗说笑声衬托得屋子里一室清冷,贺盾呆呆看了他一会儿,从巾帕里挪出来,好在案几离床榻不远,她花了点时间力气挪上床,知道陛下不喜欢她碰他,便也没靠近惹他心烦,只在枕头便上安安静静的坐下来,心说阿月你可一定要努力,两人快些看上对方的优点和闪光点,这样成亲以后才开心得起来。

贺盾也睡不着,就这么睁着眼睛挨到了天亮。

梁国公主下榻了行宫驿府,杨广是一夜未眠,晨间起来先进宫去请过父亲母亲,到了吉时这才去的公主府上,一路上心脏都不是自己的了,骑着马行动迟缓还遭了他兄长一回笑话,待在行宫驿府门口看见同样一身吉服的新妇,心就直直沉到了谷底,果然,真的不是阿月。

他心里大概早就相信了这不是阿月,否则来接亲的时候,为何一点欣喜期待也无。

身旁杨勇等人倒是惊呼了一声,“阿摩,你看弟妹跟阿月长得一模一样!”

是长得一模一样,但他一看那双眼睛就知道不是阿月,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不是阿月,他不知自己从哪里分辨出来的,但就是看一眼就知道她不是阿月,他甚至不需要碰她确认她的温度是否冰凉,不需要开口询问一些事,或者让他带着的石头精来确定是不是阿月,只消一眼,他就知道她不是阿月。

这可就奇了,杨广强压住想立时上前质问这个女子的冲动,一模一样的身形不说,连名字都是一样的,世界上没有这么巧的事,不是偶然,那就是人为了。

“哈哈哈!”杨勇见杨广僵站着,一拍他的肩膀,乐道,“怎么阿摩,高兴傻了,还不快去把妻子接回来。”

杨广听见自己应了一声,这样的结果本也料想过,是以并不觉得惊奇,他脑子里甚至很清醒,冷静地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

萧琮过来行了平辈的礼,自称臣子,杨勇便说以后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云云,一番寒暄。

杨广未再看那张脸一眼,待新妇上了轿,便翻身上了马,在欢腾的锣鼓声鞭炮声中回了王府,对周遭一片的恭喜庆贺声充耳不闻,等着新妇一起进了王府,也不等德高望重的老太师唱喏那些长长的吉祥话,当下便直直在满面含笑的父亲母亲面前跪下了,叩首道,“还请父亲恕罪,儿臣不能与梁国公主成亲。”

杨广声音不高不低,却立时让满堂寂静了下来,杨坚一摆手,连周遭的说话声和舞乐声都戛然而止,张灯结彩的厅堂里静得针可落地,压在身上的视线如山一样凌厉沉重,杨广脸上却浮起了笑意。

杨坚脸上的笑散了,盯着儿子神色不悦,杨广似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样,脸上眼里都是温和的笑意,朝杨坚行礼道,“父亲,您看看站在太子身边的梁国公主是谁。”

满厅堂的目光都落在了一身吉服的新妇身上,这里坐着的不是高官大臣就是亲朋好友,无论是哪一类,都对阿月熟悉之极,方才是没注意认不出来,现在听杨广这么一提,惊呼声四起,是太史令,是二月的声音都细细碎碎出来了好几个,议论纷纷。

萧琮脸色不怎么好看,杨坚与独孤伽罗都变了脸,只杨广眼里都是松快的笑意,朝上首一身正服等着他们叩见的帝后道,“父亲,原来她是阿月啊,父亲原先便把阿月当儿子看待,儿臣原先有个弟弟,不曾想现在弟弟竟是变成妹妹了。”

杨广这话可真是平地一声惊雷,知道的呆愣在了原地回不过神来,不知道的听了恍然大悟震惊之极,满堂的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新妇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的苍白之色,萧琮自小聪慧无比,三言两语就听出了个中蹊跷,再一看身旁这位他见过没几面的妹妹,俊面上也白了一白。

杨坚猛地拍了下手边的檀木桌,一语不发确却脸色铁青,显然是动了雷霆之怒,杨广看着下首萧琮惨白的脸色,知道这位梁国太子想必也不是特别了解自己的妹妹,心说萧岿是养了头豺狼,适合的嫡女也就剩了这一个,只能送这么一个不知根也不知底的来了。

杨广知道父亲要的是两国交好,并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僵,便又开口道,“父亲莫要生气,阿月不是莽撞之人,她原先是北齐的俘虏,又不记得八岁以前的事,大概不是有意欺瞒我们的,这些年阿月与母亲有母女情分,与儿子有兄弟之谊,大隋与梁国又素来交好,依儿臣见,这件事也算是上天有机缘,亲事结不成,父亲不若收阿月为女儿,也算是为先前义子一说正名了。”她不是阿月,他便不会与她成亲,连过一过这些郑重的仪式都不想。

杨广知道父亲会同意的,他要的只是与梁国交好这一样,至于是收公主,还是娶晋王妃,效果一样便好,父亲心里对阿月大概是厌恶之极,但碍于身份不好计较,他现在这个提议,父亲十之八[九

会同意的。

果然杨坚神色缓和了不少,独孤伽罗朝下首的新妇招手,温声问,“阿月,你哥哥说的可是真的。”

杨广听这女子认下了阿月的事,心说有备而来倒是一件好事,说明她确实知道阿月了。

下首的女子脸色虽是有些寡白,眼里有些慌乱,却勉强镇定下来,叩首行礼道,“哥哥说的都是真的,阿月并不是有心欺瞒,只受了伤忘了事,方才见了哥哥这才想起来,至此事情已无可挽回,是阿月辜负了父亲母亲,阿月也以为亲事不妥,还请父亲母亲收阿月为义女,不要嫌弃阿月才好。”

萧琮一身冷汗忙不迭的行礼告罪,杨坚摆摆手让他们起来,他今日被搅扰了心情,并不想在这里多待,只朗笑道,“也罢,大隋便多了一位公主了,朕就封阿月为清月公主,温文你回去与你梁帝说,朕改日再嫁一位公主过去,以后关系更亲近了,大隋与梁国永世结好。”

这是喜事,萧琮哪里有不肯的,忙叩首行礼谢恩,朝臣一片庆贺之声,这成亲的仪式张灯结彩,文武百官面前有个见证,杨坚与独孤伽罗喝了梁国公主敬的茶,就算是认下这个女儿了。

朝臣们莫不啧啧称奇,待婚宴散了还兴致勃勃的谈论着,杨坚临走前却使了个宫人来,吩咐杨广散了后立马进宫面圣,杨广纵是想现在就和他这位妹妹沟通沟通,也只得暂且忍耐下来,先进宫受罚。

杨坚挥手让宫女仆人全都下去,皇帝寝宫里就剩了三人,杨坚坐在上首,脸色虽不似方才那般铁青着,但也很不好看,朝杨广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搞什么鬼,两国邦交之事,你三言两语搅和了个天翻地覆,你当这是小孩玩的儿戏么!”

杨广知道父亲并没有信他的一面之言,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他那点道行,又仓促匆忙,哪里能逃过父亲的眼睛。

“今日若不是收那丫头为大隋公主,我看你怎么收场!”杨坚说着气头上来,又在雕龙刻符箓的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独孤伽罗在旁边温声劝了几句,又递了杯新添的茶。

杨坚接了茶水灌了几口,瓷碗重重放在手边的矮桌上,看着杨广神色越发冷冽了,“那丫头人前遇事战战兢兢,目光举止不过普通闺阁之女,哪有阿月的半分胆气在,你现在胆子也大了,敢在婚事上动脑筋!”

杨坚目光凌厉,胆子小点的只怕要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独孤伽罗倒是嗔怪了一声,“好了好了,现在不是在朝堂上,就莫要生这么大的气了,连你我都看出那丫头不对劲,阿摩与阿月自小一块长大,怎会察不出异样来,听阿摩解释清楚了再生气也不迟。”

独孤伽罗说着便示意杨广,“阿摩,究竟怎么回事,与我们说清楚罢,你素来不是莽撞的孩子,今日这事该是有缘由的。”

“还请父亲听儿臣解释两句,莫要气坏了身体。”杨广行礼道,“今日儿臣去迎亲,在驿府见到阿月也吓了一跳,先是被阿月是个女孩子惊得回不了神,后来多看了两眼便发现她根本不是阿月,可这事情太蹊跷了,这个梁国公主名为二月,年芳十五,父亲可记得阿月总说她大我两岁了,可见两人的年纪也是一样的,今日那梁国公主一点不陌生的就与大哥他们行了礼问了好,在府里也一口就认下了自己是阿月,也认下了父亲和母亲……”

除了在他属下眼皮子地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换走这一项难解释得通,又加上有阿月的石头精在,他几乎要怀疑阿月和先前那些梁国公主一样,遭遇不测了,毕竟有萧慧在前,梁国再出一个豺狼脾性的公主也不稀奇。

杨广接着道,“儿臣本是要质问的,后来想着认了梁国公主为妹妹也好,一来不影响与梁国的邦交,二来阿月是我们自己人不用担心,但这个公主不同,她若是知晓我们大隋的事,是万万不能放回梁国去的,认她当妹妹,先把人留下,是儿臣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了。”

独孤伽罗点点头,杨广目光微暗,接着道,“儿臣小时候与阿月同寝同食,却当真没想过看一看阿月究竟是女孩还是男孩……如果阿月当真是女孩,那儿臣猜测阿月会不会也是梁国流落在外的小公主,儿臣以前便听人说起过双生子的事,只有双生子才会容貌年纪都一模一样……”

双胞胎,这解释当真是除了夺舍以外最合理的解释了。

这是怀疑她被自己的双胞胎姐妹干掉,顶替了名字身份,嫁来大隋了。

贺盾躺在杨广的袖子里听得有些发囧,正想陛下为何就往阴谋论上靠,就听独孤伽罗开口了,她也明白为何陛下老是觉得她被害了。

独孤伽罗面上都是忧色,“当真是这样,阿月只怕凶多吉少,先前江陵那边是来信说慧公主出事,没办法参选晋王妃,这么看来梁国后宫可真是乱得……”

贺盾也不关心慧公主怎么了,她现在泡在浓郁的紫气里舒服得很,知道陛下不会有事,就有些昏昏欲睡的。

杨坚看了眼杨广,突地问,“杨广,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对阿月那小子动了心,知道他可能是个女孩,就连梁国公主都不想娶了。”

杨坚这话问的突兀,饶是杨广性子素来四平八稳不露形色,乍一听这话脑子里也不受控制的兵荒马乱了好一阵,他想极力镇定下来,却敌不过对阿月动了心几个字以及被旁人窥破心思秘密带来的拘束和不自然。

杨广见父亲目光灼灼,母亲也正含笑地看着他,虽是脸发热,还是勉强解释反驳了一句,“儿臣绝无此意……若这梁国公主当真害过阿月,儿臣如何能与她成亲……”

他话说得不太自然,连自己都发现了,听父亲果然冷哼了一声,便知是掩饰不过去了。

何不乘着这个机会,先给父亲要个赏赐。

杨广心念电转,脸上耳根都控制不住的发热,却还上前一步,大方地朝父亲母亲行了一礼道,“父皇英明,若阿月是女孩,儿臣以为……如父亲母亲这般,得一人相伴一世也不错……”

父亲只盯着他不发话,倒是母亲温声笑了起来,调侃的意味十足,“做兄弟便不能相伴一世了么。”

“儿臣心悦于阿月。”开弓没有回头箭,杨广虽是觉得浑身血液都不受控制的涌到了头顶上,还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行礼求道,“若是有一日阿月回来了,还请父亲母亲把阿月赐给儿臣,让阿月做儿臣的晋王妃罢,在这之前,儿臣请求父亲母亲暂且不要为儿臣说亲事。”话虽说的尴尬困难,但好歹是说出来了,机不可失,他乘着这个机会定了他和阿月的婚事,也省得以后夜长梦多。

皇帝的寝宫里静得只听得见帘布被风吹动的咘咘声,杨广只觉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比现在更尴尬难捱的时候了,父亲母亲都面色古怪又好笑的看着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杨广就念起那个不让他给别人起戏称的小白眼狼来,但凡她能早点将女子身份说出来,或者早点来找他,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父亲母亲都很喜欢她,她是个女孩的消息一出来,两人成亲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贺盾听了对陛下佩服不已,三言两语把捅漏的天补上不说,这下是想什么时候成亲就什么时候成亲了,可贺盾是知道后事的,把这亲事连起来看,就觉得陛下这分明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现在他心高气傲不想和二月结婚,到时候又动了凡心,义兄妹也是兄妹,想再成亲可得要费不少功夫了。

贺盾缩在陛下的衣襟里,往上瞟到陛下弧线分明好看的下颌,心说陛下素来走一步想两步,就算临场发挥,想出来的办法都比她琢磨十天鼓搞出来的强,伤脑筋的事还是交给他自己做罢。

贺盾放下了心,安安心心的泡她的紫气隆恩浴,她也特别想睡觉,就希望能在这安安稳稳睡一觉就好了。

独孤伽罗笑问道,“阿摩你当真的么,你现在年纪小,并没有接触过其他女孩子,不再想想么?”

杨广又郑重行了一礼,“还请父亲母亲应了儿臣这一回罢,除了阿月,儿臣是看不上其他女子的,如此若娶了旁的女子,岂不是要害了人家。”

杨坚看着面前脸色绯红与往常大为不同的二儿子,心里既觉得稀古怪又觉得复杂,压了一下午的火气倒是尽数去了,只蹙眉问,“等,你打算等多久,阿月一直不回来,或者阿月是个男孩,你便一直不娶不成。”

阿月自然是女孩子了。

杨广舒了口气,目光坚定,“五年罢,若是五年还见不到阿月,便劳烦母亲替孩儿寻一门好亲事了。”若他找不到阿月,五年的时间也足够长,再深的渴望也该淡了,他大概也会忘了她,那时候娶谁都没什么干系了。

五年。

杨坚倒是笑了一下,“我们家不得厮混,你可想好了,用不用你母亲先给你指一门侧妃。”

杨广摇头,没得到他想要的米粮,吃旁的都是味如嚼蜡,不是必须的,便不如不吃。

杨坚看了眼里皆是不以为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男子汉一言九鼎,阿摩,承诺不是这么好做的,你既然一心要如此,朕允了你便是。”

杨广得偿所愿,心里高兴,眼里都是松快的笑意,谢了父亲母亲一回。

独孤伽罗眼里有欣慰喜爱之色,也温声笑道,“阿摩自封王开府以后,是真的长大了。”

杨坚不置可否,朝杨广摆手道,“咱们大隋既是认下了那丫头,便要把她当荣宠尊贵的公主供起来,你私底下如何我不管,但若是再闹到我和你母亲跟前的,可不会像今日一样,让你糊弄了事了。”

这便是随他折腾,只别一口气把人折腾死的意思了,杨广眼里不由露出些笑意来,六七年的情分不是说抹便能抹掉的,只要不影响朝堂政事,两相比较,父亲母亲心里还是装着阿月的。

“你上任之前,武侯府的人便先听你调遣,阿月是朝廷命官,总不能说没了便没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事情成不成,看你和阿月运道如何了。”杨坚看儿子眉目舒朗,又嘱咐道,“去罢,宴会上好生招呼着,莫要怠慢了。”

筝乐钟鸣声远远从武德殿那边传来,隐隐约约,想来已经是准备好了,毕竟是君臣共饮同乐的宴会,杨坚要更衣换了常服,与皇后相协着一起去。

杨广退下后先去了太子东宫,找他大哥杨勇换了要了身锦袍,换了身上碍眼的吉服,听他大哥说清月妹妹又漂亮又能干做妹妹可惜了他太傻,连寒暄的工夫都没有了,急匆匆回了句要娶大哥你娶,自己先往武德殿去了。

铭心半途跟上来,杨广吩咐他把人请过来,说了位置,自己先一步去了几年前他和阿月躲过的那个四方亭,假山早就被推平了,四周宽阔无人,凉风从湖面吹过来,让人异常清醒,这里正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很快铭心就带着人来了,还跟着两三个丫头,都给铭心拦在了外头,天还没黑,青天白日的,杨广便没打算做什么,看了这清月公主的阵仗,连眼皮都不想抬了。

“二月见过晋王。”声音与阿月一模一样,只是语气口吻温软软糯,一听就不是阿月,再者阿月若是当了大隋的公主,是不会客套的,定是眉开眼笑看不见人眼色的叫他哥哥了的。

称呼他晋王,这副言语形态,是爽爽快快承认她不是阿月了。

杨广微微眯了眯眼睛问,“说罢,阿月呢,去哪里了。”这里四处开阔,又荒无人迹,实在连客套话都可以省了。

二月脆生生回道,“晋王您说的是贺姐姐罢。”

杨广眼里闪过些不耐,二月不待他开口,直接道,“说起来晋王定是不信的,但这是我该说的,贺姐姐若是在,定然也希望我把事情说清楚。”

二月自顾自道,“我八岁那年被慧公主骗着北上探亲玩乐,在浊河上被慧公主推下了船,当时是贺姐姐救的我,阴差阳错贺姐姐就进了我的身体里,她很厉害,滔滔江水里竟还能逃出生天,贺姐姐大概是不知道我还有一丝气息在,上了岸在河边待了好几日,因为一直没等到来寻我的人,贺姐姐便给我立了个衣冠冢,说清楚了她是谁,是哪里人,接着又在浊河边徘徊了好几个月,实在等不到人,入了城镇,流落在外了。”

“后面的事晋王您大概都知道了。”二月说着语气轻了许多,接着道,“贺姐姐灵魂和精神意识特别强大,强大到了几乎能一点一滴同化渗透的程度,我这些年多半时候都是在外围混混沉沉昏睡不醒,不太有意识,直到慧公主出现了,这才靠着恨意变强了一些,年前慧公主来了长安,绑走了我和贺姐姐,机缘巧合我才重新拿回了身体,贺姐姐把身体还给了我,她说她灵魂不灭,让我不要担心……”

杨广是听了一篓子的天书,脑袋发胀,一团乱麻,无意识重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二月接着道,“遇见慧公主的时候,贺姐姐便和你说乌云罩顶的事,那是我捉弄慧公主撒气的,我只有见到慧公主的时候气息才会强一些,被绑架那日也是,贺姐姐说过她灵魂不灭,可是我现在就是个普通人了,察觉不到贺姐姐在哪里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杨广大脑几乎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让他只能站着,看着梁国公主嘴巴一开一合,听了这些匪夷所思的话似乎连心跳都不是自己的了,他一面觉得这些话荒诞之极,一面又将脑子里查到的那些和现在知道的接起来,那些说不通想不透的地方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夺舍。

不记得八岁之前的事,也不记得萧岿和萧慧。

何时弄丢的人,在哪弄丢的人他那些属下没有一丁点察觉,神不知鬼不觉。

经常会说一些稀奇古怪,一百个人一百个不会信的话,还大言不惭说自己甚少说谎。

问他有没有看见慧公主头上有乌云,带尾巴的那种。

跟他说灵魂不灭,她不会死,她不是普通人。

灵魂不灭,灵魂不灭。

‘阿摩你老是不信我,我的身体会死,但我灵魂不灭。’

‘身体都死了,你人还活着,你成什么了!’

‘只是变成一颗石头罢了。’

‘只是变成一颗石头罢了。’

杨广心如擂鼓,整个人如同得了五雷轰顶一样,直直被钉在了原地,耳膜鼓动,脑子里只有石头两个字了。

杨广心头发热,想伸手将怀里的石块掏出来,神志忽地一清,又死死咬着牙堪堪忍住了,强自先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不能在这里就拿出来。

杨广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朝铭心扬声道,“铭心,送清月公主回去。”

铭心远远应了一声,杨广定定看了眼对面那张脸,道了谢,甚至还笑了笑,“她没事便好,还得谢谢清月公主直言相告。”

二月见他这样,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点温婉爽朗的笑来,“是我要谢谢贺姐姐,也要谢谢晋王,我还以为晋王您会想杀了我,逼我把身体让给贺姐姐呢。”

倒还不傻,可惜他现在暂时没工夫想这件事。

杨广感受着怀里小石块正紧紧贴在那里,眼眶都止不住的发热,却慢慢长长的呼吸着,耐着性子朝清月公主笑道,“公主哪里的话,晚间风凉,宴会便是为公主准备的,父皇正等着,公主快过去罢。”

二月长长舒了口气,应了一声,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道,“对了,贺姐姐名字叫贺盾,她很漂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特别的漂亮,十九二十岁的样子,模样和我有点像,不过等我长到十八[九岁,估计也是比不上她的,后来大概是在这副小身体里待了七八年待久了,半年前把身体还给我离开的时候,就跟我现在一模一样年纪长相了,你这么喜欢贺姐姐,大概是想知道的这些的。”

杨广没说话,胸膛却不受控制地起伏了两下,他的女人什么模样什么年纪他自然会亲自问,问得清清楚楚,并不需要多余的必死之人来传达,他现在只希望面前的人立马消失。

杨广所有的意识就集中在胸前那小块上,他虽然想把她拿出来想疯了,但并不觉得宫里是安全的地方,一路连手都没摸一下,只使了个宫人去给父亲告假,说他身体不适想先回去歇息了。

杨广出了宫门要了匹马,往府里赶,时时刻刻都感知着她还在不在,生怕他一个眨眼就把她掉在路上,再找不回来了。

他一颗心悠悠晃晃了大半年,再经不起折腾了。

杨广进了卧房,让婢女们远远守在院门外,在案几前坐下来,把石块拿出来放到案几上,声音干哑,“阿月,是你么?”

陛下终于问了这句话了,她憋了一路。

贺盾忙动了一下,表示她就是阿月了。

杨广搁在案几上的手渐渐握拳,心里憋着气发不出去,憋红了眼睛,想像父亲那样捶两下桌子发发恶气,又怕颠坏了她,只自己喘着气努力平复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暴躁,他不能怪她,她连动一动都难,如何能告知他她就是阿月,被困在这石块里已经够她难受的了,能把人找回来已经是老天眷顾,旁的事再想办法罢。

杨广掌心掩住眉心,闭了闭眼自己待了好一会儿,开口声音哑得不行,“阿月……”

贺盾知道他难过生气,又无法,只得动了动,又挪到他手边,她其实很好,并不觉得有什么,但陛下这样,她仿佛也像当真如何了似的,心里酸酸涨涨的难受,这大概就是感情了罢,可惜她现在想揉揉胸口都不成,这个年代事情多,关系也复杂,似乎人们的感情也就丰富起来了,酸甜苦辣的,有时候高兴,有时候不高兴,也不知是好是坏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

铭心回来就安排了饭食,荤菜素菜看着都十分清爽可口,婢女摆好就下去了.

杨广把石块放到了案几上,盛了碗她平日里常吃的大米粥,试了试温度,觉得刚刚好,就推到她面前,轻声问,“阿月你饿不饿,以前都是吃什么为生的?”

贺盾不太有口腹之欲,再加上现在不会饿不用吃东西,对着这一桌子的菜也就不眼馋了,在桌子上蹦跶了两下,表示自己一点都不饿,生怕陛下把她扔到粥碗里洗一个米粥浴,浪费粮食不说,可能会很闷。

她不吃。

杨广虽是没什么胃口,却也用了一些,知道她就在身边,总比这大半年音讯全无提心吊胆的强,又因为有盼头,只觉连日来压抑的暴躁和烦闷都散了许多,他不知道阿月如何想,但他想要阿月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杨广吃完带着石块去沐浴洗漱回来,把石块放在床榻上,“阿月,你乖乖在床榻上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杨广出去吩咐了铭心一点事,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回了卧房就又把阿月从床榻上拿出来了,在案几前坐下来看近来的政务政令,因着他们兄弟几个不日就要外任州郡总管,总要熟悉些政务,父亲便将一部分下层一点的内务军政分拨出来发到了各自的府上,也算是一份课业。

贺盾安安静静的待在旁边看他处理政务,近来最大的事就是营建新都了,分派到陛下这里来的,多半是些人力调动上的事,事情虽不难,但相当的繁琐,可陛下做得十分认真专注,雷厉风行,哪些人该干什么,时间,工序,进度上调配得妥妥当当。

他聪明周全,却也十分踏实的把杨坚交代给他的事情做好了,这是贺盾觉得很欣赏佩服的地方,毕竟是这个年代的天之骄子,身处上位,他又比寻常人聪慧出一大截,一般来说是很难静下心来处理这些杂务杂事的,譬如太子杨勇,还有他的弟弟秦王杨俊,越王杨秀,这时候就还沉浸在杨家一步登天的巨大喜悦里,回过神大概还要好一段时间。

卧房里就只剩下了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杨广处理好了一本,只觉卧房里太[安静了,心头不由一跳,看向手边没有动静的石块,秉着呼吸唤了一声,“阿月。”他知道她可能是累了,所以才没动,原先这石块多半也很安静,却还是忍不住担心,他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看不到她在的世界,看不到她好不好,生怕他一个不注意的工夫,她就消失不见了,她若是消失不见,他大概是再没办法找到她了。

贺盾听到陛下唤她,忙动了一下表示自己在的,自发现石姑娘就是她以后,陛下时不时就会唤唤她,洗澡沐浴的时候也不例外,贺盾知道他是惦念她,一听见就会立马应答,陛下对她好,除了安安生生待在他身边不让他挂心外,她真不知如何报答了。

“困了么?”杨广应了一声,放下心来,目光在卧房里转了一圈,起身去柜子上拿了个细软的小毯子来,叠出巴掌大的方寸之地,把她放上去,拉过一层给她盖好了,怕她被闷到还露着一小截头在外面,“阿月你可以眯一会儿,但是不能眯太久,我叫你你就要应我,知道吗?”再过一会儿罢,看时辰宴会刚结束不久,这几年他虽是收了些身手好的人,但新封的公主毕竟是在风口浪尖上,要避开人的耳目得手并不容易。

他要的是阿月能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陪他聊天,像母亲陪伴父亲一样,一生一世,不是像现在这样,他不知她如何,让她待在一个他无法掌控的世界里,不安心,也很不放心。

杨广把烛火挪到了一边,温声道,“只能睡一会儿,阿月,大概两刻钟,我叫你,阿月你要答应我知道么。”

贺盾应了,想跟陛下说她现在是个又冷又硬的石头块,不怕冷不怕热不会饿,陛下担心这些就是多余的……不过贺盾并不想拒绝这些好意,这事也说不清,便躺在暖暖的被褥里,昏昏欲睡起来。

今日泡了一个多时辰的紫气,能量前所未有的充足,她大概是可以好好睡一觉的,但又怕一下子睡过头,陛下叫了她没答应着急,便也没真正睡过去,就只安安静静的待着,心里祷告陛下有空就去大兴宫视察工作,那样她就有希望跟着去看看了。

毕竟是在处理这一块的政务,启程去并州前肯定是会去看看的,就是不知是哪一日。

还有秘书监,去大兴宫的路上恰好路过秘书监,让她瞻仰一下大隋到底收集了多少图书就好,听说一开始国库书籍非常少的,还不如一些私人学者的书库多,但是杨坚这次咬牙花钱让百姓献书,还真搜罗了不少,听说数量很可观,又是民间来的,说不得能找到些有趣好玩的东西。

贺盾窝在软软的被褥里东想西想,杨广却轻笑了一声,心说这模样分明就和以前一样乖。

大半年的时间,没发现是她,倒是平白耽误这么些光景。

杨广伸手碰了碰石块,只觉入手温凉,上面隐隐光华流转,烛光下显出些晶莹剔透的模样,还不好称之为美玉,但也不是普通的石块了。

听那梁国公主说阿月的灵魂意识非常强大,可惜他肉眼凡胎,看不到她是何等模样,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碍,他去不了她的世界,便要把她拖到他看得见摸得到的地方来。

夜半三更,月悬高空。

贺盾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想西想,门外响起极其有规律的叩门声,杨广眼里闪暗光一闪而过,低声说了句进来,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铭心领着一个黑衣蒙面人进来,黑衣人肩上扛着一个麻袋,两人皆拱手行礼,“主上,照吩咐准备好了,下了药,没有两日醒不过来。”

“放着就好。”杨广吩咐道,“都下去。”

黑衣人应了声是,把麻袋放到地上,先一步出去,消失在黑夜里了。

铭心有些踌躇,并没有直接出去,只拆了袋子将地上的人扶起来靠在廊柱边上,让她躺得舒服些,迟疑半响,还是低声劝道,“主上属下知道您惦记阿月,但切莫冲动行事,看看便成了,她现在是公主,风口浪尖上,出了事……”

“我心里有数。”杨广摆手示意他下去,这是阿月活命的机会,他怎么会轻易把人弄死了。

铭心一头雾水,“阿月怪怪的,主上您也是,吵架了么?”

“去院门外边守好了,一只鸟都不要放进来。”杨广沉声吩咐了,铭心知劝不动,只好胆颤心惊的出去守着了。

贺盾转了个方向看见廊柱边靠着的小姑娘脑子就懵了,是二月,人昏迷着,这么大的动静也没醒,想来是真的被下药了。

杨广碰了碰石块,温声问,“阿月,别睡了,起来了。”

贺盾根本就没睡,看着躺在地上的二月,再看看眸光黑得看不见尽头的陛下,心里不安极了,忙动了两下,陛下把二月弄来做什么,还是这副样子。

杨广伸手碰了碰她,指腹从石块上摩挲过,低声问,“阿月,需要准备些什么,你可以把身体拿回来。”

贺盾呆了一呆,陛下这是想要她夺了二月的舍,抢了二月的身体了。

贺盾忙忙在被褥上纵了很多下,她现在就很好,根本不需要身体,

这真是可怕的想法,历史记载陛下从来不会把人命放在心上,她知道,但没想到这么小就开始了,这件事不行,他不能这么做。

他瞒着她把人都弄来了,根本不是开玩笑。

贺盾急得头晕,从被褥上纵了下来,费力又急切的挪到了他面前,只恨不得立马长出一百张嘴来分辩,阿摩不要这样做,阿摩。

“我听这梁国公主说你是主动还给她的。”杨广声音不高不低,在这安静的夜晚显得异常的冰凉冷漠,“阿月你莫要被骗了,她本就是个必死之人,她靠对慧公主的那点仇恨留了一丝意识,现在大仇得报,她就该走她该走的路了,这身体是你的,是她该还给你……”

不是这样的,是谁的就该是谁的,贺盾急得喉咙冒烟,当年她在猎山杀人是因为那些人威胁到他们活着了,但二月不是,她以后都不会用别人的身体,她不想用,谁的都不想用,更勿论是二月了。

“就算不是你的,我也抢来给你。”杨广薄唇紧抿,瞳眸里一片漆黑,他看着梁国公主那张脸,看那张脸上轻松俏皮的笑意,就会想起阿月还困在这石头里,连动一动都困难,他能放她活过今日,也不能放她活过明日,早晚有一天,他定是会杀了她的。

现在能给阿月用,为什么不用,事事讲究先来后到,那这世上也没那么多争权夺利恩怨情仇了,强者才有生存下来的权利,阿月听那女子糊弄,他可没那副菩萨心肠。

他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想要阿月陪在他身边,活生生的那种。

“我知道你恨我缺德,觉得我品行不端,不过也没什么关碍了,我就是想让你回来,让你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能吃能睡能说能笑的,活生生的。”杨广眼里火光跳动,起身道,“我猜,让这丫头再掉一次湖,阿月你就能回来了。”

贺盾听得整个人似乎都裂成了两半,心里除了气怒之外,还闷痛不止,痛得她痉挛一样直想缩起来,眼眶热得她以为自己流出眼泪了。

院子里就有水池,铭心们在院门外候着,没有吩咐他们不敢进来,他早先就想过了,所以才给这梁国公主下了药。

杨广也不管贺盾,把她放到小被褥里,就起身朝二月走去,今日的事是一定要成的。

贺盾心里又急又怕,挣扎着从案几上掉到了地上,想去阻止他又无法,只得努力在地上蹦着企图弄出点动静,她也顾不上磕碰到什么,蹦得很急,一下接着一下的很吃力又很剧烈,想努力弄出大一点的声响,希望陛下能看一看她。

她也成功了,大概是身上有什么东西滚出去了,她也没在意周遭的空间有什么变化,只一心想跳到他面前阻止他,她知道他对她好,也很领他的情,但不能这么做。

能量流失得很快,不正常的那种,贺盾变得气若游丝,渐渐失去了力气,躺在地上不动了。

石块碎裂的声音在卧房里显得异常清晰。

杨广脚步一顿,呼吸凝滞,回头看见地上石块裂成了两半,还有些晶莹细小的碎片散落开来,心脏猛地受了重重一击,被人刀刮蚀骨一样窒息得疼,瞧着地上的碎石块,渐渐赤红了眼睛,“阿月……”

贺盾躺在地上,因为空间骤然变小了,她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也明白陛下为何会生了这样的念头。

这大概是她和陛下永远不能统一在一处的地方了。

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因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为了活着,或者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很多时候会不择手段,如同宇文邕处心积虑杀死宇文护,杨坚想除去宇文氏族、诛杀高纬、以后还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夺去很多人的性命一样,这是这个时代赋予人们的特权和特征,他们从一个弱肉强食混沌的社会里走出来,并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不把剥夺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甚至认为理所当然。

她明白,也不对这些事做评判,但不代表她自己想这样做,她的理智和情感都告诉她,这样做了她不高兴,也不开心,也会悔恨终身,她不会做违背心意的事,哪怕代价是一辈子只能附着在石头上,或者是消散,她也不想这么做。

她乐意把身体还给二月,并且是真心的祝福她过的好,没有什么原因,她高兴这样做,她乐意这样做,她就要这么做。

她不想要二月的身体,便不愿意陛下为她举起屠刀,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杨广没听见回应,头晕目眩,眼前一片空白,花光了所有的力气才又问出了一句,“阿月,你在么,在的话应我一声,阿月……”

贺盾虽是气若游丝,也没力气,好在恰好有月光照射进来,她攒了一会儿,拼着力气动了动,示意他她还在,并且努力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还在就好。

杨广紧绷的心神兀地一松,身体晃了晃,扶着廊柱才堪堪站稳,半响等那阵晕眩和后怕过去,这才喘着气挪到案几边,弯腰把石块拿起来,他没松手,也没敢握太紧,重重坐回了案几前,往后靠在墙壁上,感受着掌心石块上新添的棱角,心说他要恨死阿月了。

贺盾见他不再提要杀了二月的事,倒是放心安心了不少,她领他的情,知道他是为她好,但这件事不能这样,她不知要如何改变现在的状况,但一定不能这样。

贺盾安静的待在他掌心里,时不时动一动表示她在的,莫名的,她就是觉得抱歉,她无法报答他的这一份好,是一件可惜又遗憾的事。

掌心里时不时的动静越来越小,相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到最后像是晃动一样了,几不可觉,杨广张开掌心,看着只剩下小半块的石块,心里恶气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猛地坐直了,喘着粗气,胸膛起伏,红着眼睛恶狠狠道,“瞎动什么,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待着么!”她知不知道他对她………知不知道他方才要被她吓得魂飞魄散了。

搁不下舍不下,固执成这样,是想连他的命也一并拿去了。

对不起,阿摩。

贺盾又轻轻在他掌心动了三下,杨广不用猜都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是决计不肯原谅她的,这世上大概无人能明白他的痛苦之处了,人说温香软玉,他的妻子却是一块石头,冷冰冰硬邦邦的,要陪着他渡过漫长的后半生了。

原先是个小宦人的时候希望他是个正常的男孩,后来又希望小宦人是个女孩,现在他连是个人都指望不上了。

绝望透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杨广心里憋着气,自个呆了一会儿知多想也无用,想把石块先放一放,又怕它再掉下去再摔成几节,只得握着去捡地上的碎片,把碎石块都捡起来了,一点也没落下,捡了又轻轻放在案几上,恶声恶气地问道,“要不要镶起来,要的话动一下,不要的话动两下。”

只是空间变小了一些,并无关碍,而且有了缝隙聚不住灵气,襄起来也无用的。

贺盾听他前所未有的态度恶劣,眼眶热鼻尖也酸,却还忙动了两下,阿摩,对不起。

她也不知对不起什么,但就是觉得很对不起。

杨广胸膛起伏,把石块放到被褥上,起身在柜子里翻箱倒柜的找,最后摸出个钱袋来,把里面东西倒空了,把碎片连着丝线装进去,系紧了,又塞回了柜子里。

他经历了人生中最为绝望的一瞬间,颇有些破罐破摔,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再难的事大概也比不上这一桩了,束手无策。

杨广拿着剩下的半块石块去了床榻上,先是把石块放在他枕头边,仰面躺着心里实在堵得慌,知道是旁边这个害人精闹的,又坐起来把石块放到床脚去了,眼不见心不烦,睡一觉,睡一觉起来说不定他就有办法了。

贺盾知道陛下不想看见她,心里虽是有些黯然,但也乖乖呆在被子里了,杨广躺着却又躺不住,怕晚上他睡着了不小心踢到她,或者被子压着了她难受,越躺胸膛起伏得越厉害,索性又坐了起来,扬声唤道,“来人!”

铭心一直在外提心吊胆的候着,听了传唤立马就应声进来了,“主上……”

夜半三更,再过两个时辰天都快亮了,铭心进来见人还好好躺在地上,衣衫完整,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又行礼应道,“主子可是有吩咐。”

杨广也看见了地上碍眼的人,吩咐道,“把人弄回去,叫个婢女进来。”

铭心一颗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哎的应了一声,急忙背着人出去了。

杨广见床尾的石块孤零零地放在那,动也没动过,眼眶又是一热,粗哑着嗓音问道,“还活着么?”

贺盾忙动了一下,除了这个,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杨广心里又是想气又是心疼,心疼她没脾气一脸受气包的模样,气她不知好歹心肠比石头还硬了。

婢女进来了,急匆匆行礼,小心看着杨广的神色,十分不安。

杨广也没心情应付,脸上挂不起笑,就只吩咐道,“用柔软厚实一点的布料,做一个袋子,半尺不到一点,缝圆了开一个口……”

这婢女是匆匆忙忙从床上被叫起来的,一来大概是脑子还不清醒,二来以往没见过晋王爷沉着脸的模样,听了一脸茫然,“王爷要做个什么样的袋子……”

杨广现在大概看任何一个女子都是不顺眼的,不耐道,“把针线和布料剪刀拿进来,滚出去。”

这婢女看出他不悦,听了吩咐虽是有些古怪茫然,但也不敢多说话,忙不迭下去准备了。

送来的是个竹篮,放在案几上,里面布匹剪刀针线一应俱全,针线也是穿好的。

杨广把石块拿起来,又坐去了案几边,挑挑拣拣,麻两层蚕丝两层,捏捏厚度并在一起,觉得足够柔软了,便拿着针线缝起来,以前虽是没动过,不过做一个合适能透气又柔软的袋子,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他。

贺盾在案几上是看得彻底石化了,都记不起方才发生什么事了,等杨广把她拿起来装进一个大小合身熨帖柔软的袋子里,上头又开了口恰好能露出她的眼睛,蚕丝和麻都很透气,除了磕碰不出声音,跟没穿是一样的,又舒服又软和。

杨广也不说话,看着合适了便将剪刀随手扔到一边,拿着她又回了床榻上,把她放到里侧的枕边,拉过被子给两人盖好了,闭上眼睛,呼吸比方才匀称了许多。

贺盾心里情绪波动得厉害,看着他闭着眼睛冰凉若刀锋的侧脸,呆呆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挪到他肩颈下面,这才安安心心停下来,晚安,阿摩。

杨广在黑夜里睁开眼睛,察觉到她的动作,心里就塌陷了一角,长长吐了口气,轻声道,“你安安生生的,养足精神,不是想去秘书监和大兴城么,明日我恰好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贺盾带着鼻音嗯嗯了两声,想起陛下听不见,又忙动了一下,夜里就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夜注定难眠,所幸离天亮不远,到点了杨广起来,一问一答确认了人在,带着石块去了练武场,十年如一日地做完了该做的课业,洗漱沐浴收拾妥当,先去宫里见过父亲母亲,听了政,下朝后也没直接去看新城营建,先去了武侯府。

父亲把武侯府交代在他手上,武侯府听他调遣查找阿月的下落,现在阿月虽是找到了,但她身份特殊,不能暴露给别人,是以在外还是如以往一样,武侯府他每日都得过去看一看。

武侯府管着长安城卫戍治安,他只抽调一部分人手,倒也没什么关碍。

先找着罢,总能找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杨广虽是已经开府封王,但态度温和有礼,戍卫们倒也愿意跟他多说一些,虽说他过来是例行公事,但一刻钟下来,杨广也知道了不少消息。

比如那个萧慧公主就很有意思,有才有貌地位不低,梁国贵家公子们趋之若鹜,却似乎非得要嫁于他,自始至终都透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

这可就很奇怪了,当年宇文赟垂涎三尺也未见萧慧青眼三分,如果是冲着权势来,当年宇文邕如日中天,谁也不会想到大周会亡得如此之快。

几年前他不过一个国公府的二公子,连隋国公的袭爵资格也无,长安城里比他上等的世家公子比比皆是,实在没道理一心一意往他跟前凑。

他能确定自己与这慧公主面也不曾见过,不会蠢到以为这慧公主是看上他的才貌了。

没查清楚这些事,便让那慧公主死在了梁国,倒是不怎么划算。

只多想也无益,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一步步查着,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杨广道了谢,从武侯府里出来后,跟阿月说了下午再去新城那边,又折回了府里,吩咐铭心道,“你去街市上寻一些活物来,奄奄一息快死又没死透的那种。”

铭心愣住,“主上想吃野味了么?”

杨广看了他一眼,“母亲吃斋念佛,我吃什么野味,你照吩咐把东西寻来便是。”

铭心咂舌,发愁道,“主上,您实在想念阿月,不若属下去把阿月请来府里坐坐……”他严重怀疑主子是求而不得相思过度,进而变得古里古怪的了。

今日一路上时不时便要轻声低语两句,声音虽不大,但他跟在后头寸步不离,竖直了耳朵,也听出来有阿月两个字了,晨间风凉阿月你冷不冷,午间太阳大你晒不晒……

这堕入魔怔的模样,实在是他不多想都难。

昨晚费了力气把人弄来又原封不动送回去不说,今日这命令更稀奇……总之最近主上是言行举止异常,性情大变。

铭心有什么都写在了脸上,杨广想了想,便道,“你找些快死的小幼崽来,咱们把受了伤的小东西捡回来,养好了再送与清月公主去,小姑娘心慈手软都喜欢这些,清月公主见到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定是又欢喜又怜爱的。”

杨广解释了一通,铭心想想也觉得这份礼物有心,呼了口气道,“唉,主上你不早说,害得我以为主上您是因为想念阿月,想到需要请巫医相士了。”

杨广定定看了铭心一眼,铭心摸摸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再不敢废话,立马去办事了。

巫医道士请来府里,那是请来抓鬼驱邪的。

往后他得把阿月藏得更严实才行。

杨广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里的公文,该处理的都处理了,等待的过程就显得十分漫长,杨广有些无聊,看了眼安安静静待在案几上的石块,起身去了里间。

里面放了半屋子的藏书,杨广把压在箱底的《说文解字》拿出来了,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又坐回了案几前。

贺盾一看见书页里写着许慎两个字,眼睛一亮就努力往书挪去,说文解字她当然知道啦,里面记录着小篆、还有其他许多的古文字,除却几百年前通行于战国齐鲁三晋之间的蝌蚪文,里面许多箍文字形还接近西周晚期的金文字形,这本书首创汉字部首,可以说是一部伟大的巨著了,十分具有研究价值。

文字的发展演变本身就是社会进程的一部分,后人学习古文字靠的就是这些文学作品,可惜《说文解字》遗失在了历史长流中,遗留下的复刻版也只有一部分,他们后面的人只窥得个中之一冰山一角,当真是一件憾事。

她知道陛下藏书多,不曾想还收录了这一本。

露在外面的一小块隐隐有光华流动,杨广看着正以神龟之速往这边爬的石块,知道她这是高兴得眼睛都亮了,心里有些想笑又想气,笑她看起来蠢笨,气他在这愁得头发都白了,她却没心没肺一概都不挂心,这副自得其乐万事皆安的模样,真是……让他牙痒痒。

杨广听那梁国公主唤过阿月叫什么名字,只不知是哪两个字。

石头就要压去书上了,杨广把书拿起来,看见小石块在案几上对着他的手纵跃了两下,眼里起了点笑意,温声道,“你等等,办完正事我翻给你看。”

贺盾听说有正事,嗯嗯两声,安分下来。

姓听起来倒是常见,杨广翻到最常见的那两个,贺,赫。

杨广提笔誊抄了一遍,问道,“是哪个,你往哪个动一动,不是的话,就动两下。”

原来是要问她的名字,贺盾忙回答了。

杨广微微挑眉,贺自古以来都是个大姓,一来源于姬姓,二来源于姜姓,三是鲜卑人,北魏孝文帝时改贺兰姓为贺,不过她若是和那梁国公主长相相似,姑且排除鲜卑人这一条,那十之七八便是来自梁国或者陈国,再往深处划拉一下,还可以分得更细一些。

她有人的意识,便该有个来历。

杨广翻着书,问道,“你是南方哪里人,会稽,江南,还是江陵那一带?按顺序一二三。”

贺盾忙摇了三下。

这个她是知道的,后世虽是不讲究这些,但因着对祖先的尊重和敬畏,大部分人命名还是喜欢遵从古姓氏,因着迁徙繁衍变迁,有可能很难找到自己的出处,不过她们那里有专门的鉴别机构,通过基因识别对比鉴定,就能认领自己的姓氏,除却中途改过姓氏这一条,大部分都是准的,她和二月长得一模一样,又能附在她身体上,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血脉本身就有些渊源。

二月的母亲张皇后姊妹众多,血缘慢慢延传在外也就不稀奇了。

最有可能的,二月就是她母系血统这边的祖先。

江陵的贺家就那几家,杨广暂且记下了,又将名在心里念了好几遍,钝、炖、遁、沌、囤、楯、盾、庉、頓、砘……他将认识的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竟是一个合适的都挑不出来,只好一一写下来,等把字从《说文解字》里挑出来,已经是一刻钟以后了。

贺盾,贺盾……

杨广把这名字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想说点什么,又实在找不出可夸赞的地方,只好呷了口茶问,“你父亲是不是进了梁陈五兵司,专管制造盾橹盾牌的,或者卖矛卖盾的。”

贺盾忙动了两下表示不是,姓定了以后,名字是随意抽取的,这名字用了许多年,也没遇到重的,是个好名字,她很喜欢。

贺盾知道陛下办完了正事,便挪着在书上看了起来。

好罢,杨广看着硬邦邦的小石块,心里倒是乐了一声,这名字倒也配她。

叫贺盾也不错,虽是刚硬木讷了些,但朗朗上口,阿盾与阿矛,贺盾盾与贺矛矛,贺小盾与贺小矛,相比之下,总是前一个更强一些,在这一点上,他该感谢他的外父大人了。

唉。

杨广看着趴在书上挪得费力的石块,问她看完了没,看完了就给她翻了一页,知道她叫什么以后,他心里似乎也安定了许多。

杨广点了烛火,把纸烧干净,听门外铭心求见,便让他进来了。

铭心手里提着几个小笼子,里面关着的兽类品种不一,但都是奄奄一息瘫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的,看起来离死不远了。

铭心自己养了条小金狗,对动物和对人一样有耐心,听了吩咐索性就做了件善事,当真把那些奄奄一息快死了的小东西捡回来,府里养着医师,不能救也罢,能救活,那便算一件积德的善事。

铭心把笼子放下就说要去请医师,杨广点头应了,又把贺盾拿到了案几边上,让她离得近一些能看清楚。

贺盾对微弱得即将消散的灵魂很敏感,往前挪了一点,看见地上放着三五个笼子。

左边笼子里一只小绯胸鹦鹉眼睛半合半闭,怏怏横睡在笼底,旁边一只亮白的小狐狸被箭射中了前肢下腹,血流了一地,腹部微微起伏,后头还有两只梨花猫,病恹恹的看不出外伤,大概是生病了。

另外单独放着的一只小奶狗,腹部插着根木枝,被刺穿了正哀哀叫唤,声音越来越微弱,很快就没气了。

医师还没来,贺盾心里一着急,往外够着想看清楚小奶狗的情况,心里念着医师快快来,才想往门外张望,就觉得有什么拉着她一样,莫名其妙就挣脱了石块的束缚,眨眼的工夫就有明显剧烈的疼痛袭来,涣散的目光转了转,仰头就看见陛下正立在不远处的案几前。

贺盾呆了一呆,四处看了看明白她可能是又附身了。

这真是不可预估的事,这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死在她眼前的也有好几回,但像二月那样强劲的吸引力只有那一次,对比起来这次就微弱很多,微弱得她还能感受到石块对她的吸引力,大概再离得近一点,她就又会附着在石头里了。

她和小狗狗的身体并不契合,摇摇欲坠的。

小狗狗的意识还没有消散干净,有些细微的唉叫声,树枝刺入腹部,与肠胃大概只有半厘米的距离,稍微再动动,那可真就一击毙命了。

铭心领着医师提着药箱进来,两个,一个给小狐狸看,一个给小狗狗看。

贺盾这里还好,那小狐狸挣扎嚎叫得厉害,医师拔出箭也止不了血,它不住挣扎,用尽了力气一样,人也住了也不安生。

贺盾想去它身体里,却发现她只能在这个狗狗还有那只鹦鹉和石头里穿行,她再是想往那边纵也进不去,小狐狸越疼越挣扎,铭心蹲在旁边帮忙按着它的腿,口里不住劝小狐狸别动现在是救它,可也只是徒劳,小东西绝了声息,很快贺盾便感受不到一丁点小狐狸的生息意识了。

“死了,怎么不先给敷点麻药。”铭心郁闷道,“纯种银狐本就不多见,本以为是捡到宝了,没想到这就没了。”

麻醉药一来珍贵,二来剂量不好掌控,原本就奄奄一息,放多了只怕立马一命呜呼。

贺盾躺在小狗狗身体里,感受着身上开刀裂口的疼,心说这么剧烈的疼痛,挣扎是本能,贺盾疼得头瘫在地上,却努力一动不动,见陛下屈膝蹲下来,在她头上抚了抚,怔了怔就明白过来陛下为何让铭心找这些了,不是要给二月找礼物,是还惦记着要给她找一副身体,人不行,就打主意到动物身上来了,他还没放弃……

“贺医师……”

“贺狗狗……”

贺盾听见陛下轻笑了一声,感受着头顶上暖暖的指尖,心里哭笑不得,又有些发暖,好罢,陛下这人胆子大,接受度高不说,脑子的思维也异于常人,连这个方法都想到了。

只要别再故意把人弄死拿过来做实验就行。

可这也是枉费陛下一片苦心,这些身体还不如她的石块与她有契合度,压根也装不下她,等小狗狗伤长好一些,她待不了,便会回石头里。

附身这种事本就是偶然,能附在这个小狗狗身上她还挺意外的,但端看她能被石块吸回去,就知道是不能在这个身体里多待了。

她还得想办法让陛下不要在这件事上费心才行,她在石块里待着就很好,陛下就是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

有方才的小狐狸在前,这只中华田园犬乖巧忍耐的模样博得了医师和铭心的无数好评,都是赞不绝口,皆道,“银狐精贵是精贵,但实在难养活,老夫瞧着这小柴狗就不错,听话,养着也省心。”

铭心自己养狗,便也喜欢狗,也想在小狗狗背上抚摸两把,手还没碰到被自家主上一把打开了,“别乱碰,碰到伤口又得劳烦医师。”

铭心:“…………”

老医师乐呵呵去给梨花猫看了,说是没什么大碍,是吃了不好的东西中毒,喂了药,没多大一会儿就好了,杨广便吩咐铭心道,“差人把这两只猫送去给清月公主,就说是见面礼。”

铭心应了一声,高兴道,“那主上,这个小狗狗送给属下呗,可以和小金做个伴。”

比起人不在了,窝在石头里陪在他身边值得高兴,现在有生机,似乎比先前更好了,杨广心情不错,听铭心这么说,直接拒绝了,“这个我要自己养,以后你也管好你的小金狗,这院子不许它进来了。”

“为甚么!”铭心郁闷,“狗狗也是需要陪伴的,他两个一起玩多好。”

杨广摆手让他出去,有他陪伴就好了,谁要他那蠢狗陪。

铭心无法,只得又走了,走几步又停下来,转身问,“主上,去新城那边的马车准备好了,现在就去么?”

杨广看了看天色,“准备些笔墨纸砚,半个时辰后再去。”

贺盾看着这段时间终于拨开乌云见明日的陛下,想伸手揉揉心口,抬起来发现是爪子,只好作罢了,见那边医师给鹦鹉留了些新鲜的草药,鹦鹉却动也不动不肯吃,神识往那边一动,去了小绯胸鹦鹉身体里,她一出来小狗狗就疼得胡乱动,贺盾只好先叼着草药挪到小狗狗身边,两边转,小狗昏睡着便去鹦鹉那里,快疼醒了又回来,忙成了陀螺一样。

贺盾嚼吧着草药,心说医师们也没注意,这草药苦得人直打哆嗦,小鹦鹉不知道良药苦口,哪里肯吃。

贺盾呀呀呀了几声,发现自己唤出声了,福至心灵,抬头脱口唤了一声,“阿摩……晋王殿下万福……”

因为还幼小,嗓音也尖尖细细的不好听,调子很怪,但确实是发声了。

贺盾欣喜地往上纵了两下,四处看了看,确定没人了,便抓紧时间道,“阿摩,这些动物与我不会融合,我待不了多长时间,还有阿摩我在石头里待着就很好,不要为这件事费心,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做,你只要记得去父亲那里带上我就是了,我待在石头里才不会消亡。”

想象畜类开口说话是一回事,当真听见开口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杨广看着地上幼小的一只,小勾嘴壳,浑身淡绿,胸口有些绯红色,眼睛黑豆一样亮,此刻正嘤嘤嘎嘎嘎说着话……

丑,声音也难听。

但怎么说都是开口说话了,是阿月。

杨广看了半响,才缓缓吐出一个字,“丑。”刚刚覆上银狐不是更好么,浪费了个好皮囊,这么小一只,怕被狗叼走,又怕被鹰啄,单独放她在着他不放心,难道他以后出出进进都要带着这么个东西么。

他大概能预估父亲母亲,还有那些朝臣的目光和表情了。

哪里丑了,分明还挺可爱的。

贺盾也没空跟他分辨丑不丑的事情,忙道,“阿摩,我要回小狗狗身体里去,大概要待到它伤养得差不多,阿摩,以后别在这些事上浪费心神了,像原来那样,只是阿摩你多让我晒晒太阳光和月光,晚上要是有露水会更好,阿摩你莫要担心,我不是个普通的石头,不会风化的……”

“还有皇帝身上的祥瑞之气,我也很喜欢……”

贺盾怕陛下忘记,又补充了一句,“阿摩,你去找父亲的时候记得带上我,咱们现在快去秘书监罢。”

小奶狗哼哼着想动,贺盾忙又回去了。

就像她待久了那块石头会慢慢被滋养一样,加上药物的辅助,小狗狗身上的伤口很快止了血,从医师来治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疼痛已经不若方才剧烈了,伤口没有发炎的迹象不说,还能看见点要愈合的兆头。

大概用不了多久,伤就会好全的,连着旁边的小鹦鹉,吃完药没多大一会儿,就恢复了精神头。

杨广看向地上的小柴狗,心说这个更丑了。

只是再丑也是阿月,能待多久待多久罢,这个不行,他接着再找便是,费不了什么事。

能待一刻算一刻,时时被困在石头里,要把她憋坏了。

杨广将需要太阳光月光露水,还有多去父亲身边走动的话记下来,扬声唤婢女送了盆温水,放到了院子里,再轻轻把贺小盾抱了出来,察觉她疼得直抽抽,停了脚步问,“能洗么,不能先脏着罢。”

正事需要清理身体的时候,病菌多了伤口也会恶化,只要小心不让伤口沾到水就成,贺盾忙点头应了。

杨广本是让婢女来洗,闲着无事又怕婢女笨手笨脚弄痛了她,便拿了巾帕打算自己动手。

比金铭那个洗澡跟打架一样的小金狗安分多了。

杨广小心避开了伤口,见她乖乖站在盆里,倒是乐了一声,他以前就想这样帮她洗个澡,没想到一语成谶,变成真狗狗了,就是丑了些。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洗干净泥污血迹贺盾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铭心进来摆饭,瞧见院子里的情形,乐不可支,“主上您是不是伤心失望过了头,把这小柴狗当成阿月养着了,唉,主上属下我一直想不通,当初您为甚不直接娶了阿月呢,闹成现在这样,您再思念阿月,为阿月黯然神伤,阿月也是不会知道的……”

贺盾听得想笑,杨广定定看了眼自己正发愁的属下,心说连着请和尚道士捉鬼,铭心可谓两度接近事情真相,可惜又自个茬去别的地方了……

杨广听铭心说思念阿月,不知怎么突地想起昨日他在父亲母亲面前说过的话来,握着小奶狗爪子正给她清洗的手就是一顿,心跳忽快忽慢的,掌心都有了发烫的温度。

她该是听见了罢。

杨广摆手让铭心下去,朝正看着他的贺盾问,“昨日我在父亲那里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他说的话她当然听见啦!贺盾点点头,汪了一声。

杨广心跳都漏了好几下,心里腾升起来的热气控制不住的往上涌,让他头脸发热。

杨广在脑子里把那时候的话又回想了一遍,想起自己反驳过,还说了绝无此事四个字才顺势说了那些心悦不心悦的话,再看看面前这双黑亮黑亮童叟无欺天真无辜的小狗眼,心里松了口气之余,又有些失望,贺小盾这榆木脑袋,哪里像懂的样子……

想通了此节,那股甜意和热气又散了个干净,杨广拿巾帕擦干水渍,把小奶狗放到太阳底下,净了手,先用了饭,等小狗狗晒干了毛发,把她抱来跟前,白生生毛茸茸,又安静又乖,看起来倒是不怎么丑了。

杨广抬起她的小爪子,看了看她的肚皮,伤口竟是已经愈合一大半了。

贺盾也发现了,因为晒着太阳的缘故,能量消耗了就立马补充,生生不息,伤口就好得更快,现在只要不碰到下面伤口,起来走走,不跑不跳没什么问题,不过她不用走路,一直待着便好了。

杨广把贺小盾抱起来往外走,见她一动不动窝在他怀里乖得不行,笑了一声,低头在她头顶上蹭了蹭,捏捏她的爪子,捏捏她的脸,觉得不是很过瘾,便把她抱起来额头抵着她的脑袋碰了碰,开口笑道,“带着你至少比带着那只鹦鹉强。”

陛下这是真把她当狗狗了。

贺盾莞尔,肉爪子搭在他肩膀上,偶尔汪两声应他。

杨广是要给她透透气,知道她喜欢热闹的街市,便让铭心驾着马车跟在后头,自己抱着她在街上慢悠悠走着,这时候也顾不得路人的眼光了。

贺盾十分高兴,知道这是去大兴城的路,看见面前不远处就是秘书监,心里就更激动了,还以为她没机会看了呢。

贺盾正想着,抬眼却看见不远处天空里罩着一层薄薄的紫气,很淡,但分明是和杨坚身上一样的帝王之气,可杨坚身上紫气再浓,也不会蔓延到空中去,贺盾低头能看见她身上的伤口以缓慢肉眼又能看得见的速度愈合了,而且越往前走紫气越浓,伤口也就好得越快。

帝王。

贺盾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点。

现在除却杨坚之外,同时代健在的帝王还有梁国国主萧岿,陈朝皇帝陈叔宝。

可萧岿虽是明君,却也绝对比不上杨坚,陈叔宝又是个文质彬彬沉迷诗词歌赋的文学少年,更不可能有这么浓郁的紫气了。

那究竟是谁……

无论是谁,出现在这长安城很不寻常。

贺盾汪汪叫得很急切,不断示意陛下跟着她走。

杨广明白她的意思,加快了脚步,是去秘书监的路。

紫气越来越浓,充裕得她身上的伤口完全不疼了。

紫气充庭,这是真正的紫气充庭。

这么强大的帝王之气,到底是谁。

贺盾心下即震惊又骇然,挣扎着下了地,往前跑了两步顿住,回头示意阿摩快些跟她来,她先是不习惯四只脚走路,但着急着想看看来人是谁,跌倒两次也就学会了,一边往前跑,一边时不时回头看陛下,确保他在后头。

这是发现什么了。

杨广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发现异样,脚步一顿,便快步跟上了。

贺盾终是追上了这充庭紫气的源头。

一男一女朝这边走来,男子一身黑衣宽袍广袖,暗红色的纹路镶边,严正肃穆,身形高大挺拔,有着刀刻斧凿俊美深邃的五官轮廓,光是这么看着,深沉大气扑面而来,身上紫气勃发,纵然是杨坚宇文邕巅峰之时,两人叠加起来,紫气也绝对不会有这么浓郁勃,纯正的紫,神圣深邃得凛然不可侵犯。

男子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似是不经意往这边看了一眼,无绪无波,贺盾却有些身体发僵,浓重的压迫感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对视间她几乎以为自己产生幻觉了,竟是在这深邃浓郁的紫气深处看见了苍龙长啸直入云天的模样。

她大概是看见这人太过激动惊骇,都生了幻觉了。

错身而过,贺盾不由自主转身跟在了后头。

杨广自是看见了街上这两个出色非凡的人物。

长安城何时来了这等风仪样貌之人。

杨广没工夫探究,强自压下心惊震动,看了眼呆站了半响,又完全没看见他一样跟在那两人后头的贺小盾,眼里暗光一闪而过,也没扰她,只不远不近跟在后头。

贺盾跟在后头,她现在是只狗狗,路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人身上,并没有人会注意她。

男子话不多,多半只是声音低沉的应两句,反倒是旁边的女子正小声说着什么。

女子气质通透,五官精致秀美,美得如羊脂玉一样,光华内敛又不容忽视,声音也温温润润的好听极了,“哎,方才献书的时候,接待我们的那两人说敝人宇文宪,敝人王轨,我真是吓了一跳啊,还以为是我记忆出了问题,等在大兴城看见那个老将军韦孝宽……韦孝宽战神的事我是不会记错的,这可真是奇怪得很啊,自汉武帝刘彻以后,一切渐渐恢复了正轨,到三国基本和历史吻合,几百年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大变动,按记载,韦孝宽和宇文宪都早亡故了……还有张子信,庚信,一个天文学家,一个家……阿政,你说奇不奇怪啊。”

偷听有罪,不道德,但贺盾现在完全想不起那些了,为这女子说的话,为阿政这两个字。

阿政。

紫气基本就是皇帝的专有物。

看形貌像是北方关中人。

名字带政字的帝王贺盾印象深刻的只有一个。

秦皇千古一帝嬴政。

不可能的。

贺盾飞快摇摇头,不可能的,长生不老,始皇陛下难道还当真长生不老了不成。

贺盾虽是这么告诉自己,心下依然十分骇然,腿脚僵硬,毕竟这女子说的宇文宪王轨等人,在历史记载上确实是早亡之人。

贺盾正兀自猜测,脑子里一头乱麻,岂料前面正相携走着的人停了下来,男子转身,声音低沉肃穆,“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贺盾还没说话,对面女子极其震惊地看着她,不敢置信一样说不出话来。

贺盾看着她的表情目光,就知道这是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看见她本尊了。

是真正的神仙眷侣罢,否则人间哪里有这等风仪样貌。

他们就算是真正的始皇帝后,她也会相信的,贺盾心跳一下接着一下的鼓动耳膜,怔怔地想。

杨广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

生杀予夺,不怒自威。

上位者的压迫感融入骨血中一样,与生俱来。

现在这样危险的人物,正看着地上呆愣不动的贺盾。

杨广快步上前,将贺盾抱起来,确认她没事后,恭敬地给面前的人行了一礼,温言道,“家里的小东西不懂事,若有冲撞之处,还请阁下多多包涵。”

他方才一直看着,没落下女子震惊的神色,猜度他们是看到或者猜到了什么,便暗自紧绷了心神,一有不对劲便要放信号引来武侯府的人。

董慈摇头表示无碍,看着小柴狗身上的魂体,终是忍不住小声赞了一句,“好厉害的魂体。”

赵政不以为意,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走罢。”

杨广听得浑身紧绷,又知他们没有恶意,便只抱着贺盾没有轻举妄动,不知为何,他直觉他不是这二人的对手,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也不愿与这样的人为敌。

女子朝他拱了拱手,说了声告辞,与那男子相携着走了。

董慈走了几步脚步越来越慢,最后握着赵政的手停了下来,期期艾艾地软声道,“阿政,你看,这少年人龙章凤姿气度不凡,想是哪家的贵公子,又在长安城,身边还有这么离奇的事,张子信他们的事,我还可以打听下究竟哪里出了茬口呢……八百多年就遇上了这么一回……阿政,我真是要好奇死了,而且阿政,若不是你哄我和你一起沉睡,一睡睡去了许多年,我也要偷偷来见见这两位大家的……阿政……阿政……”

赵政只任凭她在身边胡说八道,没有应下。

龙身不比人身,过上几百年总要折腾上一回,他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便只好连哄带骗的把她圈在山洞里,白驹苍狗,确实一晃过去许多年。

可距离上次保证再不多管闲事还没过去几天。

听隋王花钱在民间收购文献书籍便高兴得不行,为了来送书,围在他身边嗡嗡嗡了好些日子,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说她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才没过去几日,就忘了个一干二净,这几年是越发无赖,连理由都省了。

左右无事,应了她倒也也无妨。

赵政看了董慈一眼,问事情是假,想帮那小孩是真。

赵政也不戳破她的小心思,转身看向正扭头看向这边的小狗,相邀道,“内人有话想与姑娘说,姑娘若有空,可否楼上一叙。”

贺盾一呆,随后惊喜的点了点头,这真是让人高兴到翻跟头的一件事,让她觉得此生无悔四个字后面还得再加上一行,此生有惊喜,够她回味无穷的。

贺盾从杨广怀里挣脱下来,跑到两人面前,频频点头,那女子似是被她逗乐了,朝她伸了手,“我叫董慈,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抱你上去罢。”

“我是贺盾。”贺盾点头应了,往这女子跑了几步,复又想起后头跟着的陛下,忙又朝他示意让他在这等一等她,只她无法在狗狗身体里开口,比划着也不知道陛下看懂了没有。

董慈看了眼几步开外容貌风仪皆不俗的少年人,低头问了一句,“那个小公子知道你的存在么?”

贺盾表示知道,董慈倒是有些吃惊,再一看那少年目光落在这小狗狗身上几乎是没错开过分毫,猜测他们可能贺盾是人的时候就认识,心里倒是放心了不少,如此这般还不离不弃,那等小狗狗变成人,也不会把她当妖怪处置了。

董慈便朝那少年道,“贺盾说小公子知道她的事,此处说话不方便,可否请公子一道上楼,我不是坏人。”

贺盾本是怕他们暴露身份平白惹来事端,但后又觉得这天下间,大概是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奈何他们的,倒也放心下来,朝杨广点点头。

杨广应了。

如此手眼通天之人,自是不会与他一个凡俗之子计较的。

他们和贺盾,大概才是一类人。

兴许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看看贺盾满心满眼都是敬畏信任的模样。

杨广跟在后头,目光微暗,他看不见贺盾,也不能与贺盾这般没有障碍的交流,就有这样那样的顾虑,那不是他熟悉的世界,总是会让他无力又不得其法,贺盾未知的一切都让他烦闷暴躁,但他心里又存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这两人与贺盾即是同类,又能化形为人,说不定可以教授化形之法,这是他在确认没有威胁以后,一直没有抱着贺盾离开的原因。

有这个希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要试一试的。

杨广包下了一整间酒楼,几人上了二楼,在安静的隔间里坐下来。

董慈把贺盾放在案几上,好奇问,“贺盾你的意识好强大,剥离身体后还能存活本就是奇迹了,没想到你还能操控其他的身体和物品,看你的穿着打扮,贺盾你是这里的人么……”

这孩子目光纯正清澈,董慈遭此奇遇,有点兴奋,话便有点多,旁边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子都不言语,也不交谈,屋子里便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了。

贺盾点头道,“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来自几千年以后,社会共产了。”她不知帝后知不知道共产是什么意思,但他们万年长生,该是能看见这一天的。

贺盾十分高兴,她有点控制不住想诉说一下对董慈和陛下的敬佩崇拜之情,但知晓他们不便透露身份,便强自压了下去,只道,“我今日本是想来大兴城和秘书监玩的,没想到会遇到你们,阿慈,你会在长安城多待几日么。”

董慈却是喃喃道,“共产主义……还真有实现的那一天……我,你比我高级,我是社会主义中级阶段,共产主义,那得是什么模样了。”

贺盾听了高兴起来,有关帝后的事后世少有记录,留下的都是些框框条条的东西,现在知道一些偶像的内情,她就特别激动,唉,这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圆满得很不真实。

杨广看着明显十分兴奋的小狗狗,微微抿了抿唇,并没有多话,只安静的听着,他没有找到合适询问的机会,便只得耐心地等着。

赵政握了握董慈的手,见两人越说越兴奋,都已经说到方才宇文宪张子信的事了,开口打断道,“阿慈,莫要耽误时间,我们早日拿了画回来,这姑娘也能早日解脱。”他也听出来了,阿慈说的岔路口源头都在这半透明的姑娘身上,两人来自同一个地方,并且志同道合,凑在一起……直觉便不是他喜欢的事。

赵政扫了眼对面一言不发的少年,心说这么想的大概不止他一人。

董慈回过神,忙嗯嗯应了,朝贺盾道,“盾盾你在这等一等,我去拿个东西,过几日你就能像以往那样行动自如了。”当年他们便是用那副画附的身,那幅画她保存完好,几百年过去也算一件灵物,画上画像能点像成真,更重要的是贺盾的魂体比她强大上数倍不止,还能吸收日月精华,假以时日也能自己修炼出身形,只是时间太漫长了,用这副画,得个身体轻而易举。

那就是能化形了。

杨广听得从地上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又欣喜若狂,虽说贺盾是块石头,或者是什么其他,他也愿意陪伴一生,但贺盾若能有个身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杨广起身朝两人道谢,成与不成,总是有个希望,“敝人和内人谢过二位高人,若得高人相助,定当倾力相报。”

贺盾也道了谢,想着这又是一份无法报答的恩情,像阿摩说的,有机会,定要涌泉相报。

赵政看了少年一眼,并无多话,董慈连连摆手,“小事一桩,我与盾盾投缘,公子您等一下,我们两刻钟就回来。”

阿月能化成人了!

巨大的欣喜和希望冲得他如坠云端,杨广强自压下想重复问的冲动,勉力镇定下来,又秉着呼吸行了一礼道,“在城里不方便,我带着贺盾去城郊清水湖边林子里等二位高人,劳烦二位了。”杨广并不是没怀疑过他们,但一来这样出众又有着非凡能力的人,不会费心思费这么大的力气从他们身上谋划什么,二来但凡有机会让阿月变成人,他都想试试。

贺盾想起一事,指了指杨广,朝董慈高兴道,“阿慈,他是隋炀帝杨广,再过几个月才满十四岁。”

董慈惊喜呀了一声,想说点什么,被赵政裹挟着走了。

出了酒楼董慈还忍不住回头看,赞不绝口,“美姿仪浑然天成,龙章凤姿,小小年纪就这等风仪模样,长大了还了得……”

赵政使劲握了下她的手,董慈回头,看看身旁的始皇帝,想着这两位难兄难弟方才一言不发的情形,强忍着笑意问,“阿政,你觉得他怎么样?”

少年人沉稳持重,能忍,冷静理智,品貌性情皆是不俗,他日定非池中之物。

赵政边往僻静的小道走,边回道,“惨。”

小子看着那女子的目光克制隐忍又浓烈,能得身体比那女子还高兴三分,分明是情根深种,外加自作多情,再者炀帝这名号多半谥给罪大恶极之人,想来此位仁兄下场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挺惨的,功业被抹杀了不说,在各种演义小说话本里,都是不顾伦常,连父亲的妃子自己的姐妹都不放过的色中恶魔,这回有贺盾在身边,至少会好一些罢,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要操心的事了,董慈不再想这些事,两人到了僻静之地,隐去身形往骊山去了。

房间里就留了贺盾和杨广两人。

这是个酒楼茶肆,房间里都备有笔墨纸砚供给文人墨客取用,贺盾抓过笔,写道,“阿摩,你方才为何称呼我为内人。”

笨。

杨广还沉浸在贺盾能得身体的喜悦里,等待的时候每一刻都是难捱的,毕竟需要担心的事太多。

未知,前路未卜。

一切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都有空欢喜的可能。

杨广听贺盾问,回得也心神不属,“我听方才男子那么称呼的,便这样学了,走罢,咱们要快些过去。”

贺盾还要写字,杨广拿了她爪子里的笔,把她抱起来,三步并成一步飞快下了楼,给酒楼里要了匹马,快马加鞭往城外奔去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他现在只关心贺盾的身体这一样。

杨广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拉着缰绳快马飞驰,惊到了路人也顾不得许多,出了城直接往清水湖奔去,远远看见了那两人,心里就是大定,今日之事跟做梦一样不真实,若是希望落空,他大概要颓丧上一阵子,才能打起精神来了。

还好。

杨广下了马,先看见了草地上躺着一抹暗黄色,脚步先是一顿,再低头看怀里的狗狗已经开始动来动去不住挣扎,呼吸都凝滞了,千万要是贺小盾才好。

杨广几步奔近了,地上的人身形瘦小,脸上肉呼呼的,睫毛很长,安安静静的躺着,五官眉眼无一不是他熟悉的,是贺小盾没错了。

杨广探了她的呼吸,心跳,脉搏,确认无误了这才敢松口气,用光了毕生的力气这才克制住胸腔里翻滚的喜悦,总归还记得旁边有人,强忍着想把人一把抱起来的冲动,起身恭恭敬敬的朝二人行了大礼,开口声音都带了哑意,感激之情不言而喻。

杨广当真很感激这二人,不住行礼,“还请问二位尊姓大名,救命之恩,杨广定涌泉相报。”

董慈连连摆手,杨广看着地上沉睡的人,又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是她么?”

董慈自知道他是隋炀帝杨广后就有些拘束起来,连连摆手道,“原本画像没这么逼真,但她意识非常强,不过一个两刻钟的工夫,就融合同化得和她魂体一模一样了,不可能弄错的,她只是需要沉睡几日,唔,大概两三日的工夫就能醒来。”

杨广大喜,连连作揖道谢,想问出他们的来历。

董慈知道隋炀帝虽是伟大的君王,但心肠也十分狠厉,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一直都不是好惹的,虽是有恩于他,也不敢大意,犹豫再三还是没有透露姓名来历,听了道谢,也只摆手说不必客气云云。

赵政看出了董慈的拘束,揽过她朝少年人说了声告辞,拉着董慈上了旁边的马车,那马也不用人赶车,自己就乖乖往官道上去了。

杨广看出他们不欲他知晓来历,对着二人离开的方向做了三次揖,回头看地上的人,听着自己一下比一下快的心跳,在旁边草地上坐下来,是贺小盾没错了。

呼吸匀称,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是活生生的。

杨广先是握着她的手捏了捏,觉得凉凉的是她,就控制不住笑开了来。

活生生的,他真是想念这冷冰冰的温度。

杨广给她理了理被吹到唇边的头发,就这么看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出神,心说这张脸放在梁国公主身上他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放在贺盾身上就很好,肉肉的很舒服让他爱不释手……

杨广伸手戳了戳她,唤了声阿月,又唤了声贺小盾,声音很轻,没人应他也不沮丧,就这么坐着,也不想起来回府去。

这真像做梦一样,或者说这大半年来的日子过得如噩梦一般,现在梦醒了,阿月回来了,以后他好好看着她,再不会弄丢她了。

以后也不能再叫她阿月了。

杨广看得久了,看着她肉呼呼的脸,不忍了忍还是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觉得不够又在她脸上细细密密亲了一回,心里唉唉叹了好几口气,大概是为这活生生的温度,软软实在的身体,或者是为此刻他心里莫名其妙的酸酸涨涨,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这是犯傻了,这跟丢东西是一样的,本就是自己的,丢了以后失而复得,就跟天上掉金子一样,高兴得他都不知所措了。

他以后也再不抱怨贺小盾时常在外多管闲事是浪费时间了。

那女子问了宇文宪王轨张子信韦孝宽的事,分明也是知道的,肯这么爽快帮忙,大概是看在阿月帮他们看病调养身体的份上。

傻人有傻福,他也跟着受惠了。

杨广察觉自己颇有些愁肠百结,知道是因为地上这睡得天昏地暗的人的缘故,把人搂起来箍进怀里抱住,抱着人缓缓将心中连日来积压的郁气舒出来,又长长吸了口气将眼里的热意逼退回去,放松下来闭着眼睛静静待着,只觉岁月安好,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夕阳西下,眼前的光线逐渐暗下来,杨广低头看了眼怀里还呼呼大睡的人,深吸了口气,轻手轻脚把人搁来背上,也不骑马了,就这么走回了城,进了城他也不忙着回府,直接进了宫,他得先带着人去见过父亲母亲才好。

杨坚独孤伽罗见人昏睡不醒,叫太医令来看了,确定只是昏睡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杨广解释说今日在长安城遇到两位高人,两位高人几个月前在城郊清水湖那边救起了阿月,当时阿月受了重伤,才养好没几日,进城献书的时候听说在寻人,上来问了,一问之下就是阿月了。

一来杨广说的话半真半假并无不妥,二来杨坚朝事繁忙,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费心思多过问,人怎么回来的,这段时间去哪里了,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便可。

杨坚独孤伽罗听了高人不愿透露姓名已经远去,只当他们是不愿出世的隐士,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叮嘱杨广把人照顾好了,莫要再出差错了。

杨广舒了口气,知道这是阿月以往一心向着他们家,又得父亲母亲喜爱的缘故,在父亲母亲眼里,阿月纵然不是亲生,也算半个亲生的了。

杨坚看了眼矮榻上躺着的女娃,许是因为前日折腾过一遭,现在知道她在外受了不少罪,因隐瞒身份生的怒气和厌恶倒是散了个干净再没踪影了,到底是养在府里许多年,不比外人。

杨坚沉吟半响,搁下手里的奏报,摆手道,“也罢,她若不扮成个男孩,只怕早在兵荒马乱之年生死异处了,只这份学识胆气,放在一个女娃身上,实在可惜了些。”

若为男孩,正经做官也未尝不可。

杨坚说着看了眼满心欢喜的儿子,忽地道,“人还昏迷着,你急吼吼背着人进宫来是什么意思。”

杨广行了礼,他上次就开过一次口,这次就熟练许多,坦坦荡荡行了礼,直言求道,“儿子带着阿月来,是想求父亲将阿月赐给儿臣做晋王妃的。”最好是能连娶亲的仪式也一块办了,他不日便要启程前往并州外任,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归,两人年纪都大了,婚事他得先坐实才好,把人带去并州,免得夜长梦多。

独孤伽罗听了就笑,“阿摩你也太急了些,阿月还没答应呢,母亲很喜欢阿月,她若不愿意,我和你父亲定是不会勉强她的。”

这他早先便猜到了,杨广眼里都是松快的笑意,回道,“阿月自然也是愿意的,母亲您不知道,阿月她啊,就是非常喜欢儿臣,以前儿臣用旧了搁置了的东西,像玉佩,发簪,还有笔,砚台什么的,下人收拾了扔出去,她又会偷偷捡回来藏好,还有儿臣平时做的诗,胡乱说一句,阿月也是要逐词逐句记下来的,她不爱写诗,也不太背得旁人的诗,但只要是儿臣念过的诗,她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生辰还给儿臣煮蛋,送儿臣礼物,说以后赚了钱,要给儿臣办一个很大的生辰礼,但凡儿臣在外面玩,她都会来接儿臣,要儿臣回去陪她,这些事,大家都是知道的……”

杨广说着脸色微红,又行礼道,“只是父亲母亲大概也看出来了,阿月这个人,性子上有些痴气,有时候就太过木讷了些,每日忙这忙那,心神都被旁的事勾走了,在儿女情长上不开窍,等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儿臣要等到何年何月。”

杨广见父亲正一言难尽目光古怪地看着他,母亲又忍俊不禁,心知自己这么说十分厚脸皮,但还是接着把话说完了,这种事,含蓄是不行的,尤其是阿月那榆木脑袋,干等是等不到的,“阿月估计还惦记着要做官,这些事与阿月说,也是说不通的,儿臣想请父亲赐婚,阿月对您尊敬之极,您的话她想必是听的。”

独孤伽罗便点头笑道,“如此倒是早早定下来的好,这几日求娶清月的奏报雪片一样的往宫里飞,朝中命妇们明里暗里来询问的也不少,像韦孝宽老将军家的,王老将军家的,连嫡出的儿子孙子都报上来了,个个都是顶尖的优秀,分明是冲着阿月来的……”

这也正是杨广挂心的,与阿月亲厚相交的这些朝廷大员,哪个不是人精,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站在一起,再言谈几句,谁是阿月一目了然,这件事一旦传开了,长安城炸开锅不说,求娶的人只怕更多,如同韦孝宽高熲这等德高望重又是大隋的头等大功臣,当真开了口,父亲真不好拒绝……

更何况阿月这害人精对他没有非分之想,变数太多,这事经不起耽搁,杨广深吸了一口气,朝父亲拜道,“还请父亲成全儿臣和阿月罢。”

杨坚让他起来,二月不是男孩让人觉得是一件憾事,但放在女娃身上就十分拔尖,杨坚并不讨厌这样的女娃,尤其阿月心思纯正不是弄权之人,嫁去别家他也不乐意。

杨坚同意了这门婚事,身份上的事他心里也有了个大概的安排,却没有明说,只看着浑身都透着松快喜气的儿子,问道,“你身为晋王,妻子自是要来路端正,阿月的身份你有无谋算?”

这便是同意了,杨广看了眼在一旁呼呼大睡的人,眼里心里都是笑意,回道,“这件事儿臣想过了,阿月和清月公主长得一模一样,定然是双生子了,清月公主当日在文武百官面前一口认下她就是阿月,梁国太子萧琮也是个聪明人,父亲母亲您们又站在阿月这边,只怕不用我们提,清月公主和萧琮便会将阿月认领回去了,毕竟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不说,先前又出了那些事。”

这便是盘算着给梁帝也塞一个公主了。

于两国交好百利无害,再把兰陵公主嫁给萧岿之子萧玚,两国的关系便更稳固了。

目前来说这是最妥帖的安排了。

杨坚颔首道,“这件事等阿月醒了,请清月公主,梁国太子一同来,介时再议,阿月住在宫里不方便,你带回府里去,往后吃穿用度你母亲自会安排,药材补品上却了什么,只管朝太医令要,把她身子养好了。”

杨坚即是允了这门婚事,当下便亲笔写了两份诏书,一份交给近侍,一份给了杨广,说夜深了,让他先回去,自己接着批阅文书了。

杨广接了圣旨,并没有当场打开看,只口谢过父亲母亲,这便背着阿月打算回府了。

杨坚合上手里的奏报,看着二儿子背着人脚步坚定轻快的背影,朝旁边还满脸笑意的妻子,忽地叹了口气道,“倒是个好苗子,只是可惜了。”

这话独孤伽罗没接,只用剪刀拨了拨烛火道,“阿月就不错,与阿摩成亲,合该这样了。”

杨坚知自己失言,便不在多说什么,起身携了妻子的手,道,“夜深了,回去罢。”

独孤伽罗传了轿子把他们送回府,铭心早在宫门口等着了,杨广抱着人下了轿子上了马车,看着这么大动静都不醒的人,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回,把圣旨先小心收起来了,能哄得阿月心甘情愿嫁给他自然好,圣旨这种东西,最后再拿出来罢。

萧琮和杨坚父子预估中一样聪明,杨广只是在酒宴上问了清月公主是否有个双生姐妹,又说自己捡到一个和清月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清月公主和梁国太子萧琮来晋王府上做了一回客,晚上旨意便送进宫里了,一早就送来晋王府了。

太子本就有监国辅政的权利,出使他国,事急从权,先斩后奏是常有的事。

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消息传回江陵,萧岿为显诚意和重视,定会将公主的仪仗和册封正式文书送过来,一去一回至少也需要三两月的时间,但这于他没什么关碍,有萧琮的旨意和诏令就行了。

铭心这两日脑子都是木木的,很是花了一点时间才从清月公主不是阿月,主上从外面捡来的这个女子才是阿月的事实中回过神来,现在拿着带有梁国太子私印的诏令,目送梁国太子出了府,喃喃道,“太子竟是当机立断就认下阿月了,还以为要等着主上开口呢。”

萧琮的车架已经看不见了,杨广转身入府,边走边道,“萧琮聪慧非常,岂会不知这是件巧宗。”学识渊博,为人大度,武功骑射也是个中好手,若非此人是梁国太子,他便想结交一二,可惜了。

铭心点头,又咂舌道,“我就说清月公主怪怪的,对我不冷不热,举止神态看着就别扭,原来她根本不是阿月,这下那些不合理的地方都解释得清了。”

杨广点头,接过他手里的诏令和书信,吩咐道,“阿月今日明日就会醒来,吃穿用度素心女官都送来了,铭心你带个丫头去挑一挑,准备好,再吩咐厨房准备些清爽可口,暖胃的吃食,她睡了这么久,醒来定是会饿的。”

铭心笑着点头应下,这便去了,杨广把诏令拿回卧房,看了眼上面明月公主四个字,又瞧瞧床榻上睡着的人,把诏令和圣旨收到暗格里,搬了个小矮几到床榻边,开始处理今日的政务,长孙晟原先是送嫁千金公主入突厥的陪臣之一,去了以后再突厥留了不少时日,此次带回消息说了些突厥的内部情况,上表言击溃突厥的重要性,父亲早有此意,突厥那边又蠢蠢欲动,只怕不日便有兵祸了。

介时他和父亲都顾不上阿月这边,亲事必须尽快办了,也尽量简单,这两日他与父亲母亲商议了此事,都赞成他的提议,和梁国明月公主的婚讯几乎是梁国诏令送入宫中的时候便昭告了天下,这次婚礼简单家常,费不了什么力气。

以后罢,以后待有空闲,太平之时,再给阿月补一场盛大的婚礼便成。

诸事安定,杨广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朝事上,面前放着大幅的舆图,近来发生的战事关系都在上头了。

前些日子元谐打败了吐谷浑,但这是支游牧铁骑,打跑打散了,等粮荒的时候又会聚拢起来,难缠之极,再加上突厥若有异动,可就是雪上加霜了。

杨广将父亲近日来发布的政举和兵马出动的调令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最糟糕的消息莫非突厥川枯黄蝗暴,赤地千里,饥疫人亡。

这是突厥烧杀抢掠侵犯边关的征兆,父亲调兵遣将,着令虞庆则点兵出征,严阵以待,就是证明。

月悬高空,杨广看得专注,并未发现床上的人已经醒过来了。

贺盾从床榻上直起来,她是饿醒的,睁开眼睛目光自然而然看向房间里最亮的地方,床榻边放了个小矮几,烛火柔和清亮,陛下正专注地写写画画,舆图都瘫在了地上,上面红圈圈出了突厥和吐谷浑,定是在分析朝政和战事了。

前面大半年的时间,她多半都是要仰头才能看见很多东西,视觉上的差异让她睡得昏昏沉沉的脑子陡然清醒了许多,贺盾抬起手看了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知道自己这是有一具身体了,是阿慈和始皇陛下帮了她!

先前的事一帧帧涌入脑子里,贺盾从床上爬起来,睡得久了乍一起来就头晕目眩的,再加上她在石头里待了大半年,又四只脚走过,一下子当真不太适应人身,站起来就直直往床榻下栽了下去,床榻矮,避开要害摔一下也不怎么,贺盾匆忙中只来得及护住脑袋,不想压根就没摔在地上,被接住了。

妻子这般模样,做夫君的哪里能让她摔着,接住了就是投怀送抱。

杨广把人搂来怀里,下颌在她脖颈间蹭了蹭,声音里含着低低的笑意,“醒啦,都三日啦,再不醒来本王便要亲自给你沐浴更衣了,都发臭了。”睁开眼睛后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一样,这才是阿月。

“谢谢阿摩。”贺盾忙坐直了,问道,“阿摩,那两位救我的人呢……”

杨广拉开距离看了她一眼,复又搂住了,回道,“走了。”

这就走了。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事,他们一对神仙眷侣,凡尘俗世只怕也是过眼云烟,这次能遇见是托了杨坚收购书籍又营建新都的福,以后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

察觉到怀里的人神思不属,杨广也不介意,只笑眯眯地说,“盾盾你是要先洗漱还是先吃东西,收拾妥当了,我有正事与你说。”

先洗漱罢,躺了几日,身上难受。

贺盾反应过来刚刚陛下叫了她什么,倒想起一事来,莞尔道,“阿摩你记不记得你以前承诺过什么,该叫什么叫什么,你现在该叫我什么了?”

杨广也笑,乐得露出了一口好看的牙,“妻子,夫人,王妃,拙荆,内人,贱内。”先给她提个预警,免得一会儿见到诏令气得晕过去。

贱内都出来了。

贺盾摇摇头,陛下孩童心性,外人面前再如何持重沉稳,温文有礼,在她这发小面前,就把没发过的癫全都发出来了。

贺盾虽是不敢让炀帝陛下称呼她一声阿姨,但是同辈分的姐姐还是可以的,而且这不是他答应过的么,贺盾下了床榻,一边去柜子里翻找换洗的衣衫,一边笑道,“阿摩,我年纪比你大,你该称呼我姐姐了。”

杨广看着那头在衣柜前刨来刨去想找男装的人,暗自磨了磨牙,起身走到她身后,抱着手臂道,“别找了,男装全让婢女收拾走了,全都是女装了。”

贺盾倒也没纠结,找了一套青灰的,杨广蹙眉,上前拿了一身淡蓝色,一身轻粉色,抬了抬下颌道,“选一个。”

“阿摩,你怎么连这个都要管了。”贺盾拿了淡蓝色的那一身,先去洗漱了。

饭食都是事先准备好的,杨广吩咐铭心去端,自己在案几前坐下来,想了想觉得拿下阿月的难度和吞并突厥有得一拼,便又起身去将赐婚的圣旨和册封公主的诏令拿出来放在了案几下头,方便随时取用,心不在焉地翻看着阿月给他抄录的杨广诗集,指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案几上缓慢轻叩着,伤脑筋。

贺盾动作利落,很快便收拾妥当了。

穿这个时代的女裙对贺盾来说还是头一次,十分新鲜,淡蓝色的小袖高腰长裙,裙子长得能遮住鞋子,大概是专门给闺阁女子穿的,十分迤逦摇曳,肩上还配有披帛,也不是单一的淡蓝色,裙摆的颜色就要深一些,上面稀稀疏疏有些小碎花点,领口是珍珠白收边,穿起来身形都修长了不少,煞是好看。

贺盾对着铜镜整理衣衫,看见镜子里的眉眼模样有些欣喜若狂,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拿小铜镜照着看到了后颈上两颗小红志,就更高兴了,这是她自己的身体,和前世十五六岁时一模一样,大概是照着她的意识和记忆融合来的。

这是她自己的身体了,有机会要好好谢谢阿慈才行。

贺盾心里高兴,连碍事的披帛也披上了,巾帕只能把头发擦个半干,好在现在也不睡,贺盾就这么披散着头发出去了外间。

杨广却是一抬头心脏就狠狠跳动了两下,看着不远处的贺小盾挪不开眼,长发还有些发潮凌乱,但闲适自如,脸上有着沐浴后水汽蒸腾的些微潮红,眉眼精致带着些愉悦舒朗,一双眼睛清湛湛的看着他,宁静隽永犹如夏夜星辰,安静又让人放松,脖颈修长,下面露出一小块雪白的肌肤,款式简单普通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却好看极了,就这么朝他走来,像一颗兀自散发着柔和光亮的珍珠,夺去了旁人的目光却不自知,走得闲庭信步,却直直走到他心里来了。

昏睡着和注入灵魂鲜活清澈的模样,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这就是她灵魂的模样么,杨广脑子里只有四个字,晶莹剔透。

杨广摊在案几上的手微微握成拳,有些艰难的挪开了视线,手从案几上挪到了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四平八稳肃穆着神色,却心如擂鼓,热气涌上了头顶,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一样面红耳赤难掩喜爱,想想罢,光看样貌的话,倾国倾城的冯小怜,是不是美出一大截去了。

并不是,杨广想。

案几上放着的饭食清爽软和,冒着热气,贺盾朝陛下笑了笑,道了谢,先用了一些米粥,她也不敢多吃,差不多就搁下了碗筷,门外候着的婢女进来收拾了,又上了些茶点瓜果,添了茶。

贺盾起身,朝杨广郑重行了一礼道,“感谢阿摩,若不是有阿摩,我也不会这样自在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是真的很感谢陛下,如果不是陛下,她大概躺在什么地方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是决计不可能遇上阿慈和始皇帝陛下的,他对她是真好,两世以来独一无二的头一份。

杨广示意她坐下来,静静凝视着她,开口道,“不是无以为报。”

杨广不待贺盾回话,直接道,“阿月我心悦于你,嫁于我做晋王妃。”

贺盾呆愣了一下,案几上摸起了个脆梨啃了起来,问道,“阿摩,皇上非得要你成亲不可么。”

先前因着不想成亲,编造说找到阿月就成亲,找不到五年之内不成亲,现下她出现了,骑虎难下,不成亲,陛下在杨坚独孤伽罗那形象崩塌,再加上先前有拒绝清月公主的事在前,杨坚估计会以为陛下在婚事上动脑筋,百般推人又不老实,杨坚独孤伽罗难免会失望。

这种事就是这样,先前有千般好,但一旦被发现里面有欺骗伪装的成分,再多的好,也就烟消云散了。

谁曾想她当真能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且前后还没隔了几日。

梨汁清甜,贺盾啃完了最后一口,净了手叹了口气道,“那阿摩,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啊,唉,父亲先前不是封我做了秘书令么,我,我现在是不是不能做官了。”秘书令是她最想做的官职了,虽然她平时也没闲着,一直在劳动,但打散工和做正职毕竟不一样,做秘书令可是能做太多事了,到时候还可以跟着李德林他们编修礼记,修史书……她女子身份虽是曝光了,但努力争取一下大概还有可能,成了亲,是想都别想了。

杨广虽是早先便预料盘算过,但当真得了这么个反应,心脏还是受了重重一击,失望极了。

好在他预先就有准备,倒也没想过一口吃成胖子,很快又恢复如常,紧紧盯着对面女子的眼睛,发现这双漂亮的眼睛依然漂亮,但真的是一丝变化和波动也无……哪怕一闪而过的都没有,平静成了一汪湖水,像他这句话,如浮萍一样,激不起半点波澜。

杨广郁卒得胸膛起伏,心里不住道,莫生气莫生气,他平日做什么说什么都有目的,那日他先是一口回绝,现在阿月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他得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做。

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顺势应下可以成婚,在她名字前面冠上自己的姓,把人圈在身边,以后的事以后再徐徐图之,他心悦于她,自是不可能止步于得到一个徒有虚名的名份,他要她一整个人,完完整整的,这条路是长线,需要很多时间,他或许要等很久。

第二条,让阿月知晓自己的心意。

她对他有意那是皆大欢喜。

若无意,照阿月的性子,定是觉得他们这般成亲了不妥当,严词拒绝,他拿出圣旨和诏令,再将自己的难处讲明,伪装成当真目的不纯的模样,阿月心软,又不经骗,对这些事也不上心,定然会答应成亲的,一样的以后再徐徐图之,他把她娶回家,宠着她纵着她,他有一日也会长成如那日街上遇到的那般男子一样,顶天立地,不怕她不臣服,不怕她不心悦于他。

在这件事上使尽手段,毕竟不是多愉悦的事,他其实特别想要阿月能含情脉脉的看看他……但那是不可能的了。

杨广觉得心口有些闷,坐不住,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圈,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算来算去,还是第二条划算些。

杨广见贺小盾正有些疑惑看着他,也不觉得那双宁静坦荡的眼睛好看了,他看着就想给她染上些别的颜色。

杨广心里微痒,看着她原本便水润的唇因为沾了梨汁显得更加粉嫩润泽,目光暗沉,沉声命令道,“起来。”

被逼着成亲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这种时候贺盾是不会惹他的,某种程度上她作为发小,该安慰开解两句的。

贺盾听话的起身了,“阿摩,成亲是一个男子的必经之路……”

杨广又命令道,“过来。”

贺盾就走近了,杨广喉咙有些发干,尤其是闻到了她身上凉软熟悉的气息,他那么想,也那么做了,一手揽着过人,一手握着她的后脖颈不让她动,低头就亲了上去。

柔软,清甜,带着夏天脆梨的香气,原来亲吻她的唇是这样的……杨广几乎是一碰到就有些晕眩和失神,但也只是一瞬间,来日方长,现在不可失了分寸。

杨广闭眼平息了胸腔里翻滚的热意,松了手,额头抵在还懵着不动的人额头上待了片刻,又很快放开了,站直身体,哑声道,“阿月,我对你是这样的心意,像父亲对母亲一样,现在你清楚了么?我心悦于你,你呢,阿月……”

父亲母亲朋友发小都可以亲吻对方的脸和手,但并不包括唇,尤其是这个时空这个年代,贺盾脑子懵了好一会儿,眼前一会儿漆黑一会儿晕白的,天呐!

这怎么可以!

方才炙热的温度还留在唇上面,让她燥得慌,燥热程度堪比知道占用二月身体之时,来这个时空,她是第二次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了!

贺盾脑子里一片乱麻,最后在案几前坐下来,强自镇定地朝杨广招招手,又示意候在门边的婢女都下去走得远远的,虽是艰难,但还是开口了,“阿摩,是我对不起你,你别看我这个壳子鲜嫩,但其实是因为在二月的身体里待得年代太久了,一时间恢复不过来,魂体才会是这副模样,其实我……我年纪很大了……这件事怪我,怪我没有早日跟你说清楚……”

可这也是没办法说的事,她贸贸然说了自己的来历,只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毕竟太离奇了,有人会把她当成福星,也有人会把她当成灾难,也会有人别有企图,这是她在此之前从没说过这件事的原因。

不管如何,她惊慌失措的模样难得一见,杨广看着她涨红了脸强自镇定,心里软得沁了水一样,温声安抚道,“我知道,那梁国公主说你十八十九岁的模样,相差五岁罢了,虽是老了些,但还能接受,我很快就会长大的。”

听他这么说,贺盾脸上的燥意都能把厚脸皮烧穿了,“……我……我,我救二月的时候已经二十六岁了,加上这七年,我……我已经三十三岁了。”

贺盾见对面陛下被雷劈了一样的表情,无地自容又无可奈何,这就是事实,她给了陛下一种她是同龄人的错觉,才会出现现在的局面……现在她为老不尊人品都有问题了,她虽是没体验过,但看书便知道了,少年人青葱岁月恣意张扬的时光里,该是如阳光棉花糖一样甜蜜清澈的爱恋,遭受了这沉重的一击………

尤其对方只有十三岁……

可她当真不知事情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他们是朋友那是忘年交,是家人那就是亲人。

怎么都不该是现在这样,回应什么,且不说其他,回应了道德上她是为老不尊,法律上犯罪,无期徒刑。

贺盾恨不得自己也原地爆炸算了,从地上站起来,恭恭敬敬给呆坐着的杨广行了礼,艰难道,“……晋王殿下,我,感谢晋王您的救恩之恩,还有杨府多年的看顾之情,我,我会报答你们的……”杨府里有她两辈子唯一的亲人朋友,如果不是在这里待不下去,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的。

不要说什么回应了,回应了她那是有恋童癖的变态,让一个孩子产生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已经是她道德缺失行为不端了……贺盾看见案几上放着的诗集,是她为陛下记录的那些,顿时如坐针毡,自己的东西也不敢拿,石块也不敢要回来,起身了就往门外走,撞到门栏上也不知痛,大概是因为她平日存着对偶像的崇拜,言行举止逾越才会让陛下有这等荒唐的念头……为老不尊。

杨广很是魂飞魄散了好一会儿,连气都不会喘了,回过神见人要走了,也没理清心里是何想法,先开口制止了,“贺老前辈,你就这么走了么,你这么走出去是不妥当的,过来坐下,有正事与你说,请你帮忙。”

帮忙。

贺盾忙应了,又坐回去了,巨大的背德感压得她没办法挺直背,也没办法像往常一样坦坦荡荡的走路。

贺盾想着独孤伽罗平日的言语行为,强压着脸上的燥意,客气地道,“晋王殿下您请说。”

老妖怪,长着一副水嫩嫩的模样,连二月看了都说只有十八十九岁,又说漂亮得惊人,比现在还漂亮,那该是如何风华绝代了……

察觉到自己正想什么,杨广飞快的摇了摇头,将心里的迤念赶出了脑海,强自撑出一个坐镇南北的晋王殿下该有的沉着冷静,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他就算是生气,愤怒,失望,震惊,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他一概都不想表现出来。

杨广一手放在膝盖上,藏在袖间死死握成拳,一手将册封公主的诏令拿出来,缓缓推到她面前,启唇道,“老前辈您先看看这个。”

贺盾本就抬不起头来,现在心里被老前辈三个字扎出了几个血窟窿,但这都是她自找的,贺盾拿起诏书看了,是梁国来的诏令,说她和二月一样,是梁国流落在外的双生公主,现在册封她为明月公主,与大隋晋王联姻,择日成亲。

杨广见对面的老妖怪脸色变得雪白,心里又控制不住生了些刺痛,但他这个人自小就练就了一副情绪收放自如的能力,真要做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现在就能做到面色如常,耐心地等着她看完,这才又拿出了另外一卷,口里道,“因着前方会有战事,婚礼的日期就定在五日后,诏令已经昭告了天下,这件事比较难办,前面有清月公主一事,我已经不能再推拖这门婚事了,还请老前辈出手相助,暂且抵过这一阵,我杨广感激不尽。”他现在没有那份理智来理清楚这件事要怎么办,无论如何,在他没想清楚这件事之前,他不希望她去他无法掌控的地方。

贺盾自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点头道,“小事一桩,您不要客气,脱身之法我也想过了,过上一段时间,诈死埋名,一切就都恢复原样了。”现在能帮上忙她求之不得,能偿还一点是一点。

那种针刺一样的疼又上来了,杨广暗自喘了一口气,目光黑暗地看了对面的老妖怪一眼,牙都疼了,至少这一刻,他不想啃这块又硬又老又冷的老骨头了。

杨广不想再看她,摆手道,“时候不早了,老前辈您先回去歇息罢,诸多事宜,会有女官前来打理的。”

贺盾告退了,出府独自往自己的宅子去,路过荷花池,都想过一头跳下去蜗居回石头里算了,活着丢人……

人生没有最尴尬,只有更尴尬,只是先前没遇到罢了,贺盾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快步往自己的宅院去了。

杨广先叫了铭心进来,吩咐道,“她出府了,天晚了你派人跟着一些,别出事了,不过不要让她发现了。”

她指的肯定是阿月了。

这命令真是古怪,要护着人明明白白让他送回去不就是了,铭心摸不着头脑,所幸不是什么难事,便听令做事了,自主上动了凡尘心以后,一会儿阴一会儿晴,越发难以琢磨了。

杨广将院子里的人都支走了,等人走远了听不见动静,这才一脚将面前的案几踹翻了,不解气又把放着茶碗的矮桌一并踹翻了,上面搁着的梨子滚落了一地,杨广侯地就想起方才清甜的柔软来,心里一阵甜一阵疼,回过神更是怒不可遏,将滚到脚边的脆梨踩了个稀烂,怒火一丈比一丈高,她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妖怪,能嫁给他不是该做梦都笑醒了么!

难怪自小就死活不愿跟他一起睡,自小就只喜欢跟着宇文邕,跟着高熲李德林那些老男人!难怪死活不肯对他动心!一个劲的往御书房凑!一个劲的往父亲跟前窜!

杨广赤红了眼眶,见着满柜子给她准备的衣裙,一脚也给踹翻了,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后看着满地狼藉,自己在床榻上坐下来,深吸着气强迫自己镇定些,歇息了好一会儿,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干坐着,又起身开始收拾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到一半实在没劲,便只拿了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靠着廊柱慢慢翻阅着,找到关键的那一页翻来覆去背上一百遍,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等铭心在外头回禀说人已经安全到府上了,这才开口让他进来收拾房间。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寻常的婢女仆从一个都不见。

铭心是目瞪口呆,知道自家主上这是不想让旁人知晓他发过火,只能将满肚子的疑惑咽回肚子里去,先自个把卧房收拾干净了。

打整好这一地的狼藉铭心累得气喘吁吁,等瞧见地上被踩得稀烂的梨子,心里真是唏嘘不已,他自小到大跟在主上身边,就没见主上发过这么大的火,今儿个真是开了眼界了。

想来是当真动怒了,前后想想也能猜到这件事和刚刚送走的女主人有关。

铭心有心想开解两句,上前看了眼摊在主上面前密密麻麻的文字,凑趣念道,“非空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哎哟,主上,这都说的什么意思,念着还怪好听的。”

杨广看了铭心一眼,回道,“我们所经历着的、看到的一切,都是这样那样的原因造成的,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消散,色尘事物,放弃对人和物的执着,放弃对有无的渴求,一切都会消亡,能做到五蕴皆空,就再好不过了……”

佛渡有缘人,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心经。

操心的都是些成人操心的事,结交的人群里最年青的也是冯小怜那么大,喜欢照顾小孩,对人对事耐心极好,基本不会生气,以往只当她性子绵软,没成想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又喜欢对着他说教,他以往不就小老头小老头的叫着么,怎么就没再往深处想想呢。

不管如何,看上这么个年纪大的女子都是不妥当的。

杨广深吸了一口气,迷途知返是最妥当的一条路,就不要再为她天天跟着些年长的男子这件事生气了。

她那年纪不喜欢宇文邕高熲李德林,难道还能喜欢他不成……想多了,想想平日对他的态度,今天说要让他替别人考虑,明天说要让他兼听纳谏,分明是拿他当个没长大的孩子看了……

实在可恶可恨……

杨广察觉到自己胸膛又起伏得厉害,忙又念了一遍心经,念完,深深吐了一口气,觉得心里舒畅了很多,把经书塞给铭心道,“拿去好好看看,这是一本好书。”

“谢主上赏赐。”铭心哎哟笑了一声,把书揣怀里收了,乐道,“那主上,这新房还要不要重新布置啦,上次没让人动,这次时间急,虽是来不及翻修,不过拾掇拾掇还是可以的。”

为了不触及主上的伤心事,铭心问得煞费苦心委婉之极。

问收拾不收拾,就是问以后晋王和晋王妃是不是一起住。

是一起住,那床榻就不够大了,衣柜也重新换新的,卧房里还得摆进些梳妆台之类的来。

照以往惯例,晋王妃是有院子的,院子也是现成的,并不用多准备什么。

杨广自是听出了铭心的言中之意,他要迷途知返悬崖勒马,自然是不住在一起的好。

可弱当真住在一起了,就能一睁眼看见人,睡前能像以前一样搂着她,晨间起来她会给他打理衣物……杨广想着那情形,兀自心跳不稳,察觉后又背了遍心经,将纷至沓来的绮念赶出了脑海,随意道,“我与阿月小时候便同寝同食,以后自然是要同住的,该做什么,明日便安排人来做。”

铭心噗嗤乐了一声,“主上您方才不是才大彻大悟了么?”

杨广定定看了铭心一眼,道,“我这么做自有道理,母亲喜欢夫妻和睦阖家安宁,婚后不但不能分居,还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这么做才是对的,当真让母亲知道我和阿月不和,母亲定是要忧心的。”

“唉,主上您不用跟属下解释这么多的。”

杨广:“…………”

铭心忍笑点头,“听主上这么一说,那还是住在一起的好,属下记下了,这便去安排。”

铭心出去后,杨广自己去洗漱了,回来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数着数企图让自己睡着,一到一百数着数着就只剩下从十三到二十六了,越数越恨不得十三后头跟着的就是二十六,脑子也越发清醒,忽地脸色一变,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了,二十六……二十六……

这时候悬崖也勒不住马了,杨广心脏都快裂成两半了。

二十六,这么大年纪,那她定然是已经成亲了,有夫君了……

母亲像她这么大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

有夫君……成亲了。

杨广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棒,这霹雳比方才厉害了好几倍,直劈得他心痛窒息,什么心经都想不起来了,五脏六腑刀刮一样疼,呼吸都带了刀子一样,比起这个十之十会出现的晴天霹雳,二十六什么的,他都想不起来了。

除非是女尼,否则二十六怎么可能还没成亲,她也不是女尼……

杨广直了直背,握紧掌心里的石块,起身去书架的格子里取出一副画像来,这是当初从江陵传回来清月公主的画像,足够逼真,可一用。

杨广平了平胸腔里翻滚的情绪,朝窗外唤了一声,“暗七,出来!”

他话音刚落,窗户外传来些轻微的动静,接着一个黑衣人从窗户跳进来了,跪地叩首道,“主上。”

杨广喘了几口气,将画像递给暗七,吩咐道,“去江南和江陵那一带,查一个女子,算到现在该是三十二三岁,和清月公主长相相似,或许已经死了,大概是二十六岁那年出的意外,名字叫贺盾。”

暗七收了画像,迟疑问,“主上是想寻到明月公主的母亲么?”

杨广没接话,只摆手让他即刻去办,暗七叩首离开后,房间里便只剩了杨广一人,还有他起伏不平的呼吸声。

他想直接去问问贺盾,但问了又有何用。

一切尘埃落定,就算她当真有过夫君又如何,他现在是非娶她不可,既然结果是一样,那问与不问,又有何区别。

现在知道,与过一段时间知道,结果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杨广克制住想现在就冲去小宅找她的冲动,掌心被石块的棱角割出血口子也没察觉,就这么上了床榻仰面躺下了,一动不动熬到了天亮,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等。

新婚的正服第二日一早就送到了晋王府,素心女官正要把新妇的婚服送去小宅,被杨广制止了,“小宅那边荒废许久,又无仆人婢女,不怎么方便,素心女官您是母亲亲近信任的人,定是知道明月公主是真正的阿月了,我自小与阿月同寝共识,倒也不必太在意这些,恰好尚衣司的人也在府里,让铭心传她来府里试一试,有需要改动的当场说了便可,省得兴师动众来回跑。”

铭心机灵,不待素心说话,哎了一声就一溜烟跑了,素心掩唇笑了起来,“那王爷便在这等着,奴婢先去瞧瞧府里的下人们宴席可安排妥当了。”

杨广心不在焉道了谢,就在卧房里坐下来,耐心的等着,小宅就在隋国公府旁边,离晋王府也没有多大距离,离预估的时间越近,他就觉得时间越难熬,大抵是因为一夜未眠的缘故,只一夜没见,他就觉得过去好几年一样,什么迷途知返都是鬼话,当初要和阿月分桃断袖的时候都没想过迷途知返,现在不过是年纪大一些,有什么不可以的,总有一日,他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他与阿月之间这么离奇多离奇的波折,就此罢手,岂会甘心……

说来说去,他就是希望阿月能心悦于他,只是事情比想象中难上数百倍,照昨晚的情形来看,阿月现在对他避之不及,只怕连多走近几步都不肯了,如此他再想徐徐图之,也是没有办法的,他得好好想想,至少先让她放下戒心和警惕心。

贺盾进来行了礼,捧着新妇的正服打算去旁边的偏房换,杨广看见她就想起她成过亲的事,气血上涌心里翻江倒海,再看她十分自觉的要去别的房间换,搁在膝盖上的手收拢成拳才压住心里起伏的刺痛,摆手让婢女们都下去,阴沉着脸寒声道,“去里间换,想让父亲母亲知道我们不合么?”

贺盾应了一声,她如今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多说无益,便捧着衣衫去了里间,自己换上正服出来了。

她是要穿着这身新妇的衣服嫁给他的。

杨广心跳快了两分,忽地想起她有夫君,又觉得这身衣衫刺眼了,见她身前的飘带结扣没系对,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呷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前辈您怎么连扣绳都没系对,以前不是也穿过了么?”

贺盾对衣衫素来没什么研究,胸前这两条飘带她就如寻常衣衫一样系起来了,这时候也不知哪里不对,总归是试穿,也不太讲究,听了陛下的话,就摇摇头回道,“我第一次穿,也不太知道这个,等下向素心女官请教一下便是了。”

杨广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温声问,“前辈您原先的夫家竟是贫困至此,连新婚的正服都买不起给你穿么?”那种平庸粗俗的村夫哪里配得起她,她为什么要嫁人……杨广胸口起伏,将杯子里的茶水一口喝干了,想扯扯有些发闷的领口又生生忍住了。

贺盾听得一愣,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成婚,我们那也不讲究这个。”他们那并不看重这些,合则聚不合则散,没有约束,也没有要求,繁衍后代是独立的一项,已经彻底与男女脱离出来,成亲结婚生子就不是什么必须的事,觉得需要陪伴了两人想在一起便在一起,不想在一起就分开了,几百年下来,独身到老的占了大部分,拥有长期伴侣的毕竟还是少数,至于婚礼仪式,就更不讲究了。

但这个时空不一样,成家立业,成亲就变成了一个人一生中的必经之路,并且非常重要。

但阴差阳错之下,陛下郑重的婚礼就变成一场形式的戏了。

贺盾话更少了,她也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就只沉默地站着了。

第一次成婚,第一次成婚……

没有嫁给过其他人。

没有嫁给过其他人!

杨广有一瞬间几乎都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了,强自压下了那股疯长的欣喜和激动,脑子飞快地转着,阿月不会说谎骗他,那就是真的了……

杨广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正沉默站着的人,心跳蹦蹦的跳得快极了,也是,看她木讷蠢笨,一颗心就全扑在了不相干的事情上,实在不像是会相夫教子的……

那十之八[九是真的没成过亲了。

杨广心里控制不住的溢出了喜悦和欢欣,这些喜悦如此浓烈,冲得他一时间都想不起二十六这个数来了,不论如何,就算她是个千岁老妖怪,他都不高兴她曾经属于过别人。

只是阿月现在压根就没把他当成能成为夫君的人,他也不可太急,一步步慢慢来,昨晚闹得那么僵,她现在对着他拘束又谨慎,那浓厚的自责虽是没从她口里说出来,但看她有理疏离的言行就知道了,她在后悔,并且打算以后都和他保持距离。

旁的事上无伤大雅他应了也无妨,但就这件事不行。

杨广垂了眼睑藏住眼里波动的情绪,半响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到贺盾面前,先说了声冒犯,一边低头给她重新系好结,一边温声笑道,“还请王妃见谅一个,昨日本王怕王妃不肯答应亲事,多有冒犯之举失言之处,王妃您多多包涵……”

贺盾摇摇头,杨广便接着道,“王妃您学识渊博,又见多识广,还身有异能,往后便在本王身边做个幕僚如何,纵是不能替本王出谋划策,在旁边当个老师僚佐也是可以的。”

贺盾一呆,仰头看着面前温文自如的陛下,心有踌躇,她是真的看不出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贺盾呆呆问,“意思是你先前对我就没有什么心悦不心悦的么。”

杨广知道自己反反复复在这件事上已经没有可信度了,需要拿出点耐心,便又坐回了案几前,笑眯眯道,“就算有,那也过去了,前辈您年纪是三十三吶,不是十三哪,本王眼睛还没瞎,脑子还好使……”事实上他眼睛已经瞎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念了一晚上二十六,念得麻木,竟觉得这也没什么了。

那倒也是。

贺盾抬头见陛下脸上虽还挂着笑意,眼里却是一言难尽,有嘲讽有笑话她不自量力或者是些别的,脸上虽是腾升起了些燥热,但心里还是控制不住长长舒了口气,她占用着晋王妃的身份,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伪装成没有嫌隙的模样,做僚佐大概是最合适的身份了。

贺盾长长舒了口气,油锅煎炸着的心总算是好受些了,朝陛下行礼道,“那贺某就先谢过晋王殿下了。”

杨广颔首笑道,“王妃您既然是长辈上头的长辈,便不用再称呼本王为晋王了,像往常一样称呼本王阿摩便可,也免得在外人面前露相了。”

长辈上头的长辈,都是祖奶奶级别的了。

贺盾脸上燥热,忙点头应下了,“我知道了,阿摩,那我先回去了。”

杨广瞧着连正服也忘记换下落荒而逃的人,心里憋闷的郁气这才散了些,这样子好哄又好骗的受气包,哪里像三十几岁的人,原先那二十六年她如何过的他不知道,但端看和他在一起的这七年,性情脾气和刚认识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年岁都白长了,活再久也是没用的。

成婚是一件很郑重的事,过程繁琐.

衣服,钗饰,礼仪,哪一样都要顺顺当当的才吉利,尤其是关乎两国联姻,因此纵然一切从简,整个成亲过程中需要注意的地方也特别多,时间又赶,女官们是轮番上阵地和贺盾说,有时候还会演练一两遍,贺盾都认真记下了,她每日要准备到很晚,陛下说来回跑耽搁时间不方便,学就在他院子里学,住就住在他隔壁。

虽是成亲,杨广也没放下政务和课业,只毕竟不若以往那般繁忙了,他得了空闲就看着女官教授王妃这般那般,见她努力认真,心里喜欢,怕她觉得枯燥,偶尔也上前指点两句,说说这些婚礼习俗的由来。

两三日就这么忙碌着过去,转眼到了成亲的前一夜。

天黑了贺盾就想先去休息,杨广留她用饭,贺盾不肯,杨广有些牙痒痒,心说她这几日是认真,但面色凝重处处严阵以待,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她的笑颜了。

杨广把案几下的盒子搬出来,朝贺盾招手道,“过来坐,这个是从宇文恺大人那里誊抄来的,大兴城的工事图纸,还有建造述本,前辈您以后当了僚佐,这些事也该看一看,过来坐罢,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他也不想前辈长前辈短的称呼她,但他如果不营造出一种他很介意年纪这件事的气氛,对面的人只怕如坐针毡,连一刻钟都呆不住。

贺盾内心有点挣扎,大概是陛下太过聪慧沉稳的缘故,她在他面前实在很难拿出长辈的威严来,像杨坚和独孤伽罗那样是想都别想了,是以这两日能避则避,现下说要看工事图,她一面想看,一面又踌躇,当真是恨不得抱着盒子跑了就算了。

杨广见她看看盒子又看看门,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只温声道,“明日去的就是新城,你得先看看哪是哪,没得到时候晃花了眼睛,路都不会走了,过来坐下,这是命令。”

贺盾终是敌不过挠心抓肺的想看,过来坐下了,拿出了总布置图摊在了案几上,配合着述本看起来,再翻翻盒子里的小薄本,知道这是从景观,布局,到细部工事每一个宫殿的设计图纸都在这里了,顿时有些欣喜若狂,她朝陛下道了声谢,便在工事图上一处处仔细看起来,看了一小会儿不由自主就入了神,皇城、宫城、寺庙都在六道高坡之上,象征着皇权、政权、神权,总体来说是个坡地建筑,层次分明,全城以朱雀大街为中轴,完全轴对称的一分东西……

开国维东井,城池起北辰,从空中俯视而下,整个地形地貌几乎就是零距离符合《易经》乾卦里的六爻,乾卦属阳,再看看其他宫殿的星罗布置,宇文恺几乎是将周易风水运用到极致了,天宫星宿,北极居中,紫薇伴侧,东西两番十五星环抱,外侧一百零八坊寓意一百零八位神灵,五城九逵,十三坊十三月,四巷为四季,太极两仪殿,四象八卦局,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环环相扣,佛、道、法、神、皇,君人臣,包罗世间百态万象。

宇文恺不亏为最具有文化素养的建筑大师……

杨广看着对面精神奕奕完全沉浸在图纸里的人,只觉好笑又想气,他的王妃这几日绷着面皮努力绷出一副长辈的模样,偏生她性子软和又没有长辈的威严在,看着就像个外强中干的木头疙瘩,也只有这时候才鲜活灵动些了,也难怪这么多年不开窍,她一个人活得自得其乐,眼里心里的东西都不多,简单,坦荡,问心无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愧于自己,也无愧于别人,旁人能一眼将她看到底,但相对的,这样的人,心里很空,更难装下旁的东西了。

他现在倒是庆幸她是这样的,否则以她这般年纪,只怕早就遇上了什么人,停下了脚步,嫁人生子了。

杨广看着她出了一会儿神,清咳了一声道,“贺盾前辈……”

杨广唤了两声贺盾才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道,“抱歉,阿摩,您说。”

终于肯对他笑一笑了。

杨广凝视着她的笑颜,口里道,“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长时间尊称前辈总归不妥,这样虽是有些冒犯,以后我便唤你王妃或者阿月罢。”

唤阿月虽是有些别扭,但未避免旁人起疑,以后须得和以前一样,人前人后换着折腾不说,还容易出错,贺盾明白,倒也不纠结这些,点头应了,“正该如此。”

贺盾说完又接着翻看盒子里的图纸了,她看得聚精会神,渐渐连挺直的背都慢慢放松了下来,手边放着临时叠出来的小本本,时不时就用笔记一记,杨广知道那是她现在看不懂的东西,他想坐到她身边去教她,但也不行,便只在旁边静静看着她看,她不写的时候笔也没撒手,就在指尖上慢悠悠晃着,速度不快,没滴在书册上,但是杵着下颌的手臂蹭到了一些,书房里安静温馨,恍惚间就回到了先前一起在书房学习时的模样。

杨广不希望她明日成亲时也不得欢颜,便想哄一哄她,起身坐到她面前,温声问道,“王妃老师,您看了这么久,就没有什么要指点学生的么。”

贺盾正将脑子里的星象图和面前的宫城图一一罩起来,听了陛下的话,忍不住笑了一声,再看他当真学生对着夫子一样目含期待,虽是拿不定他是不是真想听,想到他登基为帝营建东都洛阳的事,知道这是个好机会,想了想便搁下笔,问道,“阿摩你知道大兴城最伟大的地方在哪里么?”

对他说教也是和他说话了,一步步来不要着急。

大兴宫不使杂人居止,公私有便,风俗齐肃,宫城皇城外面,宅院府邸寺庙是根据权利亲疏高低排布的,再远一些才是百姓居住的里坊,秩序井然,等级森然,父亲的意思他看得分明,皇权至上,君权至上。

但这时候他便是知,也只当不知了。

杨广摇摇头,一脸茫然:“不知。”

贺盾眼睛亮亮的,压着胸腔里的敬意道,“是民力,父亲是个伟大的君王,大兴城是个伟大的工程,但它自始至终都没有滥用民力。”

杨广本是只想和她好好说说话,听她这么认真肃穆,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敬佩和赞服,心里倒是微微一动,认真看着贺盾,等着她接着说。

贺盾拿了根木条,在图纸上一边划出范围,一边道,“阿摩你看,这么大的工程,如果要一口气建完,势必要劳民伤财,所以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这么做,而是分批次的建,这次只把重要的宫城和政务府建出来,其余的,钱有一点建一点,人有一点用一点,而且现在用的这些材料,大部分还是从旧皇宫里拆出来的,拆了旧的木材,去建新都城,连太庙都是……”

杨坚的节俭并不是嘴上说说,或者做做表面功夫的,他是认真把节俭和民力两个字放在心上了。

贺盾接着道,“阿摩,自古以来,哪个皇帝修建皇都王城不是怨声载道,直接间接导致百姓揭竿而起的也不是没有,但父亲修建大兴宫,百姓们送瓜送果,对父亲的拥戴又上了好几分,阿摩,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善用民力,才是长久之道,英主所为。”

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

这话杨广以前不是没看过,但也只是看之过之,也无人和他这样细细讲来,头一次听人这么说,这个人又是阿月,听起来就有些不同,他听过她好几次的说教,起先还有些不悦和不适,现在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杨广见对面的小姑娘说完便看着目带紧绷期待的看着他,心里羽毛划过一样就想把人抱来怀里亲亲她,知道冲动坏事,好歹是忍住了,他有心想哄她开心,便乖乖点头,心中所想稍加润色,说出来了,“贺老师你说的真好,我记下了,我会好好琢磨这些话的。”

贺盾见他把她说的话放在了心上,心里有些高兴,语气也轻快了不少,“阿摩,李德林和苏威两位大人都很好,阿摩你多跟他们来往,定会受益匪浅的。”两位大人都主张爱惜百姓,最适合陛下不过了,要改变一个人的观念何其难,贺盾也没指望一口就把百姓塞去陛下心上,这种事只能一点一滴的来,等去了并州,战事纷杂,有机会让他见识下民间疾苦,效果会好一些。

杨广看着精神和心情都好了许多的贺小盾,又想将她手臂沾染的墨汁擦干净,最后还是忍住了,只将案几上摊开的工事图折起来收到盒子里,见对面的人眼里是明晃晃的渴望,忍者笑将盒子递给她道,“这个可以给你,但是阿月明日很累的,你今晚不能看了得早点休息,明日你若是像现在一样青黑着眼圈,新妇不好看,长安城里的人要笑话本王了。”

这一大盒都是后世看不到的珍宝,现在她也有一份了!

贺盾双手接过盒子,嗯嗯点头,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意,“阿摩,放心了,礼仪那些我都背熟了,明日不会出错的。”

总算是高兴了。

杨广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心脏狠狠跳动了两下,摆摆手让她快去休息,等人出去后,自己也咧嘴笑起来,明日成亲以后同寝同食,就算真是块石头,他也能把人给捂热了。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是以婚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徽,请期,皆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入,揖让而升,听命于庙,所以敬慎正昏礼也。

簪礼的是老太师李穆。

醮子礼,送贽礼,正婚礼,沃盥礼,同牢礼一样样走下来,贺盾一心放在程序礼仪上不要出错,一言一行专注又认真,杨广心里眼里都只有这一人,眉眼带笑龙章凤姿,整个人熠熠生辉,两人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就是情投意合感情深厚的一对了。

赞叹声不绝于耳,长者的祝福和训诫杨广都一一记在心里了,合卺结发,杨广就在礼乐满堂磬声鼓乐中把他的结发妻子领到婚房了。

宴请宾客杨广是要出去接待一番的,但因着此次来观礼的都是些近臣亲友,又有杨坚独孤伽罗在,是以大家也不敢放肆,劝酒也没劝太凶,等送走了杨坚和独孤伽罗,高熲李德林等人也起身告辞了,杨勇杨俊兄弟几人给他灌了一回酒,也嬉嬉闹闹着离开了,铭心招呼着府里的人款待宾客,酒过三巡,热热闹闹的散场了。

杨广进去的时候贺盾正规规矩矩坐在床榻边,旁边婢女伺候着,婚房里安静得很,等他进来了婢女们就行礼问安。

杨广示意她们都下去,从袖口里摸出个纸包来,递给贺盾,笑道,“折腾了一整日,肚子定是饿了,这个给你。”

是个馒头,还温温热热的,贺盾接过来就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婚礼也有讲究,生怕成亲仪式中出什么差错不吉利顺当,新娘一整日酒水饭食都进得少,现在有个温热的馒头暖暖胃,可是太舒服了。

贺盾道谢道,“谢谢阿摩,你哪里拿的馒头。”

杨广看她温黄的烛火下眉眼清丽,眉眼带笑,“方才敬酒的时候从饭桌上摸来的。”

贺盾今日亲自体验了一把正宗真实的古式婚礼,虽是累,但还是有些兴奋的,她吃了馒头,想起一事,净了手忙朝杨广道,“汤浴妾已经准备妥当,还请夫君移驾洗漱,吉时已到,该早些安歇了。”她是沐浴过,婢女又给她重新上了一遍淡妆,倒是不用洗了。

杨广纵是知晓这是女官们教她说的话,心里还是为那声夫君泛起层层涟漪,她今日真是太漂亮了,肤色莹润,略点红唇,纵是话说得一脸认真像背书,搁在他眼里却是又乖又可爱,这一路上他都想用个巾帕把她罩起来,这样就能阻隔一路上那些无礼的视线了。

以后她就是他的妻了。

杨广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起身道,“那阿月您稍坐,我很快回来。”

贺盾点头应了,任务的最后一步圆满完成,她着实松了口气。

陛下去沐浴了她也没闲着,自己把散落在床榻上的麻米给收拾了,这跟盥洗结发是一样的,都有吉祥祝福的寓意,席间一言一语,每一项仪式,都有相应的内涵和应对,极其有意思。

贺盾收拾好床铺,在新房里转了一圈活动筋骨,等的有些无聊,便坐去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左右看了看,只觉这些头饰发钗是真的很漂亮,很多,但搭配得当,金光闪闪的流光溢彩,衬得她像是壁画里走出来一样,很真实的古典味,也很震撼,一点都不像她。

贺盾看了半响,是真的舍不得拆,书上说新嫁娘是女子一生中最美丽最璀璨夺目的时刻,果真一点都不假。

杨广洗漱完出来,见贺盾正对着铜镜出神,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便念道,“月影凝流水,春风含夜梅,乐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更移斗柄转,夜久天河横,徘徊不能寐,参差几种情……”

“哇,阿摩你真厉害……”贺盾回头,心里是羡慕不已,她看着铜镜,想找点什么词汇来形容形容都找不出,哪里像陛下,出口成章了。

杨广走到她身后,实在想抱抱她,他也这么做了,弯腰从后面搂着她,察觉到凳子上的人差点没跳起来,便低声道,“阿月莫动,门外有人看着呢。”

两人的身影印在了窗棂上,随着烛火微微晃动,贺盾哦哦点头,便也这么乖乖坐着了。

杨广得偿所愿,手臂一点点收紧,将人箍在怀里了,下颌搁在她柔软幼滑的脖颈间蹭了蹭,喟叹似的长长舒了口气,心满意足,却渴望更多。

她的侧脸就在他唇边,咫尺之间,脑袋一动就能亲到了,可惜不能,忍忍罢。

贺盾坐了一会儿,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等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再听着脚步声走远了,呼了口气,偏头笑道,“阿摩,还是你厉害,女官都没告诉我这个。”

两人鼻息胶着,离得如此之近,看她清湛湛毫无妨碍的眼睛,又觉得如此之远。

杨广盯着她润红艳泽的唇看了一眼,撒了手支起身体,一边给她拆头上的发饰,一边温声问,“阿月,当年你为何会想带着高纬一起逃跑,你一个人逃跑的话,当时定是早就跑走了。”

贺盾想自己拆,被挡了一下就由得他了,那么久远的事,若不是后来她又救过冯小怜,她肯定早就记不得了,“受了温国公恩惠,想救就救了。他不当皇帝,就是个专注吃喝玩乐的音乐家。”

拆了发饰她一头秀发就散落开来,带着沐浴后的清香,杨广拉着人上了床榻,床榻很大,两人面对面坐下来聊天就显得十分空旷宽敞,“那高大人的父亲呢,你当时为什么想着要给他治腿的。”

高大人的父亲说的就是当年的那个老厩丁,贺盾听他问得奇怪,纳闷道,“顺手的事,阿摩你问这些做什么,而且他照顾过我,别的俘虏都要挨打的,他也是个好人。”

做什么,他就是想多了解她一点,好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她栓在身边,当然不是用暴力的那种。

杨广又问了一些,给宇文邕看病,冒险劝阻父亲灭门宇文氏,在宇文赟手里救下宇文宪王轨宇文神举等人,是因为单纯的敬佩,因为敬佩,所以就东奔西跑的忙活这些事,现在这些人有些还闲赋在家,有些已经被父亲重新起用,身居要职,因着阿月的情分,这一批能臣名将,对杨家虽说不上有多忠心耿耿,但也尽心尽力,这大概也是父亲喜爱阿月的原因之一。

这么看起来,世间的事在她眼里大概就只有两种,感兴趣的,和不感兴趣的。

不感兴趣的半点心思也不肯花,感兴趣的挠心挠肺势必要做成了。

她似乎也不图什么,事情做成了就过了,心思和精力又放到别的地方,自得其乐。

杨广就没见过这样的人,他现在就很想知道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她这样的人。

身为女子学识渊博,心性洒脱坦荡,似乎和谁都能成为朋友,感情却谈不上深厚不深厚,性情宽容淡然,与宫里那敷粉的老宦官来往,惹来非议侧目也不放在心上,二十六岁不成亲又理所当然。

光是看看这些,便知她家世不差甚至优渥之极,最为关键的地方,是无人管束。

十之八[九是顺心随意没有任何纷争的活了二十六年。

这就很稀奇了,便是宫候帝王家,也万万养不出这样性情的女子或男子来的。

普通人家忙着柴米油盐更不用说了,再小的家,再小的宗族,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纷争,也没有哪对父母会放任子女养成这副模样的……

或者他可以把范围扩大一些,一些隐士,或者他从未见过想过的地方。

她的言行举止有点像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佛儒道三家或多或少都有点这个意思。

钱货不藏私,她有钱都捐出去赈灾。

所作所为,很多都不是为自己谋私利,为公众之事竭尽全力。

杨广思量着,脑子里就闪过两句话: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

人们乐意为国家无偿效力,男女皆有归属,不藏私,不谋私利,奸邪之谋不会发生,盗窃、造反和害人的事也不会发生,睡觉都不用关门了……太平盛世。

这是儒家《礼记.礼运》里的几句话。

世界大同,天下为公。

杨广心头一震,复又将这等不着边际的推测推翻了,这样的地方是不可能出现的,自东晋陶潜出了一篇《桃花源记》,寻找桃花源的隐士文人多不甚数,但也只是平添扼腕叹息,感慨梦中之境。

那种地方是不存在的,他是魔怔了才会这么想。

杨广摇摇头,见对面的人昏昏欲睡,问道,“阿月你是江陵哪里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父母亲人在么,都是做什么的。”

贺盾今日在杨坚身边泡过紫气,又累了一天,现在安安静静坐下来,就有些昏昏沉沉,听他这么问,就晃了晃脑袋回道,“具体是江陵哪里的查不到了,父亲母亲现在还在不在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自小到大也没见过他们几面,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那国的概念虽然不强,但还在,可家就特别模糊了,血脉的关系变得很淡,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劳动才是第一需要,大家专注的都是实现和提升自我价值,这是人口稀少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她自八岁起从养育机构里出来,进了教育机构,学的一直是自己喜欢的,但是还未实现劳动价值就病变身亡了,人命珍贵,二十六岁毕竟太年轻,大概她父亲母亲又会被翻出来接受调查……

杨广听得怔忪,日子过得很惨,但提起父亲母亲的时候很平淡,没有留恋也没有怨愤什么的,就像提起一个路人。

当真成一块石头了。

只是对付石头也有对付石头的办法,杨广压下心里的震惊和惊诧,温声道,“阿月,我们来聊聊……”

贺盾知道他不想睡,虽是很困,便也动了动身体道,“聊什么。”

杨广看着她,循循善诱,“阿月,你要成亲的话,会选择什么样的人,你是不是会心悦高熲李德林那样的,年纪大,能文能武位高权重,样貌不差,还有才气。”

贺盾现在对心悦不心悦这两个十分敏感,听了瞌睡虫都跑没了,又听他说高熲李德林,脸色顿时胀红了起来,回道,“阿摩,你怎么会这样想,昭玄大哥和李大人都是有家室的人,儿子都好大了,你莫要胡思乱想了。”

她分辩得急,杨广听了朗笑出声,复又道,“那阿月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这真是从来没想过的问题,贺盾挠挠头,回道,“阿摩,你能不能问问我喜欢什么。”

她不就喜欢瞎操心普度众生济世救民么?

杨广看她这呆样就想笑,“不能,那我换一种方式问你,宇文赟的皇后朱满月比他大上十二岁,天下人也没觉得多稀奇,怎么那日我骗你说心悦于你,你反应就这么大了,你很介意十三岁这个年纪差么?”

好罢,陛下是觉得她在这个时空的七年算是倒退了重长,不计入年纪了。

贺盾回道,“年纪差是一回事,重要的是你只有十三岁,还未成年。”年纪和性别早在古早的年代就不是问题了,没有现在这么多讲究,但底线是孩童……

更何况她当真没想过什么心不心悦这件事,贺盾晃了晃脑袋问,“阿摩,睡觉罢,明日还得早起进宫请安呢。”

杨广听得暗自咬牙,这意思就是嫌他年纪小了,个子这么小,长到二十六估计也绝对没他现在高,还嫌弃他小了,杨广在心里喷了两口气,面上只温声问,“那阿月,假设你跟我成亲,我几岁你就能接受了?”

为什么要假设这种问题,贺盾脑袋昏昏沉沉的想睡觉,杨广不让,摇着她的肩膀把人摇醒了,贺盾从没有一日觉得陛下这么话痨的,唉唉了两声郁闷道,“至少也得二十岁罢。”

二十岁,亏她也说得出口,那还得等七年!

杨广听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憋气道,“二十几岁的早就成亲了,你要给人当小妾么!”

贺盾想都没想就答了,“我又不嫁人,嫁不嫁人于我没什么关碍,我还要做官修史书立传呢,正巧父亲又允许民间修史了。”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根本就没想过要嫁人。

杨广捏了捏眉心,拿出了十足的耐心,声音也温温润润的,“阿月,你跟我相处这么久,心里就从没有过那么一点不一样么?”

不一样的地方……

贺盾动了动身体让自己坐得舒服些,脑子里把这几年发生的事在心里过了一遍,倒真是想起不少来。

她半夜做噩梦了,陛下自己困得不行,还坐起来安慰她,她在宫里和宇文赟做口舌之争,他在宫门口等过她好几次,等她变成石头了,即不嫌弃她,也没把她当妖怪……

还为了她的事到处奔波。

贺盾就想起他把二月弄来要帮她夺舍那一晚,给她做了柔软的套子套上防止她蹦坏了的时候,光是想一想,当时那种心脏闷闷的感觉似乎又上来了,那种感觉和她看着宇文邕驾崩的时候又有所不同,同样酸酸涨涨的难受,却又暖暖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贺盾伸手揉了揉胸口,这样的感觉也有好几次罢。

“有的……”贺盾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最后看着他,眼里情绪也波动得厉害,“阿摩你对我真好。”是真的好,两世的头一份了,她也没和旁人相处过这么长时间,总归是很珍贵的。

杨广却是听得心口的郁气都散了不少,心说她是木讷了一些,但别人对她的好她都记得,也不是完全的无动于衷,只是她对这些事不上心,时间都花在旁的地方上了,感情缺失的太多,这才会受了人家一点好,就老是要想着努力回报的。

杨广一颗心被她这副模样弄得酸酸软软的,就是想把她抱来怀里使劲揉一揉,亲一亲什么的,就算他一颗心长偏了罢,总之他这个小妻子是太可怜了。

更何况感动和感激积累得多了,也就变成喜欢了,陪伴就是滴水穿石,他不但有希望,而且希望非常之大,因为以后能对她好的男人,只有他一个了!

介时喜不喜欢他,也由不得她自己。

杨广目光灼灼,把要说的话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这才问,“阿月,我对你这么好,你是不是很感动,想报答我。”

贺盾点头。

杨广眨了眨眼道,“那就等我七年,阿月,既然你觉得嫁不嫁人可有可无,对你来说不算什么费心的事,那你不如就当真嫁给我做晋王妃,就是报答我了,世界上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例子可是太多了,而且我也不让你现在嫁,等我二十岁的时候再真正嫁,怎么样,阿月……这样就没有问题了罢。”

贺盾一来是没见过携恩求这种报的人,二来是给他绕得发晕,一时间就呆住了,杨广见她这样就觉得她十分可爱,伸手在她胸口上点了点,言之凿凿道,“阿月,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是有道理,但贺盾就是觉得不妥,没有这么办事的,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贺盾起了点警惕心,坐直了问道,“阿摩,你是不是又想骗我,我这次不会上当的了。”就算他是伟大的陛下,但他心思太多,心机深沉,真真假假她分不清,总之不听他的话就对了。

这城墙不是一般的坚固。

杨广抄着手,盯着她的眉眼开口道,“阿月,年纪不是看活多长时间的,要看一个人的内心,阿月,你是学识渊博,有勇且仁善,但真的涉世不深,抛开外貌长相,谁来看都不会觉得你比我大的,不信你明日问问母亲。”

她为人处世各方面是一百个也抵不过他……

贺盾有点憋闷,不说话了。

杨广又慢吞吞道,“阿月,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二十岁的时候,你就做真正的晋王妃,在朝做官你是别想了,但是在晋王府,你可以做很多事,做官也可以,两不耽误……”

听起来是不错,贺盾想,就是有哪里不对劲。

杨广看她神色,温声道,“阿月,你既然嫁不嫁人都无所谓,嫁给谁也没想法,何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阿月,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可以说是最好的方法了,可是他们现在为什么要计划八年以后的事,贺盾唉唉道,“阿摩,还有七年的时间呢,现在想这么多做什么,不要沉迷于过去,也不要幻想将来,咱们得想办法过好当下,我现在很困了,阿摩睡觉不?”

傻孩子。

杨广心里忍着笑,不依不饶,今日非得要个结果才成,半途而废,以后就更难了,杨广接着道,“我们彼此都没损失什么,也没危害他人,阿月,那就这么定了,你同意么?”

贺盾想了想,没挑出什么错,又说不出反驳的话,只得点头道,“好罢。”

贺盾完全没想清楚自己应下了什么,她想爬起来去洗漱,被杨广一把压在床榻上了,“今日天凉,洗了你又清醒了不想睡,别去洗了,困了便睡了罢,明日还要早起呢。”

陛下说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

不知为何,贺盾现在看他眉眼带笑俊美的脸熠熠生辉的模样心里就有些发憷,算了,她现在脑子很晕,费解的事明天再想罢,同样是折腾了一天,她现在脑袋都是木的,陛下却还神采奕奕半点困意也无,说他精力旺盛可真不是骗人的。

贺盾扯了层被子,在里侧躺下来了,杨广挪到她身边,戳了戳她软白的脸,道,“阿月,你要从现在开始学习做一个好妻子的,睡前要给夫君更衣,怎么能自己先睡。”

贺盾费力的睁开眼睛问,“为什么现在就要开始学了,我七年后再学。”

哈哈哈,杨广笑得露出一口好看的牙,拉过被子给她盖好了,嗯嗯点头道,“那好罢,睡罢,明日早起进宫给父亲母亲请安,我会叫你的,放心罢。”

贺盾得了能睡的圣旨,如释重负,缩在被子里很快就沉入黑甜乡,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傻孩子,睡着了又乖又可爱,杨广给她掖了掖被子,握了她的手,觉得凉凉的,就没撒手握在掌心给她暖和着,他连哄带骗手段是卑鄙,但他想要她,想要她陪伴一生,就不能放任什么诈死埋名离开他,他就喜欢现在这样,睡是在他怀里睡,醒来也是在他眼皮底下,他会对她很好的,像父亲对母亲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洞房花烛夜,果然很美。

杨广就这么坐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心里都是甜意和欢欣,渴望和喜爱压垮了理智,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一亲,察觉自己亲到些胭脂味,咧嘴笑了笑,又去她粉润的唇上吻了吻,异样的柔软和清甜,杨广心里狠狠悸动了一下,强忍着想将她搂来怀里的冲动,直起身体,轻手轻脚去拿了另外一床被褥,在旁边规规矩矩睡好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才刚刚开始,吓着人就不好了。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后日便启程去并州,届时他们有更多的时间。

杨广被子拉到脖颈以下,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体两侧,也不把两人中间能再塞一个人的距离放在心上,闭上眼睛唇角的弧度一直下不去,半响又睁开眼睛,拿里衣的袖子在唇上擦了擦,对着月光果然看见了绯红色,无声乐了一声,又擦了两下,擦干净了,这才复又闭上眼睛,梦里光怪陆离,但是个非常美的梦了。

到点杨广就醒了,还未睁眼鼻息间就是熟悉的气息,胸前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能感觉到她均匀轻浅的呼吸。

杨广紧了紧手臂,到底是新婚之夜,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两人间隔着山隔着海的不能相拥而眠,实在可惜。

人还没醒,不过阿月的作息和他差不多,也快醒了。

杨广想撒手,又懒得动,只拉开些距离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又把人团来怀里,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时间尚早,再躺一会儿也无妨。

贺盾是被闷醒的,她想动一动像往常一样在床上翻一翻伸个懒腰,动不了睁开眼睛就对上了一双满含笑意的瞳眸,她乍乍一醒,探出脑袋四处看了看,就想起自己和陛下已经成亲了,“阿摩,松松手,天亮了,起来了。”

真好啊。

杨广坐起来,眉宇间都是暖融的笑意,“阿月你昨晚梦魇,在床榻上翻来翻去的睡不好,我抱着你才安分些……”

“衣衫上都是阿月的口脂,染红了……”杨广摊开了手臂示意她看,眼里收揽了晨光一样,笑得发亮发光,“阿月,梦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了么?”

“我不记得了,我去找衣衫来给你换。”贺盾摇摇头,揉揉眼睛就下了床榻,她昨日泡过紫气不会梦魇,不过睡的也不怎么好就是了,梦里面她背着座山往上爬,野兽跟在后头追,大概是在床榻上动来动去没睡安稳,她现在还是觉得十分困。

杨广应了一声,以前阿月就照顾过他的衣食住行,伺候他更衣也不是第一次,但这一次就十分不同,低头看她还散乱着头发,睡眼惺忪却习以为常一样认真熟练的给他打理这些,就让他很想长长的喟叹一声,毕竟以往都以为她是个小宦人,现在是他的妻子了。

“阿摩你先洗漱,我去梳头,头发难弄,花时间。”贺盾昨日才开始学妇人的发髻,现在会是会了,但还不熟练,总是要折腾上几次的。

主要是婚后第一次拜见杨坚独孤伽罗,婢女女官们总是担忧这不妥当那里失礼的,就折腾了好几回,再加上上了点淡妆,等完全收拾好,陛下都已经从练武场回来并且沐浴过了。

只是他们起得早,这会儿也没耽搁入宫的时间。

贺盾提着裙摆出了卧房,手抚了抚头上的发簪,朝杨广道,“阿……夫君,少女的发髻我也才梳过几次,现在就换成妇人的了,实在可惜,夫君,以后我能不能梳少女的发髻,那样更好看。”

成亲了自然不能阿摩阿摩的叫了,她倒是挺乖,嘱咐过就记得了。

杨广心情舒悦,握着她的手,边走边道,“在外有失礼节,在府里你想梳便梳罢。”

贺盾如了愿,又加之这次是去大兴城的,上了马车也是眉开眼笑的,等马车穿过各坊各殿停在宫门前,一下车她就被震住了,立在台阶上回身一望,道路宽阔整洁,琼楼大宅千军万马一般滚滚而来,一片片与宫城相似的区坊在眼下绵延不绝,又规划齐整瑰丽无比,帝王浩气喷薄而出,天下匍匐在地,威严壮阔。

这才是天子之乡,世界之中。

入得宫门无处不在的威严大气,肃穆辽远,贺盾一路走着一路看,这样古典真实的韵味,再高的科技都是仿造不出来的,贺盾心里赞叹震服,边走边道,“宇文大人真厉害,工匠们也厉害。”

“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看。”宽袍广袖下杨广握着她往中华殿走去,大兴宫是处理政务朝会的地方,今日无朝会,父亲这会儿大概是在御书房。

杨广贺盾去的时候老宫人正在门外守着,见他们来了上前行过礼,笑道,“晋王晋王妃一片孝心来得早,不过得等一等了,皇上召见诸位大臣,还有一会儿工夫呢。”

杨广说无妨,听见里面争论父亲声音里含着怒气也没多问,只携着贺盾往旁边的偏殿去,倒是老宫人见贺盾正看着御书房,笑着说了一句,“皇上因着朝事正生气呢,晋王晋王妃来了倒是能让皇上舒心舒心。”

贺盾朝老爷爷摆摆手,进了偏殿也没有随处乱动,杨坚兢业勤政,常常忙碌到夜深,碰上战事彻夜不眠是常有的事,这里就是准备来给他小憩的地方,外面树荫密布,有个小型的喷泉池子,晨光璀璨中水声潺潺,不但不吵,还显得这偏殿里清幽舒爽之极。

贺盾坐了一会儿,就道,“夫君,父亲这里商讨政事,只怕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咱们不如先去给母亲请安。”

杨广摇头,“咱们一来是请安,二来是道别,父亲定是有赐言,还是先紧父亲这里罢。”

贺盾呆了一下,“道别?阿摩,你要去哪里……”

杨广看她吃惊,失笑道,“不是我,是我们,父亲于并州设行台尚书,封我为尚书令,明日便要启程前往并州,因着亲事已经耽搁多时了。”

离开长安……

是了,陛下这一年是要去并州的。

可她要跟着一起去的话,就不能跟在杨坚身边看他创造开皇盛世了,还有她跟去了并州,对朝中大事的信息接收不及时也不直观,编史修书的事又得搁在一边……

再者陛下这一去就是许多年,外任后就再没回长安长时间待过了,平定陈朝,平叛江南等等,一直到被立为太子……当真跟着去,她就要过着没有紫气难以安眠的生活了!

以前才过了三五月她都觉得水深火热,几年几年是什么滋味可想而知,那一定非常可怕。

贺盾头脑极其清醒,顶着陛下质疑的目光虽是有些压力山大,还是开口道,“阿摩,我不跟你去并州,我留在长安城。”把王妻子留在老家自己去上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尤其是有战事的时候,比比皆是。

若说她唤夫君唤一句是撒一把蜜糖,不去并州这几个字就是一闷棍了,饶是杨广素来周全也想不到她是这么个反应,看她神色知道她是真没想过要跟他一起走,脸也黑了下来,语气不善,“阿月你是我妻子,是新婚的晋王妃,不跟去外任怎么成。”

虽说他们是假结婚,但新婚之即分居两地在别人眼里确实是很不好,可她真的不想离开长安城啊……好罢,得想一个大家都能接受,并且不会觉得奇怪的理由。

贺盾看陛下冷着的脸虽是有些舌头打结,还是踌躇问,“阿摩,我能不能留在长安呐。”

她还来。

杨广觉得自己没被气得头顶冒烟是因着这是在父亲偏殿的缘故,问得这般坦坦荡荡,是当真没把他放在心上了。

杨广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压着怒气问,“阿月,你不去并州,留在长安做什么。”

最要紧的当然是紫气了,但自从当年不小心偷听到宇文赟的密谋后,她对隔墙有耳这件事就十分有警惕心,尤其这里还是皇宫里。

踌躇之下,贺盾就把紫气的事咽回肚子里去了,换了个常人能接受的说法,“阿摩,……我是这么想的,我们都去了并州,谁在父亲母亲跟前尽孝啊,阿摩你去任上,我在长安城照顾父亲母亲,我,我会想你的……阿摩你一路顺风……”

贺盾多说一句,杨广脸色就多黑了一分,等听到一路顺风几个字,简直气乐了,只还未等他出声说话,就听得一阵朗笑声从门外传来,接着就是老宫人的通传声,说皇帝来了。

因着窗外有泉水叮叮咚咚的,脚步声都被掩盖在里面了,杨广心下一凝,将方才和阿月说的话仔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查出问题,这才稍稍松了心神。

贺盾心里呼了一口气,就说这里不隔音,要是让杨坚也听说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门咯吱的一声开了,杨坚大步跨进来,后面跟着满脸笑意的老宫人,杨广行礼,贺盾也忙从地上站起来,杨坚摆手,看着贺盾一双虎里还有十足十的笑意,“都起来。”

老宫人忍笑道,“这墙可不隔音,晋王妃您孝心可嘉,大臣们听见您说的话,纷纷夸赞您是个贤淑孝顺的,就是打趣说晋王殿下有些惨了。”

杨广有些发窘,颇为威严地瞪了眼还站在父亲身边的女人,看了看身旁的位置,示意她还不赶紧过来。

贺盾收到陛下的指令,忙跑过来站在他身后了,她本也是真的想跟在杨坚独孤伽罗身边,说尽孝也是真的想尽孝。

杨坚看得想笑,朝贺盾招招手笑道,”阿月朕和你母亲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你与晋王新婚,并州还是要去的,不过你平日无事,也可多回长安看看,进宫陪你母亲说说话也好。”

杨坚开了口,这件事就板上钉钉了。

贺盾有些郁闷,想着偶尔能回来,这才勉强提起了些精神,杨坚看她精神怏怏不似作假,心情大好,让内侍去案几下的阁柜里取出了一套《金刚经》,经书在绸棉里包裹着,书页显旧发黄,边角卷曲破损,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杨坚翻了翻,目光里露出些怀念,看向贺盾道,“这是当年智仙神尼抄录给朕的,十多年了,我一直带在身边,阿月你是个好孩子,这个算是父亲赠与你十五岁的成年礼,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个念想罢。”

贺盾光是得这一份珍而重之的礼物就很开心了,更别说这书册上还有浓郁纯正的紫气,贺盾又感激又激动,双手捧着书朝杨坚拜了又拜,心说瞌睡碰上枕头,杨家的人都是她的福音。

杨广将贺盾激动得脸颊发红的模样看在眼里,虽是知道她心无旁骛,只单单是佩服敬爱父亲,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就算只有佩服敬爱,能不能把目光都放在他一人身上,都是他的妻子了。

杨坚看向一旁的儿子,让内侍把另外一本《妙法莲华经》给他,笑道,“阿摩,这个给你的,莫要说父亲偏疼阿月了。”

“儿臣岂敢。”杨广接了,道了谢。

杨坚想起方才的事,看了眼杨广问,“朕日前颁布法令禁止恶钱流通,今日武侯府却在长安城里捉到几个以劣币换好币的奸商流民,杨广,你说,这些人该不该斩。”

开皇令颁布没多久,贺盾跟着研习过,自是知道这类的犯人该受仗刑,罪不至死。

不曾想杨广想也未想就回道,“自是当斩。”

杨坚便问,“刑律读了么?”

杨广行礼回道,“刑律此罪当杖刑,可君威不容侵犯,他们以身试法,自是要以此以儆效尤。”

杨坚眼里赞赏之色一闪而过,见贺盾想说话,便问道,“阿月,这事赵绰与朕争论了半日,朕和阿摩是一个意思,阿月你是赞成阿摩,还是赞成赵绰?”

长远来讲,当然是赵绰对了。

贺盾回道,“赵大人是刑法官,各有所长,听他的比较好,阿月赞成赵绰。”

杨坚虽是没得想听的答案,却也不生气,反倒觉得想笑,看着儿子,挑眉道,“杨广,你说阿月心悦于你,朕左右看着实在是不像,不过朕也不管你们儿女私事,都下去罢……”

杨广憋着气行礼告退,贺盾在后头,捧着经书道了谢,行了礼,也跟出来了。

杨广拢着披风在前头走得很快,浑身都冒着寒气。

贺盾跟在后头,知道自己惹祸了,陛下自离开中华殿不远脸上就彻底没表情了,走得大步流星,一般这时候就是生气了。

贺盾跟在后头,亦步亦趋想挽救一二,便不断地组织语言和他说话,企图缓和气氛,“夫君,你累不累,经书要不要我帮你拿……”

杨广不想搭理她,便只做没听见,路上遇到熟悉的人便点头打招呼。

“夫君……夫君,咱们不去母亲那里了么?”

杨广听她喊夫君就来气,再看路过的大臣含笑拱手的目光,心里气得痒痒,越发不想搭理她了,别说只是唤几声,这次就是唤上一百声,那也是没用的。

独孤伽罗那里自然是要去的。

只不过陛下一直没多话,两人一路都是做戏,别人眼里一对恩爱夫妻。

贺盾便也沉默下来,等回了府里,杨广进了书房,她就站在外面的院子里晒太阳,最后索性在外面石桌前坐下来,杵着下颌看铭心进进出出地收拾东西,渐渐昏昏欲睡起来。

杨广坐在书房里,案几就在窗户边,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正杵着下颌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心中烦闷不已,将政务处理完,看了会儿书看不进去,心说她对他也就这点耐心了,嘴巴又笨,跟在他后头,还没跟进府里,就泄气不管了。

外头太阳大,他是没打算理她,但不是让她在外使苦肉计的。

杨广摆手让收拾东西的仆人都下去,自己出了院子,把人从石凳上一把抱起来,听她惊呼挣扎着想下去也只做没听见,阴沉着脸把人放在小榻上,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想睡在里面睡。”

贺盾挣扎着坐起来,“阿摩,我不想睡觉,我只是在晒太阳。”

她原先是个石头的时候就说要晒太阳,还老是想去父亲那边,杨广目光微微一动,摆袖在床榻边坐下,低声问,“阿月,你当真不愿跟我去并州么?”

贺盾点头,“我早些年就跟你说过父亲身上有祥瑞之气,我常年梦魇,沾染过父亲的紫气才能睡个安稳觉,太阳光和月光虽然有用,但在人身里就远远不够,我待在父亲身边就很舒服……”

她身上大变活人的荒诞事都有了,再多加点什么也不稀奇,更何况也不是无迹可寻,杨广深深看她一眼,脑子里念头转的飞快,将由此引出的支末暂且先压了下去,只专注解决眼下的事。

人他是非得要带走不可的。

杨广将她说过有这等祥瑞之气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都是皇帝,高纬他不知道,但宇文邕宇文赟,她都收藏过他们的东西,晚上还时常抱在怀里一起睡,原先只当她是有怪癖,现在一切都能说通了,似乎那种时候她确实很少梦魇惊醒,能睡得安稳些。

杨广在脑海里将床榻上的那些东西点了点,基本都是些皇帝贴身的、或者常年累月用着的旧物,晨间得了父亲多年珍藏读阅的金刚经也是激动得不行……

贺盾见他神色晦暗不明,以为他是怕在杨坚那里出尔反尔不好交代,便比划道,“阿摩,你若是信了我的话,我去与父亲说。”装来装去的虽然也谈不上多费心多累,但她演技不好,很容易就穿帮了,今日杨坚虽是玩笑话,但定也是看出了些什么。

说什么,人他是非要带走不可的,她是指望着就此留在长安城,天宽地阔,离他远远的,就连假夫妻也不用装了么。

杨广压下心里的烦躁,起身道,“做噩梦也不会死人,惊醒了你再睡便是。”

杨广说完便起身出去了,贺盾看他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心里莫名就闷闷的,只觉没精神极了,怏怏在床榻上趴了一会儿,这才坐起来,将杨坚给的经书好好的收起来放到包裹的最里面,也开始打包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多的还是她写的手稿,还有一些别人赠送的礼物,加上她攒下的那些陛下用过的旧物,林林总总也有很多。

贺盾一一打包收拾好,四处看了看,没什么心情晒太阳,就只取了笔,将今日杨坚和赵绰的争论记录下来,包括两人各自的论述观点,具体的情形她现在不得而知,只得等以后再填充了。

要离开长安,认识的朋友们总是要一一告别一番,她现在虽是女子身份,但高熲李德林张子信元谐庾季才王轨宇文宪等人都是长辈中的长辈,她过府探望问好也说得过去,只家数多,这么一圈走下来,天都黑了,贺盾又去见了下自己唯一的女性朋友冯小怜,冯小怜现在是个胭脂水粉铺的女掌柜,稍稍修饰了容貌还是难掩倾城容颜,但现在自食其力,贺盾有时候救济的女子女孩也会塞来她这里,时日久了,也颇具规模,在长安城里也难有人欺负到她。

贺盾与她说了自己要去并州,又将自己调配的一些脂膏水粉方子都给了她,有想法也一并说了,等冯小怜说她瞎操心,赶客让两个婢女送她回了晋王府,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贺盾回房见杨广已经在床榻上规规矩矩躺着睡着了,便自己去沐浴,上了床榻里侧,轻手轻脚躺下来,躺了好一会儿轻轻偏过头,看向旁边睡着了也带着冰渣一样的俊脸,心说他今天对她可真凶,认识这七八年,他还是头一次对她这么凶过,还说梦魇也不会死人,惊醒了再睡便是。

贺盾心脏被水淹着一样难受,又知现在这样能安睡的日子不容易,便也强迫自己放下这些有的没的,陌生又让人不适的情绪,轻轻吸了吸鼻子,打算好好睡一觉。

杨广根本就没睡,听见这声轻轻的响动,猛地就从床上坐起来了,偏头对上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脑子一懵,再顾不得其它,把人搂来怀里不住道,“好了好了,今日是我不对,我心情不好,不该朝你发火,阿月,莫哭了莫哭了。”上次夺舍不成他也对她发过火,那时候她也闷不吭声的守着,他说一就是一,她也不反驳不争辩,但被困在石头里,大概连眼泪也哭不出来的,她本就特殊一些,他便要多花些心思,多有些耐心才是。

这真是奇怪啊。

她本只是被水淹了一样的难受,听他这么说水还想淹没头顶想从眼睛里冒出来了,当初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也不见眼睛冒水,这会儿就难受成这样……唉唉,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日久生情了,比起生理的疼痛,这个似乎更让人难受。

贺盾硬把眼里的热意逼退回去,从杨广怀里退出去,咧嘴笑道,“阿摩,你别生气,我跟你去并州就是了,大不了我隔上几个月回来一次就可以了。”

他可真是拿她没办法,一点金豆豆还不成气候,他一颗心就被泡软了。杨广长长吁了口气,搂着人倒在床榻上,把人箍来怀里,低声道,“你都二十好几的老妖怪了,可别胡乱掉金豆豆了,我算是怕了你了。”

贺盾见他不生气了,心里也高兴,听他这样说,就哈哈乐了一声,眉开眼笑,“阿摩你生起气来可是真凶,也没有喊打喊杀的,就是看起来黑煞神阎罗王一样可怕,恶狠狠的。”

他那还不都是被她气的。

杨广搂着人闭上眼睛道,“睡罢。”

贺盾想躺平了睡,杨广不让,“阿月你怎么就跟个老夫子一样迂腐极了,以前咱们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彼此分得这么清,就太刻意了,咱们还跟以前一样,该如何就如何,莫要因噎废食。”

“好了,睡罢。”杨广说着睁开眼睛,见怀里的人愣住,唇角弯了弯,戏谑道,“还是阿月你怕七年后爱上我,所以要刻意与我保持距离?”除了爱上他,她没有旁的选择,他倒是不担心这个。

“我为什么要怕。”贺盾回道,“我还没恋爱过呢,七年后要是能爱上你,我还谢天谢地,谢谢你。”书里说恋爱是十分美好的一件事,就算是暗恋,也是难以描绘的美,若是有幸得之,她为什么要拒绝。

咳。

这话真是新鲜。

杨广睁眼看她说得一脸严肃,忍笑忍得胸膛震动,“那你不如提前谢谢我。”

贺盾说得很认真的,被他笑话也不生气,只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把认识的人翻了一翻,七年后她认识的人里,她最敬佩的人一个是杨坚,一个是杨广,如果要恋爱,除了陛下,她不知道她还会爱上谁。

贺盾想起杨坚,便又想起今晨关于律法的事来,就问道,“阿摩,你今日当真是觉得应该处斩那些罪犯,还是因为知道父亲的主张,顺着他说的。”

“自秦皇汉武,每个江山的主人都是如同父亲这般想的。”杨广拉过被子盖好两人,低声道,“睡罢,今日不想与你讨论政务,有话明日再说。”

贺盾只好作罢,便也闭上眼睛好好睡了一觉。

清晨她醒来的时候铭心他们都把东西搬上马车了,这次是轻装上任,带的也不多,书就占了大头,四辆马车足足有两车半,贺盾洗漱好出去,时间刚刚好,铭心指挥着下人把东西搬完,见了贺盾便迎上来,笑道,“主上已经在马车上了,王妃快些去罢。”

贺盾昨晚睡得很沉,都不知道杨广什么时候起的,等上了马车看见案几上的大盒子就是一呆,因为那盒子虽是盖起来了,却还是有浓郁的紫气从里面冒出来,贺盾揉了揉眼睛,见不是她的幻觉,哇了一声伸手就想去拿,瞥见旁边手里握着书正似笑非笑看着她的陛下,又收回了手,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惊喜和激动,“阿摩,我能看看这个盒子么?”

杨广虽是相信了她说的话,但毕竟没有现在这样来得真实震撼,因为这盒子盖得严严实实,从外面绝不可能看出里面有什么东西,如果不是她能看出异样,如何能认得出。

这些东西得来不易,有些是从父亲那讨的,有些是从母亲那要的,还有一些是父亲赏赐给臣下的礼物,君主赐予臣子旧物,是荣宠信任的表现,如高熲苏威虞庆则等朝中重臣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只是弄出来比较麻烦,尤其是一个父亲用了七八年的帷帐,他的属下连夜从唐国公的床榻上扒拉下来,属下送来的时候神色古怪目光一言难尽,不过为了让他妻子开心些,他也只能四平八稳面不改色的接过来了。

杨广本是想拿这些东西同她交换点什么,但她在这方面实在一颗质朴之心,这些他习以为常的心思还是用来对付外人罢,以后也尽量少算计她,对她好,她总是知道的。

他用真心哄得她心甘情愿,她日后回过神来,也总归是开心的。

杨广这么想着,便大方点头道,“你看看这些够你用多长时间,不够了再与我说,我在长安安插了人,总归能弄到的。”

贺盾点头,杨广也不看她,只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的书,不紧不慢翻过好几页,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心里去,余光和注意力全都在那一人身上了。

贺盾却是满怀激动地打开了盒子,最上头压着一本《妙法莲华经》,是杨坚赠与杨广的,紫气浓郁之极,甚至比她那本《金刚经》还要旺盛一些,足够撑上好几个月的了。

贺盾心里情绪浮动,忍不住偏头看着杨广,感激道,“谢谢阿摩,谢谢夫君。”

杨广是给她这声带着感情的夫君唤得心跳不稳喉咙发干,却眼皮也没抬,只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举手之劳。”还有另外一些是衣物腰带什么的,他暂时不想拿出来,等非要拿出来的时候再说罢。

发箍,簪子,玉佩,手环,弓箭,佩剑,匕首,还有笔,砚台,瓷枕,玉枕……

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其中玉石和佛像最多,大概是因为杨坚正如日中天的缘故,这些东西本身也有灵气,上面的紫气就十分浓郁,汇集在一起就更不用说了,足够她撑上好几年的。

贺盾把东西一样一样摸过,爱不释手,扭头看了眼旁边坐着看书正看得专注的陛下,知道不好打扰他,但还是忍不住起身挪到了他旁边,看着他一张五官轮廓越见深邃的脸因为透过车窗的晨光俊美得越发普渡众生,手抬起来又放下,好一会儿见他没搭理自己,唤了声阿摩也没得应答,又不知该说点什么,自己心潮起伏地在他身边待了一会儿,才起身坐回了案几前。

失望。

杨广抬头看了眼就这么回去了的人,他还当她会扑过来亲他一下呢,果真是他想多了。

贺盾深吸了一口气,将东西小心地又装回盒子里,盖得严严实实,咧嘴笑开来,环抱着这一箱她手臂也抱不过来的盒子,脑袋搁在盒子上翻过来翻过去,实在太高兴了!

杨广:“……………”

树建藩屏,封殖子孙。

杨坚以儿子坐镇军事要地,于河北晋阳、河南洛阳、巴蜀益州三处军事重镇设置道行台,分别以晋王杨广、秦王杨俊、蜀王杨秀为行台尚书令,蕃居重镇,但因着他三人年纪能力声望资历均难担此重任,杨坚便给他们配备僚佐,一方面让年幼的皇子能继续接受良好的教育,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皇子们在远离父母的情况下,能顺利地完成政治军事重任。

每一个儿子身边的僚佐都是杨坚经过反复思量挑选出来的。

贺盾看得出来,杨坚其实是给儿子们构建了一个稳固的政治班底,僚佐里面文治武功搭配得当,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每一个文臣武将的安排都是煞费苦心,各藩王署臣的官位只比长安京官略逊一些,总起来说,就是一个个小一号的朝廷机构了。

跟着杨广的僚佐里,诸如王韶、李彻、李雄、韦师、张衡、冯慈明、张虔威、段达等人,一大半都是贺盾不曾结交认识过的人,但她身为陛下的小粉丝,对这些在陛下少年时期起了重要作用的大臣们,一定程度上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王韶就不用说了,先前宇文赟时期就是有名的忠直骨鲠,文武双全,才干不在高熲之下,现在是杨广的主要僚佐,任职尚书右仆射,秩同宰相。

李彻则是一员猛将,原先便是东征北齐的功勋大臣,后来又跟韦孝宽老将军略定淮南,安抚淮南百姓,允文允武深得民心,任职晋王府总府军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李雄当官正直,慷慨有大志,战功赫赫又得杨坚信任,其余其人或文能治国,或武能安邦,都是有大才之人。

杨坚把这几人指派给杨广,可见他对自己这个二儿子,是寄予厚望了。

从长安去并州紧赶着也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些肱骨大臣们的吃食住行虽是有府里的下人会安排妥当,但贺盾这一路上也没有闲着,她又是大夫,大臣们的家眷子女哪个有身体不适的,她看病诊脉安排吃食住行几不耽误,成日忙上忙下,车马走起来也不闲着,这会儿刚给李雄将军探完脉,回了自己的马车就高兴道,“阿摩,父亲对你可真好,这些大人们,家世背景都是顶尖的清贵人家,还有实际的政治才能,个个都是务实又品性端正的实干好官……”

杨广听了有些不以为意,是些能文能武的大臣,只是僚佐背景太硬,他实际上的权力就更小了,但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刚出来这几年,是不可能天宽地阔任由他所为的,这也无妨,一步步经营,总有一天能看见成效,万事皆妥,方可顺心随意。

杨广将手里的棋子随手扔到棋瓮里,见贺盾额头上还出了汗,扫了眼她搁在案几上的药箱,微微蹙眉,“王大人他们的吃食住行我先前已经安排妥当了,随行也有太医令,外面烈日当空,你是晋王妃,用不着操这些心,好好在马车里休息便是。”

贺盾摇头,乘着现在车队半途停下来歇息,她便先把李雄的病症情况给记录下来了,这位大将军战功赫赫,浑身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直神威,可常年累月的征战难免会留下一些暗伤,现在是精神奕奕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就她记得的,这位将军在任上没多久就病故身亡了。

杨广失笑,“你这么忙上忙下的不累么,自己还要学习医术学习典籍。”

腰腹脊柱头部多年前都受过伤,不排除旧疾复发的可能……这些地方倘若发生神经病变,那几乎就是致命的。

贺盾认真写完了,这才摇头回道,“阿摩,你别糊弄我了,安排吃食住行什么的,这个本来就是晋王妃的工作,阿摩你放心,我一路上经常给母亲写信,有不懂的都问她,母亲也愿意教我,不会出错的……”

她每日发出去的信什么内容自然都是过过他眼的,里面除了惯常的关心想念之外,就是絮絮叨叨的请教如何处理这些杂事,她一开始连这些夫人的品级都搞不清楚,现在也能熟门熟路的安排坐席,路上遇到哪家有什么喜事,连分送礼品赏赐也能让人舒心满意了。

大半个月下来,不说这些臣子们家里的小孩喜欢跟在她后面王妃姐姐长王妃姐姐短,便是素日里神色严峻的大臣们,朝事政务之外,对着他也和颜悦色了不少。

虽说他未必需要,但王韶李彻等人似乎更愿意多指点他一些,这些变化他看在眼里,不用想都知道有他这妻子的功劳在里面。

路途又奔波,忙得晚上窝在他怀里呼呼大睡,活脱脱就是奔着晋王府女主人的模样去的。

他用不着她这样奔波劳碌,但并不妨碍他心情很好,一部分兴许是被她专注投入的模样感染的,另外一部分大概是喜欢她操心这些女主人才会操心的事,总之很不错就是了。

晋王妃能再多关心关心她的夫君大人就更好了。

杨广看她写得专注认真,只觉可爱极了,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脸上轻轻啄吻了一下,蜻蜓点水,像是因为凑得太近不小心碰到一样,却如羽毛划过心底一般,让他半边身子微微发麻,杨广看着她粉润的肌肤有些失神,口里却还知道要说点什么,“阿月,你觉得人活着是怎么样的……”他就不知道她的所求所想。

哈,陛下这是要跟她聊人生了么?

这件事她从一出生就知道了。

贺盾想起自己会说话起就背诵着的宣言来。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每个人并且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渡过。

回首往事,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临终时能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了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贺盾在脑子里将宣言背了一遍,颇为怀念,又想起这是共产主义思想的真言,和陛下这等君主集权制的掌控者极其不匹配,两人说不在一处。

杨广凑近了就不想挪开,就这么贴在她身边,说话都是耳语的,“盾盾,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么?”

她当然知道啦,这有什么难的。

贺盾把陛下会发光一样的俊脸推远些,擦了擦微痒的面颊,眉开眼笑道,“等老的一天,回想过去,能大声的说出问心无愧这四个字,无愧于别人,无愧于自己,就行了。”

不过真理就是真理,意思是一样的,放到哪里都通用,放在陛下身上就是,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梦想和抱负,不,陛下这里再加上享乐二字就是了。

杨广本就只是随口拿来的话头,看她精神奕奕一本正经给了答复,忍不住乐出了声,“阿月,你每日脑子里都在琢磨什么。”

贺盾把病例册子收起来,又拿出先前的手稿,将从大人们那里问出的一些朝堂政令记下来,填充到杨坚赵绰那一场时,见陛下也凑过来看她写的内容,想着他以后对百姓极其残酷,滥施酷刑,思量了一会儿,便打算问一问他是怎么想的,“阿摩,你知道父亲为何删减律条么?”

马车上长途慢慢,百无聊赖,杨广也乐得阿月和他说话,便也打算听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长篇大论了,并且没有敷衍她,一针见血的说了实话,“父亲当律法是治国的手段,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大量删减律条,这样一来,律无正条,罪行不明,可调整的范围和几率就大了,赵绰之流拿这些事与父亲起争执的机会就更少了。”

“对的。”贺盾赞道,“阿摩你真厉害,那阿摩你想过这样一来会有什么弊端么?”

这是真拿出僚佐老师的身份来了,身兼数职,她也不累么。

杨广捉了她的手握着把玩,压着心里的笑意道,“这有何难,刑法无明确条文,父亲想如何便如何,官吏们上行下效,有样学样,借机弄法是必然的事,量刑轻重端看官吏如何明断,赏罚者不知由来,犯事者不知其所犯,刑律就乱了。”

他说得条理清晰又漫不经心,贺盾却是听得一呆,“那阿摩你知道这样不对,为何还不同意赵绰大人的政论呢,父亲先是枉顾法律杀了杖刑之犯,后来就直接删减数百条律令了,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赵绰大人天天与父亲吵架,都被贬官了。”

个头这么大点,关心的事还不少,杨广回得心不在焉,“皇权必定大于法权,君王君威不可渎,令行禁止,有人不把父亲的政令放在眼里,自然是要杀一儆百的,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对,自那次以后,可再没奸商敢仗着家里有朝廷大员做靠山,就枉顾君威了。”

陛下说的是有道理,好罢,这古早的年代都这样,大多数集权君主被巨大的权利诱惑了,通常都会像杨坚一样,随意践踏自己制定下的法律,短期内成效卓著,他们会洋洋得意并且乐此不疲,可长久下去是不妥当的,大隋辉煌璀璨如流星,耀眼却短暂,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政治必须通过制度和法律的权威来保障。

可君主集权的时代又很特殊,要让君主完全依法办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这样的思想根深蒂固,要改变是很难的。

任重道远,尤其是她这等各方面皆不如陛下的人,如何才能说服他?

慢慢一步步来罢。

贺盾挠挠头,又问道,“那阿摩,你知道父亲的高明之处在什么地方么?”

杨广凝视着她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虽是一本正经,也格外可爱,尤其是唇色润泽,让他就想起梨子那股清甜的味道来,“父亲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滥加处罚的对象,大多都是朝中大臣,目的还是让朝臣们知道君权至上,并没有针对百姓,次数也不频繁,所以父亲这么做也无伤大雅,不会触及国之根本。”

贺盾是吃惊得不得了,看着漫不经心的陛下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都懂,都明白,当了皇帝还滥施酷刑,逼得百姓臣子造反,实在是不应该。

贺盾有些郁闷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要么就是忍了二十多年谋划了二十多年一朝当上皇帝,能大刀阔斧做自己想做的事,力道就用狠了,或者就是做出了些丰功伟绩飘飘然开始放肆了,晚年出事了又沮丧不已,自此一蹶不振,英雄也就走向了末路。

别看他是天才,但性情上毛病真是不少。

贺盾还想再说点什么,门外铭心来回禀说启程了。

马车晃荡趔趄了一下,杨广本就盯着她的唇,这下一晃顺势就亲了上去,亲完拉着东倒西歪的贺盾坐稳了,面色懊恼,唇角的笑却能闪瞎人的眼睛,“阿月,我正在发呆,马车走起来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害得我又失礼了。”

不知为何贺盾看他俊面带笑心里就有点憋气,又挑不出他话里的毛病来,就只转头收好纸笔,闷闷道,“我也在想事情,没注意到。”

杨广闷笑了一声,看她闷闷不乐又有点懊恼后悔,把她方才说的话在脑子里仔细过了一遍,微微眯了眯眼睛,想起紫气的事,还有她收藏的那些旧物里有很大一部分是他的,目光就深邃起来,顿了顿凑到她身边,低声问,“阿月,你是笃定了我将来能当皇帝,并且希望我当一个圣明贤德的君主么?”

陛下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贺盾心脏都突突跳了起来,心念电转间,还是决定不把将来那些事告诉陛下了。

十四岁正是成长的关键时期,该走的路总要一步步脚踏踏实实的来,成为君王前的磨炼和经营,是一位明主的必经之路,他走向末路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他本身,先知的事就算不能当捷径,也是一颗不小的定心丸,告诉他难免揠苗助长,或多或少总归是会受影响的,她不但不能干涉这个过程,还要一直督促他,督促他变得更好。

打定主意贺盾便回道,“阿摩,人想做一件事,并且一直朝着这个方向不断努力,总有一天是会成功的,我知道你有这个决心,你看,父亲给你指派的官员,你不是所有的都能看得上,但你还是礼贤下士,对他们恭敬有礼,把他们当做真正的幕僚和老师来对待,这样就很好,你心中所求,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贺盾是太了解他了,他平日里虽是待人温和有礼,但实际恃才傲物,能入得他眼的当真不太多,可无论是在朝臣面前,还是在杨坚独孤伽罗面前,他都尽量尽善尽美,这样费心尽力,若无所求,那才奇怪了。

陛下只看着她一言不发,俊面上连表情也欠奉。

贺盾掩藏了一些事情本就有些心虚,见他这样就忙补充道,“阿摩,我相面之术很厉害的……好罢,我来自很远很远以后的将来,知道点你的命数,不太好,所以阿摩,你要多努力才是。”

杨广心头一震,来自很远很远以后的将来……难怪暗七根本查不到她的来历。

这几个字带来的冲击不亚于当初发现她真的能藏在一块石头里,杨广心里翻起了滔天的波浪,真的很想将她倒过来抖一抖,把她身上藏着的秘密全部抖露出来,她到底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再者很远以后的将来,那是什么时候……杨广没错过她说起这个将来的时候脸上闪过的怀念之色,忽地便想起先前的猜测来,虽是觉得荒诞之极,还是开口问,“世界大同,天下为公么?”

哇,贺盾看着杨广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半响找回自己声音道,“世界大同,天下为公,阿摩,我做梦说梦话了么?”

贺盾对八个字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孔子眼里最高层次的理想社会,包括诗经中的乐土乐国,张鲁的五斗米教,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康有为的大同书,孙中山的天下为公,再到后面的社会共产,这中间无数的先辈们为这种信念和理想努力奋斗过,大同思想贯穿整个天[朝历史的始终,陛下饱读诗书,知道这个并不奇怪,但能联想到真人身上并且相信大同世界当真存在,就太奇怪了,尤其是炀帝陛下这个大暴君。

贺盾半响都说不出话来,把这一切都归结于陛下是个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诗人,只有诗人的脑袋里,才会装有这些瑰丽奇特的想象。

可能是她寻常言语间不小心露了什么,陛下大胆推测大胆求证来的,贺盾半响不知说什么好,只赞了一句,“阿摩你真厉害。”她八辈子加起来也是拍马都赶不上的,人与人总是有这么大的差别在。

杨广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勉力压着心里的惊骇,只这么看着贺盾不说话,自发现她年纪比较大以后,他越发不想在她面前露出任何一丝不沉稳不稳重,这样莫名的情绪时刻出来作怪,让他连一丝探寻她所在世界的欲望都没有。

他也不需要探寻,杨广想。

因为不管她从哪里来,是年纪比他大的老妖怪,还是年纪小他千百岁的后生,落在他身边,落在他地盘上,就是他的人。

看这副逮着机会就教导他的模样,他的命数大概不是简单的不好了。

杨广并未把贺盾的话放在心上,他命数如何不得而知,但事在人为,他不是父亲,他并不信命,他只管做自己要做想做的事,不需要想这些,杨广看着贺盾笑了笑道,“看来阿月你瞒着我的事不少。”

风声马蹄声,车轴声都是缓慢的,显得马车里安静极了。

贺盾嘴巴闭得紧紧的,心里有些紧张,生怕陛下问出一些她不能回答的问题,比如他会不会当上太子,或者当上皇帝,隋朝以后接手皇位的人是谁,诸如此类。

杨广看着贺盾这样就知道她定是有些话有些事不好与他说。

可惜他虽是不择手段,却一丁点不想从她身上知道什么,他想要的东西自己去拿,不靠她占卜先知,他一样能给她撑起一方安睡自如的天地。

她会这么想他,是还不够了解他,也小看他了。

杨广暗自深吸了口气,看着面前有些忐忑不安的贺盾,随口问,“那阿月,你给我生了几个儿子?”

贺盾先是一呆,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脸色顿时爆红起来,连连摆手分辩,舌头都打结了,“阿摩,不是我给你生的,我没有给你生。”有考据的陛下总共有四子二女,其中三子一女是萧皇后给他生的,说起来再过一年多一点,陛下十五岁,就有第一个儿子了,可现在情况就很复杂,晋王妃不是二月了,贺盾这才反应过来她答应七年后做真的晋王妃是何等草率的一个决定,事情变成一团乱麻。

杨广听了就冷哼了一声,她记忆中的晋王妃不是她,那个晋王就更不是他了。

这么急忙忙的撇清关系,是当真没想过以后的事了。

杨广方才被甜酒泡过的一颗心,瞬间就拔凉起来,又答应以后不对她发火,便只看了她一眼,满脸郁气,“看来你答应做真王妃也只是胡乱一说敷衍我的,现在就要后悔了,想不到阿月你是这样的人……”

杨广说完便去了矮榻上,拿着舆图随手翻了起来,再有两日的路程,就到并州了。

贺盾见他生气了,忙跟在他后头在他身边坐下来,比划道,“答应了就是答应了,阿摩,我没有敷衍你,你莫要生气了,我虽是不知道以后的事,但现在这样陪着你我也很高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顺其自然。”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答应了,也确实没想过生孩子这件事,但他们这样的关系已经是纠扯不清,七年后等他长大了,何去何从一切自然就都明朗了。

这样说来倒真像她说的那样,她并没有抗拒他。

杨广唇角不由自主弯了弯,却又立马正了神色道,“那你是想让我断子绝孙么,母亲不喜欢有妾室的男子,我这一生都不会娶妾的,你不生我就得断子绝孙了,阿月你好狠的心。”

怎么就谈到了生不生的问题上了,真是一头乱麻,贺盾脸上热得冒烟,舌头都打结了,“阿摩,我没有说不给你生,我,咱们过些年再讨论这个问题,现在你还太小了,等你长大些,若是还看得上我,我们再来说这个问题……”

虽说不尽如人意,但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杨广虽是觉得还不够,但也不好步步紧逼,便只看着她通红的脸,目光灼灼,“阿月,你说的是真话么?”

贺盾点点头,七年的时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他还想这样,那成亲也不错,像这里的人一样生活,她也会尽量做一个好的晋王妃,一个好妻子,不会她也可以学,那该是另外一种新奇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连孩子都愿意给他生了,心悦于他那就是迟早的事。

杨广心情舒悦,看着她还染着绯红的脸,虽是知道差不多该收口了,却还是目光炯炯地问了一句,“那这么说,阿月,你不是因为当时骑虎难下迫不得已才嫁给我的了?”

当时不就是因为情况特殊两人才决定假结婚的么,贺盾脸色胀得通红,看着好不容易才高兴起来的炀帝陛下,又硬生生把话憋回去了,心说他怎么这么难对付,高纬宇文赟不高兴了只会把人拖出去打板子,打完心情就好了,哪里像他,一言不发让她心慌不已。

杨广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又很快收了笑摇头道,“阿月我不信你……除非阿月你能亲我一下,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饶是贺盾素来没脾气,这会儿心里也跑起了九头刨土喷气的老黄牛,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半响见他忽地看着她哈哈哈笑得胸膛震动,脑袋一懵反应过来他是在捉弄自己,自小到大第一次有了气血上涌的感觉,这时候也记不得面前的人是伟大的炀帝陛下了,手一伸就揪住他的耳朵拧住了,气愤道,“你捉弄我是不是,好啊,你老实说你以前是不是也捉弄过我许多次。”

杨广却被她拧得麻了半边身子,心说失策,绷不住面皮没忍住笑出声就控制不住越发不可收拾了,只是这样似乎也不赖,严格意义上来说,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亲昵亲近的和他打闹,虽说义愤填膺说话都用喊的,可见是气着了。

贺盾的声音大概都盖过了车轴滚动的声音和马蹄声,铭心从外面探进头来,刚想问一句阿月发什么事了,瞧见里面的情形噗嗤一声就想乐,对上自家主子看过来无绪无波的目光,又忍笑将脑袋缩出去了。

杨广也没挣扎,知道她是气狠了,就只好声好气的哄道,“阿月我刚才是真生气了,只是你顶着个红频婆果头的模样太可爱,我才忍不住想笑的,阿月原谅我罢……”

他声音本就好听,皇室里的男孩变声期都有专门的大夫来给看,交代他们一些注意事项,吃食忌口,还配合调养的药方,是以陛下的声音过渡得很好,清越极了,现在含着些笑意,又和颜悦色的真诚极了,贺盾有点生不起气来,犹豫再三见他耳朵有些发红,就撒手了,郁闷道,“这次就原谅你了,总之我现在觉得你心眼多有了警惕心,你下次别想再戏弄我了,我不会上当的。”

是么?

杨广忍着笑,捏了捏耳朵,痛苦地嘶嘶了一声,“好疼,阿月你好狠的心。”

贺盾吓了一跳,忙又凑过去看,杨广见她目带担忧,瓷白精致的小脸就在咫尺之间,凑上前就重重亲了一口,见她一脸懵不可置信地站着,哈哈哈大笑起来,若不是阿月在面前,他还真的想在床榻上来回滚上几圈的,阿月宝贝实在太可乐了。

他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灿烂张扬得和盛夏的阳光一样耀眼炙热,贺盾只觉心里来气,有点想冲上去咬他,又觉得自己是被气昏了头,朝他挥了挥拳头,深吸了两口气,决定两天都不与他说话,以此表示自己生气了。

马车咕噜咕噜的走着,贺盾背对着杨广坐到了案几前,脑袋搁在案几上开始睡觉了。

杨广知道自己失控了,抿抿唇正打算说话,车窗外有了些响动,马车停了一停,传信官将奏报递进来,杨广看见上面加急的黑漆脸色就是微微一变,拆了信匆匆过了一遍,便扬声唤了铭心进来,沉声吩咐道,“先去安排些好马,我与诸位大人要带兵先行一步赶往并州,女眷仆人在后,越快越好,另外让人去请王韶李彻,便说有急务相商。”

铭心闻弦知意,知道办事要紧,急忙领命去了,贺盾在旁边亦是听得心惊肉跳的,抬头看他面沉入水,便问道,“阿摩,出什么事了。”

杨广看着北方,“突厥境内天灾加上人祸,沙钵略果真铤而走险了。”

这是突厥人打进来了,贺盾忙道,“父亲早先便有防范,倒不用太担心,只是我们得尽快赶往并州,守好国门才是。”

杨广点头,不过片刻的工夫,王韶李彻李雄等人都过马车里来了,贺盾行过礼,从马车里出来,便去和铭心一起忙活了。

李彻任左戍大将军,总领晋王府军事,很快也收到了军报,马车并没有停下来,车里气氛凝重,杨广将加急令与王韶李彻李雄等人一一传阅看了,他虽是跟着宇文宪王轨等人学习兵法数载有余,但真实且直接的经历兵事还是第一次,因此心中虽是有些想法,却也未着急说出来,而是耐心的等着李彻等人看完急报。

李彻看完,把军报递给段达,目光落在摊开的大幅舆图上,神色凝重,“眼下突厥兵分两路,一路数万人,于鸡头山被韩僧寿将军击破,另一路不足万人,于河北山被柱国李充击退,隋军是胜了,但臣下看敌军死伤情形,沙钵略此番倒像是来试探隋军兵马实力的。”

马车里坐着七八人,包含杨广在内,没一个人因为这军报是捷报松口气的,王韶立即朝杨广躬身行礼:“突厥境内干旱缺粮,沙钵略不可能就这么空手而归,只怕更大的反扑还在后头,并州与幽州雁门毗邻,还请王爷加速行军,我等尽快赶往并州安排迎敌事宜,以防兵患。”

“还请王爷即刻下令。”

包括李雄在内的一应僚佐皆是应声附议,杨广点头应了,立刻便传了府官进来传令,后又把方才送信的传令官叫进来,吩咐往后但凡是加急的军报,一并送往列为将军大人处,王韶李彻等人听了倒是微怔了怔,旋即又回过神来,纷纷拜首行礼,“臣等谢过王爷信任。”

杨广摇摇头示意他们不用多礼,外面铭心叩门请令,“回禀王爷,一应安排妥当,即刻便能出发。”

杨广点头,事情发生的突然,王韶等人也要和家里人通声气,当下便行礼告退了,贺盾在外看见王韶李彻他们神色还好,进来见陛下正坐在舆图前一言不发,便道,“阿摩,王大人方才夸你来着,说你沉稳有度,少年持重。”少年王爷虽然就只是占了个尚书令的名头,并没有多大的实权在,但毕竟是皇子,藩王该有的尊重体面还是要有的,这样对臣子来说,辅佐陛下这样的藩王就比较省心,满不满意看看大人们谈论起晋王时的神色便知道了。

毕竟是第一次离开父母身边独自应对战事,贺盾一来是想鼓励他,二来是想让他和大臣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关系亲近了,僚佐大臣们的意见,总是更容易听进去一些,贺盾这么想着,便走到他身边坐下来道,“阿摩,莫要太过忧心,多听听李彻将军怎么说就是了。”

这是时时刻刻都提醒他要兼听纳言了,她成日这么絮叨着,效果也十分厉害,至少方才他是想直接下令,但最后还是打算等商议完了以后再说,虽说结果是一样的,但在这些僚佐心里,他定不会是什么莽撞之人。

阿月说的也有些道理,他头一次应对战事,多听多看才是长久之道。

杨广未理会贺盾夸奖的话,只伸手将人拉来身边,拿了自己的一方私印,就着丝线在她手腕上系了个死结,低声吩咐道,“我先行一步,阿月你在后头乖一些,大概两日进了并州,七八日也就到晋阳了,介时我若在晋阳也罢,若不在,你也乖乖呆在尚书府,莫要到处乱跑,知道了么?”

贺盾是十分想跟在他身边一起去的,可她身为晋王妃,又恰逢兵荒马乱的时节,她势必要和这些大臣们的家眷和女子待在一处,虽说她没什么武力值,但身份放在这里,一路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就是一颗明晃晃的定心丸,比跟在她们身边一千兵丁还管用。

贺盾知道这个道理,便也没缠着说要跟在陛下身边添乱,听了便也认真点头应下了,“好的,阿摩你路上小心。”

杨广看着贺盾,低头凑到她耳边,声音又低又沉,目光灼灼,“听说突厥内草原广漠,若有一日我能踏平突厥,定要带你踏马扬鞭领略塞北风光。”

口出狂言。

贺盾听了忍不住莞尔,嗯嗯点头应了,她知道陛下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比起其他人畏惧突厥铁骑,杨家人是不怎么怕突厥的,祖辈杨忠当年就是与突厥多次交锋的一员猛将,杨坚更不用说了,自停止对突厥的岁贡起,便已经做好了两国交兵的准备,陛下自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有这么一番雄心壮志实在是太正常了。

杨广看她神色便知她没放在心上,又清楚现在多说无益,听门外铭心来报说该启程了,深深看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一眼,大步出了马车,翻身上马,下令启程,这便随军走了。

数万人的军队急行军绝尘而去,整个队伍就清减了许多,车马走得缓慢,贺盾也不着急,和铭心商定完下一个停宿的村镇,就在案几前看起地州志来,马车晃得人头晕,贺盾看了一会儿就头疼得不行,本是打算拿个小毯子来睡一觉,铭心叩门说冯夫人来了。

大臣们的女眷来拜访,躺着那肯定是不行的。

贺盾忙爬起来飞快地将被褥折起来收拾好,安安静静坐下来,让铭心把人请上了马车。

是晋王府司士冯慈明家的夫人林婉,脾性温和柔软,水做一样的女子,是个说话声音大了都怕吓着她的温柔女子,长得十分漂亮,就是安安静静坐在那绣花,都是一副美丽的画,贺盾见过几次面,很喜欢她。

冯夫人脸上带着忧色,上来行过礼,就问道,“阿月,我听说是要和突厥人打仗了,是不是真的。”

她一边说手便一边抚着微微凸起的小腹,贺盾学医,知道怀孕的女子容易多思多愁,忙指着舆图给她看,“是要和突厥打仗,不过婉婉你别怕,你看,我们离边关多远呐,打不到这里来的。”

千里长的距离在地图上不过指甲盖那么大点距离,并州本就是军事重镇,与现在出事的两个山头都不远,贺盾这么一指,冯夫人的身形反倒晃了晃,连目光都慌乱起来了。

贺盾知道他们是被突厥的残暴血腥吓坏了,挠了挠头,拉过她的手,认真道,“婉婉,我就实话跟你说了,这次打仗是打仗了,但是我们并州,因为事先就有充分的准备,并没有波及到,婉婉你安心养胎就是了,婉婉你知道我原先是太史令,就相信我的话罢。”

贺盾一脸这是我占卜出来的秘密将天机泄漏给你的模样,林婉噗嗤笑了一声,长长舒了口气,脸上的忧色尽数去了,扶着腰看着贺盾笑道,“阿月你在长安城是出了名的相士,你说没事,定是没事了,没事我就放心了,刚刚真是要担心死了。”

贺盾莞尔,给她把了脉,说宝宝很健康,林婉就彻底放下心来,舒舒心心的给丫头扶着回去歇息了。

贺盾本以为林婉是情况特殊,这才每日来她这里求安心,岂料等突厥可汗发兵四十万入长城的消息在车队里暗中传开来,她这里就热闹得很了,基本时时刻刻都有人过来,开茶话会一样,好几日连自己的马车也不回了,有直接问的,也有不问战事就拉着她闲聊的,每日从早到晚,连留宿的时候也不放过,越是临近晋阳留的时间就越长。

铭心将一个每日来几次的夫人送下了马车,回来就哭笑不得地朝贺盾道,“她们也奇了,便是知道也没什么用帮不上忙,还日日来问,真是……好在是快到晋阳了,再这么下去,阿月你受得了,我都受不了了。”

突厥人烧杀抢掠,并不把中原人当人看,听说有四十万铁骑入关,隔几日便有战败退守的消息传回来,家眷们担心丈夫在外有危险,当然怕了。

贺盾虽是知晓此一战是大隋赢了,但打仗毕竟是要流血牺牲的事,离晋阳越来越近,一路上随处可见兵丁巡逻,再加上车马粮草拖家带口四处逃难的百姓,她心里也有些紧张,这种紧张在到了晋阳,听人说陛下打算带兵前往弘化支援西北战线之后,就彻底变成不淡定了。

突厥此番声势浩大,来势凶猛,高宝宁配合突厥向平州发起进攻,一路南下,待贺盾到了晋阳时,已经突破北线长城攻到了马邑、平凉、兰州等地,杨坚闻报,当即便命令柱国冯昱屯据乙弗泊,兰州总管叱李长叉坚守临兆,上柱国李崇据敌幽州,达奚长儒镇守周槃。

军令雪片一样一封跟着一封送往西北东北各地,军情紧急,除却突厥进犯兰州,被贺娄子干率部驰援赢得一战以外,隋军的防御多处被突破。

冯昱、叱李长叉、李崇等人都被突厥所败,长城沿线的城市逐渐陷落,隋军一退再退,待木峡、石门两关失守之后,突厥分兵南下,直逼弘化,倘若弘化再出事,让突厥进入渭水泾水流域,俯瞰长安,那可真是要被人打到家门口了。

这是杨广想驰援弘化的原因。

贺盾知道的时候刚刚拎着药箱从冯慈明的府上回来,连气都没能喘上一口,听得铭心说陛下要去弘化打突厥人,脑袋先懵了一下,进了卧房见他一身铠甲地站在地图前,腰悬长剑分明一副将军样,心里发急,唤了声阿摩,奔过去搁下药箱就劝道,“阿摩,你莫要一意孤行,你十四岁都不到,上什么前线呐。”

杨广虽是不喜欢她拿年纪说事,但他也不是莽撞之人,决定要去,自然方方面面都想过了。

一来并州粮草充足兵马精锐,又有李雄李彻等人坐镇,他在与不在没什么分别,弘化有难直接威胁长安,他不能坐视不理,二来想要军功,这就是个大好机会。

祖父父亲驰骋疆场,现在有时机并且时机成熟,他为何不能一试,他跟着宇文宪王轨学习兵法战事数年有余,纸上谈兵总是太浅了。

杨广就只看着贺盾一言不发,目光深邃,身形挺拔,贺盾愁得不行,看陛下这一身铠甲稳重如山,是有些将军的模样,但架子摆得再好看,也改变不了他不满十四岁的事实……

贺盾见他不说话,就肃着一张脸道,“阿摩我实话告诉你,王韶大人和父亲每隔十几天就会来回一封信,信里都是谈论你一言一行的,你要是胡来的话,我也写信给父亲参你一本。”

他还当她能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来呢。

杨广听得失笑,拉过如临大敌的贺盾,好笑道,“这件事便是李将军王大人先开的口,说不得当真是父亲的意思,你找父亲告状,该要挨一顿骂的。”

贺盾一呆,她记得陛下有军功,但守好并州和平定陈朝有一大半的功劳要归在僚佐身上,陛下在打仗这一块上,热情是很高,但想法过于天马行空,没有靠谱点的僚佐将军在身边,就跟三征高丽是一样的结果,不会成功的。

也不知王韶他们哪里看出陛下在这方面有天分来了。

贺盾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杨广看她这样心里就塌陷了一角,长长喟叹了一声儿女情长,拥着她在舆图前坐下来,食指从晋阳滑到弘化,指点道,“阿月,我现在在晋阳,领兵南下前往弘化,是从后包抄突厥骑兵,再加上父亲派了内史监虞庆则将军赶往弘化驻守拒敌,他手下不乏精兵战将,我进可攻退可逃,十之七八是不会有事的。”

杨广见贺盾不见个笑脸,又温声安抚道,“再者我学兵法数余载,也想见识下突厥骑兵是何等精兵神将,人生在勤,不索何取,阿月,你见我何时失败过。”

贺盾看着面前这张被翻烂的舆图,又看了一眼浑不在意的陛下,心说就是这样才可怕,她不知历史记载着的炀帝陛下有没有醉心研究过兵法战事,但就算当真研究过又如何,从古自今纸上谈兵的赵括也不少,而且听听这狂妄自大的语气,更吓人了。

贺盾在脑子里盘算着自己跟去的可能,她实在不放心,她似乎也有跟去的条件。

杨广看她一张粉嫩的脸紧绷着,想事情想得认真严肃,心里就很想碰碰她,更何况此番顺利的话来回一月有余不能见她,不顺利的话归期未定,有那万分之一他当真身死志未筹,可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杨广目光便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过,这么想着心里就生出股生死不惧的豪情壮志来,侧头凑到她面前,在她唇上含吻了一下,离开又不甘心地凑上前啄吻了吻,自个品咂得缠绵悱恻,只觉自己要醉死在她的气息里了,见咫尺间的人陡然涨红了脸,勉力压下心里的酥麻悸动,哑声道,“阿月,领兵打仗什么可能都会发生,阿月,我亲了你一下,你莫要生气,离别在即,就当了却我一桩心愿罢。”

陛下说什么听起来都很有道理,贺盾心里喷气,陛下视线看向远处,目光带着些惆怅显得失魂落魄的,话说得也十分有道理,只是十四岁就懂什么亲不亲的了……

好罢,他大哥这时候连孩子都有了。

贺盾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憋气道,“阿摩,我想过了,我跟你一起去。”

第一,她有身体以后体质不差,虽比不上什么武林高手,但和个小兵比还是没问题的。

第二,她会医术,有点身手,骑马射箭比新兵还好上几倍,并且还身有异能,她能附身在濒危的小狗和鹦鹉身上让他们暂时渡过难关,当真出了事,说不定还是一条能救他的路。

第三,陛下这个人自负过高,打胜仗了更容易膨胀,需要她从旁劝谏,第一次出手败了的话情绪定然十分低落,也很需要她这个良师益友在旁边。

第四,并州有最坚固的壁垒在着,现在这里也不需要她了,到需要她的地方去发挥光和热,总之还是跟在陛下身边更放心就是了。

贺盾是强行给自己配了四个非得跟过去的理由,想着要一起去倒是彻底安心了,就她记得的,在攻打突厥的这一年中,名将阴寿病故去世,说不得她还能救得下这位名将,一来这样战功赫赫为国家辛劳一生的元勋就该颐养天年有个善终,二来陛下有开疆拓土的宏图大志,多留下些能臣名将总是好的。

一举多得。

贺盾想通此节,心里倒是安定了,“阿摩,我毛遂自荐当你军队的随行军医,首先我可以稍稍改变下容貌让别人认不出我来,不会影响军规军纪,其次我身体很好你压根不用担心,最后你带兵打仗我就在后方的城镇好好待着,绝对不给你添乱,怎么样,阿摩。”

贺盾一口气说完,有理有据的,显然是琢磨过了打定主意要跟着他了,她也不是会客套的人,杨广看她这样只觉心头侯地就生起了一股甜意来,目光灼热,“阿月,你竟是愿意与我同生共死么?”

她来历特殊,自长安到晋阳他们分开了十来天,他夜半三更还总会挂心,更勿论是分开数月了,能带在身边他还安心些,可毕竟是去打仗,总不比呆在并州安全,杨广不待贺盾说话,便摇头道,“阿月你乖乖在晋阳等我便是,我方才说笑的,我与王韶李彻皆不是莽撞之人,能去,便是悉心考量过,只要谋略得当,此番定然凯旋而归。”

贺盾觉得自己不比那些军医差,也就不当自己是在胡搅蛮缠,起身去整理自己的药箱,把柜子里能用上的一股脑装上了,笑道,“那阿摩你还怕什么,我要是偷偷跑出去,不小心遇到突厥兵,被抓去给人家当奴隶怎么办,综上所述,阿摩我还是扮成军医跟在你身边罢。”

杨广只凝视着她的笑颜一言不发,却心潮起伏,他身为一国皇子,当真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陷入绝境,只有力战而死一条路,这些事她不可能不知道。

杨广心头发热,握着她的手臂拉过她,让她在自己面前坐下来,低声问,“阿月,为什么?”

这能有为什么,他们一直以来不就是这么过来的,连她是块石头的时候他也从未放弃过她,两人也算同生共死过,现在一起出征打仗,也不算什么,她不给他捣乱就行了。

贺盾发誓绝对不给他捣乱,便回道,“不想你一个人涉险,阿摩,你莫要再说废话了,在并州我还得成日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与其这样,还不如和你一起安心些,而且我是打不死的小强,比你强多了,你根本不用担心我。”

安心。

杨广看着她熠熠生辉的小脸,鬼使神差便应了一声,回过神心说罢了,易了容待在后方,身边又有暗卫护着,他不让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出现,护得她周全,把她放在眼皮底下,自然是好过牵肠挂肚。

打仗都是争分夺秒的事,贺盾自决定要跟着一起去以后,便不再纠结陛下是否有军事才干这一块上了。

跟着一起去的除了将军李雄之外,还有两个略懂突厥语、与突厥交过锋的参将,吴庆和王怀。

便如陛下说的,他晋王杨广的身份放在这里,对大隋的士兵来说,就是一种激励和振奋。

尤其是陷入绝境、拒守弘化的士兵和百姓。

贺盾这一路都很安分,甚至连陛下的面都没有见,就只安分守己的待在后方的粮草营里。

她也很忙,一路上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没工夫去骚扰陛下了。

自并州出来以后贺盾能做的事就更多了。

她脑子里记得清的记不清的总有一些历史知识在,再加上原先在并州时听陛下和李雄李彻分析过,基本能确定突厥人会走什么样的路线,对即将要发生的战争有个底,她就给沿途的百姓指点逃难的路线,并且出高价把他们带不走的粮食草料买下来。

最好这些边关的百姓们都走个空,那样躲过了突厥的烧杀抢掠,更多的人就能活下来了。

此去弘化少说也月余的时间,贺盾一路上也跟着参将王怀学习突厥语,到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精神强悍,学习模仿力自然就强了,除却搞艺术这等需要特殊天分的门类,其余对贺盾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她又认真刻苦肯花心思琢磨,大半个月下来,可以说是进步飞速了。

贺盾的身份是军医,因此在兵营里更多的时候还是制药,保命的续命的、强力止血杀菌的,反正哪些见效快又方便携带她就做哪些,做好就分发给士兵,战场上若是能多吊着一口气,撑到清理战场有人来救,那就是生和死的区别了。

贺盾和杨广从未刻意碰面过,急行军赶路途中,就算偶尔碰到也是连眼神都不交流的,这样一来,就只有几个杨广的亲近之人知道贺盾的真实身份了。

杨广此番只带了三万人,兵将不多,但都是拔尖的精兵铁骑,沿途遇到的突厥军队人数都不多,基本都是隋军直接碾压过去,没激起什么水花,一路上都算顺利,直到临近弘化附近,才有坏消息传来。

先行侦查的斥候兵脸色大变的回来禀报突厥大军已至周槃,正与行军总管达奚长儒率领的隋军交战,距离此地前后不过二十里,请王爷速速定夺。

这一路也遇上不少突厥人,少的也有一两万,能用上大军二字,只怕情况好不了了,杨广心下微凝,问道,“突厥多少人,我周槃驻军多少人?”

斥候兵脸色煞白,急匆匆回道,“胡贼人数太多,少说也有十四五万,周槃……隋军且战且退,属下观之不足两千余人,探查得周槃军已经和胡贼战了三天两夜了!”

十四五万,只怕是遇上突厥的全部主力了,别说是他手里只有这三万将士,便是将沿途州郡的守兵集聚起来,和突厥军队硬碰上,也决计是没有胜算的。

可弘化非救不可。

硬碰硬是以卵击石,就得另辟蹊径,前面的都是些小喽啰,真正的敌人在这里。

杨广浑身的血液都流窜起来一样,控制不住的身体发热,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既是非救不可,他纵是不能取胜,也要拖着突厥大军,拖到大隋主力驰援才行。

杨广还未说话,旁边亦是神色大变的吴庆急急开口了,“王爷,弘化乃是长安京师的门户,万万丢不得,依臣之见,王爷不若先将消息分送沿途州郡,并且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回长安,请皇上发兵驰援,只是在援军到来前,我们若不能想办法拖延上一阵,只怕就来不及了。”

杨广点头应了,立刻便写了亲笔信,盖上印章,让传令官进来,分几路将急件送往各处,又朝王怀等人道,“沙钵略领着共四十万大军,粮草用度多半都靠沿途烧杀抢用,依本王看,不如先派人将弘化附近的州郡百姓先遣散往中原,粮食能带走便带走,若不能带走,便是烧了也不能给胡贼留下分毫,至于拖延时间……”除了在背后奇袭突厥,造成援军声势浩大的假象诈一诈沙钵略,手里这点兵力,他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杨广看向旁边正面色凝重看着舆图的李雄,躬身拜了一拜,恭敬道,“弘化非救不可,还请将军教我。”

李雄将杨广扶起来,在杨广身前叩首行礼道,“臣出生边塞,周槃这一带臣下非常熟悉,如今两军交战的平谷这一处,虽是地势平缓不宜埋伏奇袭,但平谷背后有密林遮掩,臣请王爷领三万骑兵,在突厥大军身后摇旗呐喊,击鼓雷鸣,备足弓箭,诈一诈沙钵略,弘化城里有虞庆则老将在,听闻晋王爷率大军前来周槃营救,出城誓死一战,咱们纵是以少战多,倒也还有五分可能。”

李雄还未开口,方才出去传令的王怀进来恰巧听见,顿时脸色大变,急忙抢进来劝阻道,“万万不可!”

杨广抬手示意他先等一等,听李雄接着说,“我方已经摸清了突厥人的粮草军需屯扎之地,请王爷与我五百精兵,若能烧了突厥人的后营,狼烟一起,沙钵略后院着火,定是无心再战了。”

身份限定这两件事谁做什么,效果又是如何。

杨广制止了旁边想劝阻的王怀吴庆,对李雄危难时刻能当机立断倒是多了几分佩服,走到下首将李雄扶了起来,爽快应了,“便听李将军的。”人生在勤,不索何取,哪个将军的军功都是用命拼来的,他想要,自当去取。

李雄大喜,起身看着杨广虎目中倒多了两分赞赏之色,领了军令,当下便出去点兵了。

贺盾收到杨广亲兵传信的时候,杨广都已经领着军队出去大老远了。

打仗不是那么好玩的,兵营里箭和兵器都在贺盾给的毒[药水里泡过,一大半的士兵身上都带了贺盾给的保命丸,贺盾还嘱咐他们若是断手断脚了也不要泄气,把手脚一并捡回来,还有接起来的可能,她的医术沿途已经施展过了,兵营里都知道有个厉害的医师叫贺盾,相传甚广。

军情紧急,陛下那里就来了一封信和一个传令兵,让她和王怀一起退守内线,负责遣散州郡里滞留的百姓,贺盾当场便应了,还说她带了许多的钱,那些百姓的粮食她可以出钱买下留给隋军当军粮,传令兵见她答应得爽快,一脸松口气的表情,急匆匆又回去复命了。

贺盾长长舒了口气,她浑身的肌肤都被抹成了灰黄色,脸上的五官也修饰过,看现在的打扮就是个瘦弱的文士军医,穿得再破烂些,打扮成个乞丐也乍一眼也没人看得出。

刀剑无眼,她来就是要陪在陛下身边,他拿性命上了疆场,她现在怎么能自己躲起来,要躲起来的话,她就直接躲在并州了,大老远跑来这里干嘛。

但她也不能凑在他身边让他分心。

贺盾乘着大家都在忙进忙出没人注意,去了僻静点的地方,把身边的暗卫都叫了出来,点一点总共是十一人。

贺盾看到这么多人心里更急了,她知道这几年陛下手里陆续添了些近卫,到目前为止有十五个,现在这里有十一人,这是大部分都放来她身边了,这傻子,她都说了她是打不死的小强了。

再说她成日在他背后站着,哪里有什么危险在。

贺盾拍了拍有些发涩的胸口,深吸了口气朝暗七等人问,“都出来了么?”

贺盾问完这句话,没错过暗七等人眼里一闪而过的不满之色,暗七话也回得中规中矩,“回主母,我们兄弟十五人,除却跟在主上身边的四人,其余都在这里了,我等身手还要好一些,定能护得主母周全,请主母勿要忧心。”

他们是陛下的亲信,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人正常,贺盾倒也没觉得如何,只直接说了正事,“我从另外一边抄小路赶往周槃,我也不干什么,就远远看着,你们跟我去,远远看着王爷,万一有个不对劲,还能及时把人捞出来,但是这件事现在不能与你家主上说,说了就是让他心神不宁,捣乱他的计划,我跟你们一样着急担心他……”

贺盾见暗七等人眼里还有些迟疑之色,便接着说服道,“而且我有医术毒术傍身,身边又有你们跟着,只要不胡乱涉险,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你们就跟我一起去周槃,等事情结束,咱们再一同去你家主上面前负荆请罪,这样如何。”

贺盾这么说,暗七等人对视几眼,纷纷叩首行礼,“多谢主母深明大义。”

贺盾准备好的好几套说辞就这么被噎了回去,看了看面前有几个穿着兵丁服的暗卫,失笑道,“看来你们和我想的一样,觉得我身边不需要这么多护卫。”

她这么说,暗七英俊的脸上闪过一层暗红,一拱手回道,“那倒不是,只是军情紧急,属下等实在担心主上的安危。”

几人也纷纷行礼告罪,态度倒是恭敬了不少,贺盾便反应过来他们大概是以为她方才答应得爽快,是不顾杨广的死活只顾自己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了,他们身为杨广最信任亲近的属下,对她不满也就不奇怪了,毕竟当初她非得要从并州跟出来。

贺盾摆摆手让他们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暗七等人领命。

贺盾身上的地图和杨广手里的是同一份,她这条走山林的路还要更近些,只是山路崎岖不方便大队人马前行,她一个人就很轻松了,一路上连走带跑的在山林里穿行,最后甚至比陛下还先一步到达周槃。

此时已经临近午时,喊杀声夹杂着刀枪碰撞的声音遮天蔽日,马匹和人一样痛苦的嘶吼哀嚎,放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的战马人头,贺盾原先跟着高纬的时候便见过战争的场面,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壮烈紧张,惊心动魄的。

实在是敌我悬殊差距太大,大得隋军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波浪滔天,战场上惨烈之极。

突厥兵的打扮和大隋士兵完全不同,放眼望去隋军当真连一千人都不足,淹没在敌方十几万的突厥兵中如同浮漂撼树,她远远能看见阵结里有一名浑身是血血肉模糊的猛将,定然是达奚长儒了。

许多隋军手里的兵器都没了,刀卷枪折,桨断墙拆,挥拳肉搏,铠甲破烂得无法敝体,伤口血流如注白骨森森,将士们几乎就是死战求死,便是肉搏也要多杀死一个敌人,贺这等不屈不挠不求活的打法,震慑人心魄,盾看得心神紧绷眼眶发热,浑身的血液都流向了头顶一般,只恨不得现在就冲下山去批甲上阵,按照时间地点来推算,达奚长儒退到这里,已经和突厥人对战三天三夜了。

“达奚长儒是条硬汉。”暗七等人也趴在贺盾身边,双拳紧握,脸上都是佩服震撼激愤之色,贺盾心里不住祈祷陛下和李雄将军计谋快快成功,她视力好,能看得见这位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的硬汉将军已经浑身是血,肩胛和大腿上两处前后贯穿着长箭,血肉模糊却犹如泰山一般巍峨屹立不倒,全军以死相拼,自百里开外起,地上的尸体竟是突厥士兵的要多一些,一路铺陈,且战且退,再过五里路,就退到郡城边上了。

暗十一是里面年岁最小的,握拳拍了下土地,恨恨道,“弘化城里不是有战将虞庆则将军么,怎么龟缩不出,不派兵救援。”

敌我势力悬殊过大,贸贸然出击,就是出来送死的,虞庆则不是见死不救,是救不了。

贺盾没回话,目光紧紧盯着达奚长儒,心神紧绷,这位战神一旦倒下,余下这一千多人,只怕是再难坚持下去了。

贺盾对微弱的灵魂和意识很敏感,平常要从千万人里感知出一个人的意识是十分困难的,但可能是战意和精神力的关系,再加上隋军离她越来越近,她竟是很容易便分辨出了这一千多人来,其中达奚长儒的最明显。

过半以上都身受重伤,贺盾拿出炭笔和纸,飞快地写下需要的药材和材料,吩咐暗七等人道,“暗七,这些士兵现在就靠着意志力撑着,就算战争结束,得不到及时的救治,也活不长了,你们速速回营,将医师还有用得到的药材全部带过来,这些都是勇士,能救下一个算一个!”

暗七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敌不过看了这一场天地为之色变的肉搏来得撼动,掂量了三分,知道贺盾乖乖在这趴着不会有事,便点头应了一声,留了两名暗卫在这护着她,领着余下的人隐去身形,在林子里飞奔离去了。

贺盾精神紧绷,察觉到达奚长儒神识越见模糊有力殆而尽的危险,心里发急,感受到那股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微弱的吸引力,又有些欣喜若狂,这类人本就命不该绝,不管如何,有这个可能她就要试一试。

贺盾脑子里心念电转,转头朝暗十一道,“十一,我有点怕,不想看了,在这趴着睡一会儿,打完了再叫醒我。”

“将军!”

贺盾只来得及交代这一句,意识一晃就置身于千军万马之中了,她能感受到自己重重倒在了满地的尸体上,恍惚中听见身侧有人凄厉悲愤地呼喊将军,神识一清立马又杵着剑弹跳起来了,抬剑就砍翻了一个近前的突厥兵!

温热的血液溅在她脸上,她离这些突厥人太近了,近得她能看见他们眼里的惊骇和恐惧,背后是振奋人心的欢呼声,隋军这边人虽不足敌军的万分之一,但此刻喊杀声顿时震彻天际,达奚长儒是英雄,是战神,在这样冷兵器的时代,战神的作用敌得过千军万马,面前的突厥士兵持着刀剑控制不住往后退,甚至踉跄跌倒在地就是证明!

她成功了!

贺盾也顾不得其它,一扬手里的长剑,暴喝道,“杀!保家卫国!本帅得了消息,援军很快便到!兄弟们!奋勇杀敌!保家卫国!保护我们的百姓子民!将突厥打出大隋去!”

“保护我们的子民!将突厥打出大隋去!杀!”

贺盾这一嗓子喊得排山倒海中气十足,犹如雷鸣闪电,在千军万马中显得极其辽阔高昂,含着勃发的豪情战意,在旷野里铺陈开来,箭矢和伤口之下现在就是一副不死之躯,她本人并不怎么怕疼,再加上烈日当空有阳光不断的补给能量,身上的血液以可见的速度迅速止血了,她身手虽比不上达奚长儒,但现在只要有无所畏惧誓死拼搏的勇气就够了!

“保护我们的子民!将突厥打出大隋去!杀!”

隋军士气大振,血肉模糊却屹立不倒,皆是以死相拼,数千人杀敌万计。

贺盾也不知坚持了多久,日头偏西,偶尔回头发现他们没有再后退一分一毫,心里更是信心大定,达奚长儒只要活在这里,对突厥就是一种威慑,毕竟两千人对阵十几万大军,就算最终把隋军全部打死了,胜利也毫无意义,这样顽强不屈的战力就能让突厥人锐气尽失!、

贺盾热血沸腾,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了手里的刀剑上,配合着两侧的士兵,一时间这人墙就牢不可摧,突厥士兵再难前进一步。

待战场背后有雷鸣鼓声传来,远远山头那边又浓烟四起,贺盾几乎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了,张口就大喊了一声,“援军来了!突厥人军营粮草被烧了!皇上令晋王杨广率十万大军驰援弘化!援军来了!兄弟们!跟我一起杀!”

久经沙场的将军嗓音粗狂,带着战意和煞气,贺盾这一嗓子可谓直入天际,对隋军来说是天降甘霖,对突厥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隋军喜极而泣,千人呐喊直入云霄,贺盾听得背后有马蹄声震得大地微微颤动,不一会儿便看见从弘化城那边明黄的旗帜迎风烈烈,招展出偌大一个隋字,贺盾挡开一个突厥士兵的击杀,回头看见虞庆则带着数万骑兵奔近一字排开,不过须臾间就冲进了战场,气势逼人勇猛之极!

数百士兵许是早先得了吩咐,边杀边将战场上受了重伤的士兵护送到了后头,虞庆则御马奔到了贺盾身前,眼里含着佩服和敬意,大声道,“将军且歇息,余下让虞某来!”

贺盾没客气,点头示意过,上了马车拔了箭,做了简单的止血后,就出了战车倚靠在马车壁上晒太阳,杨坚很能知人善用,被派来坚守军事重镇的将军都是些名将战将,达奚长儒也不例外,更幸运的是他腰腹上还系了条杨坚赏赐的黄腰带,带了些微薄的紫气,虽是少,但吸收好了足够将他身上的暗伤养好了。

这位将军在这一战中留下赫赫威名,此后突厥人闻风丧胆,但也因此战过后已经是奄奄一息,伤了根本,没几年就死在任上了,现在该是不存在这些问题了。

贺盾杵着剑远远看见突厥背后的最远端也有隋军的人马冲出来,气势逼人,配合虞庆则前后夹击很快就把突厥军冲得七零八落,等她瞧清楚最前面身先士卒的那一个,顿时脸色大变,又精神紧绷耐着性子等这位将军身上的伤愈合到能坚持到军医救治的程度,急忙忙又要回自己的身体去,她得了董慈给予的化身后精神控制力更强,又是与自己百分百融合的身体,回去不费吹灰之力,只是精神极差很难受便是了。

贺盾醒来还趴在地上,旁边暗十一神色激动的看着战场的情况,双拳紧握口里念念有词,压根就没注意到她。

贺盾躺着缓和了好一会儿,等暗七他们带着医师和药材来了,这才踉跄着爬起来吩咐道,“暗七,你家主上冲进战场了,我和暗十一绕到弘化城里去给伤兵治伤,你们都去保护主上,快去。”

暗七等人都称是,贺盾又补充道,“一看见有不妥就立马回来通知我。”她现在精神力极差,凑去旁边就是拖油瓶,和方才一样在后面随时关注着救急才是上策。

暗七立马领着人走了,贺盾身形有些摇摇晃晃的,抓着暗十一才堪堪站稳,陛下那里她担心也无用,看突厥这阵仗,这一战也定是要败的。

浩浩荡荡的突厥大军惊慌失措之下四散而逃,阵队乱了逃散起来就越来越慌,最后连同伴的尸体也无暇顾及,马蹄直接从上面踏过,突厥的士兵们自顾自慌张着解围而去,硝烟渐停。

这一战,大概算得上突厥史上的奇耻大辱了。

贺盾知晓沙钵略事后定会反应过来他被隋军诈了,但无论如何,胜利就是胜利了,至少大隋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了。

陛下没事,暗七来报过平安,贺盾便彻底放下心,又知道伤兵都被一并送入了弘化城,便安心待在军营里忙碌了。

李雄虞庆则等人在弘化汇集,几人都是征战多年的老将,得胜了也丝毫不敢放松,集结军队严防死守,斥候兵一波一波的来回于弘化周边的城镇,做好充足的准备防着突厥反扑。

贺盾因为先知朝廷的一些史事,倒不像他们那么紧张,一直强打着精神在军营里给伤兵医治。

战乱一起,医师和药物无论多少都是紧缺的,贺盾速度不算慢,从她手里出去的士兵成活率高,渐渐地重症不治的都送来了她这里,按照军中一贯的处置规规矩,有些伤兵医师看一眼便过,都不会浪费草药人力了。

贺盾想得通军队里为何这般处置人命,但见到了并且力所能及,将领们把兄弟们送来,她也就一并应承下了。

“贺医师!我兄弟快不行了,求贺医师救救他!”

“贺医师,这里来看一下!”

贺盾一一应了,按轻重缓急一个接一个的治伤,一晚上都没停下过,好在差不多了,否则就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她不知自己还撑不撑得下去。

贺盾知道她现在几乎已经达到自己身体承受能力的极限了。

她自从达奚长儒身体里出来整个人就难受之极,头疼欲裂,头晕恶心提不起力气,她也知道这是为什么。

贺盾虽是能乘着达奚长儒意识濒危上他的身,但一来这种身体与她的意识并不匹配,阳气和煞气都不是刚出生的小狗狗能比的,二来疼痛都是她的魂体在受着,她不怕疼,不代表不会疼,进去一次大概和下油锅煎炸炼狱一回没什么分别,一出来后遗症就跟来了,又加上不能立马休息,身体就造反了,难受程度直接上了几个等级。

只她是打不死的小强,留有一口气在就行,休息几日总能恢复的。

约莫是她脸色很不好,暗十一几次欲言又止,看着满地的伤兵又没说出口,只在旁边眼明手快的帮她递东西,贺盾心下感激,却也没顾得上多说什么,带着口罩专注忙着手下的伤情。

“请问贺医师是哪位?”

粗狂粗砺的嗓音在满是病痛呻[吟的营帐里显得格外突兀,营帐里安静了一瞬间,有医师忙朝贺盾的方向指了指,示意她在这。

贺盾正飞针走线地给伤兵缝合伤口,闻声连头也没回,只表示听见了的应了一声,“稍等。”

一身血污的男子身穿铠甲,见贺盾在忙活着倒也没催,等她动作利落的敷药包扎完,这才上前行了一礼,急急道,“我家将军昏迷不醒,听说医师医术高明,可否请医师过去看看。”

贺盾认得他,是达奚长儒的副将兵,可达奚长儒按道理是不会出现生命危险的。

贺盾环顾了一周,忙活了一夜,严重的她基本都处理了,剩下的有了充足的药物,这些军医也能治疗。

受了那么重的伤,恢复过程中昏睡不醒是很正常的,不过还是去看一眼比较放心。

“将军前面带路。”贺盾洗干净手,拎着药箱想站起来,起来就是一阵晕眩,天旋地转的恶心想吐。

贺盾忙抓住暗十一缓了一会儿气,猛不妨风吹进来带起一阵血腥味,贺盾胸口不受控制的起伏了两下,几步出了营帐就扶着苗木干呕了起来,半天又什么都没吐出来,反倒是挣出了一身冷汗。

暗十一脸都变了,忙拿了碗水来给她漱了口,在身上摸了半响摸出个纸包,拿了个梅子给她压了压,清晨凉风吹过,营帐外空气又清新许多,贺盾缓了好一会儿,这才觉得好受些,朝暗十一感激道,“谢谢十一。”

暗十一面色古怪的连连摆手,你你了两声也没说出什么,最后反倒一侧身,朝旁边跟出来的副将行礼道,“我家主上身体不适,你请别的医师去看罢。”

这副将脸色焦急,连连行礼。

贺盾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跟着去了达奚长儒的营帐,是伤口恢复引起的高热,贺盾给了药,又交代了两句,出了营帐,打算去找自己的大本营,只怪她出来的急,没带点杨坚的旧物在身上,否则就不用这么难受了。

做完正事紧绷的心神松下来,意识也就昏昏沉沉的了。

贺盾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没走几步就听暗十一惊喜的朝她低声道,“主母,主上在那。”

陛下出现在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他身份高,这次又出了大力,与几位将军一起合力解了弘化之围,虞庆则等人势必要拿他当座上宾对待的。

大家都是一夜未眠,清晨的阳光很是清新明亮,贺盾一眼就看见了陛下身上有层薄薄的紫气,猜到陛下大概是身上带了杨坚的旧物。

虽是薄弱,但对现在的她来说算是天降甘霖了,她真的难受得不行。

贺盾抬脚就想往陛下那边去,看见他身后跟着虞庆则李雄之外,还有好几名武将在,知道他们有要事相商,又堪堪停住了脚步,只朝暗十一道,“十一你先去我们营里看看,有需要我帮忙的就回来叫我,我自己在这里转转。”

他们是暗卫,自是不好在人前晃来晃去的,暗十一年纪小,性子也要机灵跳脱些,听贺盾这么说,嘱咐她小心些,自己便领命去了。

贺盾一心只记挂着陛下身上的紫气,等十一走后,就走到营帐不远处的台阶边坐了下来,杵着脑袋闭眼顺气,脑子里背着突厥语,权当转移注意力了。

杨广自贺盾从达奚长儒的营帐里出来便看见她了,只弘化布防要紧,再想将她揪过来揍一顿也只能稍后再说,待几人调兵遣将,安排好诸多事宜,又一同用了饭食,他才得了空闲。

杨广出了营帐,还没等唤出暗七,就见前面不远处台阶上坐了一个浑身泥污的人,身形又瘦又小,缩成一团杵着脑袋正对着太阳,闭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

还知道乖乖在这等他,想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等他发难,这便来告饶了。

可这件事不能惯着她,这次非得要教训她不可。

杨广绷着脸走到她面前,见她精神怏怏的,脸上是蜡黄脂粉之下都掩藏不住的惨白色,脚步不由一滞,低声问,“阿月,是哪里不舒服么?”

“阿摩!”

贺盾惊喜的睁开眼睛,见面前的人果真是陛下,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就想往他身上扑,其实她连扑也不用扑,因为头晕眼花,起来就直直栽倒在陛下怀里了。

帝王的祥瑞之气对她来说就跟急速救心丸一样,效果神奇,她虽是还不舒服,但疼痛和难受对打了个折扣,和方才已经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了。

贺盾也来不及感慨许多,就只揪着陛下的衣袍不撒手了,他再来晚一些,她可非得要请十一帮忙把她托运回去了。

杨广勉强接住了人,这猝不及防的亲密让他脊柱上不由自主的爬起了一股酥麻,热气控制不住往上涌,耳根也跟着发热滚烫,实在是认识这么久,还从未见她这么热情过。

她今日是怎么了,大庭广众之下热情得他招架不住。

杨广忍不住紧了紧手臂,低头看她就这么全心依赖的靠在他怀里,紧得密不可分,这感觉可真是……打赢了胜仗都没让他心跳这么砰砰砰的。

吓坏了罢,打仗这么血腥的事,本也不该是她看的。

他真想好好亲亲她,可现在时候地点都不对。

再者她虽是瘦弱些,但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子,贴得这么近,他真是很难忽视她胸前紧贴着他的弧度,让他喉咙发干,心猿意马。

但现在当真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

杨广克制地把怀里的温香软玉扶正了让她站好,声音沙哑得不行,“阿月,站稳了,你这样成何体统。”

说这话对杨广来说和割肉也没什么分别了,他就希望阿月在他面前没有体统没有束缚,奈何现在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最不能乱来的兵营之中,光是大街上众目睽睽,他也就勉强搂着她温存一番了。

贺盾反应过来这里是兵营,脸上微微一赫,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这边,头晕眼花的舒了口气,忙嗯嗯应了,又比划着轻声问,“阿摩,你忙完了么,现在有空么?”离开他她就难受得不行,天旋地转的,陛下之于她,当真跟救命没什么分别了。

原来被自己的妻子眼巴巴满含热切的看着是这样的感觉,正如她当初眼巴巴想要他的贴身玉佩一样,时至今日她撒娇的功力甚至更厉害了,周围似乎都飘满了她香甜的气息。

天下哪个男子能拒绝心爱的女人这般看着自己,杨广觉得此刻自己就是个普通男子,敌不过这红颜美色,便嗯了一声。

哈!老天助她也!

贺盾得偿所愿,顿时眉开眼笑,又还记得人前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给陛下添乱,勉强忍着晕眩,自己下了台阶,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朝旁边密布的林子指了指道,“那阿摩,去那里跟我待一会儿好不好。”

旁边树林深重,林间的树叶被秋风吹过,黄的红的绿的,密密丛丛,晨光之下阴影洒落在地上,一地银辉,明亮之极,煞是好看。

好不好看倒尚在其次,但杨广很想知道他的妻子让他去那里做什么。

她今日可真不是一般的粘人。

左右无事,应了她也无妨。

杨广便又嗯了一声。

贺盾在前头走得很慢,杨广就在后头跟着慢悠悠踱步。

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无论是以少胜多打退突厥人的欢欣鼓舞,还是战后短暂的休养生息,大家都很忙,倒也无人注意他们,路过认识不认识的行了礼,也无人多关注。

等进了林子,人声也远得听不见了,贺盾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这里应该差不多不会有人过来了。

杨广这才发现她竟是走这么一截路都走得满头大汗,脸色也透出死白来,这下再也顾不上什么迤逦的想头,几步上前握了她的手腕,蹙眉问,“阿月,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手怎么这么凉。”还在发抖。

贺盾摇摇头,实在撑不住又靠去了他怀里,伸手想往他的衣襟里扒拉,扒拉到坚硬的铁甲只能作罢了,靠着他站了好一会儿,等舒服了许多,这才气若游丝地回道,“就是吓着了被……”

贺盾直觉她要是敢说自己离体上了达奚长儒的身和他并肩作战过,陛下指不定会多生气,她现在没力气跟他理论,他生气不理她的话,她怕是要没命了,还是过后再说。

贺盾缓缓的舒着气,想起一事,倒是有气无力的乐了一声,“阿摩,你是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害怕,所以才要穿上父亲的衣衫上阵杀敌的,阿摩,你是不是也被吓到啦……”

色令智昏,好在杨广还还没有昏得太厉害,很快便反应过来怀里的女人要的不是他,而是他铠甲里面一件丝质的中衣。

这对方才还心绮神摇的杨广来说,当真如炎炎夏日兜头浇来一盆冰渣水,一颗火热的心瞬间被沁了个透心凉,想生气,她状态又实在不好,浑身都凉透了,就算笑也是有力无气的,走了这么一小截路就喘成这样……

这账他便先忍耐一翻,过后再跟她算。

杨广暗自磨牙,一手搂着她不让她摔倒,一手解了铠甲好让她靠得舒服些,见她眉开眼笑眉目舒展的想往里蹭,心说这没原则的笨蛋,平时他想亲一亲还得费尽心机,现在碰见父亲的一件破旧的中衣,就恨不得直接钻到他胸膛里来了,体统都到哪里去了。

杨广将铠甲扔在一边,拥着她靠着树干坐下来,屈起膝盖让她在怀里躺得舒服些,见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呼吸倒是平顺了些,便低声问,“好些了么。”

好多了。

“好多啦,谢谢阿摩……”贺盾点头,闭着眼睛往里面蹭了蹭,她方才头可是要疼死了,对比起来,现在说是天堂也无疑了。

杨广看她这样又有些气不顺,伸手帮她把风吹到嘴角的发丝弄下去,看她一脸安心昏昏欲睡,忍不住道,“阿月,我从战场上下来一身的汗渍血污,你也不嫌弃。”这话当然是说来吓唬阿月的,他贵为一国王爷,这些事自然不用他操心,昨夜入了弘化城,先就洗漱了一番,衣服也是烘干又换上的,否则方才他也不会让她就这么扑过来。

贺盾摇头,别说陛下现在身上只有淡淡的皂角香,便是当真有血腥味,她也顾不了这么多。

贺盾动了动给自己挪出个舒服的位置来,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秋风吹过又不是很热,不一会儿她眼皮都重了起来,想睡觉……

贺盾总归还记得他是晋王爷,又忙睁开眼睛问,“阿摩,你今日忙不忙,不忙能不能陪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两刻钟这样。”她总不能让陛下把中衣脱给她罢,虽然她当真很想这样。

“嗯。”杨广应了一声,看她得了他的允诺乐得眉飞色舞,心里又有些不平,沉声道,“贺老师您这样躺在我怀里睡觉,是不是很不妥当?”

听他这么说,贺盾老脸一红就坐了起来,只头实在晕得厉害,直起来就恶心想吐,昏昏沉沉又倒了回去,睁着眼睛纠结的在三观和舒服之间挣扎了几回,最后堕落得闭上眼睛躺着不动了。

她就是不想起来……

贺盾被陛下灼灼有如实质的目光盯得面红耳赤,复又睁开眼睛,开口自己先唾弃了自己两回,“阿摩,你不是说我们七年后要做真夫妻么,我,我现在靠一靠你,不犯法,不缺德罢?”

好呀,丫头片子这些年嘴巴比以前利索多了。

杨广哑然一笑,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闷笑不止,“阿月,你不是说我们七年后要做真夫妻么,我,我现在亲一亲你,不犯法,不缺德罢?”

连她的语气口吻都学得一模一样。

这天生的戏精。

贺盾气血上涌头更晕了,喷气道,“阿摩,你怎么也计较起这个来了,以前我们不也一起睡么?”

杨广看着这一地秋风落叶的人间盛景,挑眉道,“那怎么能一样,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现在不同了。”

十四岁的少年人,说什么年轻时候,贺盾知道他只是戏弄她,并不是不给她靠,索性破罐破摔闭上眼睛死赖着不肯走了,这是很奇怪的事,达奚长儒身上也有杨坚的旧物,紫气甚至更浓郁,坐在旁边就行,但她居然都没想起要在旁边坐一坐,反倒是见了陛下就想让他救命了。

方才也压根没想起有什么不妥来,理所当然理所应当一样就想让他给她靠一会儿了。

贺盾当了缩头乌龟,杨广是从没见过她这般赖皮的模样,觉得即新鲜又稀奇,揪了揪她的耳朵,忍笑道,“阿月,你当真是对别人对自己两种做法啊,吽,你想靠着我就靠着我,我亲亲你你就各种意见,阿月,你这样当真不算正人君子了。”

这是骂她双标狗了。

贺盾想想确实如此,品咂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竟是丁点羞耻心都没起,心里更觉自己堕落没救了,跟条晒太阳的鱼一样翻平了躺好,头疼道,“那阿摩,你亲我我也没揍你,就是生孩子这件事,等你长大点再说,唉,阿摩,先让我睡一觉行不行,睡一觉起来再讨论这个话题好不好。”

“睡一觉起来要接着打突厥,谁理你。”杨广忍笑忍得胸膛震动,心说蠢笨,他就没见过这么容易上套的人,好在自小就是他的人,否则真要骨头都被人嚼干净了。

贺盾是不想跟他贫嘴浪费时间了,闭着眼睛打算先会一会周公再说。

杨广见她就这么不设防的躺在他怀里,紧了紧手臂,低头在她鼻尖上蹭了蹭,看她痒得要躲,不依不饶的在她脸上耳尖蹭来蹭去,只是事与愿违,没得一点亲昵缠绵,反倒被她脸上敷着的灰脂粉呛得鼻尖发痒,忍不住偏头打了个喷嚏,真是煞风景。

杨广揉了揉鼻尖,见贺盾在他怀里哈哈哈喜眉笑目乐不可支,他也没生气,只失笑一声,暂时也不计较她不听话偷跑出来了,额头碰了碰她,低声道,“不晕么,还睡不睡,要睡快些睡。”

晕的,笑着更晕了。

贺盾忙不迭点头,看陛下俊美无比,又这么看着她目光又深又邃,似乎还暖暖的有些什么她看不清的东西在里面,莫名其妙脸就热了热,脸往里转了转遮住阳光,安安心心闭上眼睛了。

贺盾说了睡两刻钟,睡下去便不是那么回事了,杨广根本叫不醒她,若不是人迷迷糊糊的还会哼哼应他两句,他真要担心她遭遇什么不测了。

杨广见她嗜睡,只得先把人抱回了自己的营帐,出来前先清了道,倒也没遇上什么人,杨广将贺盾放在床榻上,又去盒子里挑了件旧物来给她抱着,等她安安稳稳睡过去,请旁的医师来把了脉,说无碍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坐在床榻边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去了前头,把暗十一叫进来了,暗七也在。

两人进来便叩首请罪,杨广摆手道,“往后待王妃如待我,但若有异立刻报来我这里。”

暗七暗十一皆是叩首应是,杨广摆手示意他们起来,复又问,“昨日王妃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些什么人。”阿月兴许会被吓着,但这个定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毕竟被吓着的人不是嗜睡,反倒该惊惧难眠了,也绝不是累的,以往几夜不睡也没见她难受成这样过,她来历特殊,他就得多花点心思,看紧点,知道她的一切,他也会安心许多。

暗七将贺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字不差如实禀报了,杨广听了一言不发,暗十一跃跃欲试的想说话,见杨广示意他说,就老老实实说了心中所想,“主上,主母嗜睡,昨日趴在林子里,面前都是喊杀声都睡得很沉,今晨一早不舒服,还吐了……”

暗十一说着就高兴起来,“主母会不会是有喜了,如果是真的,那咱们晋王府要添一个小世子了,这是一件大喜事!”

杨广:“…………”

营帐十分安静,暗七见自家主上实在不像高兴的模样,一句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就硬给压了回去,再想一想十一弟年纪偏小,他们这群人都是老光棍,哪里能懂这些,不待主上发话,自己先在暗十一背上拍了一下,轻叱道,“十一你懂什么,莫要瞎猜。”

眼前是断臂残肢的战场,贺盾就不是能安然入睡的脾性。

杨广知道问不出什么,听外面有斥候兵报信,只得暂且将这件事压下了,摆手示意他们都出去,让斥候兵进来回话。

斥候兵来报,沙钵略率领三十余众大军,正往北边撤退。

沙钵略此举出人意料,若是当真要撤回塞外,必定是突厥内部出了问题,若是有假,就是敌人迷惑大隋的障眼法。

杨广传了吴庆进来,吩咐道,“传令我们带来的并州兵原地待命,严阵以待不得有丝毫松懈,有触犯军纪的严加处罚。”

吴庆点头应了,杨广接着吩咐道,“另外增派斥候兵的数量,一有沙钵略的动向,随时来报。”

吴庆急匆匆领命去了,李雄虞庆则等人求见,杨广将斥候兵带来的信息言简意赅说了,“沙钵略所过之地人畜掳掠一空,往北边急行军,目前大军已至延安,动向不明。”

李雄闻言大喜,亦道,“贺娄子干将军来报,达头可汗从金城撤离,往武威北上,沿途烧杀抢掠,行军匆忙,往塞外退了。”

若有诈,这诈术也是吃力不讨好。

杨广看着面前巨大的舆图,他几乎可以确定,突厥是真的全线回撤了。

几人相视一眼便知其意,皆是松了口气,虞庆则低声道,“此时下定论为时过早,为避免松散军心,此事先不声张的好,突厥是真回撤还是假回撤,过几日必见分晓。”

李雄王怀等人附议,杨广点头,虞庆则是弘化的行军元帅,一概内政军务都不是他插手的,解了弘化之围,他便也要赶回并州了。

贺盾醒了没几日,好消息便铺天盖地的传开了。

突厥军全线撤退,将其攻占的武威、安定、天水、延安、上郡、金城等地的人畜掳掠一空,匆匆退出塞外,这消息传遍全军,传回长安,可谓振聋发聩,举国欢庆了。

突厥撤退前隋军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这一批塞北沿线的驻守士兵,自兵祸起到现在已经抗争半年之久,听闻突厥撤军,破衣烂衫还来不及换下便喜极而泣热泪奔涌,乃至于嚎啕大哭。

贺盾虽是对战事接触得时间短,但也被士兵们一洗前耻激动慨然的情绪感染了,心里唏嘘不已,保家卫国守卫边界的士兵们,无论官职地位多渺小低微,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最值得尊敬最应该爱戴的一批人,他们流血牺牲,拼死抵抗,才换得中原百姓能安居乐业的一方净土。

更深露重已经是夜半三更,军营里却欢腾一片,火光照耀天际,北方汉子粗狂的高歌声远远传开,应和声震得人耳膜鼓胀,只是普通又没什么歌词的西北调子,此时此刻却能听得人热泪盈眶,陛下正站在弘化高高的城墙上,袖袍翻飞鼓动,热烈的喊声交织在一起,倒显得他这里十分安静静谧了。

贺盾走到他身边,没打扰他,就抄着手看着下首慷慨激昂热切的士兵们或是大口喝酒,或是兄弟相拥,许多人手臂腿上额头还缠着纱布绷带,沁出血来都要庆祝劫后余生,人人都是喜笑颜开……

贺盾看了半响,听着长长辽远的调子又忍不住眼眶发热,偏头看了看旁边的陛下,心说陛下慢慢也能明白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罢。

杨广看了贺盾一眼,心说她在他旁边时不时就仰头觑他的神色,莫不是希望他和她也如下面的兵丁一般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一翻不成。

杨广长长缓缓吐了口气,目光平静,语气一丝波动也无,“这并不是真正的胜利,沙钵略是领着三十万兵丁回去的,并没有受到重创,据我所知,北方草原的灾情并没有得到缓解,突厥人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

人才是战斗力的关键所在,尤其是突厥人,若能剿灭沙钵略手里的这三十万大军,便是暂时不能将突厥广漠收入囊中,突厥也要苟延残喘好几十年的。

杨广说着倒是笑了笑,目光看向远处黑沉的夜空,轻声道,“早晚有一日,我大隋定能踏平胡关,得其地,拘其民,胡人四方威服,再不敢来犯大隋。”

他声音虽轻,却有种莫名的坚定透进人心里,凌云壮志都在这短短一句话里了,贺盾听得又佩服又忧心,想劝他两句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陛下有这样的志向,并且一直也是这么做的,仿佛这样才是他,没了这些壮志和信念,也就不是他了。

贺盾深吸了一口气,拢了拢衣袍道,“阿摩,陇西兰州有贺娄子干,弘化有达奚长儒虞庆则,既然突厥人还要反扑,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名将战将,手里兵力到位,拒守不是问题,我们早点回并州罢,回并州接着修城墙加强防御,阿摩你有钱把边塞上的长城也修一修罢。”

她对这些战将们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推崇备至,说起来眼里满满的都是敬意,比对着父亲也差不到哪里去,听长孙晟来了,又十分不含蓄的让他见见,可见这长孙晟在她眼里,也是顶尖的英雄了,杨广失笑,借着宽袍广袖的遮掩,握了她的手下了城墙,回去歇息了。

长孙晟是路过此地,并没有久留,只例行公事地过来与晋王打招呼,贺盾得见了这位常年在外奔波的外交家一眼,当真是幸运之极。

在整个隋朝与突厥交锋的几十年中,长孙晟虽没怎么亲自领兵打仗过,但他谋略出众,在分化瓦解突厥、促进民族融合上,无疑是功劳最大的一个,有重大贡献,当之无愧隋朝最著名的军事家、外交家。

贺盾知道正是因为长孙晟长久以来在突厥内部的策反活动起了功效,沙钵略此番才会匆忙间全线撤退的。

长孙晟是洛阳人,此时方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英俊阳刚,潇洒挺拔,言行举止沉稳利落,路过此地来与杨广道别,是看在杨坚对他知遇之恩的情谊上,两人并不熟络,见过礼以后就各自散了。

贺盾在营帐里看着长孙晟离开的方向出神,心里只觉遗憾之极,长孙晟肩负重任,是不可能留下给陛下当僚佐和老师的,两人相谈甚欢,按照历史记载还要十多年以后。

杨广正看长安来的军令,还有一封父亲的手书,里面解释了沙钵略匆忙退回塞北的原因,并且令他即刻赶回并州,拒守并州的同时,随时待命协从幽州兵事,算是幽州的后备军马。

杨广传令让军队整装待发,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并州,贺盾过来帮他收拾东西,看见他手边的信,问了可以看,就拿过来看了一遍。

贺盾看完便赞道,“长孙大人真是非常厉害,我听说他善弓马骑射,长安城无人出其右,身形矫捷连突厥人都佩服他,骑马射箭时,闻其弓声,谓之霹雳,见其走马,谓之闪电,去突厥送亲的骁勇之士那么多,偏长孙大人独得突厥人倾心结交,还说沙钵略留他在身侧长达一年之久,把儿子和朝中的贵族子弟都叫来与长孙晟亲近……”

“看来这次突厥境内天翻地覆,各方势力大动干戈刀兵相见,就是长孙大人在突厥待了一年之久的成果了,染干、沙钵略、处罗侯这些人都信任他,他又谋划得当,一己之力搅合得突厥天翻地覆,运筹帷幄到到这个地步,简直神了。”他的子女也很神,长孙无忌,长孙皇后,哪一个都是赫赫有名。

在贺盾看来,长孙晟是天[朝古代很神的一个卧底了,并且卧底的非常成功,配合着杨坚的兵事力量,一软一硬,外交军事,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硬生生摘掉了突厥东亚世界强国霸主的帽子,直接间接的影响了世界的格局。

长孙晟天生就是为外交家这个位置生的,又遇上识人善用的隋文帝杨坚,相辅相成,事半功倍。

没能跟神人结交一番是一件憾事,不过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没有过硬的本事,不取得沙钵略,染干等人的信任,不是对突厥内部的纷争纠葛知之甚详,哪里能三言两语搅合得突厥天翻地覆,长孙晟确实是个人才,只这是急不来的事。

杨广看向感慨良多的贺盾,搁下手里的军报,失笑道,“阿月,你说了这么一长串,是不是有话对我说,你有话便直说,我不跟你生气。”

贺盾被看破了心思,嘿笑着坐去了陛下对面,点头道,“阿摩我是想长孙大人这么厉害,阿摩你要是能跟他学习一段时间就好了。”学习这一种对待游牧民族的外交思想,比起军事碾压,显然找机会从敌人内部分化瓦解对方的势力更为行之有效。

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权衡和制约,才是兵不血刃消磨敌人最好的武器。

但这些不是一蹴而就就能理会得了的,政治远见和阅历有关,这次毕竟有所不同了,他会越来越好的。

贺盾看了杨坚给陛下的信,信里面杨坚着晋王杨广继续拒敌,镇守边关。

这是杨坚对儿子先前作为的肯定和鼓励,有危险有风险,但交付了足够的信任,这封杨坚亲笔书写长长的私信里,虽是找不出半句赞誉之词,但足够说明杨坚对儿子的喜爱和期望了。

杨广看向贺盾若有所思,漫不经心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最次伐兵,最下攻城,阿月,你是想说这个意思么?”

哇!

贺盾眉开眼笑起来,不住点头,“阿摩,就是这个意思了,你看这次,突厥是不是很快就退兵了。”

是很好,可惜容易死灰复燃,他想要的是永绝后患。

贺盾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杨广哂然一笑,倒也没和她分辩,只道,“阿月,你这么看重长孙晟,是自己想跟着长孙晟去突厥罢,否则你学习突厥语做什么。”

以后会去突厥的又不止她一人。

贺盾看着老神在在的陛下心里倒乐了起来,作为天[朝古代唯一一个穿过祁连山,翻过大北拨谷,进入河西走廊张掖大漠边关,路上经历过暴风雪,瘟疫,瘴气,高温大漠,高海拔低温行军,亲自打开丝绸之路,并且沿途将甘肃、青海、新疆等大西北地区纳入大中华版图的君王皇帝,这天下有哪里是他不想去的,也没有哪里是他不能去的。

就是后人说他是为游山玩水,实在是冤枉几千年了。

贺盾坐在旁边看他眉目俊逸,正提笔专注的写着什么,龙章凤姿俊美又沉着大气,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起身挪到了他身边,看他写得认真,没得同意又不好偷窥,安安静静坐着等他写完了,才轻声道,“阿摩,你在写什么。”

杨广见她娇娇小小的坐在他旁边,眉目舒朗,把笔递给她,笑道,“给父亲的回信,阿月你要写两句么?”她经常给母亲写信,他这里倒还是头一回。

给隋文帝写信啊。

这感觉真是非同凡响。

贺盾接过笔,跃跃欲试,看信上面陛下字体风流雅致,俊逸之极,写的都是并州的情况和对突厥的战事分析,又踌躇问,“阿摩我当真能写么?”

父亲若是知道他带着妻子一起来了弘化,不定还讨来一顿骂,不过也无妨。

杨广心意阑珊地应了一声,往后靠了靠,父亲的信有三页,他回六页差不多,又不知说什么,家信只好当军报写了……以往不是没出过远门,奏报写了不少,家书还是头一回,想想便知是因为这次驰援有功的缘故。

杨广应允了,贺盾哈了一声就提笔乐呵呵写道,“父亲,我是阿月,见信安,父亲我和阿摩都很想您,入冬了,父亲与母亲多注意保暖,政务虽忙,但也要多注意龙体……”

贺盾写着哈哈乐了一声,写完一页就拿给陛下看,问道,“阿摩,这样可以么?”

这可是他见过最为直白普通的一封信了。

杨广在旁边看得心里抽抽,瞧着她眉开眼笑兴致勃勃的模样又没说出反对的话来,心里道了声也罢,点头道,“我们此去并州,归期不定,你不若乘着这个机会,请父亲赐点贴身之物。”

那倒也是。

贺盾笑了一声,忙又拿过笔接着写道,“……父亲见信安,父亲近来若有常年佩戴又搁置了的小物件,像玉佩指扣什么的,可否寄送一些来给我和阿摩,睹物思情,好让我和阿摩能时刻记得父亲的谆谆教导,谢谢父亲……”她思前想后,也只有这么说了。

杨广在旁看得失笑,通篇检查了一遍,虽说不伦不类,但有了后头这两页,倒也像一封家信了,如此也好。

杨广唤人进来把信送出去,拉着她起身道,“明日要早起,早些睡罢。”

启程回并州速度就快了很多。

因着突厥军队撤退时沿途烧杀抢掠,许多城镇都十分萧条破败,到处都是流民,那些留下来的,大多年老幼小,或是实在没能力逃难,或是死也要死在家乡,贺盾看是这么个情形,路过城镇的时候,又把买来的粮食一点点发还回去了,等到了并州附近,行装比来时还轻了不少。

吴庆并不赞成,他自成了杨广的僚佐之后,尽职尽责,觉得此事不妥,半途便上了杨广的马车,见贺盾在着,也不避讳,行礼道,“还请恕老臣直言,边关兵事不断,老臣以为这些粮饷留着做军粮更好,现在这么开了先例无缘无故散出去,有一便有二,待他日有了灾情,百姓们都上府来要粮,可就麻烦了……”

吴庆四十来岁,却因着常年在外跑事办公,这般年纪脸上就起了不少褶子,皱起来就是一脸忧愁,“属下收到了并州的来信,说是这月余来涌入大批逃难的流民,尤其是并州,足足有万人之多,这件事想必王爷也知道了,实在是棘手之极。”

吴庆王怀等人跟着他往弘化走了一遭,熟稔了许多,杨广听他这么说,扫了眼一旁给吴庆奉了茶水便坐到一边接着数银钱的贺盾,含笑朝吴庆回道,“粮食王妃用自己的钱买的,如何处置本王也不好过问。”

能留下自然是皆大欢喜。

杨广亦不想贺盾成日操心这些事,但她喜欢,再加上她极有分寸,都是估量好粮食数量,沿途留下人分发,并没有耽误行程,他也就随她去了。

贺盾听得莞尔,又不知朝吴庆说些什么,只对着他作揖又作揖,吴庆连连摆手,看看杨广又看看贺盾,大摇其头,话说完人就告退了,“王爷您与皇上不愧为父子,这脾性……”

事情即是杨广应允的,吴庆便也不再劝,听令行事,自己也出去帮忙了。

这话说得奇怪。

贺盾看着吴庆出去的方向发了会呆,回过头见旁边陛下正看着她似笑非笑,挠挠头问,“吴大人这是何处此言,是不是夸阿摩你脾气好心善体恤百姓的。”这时候是讲究以夫为天,夫唱妇随,她分发粮食,杨广的属下臣子们,自然以为是杨广的主意,百姓们都夸他体恤百姓来着。

杨广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放在心上。

吴庆这么说,自然不是夸他。

对于天下男人女人成亲的家事,长安城里的人私底下闲谈总会说起那么几桩奇谈来。

一桩是当朝的御使大夫杨素。

杨素的妻子郑氏是个出了名的悍妇,彪悍无比,两人吵闹的经过都成了长安城里的奇闻异谈,有那好事不怕死的还在茶楼酒肆里笑谈揽客,杨素是名声大噪。

另外一桩说的就是他父亲了。

百姓官员虽是不敢随意编排身为一国帝王帝后的父亲母亲,但父亲惧内的名声不胫而走,朝臣百姓佩服母亲大义明理,但在这件事上,也未必赞同父亲母亲,尤其是母亲,吴庆这么说,是说他和父亲一样,是惧内的人,诸事都要和妇人[妻子商量,自然不是什么好话了。

外人不知他和阿月的事,杨广不想多说什么,不是什么大事,还不必费心思,他便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贺盾扒拉在窗户边,正看着外面来领粮食长长的队伍出神,杨广放下了车帘把人拉回来,温声问,“阿月看什么。”

贺盾是在想进入并州那数万流民的事,她沿途这一来一去,确实是给百姓们指了些安全的地界,并州只是其中之一,只她实在小看了晋王再加上她神棍身份的威力了,这么多一下子涌进了并州,一万多人,安排不妥当那可是要出事的。

她得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马车咣当咣当走着,贺盾又去把自己装家当的盒子拿出来了。

她钱财田地当真不少,一部分是梁国国主萧岿那里补送来的公主陪嫁,一部分是晋王妃这个身份自带的。

贺盾把压在盒子最下面的地契和诏书拿出来,心里倒是一动,大隋的皇亲国戚,官员贵族按照品级可得永业田,她身份是公主,又加上晋王妃的名头,品级高得在长安城里都十分出类拔萃,得良田林林总总加起来有几百倾。

算了算总共是两百多倾。

贺盾看着这个两百倾地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见马车上了官道不是很摇晃了,抬过放着笔墨纸砚的小案几,铺开纸张就给杨坚写信,大致内容就是说她的田地能不能从长安郊区换到并州来,若是没有那么多良田,剩下的一些无主荒地也行。

对这些流民来说,新开垦的荒地更靠谱一些。

贺盾把信封好递给杨广,作揖道,“阿摩,请人用最快的方法将这个信送给父亲去,我有急事找他,谢谢阿摩。”这个时代嫁妆是女主人的私人财产,随便她处置了。

杨广定定看了贺盾一眼,心说做妻子的没一点自觉,给旁的男子写信,写完就封起来了。

他虽是也能看到,但与她主动给他看,毕竟不一样。

杨广也不问她写了什么,唤了心腹进来,把信交代下去了,她把家当倒出来数了又数,地契房契原先搁在盒子底也没见她多看一眼,现在拿着清点得眉开眼笑,想来是要用了。

估摸着是要到处撒钱了。

杨广看贺盾把所有家当都清点出来,勾勾画画的计着总数,心里只觉她的古怪之处又上了一个等级,见她来真的,是真说不出话来了,半响才道,“阿月,你莫不是想将这些都撒出去罢,流民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自有办法,还用不上出钱出力。”不过区区一万多人,便是当真乱起来,晋阳兵马还镇得住,不足费心。

贺盾闻言摇头,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陛下和王韶他们是如何处置的,年轻力壮的一应充入军队,那些羸弱妇幼,能干活的都赶去做城防工事,修城墙,修长城……

大战之后都会出现流民四窜,这样的处置方式再常见不过了,但太过简单粗暴,她现在有更好的办法,缘何不用。

贺盾也不再理会陛下,自顾自开始盘算起来。

流民出不出事,关键就是有没有地种,安不安得下家来。

只是她手里的地还是不够。

一万多人若是全都留下来,两百倾人均两亩地不到,太少了,养不活一家子的。

贺盾想着又把盒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数了一遍,其他都是钱物,还有十几家铺子什么的,成亲后这些东西都送来了她这里,这是她的嫁妆,除却萧岿备下的,独孤伽罗也给她准备了一份,再加上各种她自己都不清楚的进项,合起来不容小觑,数量很可观。

可是要把这些东西变成地,短时间内还是比较困难的。

可这个事情又不能耽搁。

贺盾咬着笔头想办法,忽地瞥见旁边的陛下,顿时眼睛都亮了,把小案几抬到一边,拿着一沓盖有各种红印的纸凑到陛下身边,眉开眼笑问,“阿摩,你身为并州尚书令,并州也有家产对不对,有地不?我跟你买……”

杨广:“…………”

贺盾以为他不乐意,极力推销道,“阿摩,你看,我的这些铺子在长安,一国首都,繁华之极,盈利的前景不消说你也知道,阿摩,你把能卖的地卖给我罢,我手里的不够。”

“…………”杨广是彻底没话可说了,看着她问,“阿月,你知道一倾是多少土地么?”身为两国联姻的公主殿下,她是不是完全不知道她手里这些东西是什么。

贺盾回道,“当然知道啦,凡天下之田,五尺为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百亩为倾。两百倾,就是这么多。”

这是知道了。

杨广头疼,朝他视金钱如无物的妻子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些。

贺盾以为他是要耳语,就乖乖挪近了些。

杨广看她这样又想笑,伸手捧着她的脑袋从头顶到耳垂仔仔细细按了一遍,他就想看看她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疯疯癫癫的不做人事,说实话,如果可以,他真是想钻进她脑袋里去看看,看看她成日都在想些什么,出的这什么馊主意,病得不清了。

贺盾被他捧着脑袋摸来摸去,纳闷道,“阿摩你在干嘛。”

虽说是幻化的身体,但与常人没什么分别,凉了些,耳垂多摸一摸还会热,红,暖,虽是不明显,但还是人的模样。

杨广松了手,看着她道,“别小看你这小盒东西,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你当真舍得花出去么?”她原先受过不少苦,在长安也算锦衣玉食,但吃的穿的用的,在她眼里似乎都没什么分别,钱财有没有心情都一样,没钱就没钱的过,钱多就钱多的过……

原先她也到处赈济灾民四处撒钱,但数额小,他也没放在心上,现在这一出可是非同凡响。

撒又撒得理所当然,兴致勃勃,和几年前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了还没变,可见那个世界对她的影响深入骨血根植在思想和脑子里了,陌生,新奇,与这里格格不入,他道不知这是好是坏了。

贺盾没法体会价值连城舍不得是什么个概念,就算是真城,她要城干什么。

贺盾摇头道,“有什么舍不得的,我用不上这些。”

听起来是很有道理,杨广心里有些无力,啼笑皆非,“阿月,那你以后身无分文,离开我可就难过了。”一个女子若是没有嫁妆,不论如何都不会自如的。

贺盾哈哈乐了一声,比划道,“阿摩这你就打错算盘了,你我是两国联姻,我不犯大错,你是不能休了我的。”

他休她做什么。

杨广凝视着她的笑颜,轻笑了一声道,“那阿月,你以后可莫要犯错了,你没嫁妆,我也养你。”钱财多多益善,但他还不至于惦念妻子的嫁妆,她来历特殊,无伤大雅之下,纵着她也无妨,只有一日倘若她醒悟过来开了窍,想起今日挥金如土,可有得她捶胸顿足的。

她现在吃住都和他在一起,本就是他养着她。贺盾得偿所愿,心情自然好了,挥了挥手里的契书,笑得见牙不见眼,“阿摩,你放心了,等在晋阳安下家来,我也会赚钱养你的。”

这说的什么话,杨广曲起指头在她额头上轻叩了一下,失笑道,“谁靠你养,你别把并州搅合得天翻地覆便成。”她是做一件善事,但旁人不这么想,这件事一个不好,吃力还得罪人,索性他在后头还兜得住,便由得她了。

贺盾嘿笑着嗯嗯应了,她又不是乱来的人,现在就等着赶紧回并州去,这件事越快开始做越好。

晋阳城里乞丐都多了很多,王韶等人在城郊的空地上立了些土房,又拨了粮食布粥,暂且支应着。

就像贺盾先前猜测的那样,加急的奏报送到长安,杨坚回信也快,等贺盾杨广回了晋阳,募兵已经开始好长时间了。

突厥人掳掠隋人当奴隶使唤,一旦被掳去,日子便比畜生还不如。

边关百姓常年累月饱受突厥的侵扰,对突厥人憎恶之极,三岁孩童都知道突厥人可怕又可恨,现在流离失所,参了军,一来有饭吃,二来也能杀突厥人,许多人都爽快应征了。

募兵很顺利,陆陆续续还有百姓涌到晋阳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便征集得八千人,兵营里练兵如火如荼,王韶李彻一内政一军事,配合调度得当,晋阳相安无事。

贺盾把积蓄送到王韶大人这里,请他拿去购买粮食施粥应急,只实在是她出手大方,动辄纹银千两,登记的司士没敢收,慌忙派人来杨广这里问了。

杨广打发人回去,也由得她折腾,只派人看着她一些,随时来他这里汇报便是。

有他在,并州上下的官家妇人纵是心有异议,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他放任她插手这件事,做不好,当是花钱让她长长记性,做得好,他便想看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贺盾交了银两没多久,整个晋阳城闻风而动,多是些官衙、士族、豪强的夫人们,也纷纷来做贡献了,只是这些夫人把钱财送于府衙登记时,总是会来贺盾这里求见一回,吃茶说话聊天,贺盾都一一接待了,只起先是络绎不绝,这几日来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晨间贺盾梳妆打扮好,铭心却说今日一个拜帖都没有,又朝身后指了指,说王爷来了。

贺盾摆了摆肩膀上显得十分厚重的披帛,见杨广进来了,就笑道,“阿摩,今日没人来拜访晋王妃了。”其实贺盾还挺喜欢见这些夫人小姐的,环肥燕瘦,年长的或是精明熟络,或是贵气端庄,年纪轻的小姑娘有的明艳大方,有的天真活泼,有的又羞涩腼腆,总之各有千秋,一言一行都是浓浓的古典味,热闹又有朝气,围在一起百花皆艳,可是比夏天盛开的花园还漂亮……一伙人就这么坐在厅堂里,贺盾都有蓬荜生辉的感觉。

贺盾光是听着她们说话都很高兴,说真的,她有些理解好色昏君美色环绕间飘飘然的幸福感从何而来了。

晋王妃的衣衫是比较郑重的,尤其是头饰,有点重,贺盾扶了扶头上的发钗心说她还是带着罢,免得一会有人来重新梳麻烦,“阿摩,你今日不忙么?”

杨广很喜欢她这身装扮,面庞精致白皙,妆容浅淡,穿着这一身暗红的正服虽是没显出一点晋王妃的威严来,但他也不要她有什么威严,就当晋王妃陪着他便好……

现在这样也很漂亮便是了。

杨广眼里带了点笑意,知道她嫌重,便走到她身后,给她拆了一些。

贺盾忙伸手去捂,“莫拆莫拆,待会儿有人来拜访怎么办?”

杨广握了握她的手,失笑道,“阿月你怎么这么笨。”

贺盾扭头想看他,杨广给她理了理头发,见她在这方面实在没有慧根,索性说开了,“阿月,这些门阀势力平日哪里会管什么流民的事,这次慷慨解囊,又特意过府来,无非就是想探探晋王府的底,或者在你面前混个脸熟,以后好办事,可谁来阿月你都是一视同仁,她们一个个都是人精,摸清了你的底细,你大公无私的名声都传开了,再来也是白费力气,还来做什么。”

贺盾有点懵,她就说为何王韶大人这几日看她欲言又止一副想说又不好说的模样,想来是她不小心把事情办砸了。

贺盾扭头踌躇问,“那阿摩,我该怎么做,你教我。”

贺盾是想做好晋王妃,她是诚心求教,杨广又想笑她又想叹气,他想当老师,那也是想教她点别的,不是这些官场下的弯弯道道。

杨广唔了一声,把她的脑袋转了回去,他可不能再这么看她了,否则他要在大堂里亲她了,“见人人面,见鬼鬼面,阿月你可以做得高明些,对那些送钱多的,你便不动声色的热情一些,钱少了,或者不给钱的,你客气一番便也罢了,我说的话虽是不好听,但阿月你当真这么做,她们见风使舵,这几日送去王韶那里的银钱粮食得再翻几个翻了。”

这是让她看菜下碟。

贺盾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立马就懂了,看来关键在于她没表现出差别待遇来。

贺盾有些咂舌,心说陛下当真和杨坚如出一辙,都是典型的功用主义者。

真不简单,可她哪有那等演技,一个不好,晋王妃就变成一个见钱眼开的势利眼了,做不好还得带害陛下的名声。

贺盾把杨广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半响纠结问,“那阿摩,怎么样才算是不动声色的热情一些?”不动声色这四个字显然才是这一整段话里的精髓之处,贺盾觉得自己抓住了。

杨广听她这么问,心里觉得可乐,便想起她对着那些妇人女子的态度来。

前前后后大概十几天的工夫,无一不是温言软语的,不像一府王妃,套上一层褶子脸,倒像一个百十岁须发花白的老祖宗,杵着拐杖端坐上首,对着下面的晚辈一视同仁,一脸的乐呵呵,目光十分的慈祥仁爱。

这么想着杨广自己倒是乐了一声,见贺盾捏着手里的笔兀自纠结不已,又觉得她可爱之极,便忍笑摆手道,“罢了罢了,真是为夫为难你了,这个太难了,阿月你还如先前那般便是了,不必费心思。”

官场上弯弯道道多,官场下更多,她这样一刀切没了,往后没人往她这里使劲,她也就清净省心许多,杨广也不耐她成日陪着那些莺莺燕燕说话,有那工夫,不若给他红袖添香。

杨广心情愉悦,给她换了个寻常点的发髻,又问,“阿月,你不想多募点粮食银钱么?”按道理她若是想要,对给得多的人家,不自觉也会客气三分,可看起来又实在不像,他府里的僚佐也不是个个家财万贯,有些清贫人户,实在拿不出,在她这里也没什么分别,走动过与没走动过,都没什么分别,那些夫人们没招,就消停了。

贺盾摇头,谈不上想要不想要,她会出这样的错误,完全是被惯性思维束缚了。

在她看来这是捐钱,是权利不是义务,捐不捐、捐多少都是自愿的,一个人捐了多少,也没有胁迫别人非得要捐多少才满意的道理,各人选择做做什么怎么做是自己的事,和别人互不关碍……

可能跟她生活的年代没有募捐这件事有关,她一时间就没想到这些。

现在想一想确实很不妥当,这时候利益、生产资料是驱使社会关系变动的必要因素,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对物资这些东西影响又大得超乎人想象,所以穷的可能会更穷,富贵的会越来越富贵……

和她那个没有贫富差距的年代比起来,现在可是要复杂很多了,贺盾感慨了一声,只事已至此,也无挽回的可能,又问了这件事没什么妨碍,便搁在了一边,开始忙别的了。

流民的事虽是粮食先抵着,但地的事还是要尽快解决,否则就像王韶说的,这些流民聚众一处,无所事事安不下家来,时间长了,最是容易生事端。

屯驻在外的流民需要逐个登记,按家庭分类,汇集起来册子都有好几本了。

上面记录了人口数量,各人的年纪,大概的身体状况等等。

基本都是农户,个别有技艺的如屠户,木匠,砖瓦匠,铁匠也有不少,女子这边就统一很多,除了做农活之外,多少都会织布做绣活,就算是那性情泼辣直爽的女汉子,技艺这一项上,都写了针线活这一项。

贺盾先把怀有身孕,或者还在哺乳期女子挑出来,这是第一类,接着是把烈士家属和服过兵役的家庭分出来,这是第二类,最后是家里有小孩的,以十岁为界限分成了两层人,一一归并好。

土地大家都有得种,但这几类是要酌情照拂的。

杨坚给的回信里又多给了她一百顷的空头名额,并且给了诏令,这三百多顷地,只要她能开出来,就随她处置了。

要开出这点地并不难。

并州为天下九州之一,晋以后地界面积虽是变小了,但仍有太原、上党、建兴、西河、燕门、乐平等几郡,几千年虽是沧海桑田,但山川河流,地形走势基本没什么变化,贺盾原本就很清楚,再结合着新鲜调查来的资料,看一看心里就有底了。

并州是个不错的好地方,山峦叠嶂,丘陵起伏,沟壑纵横,四季分明,雨热同步,山川之间又有平原盆地,除了适合种植惯常的谷子杂粮外,还适合种植枣树以及各种豆类等等,若不是常年兵祸,经常受胡族的侵扰,并州就算不是天府粮仓,那也该是富庶一方的大城市了。

只是地也不是随便逮哪挖哪的。

贺盾找杨广要了一道招募令,集聚了些擅长水利工事、还有对农事颇有经验的匠人,组成了一个小团队,跟着她一起到晋阳周边的各个州郡去,哪个郡哪个县有地,把地界划出来,土地质量好不好,能不能种植农作物,有无灌溉的水源,若没有,花钱搞工事有需要多少钱,要把这些一样样搞清楚才行。

这是个繁杂的活计,贺盾带着一伙人来回奔波在各个州郡间,有时候也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不过劳动让贺盾整个人都精神奕奕的,等她把地分下去,已经度过了隆冬,翻到春天,恰好是春耕之节了。

暗十一跟在贺盾身边跑了几个月,暗卫变成了明卫,等将最后一波地安排下去,跟着贺盾回晋阳,进了城下了马,看着贺盾,摸了摸自己的脸,艳羡不已道,“王妃,属下跟你一样吃一样住,怎么属下就饱经风霜连皮都糙了,王妃你好像还更好了。”

贺盾听得莞尔,十一原先是个清秀白皙的小孩,现在确实黑了不少,暗十在后头轻叱他不得无礼,十一嘿笑道,“王妃还是快些回去罢,年在外面过的,再错过生辰,可就不好了。”

贺盾应了一声,此时正是傍晚十分,街道上车水马龙,自不好奔马骑行,只能下来牵着马走,她收到杨广的来信,说是让她放下手里的事赶紧回来,不要在外面乱窜,信里面虽是没说具体出了什么事,但她也猜得到,是突厥人侵扰边关,卷土重来了。

算一算大概也是这个时间了。

生辰不生辰,陛下大概也没什么心思过,贺盾回了王府,就连提也没提。

晋王府里文臣武将进进出出,杨广正在书房,铭心说王韶李彻李雄等人都在,贺盾便也没扰他,自己先去洗漱了。

贺盾估计得没错。

先是北部边境发生了些局部战斗,规模虽小,但自长安到并州幽州兰州这些边陲重镇,将士们的心神都紧绷了起来,两月间兵马粮草调动频繁,为的就是做好最充分的准备,以防御突厥。

等到了春耕四月,不出所料,突厥大军压境了,紧接着是当年败走的吐谷浑又陆续迁回了原地,乘势浑水摸鱼,进攻了临洮。

杨广这里收到军报,洮周刺史皮子信出兵迎战,连同数千将士兵败被杀,汶州总管梁远率精兵驰援,斩首敌人千余人,吐谷浑这才兵败逃亡了,只是没多久死灰复燃,纠集士兵攻打廓州,廓州守军奋力而战,虽是保住了城池,但也被折腾得疲惫不堪,烦不胜烦。

杨广看着军报面沉如水,贺盾知道他想踏平吐谷浑的决心更强了。

书房里就他们两人。

杨广缓缓吐了口气,将密报塞回信封里,低声道,“这次不比上次,必须重创突厥方可,否则各方胡人闻讯而动……看军令调动,想必父亲已经有决定了。”

贺盾点头,“阿摩,放心罢,他们这时候大军压境,只能说明他们内部的矛盾纷争更激烈了。”对突厥这样的国家来说,内部纷争总是会转到一致对外的侵略扩张和掠夺财富上,辉煌的武力,丰盛的战利品,一定程度上可以缓和遮掩各部族之间的矛盾。

往外侵略几乎是肯定的。

贺盾不担心这次兵事,反倒是有点心思浮动,因为这一战以后,新的东亚第一国就要诞生了,强大的大隋朝,自此登上了东亚霸主的舞台。

贺盾看向一旁正专注看着地图的陛下,上次他当断则断变暗为明率军解了弘化之围,贺盾心里就扭转了一些他因为三征高句丽失败留下的固有印象,见他眉头微蹙心神都扑在了战事上,便轻声问问,“阿摩,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也不干什么,就是帮他捋捋思路。

杨广指了指朔州、幽州、兰州等地,又点了点山东诸地,这里是高宝宁的地盘,这头野狼不得不防,“古闻赵魏韩齐楚五国联军围攻秦国,多以失败而告终……既然突厥内部纷争激烈,便很难合成一个真正的整体,他们若各有谋划,隋军集中优势兵力逐个击破便可……”这就像一支联合军,很强大,但也很脆弱,只要战事稍有不顺,内部纷争就会化成刺向他们内部的利刄,吃败仗是迟早的事。

贺盾频频点头,学习是有用的,他现在能想到这些,以后攻打高句丽,就会更周全。

杨广面色凝重,接着道,“只是头一战便十分关键,大隋只能嬴不能输,赢了,挫动他们的军心锐气,后面都好说,输了,那就看机缘了……”

这次是不会输的,贺盾想。

从防御到反攻,杨坚是一个能韬光养晦十几年谋得皇位的明主,又有一班能文能武忠心耿耿的能臣名将,新王朝欣欣向荣,他既然决定要打,那定是有打的条件了。

贺盾有点不想让杨广担心,但还是忍住了没说话,这些事都是对陛下的锤炼,她预知什么都是帮倒忙。

战事一起,整个大隋都紧张了起来。

杨坚下了诏令,令卫王爽、河间王弘、上柱国豆卢勣、窦定荣,左仆射高熲和内史监虞庆则分别任行军元帅,兵分八道出塞,正面攻击突厥。

总领晋王府兵事的李彻,也调任卫王爽长史,胁从作战。

随之而来的是杨坚昭告天下的讨伐令,讨伐令一出,反击突厥的大战争便正式拉开帷幕了。

……东极沧海,西尽流沙,纵百胜之兵,横万里之众,广辟边境,严治关塞,使其不敢南望,永服威刑……

讨伐突厥的诏令被快马加鞭送往边关各处,有专人给士兵逐字朗读解释。

诏令里历数了突厥的罪恶,并且直接将突厥内部的纷争公之于众,士兵们听完便又多了几分与突厥力争抗衡的信心,并州待命的将士也不例外,人人都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气,就等着活捉沙钵略,把突厥打回草原去。

贺盾把诏令来回读了许多次,可是太佩服起草诏书的李德林了,口诛笔伐,字字珠玑,看的人痛恨突厥十恶不赦,热血沸腾恨不得立马征战沙场了。

并州虽是暂无兵事,但作为边关重镇,一面要防着突厥军进犯,一面还是弘化幽州两地的后备军,大战已至的紧张气氛可想而知。

军报雪片一样的往晋王府飞,一个多月以来,书房里的油灯烛火都是从天黑烧到天亮,杨广偶尔得睡,睡着了也容易惊醒,贺盾莫名也就跟着紧张不得好眠,等李雄王韶等人议定让杨广领兵驰援幽州,贺盾劝不动,只得极力争取一起跟去了。

四月十一,由卫王爽统领的中路军和突厥主力于朔州爆发激烈的战斗。

传回来的是捷报,行军总管李充率领五千精兵奇袭沙钵略,沙钵略轻敌而败,身负重伤,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沙钵略最后虽是留有一条命在,但这一战,无疑是给大隋的将士注入了一股强心剂,整个隋军都沸腾了。

杨广领着三万并州兵赶往幽州,一路上虽是面沉如水一言不发,言行举止沉稳有度,贺盾却感受到了他身上克制压抑着的那股想建功立业的战意和热血。

依着他的脾性,目的贺盾也猜到一些,这一次二皇子若是拿到军功,就算他还留在并州不能回朝,但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贺盾仍是做她的贺医师,她上次做的药不错,这次也如法炮制,路上遇到突厥她也躲在最安全的地方给伤员医治,总之她的任务就是不乱跑乱跳,随时保护好自己的安全,不给陛下添乱就是了。

捷报频频传入军中。

沙钵略被大隋军队掠去数万匹牛羊,境内又是持续灾荒,打了败仗无处掳掠,全军只能吃兽骨粉末充饥,流行病肆意,此次入关,可谓是锐气大伤。

四月十二日,幽州总管阴寿出卢龙塞攻打高宝宁,高宝宁向沙钵略求救无果,弃城出逃投奔契丹。

阴寿攻破黄龙城,使计离间利诱处于穷途末路之中的高宝宁旧部,重金收买高宝宁部下赵世模,赵世模率众投降,高宝宁被部下所杀,人头加急运送回长安,东北平定。

高宝宁是北周起便留下的后患,这是个随时会引狼入室的叛国贼,人头落地可谓大快人心,紧接着河间王王弘、庞晃等人大破突厥,斩首数万人,隋军大获全胜。

凉州窦荣定与突厥阿波可汗相遇,两军戈壁大漠上对峙厮杀,隋军三败三胜。

因着对方人多势众,再加上气候恶劣对隋军不利,窦荣定本以为毫无胜算,但当时恰逢长孙晟在军中担任偏将,长孙晟收到沙钵略吃败仗的消息,又看出阿波可汗应对吃力,觉得时机成熟,去了阿波可汗的营帐挑拨离间,他舌灿生花,又对阿波、沙钵略、摄图等人间的纷争知之甚详,几句话说得阿波可汗狐疑不定。

阿波听闻沙钵略大败仓皇而逃,自己不愿孤军深入,便与窦荣定定力盟约,派使者入长安请和,自己率军北还。

军报传到杨广贺盾这里,他们已经临近幽州了。

贺盾对长孙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赞叹不已,杨广拿着军报亦是心绪起伏,与李雄道,“长孙大人这一计厉害之极,沙钵略与处罗侯若听闻阿波通隋,后果可想而知。”

李雄抚掌大笑,“臣这便派人将消息散播出去!”

长孙晟这一手,对突厥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并且很快就见了成效。

沙钵略逃回塞北,听闻阿波可汗通隋,大怒之下奔袭阿波北牙,掳掠了阿波的将众妻妾子女,并且杀了阿波的母亲,世仇就此结下,待阿波回到塞北看见满目疮痍,怒不可遏,往西投奔与沙钵略素来不合的达头可汗,两方势力结盟,率军浩浩荡荡的杀向沙钵略。

阿波与沙钵略相互仇杀,引起突厥内部的震动几乎是不可恢复的,平素便有嫌隙的部落首领们纷纷选择阵营,突厥不再是一体的,自此分裂为东西突厥,两方结阵对峙,兵祸连连,祸起萧墙,已经无暇顾及对隋战事了。

此一战输赢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突厥分裂的消息传回,贺盾正拎着药箱从阴寿的总管府回来,她一到幽州便去给老将军看病,却是她来晚了,老将军已经去世,新接任的幽州总管李崇还未到任。

打算救的人没救成,贺盾心情就有些闷闷的。

外面到处都是谈论突厥战败的说话声,热闹非凡,营帐里却是一室冷清。

杨广身上的铠甲也没卸下来,正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身形挺拔,转身看见是贺盾进来,脸上的表情缓了缓,温声问,“又去哪里了,处罗侯还未撤兵,现在并不安全,不要乱跑。”

贺盾是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想建功立业,看他一个人待在这看大隋的版图,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第一肯定是想直接踏平突厥吐谷浑,还有契丹高句丽什么的,最好是把他知道的海这边的土地全部装进他的袖子里。

第二肯定是感慨他时运不佳,还没等他出手,突厥兵便败撤退了,因为没赶上战事,所以便拿不到军功。

贺盾有点明白杨广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一路她也看得分明,陛下虽是约束军纪禁止士兵侵扰沿途的百姓,但也仅此而已,他对百姓漠不关心。

若说他想踏平胡人驱除突厥的心有十分,那这十分有九分单纯的就是因为他是大隋人,这些土地都是大隋的,容不得旁人侵犯践踏。

当然若是能从别人手里抢点地盘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尤其是高句丽这些地方,原先本就是九州天下的土地。

杨广对大隋的百姓谈不上好,对突厥人就更糟糕了,抓到的俘虏一应都是砍杀了了事,连捆绑送回长安的兴趣都没有,贺盾看了眼旁边的杨广,少年人这两年轮廓越发分明,这时候一身铠甲神色肃然,言行举止间就多出几分威严来,和杨坚越来越像了。

隋军收复营州后,东北的许多少数民族纷纷归附了隋朝,幽州也接纳了不少,杨广和李雄都未放松警惕,初初听闻突厥兵败山倒的那阵喜悦过去后,士兵们很快又投入军事戒备中。

韦师、李雄等人每日带兵出城,追绞残余的突厥兵,掳掠来的牛羊一应充当军饷用了。

战争的爆发几乎是必然性。

处罗侯统领突厥十大万军,哪里肯空手而归,听闻名将阴寿去世,驻军又是年幼的藩王杨广,趁机大举进攻幽州,城外每日喊杀声不断,突厥人疯了冲击幽州的防卫,来势汹汹。

因着突厥内部日渐积弱,处罗侯是孤注一掷,拼死一战,企图抢到丰厚的战利品。

幽州兵马总共还不足六万人,正面应敌完全不是对手。

隋军据守十几日,战士们相继阵亡,每每杨广带兵出城迎敌,贺盾就提心吊胆的,又知劝不动他,便连话也没说,只每日他出城杀敌的时候就躲在城墙上头看,一直等他安全入城了,才又回伤兵营,这么精神紧绷的,前前后后也过了十几日。

杨广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旧伤没好全,新的又压上去,贺盾处理伤口熟稔利落,也没多话,但每次心里都难受之极,她也清楚,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

处罗侯手里的军力虽不大,但他足智多谋,背靠胡族塞北,进可攻,退可守,是以就算沙钵略阿波都逃亡了,他也不慌不忙,每日排兵布将,对幽州城反复冲击,有时一日能攻打十几次,幽州城的驻军疲于应付。

今日还不到午时,突厥已经攻过两回城了。

杨广方从城外带兵撤回来,一身血气,战袍还没解下,便被李雄、韦师等人请去营帐里商讨战事了。

贺盾把杨广李雄的药端进来,还有另外两名长史也是带伤上阵,营帐里血腥味和药味混杂在一起,难闻又沉闷,可现在也无人顾及这些,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如何打退突厥上。

杨广接过药碗仰头一口喝了,搁下碗目光又落回了摊开的军事图上,十几日未得好眠,声音都是嘶哑的,“处罗侯打着消耗隋军的主意,便是相持不下,幽州若无救援,突厥冲破城墙是迟早的事。”

李雄沉吟半响,挥手让营帐里的下人都出去,在上谷、博陵两个地方指了指,抬头看向杨广道,“再这么下去我们必败无疑。”

“属下有一计。”李雄说着一顿,“端看王爷信不信得过属下了。”

眼下这情形,谈论信不信得过,那便是性命生死的事。

杨广一笑,拱手道:“将军只管说。”

李雄虎目里射出精光,笃定道,“若王爷信得过属下,不若让属下带走两万兵马,往上谷、博陵两地后撤……”

李雄说着在地图一处点了点,接着道,“此处两山之间有一峡谷,臣下率军在此地设下埋伏,王爷镇守幽州,稍加应对便佯装不敌,领军败走上谷,一路且打且退,将处罗侯引过来……”

“这里地形特殊,行军必为一字长蛇,首尾不能相顾,介时我等将其一分为二,或可一战。”

“臣下手里两万人,再着韦师领一万人守在上谷,从后包围处罗侯,处罗侯必死无疑。”

这就是要杨广在前头当诱饵了!

这太危险了!

除却伤残的士兵,幽州城里现在能用的还不到四万人,带走三万,余下一万守城,可以说这是拿杨广的性命当诱饵了!贺盾听得骇然,死死握着托盘这才将要脱口而出的反对声咽了回去。

这是真实的战场,并不是史书里短短几个字,由不得她不挂心。

这半月来持续不断的猛烈攻击,贺盾这样的门外汉都看出处罗侯不是好相与的人,而且她之所以这么紧张,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在。

在幽州什么地方历史没有记载,但确实有一个将领在幽州抗击突厥的时候战死了,是接任阴寿为幽州总管的李崇。

作为抵抗突厥战役中为国捐躯最高级别的将领,李崇是一名军功累累骁勇善战的名将,也是悍将。

李崇都不行,对陛下来说,这次真是太凶险了。

贺盾在旁边急得满嘴燎泡,杨广却是爽快应了。

李雄一愣,随后想说些什么,又知说什么都是无用,便只郑重地朝杨广叩首行礼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杨广扶起他,立刻便安排心腹去探查自幽州到上谷、博陵两地的路线,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贺盾心里气闷,又无法,只恨不得她有点什么超凡的能力,呼风唤雨将突厥人卷出十万八千里,再把陛下卷回并州或者长安城,也就清净了。

李雄带着人从后方撤退,营帐灶火还留着,杨广抽调了一批百姓伤兵,穿上战衣,或是城墙上守卫,或是城中巡逻,伪装成士兵迷惑敌人。

贺盾听杨广调兵遣将,排兵布阵,暗中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紧张得夜不能寐,只她还对他涉险的行为提出看法和批评,李雄一走,杨广便把她传进营帐里发号施令了。

杨广看着贺盾,沉声道,“我让暗卫先送你出去,这是命令,不得违抗,不可反驳。”

贺盾张口要说话,杨广直接道,“这次你若再敢阴奉阳违,暗十一暗七的人头便不用要了。”

他薄唇微抿一脸冷厉,贺盾有点生气,想说你管好你自己罢,对着亲近的亲人又实在说不出,后又想想他是担心自己才这样,心里那点气也散了,挠了挠头道,“阿摩,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用担心安全不安全的人了……”

“上次跟你说了,你可能不清楚什么是小强,就是那种茶婆虫,偷油婆……厄,你生来富贵,估计也没见过这个,总之我生命力极强,一般情况大概是死不了的。”

杨广看着面前自顾自胡乱解释一通的贺盾,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冷着脸就是要拿出夫君的威严和魄力,好让她乖乖听话,她却一点都不怕他,在这跟他东扯西拉。且不说她口里的一般情况是什么尚未可知,便是真的不会死,她也会疼会痛,想到她要遭受这些他便心生暴躁,这次与先前不同,成败便是生死,他并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非得要送走她。

贺盾笑道,“阿摩,让我留下来罢,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就是不放心他一个人涉险。

杨广不为所动,只看着她目光又暗又沉,“性命尚在其次。当年宇文赟霸占西阳公宇文温的妻子尉迟氏,宇文温起兵造反,阿月你当知道男人最在意的是这个,你是我妻子,若被突厥人掳掠而去,这才是我不能接受的。”

吽,原来是怕自己绿云罩顶。

贺盾有些郁闷地看了杨广一眼,这个时代许多男子的三观都不是目前的贺盾能理解的,普通人的生活她不知道,但好些名臣良将,逃命的时候带不走妻妾,又怕给旁的男子霸占去,沉井的沉井,赐死,毒死,勒死,总之就是带不走妻妾的人,也要带走她的鬼魂,极其怪异就是了。

正常的贺盾只见过一个,御使大夫杨素。

杨素发现自己的小妾与人私通幽会,看对方是个有才之士,不但不怪罪,反而成人之美,最后还毫无芥蒂举荐男子入朝为官……这等风流不羁特立独行的另类君子,千百年也只出了这么一个,至于陛下,看样子陛下绝对不是杨素这样的君子了。

贺盾兀自东想西想,杨广说着又有些烦躁起来,在营帐里来回踱了几步,寒声道,“你听话一些,莫要让我动手把你捆起来。”他不能想这件事,她若属于旁的男人,他死了死不瞑目,活着不能拥有她,他定会忍不住亲手杀了她,这样的可能永远不能出现。

陛下有多固执她早就知道了。

这时候贺盾也不能跟他对着来,便还是打算先应承了,过后再想办法。

贺盾打定主意,点头道,“好罢,阿摩,我去赵郡那里等你,你自己小心。”她也不做什么,就待在战场外围,离得远远的看着他就行。

杨广看她应允了,心里松了口气,把她搂来身前,指腹无意识摩挲着她的脸,眷恋不已爱不释手,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含吻了一下,额头贴着她闭眼静静等那阵不舍和甜意过去,这才长叹了一声道,“儿女情多,英雄志短,阿月,你放心,我捉了处罗侯,就来寻你。”

贺盾听他自称英雄就乐出了声,再听他大言不惭要捉了处罗侯,又提醒道,“阿摩,小心些,这十几日过去,处罗侯肯定也想捉了你,千万不能大意了。”

处罗侯不想捉他,他这诱饵还真不好当。

杨广失笑,压着她的后脑勺把人压来怀里,手臂紧了又紧,本是想万一,但又把那些不知所谓的万一强压回去了,没有万一。

贺盾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从耳膜传进心里,莫名就镇定了许多,又觉得这是一次有谋划并且可行性很强的协同合作,成功的几率很高。

再者突厥其他部队已经全线败退,幽州告急的消息早先便发出去了,说不定很快便有援军赶过来,她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心慌慌的自乱阵脚,别看陛下年纪小,胆气谋略其实并不比其他将领差,她也该多相信他一些。

贺盾想通此节,心里便安定了许多,把自己的药箱拿出来,保命的、快速杀菌止血的方便药包都给他,这个很好用,平时贴在衣服上,要用的时候撕下来,把包纸拿掉,贴到伤口上去便可,除了止血,一定程度上还能延缓和遏制伤口恶化,贺盾又把身体上那些很脆弱一定要避开刀剑的地方重复了一遍……交代完见没什么可说的,收拾妥当就走了。

杨广看贺盾走得干净利落,心里空落,失笑说了声白眼狼,将案几上她留下零零碎碎的东西都装好了,出营帐去了城墙上巡查,他手里兵丁不够,否则何须耍阴谋诡计,他等着和处罗侯大战一场。

开弓便没有回头箭。

晋王杨广在幽州,势必给处罗侯留下大隋主力军囤积幽州的假象,不到时候他不能退。

幽州城能用的精兵总共不到一万人,杨广并不恋战,每次领五千人轮换着出城杀敌,余下的士兵守城弓箭掩护,不眠不休,五日过后十去三四,待到了与李雄约定的那一日,杨广便下令弃城南下,一路打一路退,将突厥人往上谷引,待到了博陵,看到李雄特意留下的标记,便知这一计成了!

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从远处传来,巨石滚落的声音震得地面微微颤动,杨广勒马回身,瞧见远处两山之间冒起烟尘滚滚,心知这是处罗侯上勾了!

士兵们跟着停下,马匹被勒住不得驻足狂奔,纷纷挣扎嘶鸣起来,旁边的吴庆大喜道,“王爷,处罗侯中计了!”

这几千士兵浑身破衣烂衫沾满血污,二十几日的连续作战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心力,听闻处罗侯中计的话,虽是还不明白个中缘由,但知道是好消息,精神都为之一振,纷纷看向杨广,等待军令。

杨广先派了十余人往回探测军情,待斥候兵皆回来禀报说是突厥人,杨广便扬声下令道,“吾等配合李雄将军前后夹击,杀回去一洗前耻,杀敌一人,赏银十两!突厥贼子一个都不能放过!”

五千多的士兵,人人都争抢着想在这胜利的最后一战里夺些功勋,一时间士气大振!

李雄统领两万兵马,将突厥将近八万人截成两段,处罗侯发现中了埋伏,顾不得面前开路的先锋队,急忙后撤,韦师早已领着两万兵马截杀,处罗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逃窜,马踏横尸,一时间竟是死伤无数。

处罗侯在精兵护卫之下突围而出,领兵往北逃,杨广要追,被李雄拦下了,“王爷莫追,此番我们胜在出其不意,但处罗侯手下骑兵精良,若一鼓作气回头拼死一战,余下四万余人,我们没有绝对胜算。”

杨广勒马驻足,马匹被拉得立马长嘶,杨广看着处罗侯逃窜方向,深吸了口气,压住胸腔里翻滚的杀意,心说可惜了,这次不能把处罗侯的人头带回去。

被隋军包在谷地里的突厥士兵见主帅逃亡,丢盔弃甲的多,便是有那些不愿投降想拼死一战的,也抵挡不了多长时间,李雄带着士兵清理战场,斩杀突厥数万人,大获全胜。

消息很快就传到贺盾这里了。

贺盾会制毒,暗卫也拿她没办法,她一路不远不近的跟着,也没为难暗卫一定要凑到战场上去,多半都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间,派暗七随时去刺探军情,看一看敌我势力死伤的情况,等确定处罗侯大败而逃,知道杨广无大碍,但还要留下清理战场处理战后事宜,贺盾便也没扰他,照先前约定的那般,往赵郡去了。

此去赵郡有十几天的路程,贺盾每日就在马车里昏昏欲睡,等前面探路的暗九脸色大变的回来禀报说砂城有突厥军四万余人,此时正与隋军交战,贺盾连同暗七等人都变了脸。

领头的将领暗九也认识,说是开国元勋李穆的侄子李崇,原来是京官。

贺盾听得脑袋有些发懵,又飞快地摇摇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暗九问,“知道他们现在什么情况么?”

暗九脸色很不好,“顺手抓了个小兵问到一些,李将军是赶赴幽州任职的路上遇到了突厥兵,五千余人在砂城这一带辗转战了数十日,军中粮草断炊,弓箭用尽,赤手空拳与突厥军肉搏,如今就剩下不到千人的伤兵残兵了……”

暗九朝砂城的方向望了望,接着道,“李崇将军是条真汉子,带着士兵拼死抵抗,毫无怯意,没粮吃,都是乘着夜里从突厥那偷袭抢的,突厥首领许高官招降李崇,李崇拒不投降,五千余人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几百人了。”

李崇。

贺盾浑身都打了个激灵,心跳也蹦蹦跳得快极了,是李崇。

贺盾飞快地朝暗七道,“暗七你速去寻王爷,将砂城的情况如实禀报给他。”

暗七应声去了,其余人知道贺盾的脾气,倒也没劝她,弃了马车,一干人快马加鞭往砂城赶去了。

整个砂城都被突厥围起来,水泄不通,便是暗七等人身手好,要不被发现带着贺盾进城,也废了不少功夫。

砂城荒废已久,满目疮痍,街道上都是死尸,百姓能逃的早逃了,不能逃的手里拿着刀剑与突厥人死拼到底,城里哭嚎声连成一片,余下的士兵们头裹白布,对着外头哭嚎一番,想离城去求援送信也无法,突围无果,便只好出城与突厥人拼性命,杀一个赚一个!

城外喊杀声吆喝声阵阵,都是突厥语,想来厮杀已经结束了。

贺盾急忙上了城墙,入眼看见死人堆上一人倚剑而立,目光看着远处,他浑身穿满长箭,血流如注,却到死都没倒下。

这人定是李崇了。

感知到李崇还残留有一丝意识,贺盾便不住朝老天祷告,求老天帮帮她,这段时间她沿途试过无数次,五千多个重伤将亡的士兵,她也未必能挑出一个可救的,她不知契机是什么,只能尽量让自己的意识往那边靠,希望像上次一样的奇迹再次出现!

帮帮她罢!老天爷!

贺盾心急如焚,瞥见旁边瞧着这一幕双目发红的暗十一,突地想起后患来,为以防万一,意识还紧紧跟着李崇,口里却飞快道,“十一,我怀了孩子,所以比较容易嗜睡,现在就很困,这里的事交给王爷处置,肚子里的小宝宝要紧,若是待会儿我昏睡不醒,十一你立马带着我的身体赶往赵郡,在那安心等王爷来寻便可。”除却暗十一,传信的暗九,暗七,她身边还有五个护卫,听她这么说都是错愕不已,暗十一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贺盾也顾不得许多,话说完又看向远处的李崇,努力够着要到那边去,等自己意识一晃,就知道她成功了!

紧接着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全身,说是被卡车碾过骨头碎成一百节都不为过,只是她再疼也不能动,因为突厥人还没完全过去。

李崇的头部也受了伤,血和汗混成一股流下来,这炼狱一般的疼,也不知这位将军是怎么承受过来的,万箭穿心,整个人被射成了刺猬,城里剩下的都是伤兵,能战的都在她脚下了,贺盾眼眶发热,是他们来晚了。

正午的阳光十分刺眼,但对伤口来说是很有用的精华。

贺盾因为控制不住眨了眨眼睛,恰好被路过的一个突厥士兵撞上了,紧接着她便看到五大三粗的草原汉子被吓得往后趔趄了两步,手指指着她眼里都是见鬼了一样的惊惧骇然。

贺盾精神紧绷,眼睛再痒也不敢动了,他们把李崇的头砍下来,她能不能救李崇还是个未知数,若不能救,害得李崇没有完整的身体,她也是千古罪人。

好在那士兵被前面带队的首领责令呵斥了几句,话也不敢说,慌手慌脚的爬起来跟过去了。

突厥如蝗虫过境,纵使砂城并不富庶,却还是搜刮出不少吃的用的,连着城里的女子男子一起,一并掳掠走了。

等突厥人走光,整个城池都安静下来,这才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从树丛里钻出来。

其中一个青衣的,看着这边脸上松弛的肌肉微微颤动,一点声音也无,却是步履蹒跚地朝这边来了,老泪纵横,嘴唇蠕动贺盾能看出将军两个字,踉跄着跌跪在地上,再坚持不住一般匍匐在尸体面前,双肩抖动,无声,贺盾却能看出他在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青衣大多是家仆的着装,贺盾有点踌躇,生怕一开口吓着老人家,但他这么悲痛下去也不行,李崇受的伤太重,得需要尽快处理,她纵是自己能给自己开刀取箭,但也要有工具有药才行。

贺盾开口嗓子都疼,“莫哭了。把我扶下来。”

垂死梦中惊坐起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好在这老仆人是李崇的亲近之人,听他开口说话第一反应是惊喜,而后骇然,然后回过神,看着李崇满身是箭无处下手的模样,又欲嚎啕大哭,可毕竟是长者了,想是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又飞快胡乱地抹着脸,硬生生忍住了哭声,一边爬起来一边哽咽道,“长生感谢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感谢李家列祖列宗保佑!”

长生是老仆人的名字。

贺盾怕多说多错,便只拖着酸疼的脚步任由长生扶着往城里走,在街角找到一家药铺。

大概是李崇命不该绝,太阳光火辣辣的光线充足,对伤口的恢复很有利。

老人家慌忙着要去找医师,可这被突厥席卷过废弃的荒城哪里能找到医师。

贺盾摆摆手制止了,说自己会治,又说他去了也白去,老人家狐疑不定,又无法,眼前的伤势要紧,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全全听贺盾的吩咐了。

贺盾指挥着老人家把东西准备齐全了,自己能处理的自己处理好了,不能处理的请老人家帮忙一样一样做好了,折腾到天黑,过程中真是疼得她死去活来,有时候她就想像林婉生孩子那般大吼大叫,只好歹是记得李崇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大将军万箭穿心的疼都没皱一下眉头,她也咬牙硬撑着忍过去了,这点疼实在不算什么。

长生是有很多话想说,不过贺盾默不作声,长生以为她没力气,便也只默默做事了。

只到了晚上,贺盾要在外面院子里晒月亮,老仆人怕她着凉硬是不同意,最后贺盾拿出将军的威严下了命令,老人家这才作罢,帮她把床榻搬出来,又烧了许多火盆取暖,自个也取了个褥子搁在地上将就躺了。

比起达奚长儒那一次,这次的事就比较麻烦,她着急回去,但李崇这里身体不恢复到一定程度,她走开就白费力气了,再想回去也只能等一等,好在砂城离赵郡不远,她到时候走去那附近,就能回身体里去了。

只是想到杨广贺盾就有些头皮发麻。

贺盾躺在床榻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想东想西,在心里盘算陛下忙完是什么时候。

这一战以后边塞的少数民族都来投靠大隋,陛下现在是边塞级别最高的将领,又是皇子,处理安置这些事都需要他出面,左右要忙好一段时间的……

贺盾轻轻舒了口气,她不怎么担心回不去身体的事,也不怕疼,就是怕陛下发现了这件事,那她就完蛋了……

最好老天爷能再帮帮她,让这个时间完美的衔接上罢。

砂城里横尸遍野,又荒无人烟,追随李崇的伤兵离离散散的汇集起来总共有二百余人,贺盾走后李崇的身体也需要医师随时照看,她和长生商议一番,决定留了几个伤势轻微的士兵守在这等着隋军,领着余下伤势严重的,在砂城和赵郡之间找了个城镇住下来,寻了医师,各自养伤治伤。

暗十一等人路上请医师给贺盾诊脉,都只是说身体没什么大碍,加之上次贺盾也昏睡过好几日,暗十一暗七等人都知道,一开始便也没太大惊小怪,只听吩咐去了赵郡,可贺盾一直不醒,十几日过去整个人以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暗十一等人才着了急,先是重金请医师,最后连晋王晋王妃晋王府小世子的名头都拿出来了,依然不管用,恰逢暗七从砂城回来,几人知道这么下去不行,商定过后便打算先带着贺盾赶往博陵,见到主上再说。

一来一回大半个月的时间,贺盾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人还是暗卫,简直是惊喜了,虔诚的感谢了老天爷几回,没赶上风口浪尖,给她个缓冲的余地,她能想出一个陛下不会阻止她救人的理由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行人已经到了博陵城外。

见她醒来,暗十一等人都是如释重负,贺盾本是想找个地方先洗漱一番,但身体实在难受,头疼欲裂得实在没精力,也就罢了,她知道自己接下来一旦晕过去,可能要昏睡好几天不醒,便一直强撑着精神,要见过阿摩了才行。

博陵有临时的府邸。

贺盾回去的时候杨广正与李雄等人议事,铭心领着她回了房间,说这几日忙着收尾,可能还要好一会儿的。

贺盾点头应了,强撑着用了些米粥,等不得他来,便只拿笔墨留了张条子,就是说她会昏睡几日,让他不要担心云云。

贺盾把杨坚的旧物林林总总有七八样全部铺排在被褥上,躺下去舒舒服服睡着了。

杨广这段时间忙于政务,便是有火也只能硬压着,听暗十一回禀说贺盾来了,把政务处理完,送走了李雄等人,这才回了房间。

杨广进去便见贺盾搂着一个玉枕睡得昏天暗地,他有事想问她,便想叫醒她,只近到床榻边,看到她的模样,又没动了。

两人分开还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她却整个人瘦了两圈,原先肉肉的脸消瘦下去,下颌也尖尖的,跟去牢里吃苦受罪回来一样.

杨广呼吸凝滞,憋着的火发不出来,拿过桌子上的条子看了,深吸了口气打算先忍耐忍耐,复又关上门出去了,吩咐在外头守着的婢女准备水给她沐浴洗漱,叮嘱了不要进去打扰她,径直回了书房。

她不在也好,他脑子清醒一些,更容易理清一些事。

杨广让暗一进来,问道,“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画像拿到了么?”

这件事要从半月前说起,那时候埋伏完处罗侯,清理完突厥兵没几日,达奚长儒率领军队追缴散落的突厥兵,与李雄汇合,因着先前驰援弘化解了突厥之围,达奚长儒路过此地,便上门拜谒感谢他,他见达奚长儒身上有父亲的旧物,知道对贺盾有用,便吩咐了暗一暗中跟着人,把东西拿回来。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好几回,暗一虽是诧异,却也没多说什么,听令便去了。

东西是拿回来了,暗一却吞吞吐吐说了些事,云里雾里似乎跟贺盾有关。

他虽是心里烦乱,但当时战事方歇,很多政务亟待解决,分身乏术,便也暂且压下了,只让暗一去查,现在人回来,是有结果了,杨广沉声道,“说罢,都查到了什么。”

暗一行礼,也不敢看他,只埋头回道,“去年弘化出事,这位将军身受重伤,这一年来都在府里修养身体,只突然就迷上了画艺,修养期间除了关注边关战事,其余的时间都花在绘画上了,还特意请了名师来教,这件事一时间还成了奇谈,他作画也不与旁人看,属下去取东西,是在他书房的暗格里发现的画像。”

杨广脸色阴沉,“画像拿上来。”

暗一奉上了几卷画像,回禀道,“画中女子还是闺阁少女,将军许是画的清月公主。”

杨广一打开绢布看见里面女子的模样,心里压制的怒火就控制不住翻腾起来,她这模样打扮他再熟悉不过,发饰简单,一身浅蓝色的衣裙,或是沉静从容,或是秀眉微蹙,目光清湛坚定,可不是闺阁少女么,她第一次穿女子衣裙站在他面前的模样。

杨广面色冰寒,书房里气氛沉闷压抑,暗十一喘气都不敢出声,但他与贺盾亲近,关系好,听着事情不对劲,当下便站出来行礼道,“主上,原先达奚长儒病重的时候,主母曾去给他看过病,大概是感念主母救命之恩,又不知是谁,只好画些画像了。”

杨广听了就笑了一声,那日她穿得灰头土脸做男子装扮,达奚长儒是好眼力,能一眼看到她两年前的模样……一年多这一笔一划都在描摹她的模样,他就想知道这位战神一般的传奇将军,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可真是好啊,真好啊!

暗十一骇得打了个哆嗦,听杨广问这段时间贺盾的一言一行,不敢隐瞒,倒豆子似的全部都说了,说完想起贺盾嗜睡的事,又道,“主母先前说她怀了小宝宝,这才嗜睡的,可沿途属下们找了医师给主母看,说没有这回事,主母身体要紧,主上还是先请旁的医师给主母看看罢。”

他都不能近她的身,当然不可能有孩子了!

杨广心里又是一阵针扎的难受,她这么说,不过是想遮掩她昏睡不醒的真正原因,这么看来她兴许背着他做了不少事,也许这只是其中之一。

铭心不知里面说什么,但叩门进来不自觉声音就低了两分,“主上,幽州总管李崇求见。”

李崇。

杨广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

舍生取义却得奇迹生还的名将,他听说砂城的事还赞他英武非凡,骁勇过人,军功赫赫,是不亚于达奚长儒的战将,这时候便来了。

其实他们这些威名赫赫的战神名将,又都是朝中贵胄门阀子弟,连父亲都要礼让三分,是素来不把他们这些藩王弟子放在眼里的,这时候身负重伤却来拜谒,他面子可真够大了。

主上喜怒不辨一言不发,铭心心惊胆战的站了一会儿,进退不是,朝旁边暗七等人看了看没得回应,心里越发不安,嘀咕这是突厥人又来犯事啦?

杨广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声音平静得出奇,开口道,“你们都下去,把人请进来。”他就看看是不是他想的那样。

暗七等人都退了出去,不一会儿铭心便引着一个一身铠甲、高大英武的男子进来了。

杨广对他也不陌生。

李崇是李穆的侄子,百年的战将世家,出身高贵,并且自身本事过硬,军功和地位都是靠自己用命打拼来的,忠臣良将战功赫赫,和达奚长儒一般,都是四十出头的男子,英武非凡,那种时间和阅历沉淀堆砌出来的沉着大气,不经意间从容不迫的阳刚英武,是他身上没有的。

阳光照进来十分刺眼,李崇拱手行礼,“李崇见过王爷。”

杨广微微眯了眯眼睛,起身下了台阶,温声道,“将军身负重伤,不必多礼。”

李崇抬头,并未言语,只言简意赅三两句话说明了来意,说路过此地,前来拜谒,并且谢过晋王爷赶赴砂城,说话的工夫还没有沉默的时候多。

李崇话说完便告辞了。

杨广让铭心把李崇送出府,心里堆积的郁气愤怒冲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暴躁的杀意无处宣泄,却也给他硬生生压得蛰伏了回去,自个在窗户边站了好一会儿,天要黑不黑,这才回了卧房。

婢女想是才给她洗漱过,这时候正半跪在床榻边给她擦头发,卧房里掌了灯,香气馥馨,他的妻子正趴在被褥里睡得不知人间世事,发丝柔软的铺散开来,宁静又隽永,他心里喜欢透了她的模样,无论是什么打扮,什么情态。

杨广低声吩咐婢女下去,自己拿过巾帕给她擦头发,看着她娇娇小小的身体,精致漂亮的眉目,心说李崇今日多半是来见她的,没见到,与他无话可说,连寒暄都省了,径直回去了。

一名武将拿起朱笔挥毫泼墨,大概是常年驻守边关抵御外敌,没见过清月明月这一对双生公主的缘故,李崇就不一样了,他先前是京官,又是世家贵族,当年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平定三方的大功臣,他不怎么注意,但婚礼那日想必也是来了的。

他带着妻子来了幽州这件事,只有父亲、身边的暗卫还有李雄几人知晓,这就有意思了。

李崇过府来拜谒,不知是想碰碰运气看是否能对着救命恩人拜谢一番,还是来看看,他这救命恩人的夫君,配不配得上他的救命恩人。

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可有旁的男子觊觎她这件事,一样让他暴躁得想杀人。

还有让人难堪的嫉妒,他嫉妒得发狂,他的妻子为别的男人耗尽心神,旁的男子看见了她灵魂的模样。

杨广被心里刀刮蚀骨的疼逼得呼吸困难,平喘了两口气,微微闭了闭眼,半响摆袖挥下了帷帐,扬声唤了一句,“暗一,出来。”

窗户有些微响动,暗一应声而入,叩首道,“主上。”

杨广哑声问道,“你们十五人,找机会截杀达奚长儒,李崇二人,有无胜算。”

暗一惊愕地抬头,对上杨广看不出情绪暗沉沉的目光,又飞快地埋头道,“达奚长儒将军武艺高超,属下十五人联手,勉强能将其制服,李崇如今身负重伤,截杀他并不吃力。”

暗一答完也不待杨广发话,飞快叩首,低声道,“还请主上听属下一言,属下虽不懂朝堂之事,但此次突厥兵败,普天同庆,尤其两位不死战神的事迹传得神乎其神,天下人津津乐道,突厥人闻风丧胆,尤其是李崇,现在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他,我们若在这风口浪尖上动了这二人,皇上震怒是必然的,势必要追查到底,无论查不查得到,对我们都很不利,还望主上三思。”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

杨广心里翻腾的愤怒再压制不住,抬脚便将面前装着凉水的铜盆踢了出去,现在杀不了这二人,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杨广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双目亦泛起一层赤红,手上不自觉用了力道,忽地听见帷帐里贺盾迷迷糊糊吃痛的哼声,猛地又回过神,松了手,喘了口气,挥袖示意暗一出去,低声吩咐道,“此事莫要再与第二人提起。”

暗一应声称是,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

杨广松了揪着她发丝的手,回头见她迷瞪瞪睁着眼睛看着他,心里一阵软接着一阵疼,耐下心来温声问,“阿月,你是不是脱离了身体,附身救了达奚长儒和李崇。”当年她在他面前治好了一只濒危的柴犬,一只中毒的鹦鹉鸟,李崇与达奚长儒的事,真是猜都不用猜了。

天哪!完蛋了!

贺盾睡意一下便飞没了,猛地就从床榻上跪坐了起来,压在被褥上的指扣玉佩什么的叮叮当当跌落在床榻上,有些摔在地上滚出去了老远,她的心也跟着咕噜咕噜的跳个不停,完蛋了!

贺盾顾不得捡,也顾不上想他是怎么发现的,只紧张地看着杨广,脑子里一片空白,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不懂这种慌乱和怕从何而来,但这件事自救了李崇后便一直压在她心里,石头一样重,大概是因为亏心,因为不坦荡,否则她只是做了一件自己想做,并且不危害别人的事,并不需要心虚,也不需要解释……

他说了不对她发火,便不对她发火。

杨广看她脸色煞白不知所措,尽量和颜悦色问,“那阿月,你还这样救过其他什么人么,我是你夫君,有权知道这个。”

贺盾摇头,“没有了。”其它的她也试过一些,救不了。

杨广看着她定定问,“阿月,我知道你为什么瞒着我,是担心我不让你这么做,我确实也不让你这么做,你答应么?”

他果真是不让她做这些事了,毕竟她先前难受糟糕的模样给他看见了。

贺盾心口有点闷闷的,她也不是时常能这样,就只是偶尔为之,能救下这两人是运气,若某年某月再遇到这样的事,她若能救,难道要熟视无睹么,这是一个承诺,答应了她必须得做到。

贺盾默不作声,杨广看了她一会儿,倒也没想一口吃成胖子,只退了一步,揉了揉她的发顶,笑道,“好罢,阿月,以后你想救谁,能救谁,事先必须先告诉我才行,阿月,你觉得如何?”他知道是谁,提前让人死透了,她也无能为力。

贺盾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他眉眼含笑地看着她,心里莫名就觉得亏心负罪,想了想便坐直身体,郑重道,“阿摩,先前瞒着你是我不对,下次不会了,阿摩你对我真好。”

好?如果她眼里的好是这样的好,那她就错了。

杨广心里一笑,复又温声道,“因为阿月你不了解这些人,贸贸然出手相救,被救的人若是恩将仇报,觊觎你的能力,他们若当真生了歹心,阿月你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每每都是人命关天的时候,谁也不会有工夫想这些,只现在听杨广这么说,贺盾便觉得有道理,她是有点冒失了,但达奚长儒和李崇不是这样的人,她心里隐隐的觉得这兴许会是冥冥中她能救下这二人的原因,否则他们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一切都只是猜测……

贺盾微微摇头,见杨广没生气,心里倒是长长舒了口气,紧绷的脊背也松下来,莞尔道,“阿摩,你放心了,达奚长儒将军和李崇将军,都是一等一的君子大将,品性端正,不是这样的人,不过阿摩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以后会注意的,万一再有这样的机会,我先与你说,能救了再救。”

杨广听她对这二人赞不绝口,方才勉力压下的心绪又地动山摇的翻腾起来,他们是正人君子不会害你,但是觊觎你的美色,看上你这个人了。

杨广看着她放下心来的模样,看着她在他面前披散着头发,只着着中衣毫不设防,心里浓烈灼热的渴望在心底滋生发芽,疯长一样迅速蔓延开来,他知道他想占有她,想立刻占有她,想疯了,他年满十五,已经长大了,不是初遇之时那等八岁孩童了……

只他现在也不能动她,毛没长齐的毛头小子才会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强人所迫,杨广闭了闭眼往后靠了靠,暗自喘了口气平复了胸腔里翻腾的欲望,见她坐了不一会儿又开始困顿起来,上了床榻在她身前坐下来,拿过干燥的巾帕又接着给她擦头发,“头发还没干,你索性等等再睡,跟我说说你进了那万箭穿心的身体,疼不疼?”

贺盾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不疼。”

杨广手一顿,失笑问,“阿月,我以后能相信你么?”

贺盾莞尔,她解决了一件大麻烦事,心情很好,听杨广这么说,为了维护自己岌岌可危的信用度,便老实道,“好罢,有点疼,好罢,疼是很疼。”不过没什么关碍,又不要命。

杨广薄唇微抿,也不再问什么,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给她擦着头发,看她身体没骨头一样随着他的力道晃来晃去,丝毫不设防,心里那些憋闷的郁气一点点消散了许多,好一会儿又轻声问,“阿月,你信不信我能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让她心悦诚服。

听他语气也不像是自我怀疑的,贺盾眉开眼笑道,“这还用说,肯定的了!”这还用说,旁的她不清楚,就这片九州沃土上,古往今来几千年,比他厉害的,撑死一个巴掌翻天了,他不算顶天立地,顶天立地的也没几个了。

杨广听她语气笃定,想也没想的回了,乐道,“那阿月你下次莫要造谣你怀有身孕了,暗十一那小子一路上专门请医师给你诊脉,诊不出喜脉,又查不出你是什么毛病,便指着你说这是晋王妃,不好好看脉是想掉脑袋……”

杨广想着李雄的玩笑话,接着道,“现在整个兵营都知道晋王妃自并州千里追夫,嚷嚷着怀有小世子,其实晋王夫妇还没有圆房……”

贺盾听得发窘,许是见过林婉怀孕嗜睡的模样,当时情急之下,她便只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现在看来果然馊了。

贺盾脸上热浪一层叠过一层,愧疚不已,连连拱手作揖,“阿摩,我对不起你。”

杨广看她脸色绯红,笑了一声,示意她道,“不是困了么,快睡罢。”兴许是因着父亲母亲的缘故,大隋对这些逸闻趣事看得很开,笑谈两句便罢了,无什么关碍。

时候一到,有什么流言也不攻自破。

贺盾应了一声,心里放下了个大石头,把散落在床榻上零星的东西收拾整齐,堆叠在墙边放好,亏得这些东西在,她才不难受了……

贺盾往里面躺下,给杨广挪出位置来,看他只看着她折腾来折腾去,便拉开被褥招手道,“快呀,阿摩,方才我睡过的,还暖和着,快进来。”

这笨蛋。

杨广扶额笑了一声,笑完又有些失神,他原本只是假装不生气,这么一会儿工夫过去,似乎当真不生气了,美色惑人,色令智昏,杨广摇头,“我还有政务要办,阿月你安心睡,父亲召见边关拒敌将领回长安面圣,我与李雄等人都在其列,明日一早便要启程,阿月你明日还想睡么,想睡的话我让下人们把马车安置好些。”

她这次估计要修养很长一段时间的,贺盾缩在被子里点点头,闭上了眼睛,还不等杨广吹了烛火,便又沉沉睡过去了。

杨广出来便吩咐了在院门边守着的铭心,让他把马车铺设得软和些,明日一早便上路。

“属下这就去。”铭心咂舌,看着虽还不是特别正常,但寒冬已然过去的自家主上,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些窍门了。

暗十一见自家主上出去了,自门边茂密的大榕树上吊下个脑袋来,凑到铭心后头问,“我提心吊胆的,以为主上会大发雷霆,怎么看起来风平浪静的了。”

那要看主上生气的时候见过了谁。

铭心很懂道,“十一你年纪还太小,不懂这些,你只要知道,对主上来说,三九寒冬与如沐春风之间,就只差着主母这么点距离,你以后离主母远一点,但更恭敬一些才行。”

铭心自觉说得有学问,唬得暗十一一愣一愣的,暗笑了一声又接着道,“再说你养了一盆花,好端端的别人看上了想来偷,你是怪花,还是乖贼啊?”

暗十一道,“自然是怪贼了。”

铭心哎了一声笑道,“那不就结了,这道理主上岂会不明白,所以更不会对王妃生气了。”

暗十一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王妃是当真有了小宝宝,主上才消气的。”

他这兄弟无时无刻不想着有个小世子的事情,大概是其他暗卫年纪长不与他玩乐的缘故,铭心拍了拍暗十一的脑袋算是安抚了,想着主上的吩咐,忙去准备了。

军队留下一部分驻守边关,其余的跟着杨广回京返乡。

并州虽是有王韶段达等人坐镇,但大事军务还是会例行公事的送到杨广这里给他过目一番,这些僚佐都是任职多年的老臣了,对政务熟悉老道,杨广并不指手画脚,和王韶等人相处也算得宜。

只原先他看过便也罢,现在却也耐下心来,把这些以往他并不在意的来信和奏报分析揣摩通透了,军、民、财、政令、农事、官职调令、赋税徭役、官司诉讼等等,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看王韶他们如何应对,易地而处他自己又会如何做,相同则罢,不同便也分析僚佐们这般做的原因,怎么做对什么事什么人有利,慢慢得也有了一些心得,越发得心应手了。

马车很合适,里外隔成了两间,贺盾就在后头安睡,前面则是用来处理公务用。

这几日李雄吴庆王怀等人在整理将士们请赏的奏表,军功赏功需要商议敲定了一一列出来,先一步送往长安,这么一来几人回程的路上也不得空闲,全军两万余人班师回朝,路过晋阳也未停留,径直往长安去了。

十一二月已经是飘雪的天气,冷风凌厉,霜降结冰,一到晚上更是冻得人瑟瑟发抖,好在军需充足,士兵们领了棉袍,营帐粮草充足,又都揣着一颗凯旋回乡热切兴奋的心,纵是露宿山林,也不见得有多冷了。

外头寒风凛冽,马车里温暖如春,铭心等李雄等人告退了,这才把饭菜端进来,还特意给贺盾熬了一盅鸡汤,清香扑鼻,杨广把贺盾唤醒了,让她先吃点东西再睡。

贺盾成日昏睡并不怎么消耗能量,多半用点早膳和午膳,晚上就不太吃东西了,这时候并不饿,但听见阿摩叫她,便也爬起来坐好了,只整个人困顿得不行,她在李崇的身体里待太久了,回来要完全恢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马车晃晃悠悠的跟摇篮一样,她在里面睡习惯了,雷打不动。

能被叫醒便说明她快要好了,贺盾恍恍惚惚的想。

杨广抬着托盘进来,见贺盾只着了白色中衣,迷迷糊糊跪坐在绒棉的毯子上,赤着的脚陷在洁白的绒毛里,脚趾头圆润可爱,一头秀发软软细细的散乱在身侧,肌肤瓷白,脸上还带了一层方从被褥里爬出来薄薄的红,初醒未醒的模样,实在是又软又暖,听见他进来的动静,连眼睛也没睁,只身体晃来晃去往案几边转了转,算是给他个反应表示她知道他进来了。

杨广见她意识困顿,娇娇软软脚趾还无意识抓巴着毯子上绒毛玩的模样,只觉她哪里哪里都好,就这么看着她,忙碌几夜几日的疲倦都消散开了,只余一室宁静温馨。

他喜欢她这样,便也没扰她,自己端起碗,拿勺子给她盛了半碗汤,先尝了尝,觉得合适了口味还好,便喂到她唇边,声音微哑,“阿月张嘴,喝喝看喜不喜欢。”

贺盾闻到了鸡汤的香气,听他这么说,嗅了嗅鼻子晃了晃脑袋就清醒了许多,睁眼见当真是鸡汤,乐了一声道,“阿摩,荒郊野外铭心哪里弄来的老母鸡。”因为将士们回乡心切,赶路都是每日每夜不惧严寒,吃喝便简单了。

杨广没发话,见贺盾想自己接过去,往旁边让了让道,“这个沾了油,没得弄脏你的手和衣衫,还得劳烦铭心弄水来给你洗漱,左右无事,我喂你罢,你喝完可以接着睡。”他也是暂时没什么重要的事,但就是想喂她。

贺盾摆摆雪白宽大的袖子,见他又舀了一勺递过来,莞尔一笑,说了声谢谢阿摩,张嘴把汤含进肚子里了。

暖暖的温度刚刚好。

纵是贺盾不好口腹之欲,也觉这鸡汤鲜香美味,带着淡淡竹笋的气息,浓淡得宜,一点也不油腻,很好喝,喝下去胃里面也是暖洋洋的,贺盾哇了一声道,“阿摩,真好喝。”

杨广看她眉开眼笑,唇角亦不自觉勾起些笑意,嗯了一声便接着给她喂了,等她喝完小半碗还要喝,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少喝一些,先吃点东西。”

案几上放了些清粥小菜,都是软和好消化的,贺盾有了点食欲,可觉得别人喂着吃实在没乐趣,想了想便把袖子一层层叠上去了,露出一小截手臂,拿过勺子朝杨广晃了晃,笑道,“阿摩,这样便弄不脏了,阿摩,你也一起吃么?”

杨广:“…………”她脑子一清醒,便没有方才可爱了。

军队只是暂时停下来避过风雪,雪停了又开始上路,临近长安城郊,渐渐的便会遇到其他将士和军队,包括西边打败吐谷浑的贺娄子干等人,也回长安了。

众多兵马凯旋而归,百姓们顶着风雪出城迎接欢庆,杨坚亲自到了城外十里路迎接打败突厥的勇士们,除却需要镇守边关回不来的,这里聚集了十几万的兵马,千军万马呼和着恭请皇上圣安,百姓们大声应和,合起来震得人耳膜鼓胀,赶走了寒风的凛冽,将士们热血沸腾,百姓们普天同庆,今日无疑大隋开国以来最值得纪念的一天。

杨坚头一件事便是把定好的军功赏赐诏令了天下,还有远在边关驻守的将领士兵,诏令连同封赏也一并快马加鞭送过去,杨坚素来赏罚分明,这一次打的胜仗意义非凡,封赏便格外丰厚,大隋的将士大多拼死杀敌,几乎都是神色激动地拿着封赏欢欢喜喜回家的。

加官进爵的将领也不在少数,对于有才并且有用之士,杨坚素来不吝啬。

武侯府专门抽调了人,配合内史监虞庆则、右仆射高熲等人,飞马将阵亡将士的抚恤送往各处,今次是大胜利,杨坚听了皇后的建议,抚恤的银钱比往年翻了一翻,又下令在阳山修建祠堂寺庙,供奉祭奠战死的亡灵,做这么多,便是想让将士们隆冬里能过上一个好年。

杨坚回宫以后,立马召见了虞庆则、高熲、达奚长儒、长孙晟、贺娄子干、杨勇、窦荣定、李彻、李雄、李充、李崇、杨爽等武将入大兴城,朝堂商议政务,贺盾和杨广只是远远看了杨坚一眼,入城便直接回了晋王府,两人洗漱好,先进宫去见了独孤伽罗。

分别虽是有一年多,但因着贺盾时时写信,再见也亲近得很,并不生分,贺盾独孤伽罗都很高兴。

杨勇也过来问安,因着攻打突厥时杨坚病重,着令太子杨勇屯兵咸阳,据守边关,杨勇此番立了大功,太子名声赫起,也是今日才回的长安城,一路上承着赞誉声,年少得志。

兄弟见面,杨勇上前就单手抱了杨广一下,拍拍他的肩膀,朗笑道,“皇兄在咸阳城听说弘化幽州的事,阿摩你足智多谋,英勇杀敌,这次立了大功!毛头弟弟都长大了!”

杨广摇头,“都是大将军的安排,倒是皇兄,屯兵咸阳统领大局,高仆射李将军都说皇兄有大将风范。”高熲来边关落实突厥战败的实情,确实和李雄提起过此事。

贺盾听他兄弟二人相互吹捧,有点想笑又笑不出。

她了解杨广,这会儿听着便知杨勇是真情实意的夸赞弟弟,至于陛下,恐怕自知道杨坚有上位之心起,便把这个顶头上的大哥当成对手了,将近十年的光景,就算还有兄弟情,也绝不可能像杨勇对他这般纯粹不设防的真心实意了。

愁。

贺盾想着以后的事便发愁,独孤伽罗却蹙眉制止道,“身为皇子,镇守边关都是应当的,何故在这吹捧夸赞起来了,你二人往后还要更加勤勉,莫要让你父亲失望了才是。”

杨勇杨广都肃了神色,应称是,独孤伽罗又问了些吃食住行的事,几人都一一答了,宫殿里其乐融融。

独孤伽罗口里说着责备勉力的话,到底是心疼儿子,听说两个有受伤,便请太医令来给二人看过身体,知晓杨勇无碍,杨广受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心来,朝二人道,“你们都退下罢,母亲留阿月说说话。”

兄弟二人便告退了。

杨勇搂着杨广的肩膀出了母亲的寝宫,要请弟弟去东宫坐坐,“阿摩,为兄这次得见了边塞风光,得了些好诗文章,你来一起看!”

杨广指了指里面,示意他在这等晋王妃,“皇兄我明日再过来,我自并州带了些书籍来,知道皇兄喜欢,明日便分一半过来送与皇兄。”

“那敢情好!”杨勇心情舒悦,俊面上自是神采飞扬,听他说要在这等妻子,更是乐了起来,“皇兄可是听说了,你们至今还未圆房,小子你不行啊,看你把阿月当宝贝疙瘩样,皇兄猜定是阿月不让你近身了!”

这流言长脚一样都飞到长安了。

杨广无奈告饶道,“皇兄,明月公主现在已嫁人为妇,皇兄你不好再称呼她的名字了。”请称呼晋王妃,或者弟妹。

杨勇哈哈哈笑了起来,大力拍着他的肩膀,不住颔首,“是了是了,阿摩,儿女情长,英雄气少,你这样可不行,阿摩你是晋王,天下美女多得是,拘泥一朵花,那可就可惜了。”

杨广听得失笑,他大哥自小多情,如今儿女十几人,皆不是同一女子所出,原配太子妃元氏膝下无一子一女,如此这般,定是还未遇上心仪的女子,他就比较幸运一些,喜欢的女子恰巧是晋王妃,省去了诸多麻烦。

杨勇说晚上庆功宴要同他不醉不归,杨广应了,等大哥走了,自己便在风仪殿外头的泗水亭边等着,母亲和阿月说不能与他听的话,便是私房话了。

独孤伽罗与贺盾说的,确实是私了不能再私的私房话了。

贺盾先前进来的时候便看见独孤伽罗手里拿着一卷文书,上面写着偌大的招引令三个字,这会儿他们母子续完旧,得了空,贺盾便问独孤伽罗她能不能看看,独孤伽罗应了,直接送给了她。

贺盾拜谢过独孤伽罗,接过来一看果然是杨坚写给沙钵略的招引令,高兴得不行,连连谢过母亲。

独孤伽罗摇头失笑,把贺盾拉到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眼里含笑问,“谣传只说阿月你不得晋王欢心喜爱才没同房,可母亲有眼睛,阿月你老实跟母亲说,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阿摩,才不让他近身的……”

贺盾脸色腾的就红了,忙不迭摇头,独孤伽罗噗嗤笑出了声,拉过她的手,笑道,“好孩子,你是不是害怕这种事,母亲倒忘了你自小流落在外扮男孩长大,疏忽这些,成亲时也没想起来暗中教你一些,只这种事也没什么好怕的,阿月需要我派个女官教你么?”

贺盾脸上热得冒烟,又知这件事她非得要给个解释不可,脑子一边转,一边干巴巴道,“母亲,我是这么想的,我年纪长,可阿摩现在年纪还小,过早失了精元,于身体不大好,再加上这一年战事繁忙,我担心他沉迷女色就没提,阿摩他也不着急,先前是我情急之下造了谣,这才惹出这些笑话来,还请母亲见谅。”

这是她脑子能想到旁人最能理解的解释了,事实本也是如此。

贺盾脸上烧得冒烟,独孤伽罗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阿月你这么想倒是对的,你们年纪还小,也不着急,母亲只是问问,不过阿月你也别太拘泥,原先母亲便把你当亲子看,这些是母亲应该教你的,阿月你若不懂,来问我便可……”

独孤伽罗说着点了点贺盾的鼻头,笑意更甚,“你若不好意思,也可像先前写信那般问,也是一样的。”

独孤伽罗对她是真好,贺盾感动道,“谢谢母亲,阿月知晓了。”

独孤伽罗摇摇头,挥手道,“好孩子,去罢,莫要让阿摩等急了。”

贺盾行礼告退了,真是逃也似的退出了风仪殿,几步出了院子见杨广在亭子里等着,头皮都发紧了,生怕陛下问她独孤伽罗都跟她说些什么了。

杨广看她通红的脸颊,眼里笑意一闪而过,倒也没问她,只牵了她的手,一路出了宫两人才分道扬镳,贺盾回了晋王府,杨广去拜见老师。

贺盾松了口气,时值正午,贺盾知道晚上大兴殿还有庆功宴,回了府便先洗漱穿戴好,见还有些时间,一边坐着等杨广回来,一边把杨坚发给沙钵略的下引诏书拿出来拜读。

这篇文章贺盾上辈子只闻其名不见其文,回长安见到杨坚,她就惦记上了,这会儿拿到手可谓是惊喜之极,还是杨坚亲笔的手书原稿,这一卷薄薄的文书,一字千金,可以说代表杨坚对周边各国外交政策的核心思想了。

突厥连连灾荒,外战失利,内战不停,被大隋打得分崩离析,没多久苏尼部男女数万人来降,突厥可汗阿史那玷率其部署投奔大隋,这是突厥战败的标志性事件。

内史监虞庆则将消息禀报上来的时候时机刚刚好,宫宴才开始,歌舞升平,杨坚听了,龙心大悦,群臣们也是欣喜过望,大兴宫里的热切度又上了好几个阶梯,毕竟自西晋胡人入华以来,被外族折磨很久了。

贺盾坐在下首听着,对虞庆则此人是又佩服又感慨,一员沙场上的猛将,在朝堂上也如鱼得水。

虞庆则很摸得透帝心,譬如当年杨坚辅政带头上表劝进,后来差不多时机上表劝说杨坚屠戮宇文氏,现在三言两语便将这赏功宴拉向了高氵朝,宴会上气氛热切高昂,人人精神抖擞,把酒言欢。

虞庆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拿捏得当,他能得圣心,也是有道理的。

贺盾听得旁边一声轻声哼,是杨坚的三子杨俊夫妇,杨俊现在还是个十二三岁、性情仁善谦和的少年人,大概是看不惯虞庆则这样的官场老油条,这才轻哼了一声。

贺盾倒觉得一员武将这样也不错,得皇帝信任宠爱,领兵在外便无后顾之忧,奸佞小人在背后扯后腿的机会就少了。

武将在外打仗保家卫国,京城朝堂上有人使坏水上眼色是常有的事。

位置越高,政敌便越多,譬如高熲虞庆则这样的,朝中的一些对手会抓住机会,乘他们带兵在外恶语中伤,说他们要起兵造反的都很多,杨坚疑心病很重,但高熲虞庆则都得杨坚重用信任,杨坚对那些弹劾的奏本便也置之不理,如此这般,不知省去多少祸患了。

这里面有杨坚英明果断的成分,但与虞庆则高熲双商过硬,本身洞若观火的官场能力是分不开的,在贺盾看来很厉害就是了。

贺盾安安静静坐在杨广身边想东想西。

杨广面上与人客气寒暄,对待前来敬酒恭喜的朝臣也谦和有礼,但心里翻江倒海的暴虐和寒意只有自己知晓了。

若非父亲点名了让他带阿月一起来,否则他当真想将人请假托病藏在府里,来之前他也料想过此情此景,当真碰上,却发现还是高估自己了。

几位皇子的位置靠前,略高一些,旁人什么神态尽收眼底。

达奚长儒看见贺盾眼里的震惊失态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李崇面上波澜不惊,偶尔不经意看过来眼里的热切他想忽视都不行,偏生他动他二人不得。

这二人倒如贺盾说的那般,一等一的君子风范,除却初初的震惊过后,达奚长儒一直闷头喝酒,不上前来询,也再未失礼多看一眼。

还不如是两个普通人,他想法子罗织罪名,花点时间,总也能让他抄家灭族。

杨广将樽里的酒一口喝干了,秦酒刚烈,火辣辣的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杨广案几下袖袍里的手松了紧,紧了又松,暗自平复胸腔里翻腾的情绪,知道旁边的贺盾连一眼都没多看他们,心里的烦闷暴躁这才慢慢平复了些。

濒死之时被这样一个人以这样的方式相救,谁都会当这是上天给的机缘善缘,身为一个男人,他很清楚达奚长儒和李崇在想什么,所以无论如何以后是不可能再让贺盾做这样的事了。

贺盾见他喝酒喝得急,借着案几袖袍的遮掩,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阿摩,现在少喝些,一会儿来敬酒的人更多……”

杨广嗯的应了一声,握了握她的手表示自己无碍,他真想把她藏起来……

杨坚让贺盾杨广上前说话,象征性的责备了贺盾几句,说她就该好好在并州待着,追去幽州行为出格了,贺盾一听便知杨坚是批评给天下人看的,知道杨坚对她好,眉开眼笑地说下次再不会了,惹得旁边独孤伽罗摇头失笑。

杨坚又夸赞她流民的事处理得好,奖赏了她不少东西,知道她喜欢修史立传,当下便开了金口,准许她公开修书,大隋的书库她随时可以查阅不说,她立的书传还可请秘书监的人参详校订,验合格了以后可以一并收录秘书省。

贺盾高兴坏了,心里激动又不知如何报答,连连作揖感谢父亲,杨坚今日高兴,龙心大悦,摆手让他们在长安多待几日,明日一道进宫侍宴。

“父亲对我可真好。”贺盾回了座位,忍了又忍才没傻瓜一样拿出诏令翻来覆去看,除却没有品级之外,这跟秘书令也没什么分别了,私史和官方史分量毕竟不一样。

杨广应了一声,心说笨蛋,你拿那么多私房钱出来救济流民,解决了这件事,又加上本分知趣,父亲不得给天下有钱人做个表率,国库虽不差那点钱,但这么个小恩典,能起个好头,上行下效,少不得有些富商为了得见圣颜圣语,掏钱做善事。

否则他们是一家人,当真要赏什么,何必在这重之又重百官盯着的国宴上。

杨坚这里说过话,贺盾便要和其他女眷一起去隔壁偏殿了,那里夫人小姐的坐在一起吃茶聊天,贺盾耐心的等着,虽说她对吃的也不感兴趣,想回府里接着研究招引令,但这是晋王妃该做的事,她便也耐心下来,做一个完美的晋王妃。

杨勇携着太子妃元氏过来了,元氏手里拿着托盘,说这个女子喝的梨花酿,酒劲不大,要敬她一杯。

元氏是个闺秀女子,性情温婉贤淑,举着酒杯看着贺盾眼里都是亲近之意,贺盾说了声谢谢皇嫂,接过酒杯,掩袖抬到唇边,刚要喝便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有别于酒香,她学医现在也小有所成,闻着这味道心头一跳,再看杨勇脸上满面期待的盯着她,俊目里带了些暧昧的笑意,知道十之八[九是她猜测的那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贺盾没当场喝下,杨广心里狐疑,因着她会医,猜测酒里有毒,心往下沉了沉,却又想不通,一来对付的是贺盾动机太弱,二来局设得太浅显,容易惹来一身腥,三则今日是国宴,搅和了谁也讨不到好……

其他兄弟尚且年幼,脾性他也了解一些,这时候栽赃陷害一石二鸟还不太可能……

杨广稍稍放心了些,伸手去拿,“阿月?可是酒气太冲,给我罢,我替你喝。”这些小把戏还算常见,他接过来佯装失手,洒落在衣服上,起身去更衣便可,此事就此揭过便也罢,若太子纠缠硬要挽留再敬酒,这酒便当真有问题了。

贺盾能猜出来是什么药,联想那些没影神乎其神的流言,再加上昨日独孤伽罗特意留她说话,便猜到杨勇可能是友爱兄弟,这是要来助两人一臂之力了。

杨勇是皇太子,杨广是晋王爷,文武百官命妇贵女们都在,杨坚独孤伽罗也正含笑看着这边,看他们兄弟友爱相谈甚欢,频频点头。

“是太香了。”贺盾摇摇头,心说这真是行差踏错一步,后患无穷,她不喝这个酒,待会儿太子爷执拗劲上来,下在杨广杯子里那就不好了,这药少量对身体无碍,多了纵是解了药性,也亏损身体。

杨勇一个劲的劝酒,“弟妹怎么了,方才三弟的酒弟妹都喝了,不喝太子妃的,可是不给皇兄面子了。”

贺盾真是要给这个性情直爽做事不思考后果的太子殿下打败了,她猜得出大概是什么药,但猜不到药效有多强,但这种事全凭意志力,她经过万箭穿心疼痛的锤炼,这点耐力应该还是有的。

贺盾把酒喝了,入口都是梨花淡淡的香气,酒气不重,确实适合女子少饮,不过里面搀着的东西就不太好了,现在身体没什么异样,大概是烈性药药效还没发作的缘故。

“哈哈,弟妹好样的,爽快人!”杨勇这下笑得开心了,看向杨广嘿笑了一声,又去给他敬酒,“阿摩,皇兄敬你一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辛苦了!”

“皇兄严重了。”

想来是他多心了。

杨广放下心来,笑言了一句,接了酒敬过礼便要喝,贺盾没拿在手里也闻不出杨广的酒有没有问题,为以防万一,手一伸就把他的酒拿过来了喝了,喝完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末了朝杨勇眨眨眼道,“皇兄,阿摩今日喝太多了,这个酒我替他喝。”杨勇这是做了双料准备,贺盾被烈酒一路烧到底,体会着里面若有若无的香气,啼笑皆非。

“呃……弟妹你……”杨勇看着贺盾面色古怪,半响说不出话来,摸摸后脑勺,俊面纠结的走了。

贺盾拿得行云流水,喝得顺手自然,杨广只道她是担心自己醉酒伤身,心里发暖,见独孤伽罗起身,知这里见过父亲,她便要和其他女眷一起去隔壁,旁边引路的宫女也来请了,便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阿月,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

贺盾应了,暂时没觉察出什么异样,心里倒是松了口气,起身和太子妃元氏、秦王妃崔氏,一起给杨坚行礼告退,去隔间吃茶聊天享用宫宴。

身体渐渐的有点热,贺盾也不敢多待,等各个有功官员的命妇们给独孤伽罗行过礼请过安,又给他们这些王子妃见过礼,便起身去独孤伽罗身边与她说了,想先回去更衣。

贺盾得了应允便出了大兴殿,给个小宫女交代让她待会儿给晋王告之一声她的行踪,打算先回去府邸再说。

大兴宫里先前安排的小宫女快步来太子身边耳语了两句,杨勇便立马朝弟弟道,“阿摩,弟妹有事找你,正在外头,阿摩你快去看看。”大兄弟,哥哥只能帮你到这了。

宫女是东宫元氏身边的人,杨广只觉今晚哪里哪里都透着古怪,又打不开关节,出去见贺盾当真在外头与个小宫女说话,便唤了一声,“阿月。”

贺盾见他出来,倒也不用交代小宫女了,直接上前道,“阿摩,我困了,和母亲请示过可以回去歇息,母亲派了两个女官送我回去,我先回去,你在后一些。”国宴是王子们露面的好时机,杨坚让他们陪客,用意也在这里了。

杨广点头,看见旁边候着素心素衣两人,暗地里也有暗卫跟着,便点头道,“那阿月,你自己小心些,莫要在宫里乱窜,回家等我。”

贺盾点头应了,那边高熲等人上来给杨广行礼,贺盾见他们忙,没再扰他,拢了拢衣袍,朝高熲牛弘等人微微服了服,素心素衣两人在前头领路,这边往宫门去了。

晚风微凉。

说真的,她身体素来冰凉凉的,偶尔觉得脸热也并不是很明显,现在这样有点热热烫烫的,意识很清醒,脚步有些飘飘然的感觉,真是很稀奇。

贺盾一边走一边品咂着身体的变化,只路过两仪宫的时候,有个小太监匆忙过来说是酒水安排错了,醉了许多女眷,内宫总管让她们送完人赶紧回去安排。

这可不是小事,素心素衣都有些担忧,贺盾忙摆手道,“姐姐你们都去忙,不用管我,这宫里我熟得很,来过许多次,剩下的路也没多大一截,我自己去便可。”她也怕她身上的事被发现,无论是捅到杨坚独孤伽罗那里,还是杨广那里,总是要生出许多事端。

素心素衣松了口气,谢过贺盾,急匆匆行礼告退了。

贺盾就一个人慢悠悠走着,路过榆林桥的时候见桥上站了一个人也没多在意,埋着头过去微微服了服算是见过礼,只路过的时候那人却说话了,“你发现酒里有药,怎么还喝下去了。”

贺盾吃了一惊,停了脚步抬头看,是个二三十岁面貌白皙俊秀的青年人,一身玄色衣黄袍,上面纹绣猛虎图,是县公爵才能穿的衣衫,这时候又出现在宫里,定是哪个贵家子弟了。

这话要怎么回,贺盾实说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没有恶意,公子方才未说,想来以后也不会提及此事了。”她并不想陛下与亲人闹翻,就是不知此人是谁,怎么知道这么多。

男子说,“我是宫里官位最高的内官总管,比你那石海爷爷官位还高,自然看得见杨勇的把戏。我也不是特意埋伏在这吓唬你的,我在这等我哥。”

石海便是杨坚身边喜好敷粉的老爷爷。

贺盾脑袋有点懵,比石海官职还高、并且穿着公侯黄袍的内官,贺盾只知道一个。

御使大夫的杨素的弟弟杨约,这人兼职大理寺少卿,神出鬼没的,贺盾以前也没见过,她只知他是陛下上位的大功臣,性情聪敏,对朝政颇有心得,其余并不是很了解,没想到是这么个特立独行的青年,不过他杨家两兄弟,都很另类就是了。

贺盾行了一礼道,“见过少卿大人。”她还是快些走罢,杨约在这等杨素,说不定杨素一会儿就来了,杨素啊,她一直没得机会,可惜这次不方便,只待以后再看看这位传奇的神人了。

杨约走近了两步,却还保持着六步开外的距离,奇道,“你认识我?听说你是个奇女子,现在看来倒还真有两分奇怪之处。”

贺盾听得有些囧,她从北齐混到北周,再混到大隋,起先是靠奉承皇帝混得好,落下了小小年纪谄媚奸佞的名声,宇文赟那时候挨家挨户的去劝大臣隐退,很多人都说她精神有问题,后来又变成梁国流落在外的沧海明珠,闹了一出双生公主的戏,现在又因为千里追夫成了长安城的谈资……林林总总这一生,看起来还挺波澜起伏的,回想起来还有点多姿多彩。

贺盾回过神,看出来他不是在乎虚礼的人,便径直行礼道,“我身体不适,这便告退了,少卿大人,我告辞了。”

杨约点头道,“你脸很红,那是烈性春[药,现在你还觉得没什么,不过再过一会儿你就坚持不住了,你在这等着,我去把晋王叫来。”

贺盾:“…………”找他来做什么。

贺盾见桥那头过来一个人,身形挺拔英武,又端方儒雅,面貌英俊,大概是杨素了。

杨约回头见来人,果然面露喜悦,迎上前去唤了声哥。

杨素看见贺盾在此,眼里有些诧异之色,杨约说自己在这看着晋王妃,拜托他哥去请晋王,杨约三言两语说清楚了事情的经过。

贺盾连连摆手,“不必劳烦二位,我自己回府上便可。”

杨素看了贺盾一眼,大步流星往大兴殿那边去了,杨约露齿一笑,“不麻烦,早先听过你的名声,其他我不知道,不过你定力真不错。”

贺盾:“…………”

杨约站在五步开外与贺盾闲聊,“你这样独自回去是很危险的,这药我知道,你还是等等罢,你放心,我小时候上树玩,摔坏了身体,所以就在宫里挂了宦官的职,我在这看着你,别人也不会说闲话。”

贺盾:“谢谢少卿大人,其实我还扛得住。”好心人,给陛下知道了,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来,现在正是年少时,贺盾并不想陛下和亲人关系闹僵。

杨约倒是挑眉盯了她一眼,笑道,“你真的好定力,见到我也罢了,怎么见到我哥,你也纹丝不动的,你不认识我哥么?”

“认识。”贺盾当然认识了。

杨素,字处道。

是北周大隋著名的权臣、杰出的军士家、政治家,难得的还是名诗人,在文学、书法上均有颇高的造诣,史书称他研经不倦,多所通涉,善属文,工草隶,颇留意于风角,美须髯,有英杰之表。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是一个和隋炀帝一样的风流人物,是真正的风流不羁。

因着他是陛下跟前特别重要的一名名臣,他的事贺盾还是知道一些的。

杨素是少年成名。

当年杨素因其父未受追封,再三上表请封,惹怒宇文邕,宇文邕想杀他,他不求饶,却高声说给无道天子做事,死是应该的。

那时候杨素还是少年人,却已经胆气逼人,又因着他不但擅长领兵打仗,还笔下成章,文辞华丽,很快就博得了宇文邕的喜爱和重用,宇文邕让他好好努力,以后少不了荣华富贵,杨素却说,他无心求取富贵,却怕富贵来逼他。

这等狂妄之言,旁人说来定会遭人反感,由杨素口里说出来,众人没有不服的,这么些年平定北齐,平叛尉迟迥司马消难,参阅修编开皇律,功绩累累,文武皆修功勋实打实的放在这,以后还会越累越多,在贺盾眼里,他也是个很神的人物。

可在历史长河里,他并不怎么为后人所熟知。

贺盾便又想到更多,诸如李德林、王韶、虞庆则、杨素、裴炬、苏威、长孙晟等人,文武才干不比魏征房玄龄秦叔宝差,很多还是打败突厥、铲平吐谷浑百战百胜的悍将名将,却因为隋朝历时太短,并且名声不佳,因而连带他们也籍籍无名起来,不为大多数人所知,这是一件憾事。

杨约抬了抬手道,“你还好么?脸越来越红了。”

贺盾回过神,伸手摸了摸鼻尖,发现没流血倒是松了口气,朝杨约摇头道,“还好,扛得住。”有点像蚂蚁小口咬着骨头一样,酥酥麻麻的,真是神奇的药。

贺盾回头朝大兴宫望了一眼,就是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可千万别在殿前闹起来,否则真是要变笑话了。

杨约聪慧非常,看她神色便安慰道,“放心,我哥有分寸,不会让他们吵起来的。”

杨广也不是莽撞之人。

贺盾略略放下心,心知现在也瞒不住杨广,便在这里等他来了。

杨勇见杨广回来了,着实是瞠目结舌,这等事也耽误不起,只好老实交代了。

杨广几乎用上了这辈子所有的自制力才没有脸色大变,定着神与杨坚说了不胜酒力,出了大兴宫遇上了杨素,听杨素说杨约在榆林桥那里遇上了贺盾,道过谢,这便急匆匆跑去了。

杨广过去便见贺盾与杨约两人相离五步开外的站着说话,一颗心落回去了一半,疾步走过去朝杨约行礼道,“谢过少卿,少卿大恩,杨广他日登门道谢。”

杨约摆摆手,“小事一桩。”

杨约去寻他大哥。

杨广脸色阴沉铁青下来,拉着贺盾便朝宫门去了,入手发现她温度滚烫,知晓她是药力发作,试了试她脸上的温度,也是烫得惊人,烧得通红通红的。

这会儿也来不及气她瞒他了,沉声问,“还好么,我带你去寻太医令。”

贺盾摇头,“还好,这其实就是浓缩的补药,倒没什么,消解消解便没什么关碍了,剂量还不算大。”她虽是喝了两份,但杨勇下药好似也估量了分寸,烈虽是烈了点,也还好,便是伤了身,搁在她这里,养个半月,也能养回来。

原先他兄弟二人是宇文赟的玩伴,对这些东西也不陌生,杨广这会儿听贺盾说对身体无碍,放下另一半的心,随后看着她脸色绯红出汗的模样,心里就生了些别样的感觉,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站了那么一会儿,握着她的手道,“那阿月,我们先回家再说。”

贺盾开始走路有点喘,感觉腿飘着的,飘飘然如坠云端,绵软,若不是骨头痒得难受,她真是有点上瘾头了,药效越来越烈了。

好在此处离宫门不远。

铭心在外守着马车昏昏欲睡,见他们这么快出来,惊讶道,“这么快便出来了,是要回府么?”搁以往这样的国宴,皇子基本都要留在最后,消停下来多是夜半三更了。

“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王府。”

杨广也不顾上解释,见贺盾有点使不上劲,半拥着她上了马车,给她紊乱的呼吸,绵软的身体,还有滚烫的温度贴得心跳不稳,口干舌燥,他浮想联翩,整个人都微微焦躁起来。

贺盾上了马车,软手软脚的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咕噜灌下去以后,好歹去了些燥热,说真的她不得不佩服古人的创造力,这是一种神奇的发明,大概是当真能让人失去理智的。

毕竟若方才看见杨素的时候药效挥发到现在的程度,她只怕当真会想入非非,无法抱元守一,好在她时刻记得自己是晋王妃,思想上有点那么不好的苗头全部都扼杀掉,渐渐的也想不起如何解药性这件事来了,反倒是放松了心情,开始一点点的体味这个药的层次效力,这跟她在书里看到有一些对香水的描述很像。

起先并不浓烈,像初春绽放的梨花海棠,很淡,清风拂过竹叶一般,让人轻飘飘的有点舒服,然后这些飘飘然一点点积攒,攒到了现在,就很浓郁了,像盛夏开着大片大片的玫瑰,热烈,来势汹汹,霸占了所有的感官,神秘又惑人,勾得她很渴。

一种又浓烈又美却比疼痛更难忍受的感觉。

贺盾又喝了一小口水,知道渴大概是她的错觉,便也没多喝,抿了一口便放下了,斜斜杵着下颌,瞥了眼外面的天色,心说看着这分量,大概要磨上一晚才能消停的。

马车咣当咣当的走得很快,杨广就坐在贺盾对面,他也渴,却没有喝水,就这么坐在贺盾对面,宇文赟原先便挺乱,好用药物,他也见过那些女人中了这药以后是什么反应,他一方面觉得这不是他要的那种同房,一面不可否认的又有那么一丝窃喜和紧张在。

可上了马车足足有一刻钟的工夫,快到晋王府了,她还只是在对面自顾自坐着,规规矩矩的并没有其它多余的动作,让他怀疑她究竟是不是当真吃了药。

可她现在的模样又很不同。

素来莹润的肌肤上染上了一层绯红,玉白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杵着脑袋坐在这儿,微微阖着眼睑,唇色发红,没骨头一样慵慵懒懒的,抬眼间眸光湿润,昏黄的烛火下无端端就透出股勾魂摄魄的魅惑来……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比那日在马车里半梦半醒的模样还美,美得让他心尖发疼。

杨广坐在她对面,视线直勾勾看着她没挪开,先前的不自在一应全抛开了,她是他的妻子,对他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可她难受归难受,眼前坐着一枚偌大的解药,却连看也多看一眼,兀自岿然不动。

是因为太难受了没看见他罢。

杨广暗自吸了口气,够到她面前,握了握她的手,温声笑道,“阿月,很难受么?”

贺盾应了一声,察觉到肌肤竟是会渴望这种触碰,缩回了手,连连摆手道,“这种药可是非同凡响,阿摩你以后小心些。”

这药看起来也不如何。

杨广心里憋闷,他自认自己这些年习文习武,这一俩年还在战场上厮杀过,身形长相至少都是中上等,那时候在并州,官家夫人们带着盛装打扮过的女儿小姐们过府来拜见贺盾,一大半都打着进府做侧妃的主意,碰到他在,哪个不是含羞带怯欢欣不已,偏生她这般看他不上眼,都这时候了,还不肯踏过那层界限。

她是医师,不会不知道这药如何解。

杨广暗自磨牙,又去握她的手,提点道,“阿月,我已年满十五,阿月,我是你夫君,有责任帮你排忧解难,阿月,你不要太客气了。”他想占有她,尤其是在达奚长儒李崇这件事以后,他想疯了。

贺盾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半响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又给他把了脉,确认他没中药,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摆摆手道,“阿摩,不是什么大事,莫要放在心上,这药挨过今晚药劲过了后便自行消停了,对身体没什么妨碍,不过你不要凑上前便是了。”她猜测这药发作起来,只怕化身禽兽连公母天地场合什么都不会分,她虽然百分之九十能保证自己不会这样,但以防万一,她若是变成禽兽对未成年下手,真是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自荐枕席都不要!

杨广气血上涌,知道她症结在哪里,原先本不打算嫁人,阴差阳错嫁给了他,又一直过不去年纪这个坎,他只差沾上点美髯须装老头了,任凭他平日如何沉稳大度,还是嫌他年纪小与她不匹配。

去,吾不用,尔来为何。

好哇,这语气神态跟那得道高僧比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杨广深吸了口气,心说佛陀还被男女之色勾得毁戒破体,他就不信了,她还当真能成柳下惠坐怀不乱不成。

他们还有一晚上的时间。

杨广打定主意,看了眼浑身绵软的贺盾,坐到窗户边,掀帘子看快到晋王府了,心说阿月阿月,你可要像合抱之木一般刚硬笔直,若跟那竹子一般,压一压便弯了,那岂不是很没乐趣。

杨广暗笑了一声,听外面铭心说到了,自己掀帘子下了马车,见贺盾脚软无力,还好心的给她搭了把手,规规矩矩彬彬有礼,风度翩翩。

贺盾不知道陛下正憋着一肚子坏水,只到了院子里,便有些气喘吁吁的朝杨广道,“阿摩你早些歇息,今晚我在书房里凑合一晚。”

这还不是怕把持不住破了戒。

杨广心里冷哼了一声,面上只笑道,“阿月,恰好我也有公务要处理,你不是得了父亲发给突厥的招引令了么,可否借给我看看。”

贺盾有点迟疑,身体有点像要放烟花一样,脑袋晕叨叨的,她当真需要静静,“改日再看罢阿摩。”

杨广见她如此,俊面含笑,“阿月,你莫不是怕自己忍不住要对我如何如何罢,我相信你的定力,再者你若受不得我的诱惑,那可不就是伪君子了么?如果是伪君子,那得真伪,否则你如何问心无愧。”

“………………”贺盾:“阿摩,现在不是研究哲学的时候,改日我再与你讨论。”

杨广摇头,剑眉微挑,“你即是受不得诱惑,便说明你其实并不诚心,何苦还要掩盖这个事实,累了你自己。”也苦了我。

贺盾给他饶得头晕,自己进了书房,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你要陪着我熬夜我也不管你。”

贺盾自己推门进去,在案几前坐下来,软手软脚的瘫在上面喘了好一会儿气,趴在案几上等着那波冲击上来的麻痒过去,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跳动着某种音符,让她真的想哼哼出声,要命。

杨广想了想先去洗干净一身的酒气,沐浴一番,穿着居家的宽袍广袖,他自认不差,哪里就不能吸引她半分的注意力了。

杨广进去便坐去了贺盾旁边,笑道,“阿月,我来了。”

贺盾推了推想让他坐远些,没推动,反而指尖微烫心里发颤,心知他是来捣乱的,深吸了口气,索性当真把杨坚的招引令拿出来了,原本她就打算找机会好好跟陛下说说这件事。

杨广看她一脸酡红无力的模样,心悸发麻,心说她真是美。

他被美色所惑,便越靠越近,右手臂便紧紧贴着她的,见她当真把招引令拿出来了,真是气的想将她嚼了吃进肚子里去。

贺盾又抖着指尖抽出了一张地图,摊开来,喘息道,“阿摩,你看啊,原先突厥土地面积辽阔,足足有我们大隋几倍有余,并且兵马强壮,是这一片的霸主,周边的高句丽、契丹、白狼国、靺鞨、百济、吐谷浑、女儿国、还有其他西域诸国等,包括我们原先的北周北齐,都不得不朝突厥朝拜供奉……”

贺盾有点挠心挠肝的坐不住,注意力虽是集中在地图上,但开口说话便忍不住老是想哼,虽是勉力被压回了肚子里,可说话长了难免喘不过气来,声音也颤颤哑哑的,“现在不一样了,父亲把他们打散了,但是阿摩你知道父亲为何会下这道招引书么?”

杨广光是听她说话便麻了半边身子,这时候心猿意马,目光落在她殷红的唇上便挪不开了。

好在他素来一心可以多用,倒还应付得过来,“安抚沙钵略,最好能确定好臣服册封关系,稳固边疆。”

贺盾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点,两人这么挤在一起实在太热了,“对的,阿摩,为了保证边境的长久平和,就必须使敌人臣服,确定君臣关系,册封外加和亲,都很有用,但是阿摩你看这一句,远人内向,乃是关天,罄其区域,相率称藩……阿摩,你看出了点什么么,父亲这些话,意思是政治上的臣服,并不是要领土扩张和经济掠夺,而且他们若来朝贡,父亲也会给予大量的馈赠……”

杨广若有所思,贺盾直了直身体,接着道,“遣子入侍,虽衣冠轨物,未能顿行,而禀训乘风,方当从夏,父亲让突厥人把王子送来长安,不单单只是为了当人质,还要花费人力物力教授他们中原文化,一学学许多年再放回去,可以培养突厥内部的亲隋势力不说,最重要的是,把华夏的文明根植到突厥的土地上去,阿摩,文化改造和文化认同,才是统一与不统一最根本的区别。”

杨广心头微震,贺盾看他俊面上微动,知道他听进去了,心里高兴,喘了口气接着道,“非贪无用之地,害荒服之民,文明根植不进去,领土扩张完全没有意义,一来并不长久,二来容易劳民伤财。”

杨坚给他们封藩封王,但基本保持其原来的组织结构和生活习俗,就地安置,这与后世一国两制的方针是一个道理。

光是这一点上来看,隋文帝杨坚可以说是非常伟大了,此后的大唐,继承了杨坚这种对待外族含育包容的外交政策,唐太宗李世民以被各方外族称为天可汗闻名于世,但大概少有人知道,再过几年,杨坚已经是四方外族眼里的圣人可汗了,他才是被称为天可汗的第一人。

杨广将贺盾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又把招引令拿过来重新看了,再对比自己先前的所思所想,明白她是在教他,心里微动,他为了变得更强大,拿到更多功勋,近来也静下来心来研究一些以前他不以为意的政务,她说的这些虽不是一个皇子该管的,但他现在政治远见确实还不如父亲,要学的很多。

“自然是要先把他们打服气了,再来说用夏变蛮夷的事。”

杨广说完,自己倒是失笑了一声,他不是来跟她做正经学问的,也被她带进沟里去了。

杨广放下看手里的诏书,看她难受得喘气,说完便趴在案几上,指尖粉红,还在地图上一点一点的,心里微微发暖,又将她方才说过的话重新记了一遍,牢牢记在心里了,点头道,“阿月,我记下了,以后也会注意这方面的。”

贺盾点头,有力无气的笑了一声,又想往旁边挪一挪,却发现她已经抵着墙了,偌大一个书房,两人非得要挤在墙角旮旯里,贺盾伸手推他,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不由十分失礼的翻了翻白眼,“阿摩……别闹我。”

杨广捉住她的指尖,放到唇边一个接着一个一一吻过,轻笑道,“贺盾尊者,让本王来检验一下你对道德礼教的忠心。”

贺盾心里喷气,任由他闹罢,权当陪她打发时间。

贺盾闭上眼睛,指头有点痒,心里也怪怪的,猛地又拾起来坐好了,推了杨广一把,甩甩手道,“阿摩,像小狗狗肚子饿了要粮吃一样,你莫要闹了,无聊的话,来陪我背佛经罢,这个以后你能用得到。”

贺盾抽出一本《浮屠经》,乐了一声,摊开到两人面前,盘腿做好了,一页一页读了起来。

杨广:“…………”

书房里油灯烧干,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两人挤在案几后头的角落里,贺盾浑身汗湿神色疲倦的靠着墙壁沉沉睡过去了。

杨广坐在旁边看着已经睡着的人,脸上黑黑红红青青紫紫变来变去,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半响偏头看向外面的天色,不敢相信这一整晚就这么过去了。

天亮了。

本以为会发生什么,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王妃是没力气推开他,任由他在旁边如何行为,但一概如老僧入定一般,一晚上下来把半格子的佛经都读了一遍,《般若波若密心经》翻来覆去念得他头疼,末了还叮嘱他说有一本名为《楞严经》的真经,若是以后有机会与西域胡人打交道,记得打听打听这本经书,是本很厉害的正经,以后他也用得到……

杨广磨牙,心说他那傻大哥找什么江湖骗子买的假药,白白折腾这么一回,他反倒给撩拨的心潮浮动,这一夜过得比一年还耗神。

睡着了。

更不可能发生什么了。

杨广盯着咫尺间这张让他又爱又可气的睡颜,越看越觉得肺管子顶着胃郁卒的疼,可一来揍她没这个念头,骂她也没那个兴头,二来药劲下去后她看起来又不太好,脸上潮红褪去显得有些苍白无色,发丝因为汗湿黏在脸上,一脸倦意,整个人瞧起来狼狈之极,可想而知方才不是不难受,是硬撑着装神装佛了。

杨广半是心疼半是可气,可气之余说不得心里当真还生了丝丝敬佩,郁气在胸腔里凝成一团,四处冲撞,却硬是发不出,他这会儿当真想让暗一出来,陪他武场上发泄一番。

心如磐石,如若青松,任尔魑魅魍魉,我自岿然不动。

她在这上面当真刚硬笔直得登峰造极,可他是她夫君,不能撼动她分毫,真是十分不甘心哪。

靠着墙睡并不舒服,她缩成一团脑袋也一点一点的。

杨广只得给她整理好衣衫,把人从地上抱起来出了书房,暂且忍忍罢,等她醒来再教训她,什么时候风水轮流,换他来做做柳下惠,那便好了。

铭心在外侯了一晚上,见两人出来便迎了上来。

这些年政务繁忙,书房的灯一夜点到天亮是常有的事,铭心倒也没想太多,见他们一人沉沉睡去,一人面色不好,只当是累的,行礼说饭食汤浴都是准备好的,婢女们正候着,直接过去便可。

杨广应了,想起昨日与杨素杨约有一面之缘,脚步倒是顿了顿。

此二人他也了解一些,杨素不用说,文武全才,便是杨约,也颇有可取之处。

杨广便停住脚步,朝铭心吩咐道,“昨晚出了点状况,全仰仗贞县公安成公照拂,铭心你准备些自并州带来的礼物,拿着我的拜帖去公府上走一遭,说我晚间过府拜谢。”

贞县公是杨素的爵位,安成公便是指的杨约,铭心自小跟在杨广身边,算是个京城通,在心里翻一翻,很快便知道这是杨素杨约了,应了一声,又知他们一夜未睡,又劝道,“今日午间还得携王妃一起入宫侍宴,要不要先歇息歇息,杨府这边,改日再登门拜访,杨素杨约不过县公,搁在长安城里官阶也不算高,晚去一些也不打紧的。”

杨广摇头,这两人非池中之物,官阶高,或者再过几年,他还当真不好上门,道谢这种事便需趁热,过了时候,便不是那个意思了,“我们在长安待不了几日,且政务繁忙,你去安排罢。”他想与这二人结交,回并州一回便是许多年,现在走动的机会放在眼前,或可一试。

铭心便不再多说什么,应声去准备了。

杨广抱着贺盾先去了浴池,本是想自己给她洗漱,见她昏睡着不知世事,难得正人君子了一回,叫了个婢女进来伺候她洗浴,人放进温水池子里,洗好又把水放干,擦干身体换上衣服便可,动作轻一些,未必能弄醒她。

杨广嘱咐过,自己去旁边的浴池收拾妥当了,等婢女给她洗好换上干净的里衣,又把人抱回了卧房,拿过些父亲佩戴过的玉石堆在被褥上,见她眉目舒展了一些,心说她这么睡着倒解了些难堪,他昨晚被她伤透了自尊,这会儿当真还没想好该拿什么态度对她。

昨晚的事够他铭记终生的,这时候想起来依然牙痒痒,想咬她,让她疼一疼。

这件事也千万不能泄露出去,百姓朝臣好闻皇家秘闻,晋王妃千里追夫的事明面上无人议论,暗地里却都传笑了好几个月,昨晚的事,若是走漏了风声,可真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一会儿进宫侍宴,大哥也在,昨夜晋王晋王妃两人一前一后提前回了府,这会儿指不定有什么新说法了。

杨广额头突突跳了两下,暗自吸了口气,自己坐去了案几前,暂且把旁的事压在一边,接着看并州传回来的政务。

时值午间,铭心过来叩门说时间差不多该入宫了,杨广便让铭心唤个婢女进来把贺盾叫醒。

“啊?”铭心有些摸不着头脑,以往有阿月在的地方,主上都让他们站得远远的,请婢女来叫阿月起床,认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以往不都是主上自己动手么?”

杨广抬头看了铭心一眼,铭心嘿嘿笑了,不敢再多说什么,听吩咐使了个小婢女进来。

贺盾醒来便觉得卧房里气氛很不对劲,杨广坐在书桌前安安静静处理公务,却存在感极强,不容忽视,没一会儿她眼皮都跳起来了,大概是没睡好的缘故。

铭心说午间进宫吃饭,晚间去贞县公成安公家登门道谢。

贺盾点头表示知道了,穿戴洗漱好,朝杨广说了声早没得应答,见他在处理公务,便也没扰他,自己出去院子里活动了下酸软的身体,她方才洗漱的时候照了照镜子,虽是青黑了眼圈,但精神还不算很差。

然后没一会儿陛下便耳不旁听目不别视的从她身边过去了。

贺盾身上穿着王子妃的正服,梳着端庄的妇人发式,两人本是要一起进宫陪杨坚独孤伽罗用午膳的,两人合该一起走,贺盾再看不出陛下是生气便是眼瞎了。

想想便知道定是因为昨天的事,这下贺盾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不过先道歉该是没错的。

贺盾扶着头上的钗饰,几步追上去,跟在他身边边走边解释,她没睡够,身体又被药折腾了一回,这么一小会儿都气喘吁吁的,“阿摩,昨晚上的——”

杨广额头上纵起些青筋,一把拥过她掩住她的唇,警告道,“暗卫还跟着,你想将本王自荐枕席遭人嫌弃的事喊得人尽皆知么?”

这话说的真是,贺盾心里虽是觉得抱歉,看他神色严峻黑沉沉的说着这样的话,想着昨晚的事还是忍不住乐了一声,嗯嗯点头应了。

昨天的事确实是够离奇的,不过大家没损失什么,该高兴才是,他不高兴,大概是因为昨晚一直逗她想趁机欢爱,她不给,逗累了生气了。

杨广给她笑得耳根有些发热,松了手,也不搭理她,径自四平八稳大步流星的前面走了。

贺盾追上去,“阿摩,对不起。”

她还挺自觉。

杨广站定了,“对不起什么?”

贺盾捧着手作揖,“我对不起你,阿摩,莫要生气了,我错了。”

她一脸期期艾艾生怕他生气,杨广便问道,“你错在哪里了。”

“…………”贺盾纠结道,“昨晚不该瞒着你,主要大哥也没有恶意,我自己能解决,那种时候就没叫你了,总之我错了,阿摩你莫要生气了,我们一起好好的进宫去罢。”贺盾知道昨晚伤了他自尊,但她直觉这个事还是不提的好,提了他的脸会更黑。

笨蛋。

杨广唇角弯了弯,又觉得就这么原谅她有点太简单了,他自小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在她这虽然困难些,但他昨晚受了大打击,势必要找回点夫君的尊严来。

杨广看了贺盾一眼,出了王府,一言不发上了马车,等见贺盾也爬上来,铭心在外驾着马车,便拿了棋子左手和右手下棋,权当打发时间,昨晚折腾了一宿,精神不济,不用猜都知晓他那大哥见面会说什么。

还生气啊。

除了这件事,旁的事他有什么要求她都会应,独独这一件,就让她任性这一次罢。

贺盾坐去杨广旁边,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的懒得看她,便道,“阿摩,我陪你下棋罢。”

杨广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说一步你动一步,还不如我自己动手来的快。”她再这么凑在他身边围着他转来转去,他恐怕撑不了多久便绷不住夫君的威严了。

贺盾知他就是不想搭理自己,只好等他消消气再做打算,或者一会儿出宫路过什么店铺,买个什么礼物送给他,他送给她许多东西,玉佩财物衣衫首饰什么都有,她好似没送过什么给他。

他也不介意别人送他礼物,这次给他挑一件称心的礼物,高兴满意了,总会消消气的。

贺盾想到了个好办法,来了点精神,捏了捏袖子发现没带钱,便又起身坐去马车门边,拉开帘子朝铭心问,“铭心,你带钱了没有,带了的话借我一点,我回府还你。”

“有——”铭心边说边回头,话说到一半,袖子里摸钱袋的手被后头自家主子看得硬缩了回来,朝另一位主上讪笑了一声道,“有倒是有,不过只有几个三散钱,够买俩馒头的。”

那肯定是不够了。

贺盾朝铭心道了谢,又坐了回来,礼物的事只能过后再说了。

杨广看了贺盾一眼,把案几下的盒子拿出来,推到贺盾面前,惜字如金,“拿去花。”

盒子灰扑扑样式简单从外面看不出什么。

贺盾坐过去打开看了,瞧见里面的东西就哇了一声,里面装着一整盒的银子不说,下面还有几把亮晶晶的金豆子,别看只有这么一小盒,可是不小的数目了。

贺盾咧嘴笑了笑,拿了个金豆子,把盒子盖上推回杨广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道,“阿摩我先借来用用,回府还你。”他们寻常也不分这么清,不过这是送礼物,还是用自己的钱比较好,她做医师偶尔也有进项。

谁要她还这个了,他养着她,倒希望她能多从他这拿点东西。

她使劲花他的钱,花的越多,人才越会是他的。

只不知她要钱做什么。

她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杨广又不得不问一句,“这会儿拿钱做什么。”

贺盾见他肯搭理自己了,高兴道,“阿摩,我想买个礼物送你,好让你开心些的。”

杨广心里失笑,压下唇角控制不住爬起来的弧度,把手里的棋子随手扔回棋瓮里,听着棋子与瓷瓮碰撞的声音,朝装着银钱的盒子抬了抬下颌,喜怒不辨地道,“你一个金豆子能买什么,把这些都拿去,别太寒碜了。”两句话就想把昨晚的事一笔带过,那他岂不是太好哄了。

真难伺候。

贺盾挠挠头,她还没想好买什么呢。

进宫侍宴的不止贺盾杨广两个。

年纪最大的当属太子杨勇,最小的汉王杨谅,现在还不到九岁,一家五个儿子,全部都是独孤伽罗所出,杨坚召儿子们一起用饭,席间其乐融融。

夫妻和睦,子孙满堂,就跟普通人家一样。

杨坚独孤伽罗看着儿子们兄弟友爱频频点头,即放心又满意。

这样一家人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吃着饭,很难得,贺盾想到这一家子将来有离散崩盘的一天,就有些提不起劲来,杨家的儿子,诸如杨勇、杨俊、杨秀、杨谅,小时候多半聪慧仁善好学,只是长大后就完全变了。

贺盾知道历史的走向脉络,便也明白根由在哪,杨坚因着五子皆出于同一母,再加上国政不稳,便放心的将儿子们分封藩王,让他们手握重兵镇守军事要地,这样一来,除却最小的儿子杨谅之外,其余人包括太子杨勇、杨广、杨俊、杨秀等人,基本都是常年分封在外,再加上杨坚政务繁忙,时间久了亲情淡漠,山高地远自然也疏于管教。

再者杨坚本身性格使然也有一部分原因,他弟弟众多,相互之间却也不亲近,除却年岁尚小毫无威胁力的杨爽,其余年长一些的怕篡位,年纪稍小的当年反对他篡权夺位闹僵了,其他干脆就是不和的死敌。

无论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杨坚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在处理亲人关系这件事情上,大概是有一定问题的。

独孤伽罗的情况也很类似。

时间久了,五个孩子年岁渐长,差别便越发大了。

当了太子的杨勇逐渐奢侈腐化,想要权利的杨广暗中伺机,杨俊杨秀耽于声色犬马胡作非为,杨谅又被宠得无法无天,必然又偶然,最后一个个都遭在陛下手里了。

这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

她与杨家人相处这么多年,并不希望他们走向末路自相残杀,但她又希望杨广能继承皇位,完成那些伟大的功业,她想要鱼,也想要熊掌,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食不言寝不语,贺盾沉默些,倒也无人发现她的异样。

用完饭一出风仪宫,杨勇便在贺盾杨广面前站定了,朝贺盾规规矩矩做了一个长揖,绷着脸道,“昨日的事弟妹莫怪,皇兄在这里给弟妹道歉了。”

贺盾摇头,“皇兄莫要放在心上,只是这药药力非凡,用久伤身,皇兄你可不能随便用了。”

杨广:“…………”能这样坦坦荡荡谈论这些事的人,也不多。

杨勇听得面色古怪,拉着杨广往前头去了。

元氏兴许是被蒙在了鼓里,这会儿便上前来挽贺盾的手臂,掩唇轻笑道,“原本因着阿月你不得二弟欢欣,长安城里的夫人们还有些起心思想打主意的,昨晚多少人盯着你们俩,不曾想你们约好了似的前后脚溜走了,可是让不少姑娘心碎了,这下流言也不攻自破了。”

贺盾听得有些窘,不过长得好又有军功而且专一洁身自好的皇子,自然是姑娘们心仪的对象,有姑娘想嫁给晋王,是再正常不过了。

元氏轻叹了一声,“妹妹真是让人羡慕。”

贺盾知她是说太子好女色一事,不知如何安慰她,心说陛下也好女色,不过他这人忍耐力好,又心思深沉,为了博得杨坚独孤伽罗的喜欢,登上皇位之前,是不会轻易冒险的。

贺盾鲜少有和女子打交道的经验,能参考的也只有冯小怜一人,可冯小怜现在已经变成相对自由独立的女性了,和元氏情况不同。

贺盾想了想便道,“皇嫂若是得空,等我去了并州,无聊了便给我写信,我们做个笔友也不错。”

元氏笑应了,言语间越发亲近,两人一路走着出宫,等到了宫门前,已经落后杨广杨勇一大截了。

杨勇拥着杨广往前走,大力拍了拍杨广的肩膀问,“怎么样,兄弟,谢谢不用说,不用跟大哥客气,这回你可是开窍了!”

杨广:“…………”说了也没人会信,不过这件事他除了认下别无它法,让人知晓堂堂晋王连一个中了烈性春[药的人都撩拨不上床,这件事大概可以当做千古奇谈载入史册了。

杨广只笑应着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杨勇当他是害羞,越发乐了,后头跟着的杨谅凑上前来,好奇问,“皇兄你们在说什么?二哥,我一会儿可以出府找你玩么?”

小孩被拘在宫里,每日都想方设法要出去。

“小屁孩别问那么多,说了你也不懂!”杨勇一把将九岁大的小鬼头扛起来,大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摇头摇得煞有其事,“别闹你二哥,你二哥昨晚被榨得不轻,眼睛都还青黑着,走!大哥带你玩去!”

甭看杨谅年纪小,闻言倒也嘿嘿笑了起来,扭着脑袋朝自家后头站定了的二哥挠了挠脸,大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不就是生娃娃么,嘿嘿!”

“小子你知道的倒不少,比你二哥强多了!好样的!”

杨勇忍俊不禁,在杨谅屁股上拍了一下,笑话了杨广一句,扬长而去。

元氏在后头看见了,匆忙与贺盾告辞,追着去了。

杨广停下等贺盾,见她自觉跟上来,也不若往常那边握着她的手出宫,径直在前头走着,他习武,耳聪目明,听她在后面走得慢,他就慢些,她走得快,他便也快些,总之两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五步左右,他就在前头听着她脚步越来越快,追不上不一会儿又慢下来歇歇,接着又追,心里想乐,这么走着倒也不无聊,乐在其中。

贺盾追了一会儿便发现陛下是故意整她的,纠结地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心里大逆不道的说了声幼稚,又忙追上前去了。

此去杨府并不远,再加上时候尚早,几人是走着去的。

大兴宫外围十二坊,商铺林立,东西琳琅满目什么都有,贺盾想着要买礼物的事,就在后头边走边看,她也没什么绣技,不然像寻常女子一般,给他绣个钱袋子,腰带什么的。

杨广去了前头一些的书肆里,铭心在后头忍笑忍得辛苦,“主上您这没心思看书,还不如大大方方陪着王妃逛街,看看王妃都要买什么,属下看她就盯着男子的发冠笄簪玉佩看,想来是想买给主上的。”

杨素善文,写得一手好字,杨广让店家把镇店之宝拿出来,倒也寻到些好东西,一方蜀地且砚,石质温润如玉,叩之有铮铮金石之音,色泽紫黑澄凝,肤理缜密,还算上品。

杨广让店家包起来,在店里四处看看,这位就好挑一些,专门捡着贵重的字画器物便可。

贺盾挑了半响没个合适的,实在是陛下生来富贵,见多识广,能看入眼的就少了。

“他对你不好么?”

贺盾正在玉器店里挑挑拣拣,听这嗓音有点耳熟,抬头见面前站了一个青袍男子便呆了一呆,难怪声音听着耳熟,她用这嗓音说了大半月的话,不耳熟就奇怪了。

战神这话问得奇怪,贺盾一边行礼一边想,突地就想起二月曾经说她能看见自己的模样,心里就懵了一下,随后真是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她当时救完人回去就一直昏睡,压根忘了后续的事,否则一个人醒过来是十几天以后,你身边的老仆人却说你一直好生生活蹦乱跳的,还满身插箭的自己从死尸堆里下来了,给自己医治,并且行为古怪,换谁谁都要心疑十分了。

更何况他有可能见过她的样子了,贺盾有点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她身上的事太过离奇,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长安城大概少有不认识李崇的,不一会儿店铺里的人都走光了。

贺盾舌头有些打结,埋头道,“见过将军。”

李崇定定朝贺盾做了个长揖,郑重道,“李崇谢过公主救命之恩。”

这当真是猝不及防,贺盾四处看了看没看见杨广,心说这下承认不承认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贺盾连连摆手道,“小事一桩,将军不必多礼。”

两人虽是相离有五步之远,但贺盾就是觉得战神身上的气势和压力不容忽视,贺盾正想告辞,便听李崇道,“救命之恩,李崇当倾力相报,李家在皇上面前还有些薄面,某知公主与晋王乃是两国联姻,公主若不喜晋王想另觅良君,亦或是不想拘于闺阁后宅欲在朝为官,李崇愿助公主一臂之力,便是这些都不是公主所愿,晋王非池中之物,他日公主有用得上李某人,公主自管开口便是。”

不愧是门阀弟子外加战神,连杨广有图谋都看出来了,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话不能乱说。

贺盾连连摆手,李崇朗笑了一声,又郑重行了一礼道,“李某自知与公主年岁不相当,并无非分之想,公主莫要怪军人言语莽撞,他日公主若有用得上李某的地方,自管开口便是,李崇定当竭尽全力。”

贺盾连连摆手,抬眼见门边杨广进来了,真是如蒙大赦,立马跑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袖,呼了口气道,“阿摩,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李崇坦荡自如并不避退。

杨广不怒反笑,好大的胆子。

论资历辈分,杨广该给李崇行礼。

论身份地位,李崇该给杨广行礼。

铺子里空气都要凝滞了。

贺盾见他们相站而立,一人不疾不徐从容不迫,一人面沉如水喜怒不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说他们难道会打起来么?

打起来她就站在一边喊你们不要打了,将军你住手,阿摩你住手。

呃。

贺盾有些囧,摇摇头飞快地把脑子里荒诞的场景扫出去,站到杨广面前,郑重朝李崇行了一礼道,“多谢将军厚爱,先前的事,只是贺某人想做的事,与将军并无关碍,将军不怪贺某人贸然唐突,贺某人已是感激不尽,小事一桩,将军莫要放在心上。”李崇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换做是谁,能救都会救,实在不必要将这样的事记挂在心上。

贺盾说完,又想大概李崇是不想欠人恩情,便又接着道,“如若将军心有挂念,不若闲暇时把将军这么多年来征战沙场的心得经验著书成册,留给后辈借鉴学习,我与晋王也能从中受些启发教导,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李崇一愣,随后朗笑出声,朝贺盾行了一礼,却是一卑一尊,用的是对皇子妃的礼数了,“王妃之言,李崇记下了,王妃先前的事,李崇指天发誓,绝不与第二人提及。”

李崇端的是心胸豁达光明磊落,言毕便又朝杨广行礼,眼里赞赏之色一闪而过,坦言道,“不曾想晋王与王妃感情甚笃,方才是李崇唐突了,冒犯之处还请晋王海涵。”

杨广上前扶他,处在他们这样的位置,不怕遇见小人,怕的是正人君子。

杨广笑道,“不知者不怪,将军言重了。”

两人相视一笑,便再无多话,李崇走后,贺盾着实舒了口气,她想起杨广先前的提醒,这时候就分外庆幸李崇达奚长儒都是品性极为端正的人,否则当真有人起了心思以为她是能腐骨生肌起死回生的妖怪,麻烦可就大了。

杨广见自己的妻子还看着李崇的背影出神,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便遮去了她的目光。

他这会儿倒觉得正人君子也不全无益处,至少像李崇这样的,因着年纪相差过大,再加上看她已为人[妻,克己守礼,只言片语中看出贺盾无它意,说放手便放手了,往后只怕连多看贺盾几眼都不会了。

易地而处,换做是他,他自认做不到。

好在他在她女子身份暴露之时便将人娶到了家门里,否则这样的事只怕会更多。

杨广看着面前身形娇小的女子,目光暗了暗,心说真是非得要看紧些才行,尤其是这些中年鼎盛沉稳睿智文韬武略的老男人。

这件事可算是解决好了,贺盾长长舒了口气。

杨广看着她沉声问,“若不是十一来报,这一下午你是不是便打算和他站在这互诉衷肠了。”

这是疑心她红杏出墙了,贺盾真是冤枉,忙解释道,“阿摩,你误会了,我是晋王妃,这种时候话都不好多说的,前前后后我就说了两句话。”

杨广微微眯了眯眼睛,笑问,“李将军一表人才,年纪与你其实差不了几岁,他对你诚心剖白心意,阿月你心里就没有一点高兴么?”

什么叫剖白心意,她压根就没看出李战神对她有什么心意,不过是心思太正,一心想知恩图报罢了,贺盾摇头道,“阿摩,你问这个不是白问么,若当真被人告白,想必应该是高兴的,不过我心里没什么感觉,李将军君子坦荡荡,阿摩你也莫要胡乱揣测了,我给李将军要了兵书,等拿回来,阿摩你好好学习学习,咱们以后多打胜仗。”

杨广听得想笑又想气,心说也对,就她这石头精,能理会得到就奇怪了,李崇来说这么一通话,是不了解她。

毕竟没认识多长时间……

杨广想着忽地脸色微变,心跳呼吸都凝滞了,走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沉声问她,“你老实交代,你在他们身体里待了多久。”

这没什么好遮掩的,她的秘密他全部知道了,贺盾回道,“达奚长儒将军就一会儿,李将军就长些,十几天的样子。”

十几天,这意思是说她昏迷了十几天,就在李崇的身体里呆了十几天。

杨广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脸色铁青发黑,“十几日,你在一个男子的身体里待了十几日,你——”

这也要计较,贺盾看他脸上黑沉得能滴出水来,简直没话好说了,半响挠挠头解释道,“当时他伤很重,濒死的那种,非得要这么长时间才行。”

“那你定是替他吃食住行,洗漱沐浴了!”杨广秉着呼吸问,“你把他看光了?碰过没有!”

人命关天,他竟还有闲心计较这些,真是……

贺盾看他怒目切齿的模样,真是又怕又想气,只鉴于他在生气,她不想火上浇油,便只好闷闷解释道,“我都是靠阳光和月光修补身体,根本用不到那些,再说我也不会亵渎战神的身体,除了惯常的处理伤口之外,不方便的地方时候我都闭眼离体,长生帮忙弄的,阿摩你莫要生气了……”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那就是没有了,杨广松了口气,让她在外行医帮忙处理伤口已经是极限,再多是不能了,他会嫉妒得发狂。

贺盾见他脸色还不好,站着一言不发目光又黑又沉,大概肚子里又藏着什么坏水,她也有点生气,这种气又和当初被宇文赟气到很不一样,心里很闷,本来就没什么精神,这会儿更提不起劲了,要是她当真碰过,或者看过,他是不是要吃了她。

贺盾把方才挑选的玉佩递给他,道,“阿摩,这个送给你。”

拇指大小的羊脂玉,晶莹剔透,晶莹润泽,重要的是一面有些天然生成的纹路,清风拂过龙竹,独特又好看。

杨广接过来,心说方才她说没看过李崇的身体已经是天大的礼物了。

贺盾看他接过去也没多看,心情也没什么起色,心里更闷,抬头就红了眼眶,“阿摩,我方才要是说看过,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洁,不配当晋王妃,要杀了我。”就算不杀,那肯定也是不高兴想骂她。

她眼里水汽氤氲,挂在眼眶里一不小心就会汇集成珠掉下来,杨广哑口无言,心说她怎生还倒打一耙,又实在扛不住她这样,手一伸就把人揽来怀里了,不住道,“莫哭了莫气了,阿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舍得,莫气了,再说你是救人,天大的好事,我也相信阿月你的品性,方才就是想茬了。”杨广心说冤孽,他可算找着贺前辈的厉害之处了,她红一红眼眶,他心里跟针扎似的难受,这等违心之言都说出来了。

贺盾心里不信,抬头看他,说话就带了点鼻音,“真的么?”

杨广好笑道,“当然是真的了,不然我直接休了你了,还有闲工夫在这哄你。”事实上休了她大概也是做不到的。

原来是误会他了。

贺盾有些不好意思,飞快地抹干净眼泪,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高兴问,“那阿摩,你不生气啦!”

杨广看她眼里还有水汽,却已是雨过天晴起来,只觉中心受了一剑,彻底没了脾气,“你这就不哭了?装了阀门收放自如啊你。”

这她怎么知道。

贺盾眉开眼笑道,“我不知道,它想流,就流出来了,不想流,就没有了。”

杨广失笑,握了握她的手,不放心又叮嘱道,“那以后再遇上有人与你剖白心意,你不要多话,让他来找我,听见了么?”

他这是想太多了。

贺盾摇摇头,又点头,方才要说话,听得门外铭心忍笑的轻咳声传进来,“主上,掌柜问属下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做生意。”

贺盾知道他们在这耽搁久了,忙拉了他道,“阿摩,我们快走罢,没得耽搁了正事。”

杨广嗯了一声,让铭心付了些钱,握着她的手往杨府去了。

杨素杨约是弘农杨氏之后,祖上世代为官,祖父杨暄任职北魏谏议大夫,父亲杨敷任职北周骠骑大将军,杨家的家世虽是在宣帝宇文赟的时候没落了一些,但百年权贵之家的基业和风范还在着,府邸宽大气派,比之晋王府还精美豪华三分。

门房进去通传后,杨素杨约都出来相迎,贺盾杨广朝杨素杨约道过谢,杨素留他们用晚饭,杨广自是应了,说府里收了坛好酒,正巧取来,杨素大笑说不醉不归,铭心听吩咐,回王府去拿了。

因着先前拜帖的时候并未说晋王妃会一同前来,杨素事先无准备,这会儿便使下人去请妻子郑氏过来陪客,岂料婢女去了又期期艾艾的回来了,禀报说她被夫人轰出来了,说她今晚有要事要办,一会儿一并过来请安,这会儿莫要去打扰她。

杨素是气的脸色铁青,杨约在旁边看着笑,贺盾也是忍俊不禁,隋唐这时候对女子宽泛一些,又加之是同僚子女,家世相当,女子的思维相对来说就自然活泛一些,像独孤伽罗,因着见多了家里父亲妻妾相争,姐妹间你来我往的后宅事,嫁于杨坚的时候便要求杨坚忠贞不二,夫妻同心这么多年也相敬相爱的过来了,有皇帝做表率,朝廷大员的夫人们对家有妻妾的丈夫,有些微词便很常见了。

贺盾原先没见过杨素,闲暇时却也听铭心八卦过一些京城里的事,对郑氏有耳闻。

贺盾忙朝杨素道,“大人莫要多礼,您与殿下下棋,我与少卿大人在外间喝茶说话即可。”

杨约也不乐意看他们下棋,闻言便说带贺盾去听涛小筑玩,领着她出去了。

杨素见两人一前一后出去了,看着杨广倒是笑了一声,执黑棋落了一子,怡然自得谈笑风生,“男儿当志存高远,何必拘泥于男女之情,儿女情长,英雄志短,我在旁看着,你为把太史令娶回家,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杨素性情不拘小节,很对杨广的胃口,杨广听他这么说,应了一声,推心置腹,“认识的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大一点懂事了,又泥足深陷,来不及收手,只好多费点心思。”

“也罢,纵是儿女情长,也未必就不能成事。”杨素风流不羁,听他年纪少小却颇多感慨,倒是乐了一声,不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转而说起了朝中政事,“吐谷浑太子魁王坷来信图谋其父吕夸,想执吕夸投降隋朝,朝皇上求援,这事阿摩你怎么看,阿摩你说说皇上会不会接?”

杨广掂量着棋局,杨素棋风凌厉,又诡辩莫测,难得的棋逢对手,“不会。”

杨素来了兴致,问道,“为何?”

杨广知他是在考量自己,便也拿起了十二分精神,思量道,“先前看了父亲给沙钵略的招引书,略知一二,父亲言盖天地之心,爱养百姓,和气普洽,使其迁善,其中真意是想教化蛮夷,别说魁王坷只是想杀其父篡位,请求父亲发兵援助,便是当真擒着吕夸来了大隋投降,父亲也不会接受的,子叛父为不孝,臣叛君为不忠,魁王坷此举乃是十恶不赦之罪,父亲说要以孝治天下,必定不能接受这等弑父的行为。”

杨素赞道,“然也!”

棋盘上勾出天罗地网,与杨素对弈,可大开大合不必遮掩什么,两人皆是兴致颇高,排兵布阵直至入夜,杨广三战三败,皆是略输半子。

下人们来了几次,也不敢相扰,杨素将棋子放回棋瓮里,意犹未尽,“可惜阿摩你镇守并州,不得在长安多待,否则定要时时与你下棋畅饮一番。”

总会有回朝的机会,杨广与杨素相视一笑,并无多言,起身一并往小筑去,在外候着的仆人也忙去安排酒食了。

贺盾与杨约在院子里玩,杨约不乐意陪她这臭棋篓子下棋,听贺盾说琴棋书画什么才艺都无,起先以为她是自谦,后来让她试了一下,果然一样不行,坐在贺盾对面笑话了半响,最后索性自己拿了一根横篴,呜呜咽咽吹了起来,权当是给贺盾点个消遣了,“给你来段晚棠秋。”

他笛子吹得非常好,婉转悠扬,凄婉哀绝,听得贺盾沉浸其中半响都回不了神,浑身被电击过一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再加上这原本便是根据蔡琰离骚体《悲愤诗》谱写的曲子,记起歌词,就更让人动容了,贺盾是又羡慕又赞叹,“惠伯你吹得真好。”

杨约不以为意,一摆手,下人便上来将笛子拿回去收起来了,贺盾见这下人有些战战兢兢的,他又不苟言笑,等仆人下去了,便问道,“惠伯怎么府里的人都很怕你,比怕你大哥还怕。”

杨约喝了口茶,自己在旁边的水盆里净了手,不以为然地道,“阿月你不知道,我因为身体的缘故,自小便遭人非议,府里的人暗地里说闲话,朝中的同僚总有一些个不知趣好踩人的,若不是大哥这十几年来想方设法挣功勋,把我拉扯到公爵的位置上,族里这才没话好说,如果不是大哥护着我,我还不知是什么样的,我在外话也少,装得高深莫测些,便少有人敢惹我了。”

他这般豁达,提及自己的身体也不见怨怼,想来是已经看开了,贺盾开口就想说看看,话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自己是医师,并且与杨约投缘,想给杨约治病,但陛下因为看别人身体的事刚刚还发过一通火,毕竟成了亲,不是一个人了,凡事都要商量,她还是等回去与阿摩先商量过再来,不过想想都知道阿摩定是不准了,不过她可以把自己的师父张子信老爷爷请出山,这次她再敢自作主张,定然会死的很惨。

贺盾便朝杨约道,“惠伯,你不介意的话,我请我师父张子信来给你看看。”贺盾总觉得病这个东西,得坚持不能放弃治疗,看一看虽然有可能会伤心一回,不过万一能治好,前面吃的苦也就不算白费了。

杨约倒是看得开,朝贺盾拱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我介意什么,你自管请来便是,只是若当真治好了,我大哥要是要感谢你,阿月你手下留情,少宰我大哥一点便是了,哈哈哈!”

他眼里的笑意真诚又坦荡,哪里还有对着下人外人那般严肃沉默的模样,贺盾知他心里其实并不抱多大希望,或者治不好治得好并无关碍,这么说只是接受别人的好意,自己也过得轻松自如,贺盾很喜欢这个孩子,心里就暗暗下了决心,打算明日一早便去城郊请张子信爷爷。

杨约便说要教授贺盾吹笛子,“阿月,你这样一样才艺也无真是不大好,来来,我教你,哪天晋王要是累了,阿月你给他吹上一曲欢快的小调,也能让他高兴高兴不是。”

贺盾想想也是,再加上她实在羡慕杨约吹得好听,就点头应了。

贺盾便让杨约教授她吹笛子,笛子这时候还叫篴,那种最简单的七孔横笛,短的,杨约说她初学,吹这个不费力。

杨约头一次为人师表,教得便格外认真,贺盾一直都是个好学生,学什么都十分投入,不过结果不怎么地,贺盾吹得腮帮子疼,好歹是吹出了声,贺盾这可是太高兴了,成就感爆棚,惹得杨约笑她说别高兴得太早,吹出调子才算厉害。

贺盾兴致勃勃,但也仅此而已了,一两个时辰过去,她吹的头晕,宫商角徵羽分得清了,但音符是一个一个单独分开的,断断续续连不成调子,院子里有一颗长青松,上头的鸟不堪其扰,纷纷飞走了,大概也是听不下去了。

杨约笑得捶桌,“阿月我猜到你为何是相士出生了,你走其它道,完全灰茫茫看不见前程啊,要才艺没才艺,竟是连绣花都不会,要长安城里的姑娘知道晋王妃是这么个无才的摆件儿,可是要呕出几斗血的。”

贺盾嘿笑了一声,又接着唔唔吹起来,杨约听了一会儿,忍笑说天色晚了他去上个茅房,顺便看看饭食安排的如何,叮嘱她在这好好练习,一会儿他回来再检查课业。

贺盾一来是真想趁机会学好一门技艺,二来是听着杨约吹着好听心生艳羡,这听涛小筑四周空旷,院子里也没其他人,不扰民,贺盾便也老实应下了,她自己吹得认真,浑然忘我,周围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

杨素杨广恰好过来,在外头止步没进去,他两人在才艺上都有些天分心得,林林总总靠分析知道这是一曲晚棠秋,杨素直笑,“难怪与慧伯投缘。”

纵是杨广有心想替妻子挽回几分颜面,这时候站在外头,也实在开不出口来,贺盾咯吱咯吱的把一首凄婉哀绝寄托悲苦思情催人泪下的曲子吹得如此骇人,实在是亘古未有。

杨广听她锯木头一样断断续续吱吱呜呜,实在听不得了,进门好笑道,“阿月,你怎么想起吹拉弹唱了,莫吹了,要用饭了。”

“杨大人,阿摩,你们来了。”贺盾脑袋因为缺氧发晕,见有人来了,按了按发胀的脑袋,把小木笛擦干净搁在桌子上,杨约抱着酒坛子进来,见状就笑道,“算是送给阿月你的见面礼,阿月你拿回去勤加练习,听说晋王也是个中高手,怎生不教你一二。”

“忙。”贺盾嘿笑了两声,实际上因着杨坚独孤伽罗不爱音乐,便教导儿子们远离这些靡靡之音,陛下纵是喜欢,也不会花时间在这上头,再加上政务繁忙,这两年都在外奔波,府里的乐器都堆满了灰尘,以后大概也没工夫碰这些的。

贺盾听说过杨素与夫人郑氏关系不好,时常吵架,不曾想已经闹得这么僵硬了。

郑氏是恭恭敬敬的行礼,说有好事要请杨素晋王晋王妃一起去看。

杨素大概是很了解郑氏,加上和郑氏关系紧张,看郑氏一脸笑吟吟的模样,便没有应,只说她要用饭便坐下来一起用,不用便回后院去好生待着。

郑氏偏生就是看着杨素笑,说是大冬天的,院子里花开得艳丽,是个奇观,请大家伙一起去赏景。

冬天开的花很多,腊梅之类的都很常见,虽然郑氏是笑吟吟的,但贺盾就是觉得气氛很不好,他夫妻二人之间的这个气氛,很不像是要去赏花的。

贺盾猜他们可能有家事要说,不便相扰,便起身朝杨素道,“大人你有事要忙便快去,不必管我们,过些时日我和阿摩再登门拜访。”

杨广便也起身,温声道,“处道你有事便去忙,天色也不早了,我和阿月先回去,待启程那日我再做东宴请你与惠伯。“

杨素脸色有些不好,郑氏却没看见他一般,径直就快步上前来挽了贺盾的手,笑着挽留道,“王妃头一次来,妾身还未与王妃说上话,怎么就走了,还是再留一留罢,我们也好说说话。”

这要如何是好,看起来气氛真是很不妙。

杨素看着郑氏,摆袖起身,面色不虞,“你故意挑这个时间来,想来这个事情定是你十分称心如意的,事无不可对人言,便是晋王看了又如何,你当我不敢么?”

“妾身不会让夫君失望的。”郑氏说完便挽着贺盾往外走。

杨素朝杨广道,“让阿摩你见笑了,既然我夫人盛情邀请,阿摩阿月你们现在走了,反倒显得生分,如此便与我走一趟,我杨素没什么事是见不得人的。”

杨广并不想参合,免得影响两人的交情,现在强行要走又太过刻意,便哭笑不得朝杨素摇头,“无碍,你我兄弟相交,处道你不必这么多礼数。”

郑氏是个很漂亮的女子,脸上的笑一直没落下去过,贺盾却从她挽着自己手不自觉捏紧的力道上感觉得出,她不是如面上这般淡定自如,也不是真正的开心。

杨素妾室成群,有些是武帝宇文邕赐给他的,有些是朋友送的,他不但来者不拒,偶尔也会自己从外头带些回来,亲朋好友连带着现在的杨坚,赠送赏赐的时候都会投其所好。

渐渐的府里的人数就庞大起来,有名份的妾室数量就不少,歌姬舞姬还有专门的院落,便是身旁的婢女也十分的貌美动人,这一路往后宅走去,虽是晚间,但当真是月下清辉中美人栩栩,百花齐放。

郑氏松了手前面走着带路,走得脚下生风,是个要强的女子。

杨约抄着手在后头和贺盾慢悠悠走着,见前面大哥走得虎虎生威,凑到贺盾身边低声道,“无非就是些后宅里巫蛊栽赃的阴私,只是这次嫂子这么闹,我哥定会大发雷霆,嫂子要吃苦头了。”

贺盾摇头,夫妻间闹成这样,在这个时代总是女子要吃亏一些,郑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大概是已经忍受到极限了。

越往里走杨素的脸色越发铁青,直到几人停在一个精致的胡畔小院前,院门边两个青衣丫头慌忙行礼,随后埋头小快步站到郑氏后头了,地上躺着两个素衣丫鬟,已经昏睡不醒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丑素来不外扬,大概是宗族观念限制了男子的想象,甭说是杨素杨约自己家的人,便是如杨广,看着窗户纸上映出的人影身形,听着里面隐约的男声,面上也露出了诧异之色。

里头的人大概也听见了响动,似是慌乱间站起来带倒了什么东西,乒乒乓乓的撒了一地,乱成一团。

时代文化背景太复杂,贺盾很多时候并不是很能理清这个时代的感情纠纷,就比如郑氏,她一手主导了这一切,这时候冷眼看着,看似强悍凌厉,但眼里却没半点高兴,凄凄惶惶的。

瞥见杨素脸色铁青,似乎又镇定强大起来,口里冷笑道,“挑着时候做事的人可不止妾身一个,杨公今晚设宴款待晋王,府里上上下下谁人不知,晋王不来,妾身还逮不着这个机会了。”

杨素大怒,一脚就踹开了门,怒喝道,“把人给我揪出来!”

身后跟着的仆人连滚带爬地滚上前头,将里面的男女擒拿出来了。

女子一身素雅的纹绣衣裙,远山黛眉,肤色素净,五官眉眼自带薄雾轻愁一般,楚楚可怜,此时指尖紧紧捏着袖子,不住朝旁边被扭压着的少年看去。

杨素大怒,“把人捆起来!”

男子身形单薄,起先被摔在旁边的石阶上,光线太黑,众人也看不清楚是何等模样,仆人们大力把人拽起来捆成一团,中间许是力道大了,贺盾只听得咔嚓的响声,知道他是肩膀被卸脱了,这人却是有些血性骨气的,一声闷哼声过后就再没吱过声,听着是个少年人。

下人们忙点了烛火,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明亮如白日了。

女子心疼情郎,再镇定不了哭喊了起来,哭得肝肠寸断泪流满面,挣扎着就要往少年人这边扑,少年人却喘着气一摆手道,“倩娘莫慌,我无碍。”

杨素越发火冒三丈,上前当胸便踹了他一脚,直把人踹得当场退出五步去,暴喝道,“竖子何人,好大的胆子!给我拉下去乱棍打死!”

少年人被压得跪在地上,疼得脸上落汗,却强自镇定地爬起来跪直了,抹了抹唇角溢出的血,抬头回道,“小子李百药,见过杨大人,事到如今,是杀是刮任由大人处置。”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容貌身形,年纪似乎还不足二十,一身蓝衣,神仪隽秀,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形象,目光里稍有慌乱,但尚属镇定。

人贺盾和杨广都认识。

贺盾先是呆了一呆,接着有些哭笑不得,她知道记载上杨素的女人与人私奔有好几个,却不知这里面有李百药,是李德林大人的儿子,这孩子小时候便体弱多病,他祖母疼惜他,才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

“你倒是个硬骨头。”杨素走到了李百药面前,仔细看了他的容貌身形,问道,“李百药……那个七岁解属文的神童李重规?”

李百药脸上微微诧异,似是想不通杨素这时候缘何还有闲心问这些,却还是神色灰败地回道,“正是小子。”

杨素围着他踱步了两圈,摆袖在旁边的石桌边坐下来,因为暴怒起伏不定的胸膛倒是平复了不少,示意旁边的仆人道,“把人解开。”

仆人先是呆了一呆,回过神忙听吩咐解了绳子,李百药似是想道谢,又想道歉,嘴唇动了动,却并无多话,面如土色地跪着听凭发落。

杨素沉吟道,“我听闻你擅属文,博闻强记,诗词律法样样皆通,你且写篇文自述一番,若让我满意,我便饶你死罪。”

杨素随即吩咐下人摆上笔墨纸砚。

贺盾虽是先前便知道杨素这个人很惜才,这时候亲眼看着这一幕,却也跟这满屋子的人一样,即觉得荒诞不可思议,又有些啼笑皆非,杨素这个人实在是,像画里面走出来一样,很独特。

旁边候着的丫鬟仆人是连话都不会回了,半响才回过神急忙忙去准备东西,郑氏不可置信的看着杨素,神色跟见鬼也没什么分别了。

李百药亦是无比震惊,但他确实是有名的大才子,生死关头,才思泉涌,当下便洋洋洒洒写了一篇长文,不过一炷香的光景,便收笔递给杨素了。

杨素看完,脸上虽还是冷若冰霜,贺盾却没错过他眼里闪过的赞许之色,他看的时间比较长,像是来回看了几遍一般,搁下手里的纸张本是想说话,不知为何又一言不发了。

院子里就只剩下了那女子被堵着嘴的呜咽声。

好一会儿都无人开口了,院子里极其宁静,只听得火把烧油的滋滋声,杨约也去拿李百药的文章看,只他约莫是见杨素不开口,便抱着手臂站在一边,闲闲随意地看着,事不关己一样。

贺盾等得有点急,见郑氏朝她二人这边看了眼,又转向杨素冷笑不止,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说该不会因为有她和杨广在场,杨素面子上过不去,反倒不好开口放人了罢。

那他们是坏事了。

杨素这个人,胆子大得很,这时候他硬说要打死李百药,便是在杨坚那,这件事只怕也得不了了之。

杨素惯常张扬,不会因为他是官身便放过他的。

贺盾这时候站在杨广身后,本就精神紧绷,一直专心注意着杨素的神色,见他果然不经意朝杨广扫了一眼,眼里有犹豫之色,知道十之八[九是她猜的这样,心里顿时焦急起来,乘人不注意,伸手戳了戳杨广的脊背。

贺盾等了一会儿不见杨广有动静,以为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就用指尖在他背上写字,救百药,他是李德林的儿子。

杨广心说就知道会这样,被她在后头戳得腰眼发麻,眼里无奈之色一闪而过,想了想心说也罢,开口朝杨素道,“处道听我一句,我原先也看过百药的文章,清正雅致,说文道理引经据典,涉猎之广连大儒刘凌等人都自叹弗如,他确实有才学,今日你我相交乃是喜事,不若便放他一马罢。”

他自是看得出杨素起了惜才之心,没有立马开口求情,是还在掂量利弊,李百药是太子东宫舍人,并且是个忠心耿耿的正人君子,德才兼备,他这等年纪便对朝政见解独到,常有惊人之言,不能为他所用,他日便是一大劲敌。

他与杨素今日也算心心相交,有些事虽未言明,但杨素此时犹豫,十之八[九是和他一样的估量。

只今日有贺盾在,加之这事有利有弊,暂且缓缓罢,她在后头一个劲挠他,他再不开口,她就要自己上了。

杨素看了眼杨广,眼里倒是有些动容赞赏之色,却并没有立刻应下。

贺盾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一介女流说话没有分量,见杨素不应,心里着急,就只一个劲的在杨广后头使劲挠,示意他再加把劲劝一劝。

杨广心里失笑,朝杨素拜了一拜,又再拜道,“请杨公网开一面。”

李百药十分动容,倩娘被捆着手不住朝杨广磕头跪拜。

杨素大手一挥,让仆人把倩娘放了,朝李白药朗笑道,“你少年得志才学非凡,做些荒唐事也正常,此事吾便不与你计较了,你与倩娘即是郎情妾意,我便把倩娘赠送于你,你往后还得好学上进才是,莫要耽于玩乐荒废了。”

贺盾在后头长舒了口气,自杨广背后探出个脑袋来,眉开眼笑,心说李百药本身有真才实学在,秉性耿直純善,随着年岁渐长还越发勤勉刻苦,颇有建树,便是后来的唐太宗,对他也重用欣赏,不会让杨素失望的。

这么一来可谓皆大欢喜,李百药和倩娘死里逃生不说,还得相守,两人大喜过望,不住朝杨素杨广拜谢。

杨素摆手让他们走了,李百药郑重地朝杨素行过礼,又朝杨广长揖道,“晋王大恩,百药铭感五内,他日定当结草相报。”

杨广摇头示意他不必多礼,李百药又拜了三拜,这才携着泪如雨下不住朝杨素磕头拜谢完的倩娘一道离去了。

郑氏不可置信地呆立在一旁,待倩娘人都走了,忽地朝杨素骂了句没骨头的王八蛋,肩上的披帛也被摔在了地上,气急败坏得脸色都青了。

杨素想起郑氏,刚缓和的神色又重新黑成了锅底色,想是碍于杨广贺盾在场才没有大发雷霆,“郑氏枉你生于书香世家,竟是口出恶言,这等污言秽语都骂得出口,简直是斯文扫地。”

“你以为只有你读过书允文允武啊!我就骂你怎么了!我还要咒你!”郑氏冷笑道,“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

郑氏骂完便扬长而去了。

杨约这下也变了脸,杨素气得脸色铁青差点没当场厥过去,他寻常带兵治下严格,赏罚分明,没有哪个士兵不服,偏生娶了个妻子,真是把他肺给气穿了。

这女子着实泼辣了些。

杨广摇头,朝杨素道,“些许小事,处道莫要气坏了身体,我和阿月先告辞,改日再酒楼相约,介时不醉不归。”

杨素面色缓了缓,苦笑道,“家门不幸,让阿摩看笑话了。”

杨广摇头,“各有各的苦处。”郑氏是恨杨素妾室歌姬众多,他的妻子是完全不关心这些,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了。

杨广与杨约道别,让他留步,回去劝劝杨素让他别闹得太过分了,自己领着贺盾出了杨府,这里离王府也不远,铭心先前便回去了,还没到来接的时间,两人便走着回家了。

现在时间晚了,巷道里没什么人,走起来便十分清净,他两人今日穿的厚,这么走着也不算冷,杨广握着贺盾的手把玩,边走边想事情。

贺盾却是想起杨约的事情来,组织了下语言,这才朝杨广嘿笑道,“阿摩,我方才牢记阿摩你午间的教诲,今日强忍住了想给惠伯看病的念头……”

贺盾见杨广停下该脚步,只看着她不说话,厚着脸皮接着道,“阿摩,我是不是很合格的晋王妃,嘿嘿,但是阿摩,我明日一早出城去渔村请张子信爷爷来给惠伯看病,好吗?”

贺盾说完怕他不答应,在他面前边倒退边连连作揖,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了。

杨约哪里有疾杨广岂会不知,原本要一口回绝,又见她双目澄澈,好似看病便是看病,看哪里都是一样,哪里都该看一般,心里卸了口气,拉了她一把,让她站定了免得摔着,无奈道,“晨间凉,再者明日一早李德林定会携李百药登门造访,你不若下午再去,若我得空,我陪你一道去便是。”

贺盾见他应允了,心里高兴,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杨广看她这就高兴得不行,心里喟叹了一声,握着她的手走近了些低笑问,“阿月,若有一日我和杨素一般,妾室美人众多,阿月你会像郑氏咒杨素一般咒我么?”

贺盾便想起郑氏与杨素相处的情形来,套在自己和阿摩身上,想象着那场景,自己先乐了一声,摇摇头道,“万一我当真想骂你,那当真是气死了,不过临时临脚,我肯定想不出这么厉害的话来。”

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

贺盾以前在古籍上见过这句话,后世人许多都来翻译它,贺盾记得大家公认最贴切的一种。

‘你知道个屁!你要是该死的时候死了!这会儿坟头上的树都有一抱辣么粗了!’

这话是贺盾听过古代人骂人最厉害的话了,用词文明,并且杀伤力极大,原本是当年秦穆公用来骂大臣蹇叔的,郑氏这么说杨素,大概是说当年宇文邕要治杨素死罪,那时候杨素受连累家族没落,还不受宇文邕重用,身边自然没有这么多美人美妾了。

郑氏大概是气极了,才这么骂的,走的时候分明是被气哭了。

贺盾又说道,“郑姐姐对杨大人有感情,杨大人对郑姐姐也有感情,这样吵吵闹闹过了许多年,听说许多夫妻都是这么过来的,尤其是在一起时间长了以后,也算是一种陪伴了。”

杨广摇头失笑,心说她是半懂不懂,杨素这么些年没休了郑氏,有年少夫妻到现在这么些年的感情在里面,但看郑氏伤透了心,能咒自己的夫君死,大概已经把感情消磨没了。

贺盾想起方才杨素的事,便道,“刚刚好在阿摩你开口求情了,否则杨大人碍于我们在场,面子上过不去,当真问罪了百药,那可就罪过了。”

笨蛋。

杨广凑到她耳边,低笑道,“阿月你不知李百药是东宫舍人么?我这是给自己添了一个劲敌。”虽说事有利弊,像现在这般也有益,但毕竟不如铲除异己来得干脆,想要李百药投靠他这边,基本是不太可能的。

贺盾听他这么说,反倒拉住他站定了,认真摇头道,“阿摩,我确实是因着李德林大人的关系想救李百药,但阿摩你也不能这么想,以后的事谁知道,并且杨大人是起了惜才之心,阿摩你身为上位者,更需要这种惜才之心,我知道有时候非得要党同伐异,但你现在还是在提升自己积累经验的时候,不要着急,阿摩,多一些宽容之心,在这件事上,我觉得你可以用更好的办法来解决。”

杨广如今听她认真与他说这些事,就是很想亲她,倒不是嫌她聒噪,是觉得她很用心一心只为他着想,很可爱,他很喜欢。

杨广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心说枕头风大概便是这么来的,当年他听她说教还十分不悦,现在却巴不得她的目光注意力都落在他身上了,便是说起教当起老师,他也喜欢透了。

两人说着旁人不能听的事,便凑得极近,加上巷子里路窄,往后一步便靠着墙了。

这样凑近了,像是他把她圈在怀里一样。

他很喜欢,杨广在她额头上蹭了蹭,低笑问,“阿月,什么是更好的办法。”

他保下李百药有他的考量,这件事是一把双刃剑,今日他不开口确实能让大哥失去一条臂膀,但一来李百药是东宫的人,他今日来杨府的事知道的人不少,纵是抹去了他和阿月事发当场的证明,也势必要引起朝臣父亲乃至杨勇的警惕和猜忌,二来少年太过老成毒辣惹人生厌,卖李德林李百药一个好,只怕这才是杨素心中所想,如此这般,他便开口保下李百药了。

杨素的神色也证明他心中所想,这次的事虽是不尽如人意,但慢慢来罢,着急也无用,杨广见贺盾纠结着眉目认真思考他的问题,心里乐了一声,忍笑道,”想不出便不用想了,阿月。”

她是在组织语言。

贺盾摇摇头,语气虽轻,却目光坚定,“阿摩,你可以用你本身的才学品性操守来征服他们。”这听起来很玄,可能见效也很慢,却是最牢靠最持久的一种,并且他本身也做到了礼贤下士宽以待人,只是这些基本都是针对愿意追随他,为他效力的人,对异己,就比寒冬的刀锋更刺骨冰冷了,这样一刀切,其实长久来看是不妥当的。

不过他这个人太复杂了,她到现在还一知半解没研究透。

说他冷血凉薄罢,他又没有像南北朝其他皇帝一样把所有的兄弟子侄全部斩草除根,说他顾念旧情,他又一边荣宠重用杨约杨玄感一边猜忌杨素……

贺盾摇摇头,心说别说以后了,就是现在,她也难摸透他的心思,“阿摩,你听我的,你其他都很好,就是缺那么一丁点宽容真诚,还有对别人的信任,阿摩。”李德林对大隋忠心耿耿,李百药承其父遗志,一直有一颗报效朝廷一展宏图的心,但因他是东宫旧人,受杨广猜忌,最后阴差阳错入了反隋的起义军,受唐太宗重用了。

信任,杨广薄唇微抿,心说这可真是稀奇的词。

他父亲都未必见得对大哥信任,否则缘何发现朝臣百官逢年过节去东宫朝拜便勃然大怒严令禁止,当真信任,该赞大哥得人心,让继承人与朝臣多熟悉接触才是。

他母亲若是信任父亲,宫里的婢女、尤其父亲身边的,便不会都是些年老色衰的老宫人,也不会随上随下,随时有人看着父亲了。

不过贺盾说的也有些道理,一些君子在一些情况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大概是能猜到的,譬如李德林,对父亲忠心耿耿,大概刀剑压在脖子上都一心只为朝廷,不过因为连连顶撞父亲,如今也算不得得父亲信任重用了,接下来大概下场不会太好。

杨广一语不发,贺盾接着道,“阿摩,你才学本就不差,也有人君模样,你对付小人用阴谋诡计是不错,不过百药这样耿直純善的人才,阿摩你就真诚一些,他肯定记你的恩。”很多时候都是他功利心猜忌心在作祟,结果把杨素杨玄感父子越推越远,最后杨玄感造反,酿成了灭国大祸。

好罢,无非便是多点耐心。

杨广看她苦口婆心,爽快应了一声,见她登时眉眼弯弯,眼里笑意一闪而过,心说信任,他大概比父亲幸运一些,他有一个依托生死,相互信任的人,那就是阿月了。

天上便飘起了雪花,贺盾抹了下额头,够着把杨广背后袍子上的帽子给他理起来带好,自己的也带上了,抬脚就想往回跑,“下雪了阿摩,快回府去!”

杨广看着贺盾脸裹在帽沿的茸毛里,肌肤雪团一样,笑了一声,上前一把就把人抱了起来,见她被吓着了挣扎得厉害,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笑道,“别挣扎了,小心摔在地上,本王抱着你走,省得你晚上脚冰得能冻死本王。”

现在还是在外头,虽说晚上清冷没什么路人,但毕竟还未宵禁,现在没遇到不代表过一会儿遇不到,贺盾挣扎着想下来,“阿摩你快放我下来,万一被人认出来,又要传出些奇怪的流言了,比如说晋王晋王妃深夜街上浪荡失德什么的。”

传了又如何。

杨广笑道,“阿月你不是说要真诚么,我这时候想抱一抱你,便顺心随意抱一抱你,也算真诚罢,阿月你要拒绝我一颗真诚的心么?”

这是什么歪理,贺盾知他今日是因为与杨素结交倾心,心情好,便也随他去了,怕人认出来,索性拉过帽子遮着脸,往里转了转,风吹不到她,倒是暖和不少。

杨广看她窝在他怀里脑袋紧紧靠着他,手臂紧了紧,转过一个巷子远远看见有家食肆还开着门,烛火明亮下能看见铜锅上面热气腾腾,知道是热汤面饼,他现下不大想回府,见这家铺子还尚可,倒把贺盾放下来了,“阿月,我带你去食肆吃点东西,总归回去也要吃。”

也是,他们今日来赴宴,这会儿又过了饭点,回去还要折腾好一会儿的,现在下着雪,在外头吃也不错,贺盾点头应了,两人往铺子里去。

是个小食肆,铺面小,但干净,现下也没客人。

里面一对四十多岁的老夫妻,掌勺的大叔兴许是看杨广非富即贵,晃了好一会儿神来才应下的,桌子面儿重新擦了一遍,锃亮锃亮的,掌柜奉了茶这才去准备面汤,贺盾看了便笑,“阿摩你还挺随和,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与你在外头吃小食。”

杨广闻言没回话,只握着她的手给她暖和,他七八岁便跟着父亲在外行军,并不计较这些,能干净便干净,不能干净便也将就了,看贺盾看着他弯弯的眉眼间还有些敬佩赞赏之色,失笑道,“我随军出征,难不成每次都得自带些金银碗筷不成,介时还没拿出来摆好,将士们便要启程了,还吃什么,汤都被人喝干了。”

贺盾听了便哈哈乐起来,“那倒也是,万一吃着敌军来袭,慌忙之下来不及收,被敌军捡去了,还给敌军增加了一大笔物资,哈哈……”

杨广亦是笑,恰好老掌柜把面送过来,是鸡丝中宽面,这时候虽是还没有面条这种称呼,但其实就是手工拉面了,吃起来既有劲道,又有面香,很不错就是了,两人安安静静对坐着吃完了。

杨广付了钱,回府一路上见贺盾都很高兴,心情亦不错,心说不开窍便不开窍罢,只要她不若那倩娘出墙欲与人私奔,便这么纵着她一辈子也无妨。

铭心早在府里备下汤浴了,贺盾沐浴完,先把她从并州带来要给李德林张子信的土特产拿出来准备好才睡,启程回并州的日子还没定,走之前能知道杨约的身体情况就好了。

贺盾是这么打算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日清晨天刚亮,下人们便来报说杨府安成公求见。

是杨约。

昨晚刚见过,这时候求见,定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贺盾忙让人把杨约请进来。

杨约是来找贺盾的,进了书房便直说了来意,“阿月,昨夜你们走后我哥和嫂子吵得厉害,我大哥气急之下口里失言,我大嫂竟是连夜便跑去了御史台状告我哥要造反,这件事还牵扯到了晋王,我大嫂说昨夜晋王和大哥夜会密谋造反,被她撞破了。”

杨约神色凝重,说着朝杨广作揖,又朝贺盾长揖,“我代杨府上下与阿摩阿月赔罪。”

杨广除却乍一听时脸色微变之外,很快便又镇定下来,将杨约扶起来摇头道,“我与处道光明正大,这件事还不是太严重,倘若当真认定我与处道密谋造反,我这时候只怕也在大理寺里了。”

杨约亦应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是以晨间才来的晋王府,只这次是想请阿月入宫,为我大哥求情。”

这件事他本身便有嫌隙,不便出面,但不出面也不见得就妥当,不出面倒像是做贼心虚。

杨广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复又站定了朝杨约道,“惠伯你是大理寺少卿,先回去保着你大哥,莫要让有心之人趁机作祟,我与阿月这便进宫。”

杨约应了,杨广复又问,“处道说了什么,便给拿捏到把柄了。”

杨约苦笑,“我大哥说他若做了天子,一定不让大嫂当皇后。”

这真像杨素敢说的话。

贺盾知道历史上有这么一出,但实在没想到会恰好是他们过府的这一天,杨坚猜忌心重,这件事不处理好,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杨约拜别,贺盾也来不及换上正服,这便与杨广进宫了。

杨素下在大牢里,杨坚派人查问属实,雷霆大发,已经下令革除杨素杨约爵位,择日处死杨素,杨约免官。

贺盾杨广求见。

石海让他们进去,杨坚面色不好,案几前的毯子上奏令散落了一地,高熲虞庆则李德林贺若弼苏威等人在旁候着。

贺盾真是头疼无比,杨素这个人,性格太狂傲,我行我素,又极其护短,与许多人都结过怨,苏威、贺若弼、史万岁等名臣名将多少都跟他有嫌隙。

杨广开口便是告罪,杨坚却一摆手,“朕相信是那妇人无端生事,不过这件事你站去一边,我听阿月说。”

贺盾来的路上便想过了,这会儿便跪下行礼道,“父亲您还是放了杨大人罢,其实昨晚的事我和阿摩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贺盾见杨坚没让她停下,便接着说,“杨大人家里有个小妾,和李百药夜里幽会,郑姐姐气杨大人妾室太多,想让杨大人吃点苦头长长记性,然后就引我们去看,结果杨大人看李百药是个未满二十满腹诗书的少年人,一时间想起了以往风流不羁的自己,惜才,让百药写了一篇锦绣文章,杨大人赞赏不已,不但没怪罪,反倒成人之美把小妾送给了百药,郑姐姐气哭了,骂了杨大人一顿,我和阿摩待着感觉很不方便,就走了,在外面吃了碗汤面才回的府。”

杨广在旁听得想笑,心说阿月定是在路上理过了,这一通话说下来,郑氏是有因在前,杨素是君子风流成人之美,句句皆是实话,但和御史口里的完全是两种意思和深度了。

贺盾见大家没什么反对意见,便接着说,“郑姐姐与杨大人的事,长安城里无人不知,郑姐姐爱之深责之切,时常与杨大人吵闹,杨大人生气郑姐姐不遮家丑,气急之下才说了这样的话,我听杨约说杨大人一心只想报效朝廷,原先是关注突厥战事,现在在家成日琢磨平陈战事,我因着要编史修书,遇到杨大人就多问了几句,他有平陈大计,父亲您不若看在他这么多年功勋劳碌的份上,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将功赎罪,献上平陈书,助父亲一统天下罢。”

满朝寂静,杨坚虎目里精光大盛,看着贺盾问,“丫头,你缘何知道朕想平定陈朝?”

贺盾心里一突,有点拿不准杨坚是不是想生气,还是老实回道,“父亲雄才大略,心有乾坤,为何不平定陈朝。”

杨坚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李德林便也出列,拜道,“此事说起来与臣那不孝子有关,依臣看,杨素并无谋反之心,气急败坏之下口出无心之言,还请皇上明鉴。”

杨广亦叩首道,“请父皇明鉴。”

杨坚摆袖让他们起来,又朝贺盾问,“你们去杨素府上干什么。”

这个贺盾也想过,便回道,“前晚上宫宴,我不小心把烈性春[药当成解酒药吃了,出来的时候在榆林桥遇上了少卿大人,少卿大人慧眼如炬,看出我身体不对劲,就在那看着我,请他哥去叫阿摩,我和阿摩昨晚上是去感谢杨大人的。”

咳嗽声此起彼伏,贺盾有些窘迫,可话已至此,便一并都说了罢,“父亲听儿臣一言,当真想造反的人,是不会这么毫无准备明目张胆地吼出这些话来的,父亲您是明君,千万明鉴啊。”

杨广在旁听得想扶额,心说难怪父亲要让她说,这是半点不会变通,唯一变通的一点又替他大哥遮掩的太牵强,父亲很快便能查出来。

杨坚也不问她随身带着这等药做什么,没好气地骂他们俩每日尽做些不着调的事,摆摆手让他们滚出去,末了又唤住他们道,“梁国国主萧岿携太子入长安朝贺,阿月你即为梁国公主,合该见一见梁主,你们暂且在长安留一月再启程回晋阳。”

贺盾喜欢待在长安,这下高兴了,连连朝杨坚作揖,杨坚好笑道,“高兴什么,自明日起,你每日进宫侍宴,伺候我和你母亲用膳,介时莫要说苦了。”

贺盾应了,知他们有正事要商议,便和杨广一道出了御书房。

贺盾下午的时候便听说杨素被放出来了,只是被免了官职,闲赋在家,杨约没受到波及,仍做他的宦官总管外加大理寺少卿。

诏令一出,许多人皆是唏嘘不已。

毕竟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搁以往皇帝的眼里,便是不抄家灭族,也得治他个死罪,现在杨素洗脱,一来朝臣便觉得皇帝确实有容人之量,二来也看出来了,这是皇帝赏识杨素。

杨素杨约来与贺盾杨广杨广道谢,杨素与杨广书房说话,贺盾招待杨约。

杨约解释说他大嫂是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又被御史台的人询问诱导,慌神之中才错说晋王与杨素密谋的谣言。

朝堂政事大多时候都是这样,抵抗外敌的时候内斗还稍稍能收一收,外头安定了,自己人就要搞自己人了,郑氏原本便已经失去了理智,再被有心人误导询问,很容易上套,好在有惊无险。

贺盾摇头表示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杨约又道,“我大嫂自请下堂,让我哥休了她,我哥这人对女子多是狠不下心,和大嫂也有情分,便没应,我大嫂非得坚持要合离,以死相逼,还想将幼女带着一并上路,我大哥见她如此绝情,勃然大怒,非但把她休了,还说要把她的死敌扶上位,往后不准她与儿女们相见。”

“我大嫂这下气得晕过去,醒来以后被我哥请出府了……”杨约说着摇头,感慨道,“真不知大嫂如何想,郑家如今也不是她母亲当道,回去肯定难受,大哥给她大半家财她也不要,真是古怪得很。”

贺盾听得怔然,郑氏那般性子,大概是恨杨素,宁可流落在外也不愿见杨素了,宁可死,也不愿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杨约说着看向贺盾,奇道,“倒是阿月你,如何得知我哥在琢磨平陈的事?”

处置了高宝宁,突厥这边也算消停了,吐谷浑过段时间也会被隋军打败,对于他们这些野心家政治家来说,余下就剩下了两件事,第一稳固民生,第二一统天下。

现在不打,可能杨坚是考量平陈的时机不成熟。

一则是突厥这边还未完全收尾,二则是与突厥的大战刚结束没多久,百姓士兵们需要休养生息。

贺盾听杨约问,便回道,“你哥胸有大志,想这些事是肯定的,猜一猜便知道了,便是没有,这下子也只能让大哥写一份出来了。”

杨约听了有些乐不可支,他与杨素这几日事多,也不好在晋王府上久待,没一会儿便走了。

贺盾没想到郑氏会来找她,确切的说是来找杨广的。

她是和杨广一起去渔村请张子信的路上遇到的郑氏。

郑氏本是犯了杀头的大罪,但杨素一直力保她,郑氏这才摆脱了牢狱之灾,郑家人一早便已经在御史台知会过,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做了什么事跟他们没关系。

杨坚这些年对官吏一点不客气,该抄家抄家,该问罪问罪,谋反毕竟是骇人听闻的大罪,郑家估计是怕被杨素牵连,族里当即出了一封文书,说与郑氏断绝关系,往后是死是活两家再无瓜葛。

虽是冬末初春,但外头还冷的很,飘着雪花,到处都能看见冰渣子,冻得人直发抖。

贺盾一路上都窝在陛下旁边,她虽是不怕冷,但这么多年挨个暖炉有点上瘾,询问了陛下允许她这样以后,整个人都挤在他身边昏昏欲睡的。

杨广正自己下棋,马车里多出了许多棋经,贺盾莞尔,“阿摩你是不是昨日与杨素大人下棋输了,这会儿想暗中使劲想超越他的?”

杨广喜欢她这样靠着他,闻言偏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那倒未必,不过闲来打发时间,能长进便长进,不能便也罢了。”他听她劝,输了也不若以往记挂上心,这些细枝末节上,能天下第一自然是好,不能,便也罢了,他最终目的不在这上头,便没必要非得争个高下不可,不这样,他是不可能有什么惜才之心的。

贺盾无比赞同,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杨广看她好玩,笑道,“再者我便是靠读书写诗,也能当这个晋王的。”

我便是靠读书写诗,也能当这个皇帝。

贺盾听得想笑,心说还真是他能说出的话,如果陛下有尾巴,这会儿估计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贺盾知他心里很清楚很冷静自己在做什么,便安安静静看他左手与右手对弈,不一会儿便昏昏欲睡起来。

马车已行至城郊,被郑氏路中央拦住了,郑氏声音嘶哑,叩首请见杨广一面。

杨广听外头仆人禀报,没有立刻应,却是使贺盾下去问问什么事,贺盾说定是来道歉的,杨广看了她一眼,说了句未必,让她先去看看再说。

郑氏是来道歉的,但是也不全是道歉。

她没见到杨广有些失望,可也死马当活马医,朝贺盾叩首行礼。

郑氏发髻凌乱,形容憔悴,眼眶红肿,已经看不出昨夜的伶俐漂亮,似乎整个人都垮了一样,只剩下一根弦紧绷着,随时都有崩断的可能。

贺盾把人扶起来,“郑姐姐你有什么事。”

郑氏神色灰败,她经此大难,整个人精神都有些恍惚了,听贺盾开口询问她,跟抓住救命当草一样,登时泪雨滂沱,“王妃,我知自己罪孽深重,祸害了晋王爷,但我去告杨素,原本便只是想告他冒犯天威得个免官的处罚,只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朝堂上的事太复杂了,牵一发动全身,只怕是有人早等着揪杨素的错处,这次真是惊险,毕竟有一国王爷掺和在里面,容易犯皇帝的忌讳。

贺盾不知该说什么,郑氏又跌在地上,肝肠寸断,苦苦哀求,“我没脸见你们,可我实在走投无路,我儿三子,幼子幼女还有十几天才两岁大……我知道我错了不该动孩子的心思,可杨素不听我解释,朝云她连两岁都不满,交给那心狠手辣的女子抚养,我死了都放心不下,杨素不让我见孩子,我连死了都不安心……”

“我错了……”郑氏不住磕头,“……请晋王开恩,给妾身个恩典罢,妾身不求旁的,但求能看看孩子,哪怕一月见一次都行……王爷您救了杨素的命,您的话他肯定听……王爷……”

一夜之间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

贺盾听着她颠颠倒倒泣不成声的话,半响都说不出一句合适安慰的话来。

这真是很复杂的感情,想离开杨素,但舍不得孩子,坚持了这么多年,现在坚持不下去心如死灰不想活,又因着孩子活下来了,她这么多年一直和杨素吵架,大概是希望杨素能收敛心性好好过日子的,现在过不下去了,两人彻底决裂,她的精神似乎也快要崩溃了。

贺盾就想起杨约说郑家后母写断绝书的事,贺盾虽是能想得通,但在这个时空这个年代,有点太绝情了些。

郑氏大概是自己吃了后母的苦,孩子的后母又是她的仇敌,心里忧急,出城看见他们,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上前来叩首,可能已经被逼上绝路了……

看她这样子,估计又后悔又挣扎,想着当时宁愿待在杨府里继续熬日子,也好过不能看孩子一眼。

这里的母亲跟孩子之间,真是有很深厚的感情,像李德林,母亲去世哀痛不已,形销骨立。

贺盾体会不到这样的感情,也想象不出,可能也正因为这样,她心里对这样的感情就十分动容。

郑氏雪地里穿着的软鞋都沁泡湿了凝起冰渣,衣衫也是湿湿重重的,可她跟不会冷一样,一个劲的跪在地上磕头苦求。

贺盾本是想开口,后又想起陛下在马车了,把要说的话暂且咽回去了,说了句郑姐姐你等等。

毕竟郑氏惹得陛下差点栽进去。

虽说有惊无险,她也不是有意,但被害人没有义务非得要帮忙。

这只是一件小事,但介于先前的经验,她还是和陛下商量商量比较好。

毕竟是夫妻,她也得学着考虑一下对方想法和感受,不然阿摩生气了倒是小事,两人闹成杨素和郑氏这样就不好了。

贺盾上了马车便坐去了杨广对面,问道,“阿摩,郑姐姐是说想见见她的孩子,让我们帮忙给杨大人知会一声,阿摩,你觉得呢。”

杨广在里面听得清楚,没听她直接应下倒还有些意外,这会儿听她问,心知先前的事她没有当耳旁风,是当真记下了,心里不由一暖,“不过虚惊一场,我还能跟个妇人计较不成,你愿帮,帮便是了。”况且她真是太笨了,压根就不会多想事情,这世上的事,尤其是牵扯到血脉亲情,便没有当真能说一不二的,更何况杨素与郑氏有儿有女,今日是这样,明日可就未必了。

不过这些她不知道也罢。

杨广摇头失笑,“你身上若带了钱财,便予她一些,没有从盒子拿,不用太多,够安置落脚便可。”

贺盾虽知他是看在杨素的面子上,却还是忍不住赞道,“阿摩,你这次真好说话,嘿。”

笨蛋。

都求到他马车前了,杨素气急了把人赶出家门,等气消了,还当真能让她在外流浪不成,便是杨素肯,杨家的儿子们也不会答应的。

杨广见贺盾当真摸了些银两出来,顺口便提点了她一句,“不过这种事,以后你拦着别让她们直接找我,有事你让他们求你帮忙,你若想帮,并且能帮,和我说,我再来帮你做。”

贺盾听得头晕,提笔写信,“这不是一样的么,都是你做。”

杨广真是想揉揉她的脑袋瓜,这怎么能一样,有一便有二,这长安城里盯着侧妃位置的人不算少,哪时候她一不在,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打主意又岂止一两个,如今开了这一例,事情一传开,算是开了条新路子,往后有难的姑娘就多起来了,这笨蛋妻子也不想着防一防。

这等事他还得亲自动手,自己防。

不但要防着她身边的男子,还得防着凑到自己面前来的各色女人。

杨广想着自己失笑了一声,气不过在她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无奈道,“我乐意理会你,不定乐意理会她们,你写封手书与她,打发她走罢,正事要紧。”

贺盾应了一声,又给冯小怜写了封信,连着足够吃穿用度的银钱,一并交给了郑氏,解释道,“这个是给杨大人的手书,郑姐姐你给他看了,他便明白了,还有这个,郑姐姐你可以去冯家铺子找掌柜冯小怜,她在城东开了些胭脂水粉的铺子,你说明了来意,她大概会收留你做点事,郑姐姐你愿意留便留下,不愿意留再另作打算。”

这年头的女子其实特别厉害,尤其是这些原先家世良好的世家贵女,谁都有一手漂亮的绣技,琴棋书画基本都有一两样精通的,像郑氏这样,杨府这么大的家在着,她管得也不错,儿子教的也好,贺盾说的是真的。

杨家的儿子真的特别团结,比杨坚的兄弟好太多,杨坚弟兄是各不管各自的死活,想造反的自己就去造反了,不想造反的便在后头扯后腿,杨素的儿子们是商量好了,由杨玄感打头,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这虽然是受了杨素杨约感情深厚的影响,但和母亲的教导也是分不开的。

这时候管在外劳动叫吃苦,那郑氏是很能吃苦的,给她点成本和平台,养活自己根本不成问题。

郑氏抖着手接过信,匍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肺闻者落泪,却又很快忍住了,朝马车认真跪拜了三拜,又朝贺盾认真跪拜,唇瓣抖动语不成调,“大恩不言谢,君瑶来日定会涌泉相报……谢谢王妃。”

风雪大了。

贺盾把厚实的裘袍给她披上了,让她快些进城去。

郑氏便站起来踉跄着去了,她走得很快,越走越快,最后竟是在雪地里跑了起来,不怕冷不怕冻的。

贺盾看得心里唏嘘,回了马车坐下来,自己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阿摩,人跟人之间的感情真复杂……”

杨广看了她一眼,未说话。

贺盾这时候需要和人分享,很想和陛下分享一下她的感触,又接着道,“母亲跟孩子之间的感情可真是深厚,郑姐姐虽然有些冲动莽撞,但对孩子是真好。”

杨广原先便听她说不知道父亲母亲在做什么,这会儿看她多有感慨,不欲她为这些伤神,便道,“还要好一会儿才到渔村,你不若过来接着躺一躺,等到了我再叫你。”

贺盾是言辞匮乏,这时候满腔的想法和感慨表达不出来,忽地想起杨约吹奏的晚棠秋表现的便是母亲远走他乡思念儿女的悲苦之情,贺盾心里感触多,便摸出自己随身带着的小笛子来,想纾解纾解,嘿笑了一声,捏着笛子朝杨广问,“阿摩,我可以吹一曲么。”

她这人真是,成日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广哭笑不得,“你坐过来吹,我教你。”

贺盾忙坐去他身边,把小笛子擦干净了递给他,眉开眼笑,“谢谢阿摩,我吹得不好,阿摩你莫要见笑。”

杨广让她先试试,贺盾便又拿回来了,吹了几下见杨广虽是拿书册盖着脸看不见神色,但看他胸膛震动分明就是在笑了……

贺盾呜呜咽咽了几声实在没那个脸皮吹下去,停下了,心说等她得空找个没人的地方练习好了再来,毕竟是晋王妃外加公主身份,国宴家宴上时常会被人要求献艺,她每次都干坐着享受,时间长了也经不住脸红。

能把荡气回肠的凄凉曲子吹得像糖豆调那般欢快喜庆,也是一种出众超凡的能力,杨广拿下脸上的书,尽量摆正了表情,轻咳一声,语调里含着笑意,指点道,“你呼吸不对,发力也不对,口型也不对,音都是断点的,自然就不成调子了。”

两边嘴角微向后收,贴住牙床,让双唇向两侧伸展后移。

贺盾摆出姿势,示意陛下看她,“阿摩,你看是不是这样。”

不是,杨广便没见过这么轴的人,上了手,一手拉着她一边唇角,手动帮助她,口里讲解道,“微笑,微笑会么?”

贺盾便笑了起来,露出一口贝壳一般整齐洁白的小米牙。

杨广心里无力,撒了手,耐心道,“贺前辈,不是咧嘴笑,是微笑,微笑。”

贺盾忙应了,说是要先自己在旁边理会练习一番,杨广点头表示可以,怕她丧气,又安抚道,“篴子是乐器里面最难的,阿月你莫要气馁,多多练习才有成效。”实在是她嘴巴一做出微笑的表情,整张脸都跟着动起来,眉眼弯弯,哪里能吹这等忧思绵长的曲子。

贺盾闻言就赞道,“阿摩你当年拿起来试了几下便会了,可真厉害。”

大概她无忧无虑,愁得少,苦更少。

杨广心里微微一动,心说她那世界的水土倒也神,能养出这样的人来,“阿月,改日你可以试试欢快点的曲子。”

贺盾应了,打算先练习好基本功。

杨广见她当真从柜子里摸出面小铜镜,自己对着认真练习,心说这笨蛋,他说什么都信。

这笛子声音不大,杨广也乐得听她呜呜咽咽的试吹,心说好歹是他教,换做旁的老师傅,大概要被她气出个好歹来。

贺盾在旁边揣摩了好半响,再吹还是不得要领,掀帘子瞧见外面的景物,知道快到渔村了,又试了试还是不行,拿着笛子坐回了陛下旁边,腮帮子绷得发僵发酸,这太难了。

杨广见她过来了,笑问道,“这回会了么?”

贺盾嘿笑了一声,挠挠头,朝他连连拱手道,“我……我还不是很熟练,好罢……我还不会,阿摩,你得空了再教教我罢,拜托了。”

她眼里都是期盼和渴望,是真的想学,看着他眼巴巴的,学也学不会的样子,真是……可爱的要命!

她真是……还不如以后他吹给她听。

杨广将人揽过来,让她躺在自己腿上,低声应道,“等回了并州,我得空便教你,现在歇息一会儿,有件事要问你。”

贺盾得了允诺,哈哈乐了一声,“阿摩你想问什么。”

杨广拿过薄被给她盖好,低声道,“阿月,你想不想见萧岿,不想的话我与父亲说,宫宴我去便成了。”

萧岿萧琮再过几日便到了。

贺盾摇摇头,“要见的。”毕竟是占了公主的名头,萧岿还给她送过嫁妆,再者萧岿和张皇后十之八[九就是她的祖先,无论如何,都要尊敬些。

杨广便也不再说什么。

渔村小半个地盘都是张子信的,偌大的一个庄子,里面天文台就占了一大半,钱当时是贺盾庾季才等人一起合力出的,上面放着浑仪、浑象、圭表、地动仪等等天文地理测量仪器,好几样体量都非常庞大,又加之需要很多重复的仪器重复观测修正误差偏差,一大片看起来便非常可观。

整个大隋朝,最精良的天文仪器不在太史曹,而是在这座私人的庄园里。

这时候的人们知道张子信是历法学士,却还没有意识到张子信的研究有什么意义。

比起在朝为官的庾季才,张子信更像一个痴迷天文的科学家。

此前他花了三十几年的时间观测记录,结合前人观测到的数据和成果分析研究,已经独立发现了太阳运动不均匀性、五星运动不均匀性、还有月亮视差会对日食产生影响的现象,他不但对这些做出过定性研究,对这些不均匀性还有一套完整明确的计算方法,月亮视差影响最后甚至还得出了一份修整系数表。

虽说个别结果的精确度远远比不上后世,但在这个年代,在天[朝的天文学历史上,张子信的贡献几乎是划时代的,意义非凡,是天[朝天文学的奠基者。

“旧历考日食深浅,皆自张子信所传。”

贺盾对天文学的了解仅限于基础知识,但她比这个时代的人更明白研究这一块的重大意义。

再加上这古早的年代这一类的学科研究相对落后,喜欢研究这些的科学家和工种否非常少,张子信庾季才在贺盾眼里几乎就是国宝级的。

因此纵是杨坚独孤伽罗等人劝她莫要乱撒钱,她还是觉得这是该撒的地方,自认识张子信起便一直投钱,虽然可能投入几十年,也未必会有新进展。

一直在研究,便一直会有进步,杨坚等人劝不动她,也就随她去了。

贺盾来的时候,张子信和庾季才果然都在天文台上。

张子信已经年过六十,但兴许是因着沉迷于喜爱的事业里,头发胡子虽是白的一把抓,但腰杆笔直精神奕奕的,大冬天踩着雪在高台上观测,一点也看不出花甲老人的老态龙钟。

旁边庾季才也凑在一起看,见贺盾来了,兴奋地招手让她上去,“阿月你来看看,我和老前辈推算三日后有日蚀,阿月你来看看是不是这样。”

日食。

贺盾应了一声,朝杨广知会了一句,自己跑上了高台,她看书上记载说古人很早便能预测日食,虽然很多时候不太准确,不过亲眼看见还是头一次,她听了也有点激动。

杨广在下头看着上面老中少三人凑在一起,说得火热,摇头失笑,让跟着的仆人把带给张子信的东西送去庄子里,自己去旁边的亭子里坐着烹茶煮水了。

庾季才双手被冻得通红,不住来回搓着取暖,但神色激动不已,在高台上走来走去,“这次看大家还笑话我们没用不!”

贺盾看得忍俊不禁,时人不大能理会他们成日神神颠颠的,暗地里总是多有肺腑,所以天文学家们总是希望能预测到灾难,可以让人们提前避祸,一来他们的研究才会更有意义,二来才能得到朝廷百姓的大力支持。

贺盾庾季才张子信在这年代都是玄学神棍,不过贺盾就只知道些浅层的表皮,和他们这些科学家不是一个等级的,看了他们推演的数据,真是密密麻麻的一大摞,但太阳月亮交汇对冲点、以及对对冲点的修正偏差等等都考虑到了。

贺盾光看着数据,倒真觉得有那么些可能发生日食。

张子信精神抖擞,庾季才也是满含期待地看着贺盾,等着她拍板盖棺定论一般。

贺盾摇头道,“我在这上面还不及两位前辈百分之一,意见没什么参考价值,不过前辈们是不是想上报给皇上,要是上报的话,还是早些送去,好让皇上早作准备,不过近来要接待外来使臣,尤其是突厥吐谷浑高句丽,时机特殊,要是不准,皇上可能要发雷霆之怒了。”

张子信飞快地捋了两把胡须,脚下生风,整理了数据,又跑去观测了一回,回来目光如炬道,“老朽有十之八[九的把握。”

庾季才笑道,“万一预测准了,那可是大喜事一件,报罢,我这就写封奏疏,阿月你回的时候带回去呈递给皇上,知情不报也是罪,反正历来预测不准的情况多得是,皇上顶多骂我一顿狗血淋头,还不至于砍了我的头。”

那倒也是。

贺盾应了,庾季才当即便拿了笔墨开始写奏本,贺盾等旁边的张子信看完记录,便道,“师父我是来请师父帮忙的。”

张子信做起学术研究的时候认真严肃,对待数据是秋毫必争,但研究之外就特别随和,听贺盾这么说,胡子都揪掉了好几根,“吽,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不是专程来看我的,不过我听说你在并州安置流民花了不少钱,老头子这里也用不了那么多,往后你少送些过来……”

贺盾方才想说她还有些积蓄,就听张子信嚄了一声道,“………丫头你还是送些瓜果米酒过来,杨坚忒抠门,每年那些贴用还不够塞牙缝的,要饿死老头子了。”

贺盾听得莞尔,其实杨坚迷信,对张子信这样的老天师尊敬得很,只是搞发明创造都是很烧钱的活计,有时候为了做些仪器,钱打了水漂还不见得有效用能成功,杨坚这些年打仗,自己都是勒紧腰带过日子,这些身外之项,看顾的就少了。

贺盾忍俊不禁,“我是想请爷爷回城,去帮一个朋友看看身体,您医术高明,说不定有办法能治好他。”世人只知张子信是历法学士,但很少人知道他少年时便以医术成名了,两样都是他喜欢并且擅长的。

张子信这些年除却教出贺盾这个徒弟来,自己的医术也没落下,前几年天南地北的到处采集数据,没人资助他,都是自己行医赚了钱,再花在研究上。

贺盾的医术还算小有所成,但比张子信,还是差远了,不但技术不够,还缺经验。

是帮谁张子信连问也没问,让贺盾写了个地址人名,说他明日自己过去看。

老人家说完往下头亭子里瞥了一眼,拂须道,“说起来你这个夫君倒也不错,你撒钱来这里他无二话,还算是个有心胸的,只官架子大,怎么不上来见见老头子。”

贺盾正想说话,就听身后传来陛下温润含笑的声音,“晚辈杨广,见过爷爷。”

贺盾诧异回头,见杨广果真上来了台阶,手里端着托盘,热气蒸腾,茶香缭绕。

贺盾听旁边张子信咳咳咳的,满是皱纹的脸还十分有活力的通红着,不由哈哈乐出了声,朝陛下道,“阿摩,快来见过爷爷。”

张子信摆手,“把茶给我,快把你妻子领回去。”

庾季才写了奏本来,见了杨广忙行礼,倒是直接把奏本给了杨广,请他带为转述。

贺盾说还要在长安待一个多月,张子信倒是挺高兴,让她过来用饭,贺盾应了,又与庾季才道了别,这才与杨广一起回了城。

日食的事既然要上报,当然是越快越好,杨广立时便入宫把奏本呈上去了,满朝议论纷纷,但大部分还是主张另可信其有不可。

杨坚核定了日子,宴请突厥使者、吐谷浑使者的宴会往后延了五日,后又着令武侯府的卫戍遍发安民诏令,下令让长安城附近各州县的属官提前准备,免得到时候百姓惊慌之下生了事端。

正是接待他国来使弘扬国威的时候,容不得出半点差错。

等到了张子信庾季才预计的这一日,吐谷浑突厥的使者都已经在驿馆安置妥当了,长安城街道上干净整洁井然有序,这一天老天爷也很给面子,烈日当阳冰雪融化,冬去春来,是个很好的兆头。

长安城里的人因为提前通知过,无不翘首以盼,自太阳初亏、环蚀始、再到环蚀终、直至最后复原,整个长安都沸腾了!

不是慌乱拥挤的吵闹,而是兴奋的喜悦和欢腾。

晋王府里的仆人下人们围在一起看了日蚀,都激动不已,府外的喧闹声此起彼伏,百姓们奔走相告,喊得最多的一句便是今日当真有日蚀!

连铭心都暗十一都不住说秘书省太史令厉害,连连称神了。

贺盾明白大家缘何会如此激动,太阳和月亮是神明的象征,素来神秘莫测不可捉摸,人们心存敬畏,为避免天灾,自皇帝到百姓,每年都要祭祀天地以求风调雨顺,这次准确预估了自然行走的轨迹,虽说并无用处,但人们心中的喜悦可想而知。

杨坚领着杨家人太庙祭拜了祖先,又领着文武百官在南天门祭祀了天地,虽是长长一通告罪,但龙心舒悦,等萧岿萧琮入长安这一日,便亲自领着太子杨勇、晋王杨广、清月公主、还有贺盾一起迎接梁国国主萧岿。

萧岿头戴通天冠、身穿深红色纱袍,见杨坚着相同的王服,便面北而立以示尊敬,等入了大兴城,晚上贺盾真正与萧岿见面的时候,萧岿已经换上了远游冠和朝服,与杨坚臣君相拜。

萧岿神态自若,贺盾知晓他是自知梁国兵力不是大隋的对手,便收起了自己的抱负,励精图治一心只为西粱境内的百姓谋得一片清宁天地。

萧岿和萧琮,都是值得尊敬的人。

萧岿通身儒雅睿智,让人很容易亲近。

杨坚让贺盾和清月与家人团聚,几人坐在一处用饭。

萧岿见贺盾和二月果真长得一模一样,苦笑道,“果真是极其相似,便是我与琮儿重新查了一遍,见到明月你,都不相信你不是我的女儿。”

便不是嫡系,她可能或多或少也沾了些张皇后的基因,贺盾朝萧岿认真拜了一拜,唤道,“女儿明月见过父亲。”

清月也朝萧岿拜问,“女儿清月见过父亲。”

萧岿面上似有动容之色,连连说了两声好,伸手来扶她们起来,“好,好,快坐下,是父亲对不住你们。”

清月摇头道,“父亲若是说小时候把我寄养在舅舅家的事,父亲不必介怀,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女儿现在在长安很好,无忧自由。”

萧岿苦笑,大概是想起了慧公主的事,连连摇头,又问了清月在长安如何,说了些她舅舅张轲的事,父女之间倒也亲近了许多。

世事难料。

贺盾等他们父女续完旧,见那边杨坚招呼石海,石海朝这边看,大概是要过来请他们去赏宴,知道她和萧岿见面的机会不多,可能就这一次,便开口道,“父亲,我略通些医术,父亲可否让我把把脉。”她记得萧岿病逝时年仅四十四岁,离现在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萧岿讶然,似是诧异她如何知道他身体不适。

萧琮便笑道,“妹妹医术很不错,在长安城都十分有名,父亲近来不是多有咳嗽么,不若让妹妹帮忙看看罢,兴许还能好得快一些。”

萧岿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搭在桌子上,贺盾给他把脉,把完长长舒了口气,“不是什么大病,等下我会把药方交给大哥,近来父亲身体若有不适,定要时时请太医瞧,回江陵前我再过行宫来拜别父亲,介时再看看有无起色,大哥也随时与我来信,我看父亲这个病拖很久了。”不是什么大病,但因着一开始表征不明显,萧岿和太医可能没放在心上,沉珂反复发作,等最后那一次,就是致命一击。

萧琮应下了,朝贺盾拜了一拜,诚挚诚恳,贺盾连连摆手,“大哥你太客气了,我看别的女儿像这样关心父亲的身体,家里的大哥也没有这样感谢妹妹的,大哥你生分了。”

萧琮和萧岿都笑了起来,清月也看着贺盾笑,恰好那边石海过来,朝萧岿萧琮行过礼,躬身笑道,“那边宴会开始了,皇上请国主太子过去一齐赏宴。”

贺盾已嫁为人[妻,石海把她引到晋王身旁的位置,夫妻俩执着酒杯去与萧岿奉过茶,一对翁婿算是见过了,等过一会儿,太子元氏给杨坚独孤伽罗奉过酒,两人又一同去给杨坚献酒。

许是宴会过了最初的政斗权斗,后边的歌舞音乐太过无聊,杨坚这时候也不接贺盾的酒,只看着她神色不虞,“你是逢人便称父亲,半点不见外,头一次用饭唤得也十分顺溜。”

贺盾一呆,一时间就举着酒杯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独孤伽罗在旁边听了笑,“皇上你莫要吓着阿月了。”

杨广拜了一拜道,“是儿子嘱咐过她。”

又朝贺盾笑道,“阿月,父亲是看你给萧国主又是问安又是把脉,觉得关心父亲母亲少了,阿月你快给父亲也看看脉罢。”

贺盾咂舌,又恭恭敬敬朝杨坚举了举酒杯,摇头道,“父亲您现在如日中天紫气勃发,哪里需要看,母亲这里可就冤枉我了,我也时常给她问脉的。”贺盾说的是实话,把突厥打得分裂成东西突厥,又打得吐谷浑服气了,接受了党项的投诚,高句丽使者入朝拜贺……

现在杨坚身上的紫气可能已经达到了顶峰,他此番成了改变世界格局的东亚霸主,打败突厥的意义比平定陈朝还大,这几年应该是杨坚最为鼎盛的时期。

再过一两年的光景,西粱会正式投入隋朝,萧岿身上有紫气,是宇文赟高纬的数倍有余,但不足杨坚此刻的十分之一。

贺盾说的是真话,落在旁人眼里便显得格外真诚,杨坚听了哈哈哈大笑起来,惹得下面的使臣百官频频朝这边看过来,好奇艳羡议论皆有之。

独孤伽罗无奈道,“阿月你莫要哄着他开心,哪日得空还是进宫来给他看看脉罢。”

贺盾点头应了,她明白独孤伽罗担忧什么,杨坚为巩固政权,殚精竭力,忙碌起来不知疲倦,长此以往,对身体肯定是不好的。

席间宾主相宜,对隋朝的皇帝和大臣来说,这是一次很成功的宴会,宴会散了,吐谷浑使者与突厥使者互拆其短,走路坐席都要争个前后高下,谁也看不上谁,双方却不约而同对着杨坚恭顺有礼起来。

贺盾照杨坚先前的吩咐,每日午膳便进宫陪饭,她以往便知道杨坚是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但没想到他成日会忙成这样。

殚精竭力夙夜未停。

五品以上的官员,每日一早都会被杨坚的召见,一来商讨国家大事,二来听他们汇报政绩,还时时要听从各地巡游回来的使臣说事,这些使臣明面上是采听风俗,暗地里却是巡查官员吏治,免得有官员大胆包天蒙蔽天听。

杨坚以前担任过地方官,了解官吏之间藏污纳垢的手段,因此并不完全相信朝臣送上来的汇报,很细致的朝政通常也会亲自处理。

他每日工作量极大,基本是天不亮便起,午间时常错过午膳,一个月有个十几日是和朝臣们一起吃简单的便饭,吃了接着说朝事,晚上回到后宫,多半也是接着批阅奏报,每每夜深人静了还不歇息,可以说是一日万机,竭尽心力。

贺盾陪着一个月,可林林总总和杨坚一起用饭总共还不到十日,杨坚让她和元氏崔氏进宫,估计也是让进来陪独孤伽罗的。

十九日这天,杨坚在城南行宫设宴,给萧岿饯行。

萧岿的身体有了起色,贺盾稍微调整下药方,把方子和注意事项一并都交代给萧琮了。

回去的时候杨坚领着儿子们去与萧岿萧琮话别,贺盾在外头等着,她和清月是此次践行宴会中独二的女性,在哪都非常显眼。

九曲回廊穿过了偌大一片明镜湖,弯弯折折的岔道很多,看起来直通仙境一般煞是好看,春日里水草荷叶新发嫩芽,晚风吹过,舒爽宜人。

清月走过来,朝贺盾微微服了服,他们是平辈,并不需要怎么行礼,“贺姐姐。”

贺盾原先是把自己当男子,言行举止走路步伐都过于随意,二月则不同,她是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气质温婉,带着天生公主的矜贵端庄,却无半丝骄纵,无论是气质还是言行,都是让人很舒服的女孩。

只毕竟贺盾在这个壳子里待了许多年,看着熟悉的眉眼完全不一样的神态,难免有些不适应,再加上她与这具身体渊源深,和旁的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她对自己的意识体掌握的能力不够,便担心无意识或者不注意再闹出夺舍的事,是以这些年贺盾与清月来往的并不多。

两人算得上第一次真正的单独见面。

清月笑道,“清月得贺姐姐相救,却一直没有机会能好好道谢,总算是逮着晋王不在的时候了。”

清月说着俏皮一笑,认认真真给贺盾行了次大礼,“清月谢过贺姐姐。”

小姑娘还跟以前一样,贺盾摇头,“阿月你可以继续用二月这个名字。”

清月抿唇笑,走近了两步,扶着栏杆道,“这有什么关系,二月原本便不是什么正名,现在这个封号便很好听,我很喜欢,贺姐姐唤我清月便是。”

贺盾点点头,清月不说话,她便也不知要聊什么了。

学术正事之外,她和旁人待在一起,尤其是对着年纪相差过大的孩子,她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陛下算是一个例外罢,一来两人这么多年同寝同食十分熟稔,二来陛下的心性脾气实在超出同龄人太多了,她对着他,经常就会忘记他今年刚满十五岁。

晚风吹过,清凉舒爽,清月看向贺盾,又道,“我这些年虽是也学医,却始终不如贺姐姐精进,贺姐姐以后我们可否一起学医?”

贺盾摇头,“我顶多能在长安待两个月,就要启程回并州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以把手里的医书誊抄一份送来给你,清月你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询问太医。”独孤伽罗杨坚留他们这两月,一来是杨坚令杨广统领开凿广通渠,二来独孤伽罗想留她在长安给杨坚调养身体。

杨坚知道贺盾在并州也开一些灌溉漕,看地一看一个准,便把占卜吉时吉地的事交给她了。

开凿渠道是一件大事,素来都需要占卜吉时吉地,总领工事的是宇文恺,这个占卜说是说风水是哪个的事,实际上是考察地形地貌,勘探测量,虽说宇文恺,苏孝慈,元寿都是工事大家,但工程繁复,又要尽快完成,离开长安前这一两月,她和杨广可能会忙得歇不下脚来。

贺盾直接解释清楚了,清月看着她乐,好一会儿走近了拉住贺盾的手,满眼都是亲近之意,“贺姐姐,你知道母亲这几日在给我挑选亲事么?”

贺盾摇摇头,“没听母亲提起过。不过你十七岁,是该要成亲了。”这里的女孩十七岁成亲,已经是晚了。

清月开口脆生生的,“其实我经历了这些生生死死的,对成亲这些事不感兴趣,也不觉这世上的男子谁谁谁好,可我非得要接受父亲母亲的好意……”

清月说着顿了顿,目含期待地朝贺盾问,“贺姐姐,不如我嫁给晋王,这样贺姐姐去哪,我便能去哪,我可以跟着贺姐姐学医,也可以跟着贺姐姐一起做事,贺姐姐,如何?”

“不如何。”

声音是从旁边走廊传过来的,贺盾诧异,杨广大步踏上台阶来,路那头清月公主身边的婢女跪在地上,连头也没敢抬,想来是被令噤声的。

杨广拥过贺盾,往旁边带了一下,贺盾被清月拉着的手就被挣开了,便是这样杨广心里的气也没顺多少,他素来没什么怜香惜玉之心,尤其对这位公主,面若寒冰,语气不耐,“多谢皇姐厚爱,不过这件事,皇姐该问本王才是。”

杨广口里虽是将皇姐二字咬得极重,提醒她身份,心里却清楚,世人皆知她是梁国公主,若当真要强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惜这件事没门,这公主纯粹是想多了。

清月摇摇头,“光问您也没用,我先问贺姐姐,贺姐姐若愿意帮我,我再来请王爷帮忙。”

杨广不语,在心里估量清月如何说服他,清月知贺盾的底细,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清月复又看着贺盾,屈膝行了一礼,“贺姐姐,晋王爷地位尊贵,往后不可能只有贺姐姐一个,多纳一个少纳一个没什么分别,纳旁人不如纳我,我不想嫁人,只我身份放在这里,皇上皇后的赐婚拒绝不能,出家为尼也不是我所愿,皇上皇后也不可能同意,我想求一个安身之所,对晋王无非分之想,往后晋王府无论进多少人,我都是站在贺姐姐这边的,贺姐姐不考虑下我的提议么?”

杨广闻言倒笑了一声,“公主您莫要胡言乱语吓唬王妃,免得她以为本王喜好女色,反倒与本王离了心。”他此生只要一人足矣,旁的人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只这话说出来难免浮着的不可信,往后他做到,并且贺盾知道便可,不足为外人道。

但杨广说的话意思也是同一个就是了。

清月有些吃惊,看着杨广说不出话来,半响才轻声道,“晋王莫要花言巧语哄贺姐姐开心,便是皇上皇后深情几许,我看也未必能始终如一……现在相安无事,不过时候未到罢了。”

杨广看着面前这张分明与阿月七分相似,却让他看了便生厌的脸,目光冰冷,“你虽不是父亲母亲的女儿,但也是大隋的公主,父亲母亲待你不薄,你纵是不念及他们的情分,非议皇帝皇后这样大逆不道之言,还是想想再说,免得本王难办。”

清月咬咬唇,屈膝行了一礼道,“清月自知失言,不该编排父亲母亲,只清月说的是事实。”

杨广没什么性子和她说话,只朝贺盾道,“父亲让我来唤你,让我们一起乘坐銮驾回去,有要事与我们说,走罢。”

贺盾捏捏杨广的手,示意他莫生气,她知晓清月说的大概是实话,她是西梁来的公主,大隋的皇帝皇后给她选亲事,这不愿意那不愿意,还想出家,搁在旁人眼里,便是对大隋不满,杨坚独孤伽罗当真给她选一门亲事,她非得要欢欢喜喜嫁了不可。

“贺姐姐是除了张舅舅之外,我最熟悉信任的人。”清月上前拉住贺盾,声音低了许多,带了些凄惶迷茫,“前段时间杨素大人家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我一想到要成亲,心里便慌得很,我这几年在宫里很好,只是闲来无事看得多了,看别人总觉得没那么好没那么满意,我不挑剔旁人,但实在难和一个我看不上的人相守相知,时间日久,我大概也会变成郑氏那般模样罢。”

“晋王你也莫要生气。”清月说着摇摇头,又很快朝贺盾笑笑道,“这只是一个提议,贺姐姐若不喜欢或者觉得不妥,便当我没说过,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只以后若有机会,希望我们能一起做一些事,行医济世,或者旁的什么的。”

杨广盯着清月公主的脸,心说两年前分明是一样的五官,两年过后看起来却更不像了,即便不是他,换了个不太熟悉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两人的差别来。

总之这件事是没门,便是阿月脑子抽了答应下来,他有的是办法搅黄了。

在他看来,这公主无论有无谋算,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是得寸进尺,他也不想贺盾再与她有半点牵扯。

贺盾朝清月摇头道,“清月,阿摩不愿意娶你,我也不愿意你嫁过来,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我便当你没说过。”

清月虽是有些失望,但还好,朝贺盾应了一声,“我知道了,贺姐姐,我会另外想办法的。”

贺盾点点头,见那边杨坚的仪仗也过来了,便和杨广一道过去了。

杨广握着贺盾的手,唇角含笑,边走边道,“阿月,你拒绝得真干脆,好狠的心。”

清月这么问,她便也这么答了,贺盾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听杨广这会儿又气消了,倒是奇道,“阿摩,你莫不是以为我会答应不成,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都不想娶她,我还要硬把清月公主塞到晋王府不成……”

贺盾说着摇摇头,“而且我和她的身体渊源强,以前的事不想再发生一遍,和清月还是能离多远离多远吧。”

杨广失笑,方才他还真担心她没原则没脾气什么都应了,那他可真是要生气了,杨广低声道,“石海说方才送走萧岿萧琮,大人们又说起朝政来,李德林与父亲争执不下,父亲发了雷霆之怒,这会儿正气着,让我们缓缓的。”

又吵起来了。

贺盾应了一声,两人上了马车,杨坚神色缓了缓,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把舆图和文书递给杨广贺盾,问道,“远远看你们和清月说话,说什么。”

杨广接过来看了,是广通渠的简单论述,父亲做这些工事,总是怕劳民伤财,开工之前让朝臣们没日没夜的议论商讨,拍板定下来可谓是慎之又慎。

杨广知父亲心里犹豫担忧,先开解道,“父亲勿要忧心,关中之地虽是号称千年沃野,但地狭人众,这几百年间因为战乱不止,早已不复当年盛况,儿子查了这些年的粮运供给,其实关中产出已经难以为继,长安城的用资多半都还是从各州郡缴纳的赋税支持着,渭水大小无常,深浅难测,又加之淤泥阻道,运民们苦不堪言不说,平陈兵战一起,粮草供应不济,可就麻烦了。”

杨坚颔首,看着舆图若有所思。

杨广接着温声道,“此渠一开,关东和江南的物资皆汇于京师,转运通畅,关中赖之,实乃大利之事。”

贺盾看了杨广一眼,心说他在这方面的政治远见实在厉害,一针见血。

果不然杨坚神色稍定,长长吐了口气道,“有利有弊,朕是担心劳民伤财。”

贺盾知他是爱惜名声羽毛,心里摇头失笑,也道,“父亲放心开罢,这是一条富民渠。”

杨坚是担心会劳民伤财滥用民力,但贺盾又明白他其实并不是担心劳民伤财,确切的说,他是想牢牢把握住手里的权利,让大隋江山稳固,便需要一个明君的好名声。

权利对这个时代人的诱惑力大超出人的想象,便譬如杨坚,他确实担心会劳民伤财,但和他想以孝治天下一样,这种担心并不是出于本心的爱惜体恤百姓。

这种不是出于本心的怜惜体恤,在他今年颁布的诏令里昭露无疑。

听从朝臣的建议开设义仓,以备灾患救急的名义,赋税徭役之外让百姓们单独缴纳一份粮食,义仓里粮食越聚越多,没几年便多到吃不完用不尽,可当真有了灾情,杨坚多半时候是不愿拿出来分发粮食赈灾的。

听从苏威的建议挨家挨户的对百姓们的实时生活进行干预,登记百姓家里吃剩下的粮食,登记所谓的余粮簿,又颁布法令以孝治天下,规定了孝与不孝的分别,此事李德林何綏等人争执劝诫了无数回,杨坚固执己见,大发雷霆,贬斥李德林,话说得很难听。

这些事于国政上来说并不是小事,但从一定程度上,能看出一些杨坚的一些性格特性来,很矛盾的两面。

他心里其实也想坐拥美女,也想大肆敛财,性情也喜怒无常暴虐狭隘,但他知晓一个能让家庭和睦的丈夫、一个能让国家长治久安国富民强的君主需要什么样的素质。

勤勉,仁政爱民,能兼听纳言,远离奸佞小人,重用能臣良将。

为此他克己自律,与独孤伽罗相敬相爱,时时顾惜是否滥用民力,也尽量收起猜忌心礼贤下士兼听纳言,陇西干旱便亲自前去巡查赈灾,洛阳饥荒亲临抚慰民众,总之杨坚心有放纵的欲望,但被对权利的掌控欲,对国家的责任感牢牢压制着。

也有压不住的时候,在对待李德林的事情上,杨坚的偏颇和固执,已经发展到众人难以理解的地步了。

贺盾摇摇头,伟大的君王有伟大之处,但是犯起浑劲来,跟核武器一般,杀伤力极大,尤其晚年的时候,猜忌诛杀重臣的恶果让晚年的帝王内心孤寂不安,为此猜忌心更重,变本加厉,恶性循环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李德林的事,只是一个开端。

可这种事要改变太难了,大概最高级的心理学大师都很难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和内在,抓破脑袋贺盾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当真要出事,只能先把人保下来,旁的以后再说……

“阿月你在想什么,朕问你话呢。”

杨广推了贺盾一把,替她回道,“方才清月是问阿月,想嫁进王府来,问阿月愿不愿意。”

贺盾回过神来,暂且将李德林的事搁下,朝杨坚行礼道,“对不起,父亲,我刚刚走神了。”

“这些人当真是不会感恩。”杨坚神色不虞,“她现在是大隋最荣宠的公主,皇后挑的都是一等一的世家弟子,这不满意,那不满意,倒是自己主意大,架子大了,到底谁才是皇帝!”

杨广听出父亲话里有影射之意,再想到李百药受同僚排挤,已经辞去东宫舍人的职务回家避祸,便知道李德林的官路,是已经走到尽头了。

隋文帝这等高深莫测的文学艺术,贺盾如何听得出,只当他是生清月的气,便老老实实解释了一句,“父亲莫要生气,清月也是为了两国邦交好……”

十多岁的小姑娘,经历了这么多风波,是现在这番模样,心性其实很不错了。

贺盾接着道,“清月这些年在宫里本本分分做公主,时常还教授其他公主南方的文化诗词,这次事关婚姻大事,也没有乱来,先询问了我,我不同意,她便也没再说了,清月心里还是想着父亲母亲的,否则直接拒绝了便是。”

杨广见父亲被噎了一下似的,心里闷笑,又不好表现在脸上,只好假装看奏疏文籍,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了。

杨坚这会儿也只能先说说这个清月公主的事,缓了口气道,“当年若不是阿月阴差阳错流落在隋国公府上,先一步和我们认识,清月便是晋王妃了,这姑娘莫不是因着这层原因,心有不甘,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个倒是没有,父亲你误会清月了。”贺盾摇头,“清月是想跟着我,她看不上阿摩,不想成亲又怕对两国交帮不利,所以这才来询问,求个安身之所的。”

“儿臣有个想法,父亲听一听,若是觉得合适,便允了儿臣罢。”

杨广哭笑不得,一听便知道贺盾是要帮那公主,心说她学个篴子学出三升血,这会儿脑袋瓜倒是转得飞快。

杨坚也道,“你操这等闲心做什么,这姑娘能在这后宫里混得风生水起,任人挑不出错来,可不是个简单的,她有没有心,暂且不好下定论。”

贺盾摇摇头,“不是儿臣妄自菲薄,是清月当真看不上阿摩,她说她想找我好几次了,就是逮不到阿摩不在的时候,我看我若是个男的,清月只怕倒是愿意嫁给我的。”

杨广轻叱道,“说的什么浑话。”

杨坚乐出了声,点头道,“那你说说看罢。”

贺盾想了想道,“父亲不若发一道诏令,昭示天下,便说清月公主婚聘自由,他日有了心仪之人,且对方自愿,父亲再为其赐婚,清月身份地位特殊,这样一来,天下人不但不会觉得父亲母亲对梁国公主不够上心,反倒会觉得这位公主荣宠之极,大概意思是这个意思,请李大人帮忙写个好看点的诏书,找好理由说通了,不违背伦常即可。”

杨坚想了想便应道,”也好,正巧免得你母亲头疼,她始终是后梁萧岿的血脉,硬要她嫁了,来日过得不如意,倒要成大义公主那般的祸害人物了。”

贺盾如了意,眉开眼笑的高兴起来,连连朝杨坚作揖,“儿臣谢谢父亲。”

她也明白杨坚的意思,大义公主是原先北周的千金公主,嫁给沙钵略以后很得沙钵略宠爱,因为仇恨杨坚夺[权篡[位,并且杀死了包括五王在内的一部分宗室子弟,忘不了国恨家仇,也不愿为仇人效力,维护两国关系,便撺掇沙钵略出兵攻大隋,沙钵略兵败求和后,千金公主为突厥大义,忍辱负重,又来信请为杨坚的女儿,杨坚便赐大义公主的名号,诏令才送过去没多久。

清月同为亡国公主,杨坚是担心处理不好反倒成祸害。

杨坚给贺盾递了本奏疏,贺盾接过来,见是宇文恺设计描绘出来的渠道粗绘图,便也坐在一边认真看了起来,他们父子俩便在一旁说朝堂政务。

杨坚被打岔了这么一会儿,心里气顺了不少,便与杨广说了会儿派薛道衡出使陈朝的事,半响过后见那边贺盾看得认真,便朝杨广低声道,“我看清月想嫁于你,阿月半点妒忌心也无,这很不正常………傻小子,你是不是被骗了,女子若对你上心,那可是看得紧紧的,防贼一样……”

杨广听了便想笑,杨坚轻叱了一声笑什么,接着道,“我问你,你前几日与我说这五年内便是阿月无所出,也不考虑纳妃纳妾,若五年后还是没有,岂不是白白荒废了这么些年……”

杨广一言不发,他也只敢说五年,五年以后没孩子,他还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决定。

杨坚看儿子神色,猜度道,“当初看阿月不大像想嫁你的样子,你跟朕说说,她到底不满意你哪里?你连个女人都搞不定,给杨家子孙丢脸。”

因着阿月的关系,他和父亲当真是亲近许多。

杨广见父亲与他说话毫不避讳,心里真是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陌生得很,可以说前所未有……

让他心头有点发热,觉得这样有点不好掌控,又觉得还不错一般,不大想理会……

杨广见马车那头贺盾看得认真,没有注意这边,受不明情绪的影响,自有记忆起对着父亲头一次说了出格的话,声音倒是还很轻,“父亲您能搞定母亲,怎么只敢在宴会上假装十分不经意地看看漂亮舞姬……就看了那么两眼,多的都没有,哼。”

“你这逆子说什么浑话……”杨坚声音拔高了一尺多,一脑掌拍到杨广额头上,把十五岁大毫无防备的晋王爷拍得当场往后仰得四仰八叉。

两人这么大动静吓了贺盾一跳,贺盾忙拿着书册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两人面前,紧张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打起来了!”

杨广飞快地坐好了,脸上有些挂不住,杨坚咳嗽了两声,自暗格里摸出卷盖好印章的卷轴,递给贺盾,朝她摆摆手道,“…李德林也在,你去后面马车里寻他,把清月的事说清楚了,让他拟好诏书,拿过来便是。”

贺盾见他们无事,倒也没想太多,拿着卷轴才要下马车,杨坚忽地又叫住她,“你去找高熲,后头这辆车,让他来拟。”

贺盾喔的应了一声,没反驳,自己下马车去了,看着李德林的马车排在那后头,叹了口气,先去寻高熲了。

杨广等贺盾走了,抚着额头苦笑道,“父亲,阿月在的时候,父亲能否给儿臣留几分颜面。”

“别跟朕哼,方才不治你个砍头的罪是看在阿月的面子上。”杨坚问道,“你老实说,你与阿月怎么回事。”

这件事不好瞒,他甚少与父亲这般相处,这时候能不说谎,也不大愿意说谎。

杨广想了想,便直说道,“父亲可能也发现了,阿月自小便喜欢和年长的男子结交,刚认识那会儿她不过九岁大,就已经和李德林是旧识了,后来到了我们府上,成日跟着庾季才张子信,她就佩服这些人,现在一心扑在修史立传上拉都拉不回来……”

杨坚若有所思,“那又如何,阿月不是嫁给你了么?”

杨广苦笑道,“她嫌我年纪小,非得要等我到二十岁加冠,才与我做真夫妻……喔,前两日李百药年少风流与人幽会,我拿这件事与阿月争论了半天,好歹缩了点时间,不过也要三年后十八岁才行便是了……阿月说十八岁是底线,不能再退了……父亲,你莫要笑,我心里苦着呢。”

杨坚先是听得面色古怪,接着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见杨广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笑了半响有点过意不去,咳嗽了两声,复又强忍下来,拍拍杨广的肩膀道,“阿月与众不同,为父看她不错……不过为父能体会得到你心里的苦,为父孙子多,倒是不着急,宽限你几年便是,你母亲那我去说,免得给阿月添堵,你更拿不下她了。”

杨广不发话倒不是不高兴,是因为从未见父亲在他面前这般过,今日分明也未说些什么,但无端便透出一股亲近亲昵来,杨广摇头,“还是我亲自去与母亲说,父亲您若得空,再与我说说去陇西的见闻。”

杨坚捏捏眉心,摆手道,“你先把广通渠的工事做好,朕今日乏了,哪日得空再与你说。”

杨广便让他注意龙体多歇息,起身要告辞,杨坚叫住他,神色复杂,吩咐道,“朕听闻李百药成婚,你先去寻李德林问一问是哪日,阿月即是与李德林结交,你便陪阿月去一趟,多备些厚礼,没有我让石海给你准备……罢了,你愿意去便去,不愿意便算了,也不用备什么礼物……”

杨广心里失笑,应下了。

贺盾让人把诏令送去给清月,听杨广说了李德林的事,便问他怎么办。

杨广知她定是想保李德林,便直言道,“他大概走到尽头了,再与父亲抗衡,别说家业荣宠,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你若想帮他,劝他辞官,歇息一阵,照我看来,父亲其实非常倚仗他,眼下陈朝未平,定是还想用他的,只是他再这么和父亲吵闹下去,只怕等不到那天了。”

贺盾点头,李德林虽是活到了平陈,但一样没有改变被杨坚厌弃的一生,很快郁郁而终了,贺盾道,“那阿摩,我去找李大人。”

杨广应了,先回了自己的马车。

贺盾与李德林是老朋友,进去的时候李德林正坐在椅子里,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什么,贺盾说明了来意,倒是朝贺盾苦笑了一声,“我李家如今门可罗雀,倒是阿月你还来问一声。”

李德林在杨坚北周辅政的时候便是杨坚的第一大功臣,这些年来功不可没,但他性情耿直,政治主张更为宽容包纳,与杨坚君主专[制集权的论调完全相悖,这么一来,冲突就来了。

他有政治远见,并且对朝廷忠心耿耿,这次他‘孝出自本心,是人之天性’一句话,反对杨坚将孝道扭曲成政治手段,彻底惹怒了杨坚,乃至于最后要贬官问罪。

在这件事上杨坚是绝对没有劝诫余地的,纵然贺盾知道他正在走一条错误的路。

李德林的政治观点在后来都被事实一一证明都是对的,但这时候的朝臣和杨坚,是看不到这么远的,将来看到了,杨坚不会后悔认错,却会恼羞成怒。

李德林两鬓斑白,这些年为朝政耗尽心力又不得杨坚喜爱重用,可能也郁结在心。

贺盾静静看着他道,“大人您是不是还在拿皇上当好朋友,可他现在是皇上,不是当年的辅臣杨坚了。”李德林明知杨坚不会同意,并且两人会越走越远,却还尽职尽责的想拉一拉杨坚,除却臣子的职责所在,这般难过忧思,定是还有对杨坚的情感在。

这么说可能很可笑,但李德林大概算是杨坚唯一的朋友,这么多年过去,李德林还保持着当年风里雨里共同来去的友谊,保留着那份一心想要携手共建盛世的赤子丹心,这是杨坚当年请他出山承诺的誓言……

但杨坚已经不需要这个了,李德林保持着这份书生意气,冲突是迟早的事。

北宋有个叫宋祁的文学家给李德林写过一首诗。

内史兵机是所长,东师飞度取降王。

谁知一夕谗言入,不得文皇七宝装。

短短四句话,道出李德林的一生。

劳苦功高,却不得善终,最终冤屈郁郁的死在任上。

李百药本是純善忠良之人,后来毫无芥蒂地把忠心奉献给大唐,于此不无关系。

杨坚心里嫌弃李德林与他作对,但又不得不用他,两人十分矛盾的走到今天,已经走到尽头了。

人倒霉起来喝水都要塞牙缝,不得君王喜爱的朝廷元老,当初有多信任重用,现在便有多碍眼嫌弃。

李德林神色怔忪,嘴唇张了又合,抬着茶杯的手指微微颤抖,半响没说出话来。

贺盾想着以后会发生的种种,心里也难受,摇头道,“君王是没有朋友的,当年只是当年,再也回不去了……”

李德林似是想起来过往种种,眼里热意涌动,没力气一般肩膀都松垮了下来,一下子便老去了十多岁一般,腰都直不起来了,声音像含着砂砾一样,咳嗽了两声,像喝了烈酒一般沙哑得厉害,“是不比当年,当年皇上念我功勋卓著,说要赏赐我一座宅子,不曾想那宅子被赐给了崔谦,皇上便对我说,自己挑一座满意的,便是没有满意的,另外起一座也好,直来直去半点不介意,确实拿我当自己人,我很知足感恩……”

宅子?

贺盾听得脑袋一懵,在脑子里翻翻捡捡,紧张问,“大人您是不是选中了原先高阿那肱在晋阳的店市。”

李德林诧异道,“阿月你如何得知?”

贺盾苦笑,赏赐宅子的时候她在石头里,后来想着要解决这件事,但一直又没想起来,他不提,她不知什么时候才想得起来,索性现在还不算太晚。

贺盾起身朝李德林行礼,“大人月前带着百药来府上,与我和晋王说,大恩来日再报,我这便要以恩相挟了。”虽说她和杨广在这里并没有什么恩情,但贺盾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冒用一下虚名了。

李德林倒是笑了一声,让贺盾不必多礼,“你于我们家有恩不是一两次,这些年我身体也是你一直在照看,阿月你有何事直说便是。”

贺盾是真怕他固执己见,不肯妥协,“我原先在并州安置流民,偌大的一份家业,以后也会越来越大,想请您去那边帮我几年,对于种土地这件事,我有些别的想法想试一试,但我一个人做不来,需要帮手,我把宇文宪老将军也请到那边养老去了。”地是她的地,不可能直接分给流民,为避免引发动乱,当时只是分给他们种着,赋税还是要交,但在这下头还是有很多能操纵研究的余地。

贺盾有想法,可她不熟悉内政外政,现在一直是王韶他们帮她管着,以后事物多起来,他们几人定然也是分[身乏术。

李德林怔然,贺盾笑道,“李大人放心罢,平陈的事,您便是远在晋阳,皇上也会来询问您的。”杨坚对李德林感情复杂,嫌弃他在眼前碍眼,时时顶撞他,遇到大事没有他出主意又十分不安定,平陈的事也是,李德林正在病中,杨坚也派人来问了,但同以往一样,用过便丢。

李德林似是明白了什么,嘴唇动了动,“阿月,你是不是卜卦到了什么。”

贺盾头一次说得这么明白,点头道,“大人您父亲官职的事会被揪出来,伪造官身是欺君大罪……当初挑的店铺也有问题,其他还有许多小罪状,这些原本不算什么,但麻烦的是皇上现在一听您的话便习惯性反驳,这样的话,十之八[九要发雷霆大怒的。”杨坚勃然大怒,贬官一贬三千里,李德林求以散官的身份参与朝政,杨坚都不允许,两人的关系到了不可恢复的地步。

最后李德林任职的地州天灾干旱,李德林领着百姓们挖井引水,尽力了却没能挽救灾情,杨坚以为不吉,责备他吏政无力,贬官斥责.

李德林郁郁而终,一代功臣名臣,便这么含冤病逝了。

一对原本默契十足生死相交的君臣走到现在这般境地,让人心有唏嘘,遗憾不已,至少李德林,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李德林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基本上除了平陈的大计,杨坚已经听不进李德林的劝诫了。

贺盾说的是实话,李德林父亲官身有误的事,如若不是特意派人前往北齐旧地去查,除了李德林本人,旁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这是兵荒马乱之年的惯常做法,以往皇帝为重用他国的寒门之士,便是知道事实有误,通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这前提是没有政敌拿这件事做文章,杨坚对他也还有宽容信任之在。

眼下这般景况,只会越来越糟,贺盾想着李德林最后一退再退,想要以散官的身份参与朝政不被允许的情形,心里发堵,便更想先把李德林劝出来再说,便是暂且停一停也好,杨坚对李德林的厌恶,几乎是和李德林的战斗力成正比的,但李德林死不回头,结果只会越来越糟。

“店铺的事我不清楚,但这店铺当初是皇上让我挑的,皇上断不会……”李德林话说到半截,便自己停下来了,神色惨然,“事已至此,想太多也无益,心存幻念,反倒是我着相了。”

贺盾仔细回想了一遍,摇头道,“店铺的事具体是什么问题我记不清楚了,得去查查才行,不过高阿那肱是因为造反被杀的北齐旧臣,皇上听说你和高阿那肱扯上关系,生气是肯定的了……”

李德林点头苦笑,“我哪里知道这些,当时不过随手一点,这事往大处了抓,皇上万一记不得这件事,又容不下我解释,这事当真摆明在台面上,皇上生起气来,我是百口莫辩,便是不死,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生气本也无妨,但难免有一些政治家们,为了让自己的政令得以顺利的实施,很多时候政敌和看不过眼的人出了事,多半都要借题发挥。

闹得严重了,芝麻绿豆的事都能牵连出一大堆来。

贺盾点头道,“店铺的事我回去与阿摩说,让他先派人回晋阳,早些解决了便好。”

店铺的事还不算大事,总归这些案底还未被爆出来,先一步把店铺找出来,有问题把问题解决了,解决不了明明白白上报给杨坚,否则这件事再由别人的口转述检举给杨坚,再加上李父官身的事,杨坚会有上当受骗的感觉,皇帝手里握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生气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

李德林似是已经没有力气想这些了,半响摇摇头,怅然无比,“阿月,我当真要离开长安了么?”

“想为百姓做事,不一定非得要在朝堂之上。”贺盾见他神色犹豫,拜了一拜,无奈道,“总之我与大人有救命之恩,与百药也有救命之恩,这次是以恩相胁,定要大人随我一起走的。”

李德林似是想起当年与王轨被宇文赟问罪的情形,苦笑一声,“也罢,铺子有问题,我总归要自己走这一遭。”

能走出这一步便好,贺盾半悬着的心落回去一半,见李德林心情低落,便努力组织语言宽慰道,“皇上对您有感情,只是治国理念不同,您又太过耿直,两人才会常常吵架,退一步,歇一歇,以后定会有转机的。”

李德林给予的,是杨坚需要的,但不是现在的杨坚能理会得到的,相看生厌恶,再待在一起,只会恶果循环,不可收拾,缓一缓,说不定杨坚还记得以往的情分。

李德林摇头,皇上认为百药德行有差不配为东宫舍人,杨素杨广虽是极力保荐百药不被责难,但百药被同僚排挤,如今已经辞官回家避祸。

这些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他现在正是被皇帝厌恶的风口浪尖上,小事也变成大事了,同僚都看得比他清,原先有说有笑的上下朝渐渐变成独行,大概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他的政见皇帝要么听了便过,要么勃然大怒严加斥责,一些合理皇帝又认可的政令,经过他的口一出来,反倒变了味。

他这是路走到尽头了。

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

李德林见贺盾目带担忧,倒是摇头笑了一句,“阿月你也莫说什么挟恩不挟恩,我知你是不想看我走绝路,阿月你放心,当年你劝我和王轨的话,这些年我也没忘记过,你说得对,为生民立命,也不一定非得要在长安城,我明白阿月你的意思……”

李德林说着起身朝贺盾行了一礼,拜道,“等去了晋阳,便劳烦阿月阿摩照拂了。”

贺盾见能劝得动他,心里大定,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上前将李德林一把扶了起来,笑道,“大人您也莫要气馁,父亲到了这个年纪,脾性学识政见基本已经定型了,难以改变,不过百药还未成年,大人以后悉心教导,百药定能有大成就,还有阿摩,若是大人您肯做阿摩的老师,他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

贺盾想到李德林教百药的同时若能教一教阿摩,心跳都快了许多。

但拜师求学这件事老师学生两人要有眼缘,这是很认真的事,她想到归想到,还是回去请了阿摩,阿摩愿意的话,再让他登门拜访,求得李德林的同意,认认真真拜师,正正经经求学问路。

李德林听贺盾言之凿凿,心里的郁气竟也跟着散了几分,哑然失笑,摇头道,“我知阿月你是想宽慰我,阿月你莫要挂心,我方才只是想起往事一时感慨伤神……”

李德林说着目光坚定了许多,看着贺盾笑道,“无人点拨便也罢,我和王轨当年受你的劝诫,若还心有郁结颓然不振,倒是枉为读书人,枉顾阿月你一片心意了……”

贺盾连连摆手,李德林一笑道,“我也不与皇上生气,这便写一封奏报,外调往晋阳做个小官,再写一封喜帖,劳烦阿月带给皇上,他爱来便来,不来便罢。”

李德林说完,当真让马车在一边停靠了,不一会儿把东西准备好,交给贺盾了。

到底是气不平,会生气,便说明还没有心如死灰,这是一件好事。

贺盾莞尔,接了帖子和奏报,和李德林告辞,也没等明日,晚间进宫,先去独孤伽罗那请过安,接着便一直在御书房外等着,等杨坚忙完了,就把李德林的手书和请帖都呈了上去。

李百药和倩娘的婚礼是明日,若是杨坚愿意去一下婚宴,就再好不过了。

君臣一场,好聚好散。

杨坚看完奏报,半响无话,又看了李德林亲笔写的请帖,自己坐了半响,回神见贺盾还立在下面看着他,蹙眉问,“你怎么还不回去。”

贺盾朝杨坚笑了笑,行了一个礼,答道,“父亲我一直都在的。”

虽然有点厚脸皮,她也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但试一试罢。

贺盾打定主意,朝杨坚连连行了三个大礼,道,“父亲,明日阿摩有事,不能陪儿臣去百药家参加婚礼,父亲您能不能陪儿臣去一下,他家现在门庭冷落,就一些亲近之人,父亲您能不能陪儿臣去一下……阿月在这里拜托父亲了。”这件事她与独孤伽罗说起过,独孤伽罗听百药竟是当真娶了那日私奔的小妾为妻,并且一心一意身侧再无它人,先前的芥蒂倒是去了不少,知道贺盾和李德林素有交情,没反对她的请求,让她来请杨坚,请不动,她再来帮忙说项。

贺盾有独孤伽罗给的定心丸,心里就安定了许多。

杨坚面色古怪,“阿摩不陪你去,他要去干什么。”

贺盾见瞒不过杨坚火眼金睛,只得老实道,“阿摩在家,我瞎说的,他不知道。”

杨坚将请帖搁在案几上,“你成日这里跑跑,那里跑跑,有那空闲,不若多陪陪阿摩,别太过分了。”

贺盾点头应了,“那父亲,您答应我了么?”

杨坚目光落在请柬上,神色复杂,半响道,“你替我准备份礼,明晚与阿摩进宫来,我换了常服一道去便是,此事莫要声张。”

“谢谢父亲。”贺盾大喜,登时眉开眼笑,杨坚看不过眼,让她赶紧滚了。

石海来送贺盾,一两年过去,他是外敷加内调,贺盾交代嘱咐的一丝不苟一板一眼的做到了,到现在肤色白皙自然,不敷粉,笑起来慈眉善目的和蔼可掬,贺盾是真佩服他,指指脸道,“您可真有毅力,这种事便是要坚持不松懈才能见效,我给冯小怜,她是好吃,控制不住口腹之欲,效果便没这么明显了,否则她可以更漂亮。”

“老奴现在是宫里的红人,宫里的宫女们不敢问,外头的夫人见天的朝老奴打听,老奴把人指去冯掌柜的铺子,也算一块行走的活招牌了。”石海乐成了一尊弥勒佛,连眼角的皱纹都带着喜气,乐呵呵的与贺盾说着闲话,“阿月你有什么好东西,都与我说。”

但凡人都有个爱好,说起爱好来整个人都闪闪发光的,贺盾见老爷爷容光满面精神奕奕的,忍俊不禁地应了,“我可以做一些抗皱的试试看,效用好了再给你。”

老爷爷手里的拂尘甩得飘逸风流,闻言喜不自禁,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一路把贺盾送出了宫门,末了朝宫外指了指道,“阿月快去罢,改日进宫再聊,晋王爷在那等着呢。”

贺盾抬头果然见不远处陛下正在宫门外缓慢踱步,铭心架着马车在旁边昏昏欲睡,知道他们是特意来接她的,心里又高兴又温暖,远远唤了声阿摩,便跑过去了。

杨广看她眉开眼笑的,心知定是成了,高兴成这样。

杨广失笑道,“先上马车罢。”

“谢谢阿摩。”贺盾应了,和铭心打过招呼便上了马车,铭心挥鞭让马车走起来,伸了个脑袋进来,打趣道,“阿月你可算这长安城里最幸福的女子了,夜深不回家,哪次主上都要亲自来接,在这等了大半日了都。”

贺盾也笑,“等阿摩和铭心晚归,我也驾车来接你们,哈哈……”

杨广看了铭心一眼,这聒噪的属下便嘿嘿笑了两声,缩回脑袋去,不说话专心驾车了。

贺盾笑道,“阿摩,父亲答应去百药的婚礼了,明晚我们陪着一道去,我原本听石海爷爷说父亲晨间摔了好几套瓷器,还担心父亲不愿意去,请了母亲帮忙,没想到父亲没说什么便应了。”

杨广不以为意,给贺盾倒了杯热茶,李德林想开了主动要避一避,父亲只怕饭都要多吃上两口,又因着还有先前的情分在,面子上过不去,阿月递了个台阶,父亲顺势也就下来了。

虽说两方都别别扭扭的算不上多融洽,但也算粉饰太平,没闹得不可开交。

贺盾捧着热茶喝了一口,想着杨坚的话,倒是老老实实朝杨广道,“阿摩,我这几日这里跑那里跑,还要你来接我,阿摩,明日我们便一起处理广通渠的事罢。”

杨广一看便知是父亲借机说教她了,“父亲骂你了?”

贺盾点头,“说让我别太过分,有时间多陪陪你。”

父亲真当他是闺中怨夫不成。

杨广心里失笑,见她看着他,眸光清湛湛的认真极了,神色一黯道,“那倒也是,阿月你想想,你领着秘书省的职,现在还负责广通渠的工事,便是在并州……我是一个挂名王爷,阿月你却有偌大一盘家业,忙活得风生水起……唉,阿月,以后你养家糊口在外打拼,我在家给你当个贤内助,暖暖床什么的,也不错。”

这说得哪里话。

再者他是要做大事的人,当什么贤内助。

贺盾先是心里有些急,后又心生警惕,凑上前去仔细看他神色,果然见他绷不住嘴角抽了抽,伸手把她的脸推远了,反应过来他是装的,伸手就去拧他的耳朵,喷气道,“好啊,阿摩,你又想耍我,我方才可是被父亲教训了一顿……”连强颜欢笑都装得这么像,这世上大概也是头一份了。

长进了不好骗了。

杨广绷不住笑开来,顺势搂过她,见他疼疼疼了两声她便撒手了,心里起了些甜意,失笑道,“我说的也没错,待水渠的工事忙起来,我和你管的事不同,寻常也是见不到的,一起做事也不见得就是陪着我了,你在大隋也是独一份,连母亲都感慨不已。”

贺盾知道陛下是说她女子身份,却有差事这件事。

能劳动,并且是她喜欢的劳动,贺盾也很高兴,听杨广这么说,便应了道,“广通渠这个是利国利民的大工事,我们配合宇文恺大师,尽量把事情做好罢。”

杨广看她眼睛都是亮的,嗯了一声,把案几上的点心推到她面前,“你先吃着垫一垫,回府用些饭食再睡。”

贺盾应了,两人一道回了府,时候还尚早,贺盾用了点饭食便准备明日要用的贺礼。

杨广在书房看父亲颁布的政令,这是忙碌的一年,整顿吏制官风,调整均田受田分类,修改核算赋税徭役,革除颓靡腐败,废除背礼背德的风俗,整顿乡村管度,重新普查户数和人数……商市、农税、度量衡钱币。

政令又多又杂,连上奏文书格式都有规定和诏令,这大概有一箱子的国政国策,有的已经实施了,有的还未颁布。

要吃透这些花了杨广不少的时间,除却工事之余,杨广都在看这些东西,但并不是完全理解,有一些在他看来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政令也在颁布实施的阵容里,繁杂多变,他关注朝政七八年的时间,还是头一次觉得有些吃力了。

杨广将有争议的国政理出来,打算再研究一番。

贺盾是在准备礼物,杨坚给她的旧物都放在了书房,贺盾去拿,把一个杨坚用过的、并且颇为贵重的玉石枕包好了,李德林并不缺财,也不缺吃穿,他对杨坚留有感情,送一件杨坚用过的旧物,权当留个念想了。

她和陛下送给李百药和倩娘的新婚礼就简单得多,一小把金豆子,寓意好不说,便是百药不做官没了俸禄,也不至于短了吃穿。

贺盾把礼物包好,想起李德林的事,便打算与杨广提一提,见他正专注的看着文书,左边一沓右边一沓的分着,还标记小注,便问道,“阿摩,你在看什么。”

杨广抬头看了贺盾一眼,温声问,“阿月你还不困么,不困的话也看看。”

贺盾应了一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两边拿起来匆匆翻了一遍,倒是乐了一声,“阿摩,我看出来了,你在做分类。”他分得很清,贺盾一眼便看出哪一沓是他赞成的,哪一沓是他觉得有问题的。

贺盾匆匆看了一遍,心里倒是又震惊又高兴,一时间倒想不起拜李德林为师的事来了。

贺盾把一张商令放到杨广面前,“阿摩,这个你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商令上写着:店舍商铺,是求利之徒,不合鼓励农桑的国政国策,街边道路两旁的商铺严令拆除,要接着做生意的,除了要入官府登记在册之外,还要搬迁到偏僻处经营……

贺盾知道这条法令,本意是想重农抑商,这符合杨坚想构建的农耕社会的理想,但无疑这种做法是错误的,无视客观规律,对经济社会发展来说,都有害无益。

“我看了下这些政令……”杨广道,“总的来说父亲的治国之政有些过于严厉了,父亲是想重农抑商,但难免有些矫枉过正,强自干涉这些底层的方方面面……”

杨广说着微微摇头,“我看了下税项,罢鱼、酒、盐、市等征榷专卖,重农抑商到这个地步,国库收入便完全压在了农耕的百姓上,苏威素来号称要减轻徭役赋税,他来这么一出,我倒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了。”

贺盾点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杨坚的治国思想偏于法家,百姓的赋税徭役数目年限上虽有所减少,但问题就出在度量衡秤和斗上,大秤大斗,再加上废除其他赋税收入,因此实际算下来,这时候百姓的负担是被加重了许多。

杨广搁下手里的诏令,心里有些啼笑皆非,“元宵的街市办不办也要管……柳彧李谔真是变榆木脑袋了……”

“还有这个长孙平提的义仓……”

杨广低声道,“阿月,父亲这估计是想敛财,这义仓,现在还是劝道百姓缴纳,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强制缴纳,如此一来,和赋税有何区别?”

贺盾重新拿起两摞文书,仔细看完了,连着杨广修正的小注也仔细看了,把这些文书仔细收好了,这才道,“阿摩,父亲的政令,有它的实用性和迫不得已之处,可阿摩你既然看出来了,就要好好想想,往深层次想一想,这些政令的利弊之处,短期的,和长期的。”

其实大隋灭亡的原因很复杂。

杨广这个人,和大隋的制度五五分,各自要负一半的责任。

杨坚采取了高度的中央集权政策。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全部都集权化处置。

政治凌驾于一切之上,把百姓的财富集中到了国库的兜里,聚集了能够供应唐朝五六十年之久、并且让唐朝起死回生的粮食和财富。

国家是富有了,但百姓们太贫穷,并且长期处在贫穷里,没有翻身之地,也没有翻身的希望。

这样一来,百姓们根本就没有抵抗自然灾害和兵祸巨变的能力,国家内部外部一旦哪里出现裂痕,立马分崩离析,酿成大祸,并且难以挽回。

隋朝因为集权而强大,但也因为集权而灭亡。

杨坚企图把生动活泼的社会装进规规矩矩的四方盒子里,人为划定界限,规定好百姓该做什么,官吏该做什么,皇帝该做什么,包括隋文帝提倡的节俭之风,很大程度上已经扭曲成枉顾人性的禁欲思想了。

这些政策上的弊端,杨广继位后修复了一些,但还不够,还不足以阻止大隋灭亡的脚步,此后唐朝的君主们,以短命的大隋为鉴得出的治国理念,就显得更具有政治远见和宽容精神。

懂这些的人才大隋也不是没有。

有的,但被杨坚一个个干掉了。

柳庄、苏绰都是,李德林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典型之一。

现在能改变这一切的隋炀帝就坐在她面前。

杨广如历史记载那般看到了父亲朝政的弊端所在,但他还太年轻,缺乏阅历,看到了,却并没有达到最深层次的认识。

开皇盛世的景象会掩盖这些暗藏的祸患和弊端。

覆灭的导[火索,其实从杨坚政治扩大化的思想和政令一级级往下传达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贺盾见杨广陷入深思面色凝重,轻声问,“阿摩,你觉得父亲颁布的一系列有关‘孝’的法令,对不对。”

杨广摇头不语,他从宇文赟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至少伪装成一个孝顺的好孩子这一块上,他大哥显然不如他,他的抱负告诉他必须要孝顺父亲母亲,这跟一国之君命令百姓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出自真心,便流于表皮。

譬如父亲,大概也是不太懂这些的。

该兄弟相残的时候毫不客气,褒奖一些大义灭亲诸如密告其叔谋反的李安等人,可以说,父亲口里的孝,有用的时候用一用,没用的时候,弃之如敝履……

现在下令强自规定以孝治天下,褒奖一些因孝出名的人,那些反应,在他看来,实在太浮了,上有所行,下必效焉,动辄以不孝问罪,实在有些本末倒置。

杨广摇头,“想要百姓忠君爱国,父亲和苏威这就太心急了些,走捷径直接用朝廷的威慑力高压百姓们忠君爱国,只怕适得其反,在这件事上,父亲还需要耐心些才是。”

“阿摩,你想的是对的。”贺盾听得感慨无比,心里也跟着有些激动。

杨坚与杨广各有所长,杨坚在国际政治手腕上分明略高一筹。

但在国政事物、百姓民生、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发展这一块上,还是杨广更有远见些。

把孝道改造成政治手段,可以将分散的权利集中起来,段时间内也可以让漫无秩序的上下关系变得井然有序,但改造得越多,天然的人性便越少,甚至被扭曲利用乃至于走到反面,成为压制甚至扼杀人性的专[制工具。

五行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一个孝字便能压垮一个人的一生,若被人拿捏到这等错处,可以说一辈子都能被毁了。

这跟女子守寡是一个道理。

自愿为亡故丈夫守节的女子,人们称赞感慨,但若无论前因后果,强迫或者提倡为丈夫守节,甚至扭曲成不守节便要受尽唾骂嫌弃,守节的意义就变味了。

杨坚苏威提出来的孝道,从一开始提高到国家伦理的高度上,就已经变味了。

杨坚想构建的是一个简单的、井井有条、百姓只知耕种的田园社会。

这样的理想贯彻了他的一生,根植血液,是劝不动的,李德林何綏等人的倒台,就是例子。

剩下的希望就在继承人的培养上,可杨坚并不信任儿子们,便是身为太子的杨勇,也不是他自己说了算,身边幕僚太过强大,权柄过大,皇子们根本没有能历练的时机。

贺盾又问道,“那阿摩,这很难实现,但父亲坚持这样做了,并且短时期里也起了成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这是当老师考他了。

杨广倒也认真回答了,“朝政清明,法制严苛,父亲管得很严格,基本没有贪官腐化的情况,这是我佩服父亲的地方。”

对的,这是杨坚能维持国家正常运转的关键之处,一针见血。

贺盾心跳都快了许多,心说陛下真是成长得不错,头脑冷静,是非利弊分得一清二楚。

这是个好的开端,贺盾心里高兴,连连点头,皇帝不是这么好当,政治清明,光是要做到这一点,已经足够杨坚殚精竭力的了。

杨广见贺盾看着他清湛湛的眼里都是激动和渴盼,知道她是因为自己作对了什么事,或者思考到了什么事而真切的高兴,看起来甚至比她自己学会什么东西更高兴…杨广看她这么一会儿脸上都浮起了些兴奋的绯红色,心里情绪浮动得厉害,心说就算她不爱他,但她依然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妻子,也是一个真切盼着他好,推心置腹的知己和朋友……

她这样循循善诱竭尽全力,他岂会看不出她小心翼翼生怕做了揠苗者的态度和十足十的心意……

只怕他父亲母亲都没有为他这么考量过。

杨广看着面前目光里都是激动期望的贺盾,心里情绪翻腾得厉害,抑制不住,她对他是真好,好得过分。

贺盾才想郑而重之的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还未张嘴便被面前的未来炀帝陛下勾着脖颈勾得扑了过去,惊呼声还未出口便被堵了回去,紧接着她脑子就懵了。

杨广把人压来怀里,无师自通的开始亲她,他知道这样不妥当,但并不太能控制得住,禁锢着她的自由不让她动,觊觎她的美色,觊觎她的气息,掠夺她的呼吸,她很甜,柔软又温暖,甜得他心尖发疼,让他失去理智,暴躁又渴望,因为得不到……

这是他第一次好好亲她,他以往都很克制,今日是冒犯了,杨广稍微离开了些,喘了口气平复着胸腔里翻腾滚烫的热意,在她变得殷红的唇上缱缱绻绻的含吻她,得不到回应便低低唤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又渴望,“阿月……阿月……”

贺盾脸色爆红,跟白纸放在大红的染料盆里一般,眨眼间从头红到脚,回过神飞快地爬起来,心说天哪!耍流氓了!非礼了!

贺盾麻溜得爬起来,转眼卷回了卧房,四处看了看打开衣柜的门一头扎了进去,脑袋在衣服堆里埋了一会儿,摸摸被杨广吃得红肿的唇,伸了伸有点麻麻的舌,明白方才的事不是幻觉,都是真的,心里真是震惊得无以伦比,各种陌生的情绪纷至沓来,生平自来没有的情绪一下子吃了个饱,冲得她脑子发胀,她真的恨不得整个人都坐去衣柜里被衣服埋一会儿才好,好让她胀得无法思考的脑袋冷却下来。

杨广看贺盾长了无影腿一般一眨眼卷出了书房,心知失策,薄唇微抿,心说他原先与过她承诺,方才是他冒犯在先,她便是打他一巴掌,他也认了。

唉。

色令智昏说的便是这般情形了,杨广唤了铭心出来,吩咐他跟着贺盾一些,有事便回来回禀,铭心应声去了。

杨广不去想方才她柔软清甜的唇舌,也将那股设想得她回应的渴望硬生生压到了最底层,拿起案几上她理好的政令,重新一条条理过,看完后觉得始终缺了些什么,他理不清的一些问题,可能需要像李德林高熲等人,先从做官开始,才会明白。

但他身份是皇子,他能不能做,决定权在皇帝手里。

杨广开始分析让父亲把并州的实权交给他,父亲同意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先前大兴城的事未出差错,弘化与幽州一战,他有实际的军功,算是摘去了朝臣心目中幼年文才藩王的帽子,广通渠的事是他全权负责,若是做好了,倒或可以一说。

贺盾裹着被子在床上滚了好一会儿,忽地又坐了起来,扇了扇脸上的热气,穿上了软鞋,在卧房里慢慢踱步了两圈,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又往书房去了。

杨广正在熟悉广通渠的事,听见叩门声头也没抬,说了声进来。

贺盾在杨广面前坐下来,努力组织语言,原本用自己的信条来要求对方便是一件很过分的事,但她实在过不去这个坎,而他恰好也愿意等一等她,方才她这么跑了就很不厚道,像是他做错事了一样。

杨广起先以为是添茶的婢女,抬头看见是贺盾还有些诧异,“阿月,你……”

这个事情真是复杂,贺盾想了想,不知是不是错觉,经过方才这一波折腾,现在她都觉得他正看着她的唇,十分不自在,贺盾强忍住想用手捂着唇或者去捂他眼睛的冲动,咳了一声道,“阿摩,你方才在想什么。”

不生气便好,只是他自制力有待提高。

杨广回道,“在想问问父亲,能不能把并州的实政交给我,纸上谈兵,总觉得是慢了。”

她问的压根不是这个,难道亲她的时候也在想政事么?

贺盾有些纠结,再开口当真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了起来,杨广看她绯红的脸便知道她在强装淡定,够过手去给她拍了拍背,低声道,“方才是我失控了,以后我会注意的,阿月,莫要生气。”

贺盾老脸一热,心说她一个该道歉的人,反倒先听到了道歉,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只不过方才的事真是太尴尬了,虽然她才是被流氓非礼的一方……

贺盾觉得自己今晚大概是要把所有的能量烧干,不用看肯定都知道她脸色涨红,喷出来的气都是热的,“阿摩,你真的愿意等我五年么?”

他自是愿意的。

杨广凝视她道,“你愿意嫁给我,赔上了一生,我等你十年又何妨。”这些年来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挣的,晋王妃这个名头给她带来的反倒是束缚多一些,他约束她不许上身救人,不让她自己待在长安,去哪里都拘在身边,带着她在战乱里出生入死,将来还要她陪着他一起走这条染血的不归路,是生是死前路未卜,她知道明白,且还愿意陪着他,她还是他心爱的女人,他爱她,也敬她,原先她是块石头的时候,绝望之余都想过陪她终老,现在等一等又有何妨。

杨广像寻常正说点普通的政事一样,语气平静。

贺盾却听得心口震动,酸酸涨涨的,嘴唇张了张,说不出话来,半响竟是连鼻子都酸涩了起来,贺盾掐了掐眉心,转了转眼珠,好歹是没奇怪的掉下眼泪来。

贺盾清咳了两声,尽量让自己的思绪放到正事上,好歹是把那些陌生的情绪憋了回去,大概这便是青梅竹马日久生情,她有种很陌生的预感,等他十八岁,她可能会有很多不一样的感情和体会,这辈子好像过得比上辈子好太多,上辈子也好,但没这么满。

贺盾低声道,“那阿摩,下次不要搞突然袭击,你得咨询我,征得我的同意才能这样,我们商量好啦?”

杨广就笑,“那十八岁之前阿月你会同意么?”十之八[九是没戏,她这个人某些方面真是一根筋转不过来,就像当初说不要二月的身体便绝对不要,说十八岁便是十八岁,界限分明。

贺盾想了想,破涕为笑,“不同意。”

就知道会这样。

杨广扶额笑,看她这会儿眉开眼笑起来,又无可奈何,他经常就想亲她,这三年日子定是非常苦的。

贺盾莞尔,接着方才最重要的事说,“阿摩,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当老师,这个人知识广博,政治远见卓著,目光长远,思想和理念都有包容四海的气量,更为宽容和博大,阿摩,你若求得此人当老师,定能受益匪浅。”

杨广心头微震,“是谁?”

贺盾笑得见牙不见眼,“李德林李大人,阿摩,父亲说李大人是个书生,但他也是个厉害的书生,现在天下人都知道高熲、虞庆则、苏威、杨雄是长安四贵,治世能臣,但其实是李大人这些年的政见与父亲相悖,没有被父亲采纳,否则他会大放异彩的,阿摩,你跟他多处一处便知道了。”

杨广倒不曾想贺盾对李德林评价如此之高,想一想李德林当年受父亲重用时的所作所为,倒觉得是功臣末路,听她说拜老师的事,也没有立刻应下。

倒不是他不相信贺盾的话,只在想这件事如何做,毕竟李德林是遭父亲厌弃的臣子,阿月与之结交尚可说得过去,他跑去拜师,一个不好,只怕要惹父亲猜忌厌恶。

贺盾一时间并没想到太多,只当杨广是对杨坚政治思想的弊端没有最深层次的认识,没放在心上,绞尽脑汁,劝得苦口婆心。

“阿摩你熟读史书,定然听过这么一句话,‘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这是司马迁大大写在《货殖列传》里的一段话。

意思是对于一些社会自发的活动,国家应该少加干预,无伤大雅的情况下顺其自然,有伤大雅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因势利导,其次是教育教诲,下等的是利用法令强制性整齐约束,最下等的是和下属百姓争利益。

无论是强迫百姓们诵读孝经,还是遏制消费娱乐,长远来看,都不是妥当之法。

消费刺激经济,这不是西方才有的经济学理论,早在天[朝远古的春秋时代,就有思想家提出来了。

譬如管子的《奢靡论》。奢靡论里讲适当消费必然刺激经济文化社会的发展,这就是很合乎社会发展的思想理论,但杨坚与宇文邕一样,军阀贵族集团出生,军国思想根植血液,连民间音乐百戏这些都成了朝廷明令禁止的项目,一心一意只想着朝百姓填鸭似的灌输忠君爱国的思想,希望他们安分种田耕战,用这样的军国思想来统治和平年代,实际上直接扼杀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过犹不及。

这书房里的书贺盾都看过,见杨广背后恰好放着这两本,眼睛亮了一下,当场便翻出来了,“阿摩,这个书你先前便看过了,不过你没有真正的在这方面做过事,可能很难理解刺激消费的影响会有多巨大。”

杨广点头,把贺盾递到跟前来的《奢靡论》《货殖列传》翻了一遍,这些书他原先也看过,现在对照着朝堂政事一一剖解,感触就更深了一些。

父亲想要让州郡百姓千篇一律,方法又太过简单粗暴,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时间长了,必生祸端。

李德林这些年与父亲据理力争,争的便是这些,倒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杨广想了想,沉吟道,“这样罢,我先与父亲说,他若同意了,我再登门拜访李德林。”他需要学习历练的地方确实很多,也需要收揽人才。

这件事虽难,却也不是全无希望。

一则他可以说跟着李德林学文章文才。

二则他的身份是皇子,不是太子,父亲希望太子继承他的朝政理念治理国家,对其他藩王皇子,就未必了,他这么做,父亲只怕还更宽心。

杨广应了,贺盾高兴不已,想起李德林铺子的事,又朝杨广道,“阿摩,还有个事请你帮忙,阿摩派人去晋阳查一查李大人的铺子,那个铺子有问题,李大人的政敌若是先查到这些事,拿出来弹劾李大人,事情就更复杂了。”

杨广应了,当下便把暗七叫出来交代下去了,让他连同并州传来的政务一并送回去,他把方才理过的那些有争议的诏令整理出来,打算明日进宫的时候与父亲说一说,若能劝得动说得通,于大隋也是一件好事。

贺盾解决了心头大患,心里安定下来,便不再说什么,坐在旁边整理誊抄杨广的读书笔记,打算单独编制成册。

广通渠的工事一定下来,整个长安城都动起来了,贺盾杨广负责的范畴不同,每日便各忙各的。

贺盾对修建工事没什么心得,但她擅长勘测和处理数据,对水文地质也有一些了解,大建筑师宇文恺试用了她两天,觉得合用了,两人就渐渐熟稔起来。

杨广忙完调度,知道贺盾还在忙,便自己先进了宫。

杨坚见他是一个人来的,问了缘由,倒是乐了一声,“宇文恺年不过三十,且样貌英武,有才华,品性也不错,很符合阿月的喜好,阿摩你竟是放放心心一个人回来了。”

杨广回道,“父亲,儿子这点自信还是有的,父亲您就莫要幸灾乐祸了,儿子先来,是有是正事要与父亲说。”

杨坚听是正事,点头示意他说。

杨广直言道,“父亲,我听阿月说,李德林大人调往晋阳任职,我久仰他文采出众,想拜他为师。”

杨坚听了不语,半响盯着杨广问,“是不是阿月让你这么做的,你自小听话孝顺,这次明知朕厌恶李德林,还往他跟前凑,拜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名头大了去了,阿摩,便是阿月让你来说,你当真来说这件事,也很出乎朕的预料。”

杨广并不回避父亲的注视,坦然道,“有这么一部分原因,阿月她担心李大人外任后伤心失意,想着找点事情做做,可以散散郁气也好。”

杨坚思量半响,点头应允了,听杨广谢他,看了他好一会儿,神色复杂,“他文章确实做得出众,你跟着他学学也无妨,不过旁的便算了,你若学得他那一身臭脾气,小心我抽你。”

“还有他那身慈悲为怀的政见学说,谁说我砍谁的脑袋,你若一并学来,我便问罪阿月了。”

父亲这话真是奇怪,倒和他预想的不同。

杨广堪堪压住心里的震惊,和隐隐有些冒出头来的欣喜若狂,强迫自己发热的脑子冷静下来,得益于他多年克制喜怒的自制力,听了皇帝这番出乎意料的话,心里的情绪并没有露出分毫。

“罢了,随你去了,爱学便学,你过得悠闲自在些也无妨。”杨坚说着拍了拍杨广的肩膀,似是想说什么,又再无多话了。

杨广便知父亲许是有一点对他满意,但这点满意犹如浮萍撼树,太微弱,转瞬即逝,不足为提。

心里头那点热意也立时没了踪影,杨广心里连失望都没有,世上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至少现在是一个好的开端。

杨广心里平静,只做没看见父亲的神色,也将昨夜理好的那些想劝诫国政的话压了回去,他也看得分明,话说出来不但劝不动父亲,反而会祸害李德林的性命,他也会步入李德林的后尘,遭遇冷待,父亲针对的并不是李德林,而是这一种与他针锋相对的治国理念。

百害无一利。

杨坚说起相州刺史豆卢通的事,问杨广,“这件事你怎么看?”

父亲这些有弊端的政令,能实施得下去,关键便在于清明政治,这一步是绝对不能让的。

杨广便道,“豆卢通调任相州刺史,一上任就先送了一大批凌文布匹进宫,父亲正整顿官风,他这等奢靡腐化的做派,当按律处置才是……”

杨坚脸色不好,杨广摇头接着道,“正因为他是父亲的妹夫,儿臣的姑丈,皇亲国戚,更要严惩不贷,眼下不光百姓们看着,朝臣们也看着,看父亲如何处置。”

”豆卢通混账玩意!”杨坚神色颇为恼怒,这妹妹算是走得近的国戚,却这般不知收敛,硬要往他脸上抹黑。

杨坚越想越不顺气,点头道,“也好,朕三申五令,他当耳旁风,不重重责罚他,往后还如何服人。”

豆卢通的贡品才报上来,这还不到两刻钟的工夫,越早处置了越好。

杨坚叫了石海进来,吩咐道,“让柳机进来,再把豆卢通送来的布匹,朕这里的,皇后那里的,全部堆到大兴宫门前,让人看好了,烧得干净再过来回禀。”

石海见惯了风浪,倒没怎么意外,领命去了。

柳机进来,按照杨坚的意思拟好了诏书,立马拿出去宣读,豆卢通不但被免官,事迹还被原封不动昭示天下,以儆效尤。

杨广摇头失笑,“父亲你这招太狠了,公主府在天下人面前丢这么大脸,姑姑只怕要来找您哭一顿的。”

“所托非人,哭有什么用。”杨坚处置了人,心里气顺了些,索性把案几上的文书拿过来,示意杨广看了问,“你文才好,做文章也算一把好手,说说看,光看奏报的行文,这些哪些合用,哪些不何用?”

杨广拿过来看了,越翻越觉啼笑皆非,“父亲不是已经通令州郡,公私文翰,一律都据实简写么?怎么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有的极尽弄脚之能,谄媚之功,歌功颂德阿谀奉承,写得糟糕的让人隔夜饭都能吐出来,写得好的看得人通体舒泰。

有的洋洋洒洒平平仄仄,如同诗词歌赋一般辞藻华丽文笔繁琐。

有些又过于简单白话,像是路遇百姓记录交谈的方言流水账,看得人昏昏欲睡脑壳发胀。

杨广看得想乐,“这光看一遍实在是不够。”想要从这些冗长的篇幅里找出要紧事来,第一眼睛要好,第二分分析归纳能力还要十分过人,并且能看出里头各种引申义潜藏意才行。

杨广把马幼之的奏章抽出来,递给父亲,笑道,“像这样要钱要粮之前先一顿好哭,偏生文辞极好真挚澎湃,看他的奏章还得先听一个故事前传,跟着痛哭流涕感慨同情一番,翻到末尾才能看出他的意图,真是……难怪父亲每日要花这么多时间看奏疏。”

杨坚亦是哭笑不得,“他们当朕是放屁,今日恰好,一并处置了。”

杨广把一本简单朴实,叙述简短明了有叙的文书抽出来,一看署名是李德林,不动神色的盖过了,这时候拿出来,也是扎父亲的眼,不提也罢。

柳机在旁笔墨伺候,杨坚着令吏部查办马又之、王铮、萧吉等人,罚俸停职,先去大牢里蹲几天再说,连上他们做的奏本,无甚机密要事的,也一并贴出来,供天下人引以为戒。

杨广想了想便道,“父亲不若把当年邳国公苏绰定的文翰格式略加调整,颁布推行,儿臣看过邳国公的文章,朴实无华,明了干练,也好给朝臣做个范本。”

苏绰是苏威的父亲,有名的能臣,他的事杨坚也知道一些,“也罢,省得来跟朕哭不会写,这事等高熲从北边回来了来办。”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石海进来行礼,说是晋王妃到了,“皇上该更衣了。”

杨坚去换常服。

杨广去外面等,见石海站在外头,路过时便低声问了一句,“石大人,晨间大哥是不是来过。”

这也没什么是不好说的,宫里都知道的事,石海点头,“被痛批了一顿回去了,太子爷拿着他镶金嵌玉的铠甲到处炫耀,自个在宫里也时常拿出来观赏把玩,被皇上撞见,皇上看了很不高兴,把铠甲没收绞散了不说,还赐了太子些以前穿过的旧衣物,中衣外袍各一样,让太子每天拿出来看一次……”

石海说着自己也乐了起来,“另外赐了一双筷一碗粳米菜团饭,让太子爷吃上俩个月,可把太子爷给愁的。”

杨广听得直摇头,心说难怪,倒也不再多问什么,自己去外头院子候着了。

贺盾见杨广出来,高兴道,“阿摩,宇文大人说若是规划得当,按照父亲给的民力,广通渠动起来的话,三个月就能完成了。”

杨广应了一声,接过她手里的礼物,两人站着说了会儿话,等杨坚一身青衣便服的出来,天已经黑透了。

石海也扮成了个寻常百姓的模样。

几人是从李府的后门进去的,这宅子杨坚路也熟,五六年前他还在宇文赟鼻息下不敢乱动的时候便经常来,辅政监国的时候来得最勤快,现在乍然一看,墙壁斑驳,廊柱腐朽,清贫又破败。

李德林快步迎出来,后面跟着李百药与倩娘。

贺盾猜想杨坚若肯来,李德林会很高兴,却没想到会高兴成这样。

贺盾把礼物递给他,说这是皇帝送的时候,李德林语气颤抖老泪纵横。

贺盾与杨广连着百药他们先去偏厅候着,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杨素今日还赠给李百药财物万贯,资助他学习用,可以说是很圆满了。

两人感谢杨广那日出手相助,言语间亲近诚恳,相谈甚欢。

杨坚看这宅子老旧清贫,再看平日朝堂上只恨不得有多远滚多远的老顽固褶子脸上都是水渍,心里亦是堵得慌,沉默半响,坐下来便开口问,“当年不是允你挑选一座宅子么,选去哪里了,还住这等破烂屋。”

李德林知是自己失态了,慢慢平复了情绪,起身想趁着临别之前再劝杨坚两句,但杨坚何等眼力,这些年与他死磕磕出经验来了,看李德林熟悉的神态冒出来,眉头立马竖了起来,“把你要说的话咽回去,我耳朵都听得起茧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是百药大喜之日,我看着他长大,今日大喜之日,我不想与你吵架。”

李德林唉唉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政令已如数发下去了,便是说动了,也不好朝令夕改,再多说也无益……

也罢,李德林便又坐下道,“皇上今日肯来,德林已经了无遗憾了。”

不说朝堂政事,看着便也顺眼了许多。

杨坚看他一直拿着礼物,便道,“礼物是朕让阿月备的,拆开看看她备了什么。”

两人中间隔着个厅堂,一左一右的并不方便看,杨坚起身坐去李德林那边,只觉又熟悉又陌生,自他登上帝位以来,已经无人与他并肩而立了。

李德林拆了精致的包装,里面黑色的丝缎里一方羊脂玉枕,烛火下莹润剔透,流光溢彩,李德林哎了一声道,“这太贵重了。”

杨坚一眼便认出是他用过的旧物,想着阿月方才遮得严严实实的不给他看,好气又好笑道,“这是我当年用的旧物,苏威进宫偶然瞧见了,跟我大谈节俭德行,连着我的帐子还有银钩一并拆了,被阿月要走了。”

李德林摇头道,“确实是该拆,只是这东西太贵重了,皇上收入国库留用罢。”

“论哄人开心,朝堂上上下下还没人比得过阿月的。”杨坚倒是笑了一声,“留给你罢,外头也无人知晓这是朕用过的,这宝贝能换几座宅子了,朕实话说,并不想留你,你去了并州,用这个换个舒服点的宅子住,莫要亏待了自己……”

李德林说谢过皇上,两人相对无话。

杨坚不大想走,又道,“我听阿摩说想拜你为师,索性把百药提为晋王府内史令属官,你父子二人一处,也有个依靠。”

以百药这等年纪资历,为内史令属官已经格外提拔。

李德林神色动容,起身拜谢,他想说是他辜负皇恩,但事到如今依然不觉得自己的主张有错,想再说一些,但皇帝完全听不进去,千言万语的叮嘱和劝诫,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李德林只无奈道,“旁的老臣也不多说了,就是您为朝政殚精竭力,政务虽忙,但也要保重龙体,该休息也便休息,对自己,对太子,都莫要太苛刻了。”

杨坚沉默应了,半响也劝了一句,“你也是,阿摩虽说脾气好,你也莫要太顽固了。”

李德林便笑,“皇上若不忙,不若与老臣对弈一局。”

杨坚想了想,道了声也罢,掀了袍角,上了小榻,盘腿而坐,六年前他也坐在这与李德林下棋,想想真是很久远的事了。

只结果也一如从前,杨坚被李德林杀得片甲不留,如此来了三盘,三盘皆是惨淡收场狼狈之极,李德林下得认真,杨坚脸上挂不住,不悦道,“往后谁再让朕下棋,朕砍了他的头!”

李德林大笑,心中郁气尽数散去,杨坚倒也没当真掀了棋盘,他武将出生,棋艺一般,但偶尔下起来,除却面前的老顽固,谁人敢赢他。

杨坚下棋下了一夜,被折磨的精神身体俱疲,清晨天不亮宫里皇后派人拿着朝服来与他更衣,匆忙洗漱完便又赶回去上朝了。

贺盾和杨广在隔间陪了一夜,李百药服侍父亲睡下,出来笑得无奈,“这月半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父亲睡踏实过,多谢晋王晋王妃费心了。”

贺盾摇头,知道李德林无事,便和杨广告辞了。

贺盾熬夜不睡,第二日照样精神奕奕的,在大兴城外与杨广道了别,便要去找宇文恺,杨广拉住她,无奈道,“宇文恺与你年纪相仿,且才华横溢,人心不由己,我很不放心你和他待在一块,阿月不若你来帮我罢。”

贺盾听得哈哈乐了起来,“阿摩你在想什么,宇文恺是有家室的人,年纪与我相仿,并且才华横溢的人有很多,高熲和杨素都是,阿摩,你这样担忧,可得把头发愁白了,哈~”

这不解风情的笨蛋,杨广也没指望她能懂他的心思,说了声晚上来接她一起回府,各自去了。

两人各自忙各自的,贺盾这几个月经常都能见到杨坚,是以晚上睡眠很好,再加上白日累的,有时候在书房坐着整理资料的时候都能睡着,第二日自床上醒来,多半时候杨广已经先一步去上朝了。

纵是杨广没多说什么,贺盾也能感觉得到他对这次的差事很看重。

白日是在渭水边和宇文恺他们待在一起,晚上回到府里,还得根据现场反馈的情况调整安排进度,人力物力安排的妥帖得当,井井有条,工匠们几乎就是无缝对接,最后广通渠建成,总共花了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如此浩大的工事,自是不可能一帆风顺,有时出了突发状况,杨广与宇文恺元寿他们待在一处议论商讨,在渭水边驻扎一驻便是好几天,再加上贺盾也忙,两人相处的时间就屈指可数了。

贺盾能看出杨广在广通渠上花了很多心思,以前营建大兴城的时候他参与了,也很认真用心,但没有现在这么面面俱到,沉稳娴熟的,等工事宣告完成这天,杨坚要嘉奖功臣,贺盾听杨广提了想要做一个真正的尚书令管理并州,这便明白他为何在广通渠的事情上尽心尽力,容不得一点差错了。

宇文恺元寿等人先前已经赏赐过,御书房里便只剩了贺盾杨广杨坚石海四人。

杨坚听了杨广的话,神色颇为犹豫不决,好一会儿才道,“朕听李雄说起过驰援弘化幽州两地的事,阿摩你做得不错,实打实的军功,这次的差事办得也漂亮,王韶来信对你也颇多赞赏……”

“朕把并州的事物全权交给你也无妨,但并州是大隋拒敌的屏障,兵家必争之地,容不得半点差错,王韶李雄李彻等人还就任原来的职位,能不能赢得他们的认可甘心辅助于你,就看你自己了……”

杨坚说着目光灼灼,接着道,“阿摩,朕当初给你派了十个僚佐,这十个僚佐里旁的朕不管,但两年之内,王韶李彻李雄三人,若有一人写奏本想调离并州,便说明你不足以服众,不能担当此任,到时候便把尚书令的印章交出来,这样你可服?”

贺盾在旁边听着,便知道杨坚其实并不信任杨广,纵然杨广做了这么多,杨坚还是不放心把这么重要的地方交到儿子们手里,但贺盾也知道,对杨坚来说,这已经是一个不小的让步了。

就贺盾知道的,杨勇虽年长又是太子,身边到现在也还是僚佐说了算,直至三年后灭陈朝,杨勇、杨俊、杨广三人任职行军元帅,可兵权依然掌握在大臣手里,现在杨广能让杨坚退一步,已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结果虽不尽如人意,但也不是一分机会也无,杨广爽快应了,“儿臣谢过父亲。”得了应允便可,其它的他可以一点点慢慢挣,这些事总是需要很多的时间和耐心,他等得。

杨广无半点犹豫气馁,杨坚倒赞了一句,“看你这样,朕倒是当真希望你能在并州站稳脚跟。”

贺盾听了有些莞尔,这个是陛下的长处,无论是并州还是江南,后来都成了陛下的根据地了。

杨广行了一礼,回道,“儿臣定不负父亲所望。”

石海在外说朝臣们已经在大兴宫等着了。

杨坚便给杨广递了卷文书,“你即是要掌管并州的内政外务,这个也拿回去看看,地方上豪强势大,一户士族豪强庇佑上千农户,税收不上来不说,这些地方势力也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为这事,朝臣们吵闹了大半月,还没个章法,把朕的脑袋都吵炸了。”

杨广接过来看了,杨坚倒是朝贺盾问了一句,“阿月,你从前给朕推荐了庾季才,崔仲方,都很合用,这次呢,阿月你看谁能解决此事?”

贺盾见杨坚眼里当真有期盼之色,莞尔道,“父亲您等一等罢,昭玄大哥和虞庆则去了陇西,过几天回来,您问问昭玄大哥便是,我以前经常去他家,倒听他说起过一些。”

杨坚顿时大喜,“是了,昭玄对税收内政,地方乡镇都很熟悉,先前阅其貌以验老小之实也是昭玄提出来的,阿月你可是给朕解忧了!”

贺盾有时候就觉得杨坚这个人很有趣,他分明也不靠术士治国,但很多事情,术士说可以,就能给他莫大的信心和安定。

这本来也是很容易想到的事,便是杨坚想不起来,过后高熲回来,也会主动献上良策。

贺盾原本便是研究各种制度的,对这件事就了解得多一些。

在大隋的各种经济制度中,以大索貌检、输籍法这两种最为经典出名。

两个都是高熲的手笔。

阅其貌以验老小之实。

意思是朝廷按照户籍登记的年龄来对照每一户人家人员的实际形貌,以定真伪。

除此之外,还检查每个家庭是否在户籍上有隐瞒、脱漏等欺诈行为,这件事规定由县长亲自普查督查,若发现有欺诈行为,村镇上的里长、保长、党长三长一齐发配边疆。

这样一来,一些谎报年纪以避税逃避徭役的流民百姓便无所遁形,通通昭示在天下人眼前了。

这听起来可能不怎么样,但开皇年间的这一次普查,通过大索貌检,增加男丁四十余万,增加人口一百六十多万,效果可以说是非常可观了。

输籍法是另一项高熲的创举性国政。

如果说大索貌检针对的是百姓,那输籍法针对的就是地方豪强了。

收税是按户籍收,豪强势力们需要劳动力,许多百姓想要逃避税收,便自愿成为他们的私人势力,没有户籍,自然也就不用上税了。

以往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这些豪强势力就是当地的土皇帝,和官吏勾结中饱私囊,百姓变成了土贵族的私人劳动力,流失的税收和人力数以万计。

高熲一出手,划分户口的等级,以居住远近为前提,让百姓们按人头结成一团一党,输籍定样,什么样的等级多少人头缴纳多少税收,定好固定的数目登记在簿,每年一月都由县令普查一次,这样一来,奸无所容,许多隐户浮出水面,豪强的依附民被强制变成了国家的编户民。

输籍法可以说是一项伟大的创举,把官吏舞弊的可能性限制到了最低,不但削弱了豪强的势力,还大幅度提高了国家的财政收入,便是后世的经济学家们,对他这两个经济举措都赞不绝口,佩服之极。

输籍法是向官僚阶层开刀,一经提出便遭到了半数以上朝臣的反对,能大刀阔斧地实施下去,靠的是杨坚铁腕的政治手段和力压一切的魄力,隋朝经济繁盛国家富强,高熲和杨坚功不可没。

贺盾知道输籍法很快便会出现在天下人面前,介时不但朝堂上要炸开花,各州郡只怕也要像点了炮仗一样热闹非凡,高熲这一次,可以说是拉遍天下人的仇恨了,高兴的只有杨坚一个。

这一朝野震动的大事件,她是看不到了,因为明日便要启程回并州,今日进宫也是来给杨坚辞行的。

贺盾这次在广通渠的事上也有功,杨坚朝她问道,“阿月你想要什么尽管跟父亲说。”

瞌睡遇到枕头。

贺盾乐了一声道,“父亲赏我些书房里的旧物罢。”杨坚勤政,一年到头不是泡在朝堂上,就是泡在御书房里,她总不可能把大兴宫的龙椅搬走,书房里的小东西最合适了。

杨坚知她古怪惯了,这时候龙心大悦,笑了一声,摆手道,“阿月你解了朕的燃眉之急,这书房里的东西你随便挑,挑中什么朕都赐给你。”

贺盾哇了一声,眉开眼笑地连连道谢,“谢谢父亲,那阿月便不客气了。”

杨广在旁听得失笑,摇摇头,杨坚也不管她,招手让杨广过去,看奏章。

这书房里有灵气的东西很多,贺盾四处看了看,先找石海要了个袋子,那种能装粮食的麻布编织袋,干净结实。

杨坚看得回不过神,“阿月这是要做什么。”

杨广扶额笑,想让阿月别太过分,又知此去并州一去许多年,她没有这些睡不好,便朝父亲笑道,“父亲随她罢,待明年我并州给您多上些米粮,权当回报父亲了。”

杨坚听他口气大,反倒笑了一声,“莫要大言不惭,做到再说。”

杨广一笑,专心看着这些各地官员送上的奏疏,未再说话了。

贺盾一样一样捡好。

镇纸、砚台、好几支用秃了的毛笔,笔架,洗笔筒,书架上几本破旧的墨子韩非子文籍,孙子兵法,尉缭子,佛经……

还有案几背后书架上的木雕摆件,两串挂在钩子上的佛珠,两柄长剑上的剑穗,扳指两个,扣环两个,贺盾估量着数量,差不多足够用上三年的了,便一一按照易碎程度包裹好,最后眉开眼笑地用麻袋装起来收拾妥当了,这样一来,未来几年,她便不用担心恐怖的梦魇了。

贺盾转头见御书房里石海和杨坚石化了一般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拽着麻袋走到杨坚面前,拉开麻袋给他看,咧嘴笑道,“父亲,我就要这些,可以么?”

杨坚收起心里的震惊,看了眼麻袋里的东西,眉头抽搐,轻叱道,“你是捡破烂的么?”

呃。

贺盾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杨广忍笑朝父亲拜道,“父亲您便随她罢,她爱好特殊,便喜好收这些,儿臣也拿她无法。”

杨坚扫了眼空荡荡的案几,哭笑不得,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朕一言九鼎,即是开了口让你随便拿,想要你都拿走便是,只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给人知道了笑话,朕另送你五十倾地,免得你母亲又说我薄待了你。”

贺盾得了这么些东西,心里高兴,摇头道,“地不要了,父亲留着赏给功臣罢,我在并州的地够了,只是父亲以后若有什么旧物要换下,也不要丢,攒着给我。”

贺盾说着朝杨坚拜了一拜,眉开眼笑又十分郑重,“阿月拜托父亲了。”

杨坚失笑,要求虽是古怪了些,但不是什么大事,他便也应了,“去与你们母亲道过别,回去收拾东西罢。”

杨坚让石海找两个宫人送他们,两人回家便遇上前来拜访的杨素杨约。

杨素脸上都是喜色,脚步轻快走路带风,后头跟着的杨约神色上虽看不出什么,但眼里也有轻快的喜悦,两人这般形容模样,真是随便一个人都看得出他们是有喜事。

杨素朝杨广贺盾拜道,“阿月阿摩的大恩,我杨素他日定当衔环结草!”

旁边杨约清秀白皙的脸上浮起丝丝不自在,亦是朝贺盾杨广拜谢道,“杨约谢过晋王,谢过阿月。”

贺盾看两人的神色,想到是杨约身体的事,惊喜问,“惠伯的身体治好了么?”当初张子信看完病,差人送信来说他能搞定,过几个月会有成效,贺盾就没再过问这件事,专心扑在工事上。

郑氏的事几个月前杨素已经来道过谢,剩下的十之八[九是杨约身体的事了。

果然杨约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

杨素哈哈笑道,“说实话我和小弟这些年求医问卜,这么多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不曾想遇到个老神医,弟弟的身体已经好了,以后倒少了个差事,不在宫里挂职了。”

杨广笑道,“恭喜惠伯。”

几人坐下说话,贺盾给他们倒了茶,杨素起身,将地契和宅契递给贺盾,又郑重拜了一拜,“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我和小弟还是想谢谢阿月,我杨家别的不多,家业倒有不少,阿月莫要嫌弃。”

贺盾摇头,杨素拿出另外一份,递给贺盾,苦笑道,“那老神医不肯透露姓名,每次来都神神秘秘的不见真容,留下方子人便走了,诊金也没收,这一份阿月你替我转交给老神医罢。”

贺盾听得莞尔,知道张子信是不想传开名声,否则都是上门求医的人,他便没办法专注在天文上了。

贺盾把张子信的那一份收起来,另外的一份没有接,朝杨素摇头道,“我与惠伯投缘,是自愿帮他的,不要客气。”

杨广知贺盾不擅长应付这些,便把正行礼的杨素扶了起来,笑道,“处道你莫要生分了,我明日要启程回并州,今晚不若你做东,请我喝一回酒可行。”

杨素定定看了看杨广贺盾,爽快地把东西收起来了,应道,“求之不得,不醉不归。”

杨广留了用饭,时候尚早,杨素便与杨广书房说话。

贺盾给杨约把脉,看不出什么,只觉他身体很健康,便没再说什么。

杨约看着贺盾笑道,“大嫂的事也全赖阿月,玄感他们都要登门感谢你,被大哥拦下了,我们杨家,真是受阿月你恩惠多。”

贺盾摇头,她前两日去看过郑君瑶,杨家原先的家业也是她在管着,现在虽然换了个地方,但熟悉两日也就上手了,很能干,冯小怜还写信来夸赞她这次终于送个好用的人给她,言语之间对能干的郑氏很是欣赏满意。

贺盾去看郑君瑶的时候她已经是大掌柜了,郑君瑶对贺盾做的东西也很好奇,正跟着冯小怜学,还说她父亲原先是司农卿,她小时候好奇跟着玩过一段时间,对桑蚕丝绸也很熟悉,以后有本了也想试试。

贺盾就道,“她是个好姑娘,就是和你大哥观念不同。”

杨约吃着桌上的甜枣,咯嘣咯嘣脆的,乐得很,“我大嫂现在厉害着呢,大哥让她回去,她人倒是回去了,家里也管得井井有条,但手上的事没丢,每日早出晚归比大哥还忙,而且完全不用正眼看我大哥,对着我和孩子还好,对着我大哥就是冷冰冰的,我大哥现在又闲赋在家,气氛就怪得很,现在府里听不见吵闹声,但感觉还不如以前吵闹的时候,玄感他们日日来找我诉苦,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贺盾猜郑君瑶回杨府定是因为孩子。

杨约吃着枣,活像枣是苦药一般,吃得愁眉苦脸,“大嫂手里还留着休书不肯销毁,我大哥倒是挺自如,我即劝不动大哥,也劝不动大嫂,家里的孩子每日噤若寒蝉,愁死我了。”

贺盾也不知这种事该如何处理。

像杨素、高熲、虞庆则这些人,一生的心血都在实现政治抱负上,像他们这等成年累月靠着树处理公务能把汤碗粗的树靠弯靠变形的人,在对待感情这上头,花的心思少,花的热情就更少了。

尤其杨素、高熲,半生辉煌,这时候还不是他们最辉煌的时候,如何会停下前进的脚步。

贺盾便道,“那惠伯你多劝劝孩子,我看玄感他们与你感情深厚,你有空多带他们玩便好了。”

杨约就乐了起来,“我待他们就跟待我儿子似的,比我大哥还上心,大嫂对我客气,估计就是因为这个了。”

贺盾看他提起杨玄感等人喜爱之色流于言表,与在外头完全是两种模样,有些忍俊不禁,“惠伯你现在身体好了,以后什么都会好起来,也不用在外人面前戴那副阴险毒辣的面具,就轻松许多。”

杨约本来面相就有些清秀白皙,又加上在大理寺任职,审问犯人的手段名声在外,平时在宫里板起个脸来处置下人,虽是按律量刑,但一丝不苟毫不留情,下手狠,宫里人都非常怕他。

时间长了外人就给起了个毒阎罗杨惠伯的绰号。

贺盾听说这个称呼以后,真是自己乐了好半天。

面前这个和杨素感情深厚,咯嘣咯嘣吃着甜枣的大男孩,贺盾就没看出哪一点像什么毒阎罗,时人都说他和酷吏令狐熙能止小儿哭,可是在长安城留下了不少传说。

杨约听了,摇头道,“我任大理寺少卿,该严肃便得严肃,装还是要接着装的,不过阿月,我那是高深莫测,不是阴险毒辣。”

那倒也是,要他笑眯眯的给犯人用刑,听起来更可怕。

贺盾想着自己乐了一声,便也拿了个梨子吃了起来,“那好罢,怎么样都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杨约有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朝贺盾道,“阿月,我现在身体好了,我大哥打算给我挑选一门妻子,阿月你什么时候从并州回来,到时候我再成亲。”

贺盾感受到了他言语间的轻快和喜悦,心里也高兴,摇头道,“惠伯你按你的安排来便可,我和阿摩这次去并州,少则也要两年之久,多起来的三到五年,也不知道具体何时能回。”

杨约有些失望,却也点头道,“好罢,那我成亲的时候给你写信通知你,你若能回便回,我没什么亲近的朋友,你若能来,便太好了。”

贺盾本就喜欢凑热闹,这下便也眉开眼笑道,“嗯,到时候我得空,得了父亲同意便回。”

杨约这才高兴起来,等铭心传了饭,几人围在一处用了,杨素杨约杨广三人在庭院里说事饮酒,贺盾去给冯小怜郑君瑶道了别,第二日清晨一早,辞别了前来送行的杨素杨约等人,便和李德林一家启程上路了。

同行的还有王轨和宇文宪两位前辈,他们现在有爵位头衔,但无实权官职,闲云野鹤一般,四处游荡,这次来问过贺盾安置流民的事,就打算跟她去晋阳看看。

此去并州一路不赶时间,一行人便日出而行,日落而歇,算是顺便看看一路的风土人情,杨广请拜李德林为师,许是因为杨坚那里打过了招呼,李德林应得很爽快,并且也是诚挚拿杨广当学生看,对杨广与对李百药,都是一样的。

李德林与王轨宇文宪都是老相识,现在又同为杨广的老师,几人凑在一起,相处得宜,李德林虽还是关注朝廷发布的各项政令,但已是坦然处之,每日都精神奕奕的,自得其乐。

只还未等一行人到并州,自长安来的密信便先送到了杨广手里。

杨广看得脸色微变,把密信递给贺盾,“母亲病重,卧榻不起,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说的是独孤伽罗和杨坚的事。

因着高熲自北边回来,听说豪强隐户较多、与官吏勾结中饱私囊的事,立马献上良策。

杨坚解了燃眉之急,下令在长安城郊试行了一部分,没几日便大见成效。

杨坚自是龙心大悦。

高兴之余为表对高熲苏威两人荣宠,赐了小宴相约饮酒,他平日几年不私自喝酒,寻常酒宴上也不过应酬敷衍,却不曾想放纵这一次,醉酒误事,碰了个宫女,独孤伽罗知道后,大受打击,再加之天气转凉,没几日便染了风寒,重病卧床了。

贺盾心里有些着急,她想回去看看,便朝杨广道,“阿摩,我回去便说我卜卦卜到母亲病重,心里忧虑,这才要回去的,我回去看看母亲,你是藩王不好私自入朝,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

杨坚这个人克己复礼,不是沉迷女色之人,这时候朝堂政事蒸蒸日上,他不大可能在这时候做这些超出他理智范围的事,再加上他不待独孤伽罗知晓便先一步处死了那个小宫女,和独孤伽罗道歉,虽然做法让贺盾有些不适应,但这件事大概真的只是意外……

可这些年两人感情笃定深厚,少年夫妻相互扶持陪伴至今,出了这样的事,对独孤伽罗的打击肯定非常大,信上虽说她并没有吵闹,很镇定理智,待杨坚也如以往,但若不是忧思在心伤心失望,病也不会大半月也好不起来。

杨广摇头,拉住贺盾道,“你这么说是害你自己,下次没卜卦出来怎么办,你且等等,父亲对母亲感情深厚,若当真病得很严重,定会快马加鞭差人来叫你回去,若当真,只怕也就这一两日的工夫。”他亦担心母亲,但无召见私自回长安本就不妥,父亲虽会感念他一片孝心不与他计较,但必定猜忌他在宫里手眼通天,动辄是掉脑袋的事,没有这么简单的。

再急再忧,也得耐心的等着,父亲对母亲的感情没变,在他看来,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多严重,再者宫里阴私多,这件事内情如何,还得再查查才知道。

只父亲母亲十几二十年的感情在,这件事父亲势必会处理好,事情到底如何,过几日便清楚了,现在急也无用,“阿月,你也莫要着急,晚间会有消息再送来。”

贺盾也知道这里头有忌讳,虽是闹心着急,坐立不安,听了杨广的话,也只坐下来再等等看,即想要长安城那边快快送消息来,又担心有消息送来,这时候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晚间送来的信说的是朝堂政事。

高熲的输籍法一出,奸佞不容,依附于豪强贵族的隐户浮出水面,豪强的势力和利益缩水了半数不止,输籍法的政令昭示了天下,各州郡发放了下去,高熲虞庆则苏威等人巡查督导,离了长安,朝堂上顿时风生水起的热闹起来。

起先是因为先前洛阳干旱,关中米粮告急,尚书都事姜晔和楚州行参军李君才以天命论状告高熲,明喻这些天灾是高熲带来的,求废除之。

李君才批评杨坚过度宠信高熲,杨坚勃然大怒,贬斥不说,当庭杖责,直接用马鞭把李君才打死了。

贺盾听暗卫的禀报,心惊肉跳,等暗十下去了,拿着手里的密信反复看了一遍,叹了口气道,“姜晔定是觉得父亲迷信,这才把昭玄大哥往感召天命上扯,朝廷和地方上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输籍法真是动到许多人的既得利益了。”

贺盾虽不在场,却都能想到大兴宫前血溅当场的情形,担忧问,“只是父亲这么大反应,会不会是因为母亲的病一直不好,心里憋着气才这样的……”杨坚人至中年,这时候天下未平,一般情况下还是很能听进不同的意见,纵然不按奏臣说的做,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

杨广若有所思,听了贺盾的话,摇头道,“这倒不是。”

杨广说着忍不住赞了一句,“高熲的输籍法只是一个引子,其实姜晔李君才针对的是高熲苏威杨雄虞庆则等受父亲信任重用的朝廷要员,姜晔李君才只是两个被推到前头的小官,后头站着的是刘昉、卢贲、张宾、王谊、庞晃等人,他们是父亲上位的第一大功臣元老,但这些年却并不得父亲赏识重用……”

“搞垮高熲等人,可以取而代之。”

贺盾懂也未懂的点点头。

这几人的事她知道一些,郑译刘昉自不必说,王谊、元谐都是杨坚的少年同学,情谊非常,与庞晃一起,都在杨坚上位夺[权的过程中出过大力气,但杨坚认为郑译刘昉为反复之人,王谊、元谐、庞晃等人又高调倨傲,看不起杨坚提拔扶植的高熲苏威一流,时常有诽谤朝廷新政之言,杨坚渐渐疏远了他们,几人被搁置留职,便心生不满了。

这也不是什么难想通的事,当初扶持杨坚上位,为的便是加官进爵,事情成了,却被自己亲自扶持的对象拉下马,个中滋味可想而知。

郑译被赶回家享清福,为了重新博得杨坚的重用,请了一班道士在家画符设坛,念咒祈祷,企图靠上天感应挽回杨坚的心意,结果被家里的婢女告发,被杨坚叫去好一通骂,这才规矩安分下来,好好做人,今年杨坚顾念旧恩,觉得郑译学乖了,便又重新启用了他。

相对来说,郑译还算比较想得开的,其余想不开的如刘昉卢贲等人,景况确实就不大好了。

几人多半都革职在家,他们有的想揽权,有的想重新回到朝堂上一展抱负……

贺盾有些拿不准是不是杨坚当真薄待了他们,毕竟如元谐李洵二人,就算言语上冲撞一些,但品性耿直,也算功勋卓著德才兼备……

政治上的事就太复杂了,贺盾心里摇摇头,朝杨广问,“可父亲这样做,毕竟有些失态了。”

杨广伸手在贺盾的脸颊上揉了一下,笑道,“事关朝廷君威,这件事要动贵族门阀的利益,父亲便绝对不能让步,否则就是向地方势力低头,以后矮人一截、朝廷和父亲被轻看不说,这些人自此就变成了大隋的祖宗,供起来动也动不得,以后要动他们的地方还多着,现在只是开始。”

贺盾点点头,心里渐渐明朗了许多,李洵王谊元谐都是北周旧臣,又被心有异谋的刘昉利用,在朝堂上煽风点火,杨坚想要自己的政治班子牢不可破,必然要牺牲一些人,这大概便是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了,“父亲是想杀鸡儆猴。”

杨广赞道,“父亲当场打死李君才,一则是堵住勋贵的嘴,二来是警告有心谋划的不轨之徒,输籍法这件事,势在必行,父亲不容置疑的支持高熲,要树立政治权威,非得要这般做不可。”革职是为保他们的性命,可这些人看不到,招摇过市诽谤朝事四处借题发挥,等朝政稳当下来,父亲要他们的,可就是脑袋了。

贺盾长长呼了口气。

在这种年代,能搞政治的都不是一般人,信前后送来没差几个时辰的工夫,他们为杨坚独孤伽罗的事发愁,杨坚却依然雷厉风行强硬又冷静的处置着朝堂政事,丝毫不受家庭风波的影响一般。

马车停下来半途歇息喂草料,贺盾提笔给独孤伽罗写信,他们马上要到并州了,等到了晋阳,定要写信回去抱平安的,她就可以趁机写信了。

贺盾绞尽脑汁地想一路上的见闻,把那些她觉得好笑的事情编辑成小段子,能博独孤伽罗一笑也好。

贺盾又问杨广,“阿摩,女不女色的,目前为止我觉得对一个男人的功业没什么影响,既然如此,有什么办法能让一个男的对妻子从一而终,身体和思想都不变心呢。”

杨广本是要起身下马车去转转,看她茫然无意识晃着毛笔,显然是绞尽脑汁的思索了,心里失笑了一声,复又在她面前坐下来。

“操心这些做什么……”杨广凑过去亲昵地在她鼻尖上蹭了蹭,笑道,“阿月你是在说自己么?”以后多少年的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他满心满眼都被她占满了,旁的女子是圆是扁他连看一看的兴致也无。

贺盾摇摇头,“我是说父亲。”这次查到的消息是说这次的事有些巧合。

巧合太多了,就引起人的注意,只不管是真的巧合,还是这个小宫女想飞上枝头,或者有人背后指示要她这么干,用来离间独孤伽罗杨坚的感情,按照出轨的定义来说,杨坚都是出轨了。

真是一点惊喜都没有。

杨广好笑道,“父亲对母亲的感情确实很深不必怀疑,这次的事父亲不是有意为之,你担心什么。”

贺盾想说你还小不懂这些,后又把这话咽回去了,一来陛下不爱听这话,二来她也是从书上看来的,自己没有身临其境,便也体会不到。

可杨坚再过几年当真又出轨了一次,是当年三方叛乱之一尉迟迥家的孙女,如果说小宫女这一次意外,对独孤伽罗的伤害是原[子[弹,那尉迟氏那一次,大概堪比氢[弹堙灭弹了。

这一次独孤伽罗尚且还有理智,尉迟氏的事,她是伤心失望透顶……

素来仁爱宽厚的独孤伽罗,下令把尉迟氏打死了,自己自此也心如死灰,郁郁而终。

让贺盾非常想不通的是,无论是事前还是事后,杨坚对独孤伽罗都是真感情,深厚,终此一生,六宫虚设,后宫女子寥寥无几,有的那几个都是独孤伽罗离世后所幸,并且只为平时排遣寂寞,他一直思念独孤伽罗,为独孤伽罗造了大量的佛寺佛像,直至精神恍惚,临终前悔恨无比,心心念念的都是独孤伽罗。

杨坚思念独孤伽罗,又找别的女子排遣寂寞这件事,贺盾也十分想不通……

太复杂了。

贺盾朝杨广问,“阿摩,母亲处处都管制着父亲,二十几年的时间,朝臣们说父亲惧内他也纵容母亲,父亲若不爱母亲,光靠自制力,是做不到这一步的,父亲肯定是爱母亲的……男子深爱着一个女子,那为什么还会想碰别的女人,为什么还会想坐拥美女?阿摩,你同为男子,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

这问题也不难回答,滕妾美人不就是消遣的玩意么?碰了未必就能看得上眼,譬如父亲,因为旁的女子都比不上母亲分毫,母亲不喜欢,他便虚设六宫,这次碰了个小宫女,立马就处理了。

杨广知道不难,却也不想这么回答贺盾,便只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旁人他不知晓,但他面前的女子,他若一直爱她,便看不上旁的女子,没有碰的兴致,若不爱她……他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只想一想她会离开,便暴躁无比,他不用设想这个。

“也有你不知道的事。”贺盾有些郁闷,挠挠头道,“我写信问冯小怜怎么办好。”最好能一次性解决这件事,不再发生尉迟氏的事就好了,但这件事的根源还是在杨坚身上,否则她把尉迟氏弄出宫,一样有旁的张氏李氏会出现。

杨广有时候对她好多管闲事的闲心和钻研问题的兴头佩服无比,看她给独孤伽罗写完给冯小怜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听车窗外有叩门声,便让人进来了。

是京城来的传令官,给杨广送了封密信,让他立马给了回信快马加鞭送回去。

传令官在外头等着,杨广见是加急的黑漆令,面色微凝,拆信看了,信里面字迹刚硬锐气,问的话却让他实在是哭笑不得,让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问阿月,有无那种能让人彻底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的药,或者有无什么办法让人忘掉一小段事情。

父亲真是……

正当阿月是神仙了。

父亲交代了,杨广便也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阿月,父亲让我问问你有没有办法让母亲忘记这件事。”

贺盾呆了一呆,忽地就明白了关键在哪,这个时代的男子对待女子,完全没有对等尊重的观念在……不尊重对方。

贺盾摇头道,“母亲肯定不会选择忘记,父亲这样做,就过分了。”记忆是人的一部分,拥有完整的记忆才是一个完整的,不能拥有是没办法,选择留与不留是个体本身的权利,旁人不能干涉……

妄图通过这种办法来解决问题,真是惯常杨坚会有的做法,简单粗暴。

杨广听她这么说,奇道,“阿月,你不会真的有这种药罢。”

贺盾一愣,又摇摇头道,“我虽然偶尔能上身给人治伤,但不能干涉别人思想和记忆,如果通过损伤大脑达到失忆的目的,一来十之七八不会成功,还有生命危险,基本没有准确度……”他们那的人精神力已经极其发达强大,听说是能改变自己的记忆,清洗为零重来都可以,通过自我暗示和精神力摧毁,就像时间长了很多事一点都想不起来无特殊原因绝对不会想起来一样,但谁会想着要抹去这个呢。

今天研究的问题真是很复杂,贺盾摇摇头,“阿摩你快回信给父亲,说没有。”

杨广听贺盾说的话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身上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真的什么可能都有,杨广盯住贺盾的眼睛问,“那你呢,二月说你精神力和意识极其强大,你能干涉自己的么?”

她自己的当然能了,贺盾点点头。

杨广听得心脏发紧,真是想把她翻过来抖一抖,把她的事全部抖出来,到底还有多少事要吓死他的!

杨广深吸了口气,抿唇问,“那你是不是想忘了我就能忘了我?”比如郑氏,如果没有孩子,大概希望自己直接变成傻子,从没遇到过杨素。

这说的什么话。

她们那的人很少会这样做的,至少她就没听说过。

贺盾看他薄唇微抿,连背都无意识绷得笔直,握了握他的手,哈哈乐得眉开眼笑,“阿摩你在想什么,就算你打我一顿,或者像父亲一样,我也不会做这样无聊的事的。”在她看来,不管是什么,记忆都要完完整整的,才算是真正完整的人,他在她生命里是这么重要的人,她怎么会选择忘记两人之间的事,就算他以后像杨坚一样,美女无数。

而且算一算,要是忘了他,那得忘了来这个时空基本上所有的事情,这太可怕了,贺盾连连摇头,“阿摩,这件事绝对不会发生,我又不傻。”

杨广看着她,暗自咬咬牙,心说好啊,她手里倒是有暗器,当真拿出来,他的心大概会摔成几半,再合不起来。

杨广看贺盾眉眼弯弯信誓旦旦,咬牙问,“你还有什么秘密没交代的,一并说了。”

贺盾摆手道,“没有了,阿摩,姓名,性别,年纪,出生地,能力……我的事什么你都知道了。”两辈子加起来,除了检测鉴别身份用的机器人之外,陛下最了解她的人了。

杨广并不想贺盾想起那个他陌生未知的世界,便也不再提这件事,知道外头的传令官还等着,提笔写了回信,吩咐他快马加鞭送回宫去。

贺盾把编给独孤伽罗的小册子装好,也一并交给传令官,让他带回去给杨坚了。

今岁是个多事之秋,但还是有一件喜事。

几人刚进了晋阳,杨广便收到了杨坚给他们的来信,空信封里夹带着的信有些特别,是从江陵来的,落款萧琮,大概意思是说萧岿本是大病了一场,但因着先前调养得当,没有数病并发,病虽是来势汹汹,但有惊无险,熬过来了。

萧岿特意上表感谢大隋皇帝,她名份上虽是大梁的公主,但已经嫁来长安,便不好和后家私自来信,从杨坚这里转过来,算是过了明路了。

贺盾看完信是长长舒了口气,她希望萧岿好好的有很多原因,除却女儿这一个身份之外,还有一些政治上的原因。

历史记载萧岿病逝以后,萧琮虽是手段果敢雷厉风行地收拾了招引陈朝的叛将许世武,但依然没能震住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叔父萧岩带着十万余梁国民众投奔了陈朝。

因着里面复杂的政治因素,这十万余民众相对其他没有叛变的百姓来说,就成了罪民。

这次有萧岿在,后梁大概可以更平稳地把政权交接给杨坚,也就少了许多事端。

果然没几天,自长安传来许世武乘着萧岿病重以江陵之地招引陈朝大员惠纪、被萧琮诛杀的消息,杨坚下诏令表彰萧琮,萧岿病好后立即着手清理朝中贰心之臣,贺盾听其中有萧岩在内,便彻底放下心来了,知道萧岿的身体恢复如初,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杨广听了这些事,心里对萧琮的印象又好了三分,见贺盾拿着信翻来覆去的确认,便笑道,“平日看内兄温文尔雅,倒不曾想关键之时当断则断,他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如若不是对陈朝和大隋的情况了如指掌,下手也不会如此干脆利落,半点犹豫也无便处置了许世武,父亲不但挑不出错来,对江陵还放心不少,他这一举,算是保得了江陵百姓太平安康。”

萧琮萧岿本就是贺盾尊敬的人,也是她的先祖们,这时候听陛下夸赞他们,就很是与有荣焉,眉开眼笑的不住点头。

萧岿萧琮都很厉害,也是好皇帝,只是时候不好,偏偏遇上了枭雄杨坚。

大隋一日强盛过一日节节攀升,陈朝此刻却是文学少年陈叔宝当道皇帝昏庸无道,朝堂奸佞掌权,如此这般哪里能是杨坚的对手,萧岿萧琮大概是很早便看清楚了形势,立场坚定,从没有半点犹豫之心,欢欢喜喜嫁公主做晋王妃,出兵帮助大隋攻打陈朝,现在又果断地处理了亲陈势力,这些言行举止不但赢得了杨坚的信任,也博得了独孤伽罗的认同。

否则以杨坚的脾性,是很难信任一个人的,尤其对方是一国国主。

杨坚频繁派出使臣出使陈朝,交代使臣在陈朝要谦恭有礼,又将陈叔宝嚣张跋扈的回信公之于朝堂,广通渠一通,各地物资粮草运转汇集,这对一直关注着天下一统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件血液加速热血沸腾的事,时机来了。

杨广轻声道,“父亲这是要准备对陈朝用兵了。”

贺盾点点头,心说陛下的政治敏锐度当真没话说。

两人是在书房,贺盾见杨广看着舆图目光里热切失落什么都有,甚至连语气里都克制不住透出想亲自一统天下的渴望,就很想告诉他放心,因为这次平陈的战事他参与了,而且他现在有实权,可能发挥的功效会更大。

只贺盾又硬生生忍住了,这虽然是他需要走的必经之路,但若提前知道了结局,反倒体验不到过程,还是不要了。

距离他们收到杨坚备战陈朝的消息没几日,整个晋王府里的气氛都与往常有些不同了,李德林等人都忙碌起来。

贺盾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闷雷,倾盆大雨当真泼下来,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她淡定得很,知晓自己和陛下还要在并州待上很长时间,便也安下心来,每日便只和她的种地小分队们凑在一起,研究如何把地种好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每人每户需要交纳的赋税是固定的,法定条例不能违背,能让百姓家有余粮的办法,便只剩下了提高技术水平增加粮食产量了。

贺盾对农事这一块暂时并不是太懂,还在摸索中,但晋阳并州的老农先给贺盾反应了个情况,说朝廷规定一些田地里必须要种桑树,但这里的土质一则不适合种植桑树,二则种上树以后,对农物的收成影响特别大,贺盾读过杨坚颁布的均田令,照她理解不是这样,便跑去问了王韶。

王韶找了农官,查清楚后真是哭笑不得,这管农事的小官是个榆木脑袋,听政令里的受田标准,原样照搬二十亩地桑树五十棵、榆树枣树各几棵的政令放下去,不知变通,这才搞了乌龙出来,白白害得一州百姓折腾了一回,杨广知晓后,上报了杨坚,借机把并州里吃闲饭不管事得混且混的昏官都给撤了,晋阳城里便有了些新风向。

李德林与宇文宪王轨几人都是多年沁浸朝政的朝廷元老了,虽远离长安消息滞后了些,但很快也从杨坚颁布的政令里嗅出了不一样的气息。

李德林自不用说,成日都泡在出书房里废寝忘食的思量,又时刻写信送回长安询问老友朝堂的情况,一颗心都扑在了平陈的事情上,便是王轨宇文宪,每日也对着舆图争吵不休,说得热火朝天有理有据。

贺盾在旁边听得叹为观止,不过十几日的时间,两人提出来的合理并且具有可实现性的灭陈大计就有十几条,并且每一条从前期敌我战力分析,战略战策,再到排兵布阵,包括对付长江天堑的上中下游直捣陈朝都城的办法,都有详细可行的路数,甚至连朝堂上的武将大员谁适合做什么都安排了一番,贺盾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几日便跟个书记员一般,跟在两位前辈后头,把他们的计谋从头到尾记录下来,下来再仔细整理,编著成册。

杨广得空也听他们论述,自是受益匪浅,但看贺盾比他还认真三分,既觉得古怪又好笑,这日处理完政务,回了卧房见她还趴在案几前写得认真,拿过来看了眼书名便乐出了声,“宇文宪王轨花式吊打健康十九计……阿月你起的这什么名字。”做笔记小注,听起来比他这个想征战沙场的晋王还认真专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要当将军了。

贺盾嘿嘿笑了一声,把书拿回来,接着把没补完的补上了,“名字我胡乱起着玩的。”她虽是记性好,但也怕忘记,还是快快记下来才是,免得有遗漏,那就可惜了。

杨广看她写得认真,温声道,“父亲要的是万无一失,战前准备便需要很长时间,你现在挂心还早了些,更何况父亲若是平陈,定会派人前来询问先生良计,说不定还会让你占卜吉凶,你莫要忧心这些事了。”

道理大家都知道,不过前辈们按捺不住一颗想为国报效征战沙场热血的心,她跟在旁边听着也十分激动,能记下来还是记下来罢。

她记录这些也不全是为了自己收藏,她有点想把这些心血献给杨坚。

要打赢陈朝的方法很多,朝堂上也不乏能臣良将,譬如高熲,杨素,史万岁,虞庆则、包括杨广在内,在此次平陈战役中会大放异彩。

便是李德林,因着杨坚对他特殊的信任和感情,大军开拔之日,还专门派高熲绕道来询问伐陈良策,李德林献上的良策也被杨坚重用了,心血没有白费。

可还有很多人,像李穆、于冀这些,因着这样那样的政治因素,沙场英雄战将并没有机会插手这些事,有再多报效朝廷一展宏图的志愿和热切,也只得压抑在心里远远观望,政治派别决定了他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王轨和宇文宪也是其中之一。

这些精彩绝伦的计谋如同蒙尘的明珠,不能让杨坚看见,真是一件让人遗憾怅然的事。

贺盾想了想便朝杨广问,“阿摩,我征求王轨将军和宇文宪将军的意见,他们若愿意把这个献给父亲,等父亲派人来询问李德林大人平陈的良策,我可以把这个书放在信封里,让人带回去给父亲么?”这些都是很成熟的计谋,在不影响二位前辈的情况下,她希望它能被世人所见,若能在平陈的事宜上有一点贡献,她想宇文宪与王轨说不定会很高兴,至少这时候他们是真的想让天下一统,拥戴的人也是杨坚。

贺盾见杨广不答,心有踌躇,又问了一句,“阿摩,把这个给父亲,是不是会有什么不妥?”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杨广见贺盾当宝贝一样拿着书册,心里失笑,低声安抚道,“放心罢,你想送便送罢,宇文宪王轨他们是散爵,闲云野鹤没有朋党,你把这个献上去,父亲会看不说,只怕还当真采纳一二,如此也不枉他们殚精竭力废寝忘食这么久了,王轨就不说了,指不定还会高兴得热泪盈眶,便是宇文宪,别看他性情洒脱不羁,但若不是心存高远,如何能花心思想出这么周全详细的计策来,这还是你亲笔手书,父亲不看僧面也看佛面,你递过去的东西,多少也会看一看的,放心罢。”

贺盾得了应允,听了他的解释知道可行,顿时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复又压下心里的激动,把书册从头翻了一遍,检查无误后又奉给杨广,拜托道,“那阿摩,你得空的时候帮我看看,我怕我用词不当开罪了父亲,到时候反而给两位前辈惹麻烦了。”

杨广听得失笑,把书册接过来,戏谑道,“唉,阿月你什么时候肯在为夫身上花这么多心思便好了。”

贺盾这会儿正自己高兴着,闻言嘿笑了一声,从案几底下摸出冯小怜给她的回信,坐去杨广身边,乐呵呵献宝道,“阿摩,小怜和君瑶给我回信了,我分你一起看好不好?”

杨广呻然一笑,想说不感兴趣让她自己看,又喜欢她这么凑在他身边,便也道,“你拆开看看。”他不觉得父亲这件事是什么需要解决的事,也不觉得冯小怜等人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贺盾乐呵呵地拆开信,平整好摊在两人面前,只不过看见里面的内容她就囧了。

因着她们之间时常来信,信的内容就写得十分随意,通俗易懂的流水账文,见信如下:

阿月,虽然你用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代替了你和杨二,但我和君瑶还是看出来了,首先你莫要伤心失望,其次要很快打起精神来……

听我说,阿月,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相信杨二的话,尤其是道歉什么的,花言巧语的海誓山盟更是听不得了……切记切记,阿月相信我和你君瑶姐姐,相信你就真的完蛋了!

阿月,我与你君瑶姐姐都是过来人,看遍人间世态炎凉,你说杨二深爱你这件事,我和君瑶都不怎么看好,不过这没关系,我和君瑶没日没夜琢磨了五日光景,得出了一些办法,阿月你看看可不可行。

假设杨二当真爱你的话:

第一,阿月你医术高明,可以让自己重病卧床不起,然后慢慢就没气了,让杨二伤心绝望自责悔恨一番,阿月你再气若游丝菩萨保佑的活过来,这样杨二失而复得,可能就此会知道珍惜两个字了。

第二,阿月你吃药让自己失忆,忘记关于杨二的一切,让杨二肠子都毁青了,这样他忙着第二次向你求爱,也就没工夫顾上旁的女子了。

假如杨二不爱你的话:

鉴于你与杨二是两国联姻皇帝赐婚不能和离……

我和你君瑶姐姐是这么想的:

阿月,把杨二变成以前的杨约那样,他就完全属于你了,再也不能碰别的女子了……

当然在这之前,阿月你快生个宝宝罢,切记有了宝宝之后才能这么做,当然这也不是个好办法,迫不得已才谨慎为之……

其它的办法暂时还未想到,想到再补充,落款,担心你的冯娘娘和君瑶姐。

纵是贺盾心里担心独孤伽罗,把这信从头到尾看一遍,也忍不住哈哈乐了起来,不用看都知道冯小怜郑君瑶肯定是误会了,所以才能写出这么一封匪夷所思的信来,贺盾脑袋搁在案几上笑得肚子疼,无意中瞥见身侧的云纹袖袍,猛地抬起了脑袋,笑声也戛然而止了,天哪!完蛋了!

贺盾拿着信纸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果然见杨广一张俊脸正波澜不惊眼里无绪无波地看着她,踌躇半响又坐了回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忐忑不已,“阿摩……对不起。”

杨广很平静,看着她笑得潮红的脸,平静问,“头发都乱了,很好笑么?”

杨广很平静,看着她笑得潮红的脸,平静问,“头发都乱了,很好笑么?”

贺盾飞快地摇摇头,“不好笑。”

杨广只看了贺盾一眼,没再说什么,拿过旁边的书册看了起来,冯小怜与郑氏都是几生几死,大风大浪里过来的,冯小怜便不说了,原先便是依附男人权贵的女萝草,郑氏也是,在闺阁后宅里消耗了大半生,现在看破生死红尘,骨头也跟着硬起来了……

可见女子离了男子,不但能活,还能活得十分潇洒起劲……

可他一点都不希望贺盾这样。

杨广看了眼旁边正以为他生气有些手足无措的贺盾,心说他把她宠得无法无天,抽掉她的骨气和这些无畏的自立,她便会一直依附于他,永远也不会离开他了罢。

贺盾被陛下波澜不惊幽深得看不见尽头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憷,见他一语不发,接着看书看得投入,便也不扰他,只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坐着,等他翻页了,这才凑过去问,“阿摩,你在看什么?”他这个人,真生气的时候通常都憋着不发,再加上演技精湛,实在是难以捉摸。

杨广看她这样,便是连假生气都绷不住,无奈道,“你这么小心翼翼做什么,我还能跟她们两个计较不成,只是她们这些主意都用不成,在父亲母亲身上,可莫要胡来了。”

听这信的语气意思,杨广便知冯小怜郑氏并不觉得他是阿月的良配,他心里虽是有些不虞,但这是他和阿月的事,他并不想与旁人计较谈论,权当笑话一笑置之,无论是与不是,阿月都是他的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没有离开的一日。

贺盾看他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稍稍放松了些,长长舒了口气道,“阿摩我知道的,若是母亲跟我说了这件事,我再写信劝父亲,只是阿摩你不是女子你不理解,不过看看郑姐姐便知道了,这种事对一个女子的打击是无法想象的,有时候心灰意冷起来,真是天都塌了……”天塌了,自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贺盾说着见陛下正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忙摆手道,“不过阿摩你放心,我很热爱生命,我再生气,也不会和你同归于尽的。”

她是安慰他还是来添堵的,杨广心里磨牙,定定道,“我能体会得到,也能理解。”

嗯?贺盾听得忍俊不禁,“阿摩,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那你跟小怜和君瑶肯定能成为好朋友。”

她乐成这样,分明就是不信。

杨广握着她的指尖把玩得漫不经心,轻笑了一声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贺盾若对他不忠,他便想打断她的腿,把她锁起来……这样一定程度上她确实会完完全全属于他了……

下不下得去手另说,但他无时不刻不想把她藏起来,尤其他接到了杨素自长安送来的信之后,就越发想了。

突厥有了新动向。

沙钵略与达头可汗交锋,兵败如山倒,又畏惧契丹逐渐强大,派密使入隋,请求带领百姓部下迁徙到白道川一带,沙钵略被达头可汗打得落花流水,又受阿波可汗双面夹击,举步维艰。

父亲想要的是东西突厥分而治之,不会放任阿波吞并沙钵略,势必要出兵相助沙钵略,晋阳乃大隋屏障,并州兵马强壮,若当真要出兵平乱,十之八[九便是他了。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有先前达奚长儒和李崇的事在先,这次他是再不想带她一起走了。

可这一去三五月未必能归,见不到她不说,也牵肠挂肚的不放心……

杨广想着此事,把贺盾搂进怀里,手臂紧了又紧,低声道,“阿月,父亲会派我出兵助沙钵略攻打达头,此一去约莫三五个月的光景,阿月你在晋阳好好种地,这一年若有成效,我把我的受田分一半给你,随你处置,如何?”

贺盾倒没有多高兴,相比起来,她还是想跟着他一起出征。

只贺盾话还未出口,便被杨广堵了回去,有了上次十分深入的‘了解’,贺盾现在对这样蜻蜓点水的触碰就淡定得很,心里只惦记着要怎么安排好并州的事随他一道去,便也没想太多。

杨广被她乖顺的模样勾得心尖发疼,又知她脑子里在琢磨什么,便只好暂且将那些迤逦的情思压回去,在她唇上亲了又亲,哑声道,“阿月乖一些,这次没有危险,你跟着,我反倒要时时看顾你是不是又哪里上身去给我招惹情敌了,平白给我添乱添堵,你乖乖在晋阳待着,也别乱跑,就好好的在农庄里种地,知道么?”

三五个月,刨去她呆在石头里的那段时间不算,两人还没分开这么久过。

贺盾想说她不会随便做那样的事了,抬头看了看他,见他定定看着她不容置疑,知道这次是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心里有些泄气,便点点头道,“那好罢,阿摩。”如今突厥两方人马都不是大隋的对手,陛下这次去是友军,再加上前两次的正面交锋,现在无论是达头还是沙钵略,谁都要忌惮陛下三分,李雄李彻如今和陛下私交甚密,朝堂之下也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有他们在,她确实是不用太担心。

唉。

贺盾叹了口气,摆摆宽大的袖子,闷闷道,“可是我还是很担心你,自相识以来,我们还没分开这么久呢,那阿摩,这次你不带我去……下次万一你去别的地方打仗,一定要带上我啊!我觉得你在哪,我就在哪儿比较好。”

贺盾说的万一便是平陈了,平陈的战事打起来没花多少时间,但前期准备调度的时间长,她不想一个人待在晋阳,一来她想跟着他,人在她够得到的地方,就比较安心,至少有危险的时候来得及,二来平定陈朝是一统天下的象征性事件,她想好好把这件事的始末如实记录下来,杨素和高熲等人的列传,最精彩的地方要来了。

贺盾这话听在杨广耳里,跟甜言蜜语也没什么分别了,杨广看她有些眼巴巴的,只觉心脏都酥酥麻麻的甜得不行,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心里的渴望几乎都淹没了理智,他当真想在出征前要了她,把她变成他的人,这样他会安心一些……

可这样不行。

杨广微微闭了闭眼,十分克制地稍稍离开了些,额头抵着她慢慢平复胸腔里翻腾的热意,见她瞳眸清湛湛地看着他,目光里隐隐还带了些说不出的艳羡,顿时又泄气又好笑,问道,“看什么,是不是想知道是什么感觉。”

贺盾点点头,她体会不到,但这样不自觉便想亲亲碰碰什么人,一点不嫌弃,这样的感觉,应该很甜罢,贺盾哈哈笑了一声,“肯定是甜的,不过阿摩你应该感谢我,我经常刷牙,身体也好,清新自如,否则你肯定没这么高兴了。”

这傻蛋。

杨广只觉自己一腔心意全全喂了狗,不过到底是舍不得撒手,便只抱着她,笑道,“等我十八岁的生辰一过,你看见我心跳砰砰砰的跳得很快,很想见到我的时候,或者是心里很闷,很难受的时候,你就懂了。”

贺盾点头,“这个我懂,那时候我在石头里,你把二月抢来,给我缝袋子的时候,我就很想见你,心里也很闷,很难受,还有你偷偷帮我找了许多父亲的旧物的时候,我也很感动。”

杨广就笑,心说谁对她好她都时时刻刻记着的,这些虽只是感动,但也无妨,杨广低声道,“这也无妨,感动累积得多了,就变成爱了。”相依相伴得久了,自然也就变成爱了,他不就是这样么,时间才是最好的利器,其它的什么事,她不懂的,他一点点慢慢教会她便是。

“我不在这几个月,你规律些作息,东西不够了差暗一来找我,好好用饭睡觉,暗七会盯着你。”

杨广说得柔肠百结,贺盾一一点头应了,“好的,阿摩,你放心罢。”

杨广看她这样又有些气不顺,松了手戳了戳她的心口,找了点茬,蹙眉道,“另外你这个干瘦的身子,最好是多吃点好的补起来,干瘪成这样,以后怎么给本王的儿子喂奶,唉……”

贺盾热气一层一层涌来脸上,好险才忍住要伸手揉揉被戳中的地方,这实在太古怪了,不过这里的母亲是有一些是要喂养孩子的……

贺盾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确实不太明显的弧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便也点点头应了,挠挠头道,“好罢,不过我骨架小,再吃也长不了多少……好罢,我会注意调养的。”

杨广:“…………”

边陲重镇,为严防外族入侵,几乎每个州郡都会派斥候打探外族的消息,等斥候带回消息称沙钵略为达头所困,带其部众聚落于漠难白道川,正狼狈逃窜的消息后,杨广便知此次戍边相助沙钵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杨广摆手示意打探消息的斥候兵下去,书房里便只剩下了他与李雄李彻三人。

李雄看着漠北这一片广袤的草原,感叹道,“若非眼下平陈在即,老臣当真想上奏皇上,直接让老臣带兵踏平沙钵略和达头,也免得生出这些事端。”

杨广摇头,这件事若搁在以前,他说不定还当真要朝父亲奏请一番,乘着沙钵略势弱,趁机灭了他。

只他这些年跟在父亲旁边看了不少事情,尤其是在对待突厥吐谷浑等游牧民族上。

突厥人与大隋百姓安家种田不同,他们逐水草而居,居无定所难以赶尽杀绝,在突厥的百姓不是真心归附大隋之前,使用蛮力抢得这一片土地,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抢来也无用,让突厥分而治之,相互掣肘,不失为上上之策。

李彻亦不赞成李雄,朝他摇头道,“这波人打得跑打得死,却打不尽,容易死灰复燃,轻举妄动,还不若现在这般,作壁上观,看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

“朝内百废待兴,不争这些闲气,是皇上英明之举。”

李雄听得颔首大笑,复又坐下来道,“我就是这么一说,原先突厥人说南边养了两个孝顺的儿子,争相着要给他供奉,现在换成突厥人仰仗我们的鼻息,一洗前耻,大隋的百姓也能直起腰杆来了,畅快!”

时至午间,贺盾轻叩门进来奉茶,听李雄说得畅快,心里亦是感慨万端,杨坚上位短短不过数载,内修制度,外抚戎夷,光是戎马倥偬打败突厥这一项,已经足够杨坚名垂青史了,更别说后面的开皇盛世。

贺盾给两位将军奉上茶便打算自己退下去,她近来多半时候都跟着王韶学习管理农庄上的政务,打算熟悉以后自己接手过来再做改造,但若李雄李彻等朝廷重臣造访,她必定要亲自出来奉茶,一则为示尊重和礼仪,二来她也挺喜欢做这些的,偶尔能听将军们指点沙场意气风发,就更高兴了。

贺盾正要出去,被李雄唤住了。

李雄起身,先朝杨广行礼,“老臣有个不情之情,想请王妃帮忙。”

杨广起身扶了李雄一把,温声问,“先生有话请讲,莫要如此客气。”

李雄执意不肯,再拜道,“惭愧,老臣先前多得王妃看顾调养身体,这才大病得愈保全一命,眼下我有一挚友李询,与其叔父老太师一道病重不治,王妃医术素有名声,我代李询厚颜相请,王爷王妃若肯施与援手,老臣与李家定然感激不尽。”

李询,大将军李贤之子,老太师李穆的侄子。

得益于上次贺盾上身的事,他让暗一把李家上下五代都差得一清二楚,这会儿一听,便知李雄说的是谁了,李崇的兄长。

杨广面色不变,将李雄扶起来,温声道,“老太师李穆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我和王妃若能尽得绵薄之力,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件事他除了应下别无它法。

贺盾医术精湛,在长安城素有名声,能托到李雄这里,只怕父亲那里也拦不下,近来刘昉、张宾、元谐、王谊庞晃等北周元老正使绊子,父亲要处置刘昉元谐等人,为保证朝堂平稳,势必要安抚余下的北周旧臣,论起当初武川镇沿袭至今的军团势力,李穆当属头一份,眼下真是当头送上来的好时机,安抚好李穆,余下的北周旧臣们也就安分了。

李雄这里收到了李家人的来信,父亲大张旗鼓请阿月回长安的圣旨,只怕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杨广口里说着场面话,心里却叹了一声,阿月得父亲喜欢不是没有道理,运道好得没话可说,在哪都能给父亲解燃眉之急。

李雄大喜过望,对着杨广拜谢不止,平日正直不可犯的大将军,这时候喜形于色,连连说现在便回去写信送与李询,急忙忙告退了。

旁边李彻见正事说完,便也起身告辞了,杨广把李彻送出了晋王府,等人走远了,快步回了书房,见贺盾亦步亦趋的在后头跟进来,心说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跟姓李的莫不是八字不合,处处生事端。

杨广示意贺盾坐下来,他与她在一起这么多年,自是知晓她的脾性,眼下有人上门求医,比起在这种田,她定是想先救人要紧,更何况这件事也由不得她,圣旨一到,非去不可。

去了长安好也不好。

好的是长安有父亲母亲在,她待在那比晋阳更安全,不好的是这次她一个人回去……

杨广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升起的些微烦躁,朝贺盾低声道,“阿月,这件事很复杂,父亲若发了圣旨让你回长安救李穆,你量力而行便可……”杨广本是想说李穆七十多岁的老寿星,活到现在已经足够了,救治不力很正常,但看着贺盾清湛湛的眼睛,顿了顿,自己失笑了一声,心说罢了,只道,“你回去听父亲的吩咐便是。”

贺盾点点头,直接点破了杨广的话,轻声道,“阿摩,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点想法想说给你听……”

贺盾见陛下点头应了,便接着道,“这些功臣和元老们,居功至伟,在军队、朝堂上的声望都很高,振臂一呼万人响应,所以父亲很忌惮他们,暂时动又动不得,所以才会不尴不尬的晾着他们……”

“我知道有时候非得要除去这些人,才好实施新的政令,高熲苏威等人才有立足之地,阿摩你和父亲想的一样,对这些前朝旧臣、声望隆重的功臣元老有所防范是必然的,但这些人里面有心存谋反之意的,也有一心只想报效朝廷忠心耿耿的人在,如果略加甄别,给这些原本可以成为忠臣栋梁的大人们一点信任,用人这一块上摒弃那些过往的来历恩怨,别太拘泥于一格,少些猜忌,君臣相宜,也就能避免许多麻烦事了。”

这是杨坚杨广父子两人的通病,被杨坚诛杀厌弃的元老功臣里,真正想谋反的还不足其一,其他诸如元谐、李彻、虞庆则、王世积等人都是冤死刀下。

除此之外,如高熲、杨雄、韩擒虎、贺若弼等人,都受杨坚猜忌疏远,等杨广继位,又把杨坚屠戮剩下的元老们清洗了一遍,这次高熲杨素等人没有逃脱厄难,可以说被清理得很干净了。

没有功臣元老威慑四方,对一个泱泱大国来说,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杨坚猜忌成性,与他北周篡权的来历有些关系,杨广在旁看着这几十年,很难不受杨坚的影响,父子俩在这上头可谓一脉相承。

贺盾轻声道,“阿摩,我很欣赏父亲,父亲很伟大,但伟人也有缺点,过度猜忌这一点,阿摩,你就尽量少学一点罢。”

加以甄别。

一个人如何能甄别出旁人的用心,便是父亲如此英明神武,大概也没猜出他心中所望,江山社稷之事,当真应了那句话,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

杨广心有思量,一语不发,贺盾唉唉问,“那阿摩,你觉得杨雄叔父对父亲怎么样,对朝廷怎么样?”

杨广知道她要说什么,但杨雄确实挑不出错来,便点头道,“叔父战功赫赫,忠心耿耿,待人宽和,是良将忠臣。”

贺盾听他这么说,觉得有希望,高兴道,“那你看,声望高是叔父用战功和鲜血换来的,父亲该不该疏远他?”

杨广看着贺盾的目光就幽深起来,“不该,不过阿月,我自认为礼贤下士,倚重幕僚臣子,没有哪里不妥当,你从哪里看出我和父亲一样的?”

这是不死心还想找出漏洞提高演技呐,贺盾摇头道,“阿摩你方才让我量力而行,和父亲一样,对这些为大隋殊死而战的将军将士们,没有感恩之心,阿摩,父亲若是想做一个更伟大的人,那么在政治上,就要有一颗容纳百川更为广阔的胸怀。”杨坚没做到,陛下能进步一点点,那就好了。

被自己的妻子影射心胸狭隘,并不是一件荣光的事。

杨广甚至维持不住这副温文尔雅的表情,脸上发僵,可她又坦坦荡荡看着他,目光里都是殷切和期盼,无半点批评讽刺之意,让他的怒气和难堪堵在心里发不出来……

杨广在脑子里将历代霸主雄主的事迹在心里翻了一遍,虽是十分难堪,但不得不承认,相比之下,他确实缺了一些东西,甚至还不如父亲。

贺盾说的也不无道理,譬如父亲,若非罢用王谊元谐等人,让他们心生怨怼,确实不会被刘昉卢贲利用生出这诸多事端来,元谐王谊,毕竟不是当真想造反,贺盾说的甄别说的定是这个了。功臣杀得多,弊端也不少,余下的臣子寒了心,不想造反,为自保,只怕也要谋划犹豫一二……父亲这两年对待这些开国功臣的做法,确实不大好。

不知怎么,杨广便想起前几日他嫌弃她身体干瘪的事情来。

当时贺盾便坦坦荡荡应下了,承认她身体干瘪,并且这几日也确实在调养身体,她不好口腹之欲,这些日子用饭食也注意用了荤腥,这虽只是他的一句玩笑之言,但足以说明在这上头他不如她……毕竟他被指出了毛病,不但不想承认,还隐隐有些恼羞成怒的趋势,想来父亲在面对李德林的时候,也和他现在一般感觉罢。

失策,被自己的妻子看扁了,他当真该正正经经拜李德林为师,年纪越长,他越发不能接受在她面前露出一丁点不好来,他是想变得更好,但宁愿这个教训他的人是旁人。

杨广压住想叫贺盾先出去的冲动,强自镇定淡然下来,应道,“我记下了,阿月,先从李百药开始,我因他是大哥的人,并不是很信任重用他,我先试试罢……”

贺盾高兴地哇了一声,眉开眼笑道,“阿摩,你真好,我其实很担心劝不动你,或者劝你的时候你生气打我一顿,不理我什么的。”

她真是甜起来的时候甜得要命,扎心的时候能把他扎得倒地不起,在她心里,他是不是就是一个心胸狭隘之人,杨广硬将那句你是不是嫌弃我的话压了回去,看她清湛湛的眼睛里盛满星辰一样看着他眉开眼笑,心里又是甜又是难堪,咬牙道,“你乱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打过你。”不就是大度宽容么?这有何难,这世上除了贺盾,还没有能难倒他的事。

贺盾心里高兴,闻言便哈哈乐了一声道,“阿摩你不记得啦,先前第一次见母亲,回来你就把我压在床上,打算拿戒尺揍我来着,恶狠狠的。”

杨广暗自咬牙,再不想看面前没心没肺的祸害精,想把历史上唯才是举的帝王传记翻出来看看,又见贺盾手肘撑在桌面上看着他不肯走,不太想在她面前这样,便只把并州的政务拿过来,开口道,“阿月,你忙碌了一早上定是很累了,先回去歇息罢。”

正午的阳光自窗户射进来,暖融融的。

贺盾应了一声,正要起身,抬眼咦了一声,伸手就在杨广耳垂上捏了一下,感觉烫烫的不是阳光照进来的光影效果,顿时有些乐不可支,“阿摩,你的耳垂好红,两只都是,像红石榴一样,哈哈,阿摩你,你莫不是害羞了……”

“…………”这没眼色的害人精,杨广真是要给她气得吐血三升,把耳朵上作怪的手拿下来握住,咬牙道,“你适可而止罢,祖宗。”

这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的盛景,贺盾忍俊不禁,嗯嗯点头应了,杨广看她乐不可支的模样,索性破罐子破摔,随她笑去了,叮嘱道,“你这次回长安去给李穆李询看病可以,但不许见李崇,听见了么?”

贺盾知道他在这上面有心病,时常担心自己绿云罩顶,便点头应了,笑道,“好的,那要是路上不小心遇见了怎么办?”

杨广道,“你只做没看见就是了。”最好她像张子信那般,掩面而进,掩面而出……

这时候他便希望天下的男子都秉持君子风范,非礼勿视,不该看的目不斜视。

贺盾想着那场景,知道这是晋王妃的本分,又不想他上战场了还挂心这些琐事,便也应了,“好罢,我听你的就是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并州虽是远离长安,但这阵风还是刮到了晋阳。

杨广和贺盾都没想到,前来传送圣旨的人会是卢贲。

身为散常骑侍,兼任少庶子左右将军,特意来从长安跑来晋阳,就为了传晋王妃回去,父亲如若只是为了彰显对李家的荣宠,那就太过了。

着他出兵相助沙钵略的旨意是高熲送来的,高熲前脚刚出了晋阳,后脚卢贲便进来了。

人是贺盾和杨广一起出府亲自接的。

卢贲四五十岁上下,身长七尺,面色细白,方脸阔目,胡须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步伐不紧不慢有种权臣漫步的从容不迫,见到杨广便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脸上挂着笑,亲切自如得恰到好处,“殿下英雄少年,端的了得!老臣前往晋州赴任,路过此地,顺便把皇上的旨意带过来了。”

杨广不动声色地往前迎了两步,比起在父亲颁布禁酒令的时候故意纵容妻妾卖酒的刘昉,卢贲显然要高明许多。

杨广上前虚扶了卢贲一把,温言道,“将军胆气过人,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晚辈受不得将军如此大礼,快快里面请。”

卢贲本是武将出生,但许是这么些年锦衣玉食的生活闲养惯了,武将身上的豪气和爽朗散了个干净,看起来倒像个面白精明的中年文士,笑起来格外的意味深长,“富贵险中求,殿下过奖了。”

他话说得平和,贺盾却没漏过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倨傲和得意。

贺盾知晓卢贲缘何如此。

当年杨坚辅政的过程并不容易,百官不随,是卢贲带领禁军护卫两侧,几乎半押半送的将文武百官‘请’到了武德殿参拜杨坚,许多年过去,贺盾到现在还记得卢贲殿前大喊同行富贵时的情形。

卢贲这半生的履历,也当真应了‘富贵险中求’这五字真言。

卢贲话含隐喻,搁在杨广的耳朵里,实在口蜜腹剑得非同寻常。

两人分明是头一次相交,卢贲看着他的目光倒比姨母独孤氏还要亲昵亲近三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接了圣旨便要即刻启程,卢贲见他的机会也就这两个时辰,这位将军想图谋什么,想必很快便会明说出来了。

杨广只含笑摆袖在上首之位坐下来,他也不急,示意贺盾给卢贲奉茶,笑道,“敝舍寒漏,茶品粗劣,怠慢右将军了。”

贺盾给两人添了茶,是晋阳自产的山茶,茶香浓厚,口味甘甜,算是晋阳除却食醋大枣之外的另外一种招牌了,晋王府自来都用这个招待客人。

卢贲看着贺盾,拱手赞道,“世人皆道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果真不假,王妃贤良淑德,正与王爷年少英才相配,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实属难得。”

贺盾道了谢,屈膝行了一礼,便打算自己先出去了。

来晋王府拜见的客人,但凡是有点辈分的,多半都会这么夸一夸,贺盾是没想到这么个曾经火中取栗谋求富贵的戍卫长,还能说出这么些场面话来。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杨广都喜欢听旁人说他和阿月是般配的一对,现在听卢贲这么说,杨广脸上笑意更浓,朝贺盾道,“王妃你先去收拾东西,想带的东西都带好,救人要紧,用完膳便启程回长安,快去收拾罢。”

贺盾也是这么想,朝卢贲微微服了服告退,卢贲拂须笑言道,“王爷待王妃,也是长安城头一份了,夫妻之间正该如此,老臣今日入城遇得高仆射,我与他说他夫人亡故的事,让他快些回长安,他偏不听,非得要接着去郡镇上督检输籍,一颗心全扑在朝事上,虽是忠心为国,却也不如王爷王妃这般和睦自在。”

贺盾与高熲少时结交,这会儿听说他妻子亡故,一时间就说不出话来,只自己先出去整理行装了,想着一会儿等他们说完话陛下出来,她要记得提醒陛下注意这个卢贲,背后非议同僚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杨广不用看便知贺盾心里在想什么,看了眼正闲闲喝茶老神在在的卢贲,只漫不经心地坐着,等卢贲开口,无事不登三宝殿,卢贲这次来得蹊跷,被皇帝厌弃的老臣,借机寻藩王皇子,用心可不用太明显了。

卢贲先抚掌,门外两个亲卫士抬着两个箱子进来,箱子看外观只做行装的打扮,杨广微微眯了眯眼睛,心说这卢贲果然是好大的胆子。

卢贲摆手示意卫士都下去,自己开了一箱,真金白银明晃晃的灿然生辉,映衬得书房里都亮堂了不少。

杨广虽贵为一国皇子,并且颇得皇帝喜爱,这等世面却没在自己屋子里见过,他自小攒到大,总共的金银财物也就马车里那小盒,这么整齐上乘数以万计的真金白银,他当真是头一次见到。

杨广起身在箱子前踱了两步,离得近了,他便越发觉得这东西的确能晃花人的眼睛。

卢贲似是很满意少年人的神色,又开了另外一匣,里头各色珠宝流光溢彩,价值连城,卢贲笑道,“这是老臣献给王妃的见面礼,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殿下笑纳了。”

杨广拿起一串上等青玉珠串搁在手里掂量了三分,看了卢贲一眼,笑道,“将军富可敌国,真乃神人也。”

“殿下喜欢便好!”卢贲朗笑出声,躬身拜了一拜,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山川富丽,又岂是这些凡尘俗物能比的。”

杨广脸色顷刻冷了下来,寒声道,“先生请慎言,此等大逆不道之语,先生还是莫要再提起的好,免得本王难办,方才的话本王只做没听过,你且下去罢。”

卢贲头埋得很深,看不见神色,只被训斥也不像生气气馁的样子,又弯了腰,连连道,“殿下教训得是,是臣下失言。”

杨广面色缓了缓,将人扶起来,示意他一旁坐,“东西本王也不能收,先生请拿回去。”

卢贲面露犹豫挣扎之色,最后像是最后一搏般,在杨广面前跪下来,自怀中摸出了一封信,双手奉到杨广面前,叩首道,“实不相瞒,老臣此番提着脑袋来见殿下,是一心想效忠殿下!”

做戏这件事,说宇文赟排第二,便无人能当第一,杨广看着面前眼里藏不住倨傲不屑的卢贲,心说比起宇文赟,这年过半百的老人头,实在是差远了……

杨广也不言语,就这么听卢贲说得情真意切义愤填膺。

卢贲叩首道,“太子乃无道储君,奢靡平庸,殿下军功卓著,礼贤下士贤名远播,臣等皆认为殿下有人君模样,愿追随殿下,共起势,废立太子,另立殿下为大隋储君,保我大隋万世永存!”

真是让人热血沸腾的一段话,杨广接过卢贲的书信,里面的信是联名上书,意思与卢贲所言无二,落款上署名的人不少,张宾、刘昉二人打头,李询元谐王谊也在,这可就有意思了,都是一班子当年参与宫廷政变的功勋元老,天子也不好当,当真应了孔夫子那句话,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卢贲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借机找上来,一来可能确实是想效仿当年辅佐父亲时孤注一掷另谋出路,二来他这些年当真有些扎眼了,搁在普通公爵之家再正常不过的军功和名声,放在藩王身上,风吹草动都能惹得天下人品评出味道来,尤其随着他们兄弟几个年岁渐长,盛世太平,父亲的脾性渐渐露出了端倪,有人想利用利用,也无可厚非。

毕竟他是第一个手里有实权的藩王,大哥现在驻镇洛阳,依然什么事都由父亲和僚佐说了算,有心人惦记上了不稀奇。

只这件事就巧了,恰巧在他领兵出征的风口上。

卢贲的事尚且瞒不过他,又如何能瞒得过父亲。

派他出兵相助沙钵略攻打达头阿波的诏书还在案几上搁着,明日一早便要出发,却又准了卢贲所请,让他来晋阳……

杨广在书房里慢慢踱步,卢贲是拿准了父亲眼下不敢拿他们怎么样,想一石二鸟,能起事是皆大欢喜,不能也离间他父子三人。

那父亲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父亲这是要做黄雀了。

卢贲见杨广不语,再叩首,情真意切,“还请殿下三思!殿下您在诸兄弟里出类拔萃,军功和名声都有,太子却混混度日沉迷女色只顾奢靡享受,他日荣登大宝,还容得了殿下么?”

这话说得真是漂亮,杨广心里乐了一声,他若头脑不清醒一些,只怕当真以为自己是战功赫赫的大隋功臣,大哥是无道昏庸之人了。

妄图如当年玩弄宇文赟一般,将他们父子玩弄于鼓掌之间,卢贲刘昉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杨广将卢贲扶起来,温声道,“先生您先起来。”

杨广语气态度温和,一口一个先生,卢贲可谓是欣喜若狂,这几年晋王在外素有名声,皇家弟子,若无所求,缘何不若秦王杨俊太子杨勇一般,恣意妄为荣华富贵,这晋王府清寒普通如此,还不敌东宫十分之一,与当年的杨坚可是真像啊。

卢贲又情真意切地补了一句,“洛阳名士高德上表请奏皇上为太上皇,传位于太子杨勇,此事若说与太子无半点干系,老臣是决然不信的,皇上虽是驳回了高德的奏疏,但心里对太子定是心存忌惮,此时正是夺取太子之位的好时机。”

杨广不答,卢贲也不着急,皇帝自己日子过得清贫节俭,皇子们眼前放着滔天的富贵不能享受,譬如杨勇杨俊,十几岁的少年人,看见这两箱东西谁人不是心生贪念,纵是不敢做旁的事,收了这钱财,也够他们喝上一壶的了。

杨广见卢贲兴奋得面色通红,心里微微挑眉,含笑道,“先生且稍安勿躁,本王明日一早领兵前往白道川,出兵相助沙钵略,余下的事过后再说,先生也不好在晋王府多待,收拾好行囊,本王送先生先行一步罢。”

前去助阵,手里自然多有兵马。

“该当如此。”卢贲欣然应声道,“殿下留步,此地离晋州不远,老臣想顺道过去一番,老臣静待殿下凯旋而归。”

晋州,兵家重镇,那可是梁世彦的地盘,杨广笑了笑,落在卢贲眼里,少不得要品出些其他味道来。

金银财物堆在书房正中央,金灿灿的好看漂亮,蓬荜生辉。

杨广唤了铭心进来,给卢贲装了两箱子晋阳山茶,整理好复又让人抬出去,卢贲拂须直笑,领着两个亲信卫兵出了晋王府,往晋州去了。

铭心看着地上堆着的财物,瞠目结舌,“王爷,这都是咱们的了?”

杨广再未看地上的财物一眼,只拿了个一模一样的信封,将信纸照着原先的痕迹叠好,装进去封上一模一样的火漆恢复了原样,朝铭心吩咐道,“找两个箱子把东西装起来,装完再把王妃请过来。”

铭心应声去了,一边装一边赞叹不已,爱不释手,杨广失笑道,“这般没见过世面,快些收起来。”

铭心嘿嘿笑了两声,两个灰扑扑的木箱子里面装着满满金银财宝,密不透风,看外头谁也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铭心拍拍手上的灰尘,笑道,“好嘞,装好了,属下这便去请王妃。”

杨广等贺盾进来,便示意她过来。

贺盾在案几前坐下来,看他神色不大好,不像高兴的样子,猜到肯定是与卢贲谈的不愉快了,听下人说卢贲走得时候春风满面,想来是极其高兴满意的。

贺盾温声问,“阿摩,是不是出事了。”

杨广摇头,只把信递给她道,“那两箱是我送给父亲的礼物,还有这个信,你一并带回去给父亲,阿月你……”

杨广本是想让贺盾暗地里问问李家人,是不是父亲先提起阿月医术高超这件事,毕竟她是晋王妃,人又远在并州,绝无为了给朝廷大员治病无诏令私自跑回长安的可能,路途遥远,跑这么远寻医问药,折腾几日人只怕都已经死透了。

杨广想交代她,随后想想又算了,只唤了暗一他们出来。

除却在外办差的五人,其余全安排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贺盾摇头,坚决反对,“阿摩你做什么,我这次是回长安不是在战乱之地,长安城又不是龙潭虎穴,我不需要他们,反倒是你,你硬要这样浪费人力物力,我也生气了。”

是不是龙潭虎穴还尚未可知,杨广态度强硬,“我是你夫君,这件事你必须听我的。”他这里规矩得很,怕就怕小人谋划算计,父亲对她是不错,但当真卷进朋党之争里,下杀手只怕也毫不留情。

真是要败给他了。

贺盾头疼道,“而且阿摩,父亲明知卢贲有问题,还准许他来晋阳见你,也没诏令要临阵换将把你从行军元帅的位置上扯下来,并州八万大军如数交在你手里,这就是信任你了,我带着这么多护卫回去,万一被父亲发现,父亲岂不是要多想了。”

杨广听她这么说,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心说笨蛋,你能想到这些,怎么就想不到你这时候去了长安,我哪里敢有所动作……

父亲兴许是有那么点信任他,但手里若无保障,光杆独棍的把晋阳的兵马交给他,只怕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了。

他不比其他皇子,他现在是有实权的藩王。

卢贲刘昉等人口蜜腹剑,跳梁小丑之流,不足以为伍,他羽翼未丰,平陈在即又外敌不稳,他不会在这时候轻举妄动,但朝堂之事风云莫测,万一出了些预料不到的事端,他鞭长莫及,那可是当真要赔夫人折兵了。

“阿摩,我没有乱说……”

朝堂政事比较复杂,陛下做事自来有自己的考量,心眼又多,她钻进他心里去都不知道从哪个筛眼里出来是对的,想多了也无用。

贺盾接着道,“阿摩你是关心则乱,你搞这么多武功高强的暗卫在我身边,想掩藏行踪不容易,若被发现,惹得父亲不悦,反倒要搞出很多事端来,我是给李穆李询看病,又不是去当刺客。”

卢贲的造访真是冲击得他头脑不清醒了。

杨广强自冷静下来,佯装不知父亲的意图,只管提笔写信。

先给父亲写一封,拜托父亲母亲替他看护好阿月云云。

又给杨素宇文述等人都去了信,此二人在长安城人脉广,无事便好,若有事,也能看护一二。

贺盾虽是没看见内容,但见他给密友写信,连大姐杨丽华那里都嘱托了一番,心里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又知道这是他的心意,看他薄唇微抿认真投入,想说的话说不出来,便只安安静静在旁边坐着,任由他写了。

给父亲大姐的信一并交给贺盾,其余的派人单独另送,事到如今,也只好暂且如此了,“你带暗一,暗七和十一三人走。”

贺盾不见杨广展颜,不想他出征前还心事重重,便宽慰道,“阿摩,你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好我自己,当真有事情也不自己做决断,我去找杨素大人和惠伯,请他们一起商量。”

杨广嗯了一声,想嘱咐她些什么,后又觉得嘱咐不如不嘱咐,便只道,“阿月你回了长安,听父亲的话便可。”她待父亲真诚,两人关系也好,还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他便不想让她经历这些弯弯绕绕。

其实他也不必这么大惊小怪,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历来将军征战在外,家眷扣押京城,抛开父子之情来说,父亲这么做是一个真正的帝王,无可厚非,相互牵制罢了,小心注意长安的动向便是,他虽是远在边关,在长安也不是全无势力。

贺盾应了,起身道,“那阿摩,人命关天,我这就走了,你去边塞自己小心。”

杨广拉住她,让她坐下来,把晋王的印章系在她手腕上,见她看着他目带担忧,便凑过去在她唇上吻了吻,玩笑道,“我虽然在外征战,但看信的时间还是有的,想我了便给我写信……唔,也不要写太多,免得我无心上阵杀敌。”

好像比方才高兴一点了。

贺盾听他这么说,舒了口气笑起来,嗯嗯点头应了,回应道,“那阿摩,你想我了也给我写信,唔,也不要写太多,免得我无心治病救人。”

杨广看她眉开眼笑的不知前路风云莫辩,真是又放心不下又哭笑不得,松了手道,“去罢。”

贺盾拿了圣旨和信,妥帖的装好,这就上路了。

对重病卧床的人来说,治病便是治命,早一日晚一日是生死相隔的差别,圣旨不到她不能妄动,现下便成了争分夺秒的时候了,好在自并州到长安的路她来回过几次,熟得很,几人装好东西,快马加鞭往长安赶,没日没夜赶到长安城,也不过花了十日不到的光景,待到长安城门了,速度这才慢下来。

正是午间,排队入城的百姓比较多,旁边有个单独的通道,贺盾过去给了晋王府的令牌,街面上人来人往并不方便骑马,贺盾提早便打听过李府在哪里,径直跑去了。

暗十一在后头,精神恍惚地从马上滑下来,拉着马匹的鬓毛才没摔在地上,见旁边的暗七暗一亦是面如土色,喘气道,“老哥们,你说王妃神不神,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偏生体力好成这样,连续十几日不眠不休,我们身有武艺都不如她十分之一……”

暗十一喘气都难,接着道,“老哥你说神不神,我一直觉得王妃这个人挺……挺奇怪的……”

暗七喝了口水,冒烟的嗓子好歹舒服些,拍了拍马背道,“做好我们的事,不该想的事别想,走,保护主子要紧。”

暗十一勉强打起精神,接过暗七递来的水囊咕噜咕噜灌了几口,累得直接想翻白眼晕过去,“主子还担心王妃有危险,我看只要不是背后偷袭,王妃遇上敌人,也不用打,转身便跑,铁定能把追兵累死在路上。”

两人过了城门,路上买了两个馒头咽下去,勉强打起些精神体力,也往太师府去了,到了门庭前,暗十一便叹道,“从前只听李穆贵盛,看着宽阔气派的门楣就非同凡响。”

暗七并不答话,上次查李家的事他负责,李家子弟里有一百接近两百余人在朝为官,子孙中尚在襁褓中的也拜为仪同,整个大隋朝,也只此一家,“我守着,你们先去歇息,两个时辰以后来换班。”

暗七说完,寻了隐蔽的地方,纵上墙头进了李家,暗十一暗一点头应了,自去了。

贺盾手里有晋王府的令牌,一拿出来,言明自己是晋王妃,可谓惊动了整个李府,出来迎接的李氏子弟浩浩荡荡,看得贺盾眼花缭乱,她这一路赶来其实也很累,腿和膝盖磨破了几层皮,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这时候熙熙攘攘围上一群人来,脑壳都突突疼起来了。

贺盾拜了一拜问,“还请哪位前辈领我先去看看老太师。”

“都别吵!”

贺盾听人群里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喊声,周围的莺莺燕燕顿时安静下来,两边让开了一条路,是个身穿文士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上前来,躬身行礼,“劳烦王妃,这边请。”

贺盾忙快步跟上了,知道老太师和李询都还有气,一路紧绷着的心放松不少,只觉幸运,还有机会能把人救回来。

男子接过贺盾手里的药箱,边走边说着两人的症状,末了又道,“若不是得圣上隆恩,指点迷津诏请王妃,又恩赐了保命丸给家父和堂弟吊着一口气,家父和堂弟,只怕早已经一命呜呼了。”

贺盾点头,只到了院子便闻见了刺鼻的药味,进去便见床上躺着的老将军正昏迷不醒,呼吸深浅不一,听闻前几日还会呕吐,头疼抽搐,昏迷中也痛苦不已。

颈项僵直有意识障碍。

贺盾给李穆把完脉,查看了他耳后、脖颈,心脏四周的血脉情况,仔细问过伺候着的人,确认了一些体表特征,医术上她在有些方面不如张子信,但后世器质性病变多,时代发展到了后头,当真是什么奇怪的病都有,她熟悉人体的每一分构造,胆子就大许多。

这里没有条件,否则动手术是最快的治疗办法了,眼下做不到,也只得慢慢来。

贺盾净手消毒,先用银针汤药缓解了些李穆的痛苦,两个时辰过后,银针换了好几拨,李穆的脸色和呼吸都平顺了不少。

她猜测李穆一开始的病情不算严重,但高压引起的血管破裂是这几日的事情,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再来晚一些,可真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好在是赶上了。

只这个病不是一下子能治得好的,在这个年代,几乎和在阎王手里抢人没什么分别。

贺盾后背上都是汗湿,见李穆的情况安稳了许多,紧绷的心神也不敢松懈,起身道,“先去看看李询将军。”

男子许是也看出李穆情况好了不少,情绪激动不已,虎目里都有了热泪,又知时间珍贵,只匆忙摸了两把脸,朝贺盾拜了几拜,急忙忙领着她去了隔壁。

李询这个就简单许多,虽是战场上旧伤复发来势汹汹,但占了年纪小底子好的优势,并不是很难治。

贺盾看了太医原先医治的方子,和李穆的一样,都是些活血化瘀的药剂,只是剂量太小,用药太过小心,效用缓慢这才一拖拖到现在还没好。

贺盾改了几味药方,反复确认过禁忌和用量,交给旁边候着踌躇不定的太医了。

贺盾就在房间里等着,中年男子便问道,“王妃可在隔壁歇息歇息,药好了再叫您。”

贺盾摇摇头,她这一睡下去,肯定是起不来了,李穆没个十天半月醒不过来,她最近可能都要驻扎在李府了,不过今晚过后就安稳一些,没那么凶险,她还得先去见过杨坚才行。

等再过了一个时辰,贺盾便去给李穆引了一次脑颅淤血,等李询用了药好一些,嘱托了旁边候着的太医,便起身告辞道,“我先回宫见过皇上,老太师的病得要十天半月的时间,莫要太忧心,先前的保命丸隔两个时辰喂一次,我午间再过来。”

这个时代皇权至上,她身为晋王妃,未先行见过皇帝直接来了李府已是越权,这男子许是明白她的难处,当下便感激拜道,“当是如此,臣派人送您进宫。”

贺盾想着自己是走不动路了,点头应了,收好东西,要了个轿子。

家里老太师病重,子孙们都在榻前侍疾,贺盾出了卧房见广阔的庭前站满了上百人,真是当场就呆了呆,行医这么多年,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

这么多人在外头,竟是没发出一点响动,贺盾对李穆这位战功赫赫的名将真是佩服无比,治家与治军一样严格,子孙丰益,多是在朝为官,当年杨坚得李穆支持,说是得了北周半壁江山,当真是一点都不假。

几百人对着她拜谢行礼,这阵仗可真是。

贺盾微微服了服,自己出了李府,暗七拿着东西跟上来,随贺盾一道进宫了。

贺盾回来的太快,比预计提前了一二十天的工夫,杨坚和独孤伽罗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杨坚见贺盾灰尘扑扑蓬头垢面形如乞丐,听她说已经把李穆老太师从生死边缘拉回来了,面色古怪得几乎要扭曲了,“你哪日接到圣旨的?”

贺盾有点头晕,“十天前。”

独孤伽罗见贺盾面有死灰之色,身形摇摇欲坠,心疼道,“好了好了,今日便在宫里歇息罢,素心你们伺候阿月沐浴更衣去,有事也晚些时间再说。”

贺盾点点头,朝独孤伽罗谢道,“谢谢母亲。”

贺盾记得重要的事,把怀里的三封信拿出来,递给杨坚道,“父亲,信是阿摩让我带给您的,还有这两箱东西,也是阿摩让带来给您的。”

贺盾真是不行了,离杨坚近了,周身紫气浓郁,她真是恨不得直接在旁边睡一觉才好。

杨坚看旁边跟着的侍卫也精神不济面有菜色,半响无语,摆摆手道,“你先去歇息,醒了过来回话。”

等人走远了,杨坚这才把信搁在案几上,神色复杂,哭笑不得,“说她傻,她还知道轻重缓急,说她不傻,又半点眼色也无,看来太老实了也不是件好事……”

独孤伽罗对朝堂之事知之甚详,明白杨坚的意思,李穆一垮,李家纵是不散,也不如现在齐心。

现在人被救活了,假恩宠,也变成真恩宠了。

独孤伽罗近来日子虽如寻常那么过,却失去了往日与皇帝精心安排吃食住行的兴头,性子也沉闷不少,待杨坚拆信与她看了,又开了下面两箱原封不动的金银财物,面上露出些疲乏之色,起身道,“我看阿摩阿月一片赤诚之心,那卢贲心怀叵测,没事也要生出许多事端。”

杨坚颔首,见皇后言语不虞,无奈道,“朕没有怀疑阿摩的意思,准卢贲前往晋阳,本也是想趁机抓住他和那些朋党的马脚,让阿月回来不过顺势而为,例行公事,偏生皇后你想这么多,崔氏有孕,不也接到长安待产么?皇后你是对阿摩阿月有偏爱,对朕有成见了。”

只怕是洛阳高德的上书在心里留下了病根。

独孤伽罗未再分辩,说了声臣妾告退,自己先回寝宫了。

杨坚见她不若往日亲昵亲近,心中亦是不快,余下两封信也未看,前后脚回了寝宫。

贺盾请素心到点叫醒她,等醒来的时候素心已经帮她沐浴更衣过了,连腿脚上也上了药,清凉凉的,贺盾朝素心道了谢,起来见正是午时,便如约去了李府。

太师府昨夜好一阵兵荒马乱,今次就井井有条了许多。

李穆就好似这李府里的定心骨,知道李穆没事后,整个太师府都活过来了一般。

尤其是女眷们,这时候见着贺盾,远远看着十分好奇,五六岁的孩童想过来又给下人拦着,十几岁的花季姑娘就更多了,各式各样美得人眼花缭乱。

一路都是见过晋王妃,谢过晋王妃云云。

贺盾先去给老太师针灸过,其实老太师筋骨强健,熬过这一阵去,好好将养上三两月,长命百岁没问题,征战沙场的老将军,生命力和精神力都比常人好不少。

贺盾在案几前给老将军理药膳的方子,现在先有个大概的路数,具体的还是要等人醒过来,视情况而定。

李询恢复得很快,今日贺盾针灸完没一会儿就有自主吞咽的意识了,差不多明日后日便会醒过来。

贺盾把药膳的方子交给李端,嘱咐道,“这个是给老太师用的,先照着这个药方把药材寻齐备着。”这里条件有限,很多药剂都提炼不出来,再加上时令不对,寻起来就麻烦很多,这时候看病是很烧钱的,普通的百姓只能看看小病,大病是看不起的,百姓们还是太穷了。

李端是李询的哥哥,承袭李贤的爵位,昨夜接待贺盾的便是他了。

李端接过方子,朝贺盾拜道,“叔父和舍弟病重不起,此番起死回生,全仰仗王妃的恩德,王妃对李家恩重如山,李端谢过王妃了。”

贺盾摇头,进了李府,她听得最多的话便是谢谢了。

这时候的人讲究知恩图报,受了别人的恩,肝脑涂地赴汤蹈火的都有,自李穆李询情况开始好转以后,李府里的人见了她多半都和李端一样,一开口便要千恩万谢,很热情很亲近。

就连膳食估计都是打听过的,因着她不好口腹之欲,在这上头没什么喜好,多半就是清粥小菜的打发着过,李府的人大概就以为她喜欢吃这个,每次备的都是这个,盘子里放着不合时令新鲜的梨,品种不一,贺盾猜有些连杨坚估计都没品尝过。

贺盾真是能感觉得到这座太师府与其他人家的不同,很团结,宗族观念特别的强,自上而下,几世同堂。

这是贺盾见过最强大的一个宗族。

族者何也?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凑也。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喜万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

以血缘和姓氏为纽带聚集起来的大群体,在这个时代很常见,家家都如此,但像李家这么富有凝聚力的大宗,贺盾还是头一次见到,她看到窗外还候着不少人,心里就感慨这真是一个神奇的时代,至少这般千百人齐心协力就想把一个人救活的情况,在她那个时代是见不到的。

炉子里香灰烧尽,贺盾把李询身上的银针清除掉,收拾妥当打算先回宫去,明日再来,给李询把了脉,确认了无碍,便朝李端嘱咐道,“我观李询将军肝气郁结,等他醒了以后,还要劝他想开些,心情舒朗了,身体才好得快。”

李端面有愧色,朝贺盾拜了一拜道,“是我做哥哥的没管教好弟弟,有负圣恩,等舍弟醒来,我便同他一道去给皇上请罪。”

贺盾先是有些没听明白,后又隐约记起李询与元谐有交往,明白过来李端说的是朝堂之事,便摇摇头道,“朝堂之事我不怎么过问,但李穆老将军还有李询将军的伤多半都和常年沙场征战有关系,他们在外浴血奋战,守卫边疆驱除戎族,护得大隋百姓安宁渡日,救他们是理所应当,这是为国为民留下的暗疾,不要说父亲,换做谁,能救肯定都会救。”无论在什么年代,只要国的概念还存在,那么军人是最该尊敬保护的一类人之一,因为他们代表的是和平和安定,奉献的是鲜血和生命,人最宝贵的就是生命,把生命都奉献出去了,给再多补偿都是换不回来的。

可在这个时代,这些人又是最容易受帝王猜忌的一类。

功劳大,再加上声望极高,许多君王心生忌惮,封无可封,路走到了尽头,只得罗织罪名抄家灭族,当然拥兵自重谋权篡位的元老权臣也不在少数,可杨坚其实不用担心李家,李询便是心有怨言,也是看不惯高熲苏威等人势大,并没有想反杨坚的意思,杨坚心有不安,其实是他本身对江山的来历并不是理直气壮,自己在这方面挺不起腰杆来,就容易疑神疑鬼的。

贺盾说的几句话在后世人眼里是再寻常浅显不过的道理,但搁在身为武将的李端耳里,就十分让人动容,在朝堂上如鱼得水的大将军,这时候也再说不出应对的话来,只朝着贺盾拜了又拜,“不管如何,我李家受了王妃的恩,它日定当竭力相报。”

又来了。

贺盾朝李端道,“我先回去与父皇回话,明日再来。”

李端应了,前面引路,贺盾出去的时候见李崇在院子里,想着陛下的嘱咐,便只点头示意过,并无多话。

贺盾自己拎着药箱出李府,独孤伽罗说晋王府无人,她一个人住着不方便,让她回并州前,直接住在宫里了。

李端送完人回来,这月半以来真是头一次能长长松口气,见李崇还立在院子里,拍了拍李崇的肩膀道,“还真给三弟你说中了,晋王妃来救,是真的倾力而为,圣旨送过去到现在不过十几日的工夫,几乎是没日没夜快马加鞭赶过来的,入了长安城先来的府上,只怕连皇上都没想到叔父能起死回生……”

李端长长舒了口气,接着道,“不管内中多少因果缘由,两条人命再加上李府的荣辱兴衰,我们欠她天大一份恩情,往后得倾力相报才是……”

李崇知道是三条,只这件事他要带进棺材里,未对第二人提起过,也只自己记在心里了。

李端疲乏地捏了捏眉心,拍拍李崇的肩膀道,“等二弟醒来,你我陪他一道去给皇上请罪,二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先与他分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知晓是非轻重的。”

李崇心领神会,兄长与卢贲元谐来往,对皇帝心生不满,又是扩户输籍的档口上,与卢贲刘昉等人混在一处,势必要惹出祸端,但现在受了皇家的恩惠,兄长再这般作为,一则忘恩负义,二则皇帝难免迁怒晋王妃多事。

李崇应了,“大哥放心,大哥几夜没得休息,先去歇着,我与兄长说。”

杨坚确实是怪贺盾多事,见贺盾立在下首看着他,知道话说委婉了她压根听不懂,只好挥退了下人,明言道,“阿摩也让你这么折腾自己,十几日不歇息,命也不想要了么?”

贺盾做了个揖笑道,“谢谢父亲关心,儿臣确定自己不会有事才这么赶的。”

杨坚看她乐呵呵的半点不介意,重重拍了下手边的桌子,没好气道,“朕跟你明说了罢,你知道你给朕惹了多大个麻烦么。”

贺盾因方才李端的话,隐隐猜到一些,但又不是很赞同杨坚的做法,便摇摇头,等杨坚说完话。

杨坚沉声道,“你去李家,可是见识到李家的人势了,那李询与卢贲张宾图谋不轨,挑拨离间我与太子的关系,现在还有两箱金银财宝搁在太子东宫里,两箱在你三弟那里,这等重罪本是要抄家灭族,但李穆在,我就动不得他李家人……你还笑得出来,阿摩也由得你胡来。”

贺盾是真没想这么多,看杨坚越说越生气,想过去给他顺顺气,又被身份所限,只得站在原地道,“卢贲的事儿臣不知道,不过儿臣去给李询看病的时候,李询肝气郁结,饮酒过量引得旧伤复发,昏迷中还惦记着想在战场上大显身手,儿臣看他不像要谋反的样子,李端大人说了,等他醒了,就带来父亲这里谢罪。”

杨坚虽是神色不虞,也没打断贺盾的话,只自己坐着想事情。

贺盾见他不像狂怒的样子,想劝一劝,便努力组织语言道,“父亲慧眼如炬,定是知道他们几个谁忠谁奸。”

杨坚冷哼了一声,“这世上除了你母亲不会反朕,旁人真不好说。”

贺盾熟悉杨坚的脾性,听他这么说也不觉得意外,只接着道,“其实父亲您是励精图治的明君,他们也是想跟着您共建盛世,偏又怀才不得显郁郁寡欢,这才被一些图谋不轨的人利用了,别的人我不知道,但像李穆元谐这些,您只要一天是好皇帝,百姓站在您这边,他们就会忠于您,而且杀人杀得朝堂上人心惶惶草木皆兵,更是下下之策了。”

这种事光靠防是防不住的,多半都是防不胜防。

诸如李密等原本便是官宦人家,在朝为官不得志便乘势而起,李渊更不用说了,因着亲戚的缘故,得杨坚重用,又得杨广重用,宇文化及杨玄感是杨广的密友加亲戚,能反的时候也没手下留情。

这种事,防是能防,但防不完,杀不尽,重要的还是朝政和皇帝本身,可这太累了,见效也慢,大部分君王都喜欢直接把怀疑对象诛杀干净,简单粗暴,却常常适得其反。

大隋建立不久,百姓归属感不强,这时候更不应该采取这种下下之策,偏生杨广杨坚权利至上,沉迷这些简单粗暴的杀戮中不可自拔。

杨坚脸色变来变去,似是又要生气,贺盾连忙又长长作了一次揖,“儿臣的意思是,父亲您英明神武,好好查一查,真要反的当然不能留,其余的父亲换种方式,合理的范围内多给恩德,让他们忠于您,不是更好么?”

杨坚看着贺盾神色不悦,“你不用给朕带高帽,朕不吃你这一套。”

贺盾与杨坚相处久了,现在其实并不是很怕他了,听他这么说,反倒乐呵呵道,“父亲您看,现在我们救了李穆和李询,李家的人对我们感激得不行,只要老太师活着的一天,就不会对皇上不忠,不是很好么?”

人也救活了,事到如今,便也只能顺坡下驴。

杨坚沉吟片刻,唤了赵芬进来,吩咐道,“你去拟两道旨意,一道令大理寺彻查卢贲刘昉图谋不轨之事,另外一道旨意即刻送去太师府给李穆,便说他李穆功勋卓著,从今往后,便是有罪过,只要不是谋逆的大罪,纵然是罪该万死,朕也绝不推问,任命李崇为隰州总管,即刻启程任职。”

贺盾在旁边听得心生佩服,这两道旨意一下,一面用卢贲刘昉的事来警告其余那些心怀不满之人,一面又给了李家一面免死金牌,封赏李家的弟子们,等诏令传下来,不止是李家感恩戴德,连朝臣也要说皇帝宽宏大量有容人之心了。

赵芬领旨出去了,并无异议,杨坚脸色不见好,吩咐石海去把太子叫来,见贺盾还站在边上,不悦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母亲近来心情不虞,你得空也别老往宫外跑,有空便留在宫里给她说笑话。”

贺盾也是这么想的,便点头应了,“那父亲我去寻母亲了,您也高兴些,莫要气坏了身体。”

杨坚摆手示意她快些走,贺盾去找独孤伽罗,只人还没到风仪宫,远远就见石海和太子从那边过来,杨勇性情爽朗,见着她就面带惊喜的跑过来,还如以往那般。

杨勇看见贺盾倒是很高兴,急忙忙跑过来,朝贺盾作揖道,“阿月好久不见,阿月你从御书房来的么?父亲是不是当真心情不好?”

杨勇在外面潇洒风流,怕被管束,自上次铠甲的事被劈头盖脸骂过一顿,又吃糠咽菜了好几个月以后,无事便不会来父亲面前瞎晃悠了,听石海说皇帝心情不虞,真是恨不得立马回洛阳驻阵去。

贺盾点点头,杨勇朝贺盾作揖道,“那阿月,你帮大哥卜上一卦,看看大哥此去顺不顺当?”

他这是被骂怕了。

贺盾有些忍俊不禁,“我知道是什么事,大哥你是不是收了卢贲的财物,快先回去拿来交给父亲,不然父亲要骂得你个狗血淋头的。”

杨勇脸色当即就变了,“父亲知道啦?阿摩也收到了么?”

贺盾点点头,“听父亲说卢贲要图谋不轨,正要治他的罪。”

杨勇脸色铁青,气道,“就说那厮不安好心,还说什么孝敬本殿的,这是要害死本王了。”

好在这里离东宫也近,杨勇也不敢先去见杨坚,急匆匆去拿东西了,留了石海在这等他,贺盾与石海道过别,这便去寻独孤伽罗了。

贺盾去的时候独孤伽罗正一个人待在寝宫里,素心素衣正守在外头。

贺盾朝素心问了些独孤伽罗平时的衣食住行,食欲不振,夜里辗转难寐,白日虽和往常一样送杨坚上下朝,但精神不济是掩藏不住的,时间久了素心她们肯定是看出来了。

素心脸上没了往日盈盈的笑意,看向卧房目带担忧,朝贺盾小声道,“今日真是事多,先前皇后的表亲家有人犯了死罪,皇上想着是皇后的亲戚,想赦免犯人,皇后虽是让皇上按律处置,但毕竟是自小一块长大的亲戚,就这么处死了,心里定也十分难受。”

贺盾点头应了,独孤伽罗虽贵为皇后,但一直约束教导外戚们安分守己,给他们尊贵却没有让他们滥用权力仗势横行,出了这种事,又为国家大义着想,看着亲人命丧黄泉,心里定是十分难受了。

素心接着道,“方才秦王妃来过,朝皇后好一顿哭诉,皇后才把人劝好没多久,王妃您这会儿可别再给皇后说些不开心的事了。”

贺盾点头表示知道,进去见独孤伽罗眼眶红肿,正坐在案几前抄佛经,也没扰她,坐去她旁边,拿过纸笔也抄了一卷经书。

也许是这房间里檀香缭绕让人容易凝神静气,也许是被独孤伽罗感染了,贺盾渐渐也跟着入了神,抄完了一卷《金刚经》,这才长长吐了口气,搁了笔。

独孤伽罗也收了笔,拿过贺盾抄的经书看了,笑道,“你的字越发好了,当初那时候你刚来王府,字可是连阿摩三岁的时候都比不上。”

贺盾莞尔,“那时候我许多字不认识,连蒙带猜的也只七八成,后来跟着阿摩一起读书习武才好些,母亲我给你请脉。”

独孤伽罗应了一声,搁下了佛珠,把手放在了案几上。

贺盾看过,知道她郁结于心,便道,“母亲,我这几日搬来与母亲同住可好,母亲夜不能寐,睡不好,心情便容易低落了。”长时间的失眠,会影响很多与情绪相关的激素递质的正常分泌,时间久了对身体和精神都非常不好。

心情不好睡不着,睡不着第二日心情越发不好,这是个恶性循环,弊端都是循序渐进一点点累积的,她无法解除杨坚独孤伽罗的心结,但她有医术在手,通过按摩和药浴,可以让独孤伽罗睡好觉。

独孤伽罗摆手道,“母亲是有心事,与身体无关,阿月你莫要担心,过几日便好了。”

贺盾摇头,“那今晚我可以和母亲一起睡么?”给身体和头部按摩,也可以让人睡个好觉,觉睡好了,明日心情至少会好一些。

独孤伽罗笑了一声,点了点贺盾的额头,叹气道,“若是你嫂嫂和你弟妹能有你一半省心,母亲也就放心了。”

独孤伽罗说的是太子妃元氏和秦王妃崔氏,杨家的儿子都好女色,矮子里边拔个高个,炀帝陛下还算好一些的,但还是好女色,不过就是眼界高一些,非得一些名满天下的大美女,这才有兴趣过问过问。

贺盾摇摇头,“爱而生忧生怖,我没像嫂子和弟妹那样,大概是因为我还没爱上阿摩罢。”

独孤伽罗这次是真乐了起来,“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

贺盾见她稍稍展颜,便道,“母亲,你躺下来,我给你按摩按摩。”

独孤伽罗摇头,看着烛火失了一会儿神,朝贺盾一笑,杵着太阳穴,闭目道,“阿月,说出来让人笑话,你父亲对我不忠,我这才郁结于心的,有时候当真想像郑氏崔氏这般闹一闹,不管如何,心里总会舒心一些。”

贺盾知晓的,她贵为一国之母,有她的骄傲和体面在,是以她自己纵是夜不能寐心情不虞,也一切如常,照寻常一样处理后宫事物,照寻常一样对待杨坚,风平浪静。

她是大隋的皇后,便不能像郑氏崔氏那般任性妄为。

贺盾看着面前这个年纪实际上和她相差没几岁的女子,心里闷闷的难受,心说她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但还是先把这宫里的尉迟氏先找出来罢,她不希望独孤伽罗再受一次这样的伤害。

贺盾起身把把矮榻推到窗户边,拉开了窗帘,午间的太阳光晒进来,暖洋洋透进一室光明,贺盾摆放好位置,又去净了手,朝独孤伽罗招手道,“母亲,过来这里躺一躺。”

独孤伽罗失笑,“这不是没了体统么?”

贺盾嘿笑道,“现在只有我们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独孤伽罗看她执意如此,道了声也罢,便依言过去躺着了,看了贺盾一眼,笑道,“年轻人真好,每日都精神奕奕的。”

贺盾看她肯应她,心里高兴,唔了一声,先不忙按摩,只写了个方子递出去给素心,请她帮忙把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这才回来重新净了手,示意独孤伽罗闭上眼睛,“总归今日的事情处理完了,母亲把剩下的时间交给我罢。”

独孤伽罗依言闭上眼睛,她脖颈以下都在太阳光里,连赤着的脚上也是,暖洋洋的,真是新奇的体验,“阿月,你平日都这么帮阿摩弄么?”

贺盾看她唇角带笑,神色比先前放松许多,心里放心了不少,听她这么问,便老实道,“没有的,我学习的时候都是拿冯小怜当模具,她说很舒服就是了,大家都不太乐意让别人碰自己的头部和身体,不过小怜每次见我,都要缠着我给她按摩,我自己也会给自己按摩。”

贺盾伸手想去解独孤伽罗的衣扣,被拍了一下缩回来,见独孤伽罗正嗔怪地看着她,捧着手道,“好罢,一会儿泡了药浴再按摩全身,我先给你按按头部。”

贺盾手是暖的,自上星、百会、太阳、玉枕过鱼腰、印堂、往后再到后顶、强间,脑户、风府、哑门,天柱,贺盾一点点的用力,或是揉捏,或是轻击拍打,人的头上和脸上神经密布,贺盾能从独孤伽罗的表情上看出力道是不是合适,看她往日略显苍白的脸上略现出些愉悦的薄红,红唇紧抿生怕发出舒服的轻哼声,莞尔道,“母亲可以和我说力道轻重,咱们怎么舒服怎么来,还可以么?”

独孤伽罗睁眼看了贺盾一眼,动了动脖颈道,“还不错,你让素心准备了什么,也是按摩么?”

贺盾点头,“这个和针灸有异曲同工之处,李穆老将军要三五个月才能好全,这段时间我和母亲住在一起,母亲让我每日都按摩罢。”她手法特殊,配以药物,能延年益寿不说,对她头痛失眠的症状也很有效果,身体好了,心情也会好一些。

贺盾看独孤伽罗乌发如漆,听她说年轻,心里微微一动,便道,“母亲以后忙完宫务,其它时间都听我安排罢。”

独孤伽罗将哼声咽回去,这还是她头一次试这些东西,舒服是舒服,却怪不好意思的,“阿月你胆子越发大了,我是你母后,不是你嫂嫂或者弟妹。”

贺盾见她心情好,自己心里也高兴,眉开眼笑道,“母亲听儿臣的罢,儿臣是医师,知道这样可以延年益寿。”

独孤伽罗喘息了一声,阖着眼睛道,“人活够了便可以了,顺应天道,生老死顺其自然,延年益寿做什么。”

贺盾就道,“那母亲您舍得父亲么?”

独孤伽罗半响道,“我舍不得他又能如何,有一便有二,我敬他爱他,却赢不得同等的专一和尊重,还要鸡皮鹤发的看他与旁的女子厮混么。”

情这一字,真是让人难分难解。

贺盾手上不停,一边摸索着力道,一边描绘道,“父亲年纪比母亲大,母亲鸡皮鹤发的时候,父亲更是了,他又爱生气,性子不如母亲恬淡,到时候脸上老褶子跟干酸菜一样,更是不能看了。”纵是有旁的女子,对待杨坚的真心,只怕还没有独孤伽罗的十分之一。

饶是独孤伽罗正有些神伤,这时候听贺盾真有那么一回事地形容杨坚将来的模样,也忍不住乐了一声,“你这孩子大逆不道,在你父亲面前可莫要胡说,免得他气起来要打杀你,我也保不住你。”

贺盾莞尔,“儿臣说的是实话,并且儿臣又不傻,母亲不告儿臣的密,父亲那里会知道,哈……”

独孤伽罗就笑,倒是把方才的伤感先扔在一边了。

素心叩门说汤药已经备好了,贺盾应了一声,关了窗户挪了个屏风过来,直接让宫女们把浴桶准备来寝宫里了,等独孤伽罗泡了一刻钟,她相请,独孤伽罗不自在拒绝,两人推却来回了一刻钟,终于成功给独孤伽罗按摩了一回。

泡的药浴也是让人放松筋骨心情的,贺盾按摩技术到家,晚间收拾妥当,烛火刚点上,独孤伽罗便沉沉睡过去了。

贺盾等她睡熟了,这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拉过被子给她盖好,轻手轻脚的出了寝宫,朝门外候着的素心道,“母亲睡着了,这一睡约莫是要到天亮了。”

素心长长舒了口气,朝贺盾笑道,“谢天谢地,皇后可是一个月没得好眠了,奴婢瞧着皇上也是担心得不行,方才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听见皇后的笑声这才走的,谢谢王妃了。”

“明日我再过来。”贺盾点头应了,她的住处就在隔壁,转个弯走过去一刻钟便到了,贺盾也不用人送,留素心她们在这候着,自己拎了个小马灯,就打算回去了。

贺盾计划着明日的事,走半路遇到石海来请,说皇上召见,贺盾猜杨坚是想问独孤伽罗的事,倒也没想太多,跟着石海去了。

贺盾边走边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劝一劝杨坚,两人分明相爱,便要好好的走下去。

贺盾进去见杨坚黑沉着脸,有些踌躇不安,想说的话又收了回去,劝人这种事要找对时机,否则的话适得其反。

杨坚面色阴沉,“你说朕的脸是干酸菜?”

贺盾脑子有点懵,见杨坚暴风雨要来一般脸色铁青的看着她,硬着头皮道,“父亲莫要气坏了身子,儿臣失言了,不过大家都说与心爱之人一起慢慢变老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儿臣就希望父亲与母亲白首相约,不离不弃。”

贺盾想到这句话,再想到自己,倒是有些怅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怎么劝这二人了。

杨坚沉默半响问,“皇后与你说了什么?”

贺盾点头,“母亲舍不得父亲,父亲也还关心母亲,以前的事已经成了历史不能改变,但将来可以做得更好,上次的事母亲看起来云淡风轻,但其实对她打击太大了,郁结于心,长此以往,不是长寿之相。”

贺盾实在无法,撒了个谎道,“不怕父亲您怪罪,儿臣昨日无意间得了母亲的一梦卦,结果并不是很好,这才想着要给母亲好好调养身体的,可儿臣这么做是杯水车薪,父亲若不能保证当年的誓言,不若放母亲自由,让母亲跟儿臣走罢,否则会要了母亲性命的。”

大概天下所有的男子都不容许自己的妻子说要离开自己,譬如阿摩,譬如杨素,再譬如杨坚。

杨坚勃然大怒,重重拍了下案几,脸色铁青,很不好看,目光将信将疑,“长辈的事你插什么嘴。”

贺盾虽是知道这样很不礼貌,但她真的希望独孤伽罗和杨坚都好好的。

贺盾心跳蹦蹦蹦的,看着杨坚目光真挚,接着道,“其实这也不是想不通的事,父亲您看杨素的妻子郑氏,当初伤心失望之下都不想活了,还有嫂嫂郁郁寡欢,也时常喝着汤药。”她也不是说谎,按照后来的史事,独孤伽罗确实是再承受不住尉迟氏的打击。

总归杨坚自来迷信,信了贺盾的话,又加上独孤伽罗近来确实不大好,这会儿便担心起独孤伽罗来,一时间也顾不上生气不生气,在晚辈面前落不落面子了。

杨坚虎目里都是隐忧急躁,脸色也变来变去,起身往门边走了两步,又停住,朝贺盾道,“你那按摩之法,现在就在这里立刻绘下来。”

贺盾呆了一呆,高兴地脱口问,“父亲您是想给母亲按摩么?”

这没眼色的瓜娃子!

杨坚叱道,“让你绘就绘,废什么话!”

御书房里烛火太明亮,盖不住杨坚刚硬的脸上那层拘谨之色,贺盾知道定是她想的这样,便乐呵呵地点头,“儿臣药箱里就有现成的,这便去取来给父亲。”

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是以后两人能好好的,杨坚也能意识到独孤伽罗要的尊重和专一,那就再好不过了。

石海跟着贺盾去取。

贺盾把册子翻出来检查无误后交给石海了,这年代的习武之人对穴道经络知之甚详,杨坚也不例外,学起来应该不难,贺盾一一嘱托给石海,笑道,“照这个一步步来就可以,明日我下午也在宫里,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

石海乐个不行,“这可是稀奇了,老奴跟了几代人,还头一次见皇帝亲自学这个的。”

杨坚着急着要学,石海急匆匆回去了,贺盾今日累了一整天,又觉得杨坚是诚心想道歉,两人有和好的希望,心情亦不错,计划好明天的行程之后,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只晨间天还不亮,门就被婢女敲醒了,说是大总管在外候着,着急找她。

石海这么早急匆匆赶过来,定是出事了。

贺盾三两下穿好衣服,出来见石海脸色寡白满头大汗地耷拉着手腕,先给他检查了,见只是脱臼了,舒了口气,先给他正了骨,进屋敷了药,把脉检查过没什么其他大碍,这才问,“爷爷出什么事了?”

石海苦笑,甩甩手又蹬蹬腿,连拂尘都耷不稳了,示意宫女出去,一开口真是老泪纵横,“皇上不是练那按摩之法么,皇上不想旁人知晓,又怕不熟练伤到皇后,一晚上可把老奴骨头都折腾散了,晨间要上朝,老奴这才得了解脱,再来一小会儿,吾命休矣,阿月你你得空还是去指点指点皇上罢,再让皇上自个摸索上一晚,老奴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石海说得苦不堪言,贺盾虽是有些同情他,但想着杨坚一心想把技术练好的情形,就有些想乐,嗯嗯点头应了,给石海开了些膏药,忍俊不禁道,“酸疼是会的,爷爷你拿这个回去给皇上配合着练习,过几日不但不酸疼,还会神清气爽肤色红润。”

石海听贺盾这么说,又不嫌苦了,他现在也算半个行家,打开看了看便知道里面都是些好东西,这会儿眼睛都亮了,收着药膏乐呵呵道,“那感情好,得皇帝伺候着舒筋活血一回,老奴祖坟上冒青烟了,这个好这个好,那老奴便先回去了……”

贺盾就是觉得这美颜控的老爷爷很可乐,嘱咐了他两句,把人送出院门,又回了卧房。

贺盾觉得独孤伽罗和杨坚这样算是有了个好的开端,值得高兴的事,再加上李穆将军治好了,李询卢贲的事也有了定论,贺盾理着最近发生的事,就有点想写信给陛下,便也不忙着梳洗,先在案几前坐下来,提笔开始写信,她来了长安还没给他报平安,也要问问他在边塞怎么样了。

隔日李端李崇带着李询来宫里给杨坚请罪。

来的时候贺盾正巧也在,杨坚态度和煦,给李询赐了座,询问李询的身体如何,赐了好些珍贵的药材,并且复任柱国,调任显州总管。

显州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这个份位和他的军功是匹配的,比起原先罢用在家郁郁不得志,现下去了州郡上,也有了一展抱负的机会,一年两年后若是能在年末官绩考核的时候出类拔萃,再被重用的机会也很大。

李询跪下请罪的时候一言不发,只伏地朝杨坚磕头谢恩,郑重无比。

杨坚对过往的事只字不提,只让李询起来,话不多,却让贺盾见识到了帝王的果敢和胸襟,杨坚确定了不计较,便也拿得起放得下,很是爽快的翻篇了,谁能想到两日前杨坚还想着要治李家人的罪呢。

贺盾回房后便把这件事如实的记载了下来。

贺盾去给李穆复诊,出了太师府恰巧碰到李崇走马上任,许多人都在门外送行。

李崇看见了贺盾,下了马,自随从手里接了个箱子过来,离了五步远,与贺盾见过礼之后,便把一箱子书册递给了贺盾,拜谢道,“这是李某整理的兵书,抄录过一份送到了秘书省,余下这些是手书真迹,送于王妃罢。”

贺盾看盒子最上头是一些干裂陈旧的竹简,心里微动,走近两步看了,竟是一卷《司马法》,带着桐油残留的香气,光是看着便十分沉淀肃穆,字迹虽是有些模糊,但刻痕还在,看得出经年岁月的沉淀。

这么多年过去,这竹简应该是一直被精心保存着才有现在这般模样。

一卷完整原版的《司马法》。

旁边还放着一本《将苑》。

后世有复刻还原过《将苑》《出师表》,贺盾只看一眼便认出了这确实是诸葛孔明的真迹,心里真是有些激动,虽说旁人抄录的内容也不会出入太大,但不知为什么,见到著作者亲笔写下的真迹,就是会让人十分激动……

竹简书册年代久了,便很容易腐化碎裂,贺盾也不大敢乱碰,只摆手道,“这个太珍贵了,是李家的传家宝,我能自由出入秘书省,去那里看复刻版的就行。”

这个时代很多书籍都还没失传,到了他们那个年代,不但所剩无几不说,流传下来的书籍,很多内容也和最初的完全不同了,能看见这些珍贵稀有的化石文献,她幸运之极。

李崇朗笑了一声,道“你收着罢,若是叔父醒来,知道你喜欢书,指不定要赠送你无数的,这是李某单独的一份,你不收谢礼,倒劳烦李某时常记着。”

好罢,她其实也想翻翻看看就是了。

贺盾双手把箱子接过来,郑重地拜首道,“李将军放心,我会善待它们的。”

李崇一笑,翻身上马,待要走,又勒马驻足,“这么说虽是逾越,但李某还是想一吐为快,王妃你医术高超,帮旁人治病也是为善之举,不过如上次救李某那般的离奇之事,往后还是谨慎为之,这世上多的是人面兽心口蜜腹剑之人,倘若遇上些贪得无厌恩将仇报的,必定要给你惹来麻烦事,切记谨之慎之,凡事多听晋王殿下的。”

贺盾点头,感激道,“我记下了,谢谢李将军。”

李崇亦是点头,不再多言打马而去,暗十一本是远远跟着,这会儿便上前来接了箱子,本是想说话,见那边又来了一个人,把话咽回去,在后边等着了。

是个粉色衣裙的小姑娘,上前来对着贺盾服了一服,奉上了一只小玉钗。

姑娘粉嫩嫩的小圆脸上染着些绯红色,声音也软软的,“这个是阿媛自己雕的,希望王妃姐姐能喜欢。”

小姑娘满心满眼的都是心意,贺盾真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摆摆手,又接过来看了看,插到了头上道,“谢谢阿媛,我很喜欢。”

小姑娘脸上都是欣喜之色,抿唇笑得露出两个漂亮的小酒窝,领着小丫鬟走了。

暗十一咂舌,那边有人唤阿月,贺盾回头远远见是杨约,心里高兴,走过去笑道,“惠伯,正要去寻你,恭喜,新婚大吉!”

杨约朝旁边的李府抬了抬下颌,抄着手笑道,“不比你快活,看看你腰间挂的手里拿的,以往听潘岳上街有掷果盈车,我看你也没差到哪里去了,瞧起来比晋王还受女子亲近喜爱。”

那倒也是,贺盾想着便笑起来,这几日她真是收了李家人不少东西。

夫人们给她送布匹珠钗,未出阁的小丫头给她绣荷包鞋袜,每日在李府里走几步就有美美的姑娘上来给她送东西,钱袋子她都有三个了,绣品精湛漂亮如同工艺品一般。

贺盾一一收了,并且都给了回礼,除了护肤品,她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手艺,好在这些天然无公害又能让肤色莹润自然的东西,小姑娘们都喜欢,新的方子送到冯小怜那里,冯小怜还夸她最近产量高来着。

街面上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杨约看了眼两人身后亦步亦趋的暗十一,朝贺盾问,“阿月你现在有无空,我的喜酒你没来喝,我和大哥还有玄感在酒楼吃饭,你方便上来坐坐么?”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贺盾点点头,和暗十一交代了一声,就跟着杨约上了酒楼。

杨素、杨约贺盾都认识,另外有两个年轻人是贺盾没见过的,皆是仪表不凡,一个英气威武与杨素有五分相似的定是杨玄感了,见了贺盾便与贺盾行礼,又说母亲的事多谢云云。

杨素问了杨广在并州的情况,指了指年轻人,朝贺盾道,“阿月,这是李靖,他是玄感的好友,今日恰巧碰上了,正好见见。“

李靖。

贺盾听见李靖两个字真是连心跳都快了好几分,居然是李靖。

后世人只怕没有不认识李靖的。

李靖是大唐的名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战功赫赫为李世民立下了汗马功劳。

平定萧铣、安抚岭南,平定辅工拓,击灭东[突厥、远征吐谷浑,戎马一生,由他指挥的几场大战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以少胜多的例子更是比比皆是,有奇谋,有奇勇,出将入相的王佐之才,可以说是唐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功臣。

虽说大将军提起来呼喊卫青霍去病等人的比较多,但李靖确实是天下奇才,丝毫不亚于秦之王翦,汉之韩信、卫、霍,东吴周瑜,蜀中诸葛亮。

后世人不太了解李靖的军事才干和政治才干,贺盾猜大概是因为李靖太厉害,已经被神话成虚拟人物的缘故。

人们过多的关注了神话传奇,反倒忽略了他本身的功绩和能力。

这冲击太大了,天上的神仙站在面前,真是很难让心跳平稳下来,贺盾现在看着面前年不过十五,却已经仪表魁伟的少年人,心里就想起一个古早影像里小和尚问孙悟空的话,托塔天王有塔么?

关键的是李靖原本是忠于炀帝陛下的一名大忠臣,并且有卓越的军事思想和理论,著有《六军镜》《阴符机》《玉帐经》《霸国箴》《韬钤秘书》《韬钤总要》《兵钤新书》《弓诀》等许多部有关用兵、治军、作战的兵书,直接发展和壮大了大天[朝的军事思想和理论。

这些兵书是古代顶级兵书的代表者之一,可惜到了后世基本都失传了,只在旁的杂记摘录里看得到些零星的记录,不过就算只遗留下了只言片语,也让后人受益匪浅赞不绝口。

李靖几乎代表了整个唐朝社会发展最高的军事水平。

李靖话不多,寡言少语,多半都是杨玄感和杨素再说,多的是安抚的话,贺盾听明白了,大概意思就是说杨素本是想把李靖推举给杨坚,但一来李靖年纪尚小不得杨坚信任,二来杨素现在还免官在家,说话不好使,杨坚没放在心上,搁在一边没打算用李靖。

杨素扼腕不已,杨约安慰说等以后有机会再议不迟。

李靖很小的时候就很厉害了,是有名的天才,他的舅舅是名将韩擒虎,每每提起李靖来都是赞不绝口,纵是现在不过十五六岁,政治才干和军事才干比起一般的将领也好上太多,耽搁一年国家损失一年。

贺盾心跳蹦蹦蹦的,在心里估算着把李靖推荐给杨坚的可能。

杨素说话不好使,大概和他免职在家没关系,因为杨坚一直以来确实是不大看得上这些少小成名的天才,年纪小在杨坚眼里就是不稳重,就连对自己的儿子也是……推荐为官确实比较难。

不过可以换别的路走走试试,陛下现在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手里也有实权,现在又在打突厥,让李靖去找陛下倒是可行。

杨坚这里若能说得通则说,说不通,一个同辈的年轻人,在杨坚眼里,就和阿摩的玩伴伴读差不多,把人差遣过去,杨坚也不会反对的。

贺盾觉得此事可行,便起身朝李靖拜了一拜,郑重问,“李将军,我时常听阿摩说起您,对您的才干赞不绝口,仰慕多时,阿摩现在在漠南打突厥,正是需要用人之际,将军可愿去边塞苦寒之地,助阿摩一臂之力!”

贺盾知道李靖愿意的,他自小就有抱负和志向,时刻想的都是报效国家,晚年辞官避祸以后,听闻突厥进犯,毅然决然披挂上任,几乎是为国家安定耗尽了一生心血,是一个可敬的英雄。

果然贺盾话说完,便见李靖眼里微微动容。

李靖纵是少年稳重,这时候也露出了些激动之色,起身朝贺盾郑重回了一礼,他还没说话,旁边杨约先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阿月你莫要混叫,他现在虽是名声在外,但还无官身,当不得将军这个称谓,你这么叫吓着他了,哈哈……”

贺盾有些发窘,连连作揖道歉,目带期盼,就指望着李靖能同意了。

杨素拍拍李靖的肩膀,沉吟道,“不若这样,我写一道奏疏上禀皇上,药师你和玄感一道去给阿摩当个小兵,阿摩年纪虽与你们相当,却比你们强太多了,军功不军功什么的暂且谈不上,去战场上长长见识也好,男儿志在四方,总在长安城里待着厮混,不是好事。”

杨玄感大喜,和李靖两人对视一眼,眼里皆有少年人的热血,双双应下了。

杨素朝贺盾道,“阿月你出了个好主意,不过今日饭是吃不成了,我即刻去陈禀皇上,好让他们早日出发,改日再与你和阿摩补惠伯的喜酒。”

“正该如此。”当然是正事要紧了,贺盾点头应了,今日毫无准备见了托塔天王,她亦是有些激动,饭也不想吃,想回去接着写信与阿摩说最近发生的事,李靖和杨玄感的事,也要提前知会他一声。

李靖与杨玄感谢过了贺盾,随杨素走了。

杨约与贺盾在后,摇头失笑,“真是一刻不得安宁,阿月等我准备些好酒好菜,改日再单独请你。”

贺盾点头应了,回去把信补齐,连同先前准备好的包裹,一并让暗七送去边疆了。

杨广在漠南安营扎寨,出兵助沙钵略攻打达头可汗,战事持续了大半月,阿波败走,只沙钵略后方空虚,阿拔国部落趁虚而入,掳掠沙钵略妻儿老小,掠夺物资,杨广帅军打退阿拔国的军队,一场正面战,虽是有些吃力,但险胜了,也算没辱没大隋的军威。

杨广受了伤,却并无大碍,吩咐士兵把夺回来的物资和人畜送还于沙钵略,这才稍稍舒了口气,回了营帐见着暗七,心情舒悦,连伤口都不疼了,在上首坐下来问,“起来罢,王妃她怎么样,还好么?信给我罢。”

等了十几日,总算有信了。

暗七把一大摞足足有两册书那么厚的信拿出来,奉上道,“王妃在长安很好。”好得简直不能再好了,如鱼得水。

杨广唇角的笑意便没下去过,示意暗七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再来回话,打算看了信再洗漱治伤,阿月真是想他了,这么厚,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长的信了。

铭心领着军医过来,看案几上放着两册书,哎哟笑了一声,“这么厚的信属下还是头一次见到,听暗七说还有好几本兵书一并寄来的,主母对主上,真是好得没话说了。”

杨广唇角的笑就一直没下去过,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挥手道,“下去罢,若非有军情,一个时辰以内不要进来了。”

铭心看自家主上神色轻快眉眼带笑的模样,知道这两沓厚厚的信才是良药,咂咂舌,应了一声,忍笑领着军医出去了。

周围总算安静了下来。

光是看一看封皮,他都能想象她趴在案几上给他写信的样子。

杨广掂量着信的厚度,无声乐了起来,把烛火移过来一些,翻开了第一页。

“阿摩,我是阿月,见信安,虽然从父亲那里知道你那边一切顺利,但还是想问问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记得随时带上药包,万事小心,多听听李彻李雄的意见,总之我很担心你,你要好好的。”

字很小,清秀端正,并且密密麻麻的……

杨广脑子里想象着她写信时的情形,真是觉得这信里连不起眼的分隔都带着甜味和喜悦,像口里含着的糖,忍不住吃,又有点舍不得吃,看了信,反倒是更想她了。

好想她……想疯了快。

杨广摸了摸袖间的石块,平复着胸腔里起伏疯长的想念,接着往下看。

“阿摩,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想与你分享,父亲母亲这几日相处得好像很不错,今天母亲接父亲下朝,两人一道在玉阶上走着,我在后头看见父亲靠在了母亲身上,倚靠着母亲慢慢相携着往宫里走,我猜父亲是因为在朝堂上久坐腰疼,本来是想追上去问问父亲,不过看石海爷爷和大臣们很不好意思地回避了好几次,我犹豫再三就没上去打扰他们,阿摩,看起来父亲母亲感情很好,嘿,阿摩,父亲母亲是不是有和好如初的苗头啦?”

这笨蛋真是……大庭广众之下相互倚靠搂抱本就是很失礼的事,父亲母亲无意识不自觉有这样亲昵的举动,感情定是很不错的了,想来先前的事已经过去了。

杨广有些失笑,虽说说的是旁人的事,但她阿摩阿摩一遍一遍的叫他的名字,唤得他脑子里都是她眉开眼笑眼睛亮亮的模样,想她想得他难受之极。

‘阿摩,父亲为了学好按摩的技术,把石海爷爷折腾惨啦,不过现在父亲有手艺在身,经常给母亲按摩,母亲现在就很少失眠了,阿摩,看来按摩能增进彼此的感情,那阿摩,以后我可以给你按摩么?”

这笨蛋,父亲母亲的事定是她在中间搅合的了。

“阿摩,我在王宫里找到了一对叫尉迟清岚尉迟清韵姐妹,是原先尉迟迥家的孙女,现在在浣洗司打杂役,尉迟家专门出美女,两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有了倾国之姿,她们也愿意出宫,我就朝母亲要了她们两个,母亲没多过问就直接把人给我了,除去罪奴的身份,她们以后都是自由的庶民,眼下没有落脚的地方,我暂且把她们送去小怜和郑姐姐那里了,连小怜都夸赞清岚清韵了不得,那是真漂亮……幸好她们也愿意出宫,真是皆大欢喜……”

笨蛋,上次出了皇帝醉酒临幸宫女的事,宫女连命都没了,哪个不怕被皇帝多看一眼,在大兴宫里,不能出头则白头一生,能出头就是个死字,再加上浣衣司那等内院杂役司,若无意外一辈子待到人老珠黄也不会有出头之日,现在变成了庶民,又有晋王妃的名头照着,可不比在宫里强么?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了。

又是救李穆李询,又要把父亲的英明伟大之处展现给他……

杨广看着信里边儿长长好几页都是对父亲的溢美之词,又舍不得跳过她的一字一句,到底是认真把父亲对待李穆李询卢贲这件事的处置方式又品味了一回,知道她这是无时无刻不在宣扬帝王胸怀广阔论,即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又不受控制的起了些甜意,毕竟他虽然不在她身边,她还是时时刻刻都想着他。

纵是没有他想听的话,但她这么絮絮叨叨的与他说着每天都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很喜欢。

“阿摩,你知道李靖么?我在杨素大人、惠伯、玄感、还有李靖面前吹嘘你仰慕李靖多时,早就想与他结交了,杨素大人觉得玄感和李靖来找你比较好,上表给父亲,父亲准了,我的信到了,他们估计也到了,嘿嘿,阿摩我撒了谎,可是李靖很优秀,和你一样,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你们差不多同龄,阿摩你们定然能说到一块去,等阿摩你了解了李靖,你一定会喜欢上他的,相信我罢。”

李靖。

少年军事天才,和李百药一样,一文一武在长安朝野里素有名声,杨广自然是知晓的,只以往没机缘结识,她也不算撒谎,这是帮他大忙了,只听她这么赞不绝口地夸赞旁的男子,总归让他心生嫉妒,好在这小子年岁还没他大,倒也不用太担心……

杨广察觉自己在掂量什么,失笑一声,心说他这是一颗心都被她捏在手心里,喜怒哀乐全凭她控制了。

“阿摩,我每日都去李家给李穆老将军复诊,但很听你的话,寻常都不和李崇将军多说话的,哈,就是有那么一丢丢的一次,李崇将军上任那日,临别前给我送了一箱真迹兵书,嘿,阿摩,里面有两卷兵书是你没看过的,一卷是李穆老将军几年前写的,老将军戎马一生,战功赫赫,总结的战争经验十分宝贵,后一卷是李崇将军写的用兵心得和体验,都很好,我已经一并抄录了一份,让暗七带来给你了,阿摩你莫要生气,李崇将军就是想报恩,将军还让我多听你的话来着……”

杨广开了旁边的箱子,果然见里面除了药包药瓶之类的,还有两本兵书。

杨广把书册拿出来翻看了,都是她亲笔抄录的字迹,端正严肃,心说他便是原先没有广阔的胸怀,这会儿约莫也给她练出来了,眼下都要学习情敌的著作了。

她在京城倒是混得很开,成日忙这忙那,还要跟着司农卿学习,脚不沾地的没一日空闲,也不知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两本册子那么厚的信看完也没用多大一会儿时间,很快便只剩下薄薄的几页了。

“阿摩,没你在身边的日子真是很不习惯,我和母亲都很想你,我其实还想跟你说说我在李府的事和种地的事,不过篇幅太长,母亲看见我要送这么一大包信已经很吃惊了,笑话了我好几日,说我是话痨,暂且忍忍罢,等你回来我再与你说……”

“阿摩我在长安很好,莫要挂心,希望阿摩万事平安,最后奉上一本邯郸淳所著《笑林》笑话集,送给阿摩,行军枯燥,闲暇之余博君一笑,在箱子的最下面,阿摩疲惫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

她真是什么稀奇的想法都有。

杨广把药包和瓷瓶拿出来在案几上一一放好,把压在最底下的《笑林》拿出来,翻开来也是她的笔记,杨广仔细翻了一遍,没笑出来,倒是更想她了,心里的渴望一阵一阵往上涌,就想见到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不说话,就在他身边坐着也好。

“嘿,阿摩你还在看吗,最后再说一件事,兵书里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箱子里这些成品药的用法用量和功效,瓶子和药包上都有编号,在目录里找相同编号的说明,大病小病可以救救急,阿摩……万事平安……”

落款,阿月。

杨广拿过药瓶,在瓶底上看见了字号,指尖摩挲过这些细致的刻痕,心里的思念简直克制不住,杨广搁下手里的瓶子,坐不住,起身在营帐里踱步了好几圈,到底是忍不住将腕间的石块解下来,搁在案几上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声,“阿月……阿月……”

营帐里一室宁静,石块一动不动,自是无人应答他,杨广也不敢再念她的名字,怕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杨广看着面前满满一案几的东西,一样一样慢慢收起来,重新收到箱子里上了锁,在案几前坐了一会儿,又想再看看,解开了一样一样拿出来,把这一本《笑林》看了好几遍,看得心潮起伏,他想她能直接讲给他听……

他现在受伤了,伤口疼,想要她给他治伤,他的伤不一直是她给治的么,阿月……阿月。

想她,想疯了。

杨广额头搁在书册上,闻着熟悉的墨香,慢慢将疯长的想念压回心里去,深吸了口气又坐直了,难怪人说温柔乡英雄冢,看了她给的信,不但解不了他的想念,心里反倒越发难受了。

到时间铭心叩门进来,看自家主上一身铠甲满是血污,却只看着案几上一块玉石出神,失魂落魄,哪里还有战场上肃杀阎罗的模样。

铭心看长安来的东西放了一案几,哪里还会不知为什么,心里即觉得羡慕又觉得有些可怕,这样的可怕又来得十分莫名,铭心摇摇头,示意军医也别说话,兀自安静的在旁边等着了。

杨广回过神,见铭心领着军医进来,知道一个时辰到了,深深吸了口气,心说她在长安过得很有精神头,他便也该精神奕奕的。

杨广将案几上的东西收起来,只留了治伤的药包,解了身上的铠甲,让军医来处置伤口。

这军医原先便跟着大军一去去过弘化和幽州,对贺盾的药包也熟,见到了真是惊喜不已,赞不绝口的给杨广用了,肩甲和胸前两道伤口,血淋淋沾着衣衫,撕扯下来的时候疼痛是难免的,铭心看得忧心,杨广说了声无碍,让他去请李雄李彻来,杨玄感和李靖要来,先不管才干如何,怎么安排还得先有个商量,合理才能服众。

虽是武将世家官家弟子,也要拿出真本事再说。

李雄和李彻都是一个意见。

只让李雄和李彻没想到的是,两个武将世家的富贵弟子,一来便自请为兵丁,两人态度谦和,丝毫没有天之骄子的飞扬跋扈,再加上确实有才学武功,不过几日的工夫,李雄李彻倒是开始惋惜他们屈才了。

杨广治军虽严,但身先士卒,素来与士兵们同食同寝,并不特殊挑剔,又因着领兵打仗多有战绩的缘故,在军队里还有些威信名声,杨玄感与杨广相熟以后,心里倒真生了几分佩服,“原本听父亲说我心里还有些不服气,现在一看,阿摩你果真是比我强太多。”

杨广听了便摇头失笑,“我与处道是好友,同辈相称,现在与你相交,又互称其名,这辈分可乱得很了。”

杨玄感年不过十五,体貌魁伟,李靖挺拔如松,二人皆好读书,善骑射,文修武功。

便像贺盾说的,杨广确实很欣赏此二人,相谈甚欢,若非不合军纪,前方战事未平,定是要同榻而眠秉烛夜谈方才畅快。

杨广在定襄、安乐、渔阳三处点了点,沉吟道,“沙钵略退至定襄、五原,达头虽是来势汹汹,但这两月来被隋军和沙钵略手里的两万突厥兵左右夹击,定是要往后撤的,反倒是渔阳、安乐这两处,契丹想吞并沙钵略往东扩张,乘沙钵略势弱,掳掠侵占沙钵略地盘,待沙钵略的求救信一到,我等势必要与之交锋一场。”

“与契丹倒是头一次。”杨玄感道,“此战不能输,正巧一并把契丹收拾一通,才好立下大隋的赫赫威名。”

杨广点头,朝李靖问,“药师,依你之见呢?”

“我附议玄感,打得契丹俯首帖耳是为上策。”李靖应了一声,在漠南东指了指,“这几日属下和玄感负责探查敌情和地形地貌,在离达头驻军五里开外发现一处峡谷,王爷可领一队精兵在此地设伏,腹背兼之漠河围堵,势必能给达头致命一击。”

李靖此人素来沉默少言,但凡开口,必然惊人,杨广心里感慨杨素目光如炬,惜人惜才学品性,心说这便是贺盾所说的用人不拘泥一格了。

唯贤是举,无关身份年纪地位。

杨广正要说话,却是门外进来的李雄先抚掌大赞。

李雄进来也顾不上朝杨广行礼,径直拍了拍李靖的肩膀,赞道,“小子不错,假以时日,定是卫霍之流!”

李靖杨玄感与李雄行礼,李雄朝杨广叩首道,“此计甚妙,末将与李彻原也是想奇袭达头,背后设伏有异曲同工之妙,王爷伤势未愈,不若将这件事交给末将,末将着领五千精兵,定能大胜而归,若败,末将提头来见。”

杨广应了,将李雄扶起来,“便依将军之意。”

李雄看向旁边想请缨自荐的两个少年人,又朝杨广拜道,“这两小子着实厉害,不过十几日的工夫,便在军营里混出了名头,末将营里的士兵没有一个不佩服的,不若让他们与末将一道打突厥去。”

杨广应道,“兵分两路,李靖随您前往漠河,玄感与李彻将军一起,据守渔阳安乐,对峙契丹军。”

杨玄感与李靖皆是面露喜色,纷纷朝杨广叩首领命,男儿志在四方,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击退蛮夷,比在长安混混度日,快意舒畅得多。

待几人商量定了路线策略,点兵拨将的安排好告退后,已经是夜半三更了。

营帐里霎时空了下来,铭心拿着伤药进来,他一身近卫兵的打扮,进来见杨广还在研究战事,便笑道,“还是主上有先见之明,这身铠甲睡觉也不脱,哪里像属下,上次可是忙得连袜子都没工夫穿,衣衫不整慌手慌脚被暗六他们笑了好几月。”

杨广将手里的信报放到一边,解了铠甲上药,有阿月的药在,伤口倒是好得快了许多。

铭心手脚麻利,边清洗伤口边道,“若非身上有伤,此次攻打突厥和契丹,主上定是想披挂上阵了。”

“那倒不是。”杨广摇头,军功虽是越多越好,但阿月有句话说对了,与属下争功,乃是下下之策,他亦想突营射杀敌军将,独领赢军百战归,但事必躬亲过犹不及,他最终的目的并不是要当一名征战沙场的武将,该克制的还是克制罢,适可而止,该让则让。

铭心素来听令做事,方才只是随口一说,他换了一两月的药,手法很熟练了,“新伤添旧伤,王妃看了指不定多心疼。”

杨广笑,“她该是收到我的回信了罢。”也不知是什么反应。

提起一个人的时候脸上眼里不由自主都是笑,真是想不通,铭心咂舌,“两三个月的工夫,定是收到了。”

杨坚捷报之外难得收到一封儿子送来的私信,不过内容没什么新意,除却开头两句问安,里面都是嘱托照看好阿月的,阿月长阿月短,没眼看。

暗七把信送回来的时候,贺盾刚和独孤伽罗从宫外回来,与独孤伽罗一起更衣洗漱好,这才在案几前坐下来。

信就薄薄的一封,不过还带了一个长长的密封起来的竹筒,独孤伽罗都好奇儿子这是带些什么东西了。

贺盾拆了信看,不若她厚厚的一沓,陛下的信显然是十分简洁明了。

贺盾把信封倒过来抖了好几次,又掏了掏,还是只有一页纸,问了暗七确实没漏带,真是有些失望,好薄。

只有薄薄的一张。

不过他在打仗,征战在外,很忙的,有时候军情紧急,连饭也顾不上吃,听说契丹高句丽也想分一杯羹,那真是要分[身乏术了。

他在外好好的便好。

贺盾嘿笑了一声,展开信,好短。

总共就几行字。

明月迤逦流光,更移星斗柄转,

徘徊不能寐寝,吾为君思如狂,

夜久天河横陈,几时君能与共。

阿月,我很想你,思念成疾,辗转反侧,梦里梦外都是你的模样,待战事平定,你便回并州来,可好?

落款,阿月的夫君杨广。

短短不足百字,真是一口水的工夫就看完了。

不过这信真是火辣直白。

这么几句也够了,再来一些,她真不知道自己好不好意思看得完。

贺盾有些脸热,写了一首诗呐这是。

贺盾把案几下的杨广诗集摸出来,打算把陛下的大作誊抄上去。

独孤伽罗见贺盾拿出了诗集,倒是有些诧异儿子这时候还有工夫作诗,等贺盾誊抄完,拿过来看了,自己也跟着脸热难为情,见贺盾认认真真誊抄下来,在上头标了时间日子,权当这是首普通的诗作,要记录下来留于后人公诸于众,即好笑又无奈。

独孤伽罗点点贺盾的额头,失笑道,“阿月,这是阿摩写给你的闺房诗,你记在这本本上,天下人岂不是要笑话他了,你自己好好收着便是。”

“…………"贺盾脸上更热,仔细把诗又读了一遍,心里有些高兴和兴奋,眉开眼笑道,“母亲说的有道理,这个是阿摩送给我的诗了。”

独孤伽罗失笑,她处在这个位置,几十年都不曾与人交心,如今倒也有个能说说惆怅欢喜的人了,近来两人一道去古刹里校核复原那些百年古碑上的经文,倒比避在后宫里抄写经书有用得多,见识得也更多了,“阿月,你说的那个阇那崛多很有名头么?是活佛?”

贺盾点头,沙门阇那崛多十多年前和道邃、僧昙等僧人西行取经,回来的时候滞留突厥,这次听闻晋王杨广出兵帮助沙钵略,送信与杨广请求入大隋。

因着杨广出兵打败达头和它拨国,并且如数奉还了沙钵略的财物和亲人部下,沙钵略在内外交困的档口上,自是不会拒绝杨广的要求。

沙钵略把阇那崛多送到了隋军驻地,杨广派人护送高僧来的长安,带着西行取来的二百六十多部梵文真经。

这是一个能和鸠摩罗什并肩的得道高僧。

阇那崛多自印度而来,精通梵文和汉语,在天[朝的这些年,译制经典经书四十多部,总共一百七十多卷,里面包含《佛本行集》、《法炬》、《威德》、《护念》、《贤护》、《楞伽》、《方广舍利弗》、《八部般若》等等,可以说是佛经译制的集大成者了。

佛教对南北朝的社会发展影响非常之大,这些译制经文的得道高僧就显得弥足珍贵。

能迎回阇那崛多,对杨坚,或者对南北朝乃至以后的佛教信徒来说,都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事。

杨坚很高兴,给阇那崛多另外立了一个古塔寺,让他潜心修行,专门译制古经书,阇那崛多欣然应允,现在就住在大兴城古刹寺里。

贺盾见独孤伽罗面露期许,点头道,“母亲放心罢,高僧这次带着的经文里就有《二陀罗尼》、《大集》这些,不用多久高僧就能把经书译制出来,到时候母亲想看的都能看到。”

贺盾其实是想跟着学一学梵文,但她不久便会回并州去,并州还有提高粮食产量的事等着她,这个便只能往后压一压了。

独孤伽罗点头应了,“那阿月,明日你陪我一道去拜见高僧。”

贺盾点头应了。

外头石海来请,说是皇上请皇后一道去御花园走走。

独孤伽罗脸上漾出笑意,见贺盾正把信收起来叠好,点了点案几上的竹筒道,“阿月你看看阿摩给你送了什么,母亲去去就回。”

贺盾点头应了,“母亲快去罢。”这两个月以来,只要是在宫里,独孤伽罗多半都是和杨坚在一起,连吃饭用餐也不带上她了。

石海乐呵呵地跟着一道走了。

凤仪宫里便只剩下了贺盾一个人。

贺盾用小刀开了封泥,从长长的竹筒里抽出一副卷轴来。

贺盾兴致勃勃地打开一看,入眼差点没直接乐出来。

是一副画像,绢布上的男子一身江南文士袍,风流倜傥,美姿仪,长身玉立,眉眼含笑,俊美无匹,不是陛下是谁?

这画像真是栩栩如生。

贺盾看得眉开眼笑,瞧见下首印章旁还有一行小字。

为免阿月你相思成疾,为夫自绘画像一幅赠送于你,阿月想为夫了便拿出来看看,以解相思之苦——你的夫君杨广。

贺盾看完字再看这幅俊美到极致的美男子画像,越看越觉得可乐,最后自己在寝宫里哈哈哈乐了起来,把自己画得这么碧玉无瑕绝世无双,陛下也不知浪费多少纸张笔墨了。

卢贲的事很快有了结果,李询浪子回头,劝得元谐幡然醒悟,卢贲戴罪免官,余下劝不动看不清形势的如刘昉卢贲等人,不思悔改变本加厉。

卢贲与刘昉勾结,两人暗中与晋州刺史梁士彦和大将军宇文忻秘密来往,有人报给杨坚,杨坚起先只放任不理,待彻查这几人密谋造反的罪行,手里捏着铁证,这才乘着四人随百官上朝的时候问罪几人,把人当庭拿下了。

罪责昭示天下。

除却先前被赐死家中的王谊之外,刘昉、梁士彦、宇文忻及其党羽薛摩儿,裴石达等人,一并被诛,全部抄家斩首示众。

有李询的事在前,杨坚此次可谓是先礼后兵,铁证如山不动声色压得刘昉等人毫无招架之力,雷厉风行地将别有用心之人清洗了个干净,其余的朝臣看在眼里,虽是心惊胆战却挑不出错来,对杨坚是越发恭敬了。

毕竟是曾经的功臣元老,扯出这么一场政变密谋,杨坚心情自是好不到哪里去。

三个年岁稍长的儿子皆收到了贿赂,杨广征战在外,杨俊驻守州郡,眼下就太子在,杨坚难免要提过来教训几句。

杨坚教训完心情也不见好,兀自叹气道,“贪念权势,居高自大,对朝堂多有非议,朕让他们辞官在家,是保他们的命,他们怎么就想不通这个道理呢。”

杨勇最近被教训得够多了,又加上是谋逆的大罪,这时候话都不好搭,多说多错,只唉了一声道,“父亲莫要为这些大逆不道之臣气坏了身体。”

贺盾是旁观者清,杨坚的政治手腕她倒是看出来一些,他忌讳勋贵们。

朝中亦不乏一些心里透亮之人。

譬如梁睿,当年总领一方平定叛贼王谦的北周名将,这些年自知威名太盛,收受贿赂以污自名,卸官闭门;王世积多有军功,位列上柱国,这两年却纵酒行乐,不参与朝政,不管时事……

类似这两人的,都颇得杨坚礼遇,像元景山、贺若谊等位高权重的元老们,基本都是坐事免,很明显的,杨坚不想要他们的性命,但也不想再用他们了。

性子易猜忌,大概是刻在杨坚骨髓里的,一辈子都难改变了。

外头石海进来禀告说高熲虞庆则求见。

杨坚神色微缓,让他们进来。

贺盾虽是被杨坚允许可以修史立传,但她身为女子这时候也不大方便在场,便抬着她的小案几去了后头。

自贺盾收到杨广的信以后这几个月,边关频频传回捷报,隋军助沙钵略打败达头阿波,打得它拨国士兵闻风丧胆,契丹一朝兵败,老实了许多,派使臣入隋上供拜贺,这一战,可谓扬威立万了。

高熲虞庆则行礼过后,把奏报奉给杨坚,杨坚看了大笑出声,把奏报递给杨勇,“天无二日,地无二主,达头消停了,沙钵略来信,与大隋订立盟约,情愿屈膝跪拜,请送王子库合真入隋,请求永远做大隋的属国。”

高熲虞庆则杨勇皆是大喜,虞庆则上前一步,拜道,“此番突厥王倒是拿出些诚意了,另外晋王俘获十万突厥它拨契丹族人,可是一并遣往边塞为奴做役?”

杨坚点头,“发漠南边塞长城。”

杨勇出列,行礼道,“还请父皇三思,父皇向来以仁礼治国邦交,若这般对待他国俘虏,岂不是与突厥掳掠大隋百姓为猪狗奴婢无异,此举有失仁义,平民百姓远赴异国他乡,十万之众,也容易滋生叛事,不若酌情量减,年老体弱,妇幼儿女,遣散回乡罢。”

杨坚询问高熲的意思,高熲附议,“宽厚处置敌军俘虏,对平定陈朝也有益处,太子此言可。”

杨坚想了想便也应允了。

杨勇大喜,松口气叩谢了圣恩。

杨坚摆手让他起来,朝高熲道,“昭玄你这大半年在外奔波忙碌扩户的事,劳苦功高,你离京之后,有宵小之人诬告你谋反,说洛阳旱灾是你惹得祸,都给朕处置了,你放心,朕信你跟信自己一样,输籍貌检一事帮了朕大忙,昭玄你如今身为尚书仆射兼纳言,想要什么赏赐,与朕说说,朕都允了你。”

高熲叩谢圣恩道,“皇上谬赞,臣不过言之尔尔,事情都是苏威和虞庆则在做,他二人奔波辛苦,臣不敢要什么赏赐。”

杨坚起身亲自将高熲扶了起来,大笑道,“昭玄你就是太自谦克制了,你不求财不求权无私心,你妻子亡故,不若朕给你指另外一门夫人如何?”

高熲拜谢,摇头笑道,“谢皇上恩德,只臣妻子亡故,无心另娶,臣听说此次与突厥契丹交锋,冒出来两名少年战将,一为杨素之子杨玄感,一为赵郡太守李诠之子李靖,两人端得少年英才,若能得皇上赐婚,功成名就,洞房花烛,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虞庆则杨勇都笑了起来,杨坚颔首,“这件事朕交给皇后去办。”

虞庆则朝杨坚奏报了些巡查各州郡带回来的消息,大部分还是说百姓受田不足的事。

原先在人多地少的窄乡,本就存在受田不足的情况,现在户数变多了,百姓受田不足的情况就更严重了。

只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杨坚见天色晚了,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朝几人道,“先回去歇息,明日一早召集文武大臣入大兴宫,再议此事。”

高熲虞庆则等人应是,退下了。

杨坚心情不错,朝杨勇道,“高熲是个谦和的,你往后多跟他来往,也能学到一二,去去你身上奢华放纵的跋扈之气。”

杨勇应声称是,贺盾在后头听杨坚这么夸高熲,心里就很佩服高熲,高熲算是一个很典型很杰出的国政实施家,功劳大,奇谋奇勇,难得的是能把握住帝王心,而且从不居高自伟,举荐苏威、韩擒虎、贺若弼、杨素等人,不但不藏私抢功,有想法也常常私下禀报,敬业勤勉,竭诚尽力。

杨坚说高熲不求财不求权无私心,高熲也确实能当得起这九个字。

这大概是杨坚喜欢用高熲,凡是朝堂大事必要让高熲参与,信任重用的原因之一。

尤其是经历过卢贲刘昉、梁士彦等人的反叛谋逆之后,高熲更得荣宠信任了。

贺盾把这一段朝事如实记录下来,正巧独孤伽罗过来,杨坚说了捷报的事,独孤伽罗听得也高兴,说明日便看一看哪家女孩好,给李靖和杨玄感赐婚。

贺盾收好自己的册子,出来给独孤伽罗行礼。

杨坚想着儿子的来信,好笑道,“你明日收拾好东西,朕派人送你去晋阳,阿摩这次立了大功,不求旁的赏赐,只说往后去哪都能带着你,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这跟贺盾心中所想是一样的,尤其是平陈的时候,她更想待在陛下身边了。

这大半年待在长安,她虽是时时能询问到陛下安不安全有没有危险,但毕竟通讯不发达信息滞后,挂心挂得不舒坦自在,贺盾听杨坚这么说,心里高兴,点头道,“谢谢父亲,儿臣也是这么想的。”

杨坚有些没好气,独孤伽罗在旁边笑道,“皇上这种事就不用问阿月了,她是巴不得是阿摩的小尾巴,阿摩在哪她就在哪,夫唱妇随……”

独孤伽罗说着叹了口气,眼里满是不舍之意,叹气道,“只往后阿月回了并州,母亲倒是寂寞许多。”

贺盾点头道,“我回了并州,时时给母亲写信,父亲母亲在长安多保重身体,莫要太劳累了。”

杨坚明言道,“阿月你医术卓绝,也有些武艺傍身,不算拖累,但将士领兵在外,妻子儿女留质在京是为惯例,朕虽是信任阿摩,但不能开了这个特例,阿摩声望威望战功皆有,不出意外,后年朕打算设淮南行台省于寿春,任命阿摩为尚书令,主持伐陈大局,你想随军不是不行,正巧翻过年去阿摩年满十八,生个小世子送回长安,我与你母后亲自教养着,如何?”

贺盾脸热,点头应下了,这么快陛下就要十八岁了。

独孤伽罗握着贺盾的手把她拉到身前,温声笑道,“阿月你和阿摩都是好孩子,母亲和父亲心里清楚,这是没法子的事,阿月你莫要乱想。”

贺盾摇头,她明白杨坚的用意,先前新婚陛下手里无实权还好说,现在有了,他再做一个带着妻子儿女一道走的榜样,杨坚若允了这一次,介时不允其他武将,反倒要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秦王领关东兵坐镇河南,秦王妃也被送来长安养胎待产,日前诞下一子。

因为是皇子,更要注意这些事了。

来的时候急匆匆,走的时候也是,贺盾连夜把给独孤伽罗李穆调养身体的药方和膳食配比准备好,又给杨坚制了些治疗关节疼痛的膏药,交给石海一一送过去了。

第二日一清早起来,贺盾给杨坚独孤伽罗杨勇等人道过别,差人给杨素冯小怜等人送过道别信,这便启程了。

这次带着回晋阳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书籍,经书就有好几本,还有一些她从司农卿那里学来的种地心得和水文地质资料,加起来足足有半马车这么多。

马车上也不方便看书做记录,贺盾在长安连轴转了好几个月,这会儿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好睡觉,她睡得舒心,几个月以来的疲倦尽数去了,路途虽长,倒也不算难捱。

晋王宠爱晋王妃的传言由来已久,是以晋王夜半三更处理完公务,一大早便以闲来无事为理由,去了城郊外十里方亭,众人是见怪不怪了。

杨玄感出于兄弟道义,要陪兄弟一起来接人,杨广婉拒明拒皆无果,只好硬带着一个拖油瓶了。

此时正值夏末秋初,太阳从山那边爬出来,晨光清浅,城郊绿林深重,空气清新好闻,杨广虽是一夜未眠,但心情和气色都不错,宽袍广袖,挺拔如松,风流俊逸,在这亭子里坐了一早上,引得路人频频驻足,议论纷纷。

杨玄感看着路边已经来回路过几次的姑娘婆子们,看了看天色,抱剑靠在廊柱上,朝铭心纳闷问,“王妃有无送信来说几时到,耽搁这么久,怎么你家主上淡定得很。”

没心上人的人大概是理解不了主上这等复杂心情的,毕竟自听王妃从长安启程,自家主上面上虽波澜不惊看不出什么,但心里估计早翻天了,否则缘何越临近日期,越是辗转难眠的,暗七分明说晚间一些才会到,偏生半夜不睡处理完公务,一早便来这等着了。

铭心看同他一样的光棍杨玄感一脸纳闷,有些惺惺相惜,便也不敷衍他,忍笑道,“说了要晚间一些的。”

杨玄感:“…………”

日至中天,杨广把下面的食盒拿出来,连馒头连碟子地搁在石桌上,朝杨玄感道,“玄感过来一道用些午膳。”

杨玄感撩起袍角在石凳上坐下来,剑搁在石桌上,无语道,“阿摩,王妃晚间才到,咱们现在在这等也是白等,先回去,晚上一些再过来罢。”

杨广摇头,“左右无事,玄感你先回去,这里风景秀丽,我在这坐坐也好。”

杨玄感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荒草地,旁边官道千里入山,看不到尽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这荒郊野岭的有什么好看的,在突厥还没看够么?”

杨广不答,他知她现在不会到,但他就是想在这等着,便是等着,他心里也安心高兴。

杨玄感大摇其头,心说做兄弟有始有终,便自己叼了个馒头,在亭子边的长凳上躺了下来了。

杨玄感双手枕在脑后,吹着风,倒也优哉游哉,得益于晋王这几月以来阎罗王一样的勤勉忙碌,伤兵抚恤,请功赏恩,散兵归乡,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干脆迅速的安排妥当了,眼下确实无甚大事,休息休息也无妨。

杨玄感这般想着,权当自己置身于山庄美景,不一会儿疲倦涌上来,吹着风晒着太阳,暖洋洋很快睡着了。

杨广干等也等得怡然自得,铭心是望眼欲穿,等日头西斜的时候,终是把人给盼来了,看见驾马车的暗七之后,差点没泪满盈眶。

铭心飞也似地奔过去,激动地喊道,“暗七,王妃!”

杨广俊面含笑,在这灰扑扑的官道上走得闲庭信步,等马车上的人掀帘子下来,便站定了眉眼含笑道,“阿月,你来了。”

大半年将近一年的光景没见,贺盾是真有些想他了,两人自相识起,当真没分开这么久过。

“阿摩!”贺盾眉开眼笑地从马车上下来,小跑着奔到他面前,眉飞色舞,高兴得见牙不见眼了,“阿摩,你来接我啦!”

又长高了,许是在军队里待久了,身形挺拔,轮廓越见分明,虽是一身文士服,不经意间还是有些内敛的刚硬杀伐之气透露出来,再加上容貌俊美,清贵俊逸,是真正得天独厚的好品貌。

周围三三两两的女子停下了脚步,有些惊呼声赞叹声,让人想忽视都难,上天巧夺天工,美好的事物大家都喜欢,容貌也一样,惹得姑娘们驻足围观也不足为奇。

贺盾许久不见,这时候也很开心,看向面前足足高出她一头还多的少年人,笑问道,“阿摩,你还好么?将近一年不见,我在长安很想你。”

十个月又十五日。

见到了也还想她。

杨广凝视着面前这张他日思夜想的容颜,看她眉开眼笑地眼里都是亲近想念之意,压在心里成年累月的思念喷涌而出,欢喜和渴望掺杂其中,冲击胶着得他心尖发疼,心脏塌陷一般,连喘气都忘记了。

也许是一种病罢,这时候她站在面前,心中百转千回,心思澎湃,却说不出一句我很想你。

杨广袍角微动,往前挪了一步,两人便离得更近了,真想把她整个人装进心里去,融入骨血,也免去他这般思念成疾,他病了,她才是他的药。

贺盾知道杨广在战场上受过伤,虽是收到消息说不严重,差不多痊愈了,还是有些不放心,现在见到了,就想自己看看,伸手去握他的脉搏,“阿摩,我给你把把脉。”

她指尖微凉,他可能是太想她了,想了十月十五日,想得这点微不足道的触碰都带起了无尽的酥麻悸动和渴望,让他半边身子发麻。

杨广克制隐忍地平喘了口气,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又暗哑,“阿月,跟我来。”

这里是城郊的官道边上,偶尔有出城进城的,也有路过的行人,贺盾被陛下拉着走,觉得背上的视线都炙热了三分,还有三三两两的姑娘妇人们的惊呼声,贺盾听得可乐,心说在这个年代在家里手拉手都很少见,别说是在外头了,陛下思想天生浪漫多情,在这方面就不太讲究了。

杨广翻身上了马,朝贺盾伸手,“上来。”

铭心远远地站着看风景,长亭里还躺着杨玄感看样子是睡着了。

出现在这里定是一道来接她的。

贺盾看了看身后的马车,本是想唤他们一起,还未开口便被陛下一把捞到马上横坐在他身前了,贺盾真是惊吓的呼声都没出口,马就扬蹄出去了老大一截。

杨广一手握着她的腰,掌心温度渐渐炙热滚烫,一手拽了拽缰绳,示意她坐好,就这么抱她入怀,都让他心里塌陷成一片,声音嘶哑得不像样子,“阿月,玄感他失眠几月,好不容易睡着了,我们莫要扰他,我带你回去……”所幸他还还有一丝理智记得这是大庭广众之下,他身为晋王,她是晋王妃,不好失了体统,否则当场便要失态了。

兴许是第一次从战场上下来,太累了。

贺盾倒也没多想,换了个位置在马上坐好了,仰头问他,“阿摩,你伤势好全了么?”

杨广也不想管什么伤势不伤势的,她现在整个人都娇娇小小的圈在他怀里,又乖又可爱,甜得他心尖发颤……杨广咬了下舌尖,好歹是将心里疯长的渴望和思念压回去了一些,克制又不明显地在她的头发上亲吻了一下,清香柔软,无一不是他喜欢的模样。

他来时虽是想过见到她的情形,却依然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他就是想找个清净无人的地方,天空地阔,安静得只剩下彼此,他能好好抱抱她。

两人在接近城门的地方偏离了路线,贺盾只当他是发现什么漂亮的景致想带她一起去看,等被堵在一个城墙边上的小塔楼背面,就有点懵。

眼前密林遮盖,头顶青云蓝田,除却安静和无人之外,她没找出特别的景致来。

贺盾靠着墙,越过杨广伸出脑袋四处张望了一下,收回视线对上杨广的目光,就有些不淡定起来。

陛下这目光她形容不来,幽深又似乎很炙热,越见浓烈。

贺盾心里有点慌,指尖在背后的砖墙上挠了两下,说话都结巴了,“阿……阿摩,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和你单独待一会儿。”方才周围人真是太多了,杨广把她困在方寸之间,伸手握着她的脸颊,低头贴着她的额头,指腹摩挲着她脸侧幼滑的肌肤,微微阖着眼睛,周遭都是她的气息,熟悉,温暖,安心,天荒地老,刻骨铭心。

想她,喜欢她。

杨广在贺盾额上亲吻了一下,又亲了亲她的眼睑,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脸上,揽着她的腰让她紧紧贴在自己怀里,周围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心跳声,杨广有些着迷,在她耳侧吻过,温柔蜜意,无法自拔。

贺盾听着他分明比往常迅速分明的心跳声,那种深刻的感情浓烈的思念从耳膜直直透进她心里,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楚的知道有什么人很想念她,知道有人对她有这么浓厚的感情……很陌生,也很奇特。

贺盾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心脏,心跳很快,但没有她想要的那种浓烈到刻骨铭心的感觉,这时候她就特别想回应他同等的感情,但她找不到窍门在哪里,也许是非得要等他成年罢。

贺盾心里空落落的,觉得抱歉,譬如现在,她觉得自己该抬起手来抱抱他,哪怕是给他一点回应也好,手却像千金重一样,抬都抬不起来,或者她该亲一亲他,但连想一想都没有,只得在心里期望这四五个月的时间,快快过去罢,快快过去。

杨广吻过她的唇,他真是很难控制住自己,明知她不喜欢他这样,却还是失去理智的想汲取她的呼吸和气息,见她情绪波动得厉害,喘着气稍稍克制地离开了一些,见她正看着他,瞳眸里是浓重的失落和歉意,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握着她的指尖拉来唇边啄吻过,轻笑道,“阿月莫要担心,也莫要多想,你只要作为我的妻子待在我身边便好,你不会的这些,我会慢慢教会你,你也不用担心,早晚有一日,我会让你爱上我的。”

杨广紧了紧手臂,把人压来怀里,他知道她现在对他只是青梅竹马的一份情谊在,像亲人友人一样,相依相伴,并不爱他,却还不管不顾的把她禁锢在身边,让她成了自己的妻子,很卑鄙无耻对她不公,但他只想这样,他不能忍受她离开他,为此不择手段将她捆绑在身边,一生一世。

杨广心里一阵窒息的疼,不想去想她不爱他会怎样,因为他会让她爱上他的。

贺盾头埋在他胸膛前,眼眶发热,闷闷道,“阿摩,我很想你。”两辈子她也没这么挂心过什么人,头一份罢。

笨蛋,她再想他,也不若他这样,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不过也够了,慢慢一步步来,积水成渊,聚沙成塔,一辈子的时间足够了。

杨广心里一阵甜一阵疼,箍着她腰的手臂越来越紧,搂着她站了好一会儿不肯走,直到城墙上巡逻的士兵往下喊了,杨广这才叹气,柔肠百结,“今日真不想回府。”他的王妃在并州素有人缘,回去后不少人都会来拜访,女眷便不用说了,一待一整日。

贺盾从他怀里挣开了些距离,仰头见两个士兵拿长矛对着他们,口里喊着哪里来的野鸳鸯赶快走,双手拍了拍陛下的胸膛,乐道,“咱们快走罢阿摩,一会儿守兵们往下倒水怎么办?”

杨广嗯了一声,看她笑了,便有些挪不开眼,在她鼻尖上亲吻了一下,问道,“阿月,你脚疼不疼?”

“不疼。”

“那累不累?”

贺盾老实道,“不累。”她一路坐的马车,没走几步路。

杨广失笑,贴着她的额头蹭蹭,后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朗笑道,“不累我也抱着你走。”

贺盾听城墙上的士兵从两个变成了三五个,凑在一起对着他们嗷嗷叫,口哨声此起彼伏都在笑话他们了,登时面红耳赤起来,想着身为晋王晋王妃这样影响十分不好,便手忙脚乱地想拉袖子去遮陛下的容貌,惹得陛下乐出了声。

若非有失体统,会惹得并州的文士口诛笔伐,要去御前参他一本,他当真想就这么把她抱回府的,可惜不能。

杨广牵了马,低头凑到贺盾耳边,笑道,“阿月你装作受伤不支昏迷不醒的样子,我就可以一路把你抱回家了。”

这什么馊主意,贺盾蹬了蹬腿,知晓他是太想她了才会这样颠颠的拉着她玩乐,倒也没说什么,只摇头道,“阿摩,你伤口都好齐了么,回去给我看看罢。”她就怕他留下暗伤,早点看看比较放心。

杨广应了,眉间眼里都是笑意。

天色渐晚,晚风拂面,村落里炊烟缭绕,入了城街面上人也多起来,食肆酒肆店铺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街面上贩卖吃食果蔬,琳琅小物的也应有尽有。

杨广一来知贺盾喜欢热闹的街市,二来不想回府,借着宽袍广袖的遮掩,握着她的手从街头走到街尾。

贺盾很乐意,杨坚对长安的街道整洁度要求高,寻常不让小商小贩摆摊,再加上她也忙,这么些年闲闲散散逛街次数并不多。

不一会儿贺盾就逛起了兴致,小商贩买卖的东西来自五湖四海,有很多胡货,贺盾淘到些有年代的东西觉得是有意思稀奇的古董就要看一看,逛街逛得兴致勃勃,眉开眼笑这也摸摸那也摸摸,三五钱一个的珠钗坠饰都买了好几个。

大半年以来还是头一次这般轻松自在过。

杨广在旁边给她出主意,她问好看便当真看了说好看,他也没撒谎,这些珠钗耳饰原本没什么出彩的,拿在她手里,插在她发间,都变得好看起来。

杨广觉得自己病得不轻,大概她穿成乞丐一样脏兮兮的站在他面前,他也会觉得怎样都好看罢,无论是眉开眼笑的时候,还是认真专注的时候……

晚间夕阳西下天色渐暗,铭心与杨玄感坐在街边的面店里,随意对付着填饱肚子,真是很难不注意到街面上这一对另类的璧人。

女子乐呵呵地逛得眉开眼笑,男子在旁护着女子不被路人撞到,满目琳琅的物品全全入不得他的眼,目光只落在女子身上,眉间眼里都是暖融的笑意。

路人被感染似的,笑容满面又包容。

那被街上人围观了又不自知的男子,不是这几月处理起政务来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晋王殿下是谁。

看看这一对闪瞎人的夫妻,铭心呼噜把面汤喝干了,许是年纪到了,他也觉得形单影只起来。

杨玄感自是也看见了,想着自己好心来接人,结果被撂在一边,人自个走了。

杨玄感实在想不通这世上为何当真有见色忘义之人,见自己的上司兼兄弟完全一副被美人迷昏了头的模样,大摇其头,“大庭广众之下也不知收敛一二。”

铭心听了就乐,“看来少将军还不大了解主上,主上眼下估计还是很克制的了,哈,以后少将军有了夫人,便能体会一二了。”

杨玄感不赞同,只看着不远处低头与王妃低语的晋王殿下,随口说了一句,“好在阿摩只是亲王。”

铭心听见了,他素来机灵,自是听出了杨玄感的言外之意,见四周吵吵闹闹的,无人听得见,便也没那么多顾忌,反驳了一句道,“主上不是那样的人,主母也不是……自知道主母是女子那时起,我就觉得主母是该嫁给主上的。”

这便是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杨玄感虽是体会不到,但将这二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在心里过了一遍,心里生了些佩服和敬意,知道这两人和他平日所见不同,倒也没再说什么,歇了想去把兄弟叫过来说政务的心思,和铭心一道用了膳,先回住处了。

便像杨广猜测的那样,回了府,他的王妃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再不是他的了。

贺盾是愁的。

百顷的土地开垦出来种了两年多,总产量上来看是增加了不少,并州的税收和课绩足足翻了一番,并州各地的官员、连带王韶、张衡、冯慈明等人都很高兴,毕竟这回一整个州郡要在全天下面前露脸了。

可贺盾最想达到的目的不是这个。

赋税是按人口户数来算的。

百姓们除却给国家缴纳一部分税收,还要给地州也上一份税收,分量不轻,如数缴纳以后余下并没有多少存粮,生活都成问题,更别说攒些备用救急改善生活质量的积蓄了。

这样的情况在这个时代就会有很多弊端。

没钱看病,死亡率高,不长寿,没有余钱消费,也没有让孩子不劳作专心读书识字的能力,如此这般,科技、人才、社会的发展就十分缓慢。

长此以往,百姓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就变成了折磨,难有幸福感,成年累代郁积下来的苦难和怨愤,一旦爆发出来,像隋末动乱这样,说是撼天动地也不为过了。

贺盾原先是把目光放在提高粮食产量上,她在长安的时候跟着司农卿跑了好几个月,这几日把收集来的资料翻了个遍,发现她这个后来人,在种地这一块上基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对大天[朝而言,农业从古至今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一直是世界领先水平。

从亩产量来说,拥有工业革命的欧洲国家,追平大天[朝两汉时期的亩产量,也要在一千八百多年以后,这还是引进大中华耕种技术和耕种工具的前提下,差远了。

农业技术才是古代天[朝人最牛最顶尖的技术。

贺盾仔细研究了一番,影响粮食产量的关键因素比如耕种工具、耕种方式,优良种子的培育,水利灌溉设施、合理施肥、人力畜力这些,方方面面大天[朝都处在并且长期处在领先水平,她研究来研究去,发现她懂的还不如农民伯伯多。

不是她在这自己人吹嘘自己人。

事实就是如此,这时候百姓们习以为常的垄耕种植法,早先于欧洲国家一千多年,加上先进的农具一经传入,欧洲人如获至宝。

水利灌溉设施就不用说了,大中华的建设规模和技术自古以来都是世界第一。

其他包括轮耕保持土地的地力;种植豆科类增加其他农作物的亩产量;人工培植绿肥肥沃土地;温室反季节栽培果蔬花木;耕种农具相关的林林总总,包含农艺、园艺、造林、蚕桑、畜牧、兽医、配种、酿造、烹饪、储备,以及治荒在内的方法和要点,都整整齐齐记载在贺盾面前的这几本书里了。

主要是三本书,其中《四民月令》是后世已经失传了的,《氾胜之书》总共几万字后世只剩下几千字,贺盾这次也看了一整本,再加上位列中国古代五大农书之首的《齐民要术》,结合着她在长安跟着司农卿跑的那几个月,看完这些珍惜的古本,贺盾对大天[朝古代的农科技术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事实上隋这时候的农业水平,就已经是精细化耕种的成熟时期,她脑子里记着的那些流于表皮的提产办法,不是早已经有了,就是换个说法早已经存在了。

贺盾先前知道自己的祖先很厉害,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还是低估了不少。

震惊佩服先人的智慧是必然的。

只是贺盾回过神就被现实的问题难住了。

除非她能把社会发展史上某一阶段曾经大面积使用的人工合成化肥搞出来,否则她想不出什么即符合现在的政治经济制度,又符合社会发展需求的方法,能让亩产量飞速的提升起来。

真是抓破脑袋都没有个头绪了。

杨广自兵营回了王府,听铭心说王妃从地州上回来又在书房里坐了一整日,饭食茶点都用得少,微微蹙眉,将马鞭扔给铭心,身上的铠甲也未换,径自去了书房,见她专注出神连他进来都不知,在她对面坐下来,曲指弹了她一下,叹气道,“贼进来你都不知道。”

贺盾回过神见是陛下,嘿笑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阿摩,你今日去兵营按时喝药了没。”伤筋动骨,他身上旧伤加新伤,虽是没什么致命的伤口,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尤其他闲不下来,成年累月的忙碌,就更要注意调养了。

杨广应了,看着她,含笑道,“就是每日去兵营送药的人是你就好了。”

贺盾乐了一声,举了举手里的农书,“我正发愁呢。”

杨广随手翻了一些,案几上放着的都是水工水文地州志还有农书,猜也不用猜都知道她在愁什么了。

杨广拉过贺盾的指尖,指腹摩挲了一下,发现还是一样的润泽幼滑,心里松口气,蹙眉道,“莫要太奔波,你这样太累了。”

贺盾摇头,“阿摩,你有没有算过,其实百姓们上完税以后,已经没留下多少粮食了。”

这问题历朝历代都要讨论一番,每每不见成效,父亲这里也是一样,年年拿出来商讨,没一次有定论的,杨广回得漫不经心,“不是种不出来,是受田不足,高熲虞庆则巡查各地,回来禀报了结果,便是广阔的宽乡,受田也只能算勉强跟得上,大部分州县还是不够的,地都在贵族门阀、地方豪强的手里,百姓们种什么。”

他可真是一针见血。

贺盾点头,任何政令一旦牵扯到门阀贵族的利益,真是要慎之又慎,像均田这件事,连杨坚都要避之三分,在这一块上动一动,都会扯出滔天的波浪来,眼下杨坚定然是不肯的,也动不了。

杨广见贺盾愁得不行,便问道,“阿月你是有什么想法么?”

贺盾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能大幅度提高产量的化肥。

人工合成的各种化肥。

这就跟天上的月亮一样,你看得见她就在那里,但摘不下来。

贺盾理着思路道,“阿摩,我在想如何提高亩产量,大家都知道给庄稼浇粪能让庄稼长得更好,其实呢,粪便里面对收成起作用的氮磷钾等等,都可以人工合成,但这个需要一整套的工业设备设施,我知道这个东西很好,但以我们现在的水平,完全造不出来。”

有一些话杨广不太听得懂,他也不想深究,只觉得贺盾这样苦大仇深地坐在这愁着这些事,实在是有些可爱,他左右无事,便也乐得陪她坐在这说说话,听她兀自感慨,便问道,“为什么?”

贺盾喃喃回道,“没有这样的技术,这里面涉及到的催化反应,物质转换等等一系列的物理化学太复杂,乱搞是搞不出来的……”

追根到底是社会发展的原因,贺盾理着思路道,“归根到底是因为数学,数学是一切的前提和基础,没有能与之匹配的数学水平,想什么都白搭……”

“也不是我说我们的数学不先进,很早之前我们都是世界领先水平,可因为我们是农耕社会,目前为止在数学上的研究成果已经够用了,大家逐渐止步于此,发展自然就缓慢了……”

“用不上的东西,所以在数学天文学这些学科上,我们就算有了点发现和进展,朝廷也并不重视,扔在一边不用的东西,很快会被搁置遗忘,这是个恶性循环,长此以往,研究得人少,发展就更缓慢了。”

她可真是想得远,并且很多是他不熟悉的领域。

杨广看她真是愁得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掉,忍笑问,“那有什么改善的办法么?”

“有啊!”贺盾嘿笑了一声,眼睛亮了不少,跃跃欲试,“类似把航海天文学之类的变成一门显学这样,像张子信他们一样,因为要处理大量的数据,时间长了自然会发现一些数学方法,基础学科起来,其他自然学科就能跟着一道起来了。”

像其他欧洲国家一样,因为对海那边的大陆、国家、土地感兴趣,国王和权谋家们投入巨资,力求往外认识世界,如此一来,自然会有人对这一块感兴趣,感兴趣的人多了,研究的人才会越多。

数学航海学天文学都是在研究测绘经纬度的过程中发展壮大起来的,要是杨坚肯投入这一块,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一切都是她的空想,任何东西都是时代的产物,时代需要这些东西了,这些东西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杨坚是典型的功用主义者,现在她就算跑去跟杨坚说发展科技的重要性,百分百确定杨坚会听之过之,半点不会放在心上,就算勉强答应了,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毕竟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发展科教这一块,回报周期太长了。

更何况这与杨坚的治国理念相违背。

杨坚想要构建的便是一个自给自足安分守己的农耕社会,任何不利于这样整齐有序模式化发展的政策和理论,都是绊脚石,杨坚会打压并弃之不用。

贺盾杵着脑袋,脑壳都想疼了,心说别想了,合成化肥是没门了,想想其它有可能实现的路子罢。

又陷入了沉思。

杨广失笑,握着贺盾的手把人拉起来,温声道,“阿月,莫要想了,陪我去院子里用膳。”

贺盾起身,随他在外头的石凳上坐下来,“阿摩你今日不忙了么。”

杨广应了一声,“无碍,库和真路过此地,陪他打猎,明日一早派人把他送去长安便可。”

贺盾点点头,接着道,“阿摩,以后来朝的使臣,都问问他们国家的人都吃什么,有些什么品种,我们大隋土地类型各种各样,气候差异也大,有一些在其他地方不起眼的粮食,拿来我们国家种了,说不定产量会很高。”

杨广知她这段时间为百姓余粮的事伤透了脑筋,听她言之有理,便也应下了。

贺盾想着陛下平陈以后入主江南,着重开发江南地区,心说这一片千里沃野,正是种植水稻的好地方。

贺盾心里一动,拉住杨广道,“阿摩你可否派人去交趾安南一代看看,我记得他们那原产一种水稻,高产,耐旱,早熟,还是两季稻,个别地方还可以试试三季稻。”

贺盾说的是占城稻,原本宋时才会自越南传入中国,但这时候的越南很大部分土地还属于天[朝的地界范围,占城稻是一种原生原产的稻米,去找的话十之八[九都能找得到。

杨广纵是不太管农事上的事,也明白寻找新粮种不失为一条可行的出路,听贺盾这么说,想了想便道,“我从农司抽十个人,派他们一道去,有什么你直接交代他们,让他们带回来便可。”

嘿。

贺盾这才算有些盼头,看来她的种地小分队也不是全无用处,西晋的时候就有人研究再生稻了,她可以接着研究,只要气候条件适宜,两季稻和三季稻、或者与小麦早晚两种都很有可能,再加上实验改进现有的耕种工具,研究防虫灾害的药水等等,见效虽慢,但一直不放弃,总归是有条路可以走,一步步往下做着,肯定会有收获。

尤其是她做这些事都争得了陛下的同意,一半以上相当于是有朝廷支持,不会违法犯罪。

贺盾呼了口气,朝杨广作揖道,“谢谢阿摩。”

杨广看她自长安回来这几日里头一次舒了口气,想让她高兴,便把政务说与她听了,“这几日我精简了下并州各地的官员,把无作为的、职务重复的散官全剔除了,眼下各郡县官员减了一大半,连带晋阳也清减了许多,州郡上来的税倒可以减免一些。”

贺盾赞道,“这是个得罪人的活计,难得阿摩你敢做这个,是不是李德林大人的提议,嘿,阿摩,父亲知道了定要夸赞你的。”

杨广失笑,心说她倒也猜得准,想着刚刚接到的密信,便道,“父亲征召萧岿萧琮入朝,派崔弘度戍兵江陵,萧琮之弟萧环带领属地十万余江陵百姓,投奔了陈朝,萧岿上表请父亲发兵陈朝解救被蒙蔽入陈的十万江陵百姓,捉拿逆子萧环,父亲同意了,册封萧岿萧琮为国公,以后再没有梁国了。”

统一是必经之路,贺盾早先便料到有这么一天,倒也不意外,她只是没想到萧岿活着,还是有人反叛了,这十万百姓,同样成为大隋攻打陈朝的理由。

攻打陈朝。

贺盾心头一跳,朝杨广问,“那父亲是不是要你领兵出征了?阿摩,这次带我一起去罢。”

此一去暂时只是在江边上调集兵事威吓陈军,乘着陈国秋季农忙之时,迫使陈国人集结士兵严阵以待,耽搁了收割庄稼的时令,大隋这边再停止军事行动。

如此反复,一来为了消耗陈国的内部力量,二来是为了麻痹陈国国主陈叔宝,介时大隋当真要有兵动,陈朝三军定然放松了警惕。

一则此行无危险,二则他因着先前受尽相思之苦,是真想过要带贺盾一道去。

只天公不作美,总不能让他如愿。

杨广无奈道,“父亲出长安到各处巡查,因着并州此次收成好,父亲出巡,这次便要亲自来并州表彰一番,来信里说了要召见李德林、王韶和晋王妃,阿月你只好留在并州等着了。”

杨坚喜欢表彰政绩突出的州郡,再加上李德林在这里,来肯定是问平陈之策的,她身为晋王妃,这时候跑了确实不大好,贺盾挠挠头,不说话了。

铭心把饭食摆上来。

杨广看贺盾一脸郁闷,眼里笑意一闪而过,给她盛好饭,安抚道,“我这一去就是在沿江各州县造声势,无危险,阿月你莫要担心,安心在并州待着,等父亲走了,我派人来接你便是。”

也只好如此了。

贺盾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筷子,用了点饭食,知道他累了一天,见天色晚了,便不打算再回书房了,两人用完饭,一道去洗漱。

贺盾洗漱完回了卧房,杨广正半靠在床榻上看文书,见她进来便招手让她过去。

贺盾上了床榻,自觉把脑袋伸过去让他帮忙擦头发,口里道,“我当初不如像铭心一样,给阿摩你当个随从,嘿,岂不是能日日跟着你了。”

杨广失笑,拿干巾帕罩着她的头,一点点给她擦头发,“有你这么貌美的随从在,我还要不要娶晋王妃了,娶了也白娶,成日跟你厮混了。”

那倒也是。

贺盾扒拉下脸上的巾帕,乐道,“阿摩你这么喜欢我,想来是不会看上其他女子了,娶了人家也是害了人家,以后就做一个专情的男子罢。”

还没听人要专宠要得这么理直气壮的,杨广乐出了声,看她眉开眼笑的漂亮之极,穿着中衣坐在他面前半点不设防,手一顿,戏谑道,“父亲准你跟我一道上战场,定是让你给我生个小世子了对不对?”

贺盾脸红了红,点了点头。

所谓灯下看美人,别有韵味,再加上她刚沐浴过,脸上一层淡淡的粉,落在杨广的眼里,实在就惑人的很,勾得他心痒痒的。

杨广虽是知道最后折磨的定然是自己,还是忍不住逗她道,“那再过五个月,你的夫君就十八岁了,阿月你知否。”

当然知道了,前面杨坚还专门提醒她来着。

贺盾脸更红,又点了点头。

杨广看她这样,真是心都软得沁出水来了,他是不敢再问她愿不愿意把自己交给他这句话了,生怕她再老老实实一点头,他就得化身为食言而肥的禽兽了。

杨广把人团来怀里抱住,一道倒在床榻上,见她挣扎着想爬起来,硬是不给,拉过被子给两人盖好,搂着人低笑道,“等平陈结束,本王定洗得干干净净等着阿月你来吃,到时候阿月你莫要客气,尽情尽兴地把你的夫君收割走罢。”

这话也只有陛下能说得出口了,贺盾被闷在他怀里,面红耳赤,生怕他再说出些不合身份的话来,忙道“阿摩,快睡罢。”

杨广乐出了声,搂着怀里的人闭上眼睛,年岁越长,这般抱着她睡就是折磨的自己,抱上一会儿心猿意马不说,身体还会滚烫发热,又舍不得撒手,只好冰火两重天硬生生受了这美人恩。

杨广调任雍州牧,内史令,九月着领两万大军到达长江下游广陵,与陈朝国都建康遥遥相望。

恰逢是南方收割粮食的季节,隋军长江北岸屯驻大军,声威赫赫。

对岸的陈将紧张戒备,只得下令让田间忙于收割的士兵百姓们放下手里的活计,集结备战。

杨广只派兵小战骚扰,南方粮草多置于茅屋之上晾晒,隋军派人逐处焚烧,搅和得陈朝驻军大为火光,以牙还牙,时不时也派军渡河偷袭,乔装潜入,多以烧毁随军的船只粮草为主。

杨广不以为意,任旧练兵威吓他们,待江南各处落了三五次倾盆大雨,斥候来报陈朝谷子来不及收割,许多烂在地里成了废粮,隋军这才消停下来。

杨玄感与杨广自江边回了营帐,掀帘进了营帐便大笑道,“高仆射出了个好主意,我看陈朝被折腾得人仰马翻,今次的春耕也耕不成了,他江南余粮再多,也经不住折腾几回的。”

杨广点头,南船北马,陈朝拒守长江天堑,大隋是马上打江山,并不擅长水上作战,北齐、北周多年以来,出兵陈朝多是铩羽而归,这些年朝中武将频频上请平陈,父亲却慎之又慎,并不轻易扰动与陈朝交好的关系。

父亲北定突厥、肃清内外,大隋确实有了平陈之力后,这才将集中精力商讨此事。

此前父亲一再拒绝陈将归降,遣送使臣出使陈朝,特意嘱咐使臣谦恭有礼勿以言辞相折,勒令沿江将士坚守拒敌,不得主动出击,诸如此类的言行经年累月,陈后主越发轻慢骄纵,狂妄自大,沉迷声色大军压境全然不自知,和父亲的这些政举是分不开的。

四年前父亲便任命元寿前往淮浦监修船舰,四年时间的韬光养晦,周详谋划成果卓著,给陈朝织造了一张天罗地网,拿下陈叔宝和建康,只欠合适的时机了。

杨广十分清楚父亲想要一统天下的宏愿和意图,越是如此,越让他心惊佩服。

大隋兵马强壮,陈朝昏君当道,若换成是他,只怕早已大军压境,挥军南下直取建康了。

耐心,对比起父亲,他还是太着急了,缺乏足够的耐心。

这段时日潜入陈朝的探子一波跟着一波,杨广又拜访请教了一些南朝详将王颁、周法尚等人,探清楚陈朝的情况,事实并不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江南富庶,兵马强壮,朝中也不乏贤臣良将,并且江南人文华底蕴强,街边姬子,三岁小儿,多有识文断字,时人多读书,人才济济,再加上粮仓丰满,若非昏君当道,平陈一事,只怕还得掂量一二。

陈叔宝醉生梦死,仗着长江天堑有恃无恐,骄纵轻慢,放心吃喝玩乐诗酒江山。

父亲这一举,可谓对症下药也。

杨广想清楚了这些,这几月来因着实权被架空,不得有所作为生的郁气都散了不少,在上首坐下来,朝杨玄感吩咐道,“听贺若弼的安排,玄感你带几队人马,在江边上轮番打猎,继续麻痹陈军。”

杨玄感听令行事,杨广又吩咐旁边候着的张默言道,“与陈朝人做生意,卖掉老马,从他们那大量购买船只。”

张默言行礼,踌躇问,“陈国人奸诈精明,定不会与我们诚心做生意,我们给真金白银么?”

杨广点头,“给,照贺将军的意思办,给了破船也接着买便是。”陈军定会以为他们大隋军将在马上待惯了,并不擅长造船水战,时间日久,戒心和警惕心自然会放下来,他此次的任务,是在隋军五十万将士调度安排好之前,继续麻痹陈后主,静候天听。

全盘计谋都是父亲与诸臣商议好的,再加上韩擒虎和贺若弼两员猛将在侧,他一个挂名的内史令,实在没什么可建功立业的地方。

杨广深吸了口气,对着舆图仔细在心中勾勒战略战策,从粗至细有了周全的一整套,再拿过父亲给的锦囊密信翻看了,两相比较确实无多大差别,心里这才舒坦些。

平陈之事事关国家安危,父亲不放心交给他,也是情理之中。

萧摩柯、任忠、鲁广达、陈叔慎等等陈朝良将,三五月的时间,他对这些陈将的性情本事特点特质,还有陈朝各处兵力部署,包括岭南一带的情况,倒是烂熟于心,了解得一清二楚了。

张默言应声称是,躬身退下了。

营帐里便只剩了杨广一人。

铭心拿了饭食进来,笑道,“有王妃的信和东西。”

杨广神色缓了缓,先接了信,示意铭心出去,拆了看起来。

因着募兵扩营,巡查的事一再耽搁,父亲上个月才到的并州,召见李德林,并且将李德林的伐陈之策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他这里了。

“阿摩,我是阿月,见信安,父亲不让我给你写信打搅你,不过今日是阿摩的生辰,父亲法外开恩,允许我来信一封,阿摩,生辰快乐……”

“阿摩,朝堂上的事你肯定都知道了,父亲近来脾气比较大,饭食不安,调兵谴将之余,相隔三五日便会召见我前去占卜,卜卦战事吉凶,伐陈的诏书还未正式发放,父亲已经忧心得满嘴燎泡了,前几日去老家故地祭祀的时候,因着百姓应对不当,大动肝火,父亲母亲近来喜怒无常难以琢磨,阿摩你可是一样的心境,寄送了一小包金银花莲子心,开水冲泡,降火效果不错,阿摩你可试试。”

杨广失笑,父亲的焦虑他倒也能体会一二,当年前秦富国强兵,苻坚亦是攻灭燕国、出兵西拓、北取代国,四方安定的一方霸主,唯东晋东南一角未得平定,苻坚志在一统四方,发兵攻打东晋,却于淝水兵败山倒,秦土四分五裂。

今时一战,与当初前秦的情况何其相似,父亲焉能不急。

他从战略战术上能理智的判定此战必定,夜里同样辗转反侧不敢松懈丝毫,同父亲是一样的忧虑,大敌当前,确实当以大局为重。

杨广心中郁气尽散,接着看阿月的信。

“阿摩,生辰快乐,父亲征召我随他一道各处巡查,七个多月的时间,揪出不少贪官污吏,也提拔表彰了些政绩显著得百姓拥护的好官,期间杨素、高熲、崔仲方、贺若弼等人都献上平陈计策,李德林大人最得父亲的心,杨素大人也被起用封为行军总管,我把王轨宇文宪他们的伐陈书献给了父亲,父亲看后大悦,虽未重新启用两位大人,但晋升爵位,偶尔也一道讨论国政了。”

随皇帝东巡,父亲只怕不是担心她分去他的心思,十之八[九是看重了阿月占卜吉凶的能力,与国存亡的事搁在眼前,他亦没工夫花前月下,也罢,不来也罢,毕竟刀箭无眼,待在后头也好。

“阿摩,父亲听闻江南一带多学士,陈国多有藏书,父亲已有安排,介时派我和牛弘大人前往建康,把这些藏书古籍接回长安,阿摩,嘿,我猜父亲这就是送我来与你见面了。”

杨广看得想笑,父亲定是先前允诺过,眼下又自己反口,这才战事结束后派他妻子来接他了,这样也好,长江天堑易守难攻,渡江后是他们不熟悉的地界,变数过多,她战后再来,也免得他分[身乏术,顾之不及。

贺盾印象中的平陈战役,一路势如破竹顺遂之极。

她跟在杨坚身边,看一代英主排兵布阵,清楚此番硕果易摘,一方面是因为陈朝朝政紊乱,昏君腐化,罢黜忠良奸佞当道,另一方面和杨坚的深谋远虑全局谋划是分不开的。

这一场摧枯拉朽的平陈战役,战况之顺利,速度之快,亘古未有,是杨坚以及整个大隋都没想到的。

陈将周罗侯自峡口进攻大隋峡州,给大隋发兵攻打陈朝又添了一个由头,时值三月,杨坚发布伐陈诏令,先声夺人,抄写檄文四十万份潜人发放大隋各处以及江南各地,罗列陈叔宝天怒人怨二十余条罪行,攻打陈朝的宣告就正式开始了。

杨坚听从高熲杨素的建议,伐陈檄文发放后并没有立即出兵,所有部署都在紧锣密鼓的暗中进行,时至十月,江面上一片平静,高熲等人料定是先前晋王的兵事威吓起了作用,收到晋王传来陈后主为新年年夜大躁神威,调空沿江战船防布的奏报,知道时机来了,便齐齐上表请杨坚出兵。

十月二十三日,杨坚置淮南行省,以晋王杨广为尚书令,总领伐陈大事。

十月二十八日,杨坚发兵五十一万,令晋阳杨广、秦王杨俊、清河公杨素为行军元帅,兵分八路,分别占据长江上中下游,大军压境,各司其职。

杨广以高熲为长史、司马王韶、记室裴矩,尚书吏部郎薛道衡,下分四路,分别由六合、广陵、庐江、横江口渡江,另有一路海军、由燕荣率领水军出东海直入长江口,各统兵俱进,直面建康。

凡总管九十,兵五十一万八千,皆受晋王节度。

贺盾知道,这一场结束大中华数百年分裂、天下一统的平陈大战,就要开始了。

杨坚亲自把大军送出潼关,一送再送,贺盾跟在身边,有幸见识到了这百万雄兵,不说将士们沙场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不归还的沸腾气势,就单单一口气看见这么多人,对贺盾来说都是头一次,震撼之极。

杨坚见贺盾出神,开口道,“阿摩虽是节度全军,但他身边有高熲王韶等人,出不了岔子,你也莫要忧心。”

贺盾搁下笔,笑道,“儿臣是被大隋将士的气势震慑住了,此一去,隋军威风凛凛,焉有不胜之理,父亲就莫要忧心了。”

杨坚听得笑起来,“也不知为何,朝臣这般说,朕也不见得能松口气,听阿月你说,倒像是真的一样,罢了,你去寻你母亲便是。”

她说的本就是真话,贺盾笑了一声,知道很快捷报会像雪花一样飞进来,便不再多说什么,朝杨坚告退,起身去寻独孤伽罗。

贺盾去的时候独孤伽罗正生气,贺盾进去净了手,给她按摩了会儿头部,待独孤伽罗放松下来,这才温声道,“母亲,江南佛法盛行,流派与北方很是不同,到时候我多给母亲淘一些好书来。”

独孤伽罗拍拍贺盾的手,笑应了,把她拉到身前,让她坐下来,叹气道,“他几人的安危母亲倒不太担心,不过母亲听说南方女子多是温柔解语,阿摩征战在外,你即是与他去信了,多叮嘱一些,莫要让他在外乱来了,你不挂心这个,将来可是要吃苦头的。”

贺盾听得莞尔,笑道,“母亲忘啦,我也是南方女子,哈哈……再说阿摩不会的,前方政事繁忙,他也没工夫想别的。”

独孤伽罗听得摇头失笑,“母亲这么为你考虑,给旁人听了,还以为阿月你是我亲生女儿,阿摩才是女婿了。”

贺盾见独孤伽罗心情好一些,心里也松口气,前方战事繁忙本就是操心的事,偏生太子妃因为太子重病在床,她是郁结于心,贺盾治不好她的心病,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秦王杨俊出兵在外,府里妻妾闹得鸡飞狗跳。

独孤伽罗原本便厌恶男子有妾室,这会儿见儿子们家宅不宁,厌恶又添了几分。

前几日有个大臣的老妻找上来哭诉了一番,独孤伽罗心烦意乱,竟是当真把那大臣家的美妾赶出了家门,杨坚对独孤伽罗多有纵容,但这件事朝野非议上下哗然,定是有不少传来独孤伽罗耳朵里了。

世界上的女子大多不喜薄情花心的男子,只是独孤伽罗这里特别强烈,贺盾虽是知晓这样有些不对,但也不知能做些什么,独孤伽罗忠贞的观念贯穿她的一生,根深蒂固,杨坚年纪越长,对皇后越倚重依赖,生活作风问题上纲上线是迟早的事,这次大臣的事只是一个开端。

没法的事只好暂时先放在一边,慢慢再想办法了。

捷报自南边一道道飞传回来。

十一月,杨素采纳李安的建议,夜袭狼尾滩,沿南北江岸一路疾进,攻陷陈军大营,水路呼应,一举攻破峡口。

次年元月元日,贺若弼自广陵、韩擒虎自采石渡江攻下京口,杨广于建康对岸的六合镇安营扎寨,总领兵事。

直至元月十七日,隋军主力已经占据了中山新林,燕荣率水师南下,入太湖,取吴郡。

王世积攻占勒口,史详攻占拔江州,不过两月的时间,建康已成了囊中之物。

捷报传回长安,杨坚龙心大悦,下令嘉奖在伐陈中有突出战绩的将领们,例如李安,一举提拔为上柱国大将军,封官拜爵,隋军气势大盛,攻势越发凌厉了。

决战后的胜利来得比想象中还快,贺若弼攻破陈军二十万长蛇阵,活捉萧摩柯,接受降臣任忠等忠臣名将的投诚,同一时间韩擒虎在陈朝后宫揪出了陈后主张丽华等人,建康破,陈国彻底亡了。

杨广立即让陈后主书写招降书,宣誓内外,长江上游与杨俊周旋抵抗的周罗侯、陈慧纪等人接到陈叔宝的降书,遣散士兵,解甲投降,其余诸郡也陆陆续续相继投诚。

杨广命令三军不得侵扰沿途百姓,并散发粮饷,分与俘虏的陈朝士兵返乡,抄录陈后主的罪行沿途发放,宣告天下,又当场斩杀陈国奸佞施文庆、沈客卿、阳慧郎、张丽华等六七人,以谢吴地百姓。

贺盾与牛弘在隋军顺利渡江以后便启程了,是以贺盾到达隋军大本营的时候,人人都在称颂晋王杨广的贤明,因着大战过后将士们喜悦放松,谈论的逸闻趣事就比较多,譬如陈后主是从后宫的水井里拉起来的云云,张丽华如何天人之姿,晋王殿下美色在前如何不为所动,诸如此类,听得贺盾耳朵都起茧了。

贺盾去的时候没有声张,是以杨广掀帘子进营帐里看见一身男装的晋王妃时,一时间只觉恍如梦中一般,半响都回不了神,她是说了要来接他,这是当真来了么?还和以前一样清透漂亮……像做梦一样,杨广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足足快有两年未见了,二十岁,一身铠甲,高大俊美,气质沉稳大气,真是见风就长,一年一个样。

长大了。

贺盾心里高兴,背着手走到他面前,眉开眼笑道,“阿摩,好久不见。”

是阿月来了,不是做梦。

杨广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她,心里的欢喜几乎要抑制不住,大步往前走了几步,正想把她拥入怀中,却突地想起自己忙于军务昼夜不眠,三日未得沐浴,又硬生生将渴望压回去站定了,就只这么看着眼前这张他日思夜想的脸,心说真是好久未见。

得不到回应贺盾就有点不好意思,时间长了不见难免生疏,久别重逢这么干站着很尴尬就是了,为什么他不像上一次久别重逢一样,激动高兴得想抱抱她之类的,果然是长大了。

贺盾干咳了一声,随口找了个话题,“阿摩,你当真砍了有倾国之姿的大美人张丽华么?”这件事在历史上并无公论,但隋书上陛下确实是和这么个美女有牵扯,贺盾是不大信的,毕竟在陛下心里,江山排第一,这档口上,他不会因为美色坏了名声,正是提高声望的关键时期,陛下二十多年都能忍,不会笨到在这上面犯错。

杨广并不想讨论什么什么的事情,他就想好好看看她。

杨广不自觉又靠近了一些,暗自醒了醒神志,这才堪堪拉回自己被美色迷得神魂颠倒的理智,开口都难,“杀了。”

总算是和她说话了,贺盾眉开眼笑道,“那阿摩你瞧不上她的美色么?”

她怎么尽是问得旁人,杨广凝视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口里回道,“此女是有天人之姿,不过年纪过长,三十好几的女人,我哪里能看得上。”

杨广话出口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回过神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心里懊恼只觉色令智昏,见面前的贺盾面色变来变去越见绯红,心里盘算着有什么理由挽回一二,却实在是因为太欢喜想念,脑子转得慢极了。

杨广还未想出个所以然,却觉眼前的人靠了过来,接着唇上微微一暖,香甜的柔软、前所未有的亲昵,让他整个人都魂飞魄散一般如坠云端,阿月亲他了么?莫不是他几日未眠,生了幻觉罢。

如今贺盾垫着脚尖都觉得有些够不着,亲完虽是脸色滚烫发热十分不自在,但蜻蜓点水好歹是迈出了这一步,算是个好现象,贺盾强忍着不自在,嘿笑了一声道,“阿摩,我很想你,你想我么?”

想,想疯了。

杨广艰难地把自己的视线从她粉润的唇挪开,清咳了一声,伸手把贺盾推出来营帐,哑声道,“阿月你稍等。”杨广是想将暗十一拉出来惩罚一顿,主母来了也不提前与他说一声,清晨毫无预兆的来了,他连反应的时间也无。

“…………”贺盾拒绝无效,站在外头顶着一片蓝天白云,再回头看看被遮得严丝合缝的营帐,心说这真是完全和她的想象不一样,她来的路上心理建设做了好几天,还以为陛下会亲亲她呢,结果完全没派上用场。

贺盾老老实实站在外头,铭心从隔壁营帐伸出个脑袋来,往自家主上的营帐张望了两下,忍笑道,“贺医师您在外头等一等,主上估摸是几夜未眠,乍一看您以为自己生了幻觉,要缓一缓的。”主上的心思他再清楚不过了,昨日乘着主上不在收拾营帐,看到主上平时不让他动的匣子里搁着的都是王妃的东西,两人总共那几封来信,信封都烂得不成样子了,可见时常拿出来翻看,若非把人放到了心尖上,这建康城多的是温柔解语花,哪里还是现在这般模样。

贺盾点点头,毕竟是灭了一国,战后安置和善后工作要花不少的时间,再者陈后主是投降臣服了,但并不是所有的势力都甘心归顺大隋。

陈朝有真正忠君爱国的,也有想拥兵自重霸守一方的。

高熲韩擒虎史万岁等人,每日都会带着一小队精兵出巡,偶尔也会遇上小队的陈朝人马,战斗规模虽小,但跟地鼠一样,打不完,打完这里冒出那里,临近这一月,才慢慢消停平稳些。

“贺医师,您要茶不?”

贺盾摇摇头,皇上让她跟牛弘来,也是乔装打扮成医师的,是以铭心称呼她为贺医师,亲近的人知道归知道,不过照杨坚的话说,面子上还是得过得去才行。

贺盾让铭心去忙,自己站着晒太阳,没等一会儿就听背后有人唤她了,是阿摩。

贺盾一回头便哈哈乐了起来,上前围着陛下绕了一圈,嗅了嗅鼻子乐成一团,“阿摩好香,阿摩你这是沐浴更衣过了么,好快!香喷喷的,哈哈!”

说香味是错觉,连皂角香都很淡,倒是阳光晒过一样,看起来很舒服,妥帖的文士袍,身形挺拔如松,风流俊逸。

杨广给她笑得耳根发热,把人捉来身前抱住,下颌搁在她头顶,舒舒服服搂着人喟叹了一声,只觉安心欢喜,空荡荡的心也填满了一样,满足,便忍不住一声接着一声的唤她的名字,“阿月……”

贺盾给他唤得有些脸热,听见旁边铭心咳咳的咳咳声,知道这还是在外面光天化日之下,探出脑袋四处张望了一下,挣扎道,“阿摩,去营帐里面。”

杨广就笑,知道在兵营里不好放肆,松开了人,只到底是舍不得放开,宽袍广袖的遮住两人交握的手,低声道,“阿月,我带你去玩。”

贺盾点点头,建康城是自孙吴到陈朝的六代古都,以建康为代表的南朝文化,与这时候的古罗马文化,被认为是人类古文明的世界之心。

建康文化事业繁盛,文学清谈、绘画书法、雕刻石艺、佛、儒、玄、文、史都是顶尖鼎盛的水平,人才济济,商业繁荣,和大隋的北方完全是两种模样。

文人气息很浓。

建康历史悠久,名胜古迹也多,贺盾都记得好些个,秦淮河、紫金山,雨花台,华林园、玄武湖等等,哪一个拿出来都让后人向往之极。

大隋人崇尚武艺,时人穿着以简便短打为主,建康却大为不同,街道上随处可见路人宽袍广袖,文人士子风流不羁,纵酒狂歌,潇洒之极。

微风拂过,空气清爽怡人,带起些清香雅致的茶香气。

贺盾看看街面上的人,再看看旁边的陛下,只觉他这一身青竹色云松文士袍,闲庭信步地走在这暮霭春生小桥流水的街道上,实在是像画里面走出来的一样,美不胜收。

贺盾本是想赞一赞,又不忍心破坏眼前的美人美景,就静静的在旁边跟着他走了。

一帧帧都是诗情画意,比后世影像刻录出来的美上不知几百倍,正如那诗里所云,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烟水乘湖阔,云山适越初,端的是与众不同,人间仙境一般,美得让人流连忘返。

江南多有男子畅意抒怀,多有女子娉娉婷婷。

有那撑着竹丝伞走过的女子,面纱飘带,虽不定看得见容颜,但眉眼如浅黛,自有一股烟雨朦胧的美态,贺盾并不敢失礼多看,但情不自禁,看得她又想拿自己的小竹笛出来吹奏一曲了,真是太美了。

杨广在这建康城待了三月有余,路上遇上些官员与他让路,熟稔有礼。

贺盾虽是松了陛下的手,但还跟在他身边,渐渐又被街上的店铺小摊吸引了目光,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云锦织工精细,图案富丽典雅,瑰丽如朝云晚霞,在这街道上随处可见,清香雅致的雨花茶,漂亮灵气又绮丽多变的雨花石,好看的东西太多了。

贺盾渐渐落在了后面,在一个雨花石的小铺子前站定了,卖主是一位温和典雅的妇人,笑起来也像仕女图里走出来一样,典雅温柔之极,朝贺盾说了什么,声音软软的好听极了。

杨广见他的王妃站在石头铺前看得双目发直走不动道了,心里只觉想笑,慢悠悠踱步到了她身旁,看她这个摸摸,那个摸摸,爱不释手的模样,心里真是爱透了,喜欢透了。

女掌柜满脸笑意,又说了些什么。

“您说话真好听。”贺盾虽是听不懂掌柜在说什么,却还是忍不住赞了一句,一一拿起这一案几的雨花石看起来。

雨花石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馈赠,孕育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细看似有轮回流光,山川河海,花虫鸟鱼,变化多端。

贺盾挑出几个最喜欢的,她自己虽是无耳洞,但看两副耳坠漂亮就把它挑了出来,打算回去送给冯小怜和独孤伽罗。

一个宝石红里似有云纱流动,烈中带柔,一个深蓝里似有星辰闪烁,宁静深远,正巧能配得上她们。

贺盾不知价钱,只观其店铺的规格,自怀里摸出了定银子,却不曾想老板娘连连摆手,贺盾知道上品雨花石珍贵无比,挠挠头笑了一声,摸出个金豆子来递了过去。

这笨蛋。

杨广在旁看得失笑,指了指方才贺盾看过两次以上的石块,朝掌柜温声开口道,“把这些都包起来,连着她手里的耳饰。”

贺盾呆了一呆,只觉陛下声音清越温润,如玉石轻击,清泉滴水一般好听极了,可说的什么啊。

老板娘却是长长松了口气,朝杨广微微服了服,笑道,“两位公子好才貌,这坠子整条街上都是独一份,送给女子最是贴心不过。”

贺盾朝陛下问,“阿摩,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杨广俊面含笑,用通用的官话说了一遍,“掌柜夸你眼光好,挑中了独一无二的耳饰,这么些全包起来一个金豆子也够了。”

掌柜的把耳饰的挂钩用烈酒泡过,再用烛火炙烤过,末了用干净的白巾帕包了起来装在锦袋里,递给了贺盾,朝杨广笑道,“不曾想公子会说外地话,方才真是急着奴家了。”

杨广付了钱,想着他这王妃自小扮男子长大,技术炉火纯青,不过眼下无需掩藏,便心情甚好地与掌柜多说了一句,“她是女扮男装,已经嫁为人妇,我是她夫君。”

妇人哑然,看看贺盾笑赞道,“公子与尊夫人当真般配,天造地设的一对。”

杨广笑应了,交代她使人把足足有一匣子的石块送去府衙,握着贺盾的手,往陈国王宫去了。

贺盾跟在旁边,自方才起她的目光就没从陛下身上离开过,走远了还是忍不住赞道,“阿摩,你竟是学得了一口吴侬软语,好厉害。”

她目光里满是钦佩,火热得杨广竟是从里面看出了些倾慕和艳羡来,杨广失笑了一声,倒不曾想一点雕虫小技还能让她这样。

杨广心情愉悦,心里羽毛划过一样,见前方无人注意他们,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含笑道,“缺乏阳刚之气,我还是喜欢大隋的官话。”这虽是没什么,但他喜欢她像这样目光全然落在他身上,喜欢她这样看着他。

在外这么亲密,贺盾总有些不自在,不过她现在满心满眼都觉得陛下很厉害,心神不在这上面,倒也不觉得怎么,只边走边轻声道,“我说的是真的,吴语难懂难学,我很敬佩你。”

她所在的时代这些方言已经弃用了,保存的只有一些记录影像,因为好听,她见过有人感兴趣去学,但姑苏这一带的江南软语难度很大,许多人都选择放弃了。

要知她们精神力极强,学习很少有难事,陛下打下江南也没多久,就这么熟练了,贺盾忍不住咂舌。

她真是……

豆丁大的小事,她这样诚挚的语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把突厥高句丽全灭了一般。

杨广再不说这件事,带着贺盾进了陈国皇宫,径直往光昭殿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去了。

这里是陈后主建起来玩乐的宫殿阁楼,他见到这琼楼玉宇,便让下人封存起来,等着她来一起看。

三阁高有数十丈,绵延几十间,沉香檀木为窗为壁,勾角画檐,金玉珠帘,摆件玩物皆瑰丽珍奇,微风拂过,珠玉相击,清脆悦耳,三阁间引水为池,波光粼粼,积石为山,巧夺天工,奇花异草遍地都是,上得上头摘仙台,往下俯瞰建康,六国皇城台阁,壮丽巍峨,殿宇雄伟,人间胜境,见之忘俗。

此时正值清晨,云雾缭绕中,又有明亮的晨光自云层里透出来,镶着金边一般一束一束的普照大地,恍若人间仙境。

山秀芙蓉,溪明罨画。

美,是真的人间仙境。

贺盾站在摘仙台上,沉浸其中,什么事也想不起来了。

杨广是头一次上来,此时却无心看眼前如何瑰丽华美的楼阁,如何人间胜境了。

杨广看贺盾的神色便知她很喜欢,他看得久了,便如她一样,也成痴了。

微风拂过,带起檀木幽香若隐若现。

杨广看身旁的人侧脸精致漂亮,发丝随风而动,轻轻唤了声阿月,没得回应便走近了一步,看了她一会儿,踱步自后头搂住她,见眼下她露出一截皓白的脖颈,耳垂晶莹玉润,在晨光下泛出些微红的颜色,虽是知道这是在外头,却抵不过心爱之人的红颜美色。

他是真的很想她,想她的眉目,想她一颦一笑,想她的气息,想她的一切。

杨广有些动情动意,低头在她耳垂上含吻了一下,察觉她不自在地动了动终是从这美景中抽了神志,紧了紧手臂在她耳边哑声低语,“阿月,你没有耳洞,我给你穿耳洞好不好?”

背后贴着她的身体有不容忽视的温度,腰上的手臂也越来越紧,他的唇不若往日缱绻温柔,落在她颈间耳侧带着灼热和一切她说不出来的感觉,陛下可能是想和她欢~爱生宝宝了。

她无比清晰的接收到了这个信号,说真的,想一想她还挺紧张。

好罢,这件事虽是让她十分不自在,但她来的路上便想过无数次了,她定也是喜欢他的,否则换成别的什么人这么对她,她大概早把人扭翻在地了,他们是夫妻,并且打算相伴一生。

贺盾有些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回头问,“现在么?”她因着一直没有穿耳洞的意识,一直没动,独孤伽罗说了她许多次,她也没放在心上,倒不曾想陛下还介意这个事情了。

好罢,入乡随俗,不过靠黏,她也能黏出一样的效果来。

杨广又在她耳垂上吮吻了一下,哑声问,“可以么?阿月……”他就想看她带耳饰给他看,带上他送与她的耳饰,像是能把她栓在身边一样。

贺盾揪了揪耳垂,嘿笑道,“嘿,阿摩,我可以用粘的就能把耳饰黏上去,从外头压根看不出来,等我回去粘给你看。”

她不愿意。

杨广心里虽是有些失望,倒也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与她争执,便也不再强求,只应了一声,陪她一道看风景了。

士兵冲入建康之前,杨广便下令不得妄动建康城里的一草一木,尤其是陈朝的皇宫。

藏书阁自建康陷落那日起杨广便派兵严加看管着,等闲人不能进,是以里面的书籍皇宫里的器物才得以完整的保存下来。

高熲等人和杨广是一个意思,先把图书和在陈朝皇宫缴获的珍宝押送回长安。

贺盾跟着杨广去藏书阁的时候,牛弘正盯着士兵们把装好的书册往马车里搬。

文人最是爱书,哪怕还没能仔细翻看都是些什么,大概看一看里头的珍本和规模,就足够这位饱读诗书的大儒激动高兴的了,几乎全程都这个小心些别碰坏了,那个轻拿轻放的,因着担心士兵们粗手粗脚损坏了书页,装箱还特意请了些手脚细致的宫女婢子来。

足足几万册,这还只是一个藏书阁里的。

牛弘亲自盘点登记,虽是累得不住捶腰,脸上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

陈叔宝身为皇帝,所作的诗词都有专门的柜架,牛弘翻看得唉声叹气,最后还是吩咐宫女单独拿来个箱子,把陈叔宝诗书词话整理好,小心装起来了。

杨广随手翻看了一些,把书册搁了回去,“陈叔宝把习文做诗的心思用一半在治国上,亡国之时也不必感慨世风日下朝臣气节殆尽了。”

贺盾点头表示赞同,杨坚拿到陈叔宝的诗集,也说过类似的话,可见文学青年陈叔宝的诗品如何了得了。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这一首《玉树后[庭花》,几乎已经代表这时候宫廷华辞的最高水平了,陈叔宝是一个糟糕的皇帝,但也是一个很有艺术文学修养的诗人。

江南本就多才子,这样一个国度,再加上有这么个皇帝,藏书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时人几乎是以藏书多少为荣,有些富庶的书本网,私人藏书动辄上万册,比大隋刚立时的国书阁还要多出许多。

这藏书阁里的古籍珍本,名家名著,书法绘画,佛法礼经等等应有尽有。

有些是后世失传了的,有些是贺盾完全没见过的,一整个陈朝的王宫,就这三座藏书阁最为珍贵了。

贺盾在里面逛了一天,等出来的时候,天色都晚了。

万家灯火,炊烟缭绕。

平陈一战太过平顺,大隋士兵纪律严明并未侵扰百姓,再加上陈后主昏庸无道,是以这一战,江南的百姓们并未受多大的影响,除却刚开始些许混乱之后,这两个月下来,已经很平稳了,此时正值忙碌收工的休憩时间,随处可见的热闹,随处可闻阖家欢乐的笑语声。

杨广握着贺盾的手走在街道上,无意识把玩着她的指尖,见巍峨绮丽的宫城渐渐掩盖在黑色的夜空里,心说绵延千里的宫城俯瞰脚下,确实勾得人浮想联翩。

杨广看了眼旁边的妻子道,“阿月,以后我也建一座这样的阁楼,阿月你与我一道住可好?”

贺盾听得有些囧,见他不是开玩笑,便挠挠头道,“阿摩,吃不过二两饭,睡不过一张床,搞这么复杂做什么。”陛下虽说政绩突出抱负远大,但喜好奢靡享受也是真的,他这人脑洞大,想法也多,一建势必要建最好的,有些宫殿说是天宫瑶池也不为过了。

贺盾看了陛下一眼,心说现在过的日子越清贫简朴,登上帝位以后便撒丫子欢实起来了,都收不住边了。

贺盾想起王韶,老实道,“王韶大人出了名的耿直,阿摩你当真敢建,他就敢参你一本,当然我觉得你这样也不好,要附议王大人的。”

杨广听得想乐,心说也是,他的王妃向来不把财物放在眼里,他修一座金堆玉砌的宫殿,她说不定也会像以往给她的那些东西一样,撬下来抱出去换钱,换了钱不是在外撒了,就是投在一些没边没影匪夷所思的事情上,她吃穿都无讲究,方才看了陈后主的王宫,她觉得美,却似乎也没见想据为己有的。

起了私心,想据为己有,那才是真喜欢。

杨广用力握了握贺盾的手,站定了看着她,含笑问,“那阿月,晨间你一见面便问张丽华的事,是担心我另谋新欢么?想将我占为己有么?”

贺盾被陛下目光灼灼看得有些发窘,说是想据为己有,不想他和这些能让后世人恶意揣摩的桃色新闻扯上边的想法还更多一些。

毕竟没影没边儿的事陛下都被魔化成了色中饿鬼,再有影,那可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贺盾老实回道,“都有,想阿摩做一个专情的男子,也想阿摩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她真是和蜜糖一样。

杨广尽量压下唇角的弧度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傻了,听见后头铭心小声主上主上的咳咳声也不搭理,只看着面前的人,若非傍晚的街市上人山人海,他当真想把人抱起来转几圈的。

杨广想亲近她,不自觉两人就挨得更近了。

陛下唇角虽只有些微弧度,但眼里星星点点满是笑意,像是要把她举起来转两圈一样,心花怒放的情绪都传递给了她。

贺盾看得莞尔,心说陛下这自小爱听赞美的癖好,真是一点都没改,可真是伟大皇帝糟糕皇帝的特质他一个人占个全乎了。

贺盾见陛下背后不远处铭心一直对她伾伾伾伾的使眼色,比划说有政事找主上,便朝杨广道,“阿摩,铭心找你有正事,咱们回去罢。”

杨广本是觉得江南已定,这几月政务也差不多忙完了,久别重逢胜新婚,他想和阿月再待一会儿,只眼下是傍晚间,铭心这时候没眼色地上前相扰他的新婚之夜,想必是有急件了,说不得是战事有变。

杨广应了一声,示意铭心上前来禀奏。

铭心大大呼了口气,上前来三两句话说明白了。

杨广听是高熲相请议朝事,和贺盾一道回了兵营,便径直去了大帐。

是长安来的急件。

皇帝派柱国韦洸入境岭南,陈豫章太守徐璒据南康,誓死不降,韦洸滞留南康城外,再难前进一步,殊死搏战,几乎全军覆灭,回城送信的士兵浑身血污,紧着一口气,禀报完韦洸的手书,便倒地不起绝了声息。

营帐里高熲、元寿、王颁等人都在,几人围在了巨大的舆图前。

高熲神色凝重,禀告道,“今日臣领着兵队出巡,健康城外五十里,林间草木枯亡,江南多妖异,若是人为之,对方定是居心叵测,南康需尽快平定,我等只可胜,不可败,否则时间日久,江南必乱。”

杨广点头,沉吟道,“便劳驾高大人接着追查建康之事。”

高熲行礼领命,杨广看向旁边候着的武将,开口问,“余下尚有十万大军驻守建康,哪位将军肯出兵驰援韦洸,平定南康城?”

几位将军立刻跪请出战,杨广一一将人扶起来,思量道,“王将军原是陈朝名将,亦是南康人,与徐镫相熟,知己知彼,便请王将军辛苦一趟,三万精兵可足以?”

高熲大赞,“善也,此行王将军最合适不过了。”

王颁大喜,叩首领命,“末将定不负皇上王爷所望,取了那徐镫的人头来慰祭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有劳将军,我等静待佳音!”

军情紧急,杨广下了军令文书,将士们各司其职,点兵点将。

杨广回营帐换将服,去到后头便见他的王妃整个人裹着床被子盘腿坐在床榻上。

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来,连发丝都没露出一分一毫。

许是因着烛火昏黄的缘故,杨广只觉贺盾脸上都透出股粉红,见他看过来似乎就更红了,整个人都往后晃了晃又坐稳了,清湛湛的眼里有丝丝紧张和羞涩。

她这是怎么了,杨广只觉等他脱了外衫,王妃的脸色更红了,并且有越来越红的趋势。

贺盾见陛下进来二话不说开始脱衣衫,心说陛下真是直白火辣,在她记忆里,这种时候多半都要来点红酒助助兴,先诉诉衷肠什么的。

花前月下,情调起来了,感觉也就来了。

新婚之夜不都流行喝点小酒么?

贺盾现在脑子里专注一件事,连营帐外安静又急促的脚步声都忽略了。

杨广虽是要去阵前点兵,但看他的王妃模样实在奇怪,便问了一句,“阿月,你在做什么?”

贺盾奇怪地看了杨广一眼,余光瞥见被子底下露出一角书页,脸上燥热无比,忙动了动脚趾头把书册扒拉进被子里藏好了,朝杨广嘿笑了一声道,“阿摩,过来。”

走近了杨广便闻到了些若有若无的酒香,失笑问,“阿月,你怎么想起来要喝酒了。”

不是说酒壮怂人胆么?她也需要喝一点。

“酒气我都沐浴洗干净了。”贺盾嘿笑了一声,软腿软手的拥着被子站起来,撒了手被子滑落在床榻上,贺盾觉得自己当真是勇士,往前一扑就扑到陛下怀里了,搂着他笑道,“阿摩,来欢~~爱罢。”

烛光下她肌肤如玉,未着寸缕的扑在了他身上。

杨广手忙脚乱接住扑来怀里的人,入手肌肤幼滑,他掌心跟被烫着了似的,立刻就灼热滚烫起来,这红颜美人恩,便是泥人也要动心,更别说他搂着的是心心念念之人了。

杨广喉咙滚动,呼吸渐渐局促,她就这么密不可分的贴着他,胸前的柔软贴着他无法忽视,让他都快要疯了。

杨广有些晕眩,掌心和身体都滚烫得不行,被眼前的美景晃得彻底失去了理智,低头在她玉白幼滑的肩颈上重重吮吻了一口,把人紧紧箍在怀里,寻她的唇吻她。

杨广渴望多年,这等亲密的接触让他有种醉后的微醺,甜意喜悦冲击得他有些无所适从,看她双颊绯红微微阖着眼睑,精致漂亮顺从又惑人,什么都不愿想了,只想立刻占有她,与她更亲密。

她是他的洞天福地。

杨广在她脖颈肩上亲吻着,声音暗哑,渴望,着迷,“阿月……阿月……”

门外的请令声一阵接着一阵的,铭心禀告说要进来了。

要命!

真是要命!

杨广神志一清,想起他回营帐来是要做什么,搂着人没撒手,眼里挣扎犹豫贪恋不舍权衡变来变去,门外急促的步伐和喊杀声,真是跟催命符一样,搅和得他不得安宁。

杨广心里哀嚎了一声,也不敢再多看她,搂着人微微阖了阖眼睛,慢慢平复起伏的胸膛和血脉里翻腾叫嚣的欲[望。

世上大概再没有比他更衰的人了,企盼多年的温香软玉投怀送抱,他却要被迫当这柳下惠了。

那陈镫真是该死。

杨广见贺盾窝在他怀里脸色绯红满眼羞涩地看着他,心神不稳给她勾得魂飞魄散,一手盖住她的眼睛,一手飞快地扯过床榻上的被子把人裹得严实了,搂了搂人哑声道,“军营这地方不好花前月下,夫人你忍忍,外头起了战事,夫君得去点兵出征,今晚要忙一夜的,夫人你早些歇息,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说这话他心里都滴血了。

这真是不逢时,贺盾听得外头喊杀声都起来了,蓄积起来的勇气一下散了个干净,彻底成了只红烧大虾,又知将士们都等着他,忙头顶冒烟地道,“阿摩你快去罢。”

“阿摩我给你换铠甲。”

贺盾想起来给他换衣服,被杨广按回了床上,他哪里还能看她,看一眼,勾走一魄。

杨广自己穿了衣衫,嘱咐她早些歇息,走两步又回身走到床榻边,在她唇上重重吻了一下,又快步出去了。

贺盾脸色红得滴血,目送自己的夫君出去了。

等人出去了,贺盾便一头扎进床榻上,心里嗷嗷嗷啊啊啊的叫唤了好一阵,心说她心跳都要蹦出来了,没想到竟是以失败而告终。

只差一点就成了!

贺盾在床榻上滚来滚去好几圈,被膈到便把身子下面的东西掏出来,见是冯小怜给她的十八班武艺,猛地又坐了起来,想着方才的事脸上热得冒烟,伸手扇了扇风,心说也好也好。

原本时间紧这书她只方才匆匆看了几页,技术还没学到家,再多给点时间参详参详也好。

这种事真是听说过没见过,做足了功课,介时也不用慌手慌脚的。

南康陈镫拒守不降,贰心之臣闻风而动。

两年前领着十万江陵百姓投诚陈朝的梁国皇子萧环留王林驻守吴州,自己绕到隋军后方,偷袭隋军,企图趁乱恢复后梁祖业。

杨广着宇文述东进征讨,宇文述领命,水陆军三万余众,和赶往南康的王颁前后脚出发了。

杨广回营帐的时候已经是寅时平旦,这些年他在外随军或是征战,住在营帐里的光景十之七八。

这时候营帐里的烛火还是惯常亮着,但似乎就是有什么不同,有一个人在这里,可能在等他,也可能睡着了,但都无妨,建康临江临湖,晨间湿润清冷,杨广慢慢踱步进去,每走近一步,都觉得安心一分。

听着里面的动静,定是睡着了。

贺盾寻常不睡都没事,不过她来陈朝一路舟车劳顿,事先又喝了点酒,还在学习中就睡着了,姿势就不如寻常那么中规中矩了。

是以杨广进来并没看到想象中那等美人海棠春睡图。

他的妻子裹着被子歪歪斜斜倒在他平日睡过的床榻上,散着头发拥着被子睡得不知人间世事,精致可爱的脚趾头还露在外面,杨广伸手碰了碰,触及果然如外头的石块一般凉,目光在营帐里转了一圈,起身去端了盆热水来,拧了巾帕包着她的脚给她暖和着。

她自己不怕冷,他看着都替她冷。

巾帕柔软,温度也刚刚好。

掌心里的脚丫动了动,粉嫩的趾头舒服得不自觉张开着,偶尔动一动,可爱之极,杨广心里乐了一声,看她眉目,知道她睡得沉,倒也不担心弄醒她,等她脚上的温度暖和起来,擦干净水渍塞回被子里暖着了。

杨广净了手,擦干了一边给她暖手,脑子里一边或有或无地想着南康的战事。

因着出了萧环的事,平定南康便刻不容缓起来,南康一旦出事,或者两军相持过久,江南势必生乱,这是平陈过于顺利迅速留下的弊端。

建康离南康远,他与高熲等人商议过,隋军驻建康离岭南太远,不好及时接收消息控制战局,他与高熲商议直接带兵进驻赣州。

天一亮便要启程,是以杨广铠甲也未解,就这么在床榻旁边坐着闭目养神,倒也算休息了。

周遭都是熟悉又让人安心的气息,心爱之人便在咫尺之间。

昨夜温香软玉的情形不期闯进脑子里来,杨广心里和身体都跟着微微一麻。

她露出一截皓白的脖颈,发丝散在上头惑人之极,杨广很难不想起昨夜碰到的美景来,手指微微动了动,等无意识把被子往上拉盖严实了,回过神自己又乐了一声,跟她待久了,还当真变成正人君子了不成。

不过她穿了中衣,好歹是让他没那么浮想联翩了。

磨人精。

杨广目光一顿,把埋在枕头下面露出一角的小本子轻轻抽了出来,是她用来记录重要事情的,以往他想看被拒绝了无数次,也不知里面写了些什么,约莫着是美酒误人,睡前忘藏起来了。

想看。

杨广把本子又放了回去,体贴地埋严实了,看着床榻上睡得一无所知的妻子,眼里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慢慢凑过去,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天亮她也得起来了,让她待在赣州后方,战事结束后还可一道回晋阳。

再分开几年,可真是荒废时光,他什么也不干,光是想她都得相思白头。

除非是昏睡不醒,否则贺盾基本都是到点便醒了,睁眼见是陛下,顿时眉开眼笑起来,“阿摩,你回来啦!”

杨广嗯了一声,说了声本王要亲你了便凑过去亲她。

发丝落在脸上羽毛一样刷来刷去,再加上陛下一夜未眠,下颌上带了些青色,贺盾挠挠脸,伸出爪子摸了一下陛下的龙颜,乐道,“阿摩,胡茬长出来了。”

杨广看她眉开眼笑的模样,捉了她的指尖吻了吻,笑道,“为夫正打算蓄须,阿月你喜不喜欢?”

贺盾坐起来穿衣,陛下下颌青青的,看得出胡茬颜色黑,粗粝,配着他剑眉星目,长出来随意修修都好看……

不过问她喜不喜欢……

贺盾有些纠结,其实照她的审美,许多男子还是不留胡须的好看,不过现在的风俗就是这样,男子成年加冠后,便开始蓄须。

二十岁刚刚好,贺盾点点头,“阿摩你喜欢么?”

没明说喜欢。

杨广对贺盾知之若己,看出来她不喜欢,心里倒是有些诧异,她寻常结交的男子都有一副美髯须,他十三岁便惦念着想蓄,不曾想倒是会错了意,白白挠心挠肺了这么些年。

杨广摇头道,“不喜欢。”他还以为她喜欢,蓄谋已久,岂料是猜错了她的心思。

贺盾呀了一声,笑道,“阿摩你真是与众不同,其实我跟你一样,感觉像先前那般干干净净的就很好。”她是来的时间久看习惯了,刚来的时候见这里的男子按身份地位人生经历的不同[修剪着各式各样的胡子,尤其是修剪成辫子,或者是给胡子染个色什么的,贺盾真是要花自制力才不让自己失礼的盯着别人看的。

杨广看她眉飞色舞的,心里实在想笑,嗯了一声,拿过外衫给她穿起来,“一个时辰后出发去赣州,阿月你随我一道去。”他原先就想蓄,不合礼制便也罢了,眼下她不喜欢,他暂且便不续罢。

贺盾应了一声,看他眼下有了青痕,知道他几夜没睡,自己下了床榻,穿了鞋去给他收拾东西,“阿摩,还有一个时辰,你在榻上靠一靠,时间到了我叫你。”

杨广嗯了一声,躺上榻又起来,吩咐了铭心进来,交代了两句话,这才又躺下了。

贺盾动作很轻,把自己的和陛下的行礼都收拾好,因着是轻装骑行,东西便不能带太多,她只拿了个勉强够用一整年的竹枕头,这个摔不烂砸不碎,最适合带着出行。

玉佩玉石指扣瓷枕玉枕的,带着不小心就碎了。

贺盾想着自己的小册子还在枕头底下压着,便没去扰他,只拿过旁边的笔,把张丽华的事如实记录下来,另外还有一件事,有关这次平陈的大功臣贺若弼的。

陛下把贺若弼抓起来了。

这件事在后世传言颇多,以陛下妒忌贺若弼八千士兵破陈朝十万大军建奇功的推测流言最广为人知。

可方才她听陛下吩咐铭心说等皇帝的圣旨一到,立刻将贺若弼将军放出来云云。

这真是挺奇怪的。

一来淮南行台的行军大权基本掌握在高熲和王韶手里,高熲欣赏推举贺若弼入朝,王韶性情耿直,陛下硬要关押一名有功之臣,二人只怕早要劝了,劝不动也会单独写信报给杨坚求情,毕竟事关一位柱国将军的去留,不是一件小事,二则是杨坚释放嘉奖贺若弼的诏令,着拟的时候她在旁边看着的,现在却姗姗来迟,想来杨坚并没有立即发放。

陛下方才这么吩咐,是早知道杨坚会把人放了。

看起来倒像是父子俩串通好唱了个黑红脸。

杨广惦记着战事,睡了一会儿没等贺盾叫,自己便醒过来了。

贺盾端了水拿了巾帕给他洗漱净脸,问道,“阿摩,你早先便知道父亲会放了贺若弼,是和父亲通过信么?”

杨广嗯了一声,很快打理好了,“这有什么好通信的,贺若弼是功臣,自是要嘉奖的。”

贺盾跟在他后头转来转去,不懂就问,“那阿摩你为何还把人抓起来。”后人都说他嫉妒贺若弼立了军功,这在她看来就很说不通。

毕竟陛下心思深沉,眼下他礼贤下士有容忍雅量的名声四方鹤起,正是积攒名声的时候,便是真妒忌,也不会表现得这么易怒冲动,想发作,至少也得等到登基或者是夺得太子之位以后才正常。

杨广见她尾巴一样跟在他后头绕来绕去,心里失笑,拿了架子上的佩剑,瞧着她似笑非笑,“阿月你莫不是和贺若弼一样,认为我嫉妒他立了奇功么?”

嘿。

真是瞒不过他,贺盾莞尔道,“我不知道,你心眼太多,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考量,不过父亲母亲定是信你的,不然父亲为何要嘉奖你,进封你为太尉,这是大隋头衔最高的官职了。”

虚名尔尔,不过他招揽有才之士,这些头衔便很有用。

杨广漫不经心道,“他们指手画脚我不舒服是真,不过大敌当前,我岂会分不清轻重,处置贺若弼是因为他本身有配合五十万大军的先决任务。”

贺盾点点头表示知道,杨广接着道,“贺若弼负责占据有利地势,待主力大军渡江后,再与韩擒虎一道,三路合围建康,贺若弼未按原部署自己先期与陈军决战,可以说是违抗军令了,高熲杨素和我的意思一样,军中最忌自作主张,处罚他是怕士兵有样学样。”

“不听调令抢功冒进,该罚,随机应变立有奇功,又非赏不可。”

贺若弼与韩擒虎为争功劳相互揭短大打出手的事在军营里都传开了。

贺盾点头,接了他的话忍笑道,“也是,八千对十万实在冒险,若有半点差错,陈朝将领有一分聪明,与贺若弼配合的韩擒虎队无法配合,整个战役计划便要完全落空了,建康失势,大隋失去了绝对优势,后面会如何难以预料,所幸是胜了。”

只不过是个得罪人的活计,若非事关军令调度,他也不愿意这时候得罪一名战功赫赫的战将。

韩擒虎、贺若弼、高熲皆为太子[党,他便当真想除之而后快,眼下也不是时机,这次的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势必要多想一二,往后行事还得越发谨慎才是。

贺盾不知陛下脑子千百回肠的想得深远,她只将整个事情理清楚,末了倒是叹了一句父子二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想到一处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

贺盾自己飞快的洗漱好,才准备出门便收到了长安城的诏令,贺若弼进封宋国公,恩宠无比。

杨广把诏令给了铭心,让他留在建康去放人,自己与高熲韩擒虎等人骑马赶往南康,贺盾和军医粮草在后头,晚到了两天。

岭南这一代包含后世的两广、福建、海南、越南北部的一大片的土地,南康算是门户之一,一路自建康过来,崇山峻岭随处可见,雨水也多,山地丘陵地势变化莫测,密林深重,草木繁盛,山路崎岖无比,若非有向导,可能头绕晕了也不定能找到正确的路。

两年前因着派农司的人来这边寻过粮种,杨广让人把这一片的情况探查过一遍,是以岭南这一带的地方势力,地势舆图,驻守各州郡的文官武将、赋税情况这些事,比起高熲等人,杨广还多几分了解,探得南康许镫有源源不断的兵员粮草供给,杨广便知岭南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高熲见到贺盾倒是十分惊喜,上前拜了一拜道,“正有事相请王妃。”

贺盾点点头,示意高熲不必多礼,高熲便接着道,“江南多妖异,河水赤红稻米枯死的情况数不胜数,赣州沿江的村落生了怪病,军营里染上的士兵不少,这两日军医看了只说中毒,解毒却是束手无策,王妃医术高超,可否拜请王妃去随臣下去看看,南康久攻不下,江南多地起了叛乱,此事闹得人心惶惶,百姓士兵们惶恐不安,神神鬼鬼的事都出来了,实在是十万火急。”

贺盾应下了才想起旁边的陛下兼夫君大人,自己挠挠头,朝高熲回拜了一拜道,“昭……高大人,岭南不太平,探查此事时可否调派一小队精兵跟着,这样比较安全。”她自己把安全的问题解决了,陛下该不用担心了。

高熲与贺盾杨广都熟,知道人请动了,便应道,“臣带兵巡查,领一千精兵。”

贺盾这点雕虫小技哪里能瞒过杨广,他昨日见到南康的情况,又见高熲李彻王韶都来问王妃在不在,便知会有这么一出了。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无用。

杨广便吩咐高熲道,“领两千精兵跟着。”

高熲应声,下去点兵,约好一刻钟以后过来。

杨广捏了下贺盾的手,想嘱咐她些什么,知晓非去不可,便只点头道,“有事不要逞强,派人回来告之我,去罢。”

因着她身份不好张扬,也不便于行,便还是用贺盾的本名,装成个宦官医师不成问题。

高熲特意挑了些不认识贺盾的,这样她再做男子装扮,相处起来也自如些。

贺盾随高熲看了两天,患者的病痛反应大多是身体疼痛呼吸不畅,视听五感时有幻觉,继发惊厥等症状。

暂且还很少看见毙命的例子,可这种情况在村落里成片的蔓延,很容易被解读成瘟疫疟疾,引起百姓们的恐慌和逃窜,士兵也无法安心杀敌。

如此只要阴谋家稍加引导,百姓们很快会把大隋的士兵往不详和灾祸上来靠,病魔也归结于上天对他们归顺隋朝不忠不义的惩罚。

杨广和高熲早先便有预料和准备,这几日军事调动便频繁起来,士兵严阵以待。

舆论的力量在这时候大得超出了贺盾的想象,不过两日的光景,小面积的暴动和叛乱已经在岭南各地冒了出来,多则数千人,少则数百人,病痛和死亡威胁的谣言让局面发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杨广负责镇压,高熲和贺盾这里负责解毒。

贺盾与高熲先去过伤兵营,又去了几个村子,一一检查过,确认基本都是同一种症状,中毒了。

贺盾确定这些毒[药还不到毙命的程度,心里便松了口气,自暗七手里接过纸笔,铺开在石桌上写方子,朝高熲道,“病痛反应程度轻重不一,是摄入毒素剂量多少造成的,万幸还不到毙命的程度,能解。”

是一种毒马钱,岭南这一带的特产,医毒相通,这一种能治疗许多疑难杂症的中草药,对正常人来说,过量就成毒[药了。它能兴奋中枢神经,毒马钱摄入剂量超过一定程度后,会导致呼吸肌强直窒息而死。

听说能解,高熲以及身旁跟着的士兵皆是大喜,齐齐朝贺盾郑重拜了三拜,“有劳了。”

贺盾摇头,配了药给村民服下,各种情况试了一遍,解了毒,因着病患人数众多,且轻重不一,她定下了一个什么症状用药多少的区间范围,等调整好药方确定无误后,抄写了十多份方子,一些递给高熲,让他分发给余下的医师,另外的交给暗卫。

暗一暗七暗十一身手腿脚无疑是最快的,把这些方子分发到各个驻地的医师手里,尽快解毒,另外还要暗七回去与杨广送信,因为病患过多,以毒攻毒的解毒剂一点马虎不得,就需要大量的医师逐个甄别症状,除却惯常的催吐洗胃导泄之外,黄岑黄连黄柏甘草防风铭藤青黛等药材也需要大量购入,他们四处搜寻,也不如杨广四方调度来得快。

贺盾朝暗七道,“暗七你去找王爷,让他把编号为九的解毒丸找出来,先分给一级病患服用,查一查他们从什么地方取水饮用,以后这些都要注意了,让医师看了无毒无害方可饮用。”

正是人命关天的时候,暗七等人应声去了,各司其职。

沿河的村落都遭了秧,贺盾朝高熲道,“该是有心人为之,剂量不大并不致命,对方似乎并不想伤人性命。”

高熲面色凝重,“是想借机生事,好浑水摸鱼,现在江南地区抵制隋朝的派去接任的官员,伤了朝廷命官,一不做二不休造反的也有好几起。”

江南叛乱的前兆,拿下建康还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件事还得尽快解决才好,否则会越来越乱。

贺盾与高熲领着两千士兵顺着河流往上游走,相对下游被稀释冲刷过,上游就严重得多,好在人烟稀少,河边多是动物死尸,并没有遇上过多的死尸和人群。

沿途派士兵往两边排查,迁移受波及的百姓们到水源干净的地方去,并且在河边做了标识,掩埋动物的尸骸,几乎是没日没夜了,也收到了些成效,至少百姓们的心安下来不少,经此一役,往后没那么容易被煽动了。

各类腐肉的味道堪比催吐弹,三五日下来,一对人马都被折磨得面黄如土精神疲惫,一路往上游,死尸越多,蚊虫萦绕,恶臭盖满林间。

河道里清理出不少大株的马钱乔木,此时正值盛夏,硕红的果实浸泡在水里,有些还是鲜红的颜色,有些已经泡烂了,这样泡着久经不衰,一点点往下流,不会一口气致命,只会让人病得越来越重,拖着解不了毒的话,也会死亡。

贺盾有时候会尝一尝,再根据反应适当加一点解药。

高熲朝贺盾拜了一拜,苦笑道,“辛苦了。”

天色完全黑下来,一行人在林子里找了块空地准备歇息了,来回跑很耽误工夫,所以这几日他们都是宿在外头,有村落便在村落里歇,没有便露宿了。

贺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朝高熲摇头道,“阿摩忙着安抚平叛的事,定是焦头烂额的。”

岭南因着地理、历史、文化的特殊性,与北方差异较大,最是容易据守一方,陈朝的时候地方势力便很强大,天下大乱的时候,谁都想做乱世枭雄,与皇帝分一杯羹。

岭南这地方就更是了,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派赵佗为郡守驻守岭南。

秦末赵佗发兵建立越南国,至此割据此地,直至汉武帝时期才得以统一平定,眼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正是乘势而起的好时机,眼下还不是最严重的时候,江南人口约为六十万,大概会有三十万余万人参加反隋的战争。

贺盾倒是朝高熲拜了一拜,“我们赶紧把这里的事情处理了,昭玄大哥能回去帮阿摩出谋划策。”

高熲正待说话,先前派去打探四周情况的巡查兵急匆匆奔过来,面如土色的跌跪在高熲面前,急急禀报道,“启禀将军,我等沿河驻守的士兵被杀,后方和左侧有陈国士兵围堵,距离此地不到五里远。”

贺盾听得心跳都不稳了,赣州哪里来的陈国士兵。

高熲沉声问,“可探得约多少人?”

士兵面无血色,“属下估摸算了,五千至六千不等。”

又有士兵来报,他们是被四面围合了。

这么多兵马混进了赣州,隋军竟是一无所觉,贺盾听得心里大骇,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高熲面色铁青,问清楚了情况,立即吩咐道,“扑灭火堆,立刻收拾好必要的东西,前后三列,分批往对面撤,往林子里突围。”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不到两千人对五千甚至更多,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这么多人,想来对岭南的地形地貌熟悉之极,他们则是摸着石头过河,除了撤别无它法。

贺盾神色紧绷地从地上站起来,飞快的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她一身青色的男装,在夜里倒不是很显眼,贺盾摸了一把泥,把露在外头的皮肤都涂抹了一遍,觉得自己的双手黑漆漆的融入夜色里才安心些。

高熲治军严格,这两千人都是跟着他南征北战的良将精兵,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安静有序的集结完毕,基本未发出声响,猫着身子过河往林子里撤退,贺盾趁机把未烧尽的柴火堆埋到坑里,撒了些果木香,希望能掩盖些烧火的气味。

往回撤的兵力更薄弱,但很明显是个圈套,目的就是诱他们进埋伏。

高熲头脑冷静,当机立断往里撤。

对方许是当真没料到他们会走这个方向,兵力相当,但防守松懈,还没围上来便被第一列冲击散了,第二列出其不意突围了出去,闷不吭声杀了二三百人,算是赢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

高熲低喝道,“全军往左走,五人一团,相互看顾。”

林间草木深重,飞禽走兽四散而逃很容易便引起骚动,想完全遮掩行踪是完全不可能的,高熲随身带着司南,再加上对星象、月亮的观看,辨别的方向很准,贺盾能看出高熲是想往南,径直绕到尚未攻破的南康城背后。

这几乎是唯一的出路。

奔波一夜,半途高熲在山谷之间设伏,包饺子一般包了一小队反叛军,那对叛军许是慌乱逃窜了一阵,倒是没再追上来。

二十个俘虏被捆绑押送来高熲面前。

十人一列的跪在地上,有怒目而视挣扎着想起来的,也有面露不屑不惧生死的。

高熲面色沉静,丝毫不见苦战一夜的疲倦和深入腹地的担忧,在俘虏面前走过了一回,示意他们身后看押的士兵解了第一人嘴上的束缚,沉声道,“本将有五个问题,你们二十号人有回答的机会和补充的机会,答得好尚且有求死的可能,从左到右开始,右边的便盼着前面的少说一些,你们才有补充的机会。”

到现在还能跟着起势与大隋对抗的,都是被大浪逃过把脑袋别在腰上过日子的粗砂粒,并不好对付,贺盾知道高熲是想审出些事情,却并不抱希望能问出什么。

高熲不紧不慢道,“第一,你们如何潜入的赣南。”

排列第一的总是不怎么听话,开了口便破口大骂。

高熲耐心听完,士兵捆上他的嘴,手起刀落,两刀切下左右臂,惨叫声被压在喉咙里喊不出来,却咕噜咕噜的显得更压抑凄厉,血流如入,高熲和后头的隋兵如若未见。

贺盾脸色发白,俘虏双手双腿已断,血流如注,浑身因疼痛而抽搐,被随手扔到了前面的地上,没有顷刻毙命,大概是太疼了,想翻滚嚎叫却不能。

贺盾很明显的感受到了变化,对面被押送跪着这十九人,不镇定的已经挣扎嚎哭,涕泪纵横,镇定的眼里也掩藏不了的恐惧和瑟缩。

如若说杨素领大隋士兵突破峡口,高坐舰首容貌雄伟,陈人以为江神望风披靡,那么高熲面不改色斩敌首尾便是索命的杀神阎罗。

七尺的汉子竟是不由自主发出了呜咽声。

士兵依次解开着,第二个颤颤巍巍说的一口断断续续的江南语,落得一样断臂残肢的下场。

一人面前扔了些树枝,高熲沉静道,“说些本将军能听得懂的话。”

接着便论道第三个了。

这男子身形相对弱小,极度的紧张让他神志凌乱,一得开口便哭喊,语无伦次,“我说我说!求将军饶命!我们本是散兵,被湘州刺史岳阳王叔慎招揽起势,王叔慎事成后许我们高官厚禄,他与赣州太守本就是亲戚,送给太守大笔的财物,让我们伪装为流民百姓入的城,然后沿九河投毒,造成天罚的灾祸,方才是元帅刑牲见你们人少,又阻拦我们成事,就设伏截杀,计谋被识破,我等才追至此处的,我是个小兵,并不愿意和大隋为敌!”

旁边两句尸体的血腥气引来蛇鼠虫蚁,啃咬吃食,又未曾气绝,赫赫的匍匐着想往前爬,想往两步外的树干边爬,却已经没有了力气,爬不过去,求死不能,痛苦之极。

瘦小男子不住磕头,瘫坐在地上,不住磕头,“小的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只求将军让小的速死!”

高熲一摆手,看押的士兵手气刀过,安安静静的倒在地上,好歹是留了个全尸。

接下来便顺利了许多。

基本都老老实实交代了。

赣州太守表面上投诚了大隋,实际上暗自谋划,已经和衡阳太守樊通武州刺史邬居业等人暗地联合,另外有晋陵鲍迁,无锡叶略等人参与其中,配合王叔慎起兵反隋。

这些本只是底层卖命的士兵,能说出这么多,已经是求死欲之下的极限了。

另外高熲问了些这一带的情况。

情况不太好,崇山峻岭间多藏匿散兵,或是观望伺机以待,或是藏匿兵马,都是打算乘着天下大乱割据一方的。

二十余人里有个不惧生死的,说他们进了这岭南的树林,也不会有出去的一天。

大家都没把这名死士的话当真。

贺盾却是听得心都沉到了谷底。

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很多,她不一定记得全,但作为一名文科生,大概的脉络和一些有名的事情或多或少都会在脑子里留下点印象。

比如说她记得史万岁的事。

这位名将现在可能被杨素派出来平叛了,有可能在哪个他们不知道的山头上。

历史记载史万岁自东阳而入,两千多人被迫翻山越岭,攻破溪洞无数,辗转数千里,历经七百余战。

史万岁仅两千余众便能长驱直入,所遇的都是村落坞堡散兵游勇,规模不大,但每进一步,都要战斗,现在情况何其相似雷同。

史万岁将消息传递出去,有杨素接应,才得以逃脱在山林间被围追堵截的困境,他们似乎更困难一些。

现在他们人在哪里自己都也不知,无法传递消息,山川河道不齐聚,亦还未脱离追兵,要像史万岁那样用竹筒装着信顺流而下把消息传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可真是进退不得。

失踪几日,阿摩估计要担心死了,贺盾心里有些发紧,想着他着急找她的模样,心脏就抽抽了两下,贺盾伸手揉了揉,并没有缓解,深呼了口气,心说她没病心脏都疼了。

还是不要想些有的没的了,她照顾好自己,让自己好好的,等见到了,阿摩也不会着急生气了。

事已至此,瞻前顾后也无益处,一步步走好,总会走到头的。

贺盾摇了摇头,也不去看远处的士兵掩埋遍地的尸体。

高熲把清水递给贺盾,目光看向林子深处,苦笑道,“也不知阿摩如何做到谈笑风生的,我学来反倒不伦不类。”

贺盾方才受了很大的冲击,这时候脑袋都还是木的,就没太听懂高熲的话,只把水接过来,喝了一小口还给了他,方才的事对她来说,心里需要缓缓的。

高熲观她神色,先是一愣,便也未再提这件事了,转而道,“阿月你放心,你与我家有恩,也与大隋士兵百姓有恩,我誓死也会把你安全送出去。”

自她嫁给阿摩以后,先前唤她为阿月的比如高熲李德林王轨等人,都只称呼她王妃了,唤她阿月的就只剩那几人了。

贺盾又想起杨广来,尤其方才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她其实刚刚差点没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虽说是事急从权,这么做能节省时间,效用最大化,但毕竟超出了贺盾的所见所闻,头一次见这些,她挺着没有吐,全赖精神力强大的缘故。

贺盾摇摇头,并没有问多久能出去,或者出不出得去,会不会有危险什么的,只摇头道,“昭玄大哥你对岭南这一带很熟么?”好在她身份未曾泄露,一直以贺盾的名义在活动,否则当真被抓到,那可真是难办了。

高熲道,“先前阿摩给了我一副岭南舆图,舆图绘得细致,再加上还有详细的解说,看完心里也知个大概了,岭南这一片地方势力很琐碎混杂,有大有小,那士兵说走出去难,五五分真假。”

贺盾心里有底,但对战术决策上十个加起来也比不过高熲一个,是以她只需要保护好自己不成为拖累就好了。

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他们带着的米粮不够五日,追兵很快便跟上来了,且战且退,离来时的路便越来越远了。

敌军打退一波,时不时又会遇上另外一波,有时一日数十战,晚上也不得歇息,精疲力尽。

山林间确实藏着不少溪洞的武装组织,遇上便打,粮食清水能抢便抢,抢不到就靠贺盾识别一些能食用的野菜果物果腹,若非当年阿摩听她的建议当真让人改进了北齐版火柴,现在只怕钻木取火都用上了。

蓬头垢面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现在的境况,贺盾每每遇到很难突围或者是危险得她觉得很难保持生命的时候,就很想他,等她开始没日没夜的做噩梦,梦魇没有尽头的时候,就更想了。

大雨倾盆连着下了几天几夜,倒像是老天留给他们的一线生机。

一千四百多人聚集在巨大的溶洞里,轮番守卫和歇息,有了个喘息修养的时间。

贺盾实战得多了,医术也越发精进,南方自古都是动植物的王国,盛夏的季节常见的伤药解毒药基本都能找到,士兵专门给她编织了个背篓,一路看见就摘下来备用。

如果不打仗的话,真是一次不错的旅行,当然有阿摩在身边陪着更好了,贺盾边走边想。

几个月下来,这一千多人里,就没有没被贺盾治过的,她与这些士兵的关系也很熟稔了。

贺盾端着熬好的药送进去给一个被蛇咬了的士兵。

这士兵名叫东来,性子大咧,很讲义气,毒发的时候正巧是对战撤退的时候,跟不上队伍便让兄弟把他砍死免得落在敌军手里,不过被贺盾硬驮着飞奔跑了,经此一役,贺盾瘦弱的形象就高大起来。

尤其是来东,佩服的五体投地,把药接过去一口喝干了,哈哈笑道,“小贺你真是牛,后头这两个月连追兵都追死了好几波,小贺你还是精神头最足的那一个,跑得飞快,你身形瘦小压根就看不出来,而且你从来没被砍过,光是这一点就很牛了,还救了我们这么多人的性命。”

那是因为她的身体吸收了一点点日月精华。

很少,微不足道,即用即消,但是很有用的东西。

不过她也是强弩之末,没有紫气,她原先晃荡个两三个月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了,现在还有精神头,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心有牵挂,想活着出去,所以有条件就尽量让自己睡一会儿,只是用药辅助也越来越不管用了。

阿摩阿摩阿摩,通常把这两个字念上三遍,她会蓄积起一点力气,他为了找她,只怕操碎心焦头烂额了,现在连高熲都摸不清楚他们在哪里,她就更不知道了。

大雨过后又是高温高热的天气,这地界里的邬壁势力许是有专门的来往方式,这几日搜寻和进攻越发密集了,军队往南康的计划彻底破裂。

时刻需要突围活命的情况下,能活一日算一日。

秋风吹过,林间树叶一点点染上了黄色,身边士兵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草木枯萎,能吃的东西渐渐变少了,贺盾梦魇缠身,有时候几日也不见得能真正合上眼,撑满四个月以后还未看见能出去的可能,她又精神恍惚,头疼欲裂,身体出现很明显的病痛反应,是真的开始考量生死的事了。

六百二十人靠在密林间歇息,连月以来不得停歇的厮杀和逃窜,已经耗尽了大家的体力,士兵们再也不复初初那般精力充沛信心十足的模样了。

失去兄弟亲人的痛苦和前路难明举步维艰的困境把人折磨得疲倦无力。

眼下歇在这,是因为刚刚与一队两千人的邬壁势力厮杀过。

反复的冲击围剿,斩杀对方数百人,打得敌军退出五里远,这算是一场小胜利,但无人高兴得起来,士兵握着剑的手在发抖,贺盾强撑着精神给他们包扎上药,弄完起身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上,被高熲扶了一把才堪堪站定,天旋地转的,恶心想吐,脑袋里面一阵接着一阵尖锐的疼,这样的病症出现在她身上,意味着身体早已经到了极限,走到末路了。

她素来不怎么怕疼,但惜命,通常留有一口气在则万事皆安,现在保不住这口气了。

周遭的声音远一阵近一阵的,高熲似是问她可还好。

贺盾等这一阵缓过去,眼前清晰起来已是一身的虚汗,贺盾摇摇头表示无碍,自己在旁边靠着树干坐下来,不用看她都知道自己脸色定是蜡黄惨白,糟糕极了。

因为没有回到那块石头里的条件和精力,她这次身体亡故后,定是会直接脱离出来,这山林间草木灵盛,她可能会寄居在什么石头灵木里,也可能没有契合的载体能容纳她,她过几日便自行消散了。

她牵挂的东西本就不多,林林总总都是和一人有关,眼下生死不明,就越发突出清晰了。

阿摩。

心如刀绞。

贺盾伸手揉了揉抽疼的心脏,手背上有水滴润湿,察觉自己竟是想一想他便掉下泪来,又飞快地抹干净了,坐直了些暗自吸口气告诫自己不能这样。

大家的情绪都处在了崩溃的边缘,有些还受着战伤的折磨,她这一落泪,很容易便成了最后那一根稻草,引得大家卸了那口强撑着的气,这时候任何负面的情绪都能让这群强弩之末彻底崩塌。

好在她是背着背篓在前头坐着,倒也无人注意她这点小异样。

能坚持一日算一日。

贺盾起身,朝高熲道,“将军我方才看见林子里有食物,在前面不远处,让来东他们几个跟我过去一下。”被追兵围剿,一路逃亡,这两日动辄数十战,路上也没有可吃的,接连两日滴水未进,贺盾知道他们很饿很渴了。

贺盾往前面指了指,她说的是前头那一片椰子林。

当然这时候椰子还不叫椰子,大家都叫它越王头。

因着是岭南这边特有的热带植物,书里虽有记载,却并不常见,他们大概是不认得的。

也许是贺盾形容枯槁却双目坚定挺直背站着的模样感染了大家,也许是听说有食物来了精神,总之贺盾说完话,觉得兄弟们没有方才那么泄气了。

高熲深深看了看贺盾,点了十个士兵陪她一道去,其余人分圈的一圈一圈往外扩张,原地匍匐在枯草密林里,整个队伍凝集成一团,外围的注意着前方的动向,以防敌军偷袭和攻击。

几个月下来,这样游走山林的游击战,他们也很熟练了。

几乎是三里之外有动静,灵敏一点的士兵就能通过地面震动的反应,鸟兽聚集飞散的情况感知出预警来,多少能给他们一些反应的时间。

贺盾带着去了一次,余下的士兵去摘,总共摘回了好几百个,还有一堆成熟的甘蕉。

看起来虽然很多,但六百余人来分,还是捉襟见肘。

贺盾跑这么一趟也累得气喘吁吁的,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最里面的一圈士兵正稀奇的围着这一堆的硬毛球,不过这几月来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全都得听贺盾的,是以大家都没动,只一双双眼睛都看着她,带着亮光。

贺盾莞尔,强打起精神,拿出自己切药用的匕首,用树叶擦干净,打算给椰子破壳,不过她使不上力气,试了几次都不成。

旁边有人接了过去,是高熲。

贺盾指了指椰子上头的圆点,示意他从这里开,“里面的汁液可以喝,干净无害。”

高熲点头,士兵开始分发食物,暂且是两人一个。

来东却是挑了个大的塞到了贺盾怀里,贺盾有力无气的差点没给他塞翻在地。

来东认真道,“小贺你要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给我们找食物帮我们看病,没有你我们早成一堆烂泥了。”

其余人也频频点头,“小贺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看你消瘦得厉害,是不是缺了什么药,告诉我们,我们去帮你找,把地挖翻过来弟兄们都能给你找出来。”

她这病的药不在这。

贺盾见他们眼里都是关切和忧心,心里发暖,接过高熲递来的椰子,倒出了一竹筒,递还给了高熲,又道,“白色的这层皮可以吃。”吃东西对她现在的身体来说,几乎就等于是浪费粮食,不过为了不让大家担心,她还是把竹筒里的都喝干净了。

两日滴水未进,碰到这等甘甜可口的汁水,是久旱甘霖,不过大家是生死相托的兄弟,都很克制,互相谦让,椰肉撬下来全部塞进肚子里,甘蕉一人半截,内圈的吃完便与外圈的换班守着。

好在老天保佑,留给他们这点用食的时间,多少能抵挡一阵。

东来像大家一样把甘蕉皮也吃了,笑道,“这次倒是吃到了些以往不曾见过的东西,福气!”

其余人也跟着乐起来,虽说都是面色蜡黄浑身血污,但比方才凝滞沉默透着绝望的气氛轻松不少。

士兵吃完各司其职,外圈的人聚精会神的守着,里圈的人开始躺下来睡觉休息,贺盾看他们相互信赖生死相托,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融入了这个社会,变成一个大隋人了。

这几月以来全团覆灭的绝境也有好几次,只是再难再痛苦再想放弃,也从未有士兵想过要举白旗投降。

她和他们是一样的心情。

她也从未想过会投降这件事。

她和高熲、和这些士兵一样,出来便代表着大隋的脸面。

她是晋王妃,代表着大隋还有阿摩的脸面,她也像这些士兵一样,宁可耗尽心力,战死在外,也不会给大隋和阿摩的脸上抹黑。

她大概是一个真正的大隋人了,毕竟若是以前的贺盾,说来说去都是她的祖先,自己人,没有这么多讲究。

这很好。

贺盾把背篓里的药材拿出来晒,因着她担心万一当真要挨到秋冬之季一些药材难找,所以若是采到药,用不掉也晒干了揉成粉,起先还用布包一包,现在药性差不多相同的直接混杂在一起了,也有满满的一竹篓子。

贺盾收拾完,拿出自己的小本子,从挂在上面的小铜棍里抽出碳条,在纸上写道,“阿摩,对不起,我爱你。”

对于自己轻而易举写下我爱你三个字,贺盾自己先呆了呆,她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爱他,或者有多爱,但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就想把这样的心意表达给他。

阿摩,阿摩,他等着她,大概已经等很久了。

他说了,想起他心跳蹦蹦蹦的,很思念,思念成疾,就是爱了。

贺盾想着过往的种种,当真是有想哭鼻子的冲动,她真是害苦了他,阿摩,阿摩。

眼眶又模糊起来,贺盾缓缓抽着气把眼里的水汽逼回去,把这行字划掉了。

这么写不好,他这么喜欢她,看了定是灭顶之灾一般的伤心难过了。

还好还好,好在这两年忙于战事,没有生小世子,现在也没有怀着小宝宝。

生离死别。

贺盾想着这十来年的相依相伴,顿时撕心裂肺的疼。

阿摩,阿摩。

她说她没死的话,阿摩肯定会找她。

说她可能在这不知名无边无际的林子里,阿摩肯定会找她。

无论是哪一样,都让她心痛窒息。

唯有活着一条路。

贺盾捏着本子的指尖用力,心说她只有努力活着,才是对自己负责,对阿摩负责。

哪怕能撑着一口气也好。

尽力罢,贺盾,坚持住才行。

贺盾轻轻吸了吸鼻涕,抬头便见高熲正在她对面不远处看着她,飞快地抹去眼泪,摇头道,“将军莫要见怪,时间长了睡不好,眼睛有点疼。”

高熲未有言语。

贺盾心里念着阿摩阿摩,有了些精神,为以防万一她陷入休克昏迷,把药篓子里的救命药治伤药一一交代给他。

对着高熲倒没什么不能说的,贺盾把简单的注解写在纸条上放进药包里,讲解完,便说了实话,“刚才我撒了谎,其实是我身体出了问题,九成九成活不过这个月去,方才是因为想念阿摩,舍不得他,想起他就有些失态了。”

贺盾能很平静的和高熲或者其它任何人说这件事,却没办法对阿摩留下只言片语。

贺盾想着高熲和阿摩以后的纠葛,起身朝高熲郑重拜了一拜,又坐下了道,“昭玄大哥,阿摩这个人十分固执,又恃才傲物,并不是很能听得进旁人的意见,往后昭玄大哥若是与他有冲突,劝一次他不听,昭玄大哥便不要再劝了,免有杀身之祸。”高熲无辜被杀,是为党锢之争,也是因阿摩失德,隋末叛乱四起,众人对他离心离德,是这些事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

贺盾写了张纸条递给高熲,“这个昭玄大哥收着,若有杀身之祸,便将这个给阿摩看,他是个很念旧情的人,给他看,他就知道了。”

贺盾写的是当年被宇文赟和郑译追杀,二人逃到猎山躲进山洞里的事情。

当时是高熲出手相助,把他们安全接回了王府,这是恩情,阿摩看了想起来,自是不会再对高熲动手了。

高熲并不是很想接,但最后还是接过来了,“我们正往北回走,不出两月,定能突围出去,你莫要太过忧心,我说过会带着兄弟们走出去,便说道做到,人定胜天,人未亡,便尚有生机。”

爱则生怖,爱而生忧。

贺盾郑重点头,她知道高熲尽心竭力在做,他每日要记要操心的事太多,根据地势敌我状况天气等等或是偷袭或是突围,排兵布阵,力求以最小的伤亡损失战胜对方,他们这八百人,能走到现在,几乎都得益于他的沉稳睿智,头脑冷静并且能抓住战机,他是整个队伍的定心骨,将士们还能如此镇定杀敌,是他的从容不迫临危不变感染了大家。

贺盾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但知道高熲心存歉疚,为以防万一,还是郑重道,“我与你自小结交,昭玄大哥你定也知道我好管闲事,当时你不说,我来见是这么个情况,也要管一管的,我是自身身体出了毛病,与你无关,再者我身份特殊,这几月若非得兄弟们拼死力战,当真落在敌军手里,还不定是什么样。”

高熲握着剑脊背挺直如山,沉声道,“还未走到那一步,何必忧心成这样,今夜在此歇息,你先睡一会儿。”

贺盾点头,慢慢让自己安定下来,虽是知道自己睡不着,但还是在树下靠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待一会儿也好。

敌军安营扎寨似乎打算死耗到底。

攻击越来越迅猛,几乎一个时辰便对决厮杀一次,到夜间才消停些。

高熲受了重伤,肩臂上被砍了一刀,好歹贺盾也在旁边,乘着喘息的时机及时给他止血上药,并无生命危险,但失血过多,看起来就不大好。

高熲右手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方位,低咳道,“看得出对方很疲倦,如此密集的进攻很不正常,这几日敌军的攻势已经乱了章法,将领和士兵看起来都非常急躁,定是外头出了事了。”

贺盾虽是不懂调兵遣将,但也看得出来对方想要剿灭他们急切的心思了,贺盾心里凝重,看了看天色道,“今日只怕更严重。”

高熲看向远处,神色坚定泰然,“生死在此一战,若能消灭他们,抢了物资,够我们走上好一阵的。”

贺盾点头,一路来他们吃穿用度都靠抢的,衣衫铠甲从死尸身上扒下来,士兵刀剑卷曲了便捡了敌军的来用,这次遇上的这一波格外顽强,探子探得他们在三里外的湖水边安营扎寨下来,有储备的粮食物资。

若能反截还好,不能,对他们来说极其不利。

秋日萧索,食物和干净的水源越来越难找了。

贺盾见来东脸色煞白的急匆匆奔过来,心里就咯噔一下,抽了剑站起来,事实上她全靠一口气撑着,像是一根紧绷着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了。

来东跑得气喘吁吁,也顾不上先与高熲回禀,径直朝贺盾急道,“小贺你快跟我来看看,兄弟们昏倒在湖边了!”

是派出去在后方探路顺便寻找食物的士兵,足足有两百余人的小队。

高熲脸色微变,贺盾不顾上想其它,直接让来东前面带路。

高熲指派了二十个士兵保护她。

贺盾点头,朝高熲道,“小心。”这里是第一防线,只余下五百人不到,敌军若是冲杀上来,这里就更艰难了。

高熲点头,来东背着贺盾的竹篓,带着她大步往湖边去。

“很古怪,像是有妖气一样。”来东边跑边道,“兄弟们上去一个倒下一个,我和十来个在后头,没敢再靠近,回来找你了。”

贺盾耳膜鼓胀,眼前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有时候是彻底黑漆漆的看不见,走路摔跤家常便饭一样,来东紧张地把贺盾扶起来,又忧又急,“小贺你很不好,你怎么了,这几天你的脸色越来越青了,小贺你别吓我!”

贺盾站稳了,见五大三粗的汉子眼里都急出泪来了,心里发暖,安慰道,“我没事,人命关天,快走。迟一步危险一分。”

来东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只背着背篓大步往前带路,贺盾远远看见湖面上缭绕白色的雾气,再看湖边躺倒了百来人,心惊又着急,顾不得其它,先指挥来东他们把火架起来,背篓里的草药挑拣出来放进去一道煮了。

布条撕成条浸泡过,分发给候在一边焦急的士兵,让他们用药水浸泡过的布条捂住口鼻,靠近湖边的时候尽量屏住呼吸,先把人给拉回来。

贺盾示意来东他们往后撤到更远的地方,边给拖回来的士兵把脉,边问,“喝过湖里面的水么?”

来东摇头,“还没来得及取水就昏倒了,上去拉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没敢喝了。”

岭南多瘴气,贺盾看见能解瘴气的草药也一并摘起来了,真是万幸。

总共百十个人,有些还有意识,有些已经彻底陷入了昏迷,万幸发现得及时,再晚来一刻钟,可就彻底没救了。

可见老天对他们不薄,坚持住,一切都有希望。

贺盾检查了几个人,朝来东道,“来东,尽快,一人喂半碗,抓紧时间。”

都是生死与共熟悉亲切兄弟,来东等人都急红了眼,贺盾的话无疑是福音一样,三五十人一道动起来,喂药端药熬药添柴的配合有度。

醒转过来的人都抬来给贺盾把脉,这是很发愁的一件事,因为吸入的毒素和细菌不是一次性能清理干净杀得死的,他们会忽冷忽热,需要持续用药才行。

是瘴气和瘴水。

贺盾以前也不曾见过,到了她生活的年代,土地得到充分的开发又回归自然,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有专门的机构管理监控,这等让古人谈之色变的毒气,她只是在书里看过记载,尤其岭南这地方。

江南卑湿,丈夫早夭。

司马迁《史记.货值列传》里记录了这么一句话,虽说有南北文化差异和历史原因造成的偏见和误解,但大概能看出一些这一带的气候地势条件来。

长江以南地势偏低,气候潮湿,容易生病。

“夫岭南青黄芒瘴,犹如岭北伤寒也。南地暖,故太阴之时,草木不黄落,伏蛰不闭藏,杂毒因暖而生。故岭南从仲春讫仲夏行青草瘴,季夏讫孟冬,行黄芒瘴。”

湿润,水汽重,许多地方土地里含水如泥,再加上高温潮湿,动物的尸体容易腐烂,细菌滋生,就很容易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形成瘴气和瘴水,岭南这里就更是了,秋日草木枯萎的时候,十之八[九便是黄芒瘴。

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

贺盾示意来东在这守着,自己回去找高熲,把情况与高熲说明白了。

高熲似是早有预料,面色凝重,“眼下想办法奇袭突围,还有一二分活路。”

贺盾点头,要保得这二百人的性命,非得要把对方歼灭或者完全困住不可,贺盾掐了掐手腕上的伤口,疼痛让她神志清醒了些,可她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高熲面色微凝,沉声道,“既然能让来东他们这么多人中毒昏倒,想必是不易被发现的奇毒,如此队伍分派三列,一列五十人守着这些伤兵,一列三百人随我偷袭,吸引他们的主力,一列一百人趁机潜伏到后方,以牙还牙,能投毒则投毒,不能则烧干净他们的物资和粮食,否则坐以待毙,此战我等绝无活路了。”

这是最周全可行的路了,也是唯一的生机,在这里等着对方攻上来,被动之极,他们便是侥幸能活,这二百士兵也活不成了。

贺盾点头,“我随第三列去烧粮草。”她大概是这几日的工夫了,加大剂量再服用一次提神的药,应该能撑上一阵。

“你留……”高熲话没说完,倒是苦笑一声,“如今在哪都一样,没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尽人事,我赌外头江南平叛完,叛军内部出事了。”

贺盾还是头一次听这位文武双全的战神说出这样的话,莞尔道,“昭玄大哥你在前头吸引主力军的注意力,我在后头,烧完便跑,或者先躲起来,相对还安全一些。”

高熲不在多言,二人商议好待天色暗下来便偷袭敌军的营帐。

与这一队人马对峙有半月有余,偷袭还是头一次,大概还是占着一分先机的。

黑夜如约而至。

高熲点兵将,贺盾看得出他是把最精良最有体力的这一部分分来她这边了。

这时候她不与他分争,只下了决心要把自己的任务做好,生死关头,每一个人都是提着脑袋紧绷着心神,为求活路,唯有尽力拼杀四字尔。

大隋这边喊杀声从未有过的响亮,几百人硬是造出了千人的声势,又加之是偷袭,敌军猝不及防几乎倾巢而出,给他们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贺盾领着人很快找到了对方粮草物资的营帐,投毒并不现实,是以原计划便是专功焚烧营帐。

先烧了粮帐,接着沿途后撤挨个的烧,熊熊大火蔓延开来,在黑夜里火光冲天,这一片平坦的空地上方便安营扎寨,烧起来还不会蔓延得漫山遍野,也算天助人也。

贺盾能听见叛军士兵回撤的怒吼声,等她和最后一波后撤的五十人被围起来,心里竟是十分平静,勉强应付了一阵,被一一捆起来扔到平地上了。

这营帐建的两面临水,灭火不难,不过该烧的已经烧干净了,身穿铠甲的男子浑身血污,气急败坏地叫嚣着,大步朝他们走过来。

贺盾听不懂,但猜一猜便知晓了,无外乎是要杀了他们罢了。

这将军身形偏胖,使得一把大砍刀,面色涨红怒发冲冠,提刀就要砍人,被后头快步赶上的男子喝斥住了!

“陈河不可妄为!”

这一句贺盾听懂了,是寻常的官话,是个身着文士服的白面书生,上前来便急急道,“你怎生就是不听劝,冯宣迟迟不肯进兵救援的事,圣母已经知道了,老人家很生气,派人把冯宣抓起来关进牢里了,亲孙子尚且如此,何况是你和陈佛智,圣母派了冯盎配合晋王广讨伐陈佛智,陈佛智已死,他八万大军尚且不敌,你手里几千残兵败将,能成什么事!”

贺盾听得心跳快极了,缺氧的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圣母,冯宣和冯盎,圣母。

历史上能被冠上‘圣母’这个名号的人并不多。

隋朝贺盾就只知道一个,岭南圣母,冼阿英冼夫人,贤明筹略,为岭南首领,跨据洞溪,部落十余万家,归附者数千余洞。

孙子冯宣,冯盎,该是不会错了。

大概是江南尽数叛乱,杨坚调任阿摩为扬州总管,移镇江都,主掌平定江南一事。

冼夫人已经投诚,贺盾猜她可能很快便能见到阿摩了。

陈佛智、高智慧等人已死,当真像高熲猜测的那样,江南平定了!

贺盾几乎挺不住脊背想瘫软在地上,心里念着阿摩,又默念着再坚持几日,她就能见到他了。

陈河气喘如牛,手里砍刀扎在地上,怒目圆瞪,“陈江你在隋为官,又与其他部落的参将一样受人贿赂,定是诓骗于我,我看你是我亲兄弟我才让你三分,你再多言,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

陈江见他不听劝,亦是生气,面色冷了下来道,“你一而再再而三违抗圣母的命令,与陈佛智同流合污,能落得什么好下场!杨素威名赫赫声震四方,高熲有多难缠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自己死不要紧,你要拉着这几千跟你出生入死的战士一道死么!”

“圣母见你们不听话,打算披挂上阵,亲自护送隋使裴矩入岭南,你再执迷不悟,到时候便自己看着办罢!”

“休要胡言!”陈河大吼了一声,急躁地来回踱步,脸上青青紫紫,最后摆手喝了一声,“先把他们都给本将军关起来!”

陈江见他这般,便讽刺道,“当初圣母收到晋王手书和陈叔宝投降的兵符,我就跟你说过不要乱来,偏你要做这白日富贵梦!”

陈河正是犹豫不决的时候,闻言怒火中烧,冲上去便拉扯着厮打起来,旁边站着的士兵似是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怎么在意,连拉架都没有,只听令把俘虏都驱赶关押在山洞里了。

贺盾和四十多人被关押在山洞里。

这山洞里还栽了木桩,打结的手法特别,解不开,也无法移动,贺盾想给伤兵看看伤口都不行,她浑浑噩噩的一会儿有意识一会儿无意识,药劲过后,就更难受了,不知是不是幻觉,她觉得有时候自己真的飘了出来,意识一晃又觉得自己还在身体里,反反复复,似真似假。

贺盾恍恍惚惚听见外头有动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没过一会儿外面就热闹起来,脚步声集结声一阵盖过一阵,远远还有些喊杀声传来。

“有偷袭!蛮贼偷袭!迅速集结!”

“都起来!起来!”

来东闯进山洞来,给他们解了绳索,这一切都做得悄无声息,都解开了来东才小声道,“小贺你和伤兵先在这待着,我带着弟兄们出去支援将军,昨日叛贼元气大伤,方才的偷袭大获全胜,这块地盘是我们的了!”

贺盾靠在石壁上,点点头,来东便带着还能力战的士兵出去了,留下七八人,都是伤在手臂腿脚,不良于行,也那不好刀剑的。

贺盾示意他们过来她给他们看看伤,所幸都还好,血已经自然止住了,其余的等出去稍稍处理便可。

贺盾点点头,朝他们示意无碍,洞门外的动静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渐渐安静了下来。

高熲大步跨进来,浑身是伤却混若无物,稳泰如山,朝贺盾道,“走罢,我们来接你了。”

高熲身后是笑嘻嘻的来东他们,一个个都跟进来,山洞里都站满了。

贺盾知道他们定是擒获了叛军的首领陈河。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来东忙上前来扶她,贺盾自己走不了,朝来东说了声谢谢,靠着他往外走。

外头阳光刺眼,前面密密麻麻捆起来的士兵都是先前和他们对战厮杀过的,现在目光呆滞垂头丧气,似是不明白在自己的地盘上为何会被外来人整锅端了一样。

风水轮流,现在换陈河为俘虏了,他垂头丧气,对着陈江怒目而视,恨不得啖其骨肉,陈江却视而不见,只恭恭敬敬朝高熲行礼,将一个盒子递给他道,“这是王爷交代给臣下的,王爷嘱咐如若见到高大人,一定把这个转交给您,说是皇上佩戴身边多年的旧物。”

高熲眼里疑惑一闪而过,却未曾露在脸上,只接过来,问道,“晋王爷还有何吩咐。“

陈江摇头,“无,具体没有其他诏示,不过臣下认识的同僚,只要是岭南部落首领、或者是首领身旁有点位置的,都带有皇帝的旧物,品类不一,可能是想赏赐给大人的罢,苍梧、冈州等地的首领人人手里都快马加鞭送过一份过去,都指明是给你的。”

盒子里放着一枚暖玉,品质一般,皇帝并不会这样赏赐他。

不是给他的,那就是给晋王妃的。

陈江又行了一礼道,“月前王爷在扬州,臣先前知晓高大人在此处,已经送信于王爷了。”

高熲颔首,示意陈江下去。

简单朴实的盒子盖得严实,自外头贺盾也看不出有无紫气。

高熲见贺盾脸上满是泪痕,将盒子递给她,见她手抖得打不开,又帮玉佩拿出来了。

确实是杨坚带过的旧物,但不是她留在建康的那些,新的。

上面这层薄薄的紫气,对于此刻的她来说,虽是微弱,却如救命的星星之火,珍贵之极。

旁边看顾着她的来东被吓了一跳,几乎是手足无措地问贺盾怎么了。

贺盾握着玉佩,眨眼间破涕为笑,“因为马上能离开这里,高兴的。”

来东素来无心眼,通常是高熲贺盾说什么是什么,听了自己也兴奋起来,后神色又黯然下来,大概是想起战死的兄弟了。

问清楚晋王自何处来,高熲便放了其余的士兵,压着陈河出山,一路往龙川去了。

似乎岭南当真安定下来了,一路上并未再遇上追兵和堵截,偶尔遇上巡逻的士兵,见到大隋的旗帜都避让而过,恭敬畏惧。

高熲给贺盾找了匹马,来东帮她牵着,山路虽崎岖,但比她自己行走好太多。

贺盾手里一直握着玉佩,远远听见有马蹄声震,便秉着呼吸看着路那头了,心悸心跳,是阿摩么?可能是,可能不是。

大隋的旗帜迎风猎猎,杨广勒马驻足,拉得马匹扬蹄立马,远远看着远处那个漆黑瘦小的身形,顿时五内如焚万箭攒心的疼,是他没护好她,找不到她,害她成了这般模样。

贺盾揉揉眼睛见不是自己的幻觉,唤了声阿摩从马上滑了下来,她下得急,差点没摔在地上,被旁边的高熲一把扶住了。

贺盾朝高熲道了谢,努力憋着泪意往前面跑,却因为身体的缘故,没几步便摔倒在了地上,手里握着的玉佩也摔出去很远,手心擦破皮了很疼,膝盖很疼,心脏也很疼,浑身都疼……

贺盾趴在地上,心里压抑了几个月的情绪彻底被勾出来了一般,头埋在地上,无法抑制地就嚎啕大哭起来,她真是差点就见不到他了!

杨广听得她的大哭声,肝肠寸断,迎上前去,克制地在她的头上摸了一下,碰一碰他都怕她疼,只轻轻把将人抱起来,声音嘶哑,“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贺盾难以抑制,泪眼婆娑看不清他的容颜,拼命擦着眼泪,哭得打嗝,哽咽道,“岭南山太多了,路太难走了,林子太密,追兵太多了,我们走不出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杨广搂紧她,下颌在她头顶不住摩挲,只恨不得将她嵌进心里去,这样拿不下来取不走,便不会把她弄丢了。

杨广抱着贺盾上了马,轻飘飘的一把骨头在,只有年前一半重了。

秋冬风大风冷,杨广把她整个人包在他的风袍里裹起来,朝杨素略略点头,扬鞭带着她离开这里。

贺盾窝在他怀里,呼啸而过的风声盖不住他沉稳的心跳,让她渐渐的平复下来,贺盾忍不住偏头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说话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对不起阿摩,让你着急了。”

杨广并不敢看她的样子,看一眼寸心如割,只给她遮着风,哑声问,“我穿了父亲的衣衫,身上佩戴的父亲的玉佩,发箍也是父亲的,阿月你好受些了么?”

贺盾这才发现他身上紫气萦绕,又有些心痛窒息,点点头,看他脸颊消瘦眼里都是血丝,心中酸酸涩涩浸泡过柠檬一样,又不知该说什么,觉得说什么都很轻没有分量,便只一遍一遍的唤他,“阿摩,阿摩……”她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心里就是这么一遍一遍唤他的。

杨广给她唤得眼眶发热,勒停了马,额头贴着她的等心里那阵窒息的疼过去,无数个夜里噩梦如斯,他都听见她一遍遍唤他,说她很难受,很疼,他惊惧醒来,束手无策。

贺盾发泄过后就好多了,后知后觉想起她方才在千军万马面前嚎啕大哭,老脸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尴尬道,“方才给阿摩丢脸了,我刚才乍一见你,情绪太激动了。”她刚刚真是觉得浑身都疼,分明还是一样的伤口,甚至有了玉佩后并没有那种炼狱的疼,但刚刚就是觉得这些以往她不放在眼里的疼都冒出来了,这般大哭的模样,真是两辈子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杨广知她说的什么,低声道,“管那些做什么。”

贺盾点点头,被他的发丝弄得有点痒,挠了挠鼻尖,退开一些嘿笑道,“我身上臭,阿摩先离我远点。”

杨广把人紧紧压来怀里抱住,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她就跟插在他心里的一根针一样,有个风吹草动,有那么点摇晃,他的心都跟着瑟缩的疼,痛惜。

杨广低声道,“我闻不到。”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好在她自陈河那里来还稍做洗漱过,否则还不定是什么样。

贺盾眉开眼笑的看着他,伸手给他把了脉,知道他和她一样吃不好睡不好,心里软软的闷疼,搂着他静静窝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贺盾心里安定,再加上他身上紫气缭绕,不一会儿就犯困了。

这久违的困意来势汹汹,贺盾知道自己要昏睡了,便撑着眼皮朝杨广呓语道,“阿摩,我要睡觉啦,可能要睡很长时间,叫不醒我也不要担心,过段时间我就醒过来了。”

杨广知道她吃够了苦头,紧了紧手臂,哑声道,“嗯,你安心睡。”

“那阿摩你好好的,莫要担心。”

“嗯。”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嗯,睡罢。”

贺盾点点头,心里一松,很快就沉沉昏睡了过去。

杨广轻轻揽过她的脑袋让她靠得舒服些,一呼一吸都是流刀划过心底的疼,这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么大的人轻飘飘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哪里还是原先晶莹剔透的模样,皮肤蜡黄带着青紫的死气,手上手臂上瘦骨如柴,伤口随处可见,噩梦缠身不得安眠,人不像人,鬼不似鬼。

足足六个月十天,他不敢想她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该死,他该死。

杨广平喘了一口气,护着她慢慢驾着马往回走,此处离扬州相距甚远,但他收到消息便让下人在附近的龙川先安置了宅子,他陪她在这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宅子里有专门的浴池,活水,冷热刚刚好合适。

杨广抱着人进去,婢女上来行礼伺候沐浴。

池底是新铺上柔软的毯子,放上去倒也不会凉到她。

杨广把人轻轻放在池水里,让她靠在池壁边上,玉佩放在旁边,嘱咐交代了婢女,自己去外间等着。

只他脑子里都是她浑身是伤的模样,心神不宁的不放心,在外头急躁地踱了两步,又折回了浴房,摆手示意婢女们都下去。

他真是要见着人才安心,也不放心旁人给她洗。

他是她夫君,不是外人,谈不上失礼不失礼,以后在这件事上他也不会由着她了。

杨广在她身旁坐下来,握了她的手,轻声问,“阿月,我给你沐浴好不好?”

贺盾睡得很沉,自是不会回应他。

杨广笑了笑,解了她头发上的布条,握着这干枯的发丝,心里抽疼,半响拿发膏轻轻给她揉搓着,接着道,“阿月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为夫要亲自给你沐浴更衣了。”

浴池里雾气缭绕,安静得很。

杨广起身去拿了盏灯来照着,一点点把她打结缠绕的发丝解开了,洗干净冲顺了,这才去解她的衣衫,边解边低声与她说话,“阿月,为夫给你沐浴更衣,阿月你醒来会不会揍为夫,揍便揍罢。”

无人回话总是让人失落,杨广听不见她的回应,便也不再说话,认真给她沐浴了。

口子都是这几日新添上去的,看不出有旧伤的痕迹,瘦弱得看得出肋骨的轮廓,脚上伤口更多,脚趾头上血迹都结痂了,完全不似那时候精致可爱的模样。

杨广紧抿着唇,避开伤口一点点给她清洗着,等洗完,整个人遭受了一场炼狱一般,心里闷得喘不过气来,清洗好,又给她上了药,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还多了。

这样的事以后再不会发生了,他对天起誓。

浴池有专门的路连着卧房,杨广给她擦干水渍,用宽大柔软的小被子把人裹起来,径直抱回了卧房。

先前分发出去的旧物在回招的路上,宅子里还留有几样,杨广一一给她摆到了里侧,见她眉目舒展开来,知道这些东西有用,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

若无用,他现在只好隔上个屏风,把他的远房亲戚请过来坐在这陪他下棋了。

幸好。

杨广拉过被子给她盖好,本是想陪她躺一会儿,但自己一身的泥污水渍,便只在旁边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收拾了。

杨广沐浴完,拿着她落在浴房的本本回了卧房,上了床榻靠着床头在她身旁轻轻躺下来。

这本本是从她衣襟里拿出来的,想来这六个多月都跟在她身边了。

杨广手指摩挲过本子的外页,把穿孔栓着的小铜棍抖出来把玩了一会儿,忍不住想里面会不会写着这半年发生的事,她都经历了什么,怎么过的每一刻,有无人欺负了她……

只要有人活着回来,这些事就能问出来,他已经让暗七去查了,但现在就很想知道,想立刻知道。

杨广指头动了动,还是忍住了,把本本放到枕头底下,直接躺下来,脑袋靠在她肩窝里,长长舒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等一等罢,装了这么多年君子,再装一装也无妨。

本子就在枕头底下。

杨广又坐起来,把本子摸了出来,该看的时候便得看,说不定她在里面许了什么愿望,他顺手便帮她实现了。

杨广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心安理得的坐起来翻开了。

本子小,本也记不下多少字。

字迹规规整整的,分门别类,史实,医学,自己,阿摩分成了四类。

史实、医学都只有几个字,大概是关键提点的,只饶是如此也占去了一大半。

杨广觉得自己并没有做正人君子的天赋,这么偷看着她捂得严实的小秘密,他不但没觉得歉疚,还乐在其中,便是连那些生僻的草药名都一字字读过,最后才翻到写着自己的这一半块。

就只记录了一行,看起来是个日子,他知道是她来月事的日子。

杨广看见扉页上写着阿摩两个字,还没翻心跳就控制不住的漏了好几下。

阿摩的生辰:二月十八。

阿摩的喜好:喜好漂亮奢华的东西,喜欢萤火虫,偏好南方的食物,喜欢文士服,并无特别喜好的颜色,喜欢江南,江南控。

阿摩的特长:揣摩政事人心十颗星,政治远见十颗星,诗词音律十颗星,演技十颗星,精通多门语言,包括通用语言、突厥语、三吴江南方言等,精通佛理,其余待补充。

她真是。

杨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搂了搂她心里软得沁了水一样,忍不住轻轻唤了两声,没得回应也无关碍,躺在她身边看她看得出神。

杨广看了一会儿觉得她昏睡着不能与他说话心里又空落落的,掀开被子见她身上的小伤口已经愈合结痂,便脱了自己的外袍,只着着中衣,把人轻轻翻来身上,给她挪正位置,让她趴在自己胸膛上睡。

杨广见她无意识蹭着他的胸膛,知道是因为暖和的缘故,眼里笑意星星点点,只觉得阿月和他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了,她身形娇小,这样趴在他身上,和躺在床榻上都没什么分别。

杨广几月以来头一次觉得睡觉不是折磨和浪费时间的事,搂着人安安心心闭上了眼睛。

铭心在外候了一天一夜,第二日见还没动静,在外张望了两下什么也看不见,跺跺脚忙去回禀了。

杨坚脸上稍稍做了些易容,一身青衫扮成私塾先生的模样,很有些不伦不类,听说还没醒,重重拍了下案几,朝铭心问,“你这小子到底有无禀报过,说他远方亲戚到了,让他立马滚过来接见!”

铭心正踌躇是否禀报一声自己知道远房亲戚是谁,就见皇帝烦躁地摆手道,“罢了,你即是知晓朕的身份,定也没胆子诓骗,你且去等着,醒了让他立马来见朕。”

铭心应声去了。

杨坚摆袖在案几旁坐下来,见案几上堆放着奏报批文,自己随手拿起来看了,见都是批复过的,应答也十分得当妥帖,脸色稍好些,他是被皇后和儿子灌了迷魂汤,一国之君千里迢迢微服来这地方,“知道朕到了也不忙着来见,真是给阿月迷得昏头了。”

旁边同样黏上胡子做老学徒打扮的石海乐呵呵笑道,“老奴听人说阿月很不好,昨日刚回来医师看了直摇头,王爷情深,兴许是担心了,这半年未曾睡过一次好觉,这一睡估计就睡得沉了。”

宅子里也没什么大动静,想必是人已经缓过气来了,杨坚稍稍松了口气。

石海对皇帝十分熟悉,便接着道,“王妃无碍,昨夜便缓过气来了,说是让她多休息,好好将养着,过几个月便好了。”

杨坚提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半响道,“这事朕也听说了,史万岁这等四处征战的战将出来都老泪纵横,她一个女子,救得这一州一郡百姓士兵的性命不说,跟着高熲征战辗转半年有余,大大小小一千多战,平叛数千里,尽心尽力,性情坚韧又识大体,若她是个男子,朕当真想给她封官封爵的。”

石海听了就乐呵呵道,“老奴看王妃也不求名不求利,她喜欢书房里撤下来的旧物,老奴都给她攒着就是了。”

提起这个事杨坚就更是没话好说了,御书房里空空如也,许多是四年前刚换上去的,也一并给撸来这里了,听说分发给各地首领,眼下又要收回来,真是胡闹。

年轻人真是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

所幸这次江南平叛的事处理得非常漂亮。

漂亮并不是很恰当,可以说快准狠完美之极,从头至尾他这个二儿子都保持着极其冷静沉稳的头脑,一面着领杨素、郭衍、段达等人兵力镇压,不予余力的血腥平叛,一面各方活络,延请名门望族譬如吴郡名士陆知命、高僧智顗,岭南首领冼夫人等人,想尽办法让他们归顺朝廷。

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胜过百万雄兵,兵不血刃把江南叛乱的事摆平了一大半。

光是陆知命一人,游说得十七城叛乱者纳城投降,得将帅三百余人,士兵数十万。

高僧智顗在南朝民间声望极高,方外之人不管人间事,也不知他如何说服这等人,江南信奉佛教的百姓官兵比北方还众,智顗开了口,追随者数万以记,浮动的民心也安稳了许多。

再加上着领十万溪洞极具威望的岭南圣母冼夫人。

江南六十余万人将近四十万人成了叛军,兵众之多,闻者骇然,能在短短几月的时间内将这场声势浩大的江南叛乱压得浮不起水波来,不但杨素王韶李雄李彻等人赞不绝口,便是他,易地而处,只怕也欠缺三分。

游刃有余。

杨坚如今还是和当初收到奏报一般,脑子里浮起的都是这四字。

杨坚看着案几上处理批阅过的奏报,无一不是妥当,让他挑不出错来,坐了半响无话。

如果说当初驰援幽州弘化、统领广通渠、兵战阿波契丹战功赫赫他只是欣悦,那现在可以说是如同朝臣一样,惊喜惊艳了。

杨坚将手里的奏报啪的一声搁在案几上,起身朝石海道,“走,听阿摩说江南如何风景雅致秀丽多姿,咱们也去见识见识。”

也许是因着昏睡前挂心,担心睡太久了陛下担心,也许是因为趴着睡的感觉她并不习惯,贺盾昏昏沉沉的竟是挣扎着有意识了。

贺盾还未睁眼先听见了耳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还有腰上搂着她的手臂,肌肤相触的感觉太明显了,乃至于让她意识还不怎么清醒,第一反应便是自己是裸着的。

身上有股木槿花的清香味,是她惯常用来沐浴洗头的那种。

被剥光了。

十之八[九还是陛下帮她洗的。

她现在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

贺盾见他睡得很熟,便一动不动趴着不打扰他,看了会儿他的眉眼,头轻轻搁在他胸膛上靠了一会儿,只她毕竟是醒来了,就很难不注意胸前紧贴的挤压感。

压得她都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贺盾趴了一会儿脸越来越热,最后待不住,轻轻把腰上的手臂挪开,撑着身体挪到了一边,给他盖好被子,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贺盾四处看了看没找到自己的衣衫,见床头放着陛下的中衣和外袍,拿过中衣来穿上了,她可能只能清醒一小会儿,但可以趁机起来洗漱什么的。

陛下身形高大挺拔,衣服便也比她的大出好多,尤其是现在穿起来袖子都老长,跟戏服一样,贺盾看着可乐,甩了两下摆弄着玩了一会儿,系好扣结下了床榻。

地上都铺了毯子,没鞋也没事,贺盾晃晃悠悠地在卧房里找,寻去了偏殿,洗漱过一次,回来看见案几上放着小鸭梨,拿过一个坐去床榻边,一边看着陛下的眉眼,一边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自从见面起,她还没能好好看看他。

真是想念他。

大半年不见,他似乎也变了一些,五官少了些少年时期的三分精致,气质少了三分少年时期的温雅俊逸,轮廓越发分明,整体刚毅了许多,便是睡着了,也有种内敛的沉稳和肃穆透露出来。

她们那的人记忆力强,她到现在都记得他七八岁时候的模样。

贺盾想起初初见面他拿银子贿赂她的模样,自己乐了起来。

杨广其实早先便醒了,不过装睡罢了,想看看她会不会偷偷亲亲他,等了好一会儿,眯着眼偷看她拿了个梨子小声吃着边吃边傻乐,半点贼心也无,端的是正人君子,心里磨了磨牙,装不下去睁开眼睛道,“阿月,过来一些。”

贺盾见他醒了,想起自己被剥光了的事情来,脸腾地就红了,不过到底是夫妻了,总要习惯这种事。

贺盾这么想着,就坐过去了一些,笑道,“阿摩,你醒啦。”

“阿月,上来。”

杨广看她穿着他的中衣跨上床榻来,身形娇小,衣服穿到她身上,长得盖住膝盖了都。

膝盖下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来,睡一夜上头的小口子已经好全了,光洁如初。

杨广想想便知她先前没有旧伤痕,并不是没受伤,而是好全了。

也不知受了多少疼。

只杨广不想让她想起这六个多月的事,便也不在她面前提,只凑过去就着她的手啃了一大口梨子,清甜,汁水四溢,杨广吃了便往后靠在廊柱上,看着她慵慵懒懒笑道,“好甜。”

一口梨就被他吃没了,贺盾把手里的核丢掉,摆摆长长的袖子,眉开眼笑地朝他问,“阿摩,你还想吃吗,我去给你拿。”

这不解风情的笨蛋。

杨广见她当真要去拿,心里哭笑不得,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拉来怀里抱住。

贺盾脸上飘着的红就没下去过,杨广看得目光灼灼,抱着她抱了一会儿克制不住的心里炙热,那丝隐隐的渴望起初只有一点点,慢慢的越聚越多,如洪水泛滥一样不可收拾,让他喉咙发干,搂着她腰的掌心也克制不住的想揉捏她了。

杨广觉得自己当真是禽兽不如了,她刚经此大难,他看她有了点起色,这会儿就心思浮动想入非非了。

尤其看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他的里衣走来走去的模样,真是勾人得不行。

而且她现在面黄肌瘦,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实在不怎么好看,这样都能起心思,杨广觉得自己离疯魔已经不远了,大概是饿太久,饥不择食得看她什么样都觉得美,什么样都觉得勾人了,尤其是对着他眉开眼笑的时候。

吃饱喝足了安定了他便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杨广便想起帮她收拾东西旧物在她箱子里看见的书来,当时五内如焚,一刻钟当真两刻钟来用,没工夫想,眼下搂着眉开眼笑的人,真是让他想不想起来都难。

也不知她学得怎么样了。

杨广看着她目光就幽深起来,手掌从她腰上挪到了后颈上不住摩挲把玩,掌心炙热逐渐滚烫。

陛下看着她跟狼一样的,炙热幽深,目光就盯着她的唇,贺盾心里发慌,喉咙发干,正想说点什么,就见陛下缓缓靠过来,亲她了。

杨广压着她的后颈不让她动,含着她的唇吮吸,只觉梨子清甜,勾魂夺魄。

他真是太久没能好好亲亲她,抱抱她了。

杨广头脑发晕,待察觉到她抬起手臂搂着他的脖颈开始回应他,脊柱上猛地爬起一阵酥麻,窜上头皮,让他情难自禁。

欣喜若狂。

阿月阿月,她真是把他的心都挖出来一并带走了。

杨广呼吸灼热急促,勾着她的舌逐渐深入,缱绻不息,他本是想温柔些,却控制不住的想攻城掠地,勾火燎原,强迫她与他缠绵研磨。

贺盾搂着他的脖颈,有些生涩的回应他,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并且已经准备好了,羞涩且喜悦。

杨广掌心自颈上往下,滑到她的后背上不住摩挲,听着她混乱的呼吸声,见她整个人都浮起一层粉红,顺从无比,真是恨不得立刻就把她拆解入腹了。

她这层薄薄的衣衫本就不怎么牢靠,现在一片凌乱半挂在身上,露出里面光裸的身体来,落在他眼里,实在是勾人之极。

杨广放过她的唇,一路往下,在她耳垂、脖颈、肩窝里重重吻过,最终落在她胸前的弧度上,亲吻,并用牙轻轻咬了一下,控制不住的想加重力道,想在他的领地里留下痕迹,她是他的人。

杨广听得怀里的人因为疼轻抽了口气,身体发颤,低吟了一声,几乎是用上了这辈子所有的自制力,猛地直起了身体,紧紧闭着眼睛飞快地把她的衣衫拉好了。

杨广把人压来怀里紧紧抱住,慢慢平复心里冲破桎梏的野兽和欲望,她现在这般瘦骨如柴的模样,他当真这时候要她,真是禽兽不如了。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当真要了她,只怕骨头都得被他折腾散架了。

他身上的温度都烫到她了,贺盾睁开紧紧闭着的眼睛,去搂他的脖颈,脸热的冒烟,坐直了些眼巴巴道,“阿摩,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的心意,我愿意的,我喜欢你,阿摩,让我们变成真正的夫妻罢。”

要命。

她真是书看多了,直白火辣。

杨广暗自咬牙,半是狂喜半是痛苦,在她唇上重重吻了一下,示意她好好挂在他脖子上别乱动。

贺盾一时间倒是没想起来她还得接着昏睡,现在不困是因为情绪和精神头紧绷的缘故,也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模样不好看,只看他抱着她规规矩矩的一动不动,当真一副不肯继续的模样,便干巴巴问,“阿摩你怎么突然停下了,是不是担心我的身体,我现在很好,一点也不困。”

这笨蛋,他渴望多年,想要她想得身体发疼,一旦开了荤,食髓知味,他没那个自制力收得住,她现在的身体哪里撑得住。

他等了这么些年,也不差这一个多月。

她是不是以为乘着清醒这一小会儿应付他一下就算了。

磨人精想得也太简单容易了。

杨广勒了勒她的腰,磨牙道,“你好为夫不好,为夫因着江南平叛的事操劳了大半年,心力憔悴,还未准备好之前,被你榨干了,岂不是很没英雄气概。”

这说的什么浑话。

贺盾窘迫得脸上冒烟,看了看他,半响脸红道,“那好罢,阿摩,你躺下来,我给你按摩按摩身体,血脉疏通平顺以后,你就不难受了。”

杨广现在身体都还紧绷着,哪里还能让她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

他自问没那自制力,便摇头拒绝了这美人恩,“不了,阿月你好好睡一觉,养好身体,我还有政务要处理。”他受不了是一回事,再者父亲还在外头等着,厮混一日已经是法外开恩,她好一些,他也放心许多。

杨广说是这么说,手臂却还紧紧搂着人不放,贺盾猜他是担心她的身体,心里发暖,也就乖乖窝着,听他安排了。

六月前婺州汪文进、会稽高智慧、苏州沈玄会、蒋山李懔、永嘉沈孝彻、泉州王国庆、余杭杨宝英、常州顾世兴、叶略,交止李春等共有数百家,自称天子,署置百官,大者有众数万,小者数千,执县令,或抽其肠,或脔其肉食之。

江南人多有仇视大隋,尽数叛乱,岭南本地部落首领率众将岭南总管韦洸围困于广州,韦洸中流箭而死,江南叛乱便彻底爆发了。

杨坚立刻便调任杨广为扬州总管,移镇江都,越国公杨素为行军大元帅,一前一后受命率军南下平叛。

江南叛乱虽是声势浩大,但江南大小山头林立,互不相连,杨素逐个击破。

先是打败了京口朱莫问,晋陵顾世兴、无锡叶略等人,转向浙东逼逃高智慧,战线绵延一百多余里,除史万岁高熲翻岭至海攻陷无数叛军盘踞的溪洞外,杨素紧接着又于温州擒拿沈孝彻,返回会稽渡海击破王国庆等。

东南沿海的叛军几乎可以说是杨素一手消灭的。

晋王杨广派部将郭衍领精锐万人攻破京口,向西进兵皖南,攻破黑、翕诸洞,烬灭叛军,晋王府参将段达帅军平定方、滁、宣三州,擒获汪文进等人。

剿抚并重,杨广一面配合杨素,调兵遣将血腥镇压兵事威吓叛军,一面招抚叛者,归顺者数以十万计,时至年底,江南平定了。

晋王杨广与越国公杨素声威大震。

杨坚论功行赏。

杨素自不必多,平陈之时战功卓著,已被进爵为越国公,邑三千户,真食长寿县千户,长子杨玄感拜为仪同,次子杨玄奖为清河公。

赐物万段,栗万石,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又赐陈主妹及女姬十四人。

待此番平叛江南,杨素居功至伟,再封杨玄奖为仪同,赐黄金四十斤,加银瓶,实以金钱,缣三千段,马二百匹,羊二千口,公田百顷,宅一区。

至此,杨素可谓冠宠一时,风头无人能敌,左右仆射苏威高熲都避之三分。

几人汇集龙川,在晋王府宅书房里商议政务。

杨广、杨素、高熲、裴矩皆在。

江南之地与北方腹地大为不同,南北分治由来已久,想要把中原腹地那一套照搬来江南,寸步难行不说,还引起了这么大的动荡。

废郡江南,撤换南方官员,整顿江南的乡村,推行户籍制,诸多条令强制江南百姓们执行,这些事操之过急,百姓臣子,士族乡绅等人抵制得激烈,江南这场超出预估轰轰烈烈的叛乱,算是将杨坚一棒子打清醒了。

让当地首领接着统领部落,册封被晋王杨广招抚的岭南圣母冼夫人为谯国夫人,着令冼夫人开谯国夫人幕府,置长史以下官属,匹配兵符印章,听发六州兵马,赦免其孙冯宣,等等诸多举措,与当下朝廷的官员权柄安排大相径庭,是杨坚反思以后对南方做出的特殊让步。

杨素并没有因此而放下紧绷的心神,行礼朝杨坚禀告道,“此次平定只是暂时的,并没有彻底结束,江南这地方人心不一,豪强游勇割据一方,暂时是安分了,但江南易动难安,往后也不可掉以轻心,否则它日必定成一大祸患。”

杨坚深以为然,他此番来江南也不是全无所获,江南与北方实在大为不同。

国政国策,百姓们生活习性等等截然不同,多有文人大儒,三岁小孩张口成诗,百姓们随口都能说出些典故来,当初强令百姓们背诵朗读孝经,颁发讲解孝义忠理儒学,倒十分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江南的事解决不好,迟早出事,再出一次这样的叛乱,分疆裂土是想得到的事。

江南的稳定干系重大,杨坚思筹半响,朝一旁的杨广道,“杨广你即调任扬州总管,往后便坐镇江南,杨俊出任并州总管,你坐镇江南,兵马政务一应皆听你调度,每岁入京一朝。”

杨素附议,裴矩亦赞道,“如此大善,晋王军中素有威名,再加上自小有好学善属文的名声,诗词文学有南人庚信之风,说得一口流利的江南话,精通佛法,这几月以来颇得江南人士推崇,再加上晋王妃为江陵后梁公主,同属南方人,底蕴也深,依臣下看,可驻镇江南之人,非晋王莫属了。”

杨坚点头,令裴聚草拟诏书,杨广暂且压下心里纷杂的念头,接过诏书,叩首行礼,“臣定不负圣恩。”

杨坚让他起来,吩咐道,“朕此次微服,十日后便与昭玄处道返回长安,你即是设宴款待冼夫人等南朝功臣,处道昭玄作陪,便抓紧些了。”

杨广应了,杨坚又询问了些高熲征战的事,听高熲说一路发生的事。

所见所闻,包括江南士兵的特性、战力,作战习惯,以及部落生活的样貌等等。

裴矩在旁偶尔稍做补充。

杨广承高熲一路护着贺盾周全的情,原本便准备了好礼,打算临行前前去拜谢高熲,只此刻听着高熲说着这些和贺盾相关但他不知道的事,心里就十分怪异。

尤其这位隋国公府的世交,说的时候虽是从容不迫应答得体,但提起王妃二字,似乎就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让他心里没来由的心里发紧。

杨广心里狐疑。

高熲素来周全,冷静自持,自来不会有什么越举的行为,可这种事实在不好说,毕竟是共处了六个多月,生死与共朝夕相对,诸多波折。

她给他治伤,助他看星象地势辨别方向,给全军寻找食物和水源,几次用毒用医让士兵们幸免于难,协同他夜袭破敌,成了俘虏他又倾力相救……

杨广看着高熲眼里古怪的光一闪而过,他希望是自己紧张阿月过了头才会妄加揣测,可足足有六个月的时间,相互信任相互依托,风里来雨里去,想不亲厚都难。

阿月呢。

她才说了喜欢他,该是不会把高熲放在眼里的。

这么想并不能解去杨广心里的烦躁和不虞。

杨广耐下心听高熲的转述,听他提起王妃一次,心里的暴躁便多加一分。

高熲说完,杨坚感慨万端,杨素亦言,“能活着出来,算是福大命大了。”

杨广这六月以来彻底变了个人似的喜怒不辨,眼下一言不发,倒也无人过问,只朝臣告退了之后,杨坚问了一句,“阿月好些没,醒了让她来见见朕,再者你即是宴请冼夫人,还是让阿月出席作陪的好。”

杨坚在龙川的事,杨广前日才与贺盾说,她当时便要来见,被他拦住了,他是想让她好好养好身体,今日看起来就好多了。

杨广点头道,“儿臣已经和她说过了,宴会定在明晚,介时儿臣再和她一道过来与父亲问安。”

杨坚点头,看了会儿杨广,忽地问,“阿摩,阿月是否是梦魇惊醒,寐不安宁的毛病?”

杨广一猜便知定是高熲透露的,胸膛起伏了两下,秉着呼吸问,“阿月她是睡不好觉,父亲如何得知?”

杨坚神色亦是有些古怪,半响道,“高熲给朕上贡了一批上乘的暖玉,只说能安魂凝神,让朕用着。”

杨广听得变了脸。

杨坚接着道,“要知道上一个胆敢给朕献方物的大臣,已经杖责二十大板,革职查办了,高熲上奉的数目不小,朕让人查了,自江南安定后,高熲暗地里花高价收集的,只怕再过几月,江南暖玉如数归在他囊中了。”

杨坚说完便见自家儿子冰寒了脸,为父为君亦是十分不自在,轻咳了两声道,“阿摩你也莫要多想,他们生死与共这么长的日子,亲如兄弟,你妄加揣测,倒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件事你也全当朕未曾与你说过,他便是当真是为阿月寻的,如此过了朕的手,也不算逾越。”

杨广暗自咬牙,心说是啊,生死与共这么长时间,哪里会不知她梦魇缠身不得好眠的事,那他是怎么照顾她的……

也像他一样心疼难受么?

看他遍发父亲的旧物,给的又是暖玉,这就反应过来了。

买了江南的暖玉,倒是好大的手笔。

杨坚想着倒是有些高兴,“莫不是朕身上当真有祥瑞之气,能驱除鬼魅不成,如此朕倒是要好好蓄着一些,好赏给臣子们才是,哈哈哈。”

杨广没心情与父亲说笑,匆匆行了礼,说了声儿臣先告退了,自己急匆匆走了。

杨坚看着几步没了身影的晋王,止住了笑声,半响重重拍了下案几,没好气道,“真是忤逆子,翅膀硬了,敢这么对朕了!”

石海在旁看得忧心,“我看高仆射这份心思不一般,便是当兄弟,有哪个夫君喜欢自己妻子有这么个肯为其倾尽家财、又暗中筹谋不留名的外姓兄弟,他这是担心心急了。”换了旁的女子,若是流落在外混在男子堆里这么久,名声难保。

杨坚这下是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杨广急匆匆回了院子,招了暗一来问,得了个高熲手下的士兵忠心耿耿不肯透露,暂且还未问出来的回话,心里暴虐,却只凝神静气地吩咐了暗一接着查,自己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等心里的情绪平复了,这才去卧房。

阿月不会做背叛他的事,这件事与她无关。

杨广心里明白,便只全当不知此事,待他知道她这六个月怎么过的,高熲是什么情况,再做打算。

杨广要藏什么心思,任是旁人有火眼金睛也不定照得出来,一切如常,贺盾记着要参加宴会陪同冼夫人,第二日早早醒过来梳洗打扮,准备妥当,时候一到,便和杨广一道去了宴会的会堂。

谯国夫人还未到,杨广先去接江南的士族元老们。

贺盾把女眷引进去,没一会儿在厅堂外遇见了高熲和来东,便过去打招呼。

来东十分局促,行过礼后面色古怪,连看都不敢多看贺盾一眼了。

贺盾知是她身份所限,也不好失礼逾越,便只点点头,朝高熲问,“昭玄大哥你伤都好了么?兄弟们可还好?”

高熲还未说话,倒是来东呵呵笑了起来,“小……咳,有王妃的药在,哪里能不好,这次得的赏赐也多,个个都高兴得很,还说要来看你,又都知道你是晋王妃了,不好意思来!”

贺盾听得莞尔,道歉道,“我不是有意隐瞒,是怕被敌军抓去了,所以才乔装打扮的。”

来东点头如捣蒜,笑得阳光灿烂,“我懂我懂,兄弟们也懂!”

贺盾看他说得趣怪,便乐了起来。

杨广领着人进来,便见他的王妃正站在三步开外与他们国公府的世交说话。

眉眼带笑,周身的气氛轻快极了。

杨广走着的脚步便不由一滞。

心说她笑了。

她在笑什么。

她脑子里想起了什么。

杨广此此次要宴请的人,除却高熲史万岁杨素等人外,还有江南的名门望族,世代官宦之家,其中最为特殊的,当属谯国夫人了。

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五官眉眼十分大气,身形笔挺,看得出年轻时候的英姿飒爽,头发虽已花白,但神态平和,脚步不紧不慢,上位者的威严十分内敛,但也不容忽视。

孙子孙女跟在后头,并未上来搀扶。

贺盾行了晚辈对长辈的礼数,将夫人引到了主位下首第一位。

因着谯国夫人不是寻常的内宅夫人,是以这次宴会便没有男女分席而坐,也有不少官家夫人在,歌乐不配舞姬,都是官家小姐夫人们献艺,丝足叮咚,演奏的大多是南方的音乐。

谯国夫人坐下后,许多官员都携着夫人上前来见礼。

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历史上建[国时期有一位她特别喜欢的周姓总理,曾经称赞冼夫人为大中华历史上第一位巾帼英雄。

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一生历经三朝,抚循部众,行军用师,压服诸越,维持岭南百年稳定.

冼夫人多有智谋,岭南这么多年安定平和,得益于她的睿智精明,识大义,明大礼,被杨坚封为谯国夫人,后又被明太[祖和清同治帝分别追封为高凉郡太夫人、慈佑郡太夫人,岭南百姓们尊称其为岭南圣母,各地建庙祭祀,历经千年不衰。

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要做到这种程度,定是有非一般的才干手腕让人信服,也定是在旁人的目光中刀枪箭雨里走过来的。

一位了不起的女性,贺盾很尊敬她,在下首陪坐候着,并不多话聒噪扰她清净。

倒是谯国夫人招手让她坐近些。

贺盾便挪过去了。

女神虽是很随和,但光是坐在这便气场很足,丝毫不亚于杨坚,慈眉善目也盖不住常年上位主掌生杀的女皇气,声音已经尽量温和了,“老身那些手下不听话,劳累王妃奔波吃苦,王妃解救了赣州的百姓,老身谢过王妃了。”

女神想温和些像宅子里的老太太一般说话,也是不像的,贺盾莞尔,摆手笑道,“事情都过去了,我与高仆射流落山林,最后还是夫人出手,让林子里的同胞们都撤退了,我才有了活路。”

冼夫人点点头,两人就没话可说了。

贺盾给她奉了茶,冼夫人又朝贺盾伸出手腕道,“听闻王妃医术了得,可否给老身看看。”

当然可以了!

贺盾点头,搭上她的脉搏,脉象沉稳有力,贺盾现在不能看检查她的身体,但仔细辨别了一番,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应该是身体很好,长命百岁没问题,贺盾便笑道,“夫人脉象沉稳,心脏很有力,身体很好,是寿星了没错了,夫人若不介意,一会儿给我通身检查一遍,就更好了。”

谯国夫人脸上就有了点笑意,“你这丫头倒是实诚,老身是给晋王面子,做给这些贵族乡绅看的,有老身在的一日,这岭南便乱不了。”

贺盾咂舌,女神不愧为女神,她一时间当真没想过这些。

谯国夫人又道,“不过你这女娃个子娇娇小小,看着倒不像能在岭南窜上数千里的。”

想着那段日子,真是跟身在梦中一样,贺盾点头道,“秋天的时候,若非林子里有越王头和甘蕉,我和兄弟们可就饿死在里头了,还遇到过瘴气。”

谯国夫人点头,略略点题,引着贺盾说了些岭南的风情地貌,渐渐的倒是熟络了起来。

杨广应酬过一圈,见上首一老一少相谈甚欢,阿月脸上少了些严肃轻松起来,偶尔还有些笑意,心里倒是轻松了不少。

杨广心里一紧,状似不经意地往右侧看了看,见高熲目光果然落在了他的王妃身上,又十分克制有礼地挪开了,心便直直沉到了谷底。

不是他多心,人有情了如何能掩藏得住,闭得住嘴不说,心思能掩盖在假面之下,不经意也会从眼睛里露出来。

杨广握着酒樽的指尖紧了紧,面上却无绪无波,只接着把自己该做的事昨晚,一直到酒宴结束,和贺盾一道把谯国夫人送到先前备下的宅子里歇息,又把贺盾送回了卧房。

时间已是月上高空,贺盾洗漱好回来见他还坐在案几前,她今晚和谯国夫人聊天,到现在散场了还有点兴奋,见陛下还不打算洗漱,便坐过去问道,“阿摩,你还要忙么?”

杨广看她渐渐莹润起来的脸颊,心说这大半个月悉心调养,身子都好了不少,恢复了点以前的漂亮和精致了。

她一漂亮,就老是有人惦记她。

杨广并不想承认高熲看上的不是容貌,缓缓凑过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声道,“去谢一个非得要谢的人,你好好睡,养好身体,我们启程回扬州。”

贺盾点头,嘱咐他别太晚,自己先去睡了。

杨广拿了先前给高熲备下的礼物,也没要铭心跟着,自己往高熲的宅子去了。

临时歇脚的宅子并不大,高熲不若杨素,他对吃穿没什么要求,便自己挑了个偏远的小宅子住下了,周围十分荒凉,门口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杨广拿着礼物进去。

高熲正坐在院子里,石桌上酒樽酒杯,院子里烈酒香气四溢。

杨广目光黑暗,把礼物轻轻搁在案几上,笑道,“夜深了世叔怎么还不睡,独自对月饮酒,可是有些什么烦心事?”

高熲似是有些诧异,起身与他行礼,本是想说话,又止住了,挥退了院子里守着的三五个兵丁,吩咐他们出去一里远的地方守着。

这便是猜到他的来意了。

杨广道,“这段时日忙于政务,一直没能拜访世叔,世叔护得阿月周全,我一直想登门感谢。”他是真心的感谢,或者说他也想有个什么机会能救一救高熲的重要之人,只是高熲除却孝顺父母之外,周围并没什么人了。

这位宰相心硬如铁,一心只扑在朝堂政务上,当年妻子亡故,也未见他有什么相扰的,杨广想还掉这一份恩情,暂时也找不到时机。

高熲坦然道,“阿摩你不用试探我,想来你心里十分明白,这才会寻上门来,和什么女子朝夕相对上六个月,生死相托,很难不动什么心思,尤其是阿月这样的人,我不能免俗,但我亦敬重她,拿她当挚友看,多是看护一二,并无越轨之意。”

这就是承认了。

君子坦荡荡,确实比他拐弯抹角光明磊落得多。

杨广心里怒极反笑,这话骗鬼去罢,当真心在红尘之外,他又岂会发现得了。

高熲道,“阿摩你与阿月并不适合,你不若趁早放了她。”

这句话碰到了杨广的逆鳞,他拔剑的时候便考虑过了后果,但还是想这么做,甚至是想将他杀了埋在这里,看他还能惦记旁人的妻子么?

高熲常年厮杀的战将,挡开后两人过了几招,面色也冷凝了下来,“你莫要恼羞成怒,你若有气量,便听我分说一二。”

杨广胸口起伏,心说他与阿月天造地设的一对,如何在旁人眼里便不合适,想拆散他们了。

高熲道,“当年你被截杀,在宇文赟手里逃脱一命,我便知你不是池中之物,这几年你羽翼渐丰,得皇上皇后喜爱,在朝野声名鹤起,尤其是江南平叛之后,百姓称道,贤明远播。”

高熲盯着杨广,接着道,“太子是个爽朗之人,无什么心机,对你没起半点疑心,我提醒多次,他全然不放在心上,你兄弟情深年年给他送礼,暗地里却招揽杨约杨素,李德林李百药等人,广纳江南文士,这些年战功赫赫政绩斐然,风头盖过太子,麾下亲信无数。”

杨广不言语,等着他说完。

“去信一封说动皇上驾临江南,可见皇上皇后对你的喜爱看重之心了,这份荣宠,太子比不上分毫,阿摩,你若否认说你无所求,只怕自己都不会信的。”

高熲浸淫朝堂几十年,杨广从未指望能瞒过他的眼,眼下他也无需瞒。

杨广面上一丝波动也无,启唇道,“那又如何,阿月是我的妻子。”

高熲见他竟是不遮掩不辩解承认了,脸上神色一怔,知他是有恃无恐,便道,“太子德行上虽有些瑕疵,但仁善纯直,你若废位而上,必定不会有什么光明磊落的手段,阿月与太子、太子妃交情不差,你介时做这等事,阿月决不可能赞同,便是你当真成事,她若与你霸业相冲,你待如何选?”

杨广是想赞一赞这位丞相巧舌如簧,不怒反笑道,“这是我和阿月的事,不牢你操心。”

高熲摇头道,“天下美女多的是,他日你若心想事成,忠则必定踏入皇上的后尘,朝政执掌妇人之手,不忠则徒徒害了阿月,阿月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嫁给帝王的。”

杨广知晓高熲说的什么事,母亲善妒,看不上有妾室的男子,朝堂上有妾室的男子,多受此影响,贬官的贬官,弃用的弃用,便是大哥和三弟,也十分不得母亲喜欢。

杨广看向高熲,心里倒没方才那么生气了,心说看起来眼前的人也不是那么了解阿月,对阿月,也只知道个表皮。

高熲是太子的姻亲,实在没什么话好说的。

杨广本是打算直接回府,脚步又是一顿,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问道,“高仆射你是想让我为了阿月,安安心心做我的晋王爷么?”

高熲神色一怔,叹了口气,再无话可说了。

杨广观其神色,心里突地郁气散尽,笑了一声,懒得在这浪费时间了。

他担心的是高熲肯用性命相救阿月的这一份情深,担心比他还爱阿月,眼下看起来高熲当真动了心思,但似乎不过尔尔。

利用,便是喜欢的不够深。

这世上,大概再没有谁比他更喜欢阿月了。

再者高熲想在这一块上为太子使劲,以为使得上劲,可见他对阿月的好,有目共睹。

杨广如此想着,唇角不自觉就勾起了些弧度,不再多话,再未看高熲一眼,径直回府去了。

阿月自己先睡了,通常都会给他留灯。

案几上放着一小盏小油灯,火焰只有黄豆那么大,但就是让他心里安定又温暖。

杨广先没进去,自己在卧房外站了一会儿。

铭心等人都快等到天亮了,这时候见自家主上站在卧房前,不进不退的,浑身都透着一股轻软的气息,咂咂舌,心说自主母这次回来以后,主上这当望妻石的功力渐长,大晚上的不睡觉,自己在这看着卧房,进是不进去,看样子光在外看着心里都十分乐和。

铭心就想起自己的小时候来,那时候他初初有了小金狗,也这么不睡觉地蹲在狗窝前痴痴看着,真是天热了怕晒着,天冷了怕冻着,塞被子里怕被压了,想起来真是心都化了……

铭心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大不敬的念头,忙晃晃脑袋把这念头赶出脑子去,知道主上也不需要自己在这碍手碍脚,对着夜空大大打了个哈切,自己回房睡觉去了。

杨广先去沐浴更衣过,回来上了床榻,看了阿月一会儿,忍不住把人抱起来搂在怀里了,心说阿月是什么人,心跟石头似的铜墙铁壁,迟钝得很。

这么多年的时间他卯足了劲,费尽心思,这才钻进去一小点,高熲之流实在没什么好挂心的,他们这种人,自持君子,别说是含蓄内敛,就算当真表露出来,阿月也不一定接收得到。

可还是妒忌阿月和他什么性命相托的待了六个月。

杨广揽着妻子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睡,心说阿月不是能控制自己的记忆么,让她忘记这六个月发生的事情就好了,他真是一点都不想看她对着高熲笑。

杨广摇摇头,要真这么做,倒显得十分刻意,反倒不妥,不若他什么时候把政务安排好,带她一道去什么地方,好好玩一玩,只有他们两个人,六个月什么的,他铁定能让阿月对他死心塌地的。

杨广就这么搂着人坐在床榻上,也不想睡,只惦记着以后走哪带哪,不让她涉险,也不给旁的男子机会,她的好,他只想自己看到。

这么睡并不舒服,贺盾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杨广盘腿坐在榻上,抱玩具狗一样抱着自己,回搂了搂他,呓语道,“阿摩,你回来了,睡罢。”

杨广看她娇娇软软的样子,真是心都化了,在她唇上亲了亲,低声道,“阿月,等江南稳定了,我带你去玩好不好,只有我们两个。”

这不是度蜜月么?

贺盾被他亲得清醒了许多,看他是真想带她去玩,自己也忍不住乐了起来,点点头应了,“快睡罢,明日一早去见父亲。”

杨广应了,不曾想第二日一早去便遇上了高熲,正说着从长安传回来的朝堂政事。

突厥沙钵略死前,恐其子雍虞闾不足以胜任,将王位传给了弟弟叶护处罗侯。

处罗侯不应,雍虞闾多次劝说推让,处罗侯才接替了沙钵略的位置,前年处罗侯征战中中流箭而死,突厥人拥护雍虞闾继位,称都兰可汗。

都兰可汗照突厥的习俗娶了大义公主。

年前杨坚灭了陈国,从缴获的珍宝里挑了件价值连城的屏风送过去,现在抄录了首诗来,大义公主题在屏风上的。

杨坚把诗递给杨广,“阿摩你擅文,看看这诗如何?”

衰盛朝露,富贵浮萍,一朝睹成败,余本皇家子,漂流入虏廷。

诗是一首好诗,但‘虏廷’二字,说的可能是突厥,也可能是大隋,毕竟是收她做了女儿。

国恨家仇如此强烈,怨不得杨坚勃然大怒。

杨广沉吟道,“大义公主是敌非友,把她放在突厥,对两国邦交百害无一利,这些年雍虞闾表面上上表称臣恭敬有礼,实际借着大隋的威势,东征西讨。”

“东[突厥逐渐壮大,周边小国无不臣服,雍虞闾此人骁勇善战颇有智谋,又对大义公主尊敬有加,不得不防。”

这是养虎为患了,杨坚点头,“此女不能留。”

高熲禀告道,“臣请将送往大义公主处的年礼撤回,大隋对大义公主不再荣宠,都兰可汗自会明白其中真意,同时派使臣出使突厥,便宜行事。”

杨坚应了,“裴矩和长孙晟一道去,这件事等回了长安,再细做安排。”

贺盾知道一些大义公主的事,她自幼爱读书写字,精通经史书文,政治,还有一手漂亮的书法和丹青技,性情也不错,就是身份太特殊,沉浮在各朝的政治风浪里,身不由己,成了政治的牺牲品。

事关两国邦交,贺盾没法插手这件事,便只在旁边安静的听着了。

裴矩领命,高熲禀告了些朝廷官员任职选拔的事,朝政堆积,许多事都等着商议安排,杨坚听了高熲的奏报,打算把启程回长安的归期提前到后日,吩咐高熲裴矩等人都下去准备了。

书房里便只剩下了杨广贺盾。

杨坚朝贺盾问,“阿月,朕身上莫非当真有紫气不成?”

杨广先前提醒过贺盾,但这个事情实在没法解释,贺盾点头道,“有的,很强盛。”

杨坚并不十分信,又问,“当真能治病么?”

贺盾莞尔,她其实也找不出自己这怪病的病理在哪里,摇头道,“不能的,父亲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要好好看御医才是。”

杨坚笑应了,嘱咐了她好好养着身体,让她年末的时候随杨广一道入京,寻常也多给独孤伽罗去信,贺盾都应了。

杨坚让贺盾先下去,等石海送走人回来关上门,脸上的笑就消失了,沉声问,“高熲脖颈上的伤你弄的?”

“是儿臣。”杨广承认了,他也伤到了,不过是在手臂上,淤青了一块,没什么大不了的。

杨坚脸色更黑,“你好大的胆子。”

大清早起来又让高熲见了贺盾一面,杨广心情也不大好,“儿子看在他是朝廷肱骨大臣的份上,已经手下留情了,换了旁人,儿臣得把他脑袋拧下来才解气,他说阿月和儿子不合适。”

“真是高熲说的?”杨坚听得有些吃惊,“当初他妻子亡故,朕给他赐婚,公主宗室女任由他挑,看重哪家姑娘也可,他都拒绝了,朕还以为他铁石心肠不近女色,原来是红鸾心未动,倒是有些可叹,偏生是阿月……”

杨坚感慨了两句,见儿子面黑如水地看着他,咳咳了两声,安抚道,“你也大气些,莫要黑着个脸,今晚朕做东,你二人把酒言欢,和解了罢,先下去准备罢。”

杨广虽是不待见高熲,但明白杨坚的意思,同在朝堂之上,他又是亲王,私底下再如何,面子上至少得过得去,再者阿月还惦记着高熲的恩情,让她看出他和高熲不合,倒要劳她挂心。

杨广点头应下了,朝杨坚行礼,“劳父亲操心了。”

杨坚也不想掺和这些事,“所幸后日回长安,这一去时间长了,自然就忘了。”

杨广陪着说了几句话,先下去处理政务了,晚间直接来了父亲这里赴宴,杨素裴矩作陪,席间觥筹交错,杨广和高熲权当没发生过先前的事,推杯换盏,恢复了些以往的熟稔之态。

杨坚颇为满意,等宴席散了,杨坚高熲杨素等人不敌酒力,昏睡不起,被人扶下去了。

杨广亲自看着下人把君臣安排好,这才领着铭心回自己的院子去。

铭心知晓自家主上其实早醉了,不过醉酒的反应慢,要过一会儿酒劲才会上头。

还会自己回房好好待着,在这一块上,铭心觉再没有比自家主上更好伺候的主子了。

而且寻常便是应酬,基本也不会把自己喝醉,像今晚这样豪爽的,也还是头一次。

今晚可是喝了不少,高仆射素来好酒量,都给喝翻了。

铭心见自家主上脚步慢慢轻飘起来,在旁注意着,见人还要往书房的方向走,便劝道,“天色不早了,有政务明日一早再处理也不迟,主上今晚还是先歇息罢,属下去给您准备醒酒汤。”

杨广道,“去寻阿月。”

铭心咂舌,回道,“阿月在卧房睡着呢,不走这边。”

铭心听主上问走哪,心里乐翻了天,心说哎哟这千年难得一见,喝傻了真是。

铭心忍笑忍得辛苦,引着道,“走这边,走这边,有属下领着的呢,走不丢。”

杨广就想见到阿月,不过有着非一般的直觉,边走问道,“铭心你心里在笑话本王是不是,你收着点,本王还没醉,不傻。”

铭心咂舌,这真是能唬得住外人,铭心应道,“没有,到卧房了,阿月就在里面。”

杨广脚步快了一些,要进去了,又停住,朝铭心道,“去备水,本王先沐浴了再见阿月。”

这真是,铭心哭笑不得,“这何须准备,浴池在旁边,这便去洗了。”说他醉了罢,还有条有理,说没醉,连路都不认得了。

洗漱又折腾了一会儿。

出来杨广换了一身白衣常服,脸上都是轻快喜悦的笑意,看得铭心心里只觉久违想念,这大半年以来,主上越发喜怒不辨威严深重,这等模样是再没有过了。

贺盾这段时间睡得足,差不多快好了,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多,这会儿还没睡,听得外头有脚步声,就迎了出来,“阿摩,你回来啦!”

铭心小声嘱咐了,“喝醉了,交给王妃了。”

贺盾讶然,见杨广只看着她不吵不闹压根看不出醉来,凑过去扶他,摆摆手笑问道,“还认识我不?”。

“阿月,你是阿月么?”

声音带着哑意,贺盾也不由笑了出来,看来是真醉了,笑应他道,“是阿月,我是阿月。”

铭心也乐,朝贺盾道,“王妃你不知道,王爷这些年,但凡参加宴会,一概都不要女姬陪侍,都很克制,便是应酬也不会喝醉,有时候酒稍稍烈一些,就嘱咐属下和暗卫把他看好了,别给什么人凑上来,尤其是女人,偏生他醉了跟没醉一样,说得跟真的似的,可是乐死我们哥几个了。”

贺盾想着那情形也笑,见陛下只专注地看着她,心里没来由就变的跟棉花一样,软得不行,朝铭心示意知道了,扶着他往屋子里走。

还没进屋陛下又不肯走了,只站在门边一个劲的问她是不是阿月,是不是他的王妃。

铭心乐得打跌,比划着示意他下去了。

贺盾哭笑不得,“我是阿月,阿摩进来罢。”

杨广脸上不见笑意,只看着她道,“请证明你是阿月。”

贺盾真是要给他乐死了,好好好了两声,走去他身边,手探进他袖子里,解了绳索把小布袋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这个里头装着的石块是我的本体,阿摩,现在我是不是你王妃啦?”

杨广就点点头笑起来,脚跨过门栏往里走,被绊了一下,贺盾忙把他接住了。

他酒劲上来呼出的气都是热的,赖在她身上就不起来了,贺盾几乎就是驮着他往里面走,听他唤一声阿月,她就应一声。

贺盾把他放去床榻上,他也不睡,盘腿坐着,目光灼灼,“阿月,我和高老头哪个更厉害。”

贺盾本是想去端盆热水来,结果被他拉住了,见他一个劲示意她上床去,乐不可支,便也上去了,笑回道,“你厉害。”

杨广就高兴了,“他连喝酒都比不过本王。”

这真是,自小跟人攀比到大,平时礼贤下士,这会儿酒后吐真言了,贺盾忍笑点头,“阿摩,你好好睡一觉。”

杨广摇头,“阿月,过来给本王抱抱。”

好罢好罢,贺盾挪过去,杨广手脚并用缠来她身上,口里道,“阿月我和你是不是最般配的一对。”

贺盾点头,“是是是。”

杨广就乐得露出一口好看的牙,缠得更紧了,“那阿月你亲我一下,我就相信你。”

真是醉得不轻了,贺盾在他唇上亲了亲,笑道,“你尽管折腾就是了,等你明天醒来不要懊恼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就好,哈哈哈……”

他醉了倒不闹人,只是话多,东拉西扯的,自己都困了他还不困,闹到了大半夜,贺盾嘴唇都亲肿了,这才消停些。

贺盾被陛下手脚并用缠了一晚上,腰都快给他缠断了。

陛下第二日醒来完全不记得自己昨晚都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自己洗漱好,去给杨坚送行。

杨广把皇帝和军队送到了长江边。

杨素领着大军登了船,杨坚扮成高熲的军师,在后头一些。

杨坚嘱咐了两句江南的政务,无非就是警惕先前的反叛军,勤于政务的勉励话,末了看了看杨广的脸问,“你年至二十二,怎生还不蓄须,莫要惹人非议。”

杨广笑回,眼里都是融融的暖意和笑意,“阿月不喜欢,儿臣便也不留了,等御史参本了再说。”他虽是另类了些,但往后坐镇江南,他说了算,倒也没人敢多话这些,这么说,无非给父亲一句交代罢了。

杨坚看儿子说得没脸没皮,嗤骂了句儿女情长英雄志短,不再理会他,转身与高熲一道走了。

杨坚高熲登船而去。

江边便只留了杨广与铭心两人。

长江水滚滚而流,杨广目送着船支远去,直至消失,回身立在长堤上,俯瞰这烟波江南吴越之地,心潮亦如这滔滔江水一般,心绪起伏汹涌澎湃。

江南虽乱,百废待兴,但始终是一块他可以插手并且掌控的地盘了。

往后悉心经营,得陇,方能望蜀。

铭心陪站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景致,只觉得江边风大,吹得人脑壳疼,站了一会儿被江风吹得直打哆嗦,“主上咱们回去罢,怪冷的。”

“走罢!”杨广在前大步往龙川走,择日便要启程回扬州,龙川还有诸多事宜等着处置。

杨广回去处理了政务,把江南各州调上来的奏事和年历大事翻了一遍,又下令让各州郡的属官前往扬州晋王府述职,等一应安排妥当,已经是月上中天了。

铭心见自家主上起身了,便探进个脑袋来,问道,“主上,建康送来的东西到了,直接装起来么?”

杨广知道是阿月落在建康的旧物,当时他亲自收拾的,东西也不多,林林总总整理好,就是一小箱。

杨广便道,“拿进来罢,我一会儿给她。”

小木箱子里一半是药瓶,一半是她的贴身衣物什么的,还有几本真迹孤本,大概是一路上见着就买下来了。

东西一样样的全都在,杨广见下面还埋着一本书,想起是什么书,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拿出来放到了最上头,盖好了,慢悠悠拿着回了卧房。

贺盾正坐在案几前整理史料。

杨坚着令牛弘、辛彦之、何綏等人修礼乐,修齐史,北周史,她原先在高纬身边待过,也在北周做过太史令,根据自己所见所经历的也整理过一些纪年纲要,现在朝廷要组织修史,她便打算连着收集来的乐理书,一并送往长安去。

杨广进门把箱子放到案几上,推到贺盾面前,眉眼含笑,“阿月,这是你落在建康的东西,收拾回来了。”杨广知道自己这样有失君子风度,但就是很想看贺前辈脸红冒烟的样子,很可爱就是了。

贺盾听说是留在建康的旧物倒是很高兴,她来的路上淘得了两本曲谱孤本,正巧一并送往长安去。

贺盾把箱子挪过来一些,朝杨广道谢道,“谢谢阿摩。”

杨广颔首点头,补充道,“阿月,我亲自帮你收拾的。”

贺盾莞尔,心说陛下这是求表扬么,哈哈……

贺盾想着陛下昨晚一个劲的要亲亲,被亲了就一脸满足乐呵呵的模样,自己乐了一声,倒也不吝啬,拉过他的手,在他手背上重重吻了一下,眉开眼笑道,“谢谢阿摩。”

杨广心情愉悦又诧异,“阿月,你今日怎生如此热情,吓着为夫了。”他就不知自己的妻子今日怎么这么热情了,手臂给她亲得麻了。

哪里比得过陛下。

贺盾边笑边打开箱子的盖子,看见上头本子上秘戏图三个大字,脸腾地就卷上来一股热浪,想盖上,又想起方才陛下说是亲自帮忙收拾的,知道现在掩藏也无用,咳咳了两声干巴巴道,“阿摩,这个是避火用的,挂在卧房里可以吓退火神,这样的话房子就不会着火了。”

哈哈哈哈。

果真是脸都烧成红石榴了!

而且这什么理由,也就她想得出来。

说话干巴巴的眼里都是羞涩之意,真是想让他把人举起来抱抱,或者把人抱来怀里亲亲揉揉什么的。

杨广心里笑得地动山摇,面上四平八稳,等她说完,眨眨眼,信以为真的哦了一声,伸手想去拿,“这倒是头一次听说,里面写的什么?秘戏图是什么意思,阿月你算卦用的么?”

连秘戏图是什么都不知道?

贺盾握着书这头不给他拿,心里起了点警惕心,仔细辨别了陛下的神色,见他眼里有些好奇困惑,剑眉星目盯着书册满脸的求知欲,看了好一会儿实在辨别不出真伪。

不过他这个人鬼心眼,现如今她可不会这么容易上当了。

贺盾搁下书双手去捏他的脸,拷问道,“好啊,你是不是就预谋着戏弄我,不然怎么这么巧这个书就摆在上头了,我当初明明单独藏好的。”

杨广绷不住笑得胸膛震动,任凭她捏着他的脸,把人搂来怀里环抱住,眼里都是笑,“阿月你变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憨乎乎好骗好玩的阿月了。”

贺盾想喷气,她真是格外喜欢昨晚喝醉了的陛下,不过他知道秘戏图是什么,肯定知道她偷看这种书了。

咳,学技术这种事,也没什么好丢人的,毕竟是成年人了,而且学会了对两人都好,贺盾撒了手,察觉到揽着自己腰的掌心开始不安分起来,脸上更热,才想直起身子去他那边,就被一把揽了回去。

杨广不用看这书也知道里面都画的什么,抱着怀里的温香软玉,色令智昏浮想联翩,声音也沙沙哑哑的,“阿月阿月,等我生辰,阿月你便把自己送给我当生辰礼物好不好?我们也试一试书上这极致之乐好不好?”

书上说年轻的夫妇容易擦枪走火,真是一点都不假。

贺盾听他说的直白,脸上火热,点点头,在心里掰手指数了一下,瞅着他又忍不住乐了起来,“那阿摩,你生辰刚过去没几个月,距离下次生辰,还有大半年,真的要等这么久么?”

失策。

杨广把人搂得更紧,让她一丝缝隙都没有的贴在自己胸膛上,呼吸不稳心潮浮动,“那明日好不好,明日六月十一,恰好是你有身体的日子,这个算你的生辰,我把自己当礼物送给你拆好不好?”

贺盾心跳很快,双手撑在他胸前想拉开些距离,怎奈陛下口里问着好不好,手臂却霸道强硬得很,压着不给她动。

掌心也越见滚烫,隔着衣衫在她背上来回摩挲,像是要将她揉碎一样,目光火热直勾,里面只差没写着大大的快来拆快来拆六个字了!加带感叹号的那种。

杨广只后悔政务繁忙,又无随心所欲奢靡享乐的条件和权柄在,否则当真要修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不让她跟着自己住这清贫宅子。

杨广头埋在她肩窝里,深深吸了口气,又深重绵长地吻了一下,哑声道,“此刻若是在长安多好,时值六月,你赠于我那片花海,定然开的极好了,想看看开成什么样了……”那才是真正的花前月下。

贺盾给他亲得有些使不上劲,听他的话心和脸一样烧得慌,心里都想咆哮了,实在问不出一句陛下你莫不是想在那野[合不成,生怕问了让陛下眼睛都亮起来。

贺盾生怕陛下再说出什么颠覆她三观的昏话来,坐直了想去亲他,“阿摩,我现在就来拆礼物了!”

这是想睡他了!

虽说她先前便像这样来过一次,但这回就很不同,尤其是眼睛里,看着他像是她也爱着他一样,漂亮极了,杨广心里一荡,喉咙滚动,声音暗哑,眼里含着滔天的欲[望,描摹着她后背曲线的掌心越发滚烫,“阿月你当真么?”

贺盾总觉得这个事必须一鼓作气,不然总是成不了,她鼓起的勇气又要往下泄了,这么几次下来心脏病都被折腾出来了,择日不如撞日,她看着今日就很好。

贺盾嘿笑了一声,够着去亲他,“阿摩……你准备好了,我来了!”

杨广心尖随着她的呼吸一颤一颤的,掌心自她的脖颈上一路下滑,探进了她的里衣,触碰着属于他的这一寸寸肌肤,身体紧绷,欲[望都汇集往一处,哑声道,“求之不得,阿月,唤我一声,唤我一声夫君……”

贺盾就觉得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办,挣扎着撑起些发软的身体,想把被他揉搓得凌乱松散的衣服拉紧了,被挡住也作罢了,只去握他的手,郑重道,“阿摩,我有话和你说。”

杨广不应,一把将她按回了去,合掌握着她的腰往下压,让两人密密贴合在一起了。

杨广强忍着汇集起来的酥麻和冲破牢笼想将她拆解入腹的欲[望,态度强硬,双目都微微赤红了起来,“阿月,我是你夫君,你要把我折磨至死么?”

贺盾摇摇头,又紧张又羞涩,还觉得新奇刺激,身体似是僵硬又似是绵软,感受着他不容忽视的坚硬和挺[立,一动也不敢动。

这接触太亲密了,真是两辈子独一份,贺盾强忍着羞涩,咳咳了两声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脸热道,“阿摩,我心悦于你,我爱你。”

阿摩,我爱你。

这大概是世上最好听的话了。

听得他神魂颠倒,什么都不愿意想,就想这么看着她,心绮神摇。

“阿月……再说一遍……”

贺盾被他看得想缩成一团,又被紧紧的抵着一动也不敢动,面红耳赤瓮声瓮气地补了一声,“阿摩,我爱你。”她心意如此,便想这么告知他。

真美,真好听。

杨广快被她亲昵顺从的模样逼疯了,只想将她就地正[法拆解入腹。

贺盾口里说着来拆,却没什么技巧,学的东西全全被抛在了脑后,渐渐的被他掌控得失去力气,由他支配着感官神经,熊熊烈火,浑然忘我。

这礼物拆得亲密缠绵,拆得杨广着迷失神,拆得他不想睡,也不想出去,只想就这么抱着她,待在她身体里不想出来,两人亲密得没有一丝缝隙,天地间唯此二人,永不分离。

从卧房拆到了浴池。

这感觉太过强烈。

贺盾浑身无力,若非腰上揽着的手臂一直没松开,她早便滑到水里去了。

贺盾连指尖都动不了了,只看着抱着她的男子,心里颤巍巍的觉得神奇,又觉得有些羞涩,毕竟她觉得自己精神力强大,是不会控制不住自己要哼哼的,还给他求欢了。

贺盾搂着他的脖颈埋在他怀里,她身体到现在都还如过电了一般,酥酥麻麻的,接触到他的皮肤便忍不住轻轻的战栗和刺痛,待察觉道体内又有撑[胀的感觉,脸红发热,忙道,“阿摩,过几天再来,太激烈了。”

杨广听她颤巍巍的声音发哑带着鼻音,心情愉悦,微微动一动便见她不自觉瑟缩轻哼,知道她肌肤娇嫩被他糟蹋坏了,心里又怜又爱,不去想她方才艳丽热切的模样,闭着眼睛慢慢抱着她待着,一点点感受她的变化,不一会儿在她光[裸的颈窝里蹭了蹭,笑道,“变凉了。”

贺盾脸红得滴血,察觉到自己被他勾得有恶魔上头的趋势,忙心底念了几遍心经,企图四大皆空。

杨广看她这副模样就爱她得不行,搂着她笑得胸膛震动,等她彻底冰凉凉的了,便一点点退出来了,用着这辈子最大的自制力,不去看她满身他留下的痕迹,艳丽淫[糜的模样,给她洗干净头发和身体,自己很快沐浴完,披了个袍子,用暖和宽大的巾帕把她包裹起来,抱回房间了。

杨广食髓知味念念不忘。

杨广把人抱回了床榻上,不敢看她浑身上下都是他留下的红痕的模样,又舍不得撒手舍弃两人肌肤相贴赤[裸相对的亲密和亲昵,苦行僧自我修行一般搂着她美好纤细的腰不撒手。

只高僧不是这么好当的,听着她在自己怀里清清浅浅的呼吸声,再看着她肩颈上都是自己留下的吻痕,稍稍纾解的欲[望又复苏起来,他挨了半个时辰挨出了一身汗,最后只打算亲一亲她的身体,亲着却收不住,轻轻唤了两声阿月没得应答,便去亲吻她的眉间耳侧,压着她的唇掠夺她的呼吸。

贺盾迷迷糊糊醒过来,呓语唤了一声,“阿摩,你还不睡么?”

她困意懵懂的模样真是勾得他心尖发疼,掌心下的腰线纤细柔软,肌肤幼滑,合掌而握,让他爱不释手。

杨广不住摩挲,哑声唤她,渴望不言而喻,“阿月,想要你,想得睡不着,朝思暮想念念不忘。”他早先便知晓一旦要了她,懂了她甜美柔软的滋味,必定铭心镂骨,哪里是吃一顿便能吃饱的。

贺盾听他声音暗哑克制隐忍都藏不住的欲[望,知晓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等了她这么多年,必定不知餍足……

紧紧贴着她的身体滚烫成了火炉。

贺盾虽是困极了,却还是搂着他的脖颈抬头亲他的下颌,腿也缠上他的腰,却始终敌不过身体里上涌的倦意,还有床榻上紫气充裕带来的安心,很快便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杨广自是看得出她是心疼他,强撑着配合他,心里爱透了她,事后搂着她平复了,再不敢这么光裸裸的抱着她,给她穿上了里衣,连被子一道裹在怀里躺着了。

脸颊微红粉润润的,眉眼精致,小巧可爱的鼻头,唇瓣红润,微微红肿了,哪里都是他喜爱的样子。

杨广看得久了便入了神,他没有困意,也不想睡,见外头天际微微泛白,便也不打算睡了,就这么搂着她,等时辰到了便起来。

杨广寅时起来去了武场,回来并没有直接沐浴去书房议事,脑子里都是新婚洞房的妻子,想先回去伺候她穿衣洗漱,她受了累,而且今日算是她的生辰了。

贺盾虽是受了累,但这两个月她都在养身体,床头上放着好几样杨坚的旧物,紫气充裕,身体便也恢复得很快,是以打算回来给娇软无力的妻子穿衣沐浴的杨广,进门转到屏风后,便见自己的妻子已经醒了,正自己穿衣,精神已经很不错了。

贺盾有些明白那些新妇为何会含羞带怯的,她现在见到陛下脸上便不由自主卷上热浪来,在他的目光下不自觉就紧张,想钻进被子里裹起来不出来的那种。

贺盾笑了笑,打招呼道,“阿摩,你来啦?”

杨广应了一声。

两人这么对视一下都觉得空气是热的,甜腻腻的。

杨广走近了,接过她的衣服给她穿,伸手碰了碰她的脖颈,见昨夜他留下的痕迹,一夜之后便只剩下一点浅浅的印记了,心里也不知是松口气她不用受疼,还是失落她好得太快,身体上留不下他的痕迹。

杨广给贺盾打好衣扣,松松揽着她,指腹摩挲着她的脸侧,低声问,“阿月,你伤好的这么快,是因为紫气的缘故么?”

贺盾点头,看着他莞尔又感激,“那时候多亏阿摩你让陈江带给我的玉佩,我多支撑了几天,否则真要见不到你了。”

杨广仔细看她的眉眼,看着看着心跳忽地就漏了好几下,秉息问,“阿月……你是不是不会老……”她现在的样子,往老了点说也只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往严重了说十五六,因为除了气质和胖瘦有些微差别外,她几乎和他记忆中她有身体时的模样如出一辙,快十年的时间了,她似乎都没怎么变过。

贺盾摇摇头,“会的,我现在的样子和我上辈子二十四岁的模样是差不多的,会衰老,但是会老得相对慢一些……”

杨广并没有因为她说的话而放松分毫,看了眼床头上父亲的旧物,接着道,“可是阿月,紫气能让你的伤口快速愈合,重伤稍稍辅以伤药便可,一直有它的话,你是不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了。”

贺盾心头一震,自己也跟着踌躇起来,紫气这种事原本便很玄,她来这里头一次遇见,一步步走到如今,也从未深想过,这时候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心里便有些慌了起来。

是啊,她有紫气,还能吸收一点点的阳光和月光。

这个事起了头,任谁都很难不往心里去,贺盾就想起很多事情来。

当年还在并州的时候,暗十一跟着她一道四处跑,回来又黑又风霜,彻底成了个炭团。

因为有紫气,阳光和月光,山里雨里风吹日晒的奔波回来,她却没什么变化。

还有李穆李询重病没日没夜赶回长安治病的时候,她体力超常发挥,远远超出正常人的极限,睡两日也就恢复了。

这次岭南的事,她都已经濒死了,因着一点微薄的紫气,硬生生撑了下来,到现在养得差不多了,和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在不适用特殊手段和特殊药物的情况下,受再重的伤,连疤痕都没有留下,这在他们那个时代,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这和复生细胞、机体能一直维持新陈代谢几乎没什么分别了。

如果照这样推论的话,紫气能延缓衰老大概是可能的。

或者是长生不老。

贺盾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为有这样的奇遇有这样的可能而高兴,她心里甚至很慌,有点乱。

贺盾摇摇头道,“我不知道,阿摩,我现在只知道我没有紫气的时间长了,会灰飞烟灭……”

杨广未言语,事实摆在了眼前,真是由不得人不信,尤其她来历奇特。

只是长生不老啊……

杨广看得见贺盾的慌乱和无措,兴许是因为他先前已经有过了推测,或者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听得她二十六岁被震惊得魂飞魄散的少年人了,这时候得了这么个十之八[九的结论,并未觉得晴天霹雳,只是看着她精致漂亮的眉眼,心里长生不老四个字来来回回的转了好几圈,压在喉咙里渐渐透露出苦味来。

长生不老。

子老矣,鸡皮鹤发,蓬头厉齿。

那是不是有一日,他白发苍苍脚步蹒跚,她还是一副精致漂亮的模样。

他不得不老死的一天,她那么爱惜生命,是不是会忘了他,然后去别人身边生活了。

现在还年轻,这些是很久以前的事,杨广这么想着,却并没有让他觉得好受些。

杨广心脏被攥紧了一样窒息闷痛,突然就有些后悔想这么多,想这些事了。

卧房里方才甜甜腻腻的气息忽然就散得一干二净了。

杨广只看着她,不似以往轻软暖融,反倒是黑沉沉的看不见尽头。

贺盾心里一慌,忙伸手去握他的手,急急道,“阿摩,我……阿摩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个怪物了。”她是很奇怪,她也不知以后会如何,但她是真的爱上他了,并不想失去他,他如果嫌弃她,要分开,她想想都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心里闷疼。

他哪里会嫌弃她。

他只是不能想以后。

杨广没能动一动,看着她心里都透着绝望了。

他对着她的时候不说话,或者是无话可说时候很少,每每这个时候,贺盾都很无措,心里闷闷的难受。

贺盾拉着他的手亲他的手背,想让他开心些,看着他认真道,“阿摩,我们好不容易才好好在一起了,不要分开好不好,我爱你。”她就是很奇怪,她以前也没想到过这些,其实在能救二月救小狗救达奚长儒李崇的时候,她就应该想到了,如果那时能想到,便不会有现在的事了。

杨广见她急红了眼眶,心里瑟缩的疼,暗自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把人抱起来,边走边笑道,“你胡说什么,我如何会舍得与你分开,便是你想分,还得问问我同不同意,走,陪我沐浴去。”无论以后如何,他一生一世都不想和她分开,以后的事……他现在没有力气想,便以后再说。

贺盾看着他,硬把涌上来的泪意憋了回去,郑重地点点头,头埋在他怀里不说话了,这感觉很像当初从山里出来刚刚见到他的时候,莫名其妙就觉得软弱委屈,都不像她以前的自己了,她真是变了很多。

贺盾想在外头等着他沐浴,杨广不许,硬拉着她进去一起洗,洗着洗着便又拉着她胡来,贺盾本是学医,知晓他这样胡来不行,却因着刚才的事,心里酸酸涨涨的没法说出那些养生的道理来,她本身就是个极为不正常的存在,是这个世界ug一样的存在。

贺盾接收了他的蛮横和强势,心里闷疼闷疼的再没了昨夜的欢愉。

杨广紧紧压着她的手腕,心里就是想问她,问她以后他若为帝,成了她的良药,再以后先一步离她而去,她会不会舍下性命来陪他,会不会与他一道走那黄泉路。

不可能的。

他太了解她了。

爱惜性命,自别人的,自己的。

连高熲都能看出她爱惜性命,他与她纠缠这么多年,如何不知她的脾性。

在能保全自己性命的情况下,能救人则救人,若是生命被威胁,就像当初用药毒死那些追兵一样,也毫不手软,她有她的原则在,能活都会尽量活着,哪怕是以石头的方式存在。

杨广将这些几次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压了回去,因为知道问了也无益处,还会影响他们的情谊,冲动就太蠢了。

先放一放罢,他现在还年轻,好好活着离死还有七八十年,让他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洗好贺盾再被抱回卧房的时候,整个人被他折腾得筋疲力尽,自己走两步都双腿打颤,趴在床榻上,整个人都缩在被褥里,只露出一个头来,见他就坐在床榻边看着她,便开口问,“阿摩,你不忙了么?”

忙。

虽是无人来催他,但江南眼下的稳定只是暂时的,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

他有计划有谋划,势必要在南朝之地开出一片天地来,李德林、李百药、王韶、李彻、李雄、李靖等人不日便能赶到扬州,这也是他网罗人才的大好时机,江南的事一定,他离那个位置也就不远了。

他筹谋多年,一步步朝那个目标走去,也快要走到了,他偶尔会觉得难,却并没有难到让他觉得束手无策,可他的妻子不一样。

她刚刚定是被他吓着了。

杨广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指腹抚摸着她耳侧的肌肤,低声道,“阿月,我初初得了你的滋味,有些控制不住,以后我会注意的。”

贺盾看他肯和她多说话了,心里略略松了一些,摇摇头道,“我没什么的阿摩,那个秘戏图开头就说,天下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能耕坏的田,尤其是我了,只是阿摩,你这么胡乱折腾,就是个铁人,估计没几年也要被我榨干了。”

饶是杨广此刻心里如何烦躁忧思愁肠百结,看她一脸忧愁的担忧这件事,还是不自觉便乐出了声,算是苦中作乐,心里骂了句小笨蛋,这种话都能清清楚楚明白说出来,也只有她了。

杨广唉了一声,指腹摩挲着她的肌肤,眷恋不舍,她老得慢,那他两鬓斑白那时候,她若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心悦于他么?

贺盾握着脸侧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拉过来唇边亲了亲,心里换过立场想一想,酸酸涨涨的难受,想了想从床榻上坐起来,朝杨广说了声稍等,穿着里衣去梳妆台前把自己的箱子拖出来。

贺盾东搞西搞鼓搞了一阵,头发也抹得花白花白的,不过两刻钟的工夫,一转头就变成了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实在是连杨广都没话好说了。

贺盾背着手弓着腰驼着背走道杨广面前,比岭南圣母更像老太太了,笑眯眯咳咳咳,粗着嗓子道,“老伴儿,你还好么?以后老伴儿你是什么年纪,老妻我就是什么年纪……哈哈……”

杨广看着面前憨态可掬一脸褶皱的老人家,哭笑不得,一把把人逮到怀里来抱住,见她乖乖缩在他怀里,眸光清澈正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知道她是想让他宽心,心里发暖,想亲亲她她一脸灰粉实在无处下口,无奈失笑道,“好了好了,真是败给你了,你以后且记得善待我便是。”眼下她与他柔情蜜意,现在无法的事,只好以后再说。

杨广玩笑似的说,贺盾却看进了他眼里去,郑重地点头道,“阿摩,我会好好对你的。”

杨广看她说得表情隆重,山盟海誓一般,心里又暖又疼,紧了紧手臂,叹道,“笨蛋,你只要待在我身边陪着我就好。”

嘿,那当然了。

贺盾仰头看他,笑了笑复又靠着他搂好了。

一脸褶子也掩盖不住她眼里的亮光,比昨夜的星辰还好看,杨广觉得自己是没救了,小心在她唇上亲了亲,还是沾了一鼻子的灰,招惹得鼻尖发痒,忍不住偏头打了好几个喷嚏,十分煞风景,惹得怀里的人哈哈乐了起来,没心没肺。

贺盾抬袖给他擦,喜笑颜开,杨广拿她没辙,只松松散散揽着她,温言道,“阿月你先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启程赶往扬州,我先把龙川的事安排好,晚间你早点睡,不必等我。”

贺盾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给他理好衣衫,点头道,“我知道的,阿摩。”

杨广示意贺盾去洗脸,自己去了书房。

江南势力易动难安,父亲高压强制的国政给了这些势力起兵的理由,引起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动[荡,眼下虽是平定了,却多的是伺机而待谋求大业的贰心之人,还有暗中观望摇摆不定的中立势力。

熄武兴文,这是他经历江南这一场浩劫之后,最为深刻的意识和体会。

杨广去信与李德林王韶商讨过,李德林王韶也是这个意思。

晚间贺盾与杨广一道去给岭南圣母、陆知命等人告别,第二日一早寅时刚到,便爬起来打整好出发了。

随行的除却贺盾先前认识的晋王府幕僚之外,还有不少贺盾还不是很熟悉的人。

包括会稽虞绰、吴郡潘辉等人,都是杨广在灭陈之时竭力招来的。

世居江南的颍川虞自直,才学颇丰,声名卓著,陈朝灭亡以后入关,并未受到杨坚的重用,也被杨广招来了晋王府。

值得一说的是柳顾言。

柳家世代在南朝为官,柳顾言曾做过梁国国主萧詧时期的辅国宰相,梁国国灭,杨广当时兵驻建康,便招揽柳顾言入晋王府任参军。

至此柳顾言成为晋王府最重要的幕僚之一,他熟悉江南士林,为此频频为杨广招揽人才,总数有百余人,包括丹阳诸葛颖、朱瑒,会稽虞世积、虞世南兄弟,江左豪族琅琊王胄兄弟等等,都是名扬一时,富有清辩之才、名望极高的有学之士,杨广皆给以重用。

杨广称呼他们为先生,礼贤下士,吐哺握发,贺盾在旁边看他与这些人斡旋周全,沉稳大度游刃有余,名声卓著得了这么些人甘心拥戴和辅助,心里即觉得佩服又觉得有些陌生,她有点能体会杨坚的惊愕和震动了。

天道酬勤,厚积薄发。

他时刻不忘磨炼自己,长期以来不断积蓄自己的力量,现如今基础牢固,实力稳当,十多年的等待和历练,才能让他在平叛江南的时候大放异彩,声名鹤起。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当初那个恃才傲物自比甘罗的小男孩,已经彻底的长大了。

杨广上得马车,就见自己的妻子抱着个小枕头坐在榻上发呆,坐过去把人搂来怀里,下颌在她肩膀上压了两下,低声问,“阿月,想什么这么出神,连为夫进来都不知道。”

贺盾就老实道,“在想阿摩你长大了。”真正的顶天立地镇守一方。

杨广就笑,在她耳垂上吻了一下,声音里透着愉悦和笑意,“我早就长大了。”

贺盾转头看他,即佩服又遗憾,“要是你平叛的时候我在你身边就好了,我说的是真话。”陛下这么重要的人生历程,她竟是错过了。

杨广喜欢她这样看着他,低头去寻她的唇要吻她,口里道,“要是你走丢的时候我在你身边就好了,我说的是真话。”她那么难受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这件事够他铭记终生的了。

贺盾给他逗乐了,倒也不再纠结那些,安安静静的任由他抱着亲亲了。

杨广倒还不敢太放肆,解解馋也就克制的停下来了,只搂着这温香软玉,和她闲聊,“当年阿月你让处理的那处宅店,年前倒真有人拿出来挑事,说先生坑害百姓,苏威报到了父亲那里,另外还扯出了些先生身份来历上的事……”

“原本平陈之时父亲用了先生的平陈策,打算重新启用他,并有诸多奖赏,最后也不了了之,我与父亲禀告过,直接把先生和百药接来扬州帮我,再过十多日约莫便到扬州了。”

先生指得自然是李德林了。

这件事还是发生了,贺盾纳闷问,“宅子的事几年前我们秉呈过父亲,父亲是不是记不得了?”

杨广不语,记不记得全全取决于父亲,父亲愿记得,便记得,说不记得,便是不记得了。

这么多年过去,父亲和李德林冲突的地方还是没有变。

杨广道,“这件事说起来由头就远了,当年苏威建议五百家置乡正,着乡正令邻里诉讼,先生以为当初废了乡镇判事,便是担心剖断不公,五百家置乡正,会滋长恶霸,为害乡里,大哥等人都附议先生,父亲询问高熲的意见,高熲支持苏威,这件事便照苏威的意思办了,岂料三月前虞庆则从关东诸道巡查回来,果然禀报乡正党与爱憎,公行贿赂,苏威和父亲便要修改律法,废除乡正,先生劝诫说此令只颁布不到一年,不好朝令夕改,父亲火气冒上来,就吵起来了。”

贺盾听得半响说不出话来,李德林的意思是皇权不得凌驾于律法之上,随意修改法令,不是良策。

但这恰恰又触及到杨坚的雷点了,再加上在乡正这件事上,当初皇帝不听李德林的劝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没过一年的时间被事实打回了原行,这会儿心里恼怒脸上挂不住,李德林性情耿直,非得要这时候站出来提醒,又提了反对意见,照杨坚的脾性,再次暴跳如雷是必然的事。

估计杨坚正懊恼缘何又把李德林招了回去,苏威喜欢修改政令,素来与李德林政见不一,这时候递了把梯子过来要把李德林搞下台,杨坚便顺势下来了。

一对相互折磨的冤家,每一次凑在一起都是对彼此的折磨伤害。

贺盾朝杨广问,“那先生身体没事罢。”

杨广点头,“父亲原本是要把先生贬去赤地当刺史的,我因着拜了先生为师,上表给父亲请先生来扬州,父亲倒是大笔一挥同意了,月前与先生通过信,该是无碍的。”

贺盾有点不放心,“阿摩,能不能派人快马加鞭去迎李大人一段,六十岁的老人家了,我有点担心他的身体。”尤其是满怀希望,却又一次和杨坚闹翻了,杨坚这次做得更绝,李德林只怕心情也好不起来了。

杨广沉吟道,“不若让暗七带着些你的药去,用不用得上有备无患。”

贺盾点头,当下便把先前制备好的药瓶拿出来,写好功效用量塞到里面,准备好递给暗七他们了。

马车一路行进,路途颠簸,做不了其他的事,贺盾经了岭南一役,医术可谓突飞猛进,现在闲下来,留宿的时候就把途中所见所闻的记录下来,地州志地貌风情描述算一种,医术草药算一种,剩余的时间基本都待在马车里制药。

陛下也很忙,每日都在僚佐们的马车里商议政务,留宿后有时也彻夜不归,只一回来便缠人得很,偏生又对‘环境要求’特别严格挑剔,每每擦枪走火又不会来真的,硬生生把自己憋成了个活神仙。

不肯在驿馆、客栈、马车里碰她,偏偏又欲[火焚身,几次都想暗中沿途把宅子买下来,被贺盾强行制止了,也不给他亲她了。

一个多月的路程,她真是过得啼笑皆非。

贺盾正坐在案几前捣药,粘得一手都是,手臂推了下越挤越近的陛下,喘息道,“阿摩,马车这么大,你别坐这么近。”

因为喜欢晒太阳,在哪她都喜欢靠窗坐,这马车的窗本就开在了尾巴边,陛下身形又高大,这时候她被挤得贴着墙,操作十分不方便。

杨广亲她的后颈,贺盾受不了这美色的诱惑,给他亲得脸色绯红,拐了他一手肘,无奈道,“阿摩你哪里来的怪脾气,客栈怎么了,也很干净的。”

不知道。

他就是不想她甜美的气息沾染在外头,甚至不想她的肌肤沾染过别人的床榻。

客栈也不隔[音,他不想有一丁点旁人能听见她声音的可能,宁愿晚上抱着她欲[火焚身,也得回扬州的宅子里,回自己的地盘去再碰她。

杨广自背后环着她的腰,低声笑道,“阿月你弄你的,我不扰你,我每日也就这会儿能和你待一待了。”

再过一日便能到扬州了,贺盾拗不过他,便随他了,自己专注做自己的事,渐渐入了神,倒也无关外物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铭心叩门说有长安来的急件。

杨广拿了进来,拆了看,将信递给贺盾道,“皇嫂亡故,让你回去参加丧葬的。”

接着又有一封信送回来,这次是私信,内容便详细了许多。

元氏突然暴毙,独孤伽罗震怒,是因为元氏死的蹊跷,和侧妃妾室有关。

杨坚不悦,是因为太子膝下子女众多,却无一人是元氏所出,这意味着太子无嫡子嫡女。

贺盾看得半响说不出话来,她两年前在长安的时候也给元氏看过病,配了药嘱咐她调养身体,却不想她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贺盾点头,朝杨广道,“阿摩你坐镇江南的重任在身,去不了,我肯定是要去的,不过先回了扬州,我给李大人和颜大人看看身体再说。”

李德林五日前已经到了扬州,只是身体染恙,得先看过病再说。

贺盾口里说的颜大人,是当年与李德林共为文林馆判事的颜之推,北齐灭亡以后,颜之推被杨坚命为学士,与李德林是至交好友。

因着当年颜之仪不肯在矫诏诏书上签字,杨坚虽是佩服颜之仪忠臣之心,但颜之仪对杨坚始终不冷不热,杨坚用尽耐心,对颜家便不甚热心了。

颜家虽多出才子,颜之义才学斐然铁骨铮铮,颜之推少小名扬四方,却不得杨坚重用,这些年贺盾又东奔西走,是以她此前无缘得见这位享有千秋盛名的家,大教育家。

接到暗七送回来的急件,贺盾到了扬州还没歇下脚,便直接去寻了李德林。

颜之推沉疴重疾,李德林带着老朋友一道来江南,便是找贺盾寻医看病的。

贺盾知道颜之推,得益于那本著名的《颜氏家训》。

作为大天﹉朝传统社会的典范教材,家训鼻祖,《颜氏家训》开了后世家训的先河,对后世的教育思想产生了深厚的影响,是天﹉朝文化史上的一部重要典籍,传世之作。

述立身治家之法,辨正时俗之谬。

行道以利世,颜之推的思想理论讲究的是学以致用,培养的既不是难以应世经务的清谈家,也不是空疏无用的章句博士,而是于国家有实际效用的各方面的统治人才,这在传统儒学君子圣贤论的基础上,颜之推可以说有了突破性的创新。

早教胎教、虚心务实,勤勉惜时,广闻博记,学以致用,分教分类,诸如此类的教育思想,放在什么年代都适用,这大概《颜氏家训》万古流芳的原因之一。

历代学者对《颜氏家训》推崇备至,颜家的子孙多出品德高尚的才学子弟,颜思古注写《汉书》,颜真卿书法为世间楷模珍品,颜杲卿凛然大节,为国捐躯,即使到了宋元两朝,颜氏族人也仍然入仕不断,位居朝廷要员。

贺盾自己在文学上没什么天赋,却十分倾慕敬佩这些有才有德的名世大家,就希望他们能免受疾病的折磨,安安稳稳的活到寿终正寝,是以她一路赶过去,给已经重病昏迷的颜之推和李德林把了脉,确定还来得及,真是比修出一百本传记还要高兴一百倍了。

杨广杂务缠身,过来探过病,没留一会儿,先去处理政务了。

两人都是旧疾沉珂,李德林因着这些年吃药调养,身体没什么大碍,风寒发热,用了医师的药,已经在醒转了,颜之推的就麻烦一些,再加上他生性潇洒,好饮酒,常年下来对五脏六腑都有损伤,用药便需要极其谨慎小心,贺盾多以针灸之技,梳理经络排出淤血,这些事做起来十分耗时,等人脱离危险情况安稳下来,已经是三日后了。

贺盾把方子和一应应急的办法以及针灸之法都交代给了看护的医师,等颜之推情况稳定下来,和卧床养病的李德林告过别,这才与前来探病的杨广一道回了扬州的新家。

这是李德林和颜之推的死劫,能帮他们渡过这一劫,贺盾很高兴,一路都在跟杨广说颜之推颜之仪兄弟二人的事,听得杨广又想笑又好气,握了握她的手提示她多注意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夫君大人,没得回应,转过巷子里便把人压在墙上吻了一通,吻得她满面通红地窝在他怀里喘气,心里这才气顺些,搂着她低声命令道,“你夫君很生气,今晚陪我,明日一早再启程去长安,不得反驳。”

贺盾挠挠头,原本是安排好了午间便走的,不过她回来一直忙,两人都没能好好说上话,贺盾算了算时间,觉得自己快马加鞭也能赶得上,探出脑袋看了看四周无人,便垫着脚在他下颌上吻了一下,“阿摩莫要生气了,我明早再出发也来得及。”

晋王府的格局布置和在长安的一模一样,贺盾倒是挺惊喜的,两人在府里逛了一圈,只贺盾这一去便是两三月不能见,念及此杨广便心情阴郁,也没心情看风景了。

贺盾看见熟悉的景致便能想起许多以前的事来,说着见身旁的人一言不发,便停了下来,走到他面前,看了他一会,纵身吊去他身上吻他,“阿摩,阿摩,你在江南好好的。”

杨广揽住她,手臂紧了又紧,嘱咐道,“葬礼完了立马回来,不许在路上逗留,也不许在长安逗留,不许见高颎,你若是不能在一个半月以内赶回来见我,我就生气了。”

贺盾听得他这不许那不许的,看他脸色不好黑沉沉的吓唬她,知道他心情不好,便摆摆袖子笑眯眯道,“阿摩你莫生气了,哈哈,你生气了也舍不得拿我怎么样,反倒要气着自己,划不来,嘿。”

杨广见她有恃无恐,笑得见牙不见眼,气笑了,把人往怀里一勒,搂着她长长缓缓舒了口气,静静待着不说话了。

两人黏黏糊糊在花园子里逛了一天,第二日贺盾差点没起来,本是要骑马,没力气,身体不适,也只好乖乖待在马车了补眠了。

跟着她的还是暗十一和暗七他们,暗七先前受了杨广的嘱咐,路途遥远赶不上仪式也无什么干系,是以一路都不让贺盾骑马走夜路。

一行人多半还走的水路,等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只还未进得城,贺盾倒是庆幸自己没有胡来赶路了,她本子上记着这个月该来月事的日子,到时间没来也没想太多,只给自己把了把脉,倒是先呆了一呆,反复确认几遍连心跳都蹦蹦蹦快起来了,心里真不知是狂喜还是慌乱多一些,总之真是六神无主了。

孩子,十之八,九是有孩子了,但月份太浅,还不是很确定……

贺盾强忍住现在就想和暗十一他们说的冲动,自己在马车了平静了好半响,耐心等着进了宫,再找别的医师帮忙确认了。

因着临近秋末冬初,长安天气转凉,早晚霜降,再加上有丧葬,宫婢仆人们埋着头急匆匆走过,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东宫里就显得十分冷清。

七七四十九日,祠堂里来悼念的都是些从州郡上赶过来的亲人下属,以命妇居多。

贺盾和崔氏一道,是太子杨勇亲自接待着的。

东宫里十几个皇孙皇女们正替元氏受孝守灵,独孤伽罗下了令,就算是皇子皇孙,也非得要孩子们给元氏守满三个月不可。

杨勇面色疲乏,末了出来见崔氏精神恍惚哀泣不已,眉眼间闪过一丝不耐,只朝贺盾拜了一拜道,“枉费阿月时时提点她注意身体,照看了两年多,有了点起色,却终是没留得她一命。”

贺盾摇头,元氏的死各执一词,东宫里一些人以为元氏是郁郁而终,自己生疾暴毙,有些则认为元氏是被害死了,贺盾不知其中缘由,对着杨勇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杨勇说着倒是朝贺盾一笑,引着她往前面走,“倒是阿月你,快些给阿摩生个儿子才是,阿摩都二十二岁了,成亲十年微有子嗣,别有用心之人,都要用七出之罪来弹劾你了。”

贺盾点头,又给自己把了把脉,朝杨勇道,“我估计是怀上了,只是月份太浅,还不太确认,等一会儿安顿下来,请了太医来看看就知道了。”

杨勇闻言呀了一声,眼里都是惊喜,围着贺盾转了一圈,朗笑道,“这可是个大消息,阿月你不知道,我和父亲母亲这些年都担心阿月你生不出孩子来,阿摩又痴性,不肯碰旁的女子,那可就麻烦了。”

成亲十多年,是够晚的了。

贺盾有些不好意思,莞尔应了一声,见还有些官员来吊唁的,便与他告辞了。

杨勇摆手让贺盾帮他送崔氏一截,贺盾便与崔氏一道走了。

崔氏是杨俊的正妃,杨俊现在坐镇并州,来吊唁的便是崔氏了。

小姑娘年不过二十,容貌姣好,只比两年前瘦了好多,容颜憔悴,再不若以往明艳逼人的模样了。

婢女仆人在后头远远跟着。

贺盾给她递了个帕子,崔氏擦干净了,边走边苦笑道,“大哥是半点不待见我了,可见皇嫂的亡故,大哥是半点不会伤心不说,还怪皇嫂善妒贪心。”

贺盾摇摇头,看崔氏面色灰败,给她探了探脉,拿出小本子给她写了个方子,撕下来递给她了,嘱咐道,“往后切莫忧思了,这个可以调养身体,用上两个月,婉婉你睡眠会好一些。”

崔氏收了,笑道,“谢过二嫂,恭喜二嫂,二哥和二嫂的事传遍了大江南北,大家都说二嫂好福气,得二哥相守一生,婉婉和几个弟妹们,还有皇嫂,时时说起来,都艳羡不已。”

贺盾知崔氏说的是杨俊,杨俊这些年喜好女色,原先在长安的时候还有独孤伽罗管一管,现在去了并州,天高皇帝远,府里姬妾就多起来了。

杨俊原本也是仁恕慈爱的孩子,平陈的时候因为担心有伤亡,并没有冒然进攻,不争功不抢功,只是后来离开父亲母亲身边时间久了,逐渐奢侈,违反制度,放贷于百姓,收受利息,大修宫室,穷奢极欲。

杨秀杨谅也很有些相似之处,长着长着就变坏了。

陛下大概也差不多,其实他铺张浪费喜好奢靡的脾性自来都有,等以后顺心随意了,只怕会变本加厉。

女色这一块上就更说不准了,虽然他们现在相爱,但未来的事无法承诺和保证,历史记载萧皇后和隋炀帝自始至终都感情恩爱甚笃,却也不妨碍他喜欢别的女人,就像杨坚一样,深爱独孤伽罗,也无法阻止他对着旁的美色怦然心动。

未来的事看不到,她只想走好当下的每一步。

贺盾摇摇头,朝崔氏问,“婉婉你想留在长安么?想的话我们一起去与母亲说。”

崔氏一怔,随后摇头,自己倒是笑了一声,“当真离开他自己一个人待在长安,他当初要去当和尚的时候,我又何必劝他,我再不看着点,府里便也无我和浩儿的位置了。”

贺盾是不想她走上极端,因着杨俊的关系,崔氏的事她知道一些,印象最深的是记载崔氏在瓜里下毒,杨俊因此重病不起,杨坚又怒又气,下旨把崔氏赐死了,没过几年,杨俊也病逝了。

崔氏朝贺盾行了礼,不再说话,领着后头的婢子婢女往秦[王府去了。

那头石海急匆匆过来,贺盾看了会儿崔氏的背影,暂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先搁下,和石海一道先去见杨坚和独孤伽罗。

独孤伽罗的寝宫里人很多,太医令和好几个太医贺盾都认识,黑压压的一片,见她进来纷纷行礼。

独孤伽罗正含笑看着她,贺盾想一想便明白这些医师是叫来给她确诊的,估计杨勇是一得了她的话,就派人四处传达了。

贺盾给杨坚独孤伽罗行礼。

独孤伽罗朝她招手道,“好孩子,快过来。”

杨坚也在,等太医令确诊了贺盾确实有孕,杨坚和独孤伽罗皆是大喜,贺盾自己也长长舒了口气,虽说宝宝来的猝不及防,但她肚子里孕育着一个新生命这件事,真是让她又无措又陌生,责任感和欣喜并重,毕竟是一个小生命,真是搁在肚子里都怕磕到碰到它,责任重大。

寝宫里满是恭喜晋王妃,贺喜晋王妃的道贺声。

杨坚龙心大悦,在场的太医都赏了一遍,谢恩声一阵接着一阵,寝宫里就热闹了起来。

独孤伽罗见贺盾捧着肚子站着一脸郑重,把贺盾拉了过去,好笑道,“阿月你莫紧张,像平时那样便可,它现在还小得很,感觉不出来,也掉不下来的,放心了。”

杨坚呷了口茶,笑道,“阿月你便住在宫里安心养胎,陪你母亲说说话也好,无聊也可去藏书阁看看书,等孩子出生,朕给他起名字。”

这便是要留在长安养胎到生产了,怀着孩子贺盾也不想来回奔波,便点头应了,只是想着陛下的嘱咐,有些忍俊不禁,朝杨坚拜了一拜,笑道,“还请父亲派人送信去阿摩,阿摩还等着儿臣回江南与他一道过元旦,这下是不成了。”

杨坚听得大笑,当即便提笔写了一份诏书,大概意思便是男孩名为杨昭,封河南王,女孩名为杨馨,封南阳公主。

石海乐呵呵接了圣旨,朝贺盾道了喜,先下去安排了。

杨坚又给了诸多赏赐,末了朝独孤伽罗乐道,“朕估计阿摩定会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子未出,先封王,甚至连表字都起好放着了,可谓是荣宠之极。

铭心喜得满脸堆笑,把来使引进门先安排妥帖了,杨广也没心思应付他,自己拿着圣旨去了书房,见暗十一风尘仆仆乐滋滋地跟在后头进来了,真是很难忍住不踹他的冲动。

杨广在上首坐下来,沉声道,“傻笑什么,把信呈上来。”他若知晓她有了身孕,定然不会让她长途跋涉去长安的,便是到了半途,也得把人追回江南来,这下好了,回朝述职在明年年底,父亲把人留在了长安,如何会放人。

暗十一把信和小盒子摸出来递过去,见自家主上完全没有即将拥有小世子的惊喜和期待,踌躇着把信封呈了上去,迟疑问,“主上您不高兴么?”

这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孩子生下来,五分五,有一半的可能是嫡长子,那他在朝野的地位无形中便稳固了许多。

太子元氏闹出这么大动静以后,不得不说这个孩子出现得太是时候,当初崔氏生下杨浩,父亲龙心大悦赏赐天下百官,嫡长子在父亲母亲眼里意义非常,这次是他和阿月的孩子,不用想也知道,他的妻子在宫里定会被照顾得很好,根本不用他忧心。

可不是他照顾的。

一岁一朝,他下次入朝的时间是明年九月,将近一年的时间。

杨广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胸膛微微起伏,看向呆立着的暗十一,开口道,“高兴,本王高兴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暗十一拍拍胸口喘气道,“吓死属下了。”什么以为王妃怀了别人的孩子这种事,真是惊悚的念头,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乱猜测的。

暗十一不敢在书房里多待,告退下去寻铭心。

杨广自己坐了一会儿,他几年不曾发过火,连上次抓到放叛军入赣州的奸宄太守,也没发过火,今日却因这么点小事就忍不住了。

自上次把她弄丢以后。

他便很难忍受这样两地分居的日子。

也不放心,交到任何人手里他都不放心,只有放在他身边,他眼皮子底下才是最安心放心的。

阿月,她大概还觉得他临行前心情不虞是喜怒无常小题大做罢。

他只是不放心,也不乐意她离开他身边罢了。

将近一年这么长时间……

杨广拆了信看。

里头就写了她一路安好,走的水路并不颠簸,进了长安城怀疑自己有了身孕,进宫确认立马就来信了云云,絮絮叨叨字里行间都是对有了小宝宝的兴奋和喜悦,说她在长安很好,会保护好宝宝不会磕到碰到,守护好肚子里的小生命,说她即将要做一名母亲,很忐忑,怕自己当不了一个好母亲,还说父亲准许她去秘书省帮忙,帮着牛弘等人修史修礼,说她在长安很好,让他勿要挂念。

通篇也就只有末尾一句话是他想看的,说她很想他很爱他,会时常来信报告小宝宝的日常,希望明年九月快些到来,嘱咐他在江南好好的,待一见面,她定然交给他一个建康又可爱的小宝宝,他肯定会喜欢。

她给他生的,就算是生了个石头,他也喜欢。

杨广把信来回看了几遍,静心凝气了好一会儿,长长吐了口气,把信收好装到盒子里,拿过旁边放着的文书看了起来。

长安城里的许多场葬礼,譬如这些年为大隋修成礼乐的沛国公郑译,还有杨坚的兄弟滕穆王杨瓒等人,按礼数贺盾既然在长安,便是要过府吊唁,并且探望亲属的。

杨坚与杨瓒不和,独孤伽罗与杨瓒的妃子顺阳公主不和,杨瓒和郑译一前一后的卒亡了,贺盾的礼数都是独孤伽罗安排准备的,她与这些人也不熟,是以每日便安安心心的待在大兴城里,多半时候都泡在藏书阁,或者在秘书监与牛弘他们一道修礼做学问。

平陈以后,杨坚把江南的士子文人悉数迁入长安,一部分充入了国子寺,剩下的多任各地方的教学官员,平陈以后,兴学的气氛越发浓厚了。

贺盾与独孤伽罗陪着杨坚亲临国子寺主持隆重的释奠仪式,因着有皇帝皇后亲临,这场仪式便显得意义非凡,贺盾看得见杨坚是想发展扩张文教事业。

他是一个很看得清大势的皇帝,陈朝已灭,偃武修文,马背上打江山的时代彻底结束了,推行文治,兴教为先的治国理念便提上日程来。

书学和算学正事置于国子寺之下,与经学并立,至此国子、太学、四门、书、算五学分门别类各有相教,并且建树颇丰,贺盾每日泡在这些地方,时间过得就很快。

朝堂上近来喜事很多,乃至元氏暴毙的事并没有在皇宫里引起多大的动荡,杨坚独孤伽罗伤心了一阵,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吐谷浑可汗世伏得知陈朝已灭,十分恐慌,退居北方,再不敢侵扰大隋边疆,世伏派遣其兄之子无素入朝,上表称藩臣服,并且为表忠心诚意,将自己的女儿并诸多美女敬献给杨坚,不过都被杨坚拒绝了。

消息第一时间报到了独孤伽罗这里,贺盾能感受到独孤伽罗的从里至外透着的欢欣和喜悦,对待杨坚越发尽心尽力,杨坚私底下也时常与大臣炫耀说他五子皆出一母,言语间都是对独孤伽罗的尊敬和爱护,两人感情越发深厚浓烈。

贺盾虽是身体不便,但偶尔也会有人上门求医,多是些高官贵族,一来求的是杨坚独孤伽罗,都是些为大隋立下汗马功劳的功勋元老,两人不好拒绝推诿,二来贺盾情况还好,是以来了长安大半年,倒是救了好几个人的性命,包括上柱国韩擒虎等人在内,重病难治,贺盾和太医令一道看的。

贺盾自韩府回宫,去给杨坚回禀情况,听见御书房里杨坚正大发雷霆,踌躇着是不是过会儿再来,毕竟她现在怀有宝宝,不比以前了。

石海噤若寒蝉地在外头候着,见贺盾来了迎上前来,小声道,“是秦王爷的事,皇上正发火呢,皇后也在里头,王妃进去劝劝罢,气坏龙体了。”

贺盾点点头,在外头问安求见。

杨坚让她进去,似是余怒未消,见贺盾进去,让人给她看座,神色微缓,“邦国以和,阿摩在江南广搜英才,江表文记,悉总文集,这几月来汇集江南诸儒编撰江都集礼,继稷下之学,论辩真伪制礼作乐,深得江南士人的喜爱和赞誉,他发的这告令朕也看了,意在拉拢佛道两教,大半年来也颇有成效,至少先前朕与那智顗大师去信,他客客气气没见理会朕,眼下也肯好生说话了,还有这些所谓的大儒们,原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现在看起来也顺眼了许多…………”

贺盾知道杨坚说的事。

江南门阀士大夫文化素养普遍偏高,素来瞧不起北方蛮夷,几乎可以代表这时候文化思想发展的最高水平了,想要拉动安抚江南,在这一块上下功夫,可以说是直指要害,笼络了江南士林的心。

礼仪制度历来都是儒家思想的重中之重,杨广对这些士大夫们礼遇有加,并且集江南诸儒编撰江都礼记,这些事他做得比陈国的皇帝好太多,江南人对大隋的仇视抵触情绪自然就消减了很多。

另一处重中之重便是佛道两教了。

佛、道两教兴盛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在江南这一代影响力不可估量,整个江南从朝臣到百姓,信教者十之七八,自上而下,佛教和道教几乎蔓延在社会的方方面面里。

杨广并不是虔诚的宗[教徒,却十分清楚宗教在南朝的地位和影响力。

江南叛乱,流寇四起,寺庙尽毁,佛道两教损失巨大,他一移镇江都,便张贴了告示,把大隋平陈平叛中毁坏寺庙佛法的罪行全部推到了叛军的头上,为流离失所的僧人道士们提供住所和帮助,杨广这时候站出来,要当此二教的保护[伞,大得民心只是迟早的事。

杨广做得也十分彻底,对待天台宗创始人智顗大师,比刘备三顾茅庐还耐心,最后于江都城内摆了千僧宴,建立四道场,大宏佛事,盛转法[轮。

组织僧人装补故经,亲自编著宝台经藏愿文,总计九十万三千五百余卷。

智顗大师虽还未松口,但其余的佛教、道教子弟,已经很明显的在朝大隋朝偏移了。

杨广拜智顗大师为师,自称弟子,对待僧尼道士礼事丰华,优赏非常,目的和杨坚是一样的,把江南宗教控制在朝堂之下,但与杨坚严厉苛刻粗暴排外的政策和态度相比,杨广这些举措和政令,效果立竿见影。

文人和敌人的骨头很硬,南北文化的差异和沟壑消除起来并非易事,但贺盾和杨坚一样,远在长安,也能从这些不断被杨坚征召入朝的江南士人大儒身上看出变化来,也看得见杨广作为一名上位者应有的政治素养、眼光和耐心。

杨坚翻着手里的奏章,翻着来气,“江南与北方形势大为不同,阿摩能站得住脚跟,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做得漂亮,深得民心,他杨俊镇守个并州,这才多长时间,就给朕惹出多少事端来,再有个两三月,朕旁的不用看,专看弹劾他的奏报了!”

独孤伽罗见杨坚说着神色不好,在旁给他倒茶,温声劝道,“莫要气坏了身体,阿祗是在外头玩野了,没了顾忌,私设浑天仪这样的事确实是不能姑息,过段时间实在不行,不若把人先召回长安来罢。”

阿袛是杨俊的小名。

浑天仪这些仪器只有皇帝或者像庾季才张子信这样的朝廷官员可以设,藩王弟子在府里私设这些东西,算是越矩的大罪了。

贺盾虽是有些踌躇,却还是开口道,“三弟这个人平常就有些痴性,他原先就想舍身佛寺,现在沉迷于精工器艺,私造浑天仪,目的跟张子信大人和庾季才大人是一样的,想做学问做研究,三弟兴趣不在朝务政务上,父亲不若随了三弟,放他专注在这些事情上,他日子有了盼头,也就不会沉日沉迷酒色玩乐了。”

杨俊亲手制造的模型和器物都被杨坚派人搜刮来了长安,贺盾见过一些,在她看来,杨俊在这上头是很有天分的,设计的水上宫殿天马行空,所造的器物极具美感,对搞科学发明的兴趣明显比对朝堂政务高出一百倍,奈何身为皇子,又有个望子成龙生性严厉的父亲,什么也做不成,什么也不能做,这样时间久了,压抑得久了,人就很容易沉沦,眼下混玩还是小事,过几年奢靡享乐为祸一方,那才晚了。

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喜欢做的事,这在贺盾的时代是理所当然的事,贺盾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可杨坚听了更气,拍桌子对贺盾骂了声荒唐,脸都铁青了,“朕与你说这事就是白费口水,他身为皇子,怎么能自甘堕落与工匠为伍,沉迷这些奇技淫巧,焉能大成!这话阿月你莫要让朕再听到第二遍了!”

独孤伽罗点点贺盾的额头,好笑道,“阿月你呀,快别说了气着你父亲了,若非阿摩来信说随你做什么只管应允了你便是,你父亲也不让你跟着张子信宇文恺做这做那,也不让你行医救人的。”

贺盾知晓杨坚这已经是看在她怀有身孕的份上收敛脾气了,知道自己劝不动,一时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先闭嘴了,这是这个时代的特性,奇技淫巧就是三教九流上不得台面,便是如宇文恺这样的国宝级大师,杨坚要用他,也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走这行。

杨坚朝贺盾摆摆手,让她坐回去,缓下声气来,问道,“杨俊的事你不用替他求情,你去给韩擒虎看病,他如何了?”

贺盾点点头,“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以后需得静养,韩将军年纪大了,以前受的旧伤也多,用药忌讳,多为药膳,见效慢,大概要好几年才能断根的。”

杨坚点点头,示意贺盾先回去歇息,贺盾行礼告退,寝宫里便安静了下来。

杨坚看看案几上弹劾太子的奏疏,再看看一案几堆着的精巧玩意,心生烦躁,疲乏地捏了捏眉心,“除了阿摩,没一个让朕省心的。”

独孤伽罗并未接话,起身走到他身后,给他按压穴位,寝宫里只余了檀香缭绕,一室宁静。

杨坚让独孤伽罗坐下来,叹了口气道,“当初便应想办法先去了元氏,把阿月嫁给杨勇,比起元氏,阿月显然更适合太子妃的位置。”

独孤伽罗指尖一顿,直言道,“那罗延你是想说阿摩更适合当储君罢。”

寝宫里登时静得针落有声,杨坚神色一紧,抬手制止道,“长幼有序,贵贱有别,嫡长继位是为纲常伦理,储君之位干系重大,一有异动,朝野天下动荡不安,朕无此意,皇后的话,朕也全当没听过,就此作罢。”

独孤伽罗无话,只起身携了皇帝,轻声道,“走罢,时候不早了,先歇息去了。”

贺盾并不知晓自己走后皇帝皇后有这么一番翻天覆地的讨论了,她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十月怀胎,眼下八月已过,连胎动都没有以往频繁了。

贺盾从一开始手足无措到现在习以为常,慢慢适应了肚子里揣着小宝贝的感觉了,好在她每日都能见到杨坚,在紫气里泡一泡,她除却行动不便之外,连最基本的不适感都没有,宝宝也很健康,安安稳稳的越长越大,撑得她晚上有紫气都难以安眠了。

贺盾提笔给陛下写信,说了些杨俊的事,又把每日自己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都说清楚了,她现在不说,他回信里也是要问的,只是离他入朝的时间还有三两月,再加上路途奔波,等他到了,她整个人都恢复原样了,倒像是从天而降了个小宝宝给他一般。

贺盾自己想着乐了一声,把信封好,交给了暗十一,让他明日一早送去江都了。

暗十一再快,杨广收到信,也已经是二十几日以后了。

并州原先便是杨广的地盘,眼下虽是移交到了杨俊的手里,但杨广镇守多年,自有消息门路,他早先便知晓了三弟和父亲的事,这会儿夜半三更,正坐在书房里看贺盾的来信,见她还想劝父亲让三弟学宇文恺,把喜好做到极致也能成才,心里便有些失笑,读着她在信里和他说的这一大段兴趣如何重要的论调,不由感叹了一句笨蛋。

父亲最是看不上这些末技之流。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太子的宠妃云诏训了。

云诏训的父亲是优人工匠,另一个女儿嫁给了佞人刘金鳞,一家子出身卑微不说,成了皇亲国戚之后,得意忘形四处招摇。

因着儿子杨俨不得皇帝皇后的喜爱,云诏训自己又是庶妻,生子虽长非嫡,怕被人看轻,行事便十分招摇骄纵,在长安城里惹得诸多非议。

父亲对云家厌恶之极,先前把刘金鳞赶出了长安城,对这些门风不当的艺人匠人,无半点好感,又哪里会让三弟走上这条道。

杨广看着信倒是想起旁的事情来。

父亲母亲见大哥一直没有嫡子,便想将杨俨养在身边看看,怎奈那云诏训自己没底气,当母亲身边是龙潭虎穴,唆使大哥把孩子抱回东宫,来来回回折腾了许多次,现在父亲母亲生气失望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已经开始在留心暗查大哥的失德之处了。

但凡活在这个世上的人,都是经不住查的,尤其是他们这些不愁吃不愁穿,有些权势权势又不够大的皇子们,太子更不消说,能查的事太多。

他暂且只消做好自己的事,静待时机便可。

杨广接着看贺盾的来信。

“阿摩,虽然我和太医令把了脉都觉得是个男宝宝,但父亲母亲一直希望是个男宝宝,为了避免误差外万分之一的可能,现在也还没跟父亲母亲说,免得他们失望,不过宝宝很健康,也很乖,没有闹腾我,谁见了都说我是世上最省心的母亲了……”

杨广想着贺盾趴在案几前认真给他写信的模样,心里倒是有些发愁,最近这几次来信,一大半都是宝宝宝宝的,可见贺盾对孩子上心的程度了。

父亲母亲自是要把孩子放在身边养的。

他没心思打探云诏训是怎么劝得大哥把孩子抱回东宫,但贺前辈万一当真离不开孩子想把孩子放在身边自己养,只要泪眼汪汪的看看他,他大概也难以招架的。

头疼。

杨广自己看着信,柔肠百结了好一会儿,听外头铭心催促他去歇息,把信收好,起身回了卧房。

杨广提前把江南的一应事物安排好了,府里的人事也做了一些调动,李彻任扬州总管府司马,张衡、李穆之子李浑、阴寿之子阴世师、虞庆则之子虞孝仁、独孤盛、尧君素、李靖等人,虽是些北方的官宦子弟,但或文能济世,或武能安邦,这些人如今是他的近臣藩底,各有职位,都是可信之人,再加上内政外务有王韶李德林坐镇,他远在长安,也能放心一二。

征召晋王杨广入朝述职的诏令一到,杨广便领着铭心杨玄感一行人快马加鞭往长安赶去了,只路途还没到一半,便遇上了前来传旨迎接的官员和仪仗。

晋王妃于月前产下一子,母子平安,皇帝大喜,赐名为杨昭,封河南王,免除并州、江南之地的赋税一年,宴请百官,以示荣宠。

杨广听得母子平安,悬了一路的心放下了一大半,接了旨意,示意杨玄感他们在后一些帮他招待朝廷的使臣,自己领着铭心没日没夜的往长安城去了。

人住在宫里,杨广只得先去见过父亲母亲,他现在倒庆幸贺盾在宫里了,毕竟有充足的紫气在,她安全一些,也能少受些疼,少受些罪。

铭心在后头跟得气喘吁吁,知晓王妃住在凤仪宫后头的云阳宫,边走边劝道,“主上您慢点,皇后说王妃这会儿还昏睡着,晚间才会醒,让您莫要吵醒她了,现在去也见不到的,主上三五日没得歇息了,不若先歇息一番,晚间再来见王妃。”

杨广不言语,只大步往云阳宫走去,越走心跳越快,待走到了宫门前,心脏都快蹦出来了一般,他得先看看她,她勾走了他的魂魄,不先看看她,他也没法做旁的事。

院外守着的婢女们见杨广进来纷纷行礼,铭心示意她们都下去,又问了小世子在不在,知道孩子奶娘正带着,本是要让人把孩子先抱过来,后又想起自己浑身脏兮兮的,见自家主上只站在窗户前一动不动,咂咂舌便又作罢了,自己找地先洗漱去。

此时午间阳光正好,杨广绕到窗户那边,见自己猜中了她正睡在窗子边的小榻上边睡边晒太阳,唇角不由自主便勾出笑来,往旁边挪了挪帮她遮住脸上刺眼的阳光,见她睡梦舒展了眉目,笑了笑隔着窗户凑近了在她唇上吻了吻,心说笨蛋,在这里睡也不让婢女在窗户外头守着,遇到登徒子怎么办。

脸色苍白,身形又瘦了不少,需要时时昏睡,定是元气大伤,女子生产本就极其辛苦,哪有她信里说得那么轻巧容易,杨广看着妻子的眉眼,到现在都还没恢复,也不知生产那一夜多痛苦了。

铭心洗漱回来见自家主上还站在窗户前,彻底没话可说了,只在旁边候着,眼巴巴等着什么时候主上大发慈悲,先把小世子抱出来看看,他听暗十一夸赞了一路,心痒痒得不行,见一见期盼多年的小世子,成了他不要命跟着主上日夜奔波唯一的动力了。

阳光刺眼,杨广见贺盾昏睡着无意识想去拉衣衫,知道她是热的,从台阶上下来,朝铭心吩咐道,“去找把团扇来。”

“………………”铭心领了命,出了院门随口把话转给了个小宫女,没一会儿得了把扇子回来交了差,忍不住问道,“主上您不想看看小世子么?听暗十一说长得像主上,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宝宝。”

他自己的儿子当然想了。

杨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当然想了。”

铭心嘿笑道,“那属下去把孩子抱出来给您看看?”

杨广把风袍解下来扔给铭心,边走边道,“我等阿月一起看,你先去备水,我一会儿沐浴更衣。”

杨广摆摆手示意铭心也下去,自己拿了扇子去窗户边,给为他辛苦产子的贺前辈摇扇送风,他确实很想见自己的儿子,来的路上想过无数回,并且允诺若是生的儿子,他便朝长安城外的县崇禅师捐赠寺户七十户,银像数具,以告上天厚爱。

他也很想看看融合了他和阿月血脉的孩子是什么模样,不过他就是想等着阿月醒来,再陪他一起看。

铭心把袍子收了,心说在江都对待罪犯和逆贼如同杀神阎罗,来了长安对着王妃就变成一等一的情圣望妻石了,铭心看着站在窗户前轻摇把扇乐在其中的主上,心里泄气,见不着小世子也无法,只得自己先去一边待着了。

贺盾原先给人接生过,见识过生孩子的场面,可事到临头还是被那种疼痛吓了一跳。

对一般没遭过什么大难的女子来说,人生中所有受过的疼叠加起来大概都比不上这一次,贺盾就很佩服这些年代敢于生孩子的勇士们,生过一胎还敢生二胎的更厉害。

她因着精神力强大素来不怎么怕疼,过后又有紫气温养,倒还不觉得什么,只是也元气大伤,比较嗜睡,再加上独孤伽罗不让她下地出门,她便也安安心心休养身体了,时值夏日,躺着最是容易让人昏昏欲睡的时候。

贺盾睡够了醒来,睁开眼睛还有些浑浑噩噩的,看着逆光中的人影分不清是不是在做梦,脑子钝钝的盘算日子,算清楚后猛地从榻上坐起来了,惊喜道,“阿摩,你回来了么?我是不是在做梦……”

杨广眉眼含笑,扔了手里的团扇,接住了妻子的投怀送抱,眼下把人紧紧抱在怀里,他悬了一路的心,这才彻底安心妥帖下来,“阿月,是我,我来接你了。”

贺盾四处看了看确认不是做梦,在他下颌上蹭了蹭,忽地想到了小宝宝,猛地就要坐起来,兴奋道,“阿摩,你看见昭宝宝的了么?”

杨广看她献宝一样,眉开眼笑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再也挪不开,心里贪婪贪念,只缓缓摇头,“没。”

孩子在奶娘那里照看着,贺盾猜小宝宝这会儿还睡着,朝杨广招了招手道,“阿摩,快进来,我带你去看昭宝宝。”

杨广是想先去沐浴,不过看她兴致勃勃,便也不打算坏她心情,手掌在窗棂上一撑,便跃进了房间。

贺盾下了床榻往左侧走,杨广见她还赤着脚,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了,含笑道,“你光着脚凉到了怎么办,在哪儿,我抱你去。”

贺盾嘿笑了一声,腿在他臂弯里晃荡了两下,指了指旁边的偏殿,轻声道,“在里面,宝宝现在还很嗜睡,不过睡着了也很可爱就是了。”

杨广应了一声,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心悸酥麻。

贺盾也想吻吻他,不过还是想先把小宝宝介绍给他。

里头伺候着的宫女奶嬷们见了杨广,慌手慌脚的起身行礼,又见两人是这般情形,脸色通红,都头埋到了地上不敢看,杨广不乐意她们在这碍手碍脚,低声吩咐道,“都去外院,晚膳前都不要进来了。”

“是。”宫娥们纷纷行礼,轻手轻脚一一告退了。

一个月大的小婴儿已经很好看了,躺在小篮子里,肌肤粉润,白白胖胖的,手握成小拳头还没打开,肉呼呼的软和得很,贺盾给他掖了掖被角,朝杨广笑道,“怎么样,阿摩,宝宝可爱罢!”

杨广:“…………”

毛发稀疏,脸上下巴上全是肉,脖颈短得他压根看不到,小短手小短腿,大夏天裹成了个粽子一样,暗十一是眼瞎了,这哪里像他了。

贺盾趴在篮子边,自己看了一会儿,笑道,“阿摩,你看他眼睛鼻子嘴巴都特别像你,是不是?”

杨广嗯了一声,搂着她想去亲她,“辛苦了,阿月,为夫很喜欢,我很想你。”

对比起旁的女子,她确实算不上辛苦,贺盾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脸上亲了亲,笑道,“阿摩,我不辛苦,我想生个小女孩,嘿,肯定和昭宝宝一样可爱。”

她乐意他还不乐意,杨广下颌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压得她整个人都缩在了他怀里哼哼笑得开怀,凝视着她的笑颜挪不开眼,低声道,“阿月,你想我么?”

“想。”贺盾窝在他怀里点点头,“疼的时候就特别想,看父亲母亲相依相伴也想,看见宫里熟悉的摆设也想……”

杨广紧了紧手臂,低头看她,“阿月,陪我去沐浴更衣。”

贺盾看他风尘仆仆,知道他是赶路来的,嗯了一声,眼睛亮亮的,“那阿摩,你先沐浴,好好睡一觉,宝宝现在趴着都能抬起脑袋来了,还会咯咯嗯嗯咿咿呀呀的跟我说话,还会要抱抱,一会儿他醒了,阿摩你就能看见了。”

杨广嗯了一声,朝篮子抬了抬下颌道,“他醒了。”

小婴儿一张口口水都流下来了,伸着手臂朝贺盾咿咿呀呀的瞎叫唤,贺盾惊喜地让杨广看,想抱他,又指了指杨广,朝小宝贝道,“昭宝宝看看是谁来了,是父亲,叫一声父亲,哈哈哈……”

小婴儿一个月大的时候很喜欢盯着人的脸看,好奇又探究。

杨广应景地逗弄了两下,小孩弯着嘴巴笑了起来,眼睛又黑又亮,眉眼带笑。

杨广伸手在他肉嘟嘟的下颌里挠了两下,有些乐不可支,“阿月,杨昭的脖子也太短了。”

杨广又想去捏小胖墩的脸,被贺盾拉回来了。

贺盾哭笑不得道,“宝宝太小没长好,阿摩你别随便碰他,而且小孩子特别聪明,有时候你取笑他,他也能感知得出来。”

杨广握着她的手把玩,心说他虽是在江南一应安排,但在长安待三个月已是极限,她这么喜欢杨昭,到时候他可拿她怎么办才好,他最受不了她的眼泪了。

婴儿的眼睛最好看,贺盾拿小鼓逗他,他就眉眼弯弯咿咿呀呀的回应她,虽然还是个小婴儿,但比起贺盾先前在并州看过的那些,贺盾就觉得这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宝宝……

爱笑不爱哭,除非是难受了才会哭,这一月以来,因着照料得精细,孩子哭的时候都很少。

贺盾杵着下颌看着篮子里的小宝宝,看了好一会儿,朝杨广轻声道,“难怪生孩子这么疼,大家还愿意生孩子。”她们那女子虽还保有生育能力,但延续后代有更简单方便安全健康的孕育方式,并不需要吃这些苦头,是以贺盾一开始真是做了不少心理建设,若非陛下需要子嗣,她大概也不会想着要生宝宝的。

可现在的感觉就很不一样,孕育生命,陪伴他成长,抚养长大,意义非常,责任重大。

杨广见贺盾看宝宝能看上一整日不会累的模样,先去沐浴更衣,回来拎着篮子站起来,示意贺盾去穿上鞋,“我饿了,阿月与我一道去父亲母亲那里用膳。”

贺盾看了看时辰,点点头,起来去把鞋穿好,又很快梳洗过,随他一道出了云阳宫。

杨广今日穿了一身武士服,没了宽大的袖子遮掩,再加上一路上有不少人,从御书房里出来的朝廷大臣,宫里洒扫的奴婢,巡逻的禁军等等,都会一一过来见礼,是以贺盾虽是很想拉着他的手一道走,但介于光天化日之下,也只好按规矩跟在他稍后方一些……

不过一家人在一起,临近中秋,这便是书上说的团圆了。

杨广拎着篮子走在侧前,他能感觉妻子在看他,心情便好了起来,晃了晃篮子,见里头的小胖墩笑得软糯,脚步缓了缓,含笑道,“阿月你是我的尾巴么?跟在我后头,过来看着你儿子,被草刮到了怎么办,你看儿子很喜欢我。”

青砖小道就够两个人走,贺盾眉开眼笑地跟上了,握着篮子的另外一边,忍俊不禁道,“时间久了阿摩你就发现了,昭宝宝很大方的,平时吃好睡好,身体没有不舒服的话,基本见人都很高兴,有人逗他都很应景,他喜欢别人跟他玩儿。”

他真是想念她的笑颜,都多久没见了。

杨广点头应了她的话,边走边想回江南的事。

儿子能在父亲母亲身边长大,是一种福分,拒绝父亲母亲的好意百害无一利,杨昭必须留在长安,到时候任凭阿月怎么跟他撒娇哭诉,他都不会应允的,杨广暗自下了决心。

江南趋于稳定,这大半年来没出什么岔子,朝堂政事平顺,杨坚心情不错,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饭,独孤伽罗一直逗小宝宝,婢女和奶娘都跟着来了,用完饭杨广说想在长安城逛逛,请父亲母亲帮忙照看儿子一晚,行礼告退,拉着贺盾出了风仪宫。

杨坚好笑道,“朕可不要再跟他们一道用膳了,食不言寝不语,可阿摩眼里哪有咱们的。”

独孤伽罗亦笑,逗着篮子里的小宝宝,笑应道,“昭儿倒跟我亲近,离了母亲也不哭不闹的。”

贺盾被拉出来就有些脸热,主要是被杨坚独孤伽罗给笑的,尤其独孤伽罗,笑得十分包容,估计也受不了他们两个了。

宫里面人多,贺盾一路上也不给陛下牵手了,主要两人现在是昭宝宝的父亲母亲了,得讲些体统规矩,稳重一些,做个好榜样。

杨广无奈,只好随她。

夜色渐黑,晚风清凉。

贺盾在后头踩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跟着,背着手看着他的背影眉开眼笑,等出了宫见陛下压根没往大街上走,只沿着他们以往走过的青石小道一路往晋王府去,心里便有些忍俊不禁,等街上没人了,便绕到他前面,边后退边笑道,“阿摩,你一个人待在江南,是不是饿坏了?”

杨广见她笑吟吟的眉目娇俏,心里一麻,把人逮来怀里,低声道,“你别勾我了,这一年我想你想得很难受了。”他虽是饿得很,但她生完孩子没两个月,他再饿也得忍着,他不想逛街想回晋王府,不过是想找个安静无人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好好待一待,哪怕能好好抱抱她亲亲她也好。

这样抱着她都让他心跳不稳浑身发热,可还是想抱抱她。

杨广压着贺盾不让她挣扎,克制地在她脖颈上亲了一下,哑声道,“阿月快快好起来罢。”

贺盾乐了一声,碰了碰他的脖颈,“哈哈,阿摩,现在还在大街上……”

杨广给她碰得身上起了一层腻子一般酥麻酥麻的,知道是太渴望她的缘故,握住她的手不给她作怪,只拉着她进了晋王府。

府里有婢女仆人,但不多,三两个候着的也给杨广打发走了,等回了两人熟悉的卧房,杨广这才搂着人在床榻上坐下来,安安心心长长的舒了口气,总算是清净了。

杨广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怀里搂着心爱的女人,又多时多月不见,坐了一会儿就心猿意马起来,起初只是想好好待一会儿,慢慢的想亲亲她,亲着亲着收不住手,真要欲[火焚身了。

杨广在她耳后重重吻了一下,心里动情动意,声音低沉干哑,“阿月阿月……你什么时候才会好全,我想要你。”

贺盾听得先是一呆,回头看他,忍不住哈哈乐了起来,只觉他这个人真是哪里哪里她都觉得稀奇极了,她就说他这一个时辰老老实实抱着她坐在床榻上说话,说了一会儿江南,又说了些高僧智顗和吉藏的事,最后三弟四弟都挑挑拣拣的闲聊过,东扯西拉了大半天没个头尾主次……

原来是怕她伤还没好,忍着不碰她。

贺盾回头亲他,忍俊不禁道,“我早好了,先前濒死泡在紫气里两个月都好全了,现在我在宫里,随时都能见到父亲,这点伤疼不算什么的。”

好了!

杨广呼吸一滞,“当真么?”

贺盾察觉腰上的掌心越发滚烫炙热,知晓他是不想伤了她,心里发暖,坐起来去吻他,笑道,“当然啦!”

杨广欣喜若狂,把人压在床榻上亲她,“好阿月,为夫是饿很久了,等着你喂饱为夫等很久了。”

久别重逢不都这样么?

贺盾脸热,伸出手臂搂着他的脖颈,顺从又欢悦。

贺盾身体虽是恢复如初,但体力却大不如从前,被变着花样折腾了一晚上,陪不到最后,浑身使不出力气昏睡过去,由得他折腾了。

第二日醒来都是下午了,贺盾还未彻底醒过来就察觉了身体里的异物感,还未睁开眼睛脸上先卷起了一层热浪,动一动就发现自己整个人还窝在陛下怀里,红着脸一动不敢动了。

杨广低笑了一声,在她赤[裸的肩头上吻了一下,声音带着初睡醒的沙哑餍足,显得格外的低沉,“早,阿月。”

贺盾真是很难不注意身体里异物的变化,往外挪了挪裹着被子翻身翻远了,嘿笑了一声道,“阿摩,早。”

离开那个温暖的去处孤零零晾在外头,渴望更深,杨广目光暗了暗,朝贺盾哑声道,“阿月,过来我抱抱你,我不碰你了,别怕。”

贺盾是觉得自己的体力还有上升提高的空间,毕竟她躺着不动,不是出力的那一个,每每还是扛不住这头饿狼的压榨,她真是要被榨干了,毕竟她才在紫气堆里泡过,身体却有了明显的刺痛感……陛下看起来倒是神清气爽的十分餍足。

贺盾挪过去了一点,“阿摩,你不忙么?都没早起。”

杨广看她蚕宝宝一样的裹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连人带被子搂来怀里,笑道,“月节沐休三日,我一个外进入朝的藩王,能有什么事,最大的事……”

杨广说着笑了一声,翻身把人压住了,低笑道,“本王眼下最大的事,就是喂饱阿月你了。”

贺盾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看他眼里明明灭灭有火光一样十分危险,忙从被子里挣出手来推他道,“谢谢阿摩,谢谢阿摩,我饱了我饱了,不用再喂了……”

杨广看她慌成一团,脑袋都想钻进被子里,只觉十分可爱,哈哈哈乐出了声,放松了身体压在她身上,搂着人闭上了眼睛,低声笑道,“再躺一躺,阿月一会儿我们去外头逛逛。”

贺盾点点头,见他闭着眼睛唇角的弧度一直没下去,知道他心情很好,笑了笑,搂着他待了一会儿,又轻声道,“阿摩,我们先去看看宝宝好不好,现在都中午了。”

杨广应了一声,知晓昨夜累着她了,在她唇上吻了一下,起身道,“阿月你躺着,我去把杨昭抱来便是。”

贺盾浑身没力气,想了想便点头应了。

杨广给贺盾穿好中衣,这才走的。

杨广连着篮子一起拎回来了。

杨广走没多久贺盾便睡了过去,现在是被婴儿的哭声吵醒的,爬起来就慌忙要把孩子抱起来,给杨广拦住了,“我来,刚吃过,估计不是饿了。”

贺盾看他抱着孩子走来走去的哄他,便也由他去了,只孩子哄不好她也着急,才想下床便闻到了一股臭臭的味道,呼了口气道,“阿摩,把宝宝给我,他估计是拉在襁褓里了,难受才哭的。”

吃喝拉撒没有自我控制能力的胖墩。

杨广蹙眉,想把孩子递给贺盾,见她跪坐在床榻上绵软无力,只觉孩子是来给他要债的,把孩子放在了案几上,心说她昨夜受了累,这些事他方才在宫里看那些婢女做过,也没什么难的。

解开绳结杨广真是给熏得额头冒青筋,想抱出去外头院子里换,又怕给属下看见,只好朝贺盾道,“阿月你闭一闭气,我很快给他换好。”

贺盾见孩子不哭了,觉得他这样忙来忙去的很稀奇,便坐在床榻上看着他做了。

杨广自柜子里翻出干净的小薄被来,拎着小胖墩的胖腿三两下擦干净了。

小孩以为父亲是和自己玩,咯咯哈哈挥手笑了起来,眨眼的工夫便雨过天晴。

杨广也没工夫逗他,用湿巾帕给他擦干净,换上了新的软褥裹起来原封原样的捆好,放回篮子里,把东西收拾了扔出屋外,开窗散了气,洗了好几遍手,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孩子笑得开心,伸着小胖手要抱抱,贺盾看得眉开眼笑,赞叹道,“阿摩,你真厉害,我都没你这么熟练的。”她生了孩子多半时候都昏睡,当真是很少做这些。

杨广得了妻子的夸奖,心里高兴,随手逗着孩子,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本王看一遍就会了。”

贺盾拥着被子坐在床榻边和小宝宝玩了一会儿,等时间差不多,杨广便连篮子带宝宝交给铭心,让暗卫们把孩子送回王宫去。

孩子每日要吃很多次奶,贺盾便是想留也留不下,贺盾摸了摸自己的指尖,身体还是凉凉的。

贺盾正看着外头出神,杨广不用猜也知晓妻子在想什么,自后头搂住她,把人压在床榻上亲来亲去,含笑道,“你是想亲自喂养杨昭是不是。”

身为母亲肯定都想自己喂养孩子的。

贺盾自己在胸口上压了压,纠结道,“可是我身体太凉了,我和母亲怕昭宝宝喝了拉肚子,就不敢给他喂了。”

杨广顺着她的手看见鼓鼓囊囊的两团,想起他昨夜是如何侵占巡逻的,目光微暗,在她脖颈上吻了一下,一路往下,声音低哑,“想喂本王也不答应,这里是本王的……这里……这里,这里都是本王的,本王一个人的,旁的人不能碰。”

贺盾看他小狗狗吃糖果一样这里碰碰那里亲亲,哭笑不得的推了他两下,“阿摩你快起来,我喘不过气来了……阿摩,节制些……”

她很甜美,甚至比先前更甜美柔软。

杨广仔细看了妻子的眉目,旁的女子生了孩子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胖了瘦了,脸黑了黄了,她除了体力还没完全恢复外,肌肤越发的莹润剔透,身体不若往常那么干瘦了,纤浓有度。

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模样,生不生孩子,对她没有半点影响不说,整个人反倒温柔了许多,没有以往那么刚硬木讷了,越发的让人挪不开眼。

杨广一点点密密地亲吻她,低笑道,“节制什么,我都节制一年了。”

好罢,贺盾又不是真的石头,被他亲得浑身绵软面色绯红,再讲大道理也没什么说服力了,“那阿摩,在长安你不忙政务的时候,陪我去秘书省,陪我逛长安……好不好?”

杨广应了,低笑着剥了她的衣衫,“最近朝堂上要起浑水了,我不便掺和,只安心沉浸在温香软玉里便好。”

贺盾有些茫然,她时刻关注着呢,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杨广看得失笑,在她唇上重重亲了一下,亲昵地在她额头上蹭了蹭道,“你昨日不是与我说何妥和苏夔起争执了么?”

贺盾点点头,杨坚当时着令牛弘、郑译、何妥主持修礼修乐,郑译亡故,牛弘主要负责礼,何妥便负责乐这边,只另有苏威之子苏夔参与其中,苏夔与何妥在乐理取向上有争执分歧,两人各执一词,经常吵闹争执,方向主旨上到现在也没个定论,礼乐相关,现在修乐修礼的工作进行不下去,贺盾就有一大块时间空闲下来了。

杨广轻笑道,“晨间闹到父亲那里去了,父亲诏群臣商议,有意思的是,几乎全部的大臣都站在了苏夔这边,朝会后何妥单独在御书房里待了不到一刻钟,父亲勃然大怒,即刻召见了四弟和虞庆则,两人出来叫上了杨约,带着大理寺一应的官员往苏府去,这次不是小打小闹了。”

苏夔虽只是太子通事舍人,但其父是当朝宰相苏威,何妥与苏威素有嫌隙,眼下又被苏夔落了面子,自是不会善罢甘休。

贺盾点点头,这几年她大多时间还是待在长安的,朝堂上的事她也不陌生,有时候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引起轩然大波,这些由头纷争往往不是重点,背后的派系队列斗争才是真相。

”要掀起一场风浪的。“

杨广语气平静,贺盾知晓他说得越平静,就代表着越有大事要发生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

整个长安的气氛都紧绷了起来。

街道上随时有列队而过的卫戍,兵戈铁骑,高门大户里常有被捆被请的官员,百姓们噤若寒蝉,出行的人都少了。

消息传得很快,不过一日的工夫,整个长安城都知晓何妥与苏威苏夔父子有仇了。

何妥诬告苏威与礼部尚书卢恺、吏部侍郎薛道衡、尚书右丞王弘、李同等同为朋党,并且滥用职权,私自擢升其弟苏彻、苏肃等人为官,杨坚勃然大怒,即刻令蜀王杨秀、上柱国虞庆则核实查验,不过五日的工夫,已经牵扯出知名官员百余人了。

朋党二字自古由来都容易犯皇帝的忌讳,尤其是在杨坚这里,深究彻查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百余人里贬官的贬官,罢免的罢免,入狱的入狱,流放的流放,一时间朝野动荡,人人自恐,战战兢兢草木皆兵。

六日,杨坚罢免苏威官职,任命越国公杨素为尚书右仆射,与高熲共掌朝政。

杨素军功累累,苏威下台,杨坚擢升杨素,又是在这档口上,朝中大臣少有不服,只右领军大将军贺若弼每以宰相自居,杨素为仆射,贺若弼希望落空,便愤愤不平露于言表,杨坚余怒未消,一道把贺若弼也免官落狱了。

外头多大风波,似乎都和晋王府无关了,杨广闭门谢客,每日除却处理江都来的政务外,其余得了空闲,不是陪贺盾在秘书省修书,就是拉着她在外头游玩闲逛,怡然自得。

杨广虽是隐藏得很好,可贺盾还是能感觉到他克制压抑下有些异常的情绪,像是高兴兴奋之类的,不多,但她都有些怀疑苏夔这次的事是他在后头做的推手了,毕竟牵连甚广,尤其苏夔还是太子的人。

上位的是杨素,朝堂的政治格局就完全变了。

杨广名声冠绝诸王,离那个位置就越来越近了,至少只要杨坚动了废太子的念头,朝臣们接受度很高,再加上独孤伽罗杨素杨约宇文述等人的倒戈,这件事的成算便很大了。

这很奇怪。

贺盾看着前面闲庭信步的人,脚步慢了下来,在她心里他是一定要当太子当皇帝的,但真正走到了这一步,她心跳都不受控制,心慌憋闷大过了兴奋期待。

贺盾也知道这些不太好的情绪源自于哪里,没有不流血的宫变和政治,他要走上这条路,势必要踏着亲人的鲜血尸骨走上去……杨勇,杨秀,杨谅,乃至于杨坚,有些主动的,有些是被迫的,但不管如何,他最后和孤家寡人也没甚分别了。

街上都是急行而过的卫戍,高门大户里时不时便会纠扯押送出一些官员来,路上行人却不敢多看一眼,人人自危,感受着来自皇帝的雷霆之火。

杨广发现妻子的脚步慢下来,回头看了看她,走近了握了握她的手,含笑道,“吓着阿月了么?莫怕莫怕,父亲近来脾气是大了些。”

贺盾摇摇头,说实话这些年她待在杨坚身边的时间比杨广多得多,她可能还更了解杨坚一些。

从上次杨坚对杨俊的事大发雷霆,再加上这次因着朋党二字下罪一百余官员,当庭杖责朝廷大员等等,她不难开出杨坚现在很难忍受朝堂之事有一点不平顺了。

苏威是有才,但性子胆小懦弱,素来以皇帝马首是瞻,不会也不敢结党营私,但何妥拿出朋党二字,在现在的杨坚眼里,一告一个准。

平陈和平叛江南后的这几年,贺盾很清楚的看到了杨坚身上的变化,太平逸志,盛名之下唯我独尊,打倒了所有的对手和敌人以后,杨坚前进的脚步慢慢停滞下来,想休息了。

苏威这件事消停以后,杨坚会岐山一游,随后萌生出在岐州修建仁寿宫的念头来。

仁寿宫的修建,在杨坚的思想变化历程中,算是一个很重要很明显的转折,前有勤俭朴素体恤百姓礼贤下士兼听纳言,现在奢靡腐化枉顾法令随意杖责大臣固执己见,晚年的杨坚,给杨广的夺嫡之路铺就了一张迅速生长的温床。

他把杨坚的变化看在眼里,却作壁上观一言不发,甚至不动神色的在后头推波助澜……

诸如此类的种种,让贺盾心生焦灼。

他的妻子竟是有心事了,这可真是奇了。

杨广看着神思不属的人,眼里深思一闪而过,复又笑道,“阿月,这两日我们在此路过了三次,阿月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

贺盾心绪不宁,杨素上位带来的紧迫感前所未有的让她心神紧绷,有时想着想着就会透不过气来,哪里会注意街上的景致,听他问,四处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奇特的,心里茫然,便摇了摇头。

杨广目光便幽深起来,定定看了看贺盾,想逗她开心,便往旁边指了指,含笑道,“阿月你看这个老头子,在这卖一面破镜子,偏生还要卖两百银,阿月你看看是不是能让妖怪显形的宝镜。”

贺盾噗嗤笑了一声,顺着他的视线往旁边看了看,见案台上果然只放着半块碎裂的镜子,卖主须发花白,自顾自坐着,即不叫卖也不遮掩,哪里像是来卖东西的,再说破镜子也不值钱。

破镜重圆。

贺盾脑子里闪过这么一个词,再看看这半面镜子,真是又囧又吃惊。

杨广见妻子呆呆看着镜子走神,奇怪道,“阿月,真是块宝镜不成,我给你买下来。”

就是块普通的镜子,只是对事中之人意义非常,他们外人就不好在里头插足裹乱了。

贺盾拉着杨广往前头走,边走边道,“走罢,阿摩,我们去前头逛逛。”

陈朝出美人,尤其是后宫里的公主们,多的是明艳动人,诗书礼乐样样精通的才学之女。

按记载陈国灭亡以后,除了有一位公主被赐给了贺若弼为妾,另有乐昌公主才色冠代,原本下嫁徐德言,后被杨坚赐给了杨素,这位乐昌公主,就是这半面镜子的主人了。

因着杨素风流不羁,好成人之美的特质,乐昌公主得以和徐德言修成正果,成就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倒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贺盾只是想起了另外两位大名鼎鼎的陈朝公主来。

临川公主和宁远公主。

一人幽妍清倩,一人艳冶销魂,都是容颜夺魄才学等身的才女美女,后来被杨坚收入了后宫,一为弘政夫人,一为宣华夫人。

因着这些年来独孤伽罗和杨坚感情甚笃,平陈后又紧接着江南叛乱,贺盾东奔西走事务繁杂,就一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杨坚的性格脾性一步步朝着历史的宿命走,她因着这半面镜子想起两位公主来,真是担心变成另外一个尉迟氏了。

独孤伽罗对杨坚影响极大,两人的感情若出现问题,杨坚堕落得会更快,独孤伽罗也会越发憎恶有妾室之人。

贺盾心里莫名就是焦灼不安,跟在杨广身边走了一段,忍不住朝他轻声问,“阿摩,你知道当年陈国的俘虏们都被分派去哪里了么?”

杨广看了贺盾一眼,揽着她让她走里面,别被路上的行人撞到了,他本就在研究她的心事,话回的便心不在焉,“为奴为婢,女子除却赏赐给功臣的,其余都入了掖庭为宫女。”前朝亡国俘虏,一一安顿在哪里,他自然是清楚的。

当真是入了宫了。

贺盾又问道,“那阿摩你听过宁远公主和临川公主么,她们也在宫里么?”

她今日可真是奇怪,杨广看了贺盾一眼,未回话,只拉着她快步回了晋王府,摆手示意仆人都下去,等院子里空无一人了,这才拉着她在石桌旁坐下来,笑问道,“临川和宁远原先便名声冠绝,当了宫女也不会籍籍无名,不过多是男子暗中关注着,阿月你打听这个,莫不是担心为夫见着了另结新欢不成?”

贺盾摇摇头,“我想把她们赎出宫。”

杨广失笑,他昨日闲逛的时候顺手让人查了一下,那老仆是杨素一个宠妾的身边人,这宠妾身份特殊,正巧是原来的陈国乐昌公主。

贺盾看了那镜子本就神色有异,这会儿就来问陈国公主的事了。

杨广知道贺盾知晓将来的事,却不曾想事无巨细。

当年她便花力气在宫里找出了一对倾国倾城的姐妹,现在又想把陈国公主弄出宫,杨广不用想便知她要防的人是父亲了,为的是帝后和美,并且这几个女子十之十确实会和父亲有纠葛。

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她这份用心,她认认真真希望父亲母亲过得好,希望父亲也和以前一样是个睿智沉稳的好皇帝。

所以她才会因为父亲因为何妥诬告苏威朋党一事忧心忧愁,看见他有一点有实现愿望的可能,就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杨广爽快应了一声,“好,这件事交给我,我把她们两人要来给你便是。”她很了解父亲,但也太天真,这种事防得了一时,也防不了一世,天下美艳的女子多的是,不是陈叔宝的妹妹,也会是其他人,防不住的。

贺盾没想太多,只舒了口气,朝杨广道,“谢谢阿摩。”独孤伽罗和杨坚对她都很好,亲如女儿,对杨昭也是,她便希望他们能好好的。

杨广笑了笑,半响道,“阿月,长安不便久留,我打算两日后便启程回江南,你这几日有空多与杨昭待一待。”这些年把她留在长安本是迫不得已,现在弊端也出来了,她与大哥还有父亲母亲感情深厚,和其他兄弟的关系也不差。

并且为人太过正派,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

杨广心里一条条理着这些事,目光微暗,他的人在苏威何妥这件事里虽只是顺势而为,他却不会告诉贺盾他插过手,便如他在江南为政处事,那些不甚光明磊落的手段不会落在她面前一般,她在岭南见识过高熲削人首的血腥手腕,他便非得要查清楚高熲和那些士兵有无提起他也用过类似手段不可。

他在外一身血腥,回来见她也会记得沐浴更衣。

他不打算在她面前露出不好的一面,也没有把握。

杨广握着妻子凉凉的指尖把玩,心不在焉道,“阿月,一会儿我们便回宫,去看昭宝宝。”

越早把她带离长安越好。

大哥性情是豪爽单纯,但不是蠢,不可能将天下主动拱手让人。

父亲一继位没有丝毫犹豫便册封了太子,这些年太子多有失德之处,便是百官越矩朝贺东宫,父亲也只是猜忌不喜,并没有动过废太子的念头……父亲后悔当年没让阿月当太子妃,也没想过让他取而代之,他若干等,到死都等不到的。

“阿月,走罢。”对于阿月能无理由站在他这边这件事,杨广原本便没抱什么希望,眼下看她焦灼不安对他能进位的事无半点欣喜,杨广即不觉得意外也不觉得失望,他只想立马将她带离长安,回江南去。

贺盾是没想到他这么快要回江南去,吃惊不已,“阿摩,怎么这么快,我还以为至少能过完月节再走呢。”

杨广点头道,“江南政务繁忙,耽误不得,父亲母亲疼爱杨昭,必定会把他照看好的,阿月你莫要忧心。”

贺盾倒不是担心这个,皇长子多是在杨坚独孤伽罗身边长大的,尤其杨广坐镇江南,再加上杨坚独孤伽罗亲近孩子,孩子必定要留在长安,她早先便想过这些事,现在听杨广说,也没什么意外的,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要离开了……

贺盾点点头,想了想便开口道,“这个我早先就猜到了,只是阿摩,昭宝宝太小了,我能不能在长安待到孩子满周岁,再去江南找你。”贺盾虽是知道孩子放在独孤伽罗杨坚身边绝对万无一失,但孩子实在太小了,现在才不到两个月大呢……

想想贺盾便觉得没力气,其实她真的很想教宝宝走路,说话,叫父亲,叫母亲什么的……

等孩子满周岁,几乎就是一年的光景。

杨广心里翻江倒海,看着满眼失魂落魄的妻子,心说原先他去哪儿便要跟去哪儿的人,现在都能撇下他一年这么长时间了,要知道他们分离了将近一年的光景,刚刚才团聚。

他决定这么快回江南,本就是不想她在长安多待,想自己留在这里,绝对没可能的。

杨广伸手在贺盾头上弹了一下,面上带笑,“笨蛋,你觉得这样合适么?让我一个人待在江南,我纳妃了怎么办,需要晋王妃的时候怎么办,我怎么办。”

杨广语气温和,眼里却无半点笑意,贺盾知道他其实是生气了,自己做了一会儿,心说好罢好罢,她们那儿孩子的出生基本和父母没关系,在不在父亲母亲身边都是一样的,她自己的父母不就没见过几次么,对比起这里其他的母亲,她应该更能适应这种事才是,更何况离开孩子,做父亲的心里定然也不好受,她再不振作些,两人的心情只会越来越糟。

贺盾将眼里的热意逼回去,握住杨广的手,尽量控制住情绪道,“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就回宫,先把东西收拾好,阿摩你在长安待不了几天,也住来宫里好不好,我们可以和昭宝宝多交流交流。”

杨广只看着她,应了一声,再不言语了。

贺盾回宫与独孤伽罗说了回江南的事。

孩子就趴在独孤伽罗寝宫的小摇床里,认人了一般,听见贺盾的说话声就努力抬着小脑袋想探出头来看,见是贺盾便咿咿呀呀眉开眼笑的乐开来,可爱得让人的心也跟着柔软得如同棉花一样。

贺盾坐到摇床边,轻轻把孩子抱起来,软软香香的小身体,小脑袋靠在她肩头亲昵无比。

“乖宝宝……”

贺盾抱着孩子在厅堂里走来走去,小声和孩子说着话,小半个时辰都没撒手,旁边杨勇看不下去,朝杨昭摊开手,笑哄道,“昭宝宝,昭宝宝来大伯父这里好不好,母亲抱了昭宝宝这么久,手酸了,换伯父抱一抱昭宝宝好不好?”

杨勇对弟弟好,也很喜欢小孩,自孩子生下来这两月隔三差五就过来,给杨昭带的小东西都堆满了一整箱,不拘金银器物还是街边瞧见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孩子跟他也熟,模仿能力强,当真应景的给了个大大的笑脸,扭着小身体朝杨勇那边伸手了。

杨勇把孩子接过去,轻轻往上举着和孩子逗乐,朗笑道,“这小子聪明得不得了。”

是啊,聪明贴心又可爱。

贺盾在杨勇旁边坐下来,拉着孩子的手和他玩,宝宝天真不谙世事的和她玩乐,无忧无虑,贺盾看着看着就红了眼眶。

杨勇轻拍着孩子的手一顿,朝独孤伽罗道,“母亲,不若让昭宝宝和阿月阿摩他们一道去江南罢,阿月阿摩成亲十多年,只得这一子,心里定是疼惜万分,这么快和孩子分离,阿月阿摩心里定是十分不好受。”

独孤伽罗摇头,“我先前便与你父亲说过,他不同意,原先你把杨俨抱回去,你父亲就很生气了,昭儿这里是决计不行的。”

杨勇起身道,“儿臣亲自去与父亲说。”

贺盾原先便有心里准备,只是从未想过真到分离的时候她会有心如刀割的感受,可她也知道这是惯例规矩,纵是独孤伽罗和杨坚疼爱他们,也不好在这件事上搞特殊的。

贺盾心里清楚,便拉住杨勇,摇头道,“大哥你别去,坐下与我说说裕儿恪儿他们都什么时候会走路,会说话,几个月多大什么的……”杨坚近年来越发固执己见,有时候一丁点事都会大发雷霆,杨勇去说不但没用,反倒会勾起先前杨俨和云诏训的事来。

杨勇似是明白过来说也无用,举了举昭宝宝,俊面发愁,“那可怎么办,等下次你们来长安,昭宝宝都会走路了。”

贺盾看他这样,倒是笑了一声,温声道,“孩子有父亲母亲看着,不会有事的,大哥也常常过来陪他玩,昭宝宝也不会孤单了。”

杨勇郑重应了,“阿月你和阿摩放心罢,有大哥在,定然把宝宝养得白白胖胖的。”

孩子还小,看见东西就抓,揪着杨勇下颌上修剪整齐的胡须不撒手,不一会儿便揪得他嗷嗷叫了起来,“昭宝宝快放手!”

许是他模样太过趣怪,孩子咯咯哈哈的笑起来,两人乐成了一团。

贺盾给他们逗乐了,拿小木马吸引昭宝宝让他撒了手,独孤伽罗把孩子接过去,朝杨勇笑骂道,“在这混吃混喝一下午,快回去了,你父亲政务繁忙劳心劳力,你身为一国储君,也不知多担待些。”

“父亲还在气头上。”杨勇摸了摸脑袋,无奈道,“我去了也是找骂。”

独孤伽罗朝他摆手,杨勇又逗了会儿孩子,朝贺盾示意过,这才先走了。

独孤伽罗让贺盾过去坐,轻叹了口气道,“你父亲是不好开这个先例,不然其他亲戚藩王们也嚷嚷着要把质子一道领走了,人皆有私心,阿月你放心,母亲偏疼你和阿摩,昭儿既是养在母亲身边,母亲自会妥妥当当照看他的……”

独孤伽罗说着无奈笑了笑,点了点贺盾的额头道,“也就是你这孩子没心思,崔氏和长孙氏,孩子养在宫里,就算心里不高兴,也得堆着笑的感恩戴德……阿月你在母亲这里便也罢了,在你父亲面前可得收一收,阿摩朝你父亲要了两个宫女,是原先的陈朝公主,听说是两个天仙一般的人儿,你父亲大笔一挥,高高兴兴的准了。”

贺盾点点头,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只道,“阿摩是想要了带回江南,将来给她们嫁一门合适妥当的亲事,拉拢原先陈朝的旧人,安定人心用的。”既然人已经出宫了,这些事与独孤伽罗说了,反倒要让她堵心,影响两人的感情,反倒不如不说了。

“嗯。”独孤伽罗颔首,笑道,“朝事母亲一点不担心阿摩处理不好,只阿月你听母亲的,对阿摩多上上心,阿摩心里眼里即是只有你一人,阿月你便好好守着自己的家,别掉以轻心了,男子花心好色跟他们爱不爱你没有半点干系。”

贺盾知独孤伽罗是有感而发,临行前提醒她莫要走弯路。

贺盾心里发暖,点点头道,“母亲也是,宫里好看的丫头宫女们都清理了送出宫去,哈哈,咱们不给他们犯浑的机会。”

母女俩说了会儿话,独孤伽罗让她把孩子带回云阳宫,宫娥婢女们一应都跟过去,晋王破例也住来宫里了,临行前一家人算是团聚过。

血脉亲情大概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尤其被缚在家庭家人几个字上,昭宝宝格外的乖,精神也极好,很高兴贺盾陪他这么久一样,吃饱喝足,洗完澡玩的累了也不想睡,母子俩一起趴在床榻上等杨广回来。

杨广在外忙碌了一整日。

因着计划有变,许多事便压到了回江南前的这两日,许多政务需要处置,也有些私底下的应酬和聚会,杨广喝了不少酒,沐浴更衣完回了云阳宫,让屈膝行礼的宫娥婢女都下去,只留铭心和暗十一守在外头。

卧房里安静极了,只有孩子偶尔的咿呀声,妻子的低语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如水。

至少她就从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杨广想。

目光也是,孩子很乖,揪着她的发丝不撒手,烛光温黄,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亲昵亲近,一室温馨。

贺盾听通报知道是杨广来了,见他站在屏风边只看着这边不走了,支起身体朝他笑道,“阿摩,你来啦,快上来,昭宝宝一日不见你,很想你了,你肯定也想宝宝了。”

杨广也想儿子,但更想她。

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儿子虽是他的,但毕竟刚落地没多久,他俗事缠身,也没那么多工夫和孩子亲近,可阿月不一样,他七八岁认识的她,现在快要二十四岁了,十五年的时间,就是她陪在他身边的,怎么算都不能比的。

杨广坐到床榻边,握了握儿子的手,任凭他抓着自己的指头不放,见他身上穿着的小衣衫绣品拙劣,针脚粗糙,猜测这是妻子亲手缝制的,心里醋海翻波,手指拎了拎道,“杨昭穿的这什么,丑死了,这手艺还不如本王的。”

贺盾有些窘迫,怕他控制不住力道勒到孩子,忙去握了他的手,嘿笑道,“我躺着的时候跟素心学着缝的,时间太短还没学到家。”

还特意跟人学了。

杨广看着短脖子的粽子胖墩,心说这玩意儿除了会哭会闹,会延续后代,会傻呵呵笑,朝大人天真卖好外还会干什么,会养她,会给她暖身体,会给她找紫气么,杨广心里气闷,逗都懒得逗他了,只闷声道,“我很嫉妒,也很不高兴。”

他今晚真是哪里有点怪怪的。

贺盾给孩子掖了掖被子,奇怪地看了下陛下一样,纳闷问,“嫉妒什么?”

嫉妒什么,嫉妒她大半年来信里都变成宝宝如何如何,他都听烦了,嫉妒她要为了孩子抛下他……留在长安一年,她知不知道他那一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日思夜想,心里空荡荡,相思入骨,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

杨广胸口起伏了两下,四处看了看想找酒没找到,撒了手靠坐在床头上,闷声道,“杨昭若是要造反,阿月你定然不会像对我这样,犹豫不安摇摆不定。”

贺盾听得骇然,忙伸手掩住他的口,四处看了看低喝道,“阿摩你疯了么!”

“我没疯。”杨广倒是很高兴,因为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离得近了贺盾便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贺盾凑过去闻了闻,衣衫上没有,在他唇上吻了吻,鼻息间酒气越浓,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我才发现你喝酒了,怎么喝了这么多。”他是洗漱沐浴过了,唇齿间也留有些梨汁的清香味,是她寻常用来刷牙用的,难怪她压根就看不出来。

她亲他了。

杨广心里高兴,眼睛也跟着灼热了一些,握着贺盾的手,命令道,“阿月,你要记得,你首先是我的妻子,其次才是杨昭的母亲,其次才是父亲母亲的晋王妃,听到了么?”

贺盾哭笑不得,杨广没得想听的答案,声音大了不少,接着道,“阿月,我是你夫君,夫为妻纲,阿月你得听为夫的,为夫去哪儿阿月你就得跟去哪儿。”

贺盾看他尾巴翘上天一样不可一世,真是又想哭又想笑,想了想这两日两人相处的情形,她心神不属,他人精一样,定是发现异样也猜到了……

白日里憋着面色如常,喝了点酒就酒后吐真言了。

贺盾探了探他的额头,见果然烫得很,把乖宝宝挪进去一些,见他目光只随着她一动不动,心里一软,招手示意他躺进来一些。

杨广只靠坐着看着她一动不动,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贺盾失笑,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又吻,低声道,“好了好了,我爱你,阿摩,我只是有些担心。”

杨广最是听不得她说甜言蜜语,听了便忍不住笑,口里说着抱怨的话也忍不住的俊面含笑,“我是你夫君,可是你有心事都瞒着我不告诉我了。”

他这心眼都多得没边了,贺盾失笑道,“阿摩你眼尖,我是有心事了,没跟你说是我不对,我道歉,不过阿摩,这件事我明天再与你商量好不好,今晚我们和宝宝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杨广脑袋有点晕,心说她温柔蜜意真是醉人,脑袋还没想好,便开口道,“那好罢,阿月,你实在舍不得这胖墩的话,我可以在长安多待五日。”

贺盾眉开眼笑起来,暂时也不计较他给昭宝宝胡乱起绰号了,惊喜不已,“真的么?阿摩?你明日还记不记得今晚说过的话啦!”

当然记得了。

杨广看着妻子的笑颜挪不开眼,色令智昏,脑子不受控制,又开口道,“当然了,十日罢,十日,不能再多了!”

贺盾:“…………”

杨广喝醉了就很‘粘人’,手脚并用的缠着她不给动。

只是孩子还小,晚上吃奶换尿布什么的要起来很多次,他这样的话贺盾就没法照看昭宝宝了。

贺盾无奈,只好又把昭宝宝送到偏殿里让奶娘带着了,期间她背后始终贴着个身形高大的大树懒,黏黏腻腻紧紧跟了一路,宫女奶娘们脸色通红地埋着头不敢看他们,在宫娥们眼里,晋王晋王妃的恩爱放浪程度,不知又要上升几个等级。

待贺盾交代完回了床榻上,杨广就更高兴了,只是他没有困意,搂着她亲来亲去的,贺盾很是费了点力气,她嘴巴笨,也说不出有心意的甜言蜜语来,翻来覆去也只有我爱你阿摩,阿摩最厉害几句话,口水哄干,嘴唇都亲肿了,好歹是把人哄得心满意足,乖乖闭上眼睛了。

贺盾脑子里一直惦记着昨夜陛下答应她可以在长安留十日再回江南的话,是以清晨醒来的非常早。

她一来是担心陛下是喝醉了考虑不周全,或者意识不清醒做的承诺算不了数,二来是怀疑陛下醒来压根就忘记了这件事,就像上次喝醉了醒来忘记自己路都不认识一样。

他要是当真忘记了,她可就白高兴一场了。

贺盾心有挂碍,醒来也安安静静的躺着没动,打算等着陛下醒来,好确认一番。

大概是因为酒劲的缘故,他睡得很沉。

贺盾趴在床榻上,杵着下颌看他的睡颜,等了两刻钟睡美人才醒过来,只是他颜值高,睡着了也俊美无匹,就这样看着也不无聊,反倒看不够一样,觉得他哪里都没有瑕疵。

贺盾看得入了神,是以杨广一睁眼,对上妻子的目光一颗心便发麻悸动,如在梦中,不知自己是醒了还是没醒了。

贺盾经常说爱他,他喜欢听她说这些话,但并不是能很真切的感受到她对他男女之情的爱意,不是说她会骗他,他只是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懂得什么是男女之爱了,至少她不像他这样,想独占,想时时刻刻把对方绑在身边。

像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也少之又少,清湛湛的眼里感情又深又浓。

看样子她似乎醒来很久了,是醒来便这样一直看着他了么?

杨广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心说这真是很诱人的念头,光是设想一番,都让他浑身愉悦。

“阿月……”杨支起脑袋凑过去含吻她,把她整个人都搂来怀里了,“你真美……”

大清早的嘴上抹了蜜了。

贺盾失笑,双手撑在他胸膛上,稍稍拉开了些距离,指尖在他唇上点了点,笑问道,“夫君,昨夜夫君你答应为妻什么事,现在还记得么?”

夫君,真好听……

杨广将昨夜的记忆翻了一遍,想起自己竟是直接在她面前邀宠卖好,尾巴一样在她后头跟来跟去,心里跑过千军万马,连耳根都热了起来,面上却丝毫不露神色。

醉酒误事,他在旁人面前收得住,一旦放松下来,真是什么蠢事都干出来了。

什么十日以后再回江南的话……

杨广握住妻子的指尖,茫然又懊恼地摇摇头,“阿月,我说了什么不记得了,阿月我下次再也不喝这么多酒了。”

当真不记得了!

贺盾仔细看了看陛下的神色,目光自陛下微红的耳根上划过,自己乐了一声,身体往上挪了挪,在他脸上一点点亲吻过,软声道,“忘了也没关系,那阿摩,不耽误正事的话,我们十日后再启程回江南,好不好?”

她连温柔撒娇都学会了。

不过他可不是这么好哄的,杨广看着妻子的眉眼,挣扎道,“有点难。”

那就是确实有希望的了。

贺盾哈哈乐了一声,其实她也不怎么介意他会喝醉,毕竟他喝醉了话就比平常多,说不定下次她可以趁机问出点什么好玩的事……

贺盾想着那情形,自己觉得可乐,低头在他唇上吻了吻,再接再厉,“阿摩,我爱你,我们十日后再回江南好不好……”

杨广实在是想不通她爱他和十日后再回江南之间有什么联系……

只是这情形似乎和醉酒神志不清也没什么不同,她一遍阿摩我爱你搞不定他,三遍也总能搞定他……

挣扎也是没用的。

杨广败下阵来,搂着妻子亲了一会儿,应允了,“好罢,只是第一你和杨昭这几日便住在晋王府,不要进宫了,第二等离开长安那日,不许哭……能做到么,不能的话我们还是明日启程罢,长安城的事务我一应都安排好了。”

这下是没跑了,贺盾如了意,心里高兴,喜笑颜开地嗯嗯点头道,“好的,阿摩。”她昨日看着孩子就红了眼眶,当真分离的时候要做到不掉泪大概很困难,不过她得努力适应这件事。

外头已经大亮了。

贺盾从床榻上爬起来,把还想拖着她赖在床榻上的陛下也拉起来了,像这里的其他妻子一样,给他整理衣衫,她也很喜欢这样,做得乐趣十足,“阿摩,我们去看昭宝宝罢。”

杨广低低应了一声,唇角的笑就没下去过。

外头铭心叩门通报说皇上传晋王晋王妃午间入宫用膳,贺盾和杨广都是微微一顿。

贺盾欣喜于能和宝宝多待几日,暂且将外头的事遗忘了,现在听了杨坚召他们入宫,烦心事就浮上心头来,这些都是将来必须要面对的问题,总有要面对的一天。

杨广对妻子了如指掌,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挂心什么……

杨广握着贺盾的手,看住她的眼睛,静声问,“阿月,若我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阿月你会想着离开我么?”离他真正动手还有一段时间,等不到合适的时机甚至还需要几年,杨广知道自己并不需要现在就问出口,可她越是柔情蜜意,他便克制不住的想知道,她能接受他到什么程度,她现在给予他的这些贴心蜜意,是否只是一场空,终有一日会化成泡影离他而去。

自他昨夜说出杨昭造反那样的假设,贺盾便知晓杨广现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也是将来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贺盾心里一团乱麻,她一直以来都知道杨广是要当皇帝的人,原先也提醒劝诫他要如何如何,为的便是他能成为一个比记忆中更好的皇帝,但事到临头,要她想一想将来要发生的事,她心里就透不过气来。

杨坚的这些儿子们,只有杨广能推进历史的进程,这也是他的抱负,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他一步步走到现在,被立为储君是天下人众望所归,她一样希望他成为帝王,实现他的抱负,完成那些丰功伟绩,甚至企盼他做得更好,无论如何她都说不出让他放弃夺位的话来。

可她不会天真的以为江山天下能平静和顺的交接到他手里,要上位,只有政变这一条路可走,杨勇,甚至杨坚都变成了这条路上必须清除的绊脚石。

这原本是必然的事,只是不知何时她的心态就变了,原先理所当然的事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杨广原先是她欣赏崇拜的帝王,现在则是她的爱人、亲人、孩子的父亲了,他不但是史书记载的那个功绩卓越的皇帝,还是杨坚独孤伽罗的儿子,太子杨勇的弟弟。

贺盾心里茫然,脑子里纷纷杂杂的念头一一闪过,却没有一个是可用的,让阿摩问问杨勇是否肯主动让位这样的话实在太天真,说也是白说……

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阿摩只要动手了,必定是你死我活。

杨广目光不错的盯着贺盾,没有放过她脸上眼里一丝一毫的变化,时间越久,卧房里越见沉默,他一颗心便也一落千丈,直直沉入谷底了。

看来高熲一口咬定他和贺盾不适合并不是空穴来风随口胡诌。

杨广当初不相信,是因为贺盾自小就知道他的心思抱负,劝诫他要兼听则明宽怀大气,帮助他网罗李德林李靖杨玄感这些人才,无一不是在辅助他,他确信贺盾希望他能走到那个位置,所以并未将高熲的话放在心上,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不管她是天真的以为太子之位会从天而降不成。

还是者她已经倾向了父亲和大哥那边,他要做的事不忠不孝违背她的原则底线……

当真到了那一日,她便是不与他为敌,也决计不肯再陪他了。

高熲当初问他若是阿月与他的抱负霸业相冲,他该如何选,他不以为意,没想到有一日当真应验了。

可他两个都要,一个也不能缺。

她与他不合适又如何,便是捆,他也会把人捆在他身边,除了他这里,她哪里也不能去。

杨广看着面前的贺盾,轻笑了一声把人重新拥进了怀里,压着她的后颈不给她看他的神色,只温声安抚道,“好了阿月,吓一吓你便把你吓成这样了,你放心,父亲身体很好,大哥每日只沉迷于诗书女色,奢靡享乐,只看得见眼前的着荣华富贵,心思不在治国上,这些年父亲出巡,偶尔让他辅政监国,他也不耐烦处理政务,再过几年指不定就不想当太子了,我等得。”

贺盾怔忪,她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因着这些事焦躁不安,所以很难相信杨广会这样干等,再者杨勇肯主动放弃皇位的几率几乎等于没有,一旦有冲突,杨勇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贺盾听着耳边沉稳的心跳,即分不清杨广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那该死的原则对别人多余的感情能不能放一放,专注做他的妻子,目光放在他一人身上就好,她是真的爱他么?

杨广心里没来由针刺的疼,拉开了些距离,在她唇上亲吻了一下,玩笑问,“只是父亲若当真有意于我,阿月你不会让我拱手让人罢。”

卧房里极其安静。

贺盾摇摇头,回道,“世事难两全,我只是在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真是抓破脑袋都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她真是天真得很,杨广心里笑了一声,指腹抚摸着她的脸侧,流连眷恋,低声道,“阿月你莫要担心,他也是我大哥,他不害我,我便不害他,这么多年以来,阿月你见我用卑鄙的手段对付什么人了么?”如此这般,他是不是该庆幸以往没在她面前露出过那些非君子不坦荡卑鄙无耻的另一面了。

贺盾想了想,摇摇头,这么些年来,他确实和她知道的历史记载有些不一样。

贺盾抬头看杨广,见他说得严肃郑重不似哄她的,心里微微一动,暗自深吸了口气,心说这和记载不一样,这一次,会有所不同罢。

杨广用江南还未彻底稳定、突厥有异动他无暇顾及其它,并且会耐心等待父亲的评判,不暗害太子诸如此类的这些话,再加上儿子杨昭,将贺盾暂且安抚住了。

他耐下心来安抚什么人,又对贺盾知之甚详,半真半假的一通话,让贺盾宽心没什么难的,再加上杨昭生病,一下子便夺去了贺盾九成九的注意力和神志,他的妻子眼里除了生病的儿子外其他什么都没有,离开长安前的这几日,她是再没工夫顾得上东想西想的了。

因着杨坚独孤伽罗挂心孩子,贺盾陪着昭宝宝住在了宫里。

小孩子的用药用量忌讳多,又还不能很好地表达身体是哪里疼痛难受,难受了就哭,哭起来撕心裂肺的让人听得人揪心,再加上贺盾马上要离开孩子去江南,杨广又铁了心,定了回程的日期不能改,贺盾一分掰成两分来用,煎药制药看护孩子都是自己动手,没日没夜的守在孩子身边,绞尽脑汁就想让宝宝尽快好起来,好在五六日以后,病情开始好转了,贺盾心里才好受些。

小婴儿睡着了气息还很粗,小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眼角上沾着方才哭过的水汽,贺盾给孩子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就坐在床榻边守着,又给孩子探了探脉,这几日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今晚发过汗,明日便能彻底好了。

独孤伽罗轻轻走近了,见孩子总算睡得安生了些,也长长舒了口气,在床榻边坐下来,给孩子拉了拉被子,轻轻握了握贺盾的手,轻声安抚道,“看起来昭儿好些了,阿月你快去歇息,明日舟车劳顿,你这么下去怎么撑得住……”

贺盾点点头,与独孤伽罗坐去一边说话,知晓今晚算是话别,坐在一边听独孤伽罗指点她去了江南以后如何待人处事,管理王府家业等等,又教她如何与阿摩好生相处云云,连多子多福的平安福,安神温养的暖玉这些先前一点点准备好的东西一并交代给她了,另外还有一箱子杨坚的旧物,是这几十年来独孤伽罗无意中留下来的,一并赠送给贺盾了。

晚间杨坚过来,又给她送了些书房里惯用的小东西,还有几卷御赐的佛经,知晓她几夜未眠,现下又眼眶红肿,杨坚半是责备半是痛骂,“你这丫头不知好歹,宫里缺医师了不成,昭儿是朕疼爱的小皇孙,在朕这里,朕还能让他受半点委屈不成,你看看杨谅,人高马大虎虎生威,在朕身边哪里不好了!”

杨坚年过五十,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语带责备,贺盾却听不出严厉怒气来。

贺盾心里酸胀,暗自深吸了口气,扬了扬手里的佛经,看着杨坚莞尔道,“昭儿放在父亲母亲身边,儿臣没什么不放心的,儿臣只是看佛经是父亲亲手抄录的,母亲又给我准备了这么多东西,觉得父亲母亲对儿臣好,心里感动,毕竟这一去,要很久才能见了。”

有灵性的旧物只会越用越少,自杨坚独孤伽罗知晓她有惊魂不眠的症状后,两人连着石海都在给她攒这些东西,佛经上紫气并不浓郁,但贺盾看着这一堆东西,便能体会出杨坚独孤伽罗对她的心意来。

杨坚知晓贺盾不是做伪,轻咳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

贺盾看他鬓角已见斑白,精神却还不错,心里稍定,想起昨日听宫娥们说起的事,朝杨坚轻声道,“父亲要注意身体,少生气,当庭杖责大臣的事还是不要做了,一来对父亲身体不好,二来刑不上大夫,大臣们动辄受杖刑,在下属和百姓面前失了体面,他们没了威严和威信,就不好做事了,再者刑法这种事,父亲还是多听听赵绰大人的,诸如盗窃一升粮食即为死刑这一类,实在太严苛了些……”

杨坚脸色沉了下来,看着贺盾目光如剑,锐利之极,独孤伽罗拍了拍贺盾的手背,示意她莫要再说了。

贺盾没有避让,只看着杨坚,她是真的希望杨坚能好好的。

杨坚绷直的背松了松,不悦道,“这么多年你这丫头片子还是一样没眼色,胆大包天,上一个敢这么说话的大臣,已经被朕打死了,朕不跟你这丫头计较,你把经书收好,东西不够了便写信回来,朕和你母亲再差人给你送过去,你好好待阿摩,他子嗣单薄,朕希望能多有几个小皇孙,其余的事莫要操心了……”

贺盾点点头,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今晚算是话别了。

见贺盾应了,杨坚脸色这才好起来。

贺盾把厚厚一箱书册拿出来,朝独孤伽罗道,“母亲,这些是我写下来的病症和对症药方,母亲得空把这些交给太医令,让他们看看,能用的便用,有许多急救药在里头。”

独孤伽罗应了,面上俱是伤感,握着贺盾的手不说话,贺盾看天色晚了,便让石海伺候他们去歇息,独孤伽罗想派个宫侍出宫去请杨广,被贺盾拦住了,说他忙着交接仁寿宫的事,就不打扰他了。

政务要紧,独孤伽罗只好作罢,拍了拍贺盾的手背,让她也早些歇息,莫要熬着,与杨坚一道回寝宫了。

杨广原先插手过大兴城的事,这次回京本是打算待三五月,便接了仁寿宫的差事,眼下计划有变,他不想再插手长安城的事,自选址布局和人力兵丁的调用,他管过这些,自然是要交接的。

杨素得杨坚重用,修建仁寿宫的事,便落在了杨素这里,配合宇文恺,在岐州修建仁寿宫。

书房里只杨素和杨广二人。

只两人面前放着的不是公文奏报,小菜干果皆无,只余烈酒盈香,一室清冷。

杨素看向杨广,浅酌了一口问,“自突厥传回来的消息,杨钦言刘昶密谋造反,王爷你怎么看。”

杨广眼皮也没抬,酒樽放在眼前,却是一口没碰,只心不在焉道,“刘昶没那个胆子,都兰南征北战,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却被大义公主玩弄于鼓掌之间,甘心冒险,真是愚蠢之极了。”

杨素看了杨广一眼,不以为意道,“不过一女子尔,皇上下诏废除她的封号,自此她不在是大隋的公主,不用背负两国邦交的重任,也等于失去了一层保护,时间日久,都兰对她再不可能言听计从,皇上送些实惠和筹码与都兰,突厥哪里还有大义公主的立足之地,如此谋取大义公主的性命,易如反掌。”

杨广没应答,女色这一事,变数过多,譬如他,束手束脚,却也甘之如饴,再愚蠢,也认得心甘情愿。

因着仁寿宫的差事,他两人这十几日偶尔待在一处也不算扎眼。

杨广贺盾这几日连面也不曾见过的事,杨广也没瞒着杨素,今晚纯粹就是借着工事的名头,请杨素过府议事的。

杨素这时候见杨广兴致不高,倒挑眉朗笑了一阵,“阿摩你莫要以为人人如你这般,爱妻如命,眼里只容得下阿月这一人,都兰反复小人,美人才女又如何,我就赌皇上给点甜头,他就能把人斩杀了。”

“附议。”杨广应了一句,复又朝杨素嘱咐道,“处道你回去与惠伯交代一声,以后若与阿月通信,勿要提及国事和朝堂政事。”

杨素应了,心里叹为观止,看杨广说得郑重,频频摇头,“方才还笑都兰英雄气短,这会儿为阿月的事大费周章,我听说你朝皇上那要了两个美人,转手就赠给了下属为妻,你是惧怕阿月不敢留还是不想留。”

杨广看了杨素一眼,未言语,在这上头他和杨素没话好说,杨素性情风流不羁,我行我素,那乐昌公主本是他宠爱非常的小妾,听这女子的驸马说了通故事,感慨两句便成人之美了,妻子郑氏转嫁他人,他大大方方送了份厚礼过去,与男子上下朝遇见,还客客气气颇为礼遇,真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至少他是决计做不到的的。

杨素也知两人在这上头实在做不了知己,只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无奈道,“阿摩你在这牵肠挂肚,不若现在便进宫去看看她们母子,你去是不去,拉着我在这陪你喝酒,消息半个时辰送来一次,都是从宫里来的,看了自己给自己气吃,有意思么?”

杨广被看破也不羞恼,只将面前的酒樽拿起来,朝杨素举了举,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一路烧到了胃里,杨广将酒樽搁在了案几上,朝杨素低声道,“父亲一统天下,吐谷浑、突厥、契丹等国来朝,四方归一,处道你担建仁寿宫一事,与父亲走得近,可提一提封禅的事……”这件事由杨素起头,无论成与不成,父亲定会心情舒畅,龙颜大悦。

泰山封禅……

杨素微微一怔,随后目有异彩,点头应下了,“我知晓了。”

第二日清晨杨广进宫与皇帝皇后太子告别,后又去了云阳宫看过杨昭。

贺盾把孩子哄睡了,该交代的昨夜也交代过,贺盾便也没再说什么,随杨广辞别了众人,一道出了宫,马车在宫外候着。

东西都是先前收拾好的,除却惯常要用的吃穿用品外,余下除了一些杨坚独孤伽罗赠送给她的礼物,剩下有几样是昭宝宝的东西,她留着一起带到江南去,也算是有个念想了。

贺盾在宫里十几日没得好眠,原本便是打算在马车上睡觉的,她在人前尚且还能淡定自如,这时候一个人躺着,心里空落落的,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脸埋在软糯的被褥里,任凭眼里的水汽溢出来,大概过了一刻钟,慢慢平静下来,长长的呼气,长长的吸气,不一会儿便睡过去了。

杨广与师友同袍告过别,上了马车见人不在前头,绕到后头看了看,见人已经躺在榻上沉沉睡过去了。

他虽是没进宫,但她每日做了些什么,他在王府里一清二楚,虽是如此,几日不见也跟几年未见一样。

杨广在床榻上坐下来。

床榻边放着的小箱子,杨广知晓是她要带回江南的东西,打开见都是杨昭穿过的旧衣物旧银锁,再看她眼睑上还挂着水汽,目光一滞,伸手碰了碰她脸下的软褥,见果然是润湿的,心里顿时一阵接着一阵的疼,伴着些莫名的怒气,睡前这是背着他哭过一场了。

被褥上放着两只狼毫笔,笔尖毫毛稀疏,掉得差不多了,不必看也知是皇帝用过的旧物。

以往他心里虽有些不适,但这么多年来迫不得已也习惯了,现在看着却觉得分外碍眼,看了一会儿心意难平,摆袖一扫便把这些碍眼的东西全扫到了马车的角落里,看着贺盾的眉眼,心绪越发不定,心说她终日受着别的男人的恩惠,就没想过他有一日若得大统,他是她的良药,她便能在他怀里安心入眠,再不用为梦魇发愁了么?

紫气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几年前岭南的事两人都见识到了,他的抱负和她并不冲突,甚至对她有利,既然如此,她是他的妻子,为何就不能全心全意支持他。

他就她这一个亲近亲密之人,她可不一样,爱好广泛,这也舍不下,那也舍不下,也不知他排到第几去了。

马车原先便是给贺盾准备的,地上铺着干净洁白的褥子,再加上外头是清晨苏醒过来热闹的街市,车轴和马蹄声之下,东西甩在地上咕噜翻滚也没有弄出多大声响,杨广发火也没弄出多大动静,只离了那些东西,不一会儿睡着的人便不怎么安稳起来。

杨广见不得她蹙眉,一点点看着她难受不安,心里气闷,起身把墙角的秃毛笔捡了回来,给她搁回了原处,又一点点看着她眉目舒展开来,舒了口气觉得自己自作自受,心里气不过,把脚边的箱子也踢到一边去了,他在王府里操心她吃食住行,她可倒好,拿他的话当耳旁风,连轴的彻夜不眠,除却派人来知会杨昭病情好转让他勿要忧心之外,也未见她关心过他一分一毫。

背着他为杨昭掉眼泪,上了马车倒头就睡,心里眼里哪里有他这夫君的样子,别说一分,半分都没有。

杨广扯了扯衣领,心里烦躁暴虐,起身在马车里绕了两圈,想出去骑马赶路,又知他若赶了马,一行人势必要加快速度,她肯定又睡不安稳了……

门外铭心要进来回话,杨广无心应付,低喝了声滚,自己又在床榻边坐下来了,看妻子睡得安心不知世事,心潮起伏,低头噙住她的唇,吻得又深又狠,待察觉她不自觉睡梦中挣扎避让,握住她的手腕不给动,力道越加蛮狠粗暴,她是他的妻,他怎么对她都无可厚非。

贺盾无法呼吸,昏昏沉沉的醒过来,她睡不够,身体也有点难受,睁眼见咫尺间的人正看着她,眼里蓄积风暴一样又黑又沉,知晓他心情不好,想抬手搂搂他却动弹不得,只好努力抬起头来,在他唇上亲了亲,脑袋里一团浆糊,“阿摩,莫要挂心难过,昭宝宝在长安很好,父亲母亲会照顾好他的,去江南还有我陪着你呢……”

杨广感受着唇上柔软缱绻的触碰,心里翻滚叫嚣的野兽不经意便平息了些,只压着她一动不动,对她的话不置可否,谁关心那傻儿子,杨昭已经把他的耐心都磨光了。

杨广打定主意以后不会再有子嗣,便是杨昭不成,他非要不可,也不会让贺盾再生了。

贺盾很困,迷迷糊糊想起他这几日也是没日没夜的忙政务脱不开身,大概也是不得好眠,便挣扎着想往里挪一挪,打算给他腾点位置,看他一动不动只看着她,便在他脸侧上亲了亲,呓语道,“阿摩,这几日你肯定也累了,上榻来与我一道,好好睡一觉,想要我的话,等睡醒了我再陪你好不好……”

她的话跟羽毛一样挠过他心里,让他心悸发麻,再想逞凶驰狠却是不能了,暗自咬呀,微微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哑声道,“我若单为色[欲,外头大把美艳绝伦的女子,我何必在你身上费功夫,你莫要拿这个勾我,我看那对公主便不错,一个气质清幽,一个美艳绝伦……”事实上他也只是说说罢了,他纵是气她,也有些恨她,但还是想她,非她不可。

贺盾脑袋就清醒了许多,怔怔看着他道,“阿摩,你看上旁的女子啦?”

杨广看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刺痛就跟穿了线一样,自心脏游走在血脉中,让他手指都疼,脑子还没想清楚,口里便反驳解释了,“我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睡糊涂了么,这话也信。”

没有就好,贺盾长长舒了口气,抬脸在他脸侧蹭了蹭,笑道,“吓死我了。”

她也不是全然不在乎他的……

杨广凝视着身下的人,不由便笑了一声,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玩笑道,“怕什么,我逗你玩的,我早就是你的俘虏了,从身到心。”

贺盾听他说得趣怪,心里莞尔,往里挪了挪道,“那阿摩,马车里晃悠,做不了其它的事,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很舍不得昭宝宝,再加上好几日没睡,精精神不怎么稳定,想起来很容易就哭,阿摩你陪我说说话,转移转移我的注意力好不好。”

贺盾把笔拿到里侧放好了,这床榻足够宽,足够两个人躺的,就想他陪她睡一会儿,这十多日两人都忙,能这样好好说说话也是头一次。

杨广依言上了榻,等妻子自觉窝来臂弯间,搂着人静静待了会儿,待察觉到怀里的人困意上来了,紧了紧手臂,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吻,低声道,“困了便睡罢,到了驿馆我叫你。”

贺盾应了一声,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杨广越过她的头顶还能看见里侧放着的毛笔,目光微暗,下颌在她头顶摩挲了两下,心说等着罢,终有一日,她仰仗他活,独独能仰仗他一人。

杨广陪妻子睡了一会儿,听铭心又来叩窗,说有事禀奏,轻手轻脚起来,给她盖好被子,出了马车,与铭心一道去了另外一辆事先准备好的空车。

三九寒冬与如沐春风只有一线之隔。

铭心看着语气温和的自家主上,自己也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是和好了,否则他也快被阴晴不定的自家主上折磨得喘不过气来了。

铭心将密信呈给了杨广,看了看前头的马车,迟疑问,“以后回禀正事真要瞒着王妃么?”

全瞒她定是要起疑。

“一部分。”杨广拆了信看,沉声吩咐道,“往后她与什么人通信,来的什么信,先过了我这里,回禀朝事政务也不必全全避着她,江南庶务民生政令自可说,其余的朝堂政事,都吩咐了府里的人,闭紧嘴巴,违令者杀无赦。”他身边的朝臣亲信他自会一一嘱托,他已经不想她在插手这些事了。

铭心心下凛然,点头应了。

杨广吩咐道,“有政务相商,去请苏孝慈、李靖,杨玄感来见我。”

铭心应声去了。

贺盾好好睡了一觉,完全恢复是几日以后了。

贺盾休息好以后,醒来便接到了一项任务,几年前派去占城寻回来的稻种,杨广让在并州和江南试种,一年多下来,普遍成效很好,果然如贺盾所言,占城稻耐旱、高产,收割季节短,自种到收不过五十余日,一年下来,总体的稻米产量足足翻上来了一翻。

粮食是百姓的命,尤其是粮种,百姓们护得跟命根子一样,决计不会轻易换粮种,光靠朝廷鼓励推广是不行的,得用大面积的产量和成效说话,这个事情自然是得晋王府打头做表率了。

这个也不难,因着迁居江南,贺盾把并州的地还给了杨坚,几年下来,那些新开垦出来的田地,几年下来也被百姓爱护成了肥田良地,她这么做,杨坚也高兴,大笔一挥又把自叛军手里缴获的田产连带着一些空头的土地额数都赐给她了。

这时候的江南多有商贾文人,种地反倒算不上正经事,杨坚正想在江南推行重农劝桑的国政,贺盾杨广才写信一说,与杨坚的念想不谋而合,诏令马上便下来了,杨坚顺便把杨昭的土地也迁来了江南,贺盾手里的地就多了起来,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好几百顷了,够她发挥的了。

因着先前在并州有经验,贺盾对这件事也不陌生,高高兴兴接下来了,抓了把饱满金黄的稻种,信心十足,毕竟占城稻其实最适合江浙这一待的气候环境,高产是迟早的事。

除却经商走货赚钱,粮食带来的红利会让江南更多的百姓爱上种田的。

贺盾朝坐在一旁的杨广笑道,“阿摩,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啦,我和王韶大人一起,把这件事情办好,来年送给江南百姓一个丰收年,而且稻种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种一段时间会出现一些更优良的品种,亩产会更高,阿摩你等着看罢,这一带会变成粮仓的。”

杨广看着妻子,温声道,“江南与北地不同,僧尼道士众多,扬州城为最,到时候你见到了莫要理会便是。”

贺盾看他散漫坐在她身边,高大俊美,听着就有点忍俊不禁,温声应道,“我当然知道啦,我在长安听说了,你现在是有法号的人,总持菩萨,到时候我尊重大师前辈们,也不歪缠你,在扬州好好给你当贤内助,绝对不拖你后退……”

贺盾在长安的时候就时刻关注着这件事,现在来了江南,更方便切实了。

眼下正是佛教发展融合的关键时期,杨广在里头起的作用重中之重,这件事马虎不得,贺盾是决计不会打扰他的。

隋朝佛教比南北朝更盛,能在大隋得到了迅速发展,是文帝和炀帝合手铸就的。

杨坚和杨广在对待佛道两教的态度和理念上又非常不同。

杨坚扶持佛教,一方面是出于政治社会原因,另一方面则是个人爱好。

杨坚着重在度僧、建寺、造像这些上,这几年把这一喜好发挥得淋漓极致,开皇元年至如今,动辄度僧千余人,到如今普诏天下,听凭百姓出家不说,还出钱出力,迄今为止总共铸造佛像十万余尊,修缮故像一百五十余万具,着令官员修誊经书上万部……

由杨坚带头掀起的这股崇佛热潮,几乎弥漫到了大隋的每一个角落。

这样的规模和数量,总体上来说是非常可观的,但贺盾知晓这还不是杨坚最为狂热的时候。

按她知道的历史记载,再过几年的仁寿年间,杨坚前后三次下诏,令百官在一百多个州郡建造舍利塔共一百余座,大小寺庙四千余所,这还只是杨坚个人建造的,再加上官员百姓跟风,建造佛寺佛塔的风潮可想而知了。

杨坚此举利弊参半,他对僧众的优待,便多有为逃避赋税徭役,或者为家人规避赋税徭役出家的僧人,并且耗资巨大,杨坚对于佛教的发展有重大贡献,但其耗费的人力物力,也是空前绝后的。

杨广对待出家僧众,建寺造塔这些事十分冷静和清醒,一定程度遏制僧侣寺庙的数量,把目光放在议理经典的探究上,着重拉拢和控制佛道两教的僧众名流们,这些大师们一呼百应,几年下来成效颇丰。

这些年杨广虽是镇守江南,却并未偏居江南,召集的是南北天下全国各地的僧人名流,共聚一处,研经论典,相互交流,著书立说。

杨广的目的从始自终都只有一个,打破因为南北分治在政治、文化、地域上的隔阂。

由他组织牵头,南北荟萃,佛教思想渐渐有了交光互摄的机会,让原先南北互异的教派慢慢排除固有的偏见,相互交流和融汇吸收,最后统一,甚至是创新。

这很难,但他坐镇江南的这几年,贺盾和杨坚一样,看见了不斐的成效,朝臣远在长安,对他赞不绝口,想做的事,他一一谋划,都做到了。

说到底是因为他天赋高,又有旁人难以想象的耐心和精力,这才能在完全出于政治目的的情况下,做到现在这种地步。

杨广在佛学上颇有造诣,杨坚笑言甘拜下风。

贺盾看着马车里堆叠得和奏报信件一样高的经书译本,朝杨广扬了扬手里王韶的来信,温声道,“阿摩,你接着做你的事,农事交给我,我现在对这一块很娴熟了。”

杨广看着贺盾,未应答。

贺盾看他没说话,只当他是太累了,这段时间他很忙,有时候露宿山林,她睡着了醒来身边冷清,反倒是后头的马车里油灯点到天亮,彻夜不眠是常有的事。

贺盾搁下手里的信,坐近了些,拉过他的手,温声道,“阿摩,别太累了。”

杨广顺势握着她的指尖把玩了一会儿,把人也揽来怀里了,低声道,“府里在编纂江都礼乐,阿月你若想去看,也可看看,先生安居扬州,闲来无事修整北齐史,我知道你喜欢这个,特意和先生交代过了。”

这里的先生指的是李德林,贺盾点头应了,李德林和颜之推都在扬州,一个修北齐史,一个在写颜氏家训,两本著作她都能看见真迹了。

贺盾看着面前搂着她温声软语的杨广,忽地福至心灵,拉开距离坐直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莞尔道,“阿摩是不是等到了扬州政务繁忙,你不能好好陪我,所以才想着找这些我喜欢的事情给我做,嘿,我都很喜欢,会一一做好不给你添乱的,也控制好自己,不歪缠你的。”

他哪里是怕她缠着他,如果可以,他巴不得她能吊在他身上不下来。

杨广低低嗯了一声,把凑到身前的人松松揽进怀里,一点点的吻她,细细体味着这温香软玉。

说着正事也能亲起来,贺盾有些脸热,轻咳了一下,拉开了些距离,想了想临行前独孤伽罗的嘱托,便朝杨广道,“那阿摩,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杨广颔首,松松揽着她,“你说。”只要不是放弃争夺皇位,其它再难,他都应允了她。

贺盾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阿摩,你在外头,如果不是喜欢上别的女子,不要碰她好么?便是应酬也不要应酬,嗯,连手指头都不要碰,可以不可以?”江南民风开化,美人配才子传出来都是风流佳话,他晋王的身份放在这里,才,貌,地位都一等一,在外还有个痴情的名头,除却多有女子爱慕他以外,平时官员们也容易在这一块上动心思,偶尔也有推却不得的时候,独孤伽罗担心的这些情形,不但有可能发生,还容易经常发生。

无论是杨坚还是这个时代的其他人,爱不爱和碰不碰其它女子是两回事。

杨广听了倒是有些惊奇地看了贺盾一眼,回顾了下成亲这十几年,实在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规矩的男子了,这些年胆敢送女子在他床上的,一应都贬官问罪了事,现在谁还敢送,女子不安分的一应清理了……

再说他也没有碰旁人的兴头,他现在愁她都快愁出了白发,哪里有心情管旁的女子。

不过贺盾议论这些事十几年来还是头一次,很新奇,他心里竟还起了些欢喜雀跃来,很喜欢,也很高兴她能跟他叮嘱这些话。

都说了他的人和心都是她一个人的。

些许小事,应了她无妨。

杨广嗯了一声,凝视着她问,“那我喜欢上的女子,你就不管了么?”

“哈哈。”贺盾就乐了起来,眉开眼笑的,“这个我不担心的,我知道阿摩你超级爱我,而且你当真喜欢了别的女子,心都不在了,我管你身体做什么,管也没有用了,我只管得了你爱我的时候。”

杨广听得失笑,低头亲了亲她,“安心罢。”

贺盾虽是先前便得了杨广的提示,这会儿入了江都城,还是为城里僧侣道士的数量规模感慨了一番。

四道场都建在晋王府总署附近,僧尼道士有官府供给一切,不属于州县户籍,可自由出入,论经讲礼,配合着烟波浩渺流远山翠林,行路间僧袍微动,宁静浩远,江都城便很有些仙乡云镇的味道。

道场慧日、法云、广陈释侣。

玉清、金洞,备引李宗。

追征四远,有名释李,率来府供。

仅仅是慧日道场,招致的名僧就有智脱、洪哲、法澄、道庄、法[轮、吉藏、慧觉、慧越、法安等人。

杨广对高僧们礼遇有加,对待道教也是一样的态度,筵请南方道教的正统传人王远知主持玉清玄坛,手书诏天台山道士徐则、建安宋玉泉、会稽孔道茂等道教名士,这些人僧众道徒数千至万,在佛道两界威望颇高,一呼百应。

对比起先前杨坚对南方道教严厉苛责的态度,杨广此举如同春风化雨,不动声色便把江都变成了全国性宗教思想的控制中心,感召四方,稳定江南。

佛道两界发展至今,教派极多,南北大为不同,自袈裟着装上到经议理论都有极大的差别。

但现在看起来又很是不同。

僧侣们手执经书自身旁走过,贺盾能看见许多不同派别的道友和佛友相聚一处,虽不见得同为一家,但相敬如宾,便有争论,也是以理讨教切磋,少见喊打喊杀的事了。

因着这些良性竞争,扬州城里反倒是涌现出了许多僧人书法大家、广布好施、于百姓有利的大善人,算是一件好事了。

贺盾是头一次来扬州,不用看也感受得到现在的江南与当初刚刚平叛时有了很大差别,贺盾走在杨广侧后方,随他进了晋王府,这才小步跟到他身边,坠着他的袖子往里走,笑道,“阿摩你真厉害,花了很多时间精力罢。”

隐士高人多清高自傲,不为强权所迫,没点拿得出手的东西,还请不动他们,时间和精力自然是要花的。

杨广瞧了眼乘着周围无人坠来袖子上的人,回得心不在焉,“些许小事罢了,于我何难。”他忙于政务,生活节俭,晋王府里本就没有多少仆人,眼下又觉得多了。

贺盾频频点头,不管怎么样,很厉害就是了,政治和宗教间总有一个平衡点,大天[朝绝大部分统治者们在这上头的拿捏能力基本都不差,杨广又算得上个中翘楚。

他在后世百姓的眼里是色中恶魔,但佛书载典里多有美名,也算他镇守江南的附加收获了。

杨广眼里星星点点都是笑意,看着远处背对着他们正洒扫的仆从,脚步顿了顿,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笑道,“阿月,我把府里不必要的仆从遣散了,好让你想揪着我袖子的时候就能揪着,如何?”

贺盾听得莞尔,她只是拉一拉他的袖子,他可是直接亲她了,不过府里的仆从越少,她需要管理的庶务就越简单,倒是可以腾出不少时间来做农事,乘着朝廷这几年还有兴学文教,多种粮食,多开办学舍什么的比较好。

贺盾这么想着,便点点头道,“遣罢,阿摩。”

杨广失笑,把人送到了卧房,嘱咐道,“你先歇息好了,养足精神再去寻先生,你现在去他也不在。”

“阿摩你快去忙罢,不必管我。”贺盾点点头,她初来乍到,总是要先熟悉熟悉府里和扬州城的,否则哪里是哪里都不清楚,走着都能迷路,也做不了什么事。

杨广与贺盾交代完,便径直去了府衙,臣子幕僚们先前接到了诏示,以后议事都在王府旁边的署院里,这时候都在等着商议政务。

先前去长安的这一来一回杨广没落下政务,亟待解决的大事都送到他手里处理过了,余下的都是繁杂琐碎的小事……赋税,州郡更改议置,官员职位变动,都需要议定,等一众人回过神来,外头天色都全黑了下来。

杨广把王韶李彻等人送出府,回来府里便只剩下了郭衍段达张衡杨玄感几人。

杨广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几人各自坐定了。

杨广人刚到扬州,密信和长安城的调令前后脚便送过来了,说的是秦王的事。

秦王杨俊镇守并州,悠闲无处消遣,日子越发奢糜,时常违反制度大修宫舍,因着耗资巨大,便在并州辖地放钱谋利,部下官吏和百姓们都是叫苦连天。

这件事告到了皇帝身前,杨坚派使臣专查此事,罪状属实,受牵连初八的官吏多大百余人。

皇帝想管束儿子,看上了正直刚硬不惧权贵的晋王府长史王韶,下诏令将王韶调离晋王府,赶赴并州任职。

杨玄感道,“王大人有佐政之才,这几年江南内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属官无不叹服,王大人素日里与王爷王妃也有情谊,此一去,晋王府断一臂。”

外头月上中天,书房里留的都是心腹之人,杨广对此言不置可否。

倒是旧臣张衡微微眯了眯眼睛,拢了拢袖子朝杨广躬身行了一礼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书房里一时静谧,段达郭衍宇文述等人不言语。

张衡言中之意自不必明说,王韶李彻等人是有大才,然则性情刚正,是不可能与他共谋大业的。

这事上没有可商量的余地,杨广知道张衡郭达宇文述等人算得上佞臣小人,但有时非得要用这些人方可成事,正如父亲靠郑译刘昉上位一般。

王韶这一臂,他也非断不可。

“给王长史准备一份厚礼。”杨广吩咐了铭心,想着案几下那本楞严经,起身朝张衡郭衍宇文述拜了一拜,道,“杨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诸位先生见谅。”

张衡等人忙起身避让,纷纷道,”王爷有话请讲,臣等受不得此等大礼。”

杨广笑了笑,直言道,“承蒙诸位先生看得起,得先生们尽心辅佐,杨广感激不尽,只王妃脾性正直,本王一来是不想她为此事焦急挂心,二来是怕中途枉生枝节,是以这件事须得滴水不漏方可。”他并不想在她眼里留下个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印象,如此便任何一丝隐患都不能留下。

杨广言下之意,是不想让王妃知晓这件事,郭衍张衡等人纷纷笑道,“我等原本便是暗中行事,自是不好往外张扬,王爷可是另有嘱托。”

“先生慧眼如炬,瞒不过先生。”杨广一笑,再拜了一拜,“杨广是想拜托诸位先生往后避开王妃,商议政务的宅邸也一应准备妥当了,先生们若有急务,可派人先寻玄感和王府的管家知会本王,本王再过府相商。”

郭衍段达听得哑然,半响无话。

张衡想说两句,张口被自己口水呛到了一样,咳咳咳得脸色胀红,灌了一盏茶才缓过气来道,“咳咳,以老臣之见,王爷王妃大可不必忧心,此翻夺宗,若成,自可为皇太子,进而龙飞九五,若不成,也可据淮海,霸据江南之地,复梁陈之旧,依长江天堑,划江而治,后而徐徐图之便可。”

杨广不语,杨玄感纵是原先便见识过晋王对晋王妃的深情之处,这时候也十分叹为观止,只他知晓此事无转圜之地,便摇头朝张衡等人道,“这也算一件好事,晋王妃在长安经年累月居住过,与太子交好,结交的人如李德林颜之推王韶高熲这一类,才学等身,却都是冥顽不宁折不弯的儒生,最是讲究儒家嫡子继统那一套,能不说话阻拦便已经是谢天谢地了,闹腾起来告密至御前,我们可就被动了。”

杨广就笑了笑,贺盾绝不会告密他,却还妄想两全齐美,他不担心她跟他闹腾,只不愿她为此事忧心着急,这次,他是一丝风声也不会漏给她的。

这些年晋王晋王妃的事迹天下无人不知,郭衍段达宇文述等人早有耳闻,成大事不拘小节,他们都在波涛巨浪里求生,舍着身家性命一心只为成大事,便也不在意这些细处,听杨玄感言之有理,便不甚在意地点头应了。

宇文述拂须笑道,“王爷也太小心了些,我等在晋王府都有皇上朱批的正经官职,便是遇上了,王妃也不定知道我们做什么事。”生死里浮沉的老将军本是想说得天下之后什么样的美女寻不到,想起先前在这一块上被贬官免职的同僚,把话咽了回去,拱拱手听令行事了。

杨广谢过几人,问了智顗大师目前的行踪,当即手书了一封,将案几下的《大佛顶首楞严经》拿出来,一并交给了张衡,吩咐道,“派人送去。”

贺盾这里再小心都不为过,当初她看见半块镜子便能准确的猜到乐昌公主的事,再加上这本楞严真经,就越发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了。

当初贺盾身上中了药,他陪她念了一晚上佛经,贺盾嘱咐过让他往西域胡人处打听这本经书。

经书找到放置了许多年,他没怎么放在心上,近来知晓智顗大师天台宗朝西跪拜求经,为一睹《楞严经》的真意,一拜十五年,至今未得见真容,他听闻是楞严经,才想起了这桩事。

贺盾知晓未来的事,兴许不是事无巨细,但朝堂大事她若不知道,他哄她安心便用不着花费这么大力气了。

这段时间他思来想去,觉得这里面也不是全无空子可钻。

贺盾眼下来了江南便能安心把心思放在江南的政务上,他猜是因为夺嫡这件事在她记忆里十之八,九是还离得很远,远的她以为时间多就能慢慢找出折中的好办法。

他若赶在她预计的时间以前把事情做完,一切便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这也是杨广不想在长安耽搁的原因之一,时间很宝贵。

张衡领命,一行人见时间已晚,便都逐一告退了,书房里只留了杨玄感一人。

杨玄感与杨广相交已久,且关系亲厚,无人在便没那么多规矩可讲,等人走光了,杨玄感便也随性下来,看着案几上堆着与智顗来往的信件,有些没好气,“这都是第几次请智顗了,他百般推却,我们累书延屈,他架子反倒大起来了,来信请立佛塔的时候也没见客气。”

“无妨,有才之人有点脾气也正常。”杨广倒不在意这些,他和智顗相互利用罢了,各取所需。

智顗毕竟是南派佛教的领头人,自是比其他僧人通透高明许多,数次推拒,是不想受晋王府控制。

只天下还是权利的天下,出了江南,智顗总也有用得到他的地方,是以杨广也不急,打定主意只诚心以弟子之礼待之便可,他四弟杨秀请刘焯刘炫二人,一言不合便用上绳子枷锁捆绑过来,甚至能任性让这两位当世闻名的学者当门卫,那是心无所求。

他想要一些东西,自然要多出许多耐心。

杨玄感没再纠缠于智顗的事情上,转而道,“姬威这个人已经查清楚了,得太子重用,但是个幸臣,重金可收买。”

杨广点头,“王劭整理了一本卦象图讖,皇帝龙颜大悦,注意些江南的异象,对得上的,便呈给天听罢。”

杨玄感领命,复又将一本名册呈给了杨广,“这是父亲让人带过来的,东宫属官的名册,东宫现在的情况,都已经查摸清楚了。”

杨广接了,“天色晚了,玄感你也先回去歇息,明日与我一道去巡查江南各州郡。”

杨玄感领命,退下了。

铭心这才瞅着空把饭菜送进来,笑嘻嘻道,“府里有了女主人就是好,晚饭也有人惦记了,这可是王妃准备的。”

荤素搭配的小菜,米饭比往常软和了许多,定是她嘱咐过的。

杨广目光一暖,问道,“王妃用了么?这一整日都做什么了?”

铭心边收拾茶蛊边回话,“和李德林大人一道用的,两人说了一整日修史书的事,听得属下头晕。”

杨广应了一声,用完了饭食,处理完政务,便把册子拿来翻看了。

太子东宫原先也有些能人。

可这些年杨勇沉迷于诗词艺技,因诗文亲昵明克让、陆爽、刘臻等人,阎毗以书画美工见长,亦得太子宠信,宿卫东宫任太子宗卫率长史,另有善戏马的吴兴人沈光……左庶子唐令则……左卫率长史夏侯福,诸如此类,或是能陪太子戏马游玩,或是能玄歌起舞,多得宠幸,反倒如刘本行、李纲、裴政等正直有才之士,劝诫不成反遭排挤弃用。

杨广仔细翻完,心里便只余了一句话,他的大哥性情率真爽朗,实诚,是实诚过了头,除了这一样优点,再找不出生为太子的可取之处了。

杨勇这是稳坐太子之位,全无顾虑。

册子是杨素的亲笔手书,杨广将上面的内容默记于心,把书册放进烛火盆里盯着烧了个干净,看时辰差不多,这才起身道,“走罢,随我去李府。”

这是要去接王妃了。

铭心闻音知意,就笑问道,“需要备马车么?”

左右不过几步路,杨广看了铭心一眼,摆手道,“今晚放你假,本王自己去李府拜见先生。”

铭心噎了噎,脸上的笑挂不住,往外追了两步道,目送自家主上出门了,若非时候不对,他真想问问主上什么时候也给他娶一门妻子的。

杨广没管铭心如何想,自己去李德林府上把贺盾接出来了。

杨广陪着妻子在扬州的街道上逛了逛,给她讲了扬州的风土人情,算是略进地主之谊。

贺盾本身就很喜欢逛街,有人陪还有人充当导游解说就更好了,扬州以漆器出名,工艺精湛,彩绘与雕漆并重,色彩斑斓,精美绝伦,贺盾看得眼花缭乱,为这些精致的技艺赞不绝口。

杨广看她逛得兴起,眉眼间也都满是笑意,温声道,“现在还不算热闹的时候,等上元节,人山人海,玩乐的头目也多,我再带你出来玩。”

贺盾虽是想说自己不是小孩,介时可以自己出来玩,但看他心情好,便只眉开眼笑的点点头,“那好罢。”

扬州多湖,此时正值六七月,街面上多有售卖菱角的,贺盾先前少见这些东西,这会儿路上看着到处都是,一家比一家鲜嫩,便多看了两眼,就是觉得这种果蔬长得还挺奇怪的。

街道两边商铺林立,夜景繁华,檐交照亮的灯笼星罗密布,街上热闹得很。

杨广随意在摊贩前要了一些,贺盾看他丰神俊朗一身锦衣的捧着纸包,只觉十分不搭调,忍笑问,“阿摩你明日一早便要去各地巡查,想吃也来不及了。”

杨广看妻子在旁看笑话,曲指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牵着她往前走,边走边笑道,“给你吃的,阿月你初来乍到,为夫自是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今晚便拿这个招待你了。”

贺盾稀奇地看了杨广一眼,问道,“阿摩你弄给我吃?”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她当真不知他还下过厨房懂厨艺的。

她这是给他撒娇了么?

杨广眉眼含笑,点头道,“这有何难,等回了府我便弄给你吃。”

哇。

贺盾赞了一声,她是想见识一下天才的厨艺,这会儿也不想逛街了,拉着他就想往王府走,“那阿摩,咱们快些快去罢。”

杨广任由她拖着走了一段,停住脚步失笑道,“就这么想我弄给你吃么?”

嘿,她还不信厨房里的事看一看就能学会的……

贺盾绕到后头推他,又伸出个脑袋来频频点头,应和道,“阿摩,没想到你一个人在江南还学会做饭了!震惊我了。”

杨广一听便知贺盾是误会了什么,看了看手里的菱角,无声乐了一会儿,也不点破,只等着回府让贺盾大吃一惊,哈,笨蛋。

杨广把贺盾拉进了卧房,不顾她一脸想知道并且跃跃欲试的表情,心里暗笑,口里道,“阿月,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儿便回来了。”

贺盾就是想跟着他,杨广拗不过,领着她去了厨房,他倒也来了点兴致,当真卷了袖子,挑了几个好的洗干净放到盘子里,看向旁边自他卷起袖子便哇了好几声的妻子,笑道,“不就洗了个菱角么?这么高兴。”

贺盾是没见过,只她是高兴得太早了,这就听他指挥跟着回了卧房。

两人面对面坐着,杨广看着发懵的妻子,终是忍不住哈哈哈乐出了声,忍笑道,“阿月,谁告诉你菱角非得要煮熟吃的,六七月菱角新鲜,生吃最是清甜,试试看。”

嘁。

贺盾无语了。

她在南方待的时间不多,哪里知道这个,仅有的印象都是上辈子的古书里,能认出来算她天分高眼力好了。

贺盾自己唏嘘了一声,摆摆袖子,嘿笑了一声道,“好罢,咱们俩都没什么厨艺,半斤配八两,绝配。”

这话落在杨广耳朵里,跟甜言蜜语没什么分别。

杨广来了兴致,见贺盾要去洗手,抬了抬手制止了,“你坐好,本王说了弄给你吃。”

贺盾哈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杵着下颌看他寻常拿笔握剑、骨感修长的手拿着菱角剥皮,眉开眼笑起来,“长得好的人做什么都好看。”

杨广哑然失笑,他真是闲得慌,正事不做在这和她瞎消磨时间,还乐此不疲。

这菱角个头小,一口一个也不成问题,杨广先吃了一个,只觉口里脆嫩甘甜,比梨汁还清甜,她肯定会喜欢。

贺盾:“…………”说好给她吃的呢。

杨广吃着见妻子正坐在对面眼巴巴看着他,心里可乐,咳咳了一声道,“稍等。”

杨广又剥了一个,觉得个头有些大了,自己咬了一口,见对面的人十分无语地看着他,哈哈乐出了声,递过去笑道,“呐,阿月,给你吃。”

原来是故意戏耍她,贺盾心里喷气,拒绝道,“我不吃你吃过的东西,你自己吃。”

杨广本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想逗她,听她说不要,眨了眨眼,慢吞吞哦了一声,当真扔进了自己嘴里,三两下吃完了。

啊啊啊,这混蛋年纪渐长,还是一样喜欢戏弄她,幼稚。

贺盾长长呼了口气,无奈问,“阿摩你明日一早便启程,有什么特别要带的么,我给你收拾行装。”

这是不跟他玩了。

杨广目光闪了闪,当真剥了一个喂给她吃了,看她又高兴起来,自己去洗了手,回来看她果然再给他准备衣物,便温声道,“铭心会单独准备,天色不早了,陪我去沐浴,早点歇息了。”

是有点晚了,明早他还要起来赶路奔波。

第二日清晨贺盾自己去找了王韶,得知老大人被调往了并州,吃惊又猝不及防。

贺盾知道这位大人的终末,这些年又同袍做事,这时候听他要去并州任职,心里便很不放心,毕竟路途遥远奔波,王韶又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家。

贺盾想写信给杨坚把人留下来。

就她知道的,王韶去了并州不到一年,出去办差奔波劳累过度,卒于路上了。

生死大事,贺盾也没有瞒着王韶,只说自己卜卦到他的吉凶,据实已告,岂料王韶拒绝了,承接了诏令,今日便要启程。

贺盾无法,只好叮嘱他千万不可过度劳累,又准备了许多药,让随行的仆人一并带上了。

杨广挽留无果,与贺盾一道将老大人送出了扬州城。

贺盾看车马走远了,这才朝杨广道,“阿摩,我写信给父亲,让他注意一下王大人的身体。”

杨广给贺盾拉了拉袍子,遮住他昨夜在她颈肩上留下的痕迹,低声道,“这种事父亲也管不到,你即交代了王韶和他的随从管家,他自己随时注意身体便是,王韶还想为官,这件事说与父亲听,父亲也是鞭长莫及,你多写信给老大人,多多叮嘱便是,有了你的预警,再加上你这些年给他调养过身体,想必会有恶果出现的。”

临行前贺盾也给王韶把过脉,老大人身体还很硬朗,贺盾听杨广一番宽慰,倒是放心了不少。

随从属官都等着了,贺盾便朝杨广道,“阿摩路上小心。”

两人也没再多话,王韶不在,新任的晋王府长史有许多事情要忙,农事这一块便落在了贺盾头上,杨广一走,她便也没日没夜的忙碌起来,多时候也在地州上奔走的,都在江南,距离也不算太远,但因着过于忙碌,倒连信件来往都没有了,只三五日会有暗卫报个平安。

如此过了大半月,贺盾自州郡上回来,才收到了一封自延陵的来信,一坐下来便拆开看了。

拆开里头薄薄的信纸上先是规规整整的几行字。

天净宿云卷,日举长川旦。

飒洒林华落,逶迤风柳散。

孤鹤逝追群,啼莺远相唤。

……

是一首诗,读起来春风洋溢,可见他心情是好极了。

后头坠着一句话。

阿月你的诗集很久未添新,为夫立在长堤之上,特意赋诗一首,赠与阿月,以供阿月你能解一解相思之情。

落款,你的夫君杨广。

哈哈,自恋狂。

贺盾看着信趴在案几上笑,不用看都知晓他写信时不可一世自恋的表情了。

杨广是惯常的暗中巡查,考核官吏,两个月走一圈下来,例行揪出几个违法乱纪的贪官污吏,待回到江都,已经是秋天了。

杨广回了江都便收到了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

密信送来的时候杨广正与贺盾在书房里处理政务。

一封来智顗大师着人送来的求救信。

“大师进了荆湘之地,集聚了千余僧众讲经说法,中途遭到了荆州官兵强制干涉,起了争执推攘,荆州总管虽未以谋反的罪名把这些僧众抓起来,但智顗被限制了行动自由,想再顺利的传教议事是不可能的了。”

“他们是依令行事,没有皇帝朝廷的特许,是不能随意聚众的。”贺盾点点头,智顗和杨广这一对师徒几年间的交情来往,算得上政[教历史上一段佳话了。

杨广对这一整件事、对百般推拒的智顗都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还有宽广的胸怀,后世一些野史上记载智顗是因遭受了杨广的政治迫害才圆寂身亡,实在是无稽之谈,从始至终,杨广都未采用任何的武力手段。

杨广提笔回信,答应了智顗邀他做玉泉寺大禅越的请求,爽快地给智顗提供政治庇佑。

贺盾知晓杨广拉拢智顗,成为智顗首下的首席大弟子,目的不在修佛习理,而是想成为佛界的高层政治领袖。

在贺盾看来杨广未必非得要把智顗留在江都,不管两人实际上情谊如何,通过这些年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手书,再加上杨广诚挚以待的弟子礼,都已经给世人营造出一种师徒二人交情甚笃的印象,佛教弟子对杨广甚为恭敬不说,连天台宗也在逐步向晋王府靠拢。

事实上智顗大师圆寂前,佛道两教便已经站在杨广这一边了,在江都晋王便代表着大隋,站在杨广这边,也就意味着大隋得到了南方佛道两教的支持和拥护。

贺盾提醒道,“阿摩,你可以写信给荆州总管,拜托他对智顗大师,还有大师所建的玉泉寺多加照拂,这样更好。”

这样是显得更有诚意。

杨广看了贺盾一眼,“不写。”智顗虽说是个人精,但一来自他这里拿到了多年求而不得的楞严真经,二来经此一役,受了他恩惠,多少要买他人情,把人请来江都讲经传道的赢面便大了很多。

贺盾奇怪道,“顺手的事,为何不做。”

杨广不语,贺盾哈了一声,失笑道,“阿摩,你莫不是因为荆州总管是达奚长儒,记着当年的事,不肯手书罢?”

“…………”杨广被看破了心思,心里有些挂不住,四平八稳道,“他是本王的属下,荆州还属于江都的管辖范围,我何须写信,直接下令便是。”

贺盾虽是自他神色上看不出真假,但见他沉着脸当真写了个令笺,派人往荆州送去,还是有些乐不可支,他可是好记性,那么久之前的事,她都快记不得了。

杨广看她趴在案几上笑得可爱,凑过去亲了她一下,提笔往长安写了一封奏报,大概把智顗对江南政局稳定的关键作用阐明了,提醒皇帝重视,末了忆起妻子操心王韶的身体,还有杨昭的事,思量片刻,在末尾提了一提。

皇帝的回件和反应都很快,信还未送回,皇帝先给智顗赐了一块亲笔题字的匾额,并且敬问道体,这对正处在麻烦中,并且以后经常会遭遇麻烦的智顗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恩惠了,在这件事上,杨广帮了大忙。

几人正在书房里议事,张衡抚掌笑道,“这下智顗大师不来也得来了。”

经过这么多周章,任是佛祖在场,也不好拒绝的。

大隋尚佛,张衡郭衍几人里也有真心向佛的,倒是真希望智顗能在江都定居下来。

这只是一件小事,不足为提。

现在晋王府有更重要的事要忙了。

杨广吩咐道,“杨异每岁与一王相见,评论得失,规讽疑阙,今年恰好轮到江都,此人来了江都之后,由本王与王妃一起接待,大家安分守己不必理会,一切如常便可。”杨异为人刚正,甚有能名,父亲派杨异来江都,明面上是考察江都政绩民生,也不乏有监视江都的意图在里头。

尤其在父亲暗中招相士入宫,给他们兄弟几个看相之后。

晋王杨广得了个贵不可言的封批。

这已经是父亲第二次让来和为藩王看相了。

这对杨广来说,即让他欣喜,又让他心生警惕。

欣喜于父亲嫡子继位的观念动摇得厉害,警惕父亲会因此起防范之心,杨异便是证明,晋王府往后行事也须得越发谨慎小心了。

长安权贵对皇帝的决议影响力极大,得父亲母亲的喜爱只是其中一步,他若得不到大部分朝臣的支持,纵是父亲有意,也易生枝节。

杨素是他的人不用说,杨雄被父亲罢免回家混混度日不足为惧,剩下苏威,高熲二人,苏威性子怯弱,与父亲为首,此人的意向还未可知.

高熲是太[子党无疑,位高权重不说,还得父亲信任重用,党羽遍布,朝堂上最难清理的绊脚石。

杨广坐在案几前想事情,下首杨玄感等人都在。

张衡等人梳理完朝臣的关系,脸上看向杨广眼里的敬畏又深了几分,事已至此,杨广倒也不必在他们面前掩藏,人都是十几年的时间里一点点结交的,譬如右卫大将军元胄,吏部尚书牛弘,于仲文、薛道衡、杨素等。

张衡难掩激动之色,“据老臣所知,当朝太师李穆,大将军韩擒虎,高熲、李德林等人,王妃与之皆有恩,细细谋划,都是可用之人啊!若想法子把人拉拢过来,事大成矣!”

杨广心有无奈,杨玄感轻咳了一声道,“一码归一码,这就是王爷让大家避着王妃的原因,张大人莫要认错敌友,高熲李德林李穆之流,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张衡听了杨玄感的话,一张脸憋得通红,惋惜不已。

宇文述出声宽慰道,“皇上皇后,甚至是太子,因着王妃的关系,对王爷也多几分放心信任,如此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扬州出了一具千年神龟,是为天降祥瑞,杨广着人快马加鞭送往长安,皇帝果然龙心大悦。

时年杨素上书请皇帝泰山封禅,被杨坚拒绝了。

杨广收到消息也不觉意外,只按部就班地携贺盾前往渡口去接朝廷的使臣杨异,贺盾接到昭宝宝和独孤伽罗的信件惊喜不已,抱着和半年前大变样的昭宝宝,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虽是分别良久,但孩子似是还记得贺盾的气息一般,乖乖窝在她怀里不哭不闹,揪着她垂落的发丝不撒手,素心想换手抱一抱都不行,贴心极了,贺盾抱着他,心里便涨得满满的。

孩子快满周岁,长开了许多,与先前大为不同,显得更精致漂亮了,被养得很好,白白胖胖的,口里阿母阿母的,不是很清楚,贺盾不知是不是叫她,但一岁的孩童能发出切实的语调,已经算很早慧的了。

杨广脸上亦浮起些惊喜之色,疾步上前,逗弄了自己乐呵呵的傻儿子一会儿,这才颇为激动地朝杨异深深拜了一拜,“失礼了,有劳尚书费心了。”

杨异仪容风度皆是上乘,脸上挂着笑,微微往一侧避开杨广的礼数,施还了一礼道,“臣只是听令行事,恰逢皇上巡行徐州,离此地不远,念及王妃思念孩子,便让臣一道护送过来了。”

杨广笑应道,“原先也只冒然和父皇一提,不曾想父皇挂在了心上,多谢尚书一路费心照看小儿。”

两人寒暄数句,杨异巡查这几日,他们一家人也算团聚了。

杨广将杨异送上马车,又与沿途照看孩子的女官宫娥们都道了谢,让铭心另外准备了马车供她们乘坐,朝抱着孩子喜得不知所措的妻子温声道,“外头风大,先上马车罢。”

真是没想到能在这见到昭宝宝,跟做梦似的,贺盾这么一会儿心里激动的情绪都还平复不下来,抱着昭宝宝上了马车坐下来,读了独孤伽罗的信,这才知晓是杨广往长安送了信,就着皇帝南巡的时机,把孩子带过来给她见上一面的。

孩子估计是真能认得出她来,贺盾对此感动不已,连连夸了无数个好宝宝,“阿摩,昭宝宝好厉害,我刚刚听他说阿母了,还不是很清楚,但肯定是叫我了。”

贺盾说着很是高兴,杨广看向比先前硬朗漂亮不少的儿子,朝贺盾伸手,“给我抱抱,说不定是叫阿父。”

贺盾把孩子递给他,边指挥着他如何抱才会让孩子舒服,边笑道,“今日真是惊喜,阿摩你都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杨广逗着傻儿子,抱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把他放在了地上。

褥子是新换的,干净软和,倒也不怕伤到他,藩王弟子皆是一岁一朝,事成之前他不大愿意贺盾入长安,她又舍不下孩子,他也只好早做打算另谋出路,四月前听父亲来信说想巡行徐州,顺口提了,没成想父亲倒是真疼爱贺盾和杨昭,当真带着这个小累赘上路了,“当时没把握能成,便也没与你说了。”

昭宝宝已经能在地上爬了,他爬着好玩,一圈一圈的,眼睛会说话一样眉眼弯弯,阿母阿母的爬到了贺盾身边,伸着手要抱抱,可爱极了。

贺盾看看软糯乖巧的孩子,又看看身旁闲适温和的杨广,只觉心里揣了糖一样,一呼一吸都带着甜意,很像棉花糖,软得一塌糊涂,这感觉有点新奇少见,贺盾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把昭宝宝轻轻抱起来,看着杨广轻声道,“谢谢阿摩。”

她似乎有点不一样。

杨广沉在她这双比星辰还好看的眼睛里,有些无法自拔,旋即又想到它日事情败露,他做的这一切都变成了处心积虑,这时候的欢欣和甜意都会变成利刃,汇集成一场无法预估的风暴,他也无甚要求,除了离开他这一条,她什么样的反应他都能接受。

如此想着,杨广便也清醒了许多,看她高兴得脸上染着绯红,便问道,“阿月你爱我么?”

他这时不时要听甜言蜜语的嗜好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贺盾抱着宝宝凑上去亲了亲他,“我当然爱你了。”

贺盾说玩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仔细回想了一下,看着杨广眨眼道,“可是阿摩,你怎么从未对我说过这句话,还是说了我记不得了。”

杨广不语,这三个字他原本便不太说得出口,现在越发说不出口了。

贺盾看他沉默不语,握着小宝宝的手去拉他,忍俊不禁道,“好了,阿摩你不说,我也能感受得到你爱我,我不强求这个,哈哈,来,和昭宝宝握个手。”

妻子这副眉开眼笑的模样真是不适合悲春伤秋,杨广又愁又想笑,无奈之极,“杨异能在江都待十日算不错的,你好好珍惜和杨昭相处的机会,省得等下次见面他认不出你你给我哭鼻子,我再能耐,也不能保证杨昭与我一样聪明。”

“我知道的,阿摩。”贺盾逗着孩子玩,点头应了,种地的事已经走上了正轨,长势基本都很好,再过一月就可以收割了,她手里的事都可以缓一缓,眼下得了机会,自然是专心陪着昭宝宝了。

皇帝近些年来越发的为政察察,自己时常出巡,明里暗里经常派人到地方州郡上巡查吏治,赏罚分明,频繁严苛。

杨坚对官吏至察至严,已经到了暗中派人像下属官吏行贿试探的地步,凡有受贿者,必死无疑。

如同杨异这般的巡查使臣,江都一年接待好几波,杨广驾轻就熟。

杨异虽是无多言,但似乎对江都吏治清明,百姓们安平富足的情形很是满意。

正直的人有正直的好处,杨广历来勤勉,做的都是利国之事,他名声冠盖,因着兄弟们不争气,倒显得格外突出,杨异来了一圈,回去在皇帝面前如实禀报,在帝后朝臣心里重重划上一笔,他的赢面又多了一分。

杨广依然把杨异和儿子杨昭送往来时的渡口,他不便过江,便派包括铭心在内的几位心腹,把这位眼里有感慨赞叹的刑部尚书一路送到了徐州。

铭心等人确保把人安全送到了,这才又折返回来。

紧接着是秋季丰收的农忙时节。

一年的时间里江南稻米种出了两季,收成让人震惊叹服,第二季是江都府衙售卖兑换的稻种,虽是有一半以上的百姓观望中选择了老种子,但光是剩下的另一半,产量就已经很可观了,抵得上以往江南全部产粮,还余出来一些。

得老天眷顾,江南这一年风调雨顺,是个大丰收年。

王韶被调往了并州,加之李德林身体硬朗起来,便主动请缨,管理晋王府内政。

因着年景好,四季丰收,耕种扩延便成了当务之急,李德林在这些事上驾轻就熟,鼓励百姓耕种务农,管理粮种的分配买卖,以及清查赋税余粮等等,一应事物处理的井井有条。

整个江南的风气更为昂扬向上起来,一些游荡街头无所事事的散户,也愿意回乡老老实实种田了。

最好的稻种预先挑选了出来,贺盾清点完各州郡缴纳上来的赋税数,朝李德林笑道,“这一批农户,今年缴纳完赋税,除却吃用的,还有不少可供买卖的粮食,城里的商户们已经在动脑筋了,收购这些余粮,转卖到粮食紧缺的北地去。”

在地方上做些实事,和在朝堂上出谋划策虽是差别大,管的事变小了,但爽快利落得多,李德林点点名册道,“若另外这五分农户也种上新稻米,效果便更好了。”

这是朝廷公信力的问题,百姓们普遍的受田不足,朝廷答应给的田地数没给到位,因此朝廷说什么,百姓们总要犹疑三分,贺盾点头道,“以后府衙多做好事,号召力就强了。”

江南的地理环境,气候条件最是适合占城稻,只要老天爷给口饭吃,没什么大灾害,丰收是能预见的。

粮食是国之根本,江南这一年的丰收震动天下。

杨异把江南的情形如数上报以后,杨坚当即下了褒奖的诏令,让杨广来年二月入朝,带着丰收的稻穗和稻种,一道入京。

褒奖贺盾李德林几人的旨意早先便下了,到了这次杨广入朝的月份,圣旨里便没提晋王妃,只让杨广和晋王府一部分幕僚入京述职。

贺盾虽是有些失望,但因着先前杨坚杨广费心把杨昭送来江南,让一家人团聚了,她这次便也没给杨广添乱,安安生生待在晋王府,和李德林一道忙活春耕的事了。

种地也有讲究,这时候朝廷干预得多,各处开坑荒地如火如荼,足够他们忙得昏天暗地的了。

贺盾做着这些事,也乐在其中,只送行这一日,就有些难舍难分的。

两人远远坠在众人后头,贺盾不舍分离,看他走在她身侧虽是默然不语,眷恋却从被他握着把玩的指腹一点点爬上她心头。

贺盾静静跟了一段路,眼看要分开了,便忍不住看着他,眨眨眼笑道,“阿摩,你回来就补偿我,因为阿摩你失言了,当初自岭南出来,阿摩你说以后去哪都带着我,再不会把我单独留下了的。”

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他身份放在这里,就总有这样那样的事,贺盾这么说,是不想他路上还心有挂念。

贺盾见四周无人,便挂到他脖子上,兴致勃勃道,“这样罢,阿摩,回来我们生个小姑娘如何?”

他如何舍得与她分开。

杨广喉咙微动,掌心在她脖颈上摩挲着,眷念无比,拥着她往前一步,把她压在后头的松木上,低头缱缱绻绻的吻她,好一会儿才贴着她低声道,“熬过这一阵,以后不会了。”待他有一日心想事成,她必定得入他怀才得安眠,他去再远,事情再忙,晚上也得给她暖被窝,暖身体的。

她要的东西,他恰好会有……

杨广拥着怀里的人,隐隐觉得她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她成为他的妻子,命中注定的。

毕竟还在荒郊野外,这样实在是孟浪了些,贺盾脸热得发烫,推了推他道,“阿摩,快去罢,玄感他们都等急了。”

杨广应了,他便是远去长安,她每日做什么他都知道,江都城里的事也都安排妥当了,她只消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便可,只他这一去,多则几月,还没走,便开始想念了。

杨广手臂不住收紧,看妻子脸色绯红,眸光莹润晨光里实在漂亮,脱口道,“阿月你乖乖在江都待着,回来我给你做饭吃。”

这可真是。

贺盾虽不好口腹之欲,但还是点了好几次头,眉开眼笑道,“我等着你。”

杨广话出口不好反口,本是心有懊恼,转念一想又不觉有什么难的,除了阿月,这世上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

杨广又在她唇上啄吻了一下,扬眉笑道,“等我。”

贺盾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脸红得不行,点点头,给他解下拴在树上的缰绳,牵住马,催促道,“阿摩,我给你牵着马,快上马罢。”他两个来的最早,也最磨蹭,黏黏腻腻的。

杨广笑了一声,听那边铭心咳咳咳的提醒他该走了,知道再耽搁不得,只好启程了。

除了江南的稻米赋税,杨广还带着智顗大师奉上来的玉泉伽蓝图和万春树皮袈[裟,另有智顗大师亲手译制的经书十五部,一并献给皇帝。

对于痴迷佛事的皇帝来说,这份礼物不可谓不贴心了。

送给太子杨勇的诗集文书也很可观。

诸位弟弟们都有礼物,杨坚本就喜好宴请群臣,这时候龙心大悦,便在大兴宫赐宴群臣,给晋王杨广接风洗尘。

独孤伽罗对二儿子的喜爱之情,从宴会的规模和精细程度上便能看出来了。

宴会自是君臣得宜,气氛热烈,杨坚兴致很高。

泰山脚下兖州刺史薛胄撰写《封禅图》及《古封禅仪》上呈天听。

奏本被高高举过头顶,薛胄在杨坚独孤伽罗面前拜倒,高声道,“天下太平,五谷丰登当登封告禅,帝王盛烈!”

在一侧痛饮美酒的陈叔宝抚掌大笑,起身行礼,当即赋诗一首。

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太平无以报,愿上登封书!

太子杨勇先叫了声好,他与陈叔宝在诗文女色上脾性相投,这些年还有些来往,好友赋诗,岂有不捧场的道理。

杨坚谦让不许,于是百官要求封禅的浪潮一层叠过一层。

先有国库布帛堆放不下,杨坚免除三州赋税徭役的盛景在,后有仁寿宫落成,现有江南五谷丰登。

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召显着盛世太平,朝堂上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自秦始皇泰山封禅,哪一个帝王不渴望能在泰山祭天拜地。

只有不敢的,不应当的,蠢蠢欲动却心存顾虑的。

没有不想的。

皇帝显然是最后一种了。

杨广面上温和的笑自宴会起便没下去过。

封禅者,高厚之谓也,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增泰山之高以报天地,天命所诏。

杨广待臣子们都说够了,便起身出列,掀袍在大兴宫正中央跪拜叩请,“儿臣固请父亲登顶封禅!”

由杨广出头,率领文武百官抗表固请,再三陈请,皇帝答应东巡,祭祀泰山。

太子杨勇镇守长安,皇帝任晋王杨广领武侯大将军,主政泰山祭祀大礼,虽凡事均有皇帝过目钦定,但人在长安,能做的事便多了。

宫宴过后杨广与杨素书房议事。

杨素呷了口茶道,“经此一役,天下百姓知晋王杨广者十之八[九,提起太子,反倒没什么好印象了。”

太子这一年来放浪形骸,皇帝皇后越见不满,已经暗中派人盯着东宫,察察太子的行为得失。

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太子彻底失势,只差最后的重击了,只眼下还不是动手的时候,高熲、苏威、虞庆则还占着朝堂的半壁江山。

提及高颎等人,杨素面上亦有凝重之色,压低声音道,“高熲此人有王佐之才不消说,为人还十分谦让圆滑,懂得放权、避让,又摸得透圣心,私德上都没什么特别能让人拿捏的,这些年来得皇上重用信任,想扳倒他,实在找不到缺口。”

杨广点头,“上次仁寿宫的事如何了?”

杨素回道,“皇上让高熲去巡查验收,高熲回去只说太过奢华富丽,皇上果然大怒,要问罪于我,幸得同僚提点,请了皇后说情……”

杨素说着摇了摇头,接着道,“有皇后在,皇上消了气,反倒觉得我是孝心了,至于高熲,皇后虽有些怨言,但恩宠亦如从前,没有丝毫损伤。”

找不到由头,便只好先搁一搁。

等一等,总能等得到机会。

杨广点头应了,起身道,“泰山祭祀依照古礼,这件事出不得差错,好好准备东巡,旁的事先放一放也可。”

杨素也知轻重缓急,领命了。

天下承平,民生安定。

杨坚兴致一起,颁布诏令命尚书省在邙山为北齐、陈、后梁修建宗祠,着北齐高仁宗、后梁萧琮、陈朝陈叔宝按时给各自的宗祠祭祀供养,所需一应器物皆由朝廷供给。

北齐、陈、梁皇族宗室因为亡国降俘,灭国即已经绝了宗祀,杨坚诏令一出,一众人无不感激涕零,歌功颂德之声更甚,朝上朝下皆是一片喜气洋洋。

百官随皇帝东巡泰山,杨广没闲着,但未找到合适的时机。

高熲是硬茬,苏威也多得皇帝宠信重用,当年朋党之事牵扯出百余人,不过与石沉大海没什么分别,并没有真正动摇到根基。

苏威被罢官后,没多久便被皇帝重新启用了,年前皇帝恢复了苏威邳国公的爵位,任职纳言,荣宠依旧。

这一次也一样,苏威随天子东巡前往泰山封禅,途中虽是因大不敬罪罢官除爵,但杨坚只怒一时,离不开苏威,很快又复用了。

杨坚不是好大喜功之人,十几年来勤俭节约的习惯和脾性还有余威,泰山之行便没照杨广的预计,一切从简,直接影响了泰山封禅的规模和仪制,一整个祭祀下来,并没有出现万人呼和朝拜天地的场景,对上泰山封禅四个字,难免失了庄严隆重。

杨广也不耽搁,回程长安的时候陪了皇帝皇后几日,未多留,找了个时机便提出要回扬州了。

独孤伽罗上了年纪,越发的希望有喜欢的儿孙能在跟前,听儿子提了回扬州的事,便出言挽留,“再过一月便是你的生辰,阿摩不若留在长安,让你父皇为你操持生辰,这么多年,杨勇的生辰许多次,你在外征战镇守,辛苦奔波,反倒没享过什么福。”

杨坚也颔首挽留,江南试种出了新的稻米,许多适宜的地州跟着一起受惠,来年粮仓必定越加富足,杨坚封禅过后连日来心情都不错,这一月来杖责人的次数都少了许多。

杨广温声笑道,“儿臣自是盼着日日在母后身边尽孝,奈何江南政务耽误不得,月前儿臣给智顗大师去信,这几日有了应答,大师已经答应顺流东下,重履江淮,儿臣身为大弟子,当躬身相迎,这件事关乎江南维稳,耽误不得。”

杨坚听完赞许道,“该当如此,生辰宴朕记下了,它日有机会,再给你大办不迟。”

杨广也未推迟,笑应了,旋即随独孤伽罗一道去云阳宫看杨昭,在云阳宫里挨了半日,径直出宫,启程回江南了。

恰逢高熲入宫回禀政务,年前党项羌族入侵会州,杨坚调发陇西的官兵镇压讨伐,收服了一部人党项人,谈不上多大的战役,但总算是没出乱子。

杨坚这几月来心神不宁,听外头石海来回禀晋王已经启程,恰逢高熲在,便问道,“有神迹昭示晋阳杨广将拥有天下,高熲,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办?”

自杨坚召相士来和入宫相面之后,杨坚与皇后之外的人谈论这件事还是头一次,说出来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艰难,反倒如同搬走了一颗压在心口的巨石一般,长长吐了口气便轻松许多,他派人暗中观察东宫的动向和太子的行径,长子无状的言行,放浪的恶习,累积成山,有这样一位储君,他接手这江山基业,愤怒失望之余,亦是越见不安,如坐针毡。

杨坚说完紧盯着高熲,高熲心下大骇,当即叩首行礼,“长幼有序,太子勇为长子,晋王为次,岂可废乎!”

废嗣不是小事,自是需要肱骨大臣的认可和商定。

高熲话里的意思,也正是杨坚长年来游移不定的原因,这时候听高熲说的斩钉截铁,便暂且将废嗣的念头硬压了下去,摆手示意高熲下去了。

高熲背后都是汗湿,躬身退出了宫殿,回了府在书房里坐了半日,派人打听了太子的行踪。

杨勇行事张扬,打听这些不是难事,不一会儿便有下人来回禀太子正在明楼宴请云定兴等人,高颎苦笑一声,换下了朝服,也不带人,自己出府往明楼去了。

高熲素有神威,再加上身份是杨勇的外家,加之高熲性子严正,不似云定兴那般能与人嬉笑玩乐,杨勇对这位岳父大人就十分的敬而远之,尊敬有余,亲近不足。

下人在外头守着,房间在走廊的最里头,清净无人。

高熲给杨勇行礼,看太子一身华服,想起方才路遇一身素服的晋王杨广,心里无奈,亦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开门见山道,“臣先前便提醒过殿下,晋王广心怀异志,如今殿下还如先前一般念想么?”

往常有人这般说,杨勇权当是宵小之人恶语中伤弟弟,挑拨他兄弟二人的情谊,如今也是一样的。

杨勇敬高熲是长辈,这才压住了火气,只脸色却是控制不住沉了下来,“这话杨勇只当没听过,外父勿要再说了。”

高熲还欲再言,杨勇虽是尊敬他,但这等事并非小事,揪着不放他也很不高兴,不悦道,“仆射莫不是要学张宾卢贲之流,在我和二弟身上做文章,以谋求私利不成?”

杨勇心有不愤。

高熲观他神色,便不得不佩服晋王的手段。

这些年杨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态度温和有礼,与东宫年年有礼,每至礼,必然让人称心如意,自江都回朝,哪一次也没忘了主动相请兄弟叙情叙旧,倍感关切,言行举止完美得任谁也挑不出一丝错来,让太子信任之极。

偏生太子此人有些痴性,若说傻,还时时能兄友弟恭,说不傻,又实在太相信血脉亲情,对亲人朋友掏心掏肺。

血脉亲情若靠得住,方才皇帝便不会问出那句翻覆伦常的话来了。

高熲看着面前年岁已然不小的年轻人,心知完矣,苦笑道,“我位居丞相,官路已经到头了,还能谋求什么私利。”

杨勇一噎,觉得高熲言之有理,语塞了半响,仔细想了想,脱口问,“我听闻你对阿月有些心思,这些年嗜爱暖玉,莫不是为的阿月?为阿月,倒也说得过去。”

饶是高熲身经百战沉稳有度,这时候听了杨勇这般无端揣测,也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操心这件事,一来为的伦常正统,二来他当年灭陈、平叛江南皆与晋王共事过,对晋王广比旁人多了几分了解,杨广此人才华横溢,能力手腕在昆弟里无人能及,但为人太过狼子野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阴险矫饰,不是端方君子。

有才无德是为害才,杨广无人君风仪,在他看来,还是太子仁善些,纵有些瑕疵,但有良臣辅佐,做个守成之君不成问题。

高熲没有立即反驳,杨勇神色顿时严肃起来,警告道,“阿月虽是好,不过大人你还是收收心比较好,阿摩对阿月,那真是当眼珠子护着的,你甭想打她的主意,便是想一想都不成,再者大人你年长这么多,横竖阿月瞧不上你的,费心也是白费心,你若打着欺负阿月的念头,我也顾不上你是我外家,头一个让父皇办了你。”

“…………”高熲见年轻人看着他煞有介事,说话直楞是个十足十的棒槌,一口气憋在心里,很想就此罢手拂袖离去。

偌大个京师,权贵之家多不甚数,杨勇这样傻儿子也算独树一帜,甭说是当世,翻遍史书也难寻出这么一个来,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晋王杨广一颗千窍玲珑心,杨勇与之同父同母,这差别实在太大了些。

高熲直言道,“方才老臣进宫与皇上议事,皇上已经有废太子的意图了。”

杨勇一呆,脸上都是狐疑不信。

高熲看着,半响将皇帝的原话复述了一遍,末了道,“太子便是不信,也收敛些行径,云定兴品行不端,沉于奇技淫巧,不足成事,太子当多与些真才实学的君子来往才是。”

杨勇英俊的脸上有惶恐有震惊不信,还有些愤怒,似是被父亲的话砸晕了,犹如受了晴天霹雳一般,高大的

高熲看在眼里,心里又有了两分希望,这一年来晋王杨广结交朝臣,虽是礼贤下士声名鹤起,但也十分瞩目,太子不是蠢,拨开这层迷雾,很快便能看清楚晋王的真面目。

高熲把晋王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理了一遍,末尾拜道,“老臣言尽于此,殿下若是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老臣。”

杨勇脸色发白,“谋反?阿摩不是这样的人,阿月就更不是了,你先退下罢。”

高颎见提起晋王妃,一时无话。

她本便是旁人的妻子,他便是收得些暖玉,也只习惯使然,这几年他连江南来的消息也未刻意打听过。

他不拘儿女情长,眼下听太子提起,本是想让太子往江都去信向晋王妃问清楚情况,但夺宗的争斗慢慢浮出了水面,牵一发动全身,现如今太子反倒不好胡乱动作了。

高熲转而道,“殿下收敛行径,悬崖勒马做好太子的本分之事,皇上看在眼里,自然会回心转意。”

杨勇点头应了,很是慌乱了一阵,自己静坐了半响,朝高熲道,“这十多年阿摩镇守并州,征战突厥驰援幽州弘化,击退契丹蛮族,声威震摄,灭陈朝,平叛江南,如今镇守江都又立了大功,我自己做了糊涂事惹得父亲不高兴,两相对比,高下立显,百姓们只闻晋王杨广,不知太子杨勇,想想倒是正常。”

杨勇说着见当朝丞相也跟着他一道脸色发白,停了口,他心里素来不装事,这时候也被搅和得心烦意乱,朝高熲摆摆手道,“外父你先下去,容我好好理一理。”

没救了。

高熲实在无话可说,想起东宫眼下的情形,心里更觉无望,东宫属官如同裴政、王纲、刘本行等有些治事才干的,疏远的被疏远,贬官的被贬官,太子身旁只留了些吃喝玩乐的宵小之人。

高颎再找不出什么劝说的话来,他若说晋王得了皇位,必不会留他性命之类的话,这位太子大概也是不信的。

高熲虽觉无望,但还是想试一试,明说道,“废嗣夺宗不是小事,到时候性命攸关,晋王必不会留殿下存留于世,殿下该早作打算,再晚便来不及了。”

杨勇果然不信,看着高熲跟看他宫里关着的那稀世怪物一般,一副无语地样子,末了连连摆手,“丞相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容本王好好琢磨琢磨。”

高熲在朝堂官场臣服多年,鲜少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这时候是彻底没话可说了,言尽于此,站了半响,见杨勇实在不想同他说话,只好先退下了。

杨广不便在长安城多待,快马加鞭赶在二月十八前回了江都城。

除却为迎接智顗外,今年是很特殊的一年,他十多年前便惦记着的日子了,惦念得久了,就非同一般起来。

二月一过,他便年满二十七了,这一次的生辰,他必须和贺前辈一起过。

杨广一路上赶得快,赶得上的如杨玄感李靖便和他一道,年纪大腿脚慢经不住颠簸的就在后一些。

杨广提前了好几日到的江都。

不止是贺盾,连跟在身旁的铭心都察觉出主上平静的言行下颇为雀跃的心情。

这也不难看出来,无人的时候自家主上脚步都略为轻快些,更别说一个人在书房,处理完政务还会走神,唇角偶尔上扬,这模样落在晋王爷身上,实在是稀奇。

铭心拿了块抹布擦已经擦了好几遍的案几,偷觑了好几眼,忍不住问了一句,“主上最近是有什么喜事么?王妃怀上了?”

怀上算什么喜事,杨广只等着明日的太阳爬起来,不理一脸好奇的铭心,心不在焉道,“做你的事。”

看样子还真有好事了。

铭心嘻嘻笑起来,“有好事主上说出来,让属下也跟着开心开心。”

杨广看了看天色,朝铭心吩咐道,“今晚闭门谢客,让下人们把厨房的灶火烧好,给他们都放假,让他们都出府,明日再回来当值。”

这是要把府里清空了。

铭心呆了一呆,纳闷道,“王妃今日在府里,还没用晚饭呢,都请出去了谁烧菜,属下也没进过厨房,对厨艺一窍不通。”

杨广吩咐道,“你也出府去。”

铭心:“…………”

不过一顿饭的事,还难不倒他。

铭心呵了一声,心说这是瞅着生辰要和王妃单独过,连一个‘闲杂人等’都不想看见了,会玩,这就是江南的姑娘个个眼巴巴挂在晋王身上、对他瞟也不瞟的原因,其实身为晋王府的大总管,他还是还有些身价的。

枉费他还琢磨着怎么给主上过个生辰乐和乐和呢,压根用不上。

铭心被糊了一脸的恩爱,顿觉形单影只,也不耐在府里待着,出府转了一圈,实在约不到小姑娘,只好又回了王府门口当门房了,说是闭门谢客,但明日是主上的生辰,来拜访的定然多,他在门房守着,也算是为晋王府耗尽最后一丝心血了。

来的人也不少,臣子幕僚,拎着酒的杨玄感和李靖,李百药,虞庆则大人家的公子虞仁孝。

晚间来的多是些年轻人,铭心跟他们也熟,并不掩藏,笑眯眯地说今晚不接来客,王爷要和王妃单独过生辰,看他们有的咂舌有的无语有的艳羡有的一脸我懂,看得津津有味,这一夜倒也不难捱。

天色渐晚,杨广先去沐浴更衣,换了身居家闲散的锦袍,去卧房寻自己的妻子。

贺盾正认真抄录着什么,杨广唤了一声,“贺前辈。”

贺盾自文籍上抬起头来,见是杨广回来了,察觉天色都暗了下来,便起身道,“晚膳可能是耽搁了,我去看看。”

杨广心情很好,走过去握了她的手道,“厨房里无人。”

贺盾愣然,随后便想起先前他说回来要给她做饭吃的承诺来,倒是笑了一声,“阿摩你来真的么?明日是你的生辰,我不擅长做饭,我们去外头吃罢。吃你喜欢吃的江南菜。”

杨广眯着眼睛看她,口里唤道,“贺前辈。”

贺盾应了一声。

杨广又唤,这次唇角都溢出笑来了,“贺前辈。”

贺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阿摩你最近挺奇怪的,是有什么事么?”往年过生辰也没见他这么高兴的。

一个人捂着这么个好消息不跟贺盾说,实在有点难,杨广听贺盾问了,心里乐开了花,上前搂她,含笑问,“贺前辈,本王今年几岁了?”

贺盾看他一张俊美如神的脸上因真实的笑意熠熠生辉,多看了好几眼,回道,“过了今晚便二十七了,阿摩你今日心情很好哇。”事实上这几日好像都不错。

杨广微微挑眉,“二十七,贺前辈,我比你大了。”

贺盾听了只觉可乐,仰头看他,眉开眼笑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而且算起来还是我比你大啊,哈哈。”

那怎么能一样。

想想当初她是如何用年纪拒绝他的,如何嫌弃他小的,他盼二十七岁盼了许多年,只恨不得一夕之间越过十多年去,杨广心情舒悦,将她的脑袋压来怀里,笑得亦如当年娶到她成亲的那一夜,“现在为夫比你大了,阿月你以后要听为夫的话好吗,为夫说往东,阿月你就不往西,夫唱妇随知道吗,嗯哼?”

感情她在这里这些年是白长的。

贺盾摸不清楚天才的逻辑,看他心情好,便也顺着他点点头,忍笑道,“好好好,我不往西,我往南往北,哈哈哈……”

“走罢,去厨房。”杨广拥着她出了卧房,边走还颇为怅然,“以后再不能唤你贺前辈,想想本王还颇为遗憾。”

贺盾好笑道,“你不加个老字,我就谢谢你了。”

他那不是被她气到了么。

杨广也不与她争辩,晋王府里的灶房不大,不过干净整洁,里头点了烛火油灯,很明亮,灶火烧得正好,案板上放着揉好的面团,洗好的青菜。

杨广巡视一番,很满意,手伸到贺盾面前,含笑道,“阿月,帮为夫卷卷袖子。”

真是稀奇死了。

贺盾看他一身宽袍广袖的清竹袍,高大俊挺却也风流雅致,卷起袖子来不伦不类的。

不过贺盾却做得很开心,不是那种普通的开心,是上辈子从未体验过的开心,这之前似乎也没有。

和自岭南出来看见他那时候的安心又有所不同。

感情这种东西,真是太复杂了。

贺盾一点点给他仔细卷上去了,心里有点想抱抱他,忍住了,见他去了另外一边,便跟过去问,“阿摩,你要做什么?”

杨广看妻子不自觉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头,眼里笑意一闪而过,“面汤,你记得么,有一年我们在外头吃的。”他二十几年没多少机会在那些小食肆用饭,是以印象很深。

贺盾看着他,点点头,“面汤……我喜欢面汤。”

杨广看她这样,心软得一塌糊涂,偏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声音低沉,含着笑听起来磁性好听,“放心罢,本王娶了你,自然能喂饱你。”

“我不挑食。”贺盾嘿笑了一声,旁边桶里舀了一瓢水,眉飞色舞道,“阿摩,我给你冲洗。”

细细的水流冲下去,落在池子里叮叮咚咚的很好听,贺盾眉开眼笑的,杨广看她的笑颜,挑眉笑道,“阿月你不是最常吃粥和大馒头么?”

贺盾被他看得脸红了红,她方才是不是撒谎了,其实她真是没怎么吃过面汤的,不过她从现在开始喜欢了,贺盾摆摆袖子,嘿笑了一声,“我从现在开始喜欢了。”

杨广目光微微一动,眼里笑意更浓,“原来阿月你是喜欢为夫做的。”

应该是的,贺盾点点头,也随他洗干净了手,打算一起做。

杨广喉咙滚动,手臂揽了揽她,声音低哑,“好阿月。”

若非时候不对,他当真想好好亲亲她。

杨广亲得很克制,“阿月,你看着,这点事难不倒你夫君。”

贺盾嗯了一声,在旁边看他一双手被面粉染成了白色,拿着菜刀把面片切成了条,贺盾捞起来一看,顿时哇了一声,“阿摩,基本等宽,厉害。”

他一个习武用剑的人,这点事还难不倒他,杨广嗯哼应了一声,把面扔到汤锅里,依着记忆把汤料也准备好了,贺盾在旁边插不上手,只能给杨大厨当个下首,递递勺子,递递盐什么的。

面这种东西,只要不走神做糊了,味道不会差,这是杨广去长安的路上学来的,是以不一会儿厨房里都飘起了香气,贺盾原本就错过了饭店,这时候看着就很饿。

杨广正盯着面的形状变化,认真专注,像是在看地图一样,烛火下贺盾见他脸上沾了点面粉,鬼使神差就凑上前去舔了一下,回过神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死,见杨广偏头看了看她,高深莫测,登时脸热无比在,咳咳笑道,“阿摩,是你脸上沾染了面粉,我肚子又饿了。”

是明晃晃的勾引没错了。

晚上再收拾你。

现在还是面要紧,事关一世英名。

杨广转而看向锅里的面,用勺子捞起来,煮熟的青菜摆好,料汁浇上去,热气腾腾,搭配得当,看起来就很好看,是一碗成功的面饼汤,贺盾心里激动高兴,就像这面自己做的似的。

杨广尝了尝味道,笑道,“和那百年店铺比,也没差多大一截了。”

贺盾要了大一点的那碗,吃一口就想赞一句,只老夫老妻怪不好意思的,把汤也喝了个干净,就这么坐在桌子对面看杨广吃得慢条斯理,等他吃完,也净了口,便伸手去拉他,“阿摩,我们去逛街罢,我给你买礼物。”

“外头天冷。”杨广摇头,他今晚一个闲杂人都不想看见。

天地间唯独有他和她。

杨广想着,自己倒是乐了一声,“我们去后面花园逛逛,给你消消食。”

每年到杨广的生辰,杨广便缠着她索要各种福利。

每年到贺盾的生辰,杨广便腻着她要给各种福利。

总之翻来覆去的折腾就是了。

两人在花园里闹够了,去沐浴从浴池厮磨到了卧房,如此贺盾也不知是谁在过生辰了,总之是要荒唐好一阵的。

她翻来覆去被折腾,被拆开,又被重组,身体上都是他留下的痕迹。

贺盾趴在凌乱的被褥上,连动都动不得了,咫尺间杨广眉眼俊挺,右手曲起支着额头,斜靠在床榻上,丝白的中衣还半开着,看得见里面内敛隐有张力的胸膛和肌肤……

整个人看起来虽是懒洋洋的,但依然风流大气。

另外一只手随意搭在她肩背上,似是安抚似是把玩,贺盾往上瞟了他一眼,往外挪了挪,窝在他腰腹下的位置,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

杨广低低笑了一声,低头在她赤[裸的肩头亲吻了一下,看这具属于他的身体沾满了他的气息,感受着她的身体因为情动变得温热无比,瓷白的脸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绯红艳色,像水一样,眸光湿润润的,漂亮之极。

杨广掌心自她肩颈滑到她脸侧,指腹微动,眷恋流连,他喜欢她脸上这层漂亮的颜色,他给她的。

杨广在她耳边低笑,“阿月你头发真好,柔软,顺滑。”

床榻上放着的玉佩紫气缭绕,贺盾把玉佩拿过来压在头底下,舒舒服服呼了口气,偏头在他的掌心啄吻了吻,笑道,“天亮了,阿摩,快起来。”

声音也还带着些鼻音,潮潮的带着些不经意的柔软缠绵,跟撒娇一样,杨广身随意动,只做没听见她的话,凑过去吻她。

发丝垂落纠缠,贺盾怕痒,笑着偏头要躲,“阿摩别闹我了,一会儿真起不来了。”

“又有何妨,起不来我抱你。”杨广搂着她的腰,爱不释手,“阿月,你腰真软,柔韧。”

贺盾就笑,看了他一眼道,“女子骨骼天生与男子不同,天下的女子大多都这样的。”

杨广知道昨夜累着了她,倒也没想再折腾她,只腻着她玩,舍不得起床罢了。

“睡罢。”杨广低声道,“等用膳的时候我再叫你。”

贺盾应了,闭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杨广等她睡熟了,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来穿好衣衫,给贺盾穿上里衣穿得他心潮浮动。

但使美人在,君王不早朝。

杨广失笑了一声,拉过薄被给她盖好,自己出了卧房,往前厅去了。

生辰这种事,对晋王来说是和下属幕僚同饮同乐的时机,他再是无事,今日也要露面的。

铭心见到人,府里也恢复了原样,开始准备晚上宴会的事了。

主上开心,铭心自然也高兴,忙前忙后,询问要特意接什么人,杨广便道,“冼夫人我亲自去接,其余准备些饭食给高僧道侣们品用,一应以节俭为主,礼数到位便可。”

铭心领命,下去安排了。

杨广先去了署宅,召集张衡等人议事。

今年是个多事之秋,除却羌族人叛乱之外,突厥有了新的格局和动向。

皇帝原先便打算要大义公主的命,当年撤了公主的名号,本是想着大义公主没了公主名头的庇佑,很容易对付,只因为突厥的可贺敦身份与大隋女子不同,地位非凡,加之大义公主与都兰感情不差,长孙晟在突厥,一时之间也不能耐她如何。

大义公主对突厥和大隋的两国邦交来说,是个不稳定的心腹大患,必须尽快剔除。

恰逢统治突厥北面的突利可汗暗中向大隋求娶公主,皇帝趁机许诺突利可汗若能设计杀死大义公主,便立即许婚。

突利大喜,这几日传回来消息,大义公主已经被都兰可汗杀死了。

这件事突利斡旋其中,杨广看得出皇帝是想扶持突利,以对抗都兰。分而治之。

郭衍眼里精光一闪而过,轻声道,“此时若都兰察觉是大隋和突利合起来戏耍蒙蔽他,定然恼羞成怒,都兰此人极为自负,一旦与大隋断交,势必发兵侵扰,介时皇上和太子都顾不上江南这边了。”

郭衍有此一言,是因为太子往江南送了一封信,确切的是送来杨广这里的,询问他是不是有意太子之位。

信里的内容杨广也不想多说什么,总体看下来连质问都算不上,厚厚的一沓,前头气冲冲的,写到后头说着说着又如往常一般,给他报信他儿子杨昭如何如何,每日喝几次奶有多重会不会吐泡泡,连抱着的时候被尿了几次都啰啰嗦嗦了一通。

看得出杨勇是真心喜爱杨昭。

信里面只说有人说,谁人说没有指名道姓,但杨广岂会猜不出是高熲。

高熲是太子的姻亲,又自持正统,是长安城头一个绊脚石。

这信在这杨广这石沉大海风平浪静,打在这一群谋臣面前就不是这样了,身上披着的皮被扒下来,谋逆之行昭然即现,张衡等人还好,郭衍几夜都没睡好,眼下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

杨广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郭衍,一笔便在心里打上了个此人不可用的记号。

杨广压下心里翻腾起的杀意,脸上未露出分毫,朝郭衍温声道,“这件事倒也没什么好瞒的,端看太子如何做,他出了声,我们才抓得到错处。”郭衍无疑是高宝宁高绍义之流,为内斗分权引狼入室,实在该死。

他虽有狼子野心,但倘若突厥有异动,必定得与父亲齐心,先御外敌。

他要这皇位能做许多事,打败突厥高句丽是他自小便存着的念想,若用了郭衍的计谋,当真是本末倒置,愚不可及不说,还得留下万世骂名,郭衍倒是敢说。

郭衍未有察觉,听杨广说要完,便拂须点头道,“如此也好,高熲谨小慎微,抓不出什么错处,从太子这里起头,倒是容易得多。”

其余人附议,又说了些朝堂政事,几人退下了,杨广便又召见了李彻等人,随他一道去接智顗大师。

智顗先到的江陵,自江陵入的扬州城,只依然不肯进驻慧日道场,在城外的禅众寺里入住下来。

智顗的固执劲杨广这些年深有体会,倒也没怎么意外,转而请智顗传授佛法。

杨广与贺盾提起这件事,无奈道,“这位大师道行高深,我与之来往这么些年,别的不说,心性倒是提高不少。”

贺盾点点头,智顗是高僧,崇尚自由,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的,他不愿自己的思想被政治的枷锁束缚,自然是十分抗拒杨广的邀约的,杨广对什么事束手无策是很少见的。

贺盾想了想便道,“阿摩,你若当真想成为佛界顶尖的领袖,便得再大方一些,让智顗能随心所欲,智顗大师愿意来江都,就代表着他愿意为你讲经传法,但不是专为你一个人,阿摩你让大师来去自由,他心存感激,自然会馈赠于你,你现在累书延请,一步接着一步不停歇,会让大师很紧张。”

说到底大概是因为杨广对智顗抱有政治目的,不是专心求学,智顗清楚这一点,誓死都会保住最后的底线。

但贺盾觉得到现在的程度已经够了。

两人这场博弈,你来我往,已有七八年之久,杨广虽是没有彻底得到智顗,但在佛界呼声很高,丝毫不亚于智顗,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够了。

往后退一步,这以后也不会留下智顗死于政治迫害,死于杨广之手的谣言。

杨广如今的年纪和地位,鲜少能听到旁人这般直接的指点和评论,再加上近年来许多政务他不与她知晓,暗中截断了她与长安城的联系,两人坐下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少了,是以杨广听她这么与他说话,心里颇为怀念。

再加上她并不支持他夺宗得位,这些希望他越走越好的话,落进他耳朵里,也就落进了心里。

他乐意听贺盾说这些,喜欢她说这些。

况且细想下来也不无道理。

他也不是诚心入佛,智顗大师岂会独独传授他正经议法。

杨广这般想着,便点头道,“好罢,本王便做一回彻底的大善人,希望智顗当真如阿月你说的这般,知恩图报。”

贺盾点点头,接着对账,又朝杨广道,“阿摩,可以出一些奖励耕种的政策么,比如说家里地多,收成又达标的,府衙农忙时就可以组织兵丁帮忙耕种收割,或者免费提供耕种工具之类的,这个帮忙的人力物力我会出,我现在又有钱了。”

这是个特权社会,贺盾身为晋王妃,本身就有食邑,再加上杨坚独孤伽罗的赏赐,亲朋好友们赠送的贵重礼物,林林总总算起来是很有钱的。

杨广闻言失笑,他的妻子又要到处撒钱了。

他的名声在朝野好是因为他有军功政绩,在百姓们眼里有贤名,五分五是因为贺盾的缘故,毕竟仁善的朝廷命妇很多,但像贺盾这样的,他也只遇到过一个,十分匪夷所思就是了。

皇帝刚刚颁布了商人不得为官的政令,贺盾这个注意倒也合皇帝的心意,杨广应道,“这件事交给先生去办。”

李德林确实很擅长这些事,贺盾点头应了,看见账册上的日期,心里一动,和杨广掰算了一下,高兴道,“嘿,阿摩,还有六个月,再过六个月我就能去长安看望昭宝宝了。”

杨广:“…………”还有六个月,这么早激动做什么。

杨广不与她多说这件事。

贺盾就盼着能进京城见昭宝宝,毕竟这一去宝宝两岁了,按照独孤伽罗来信的描述,到时候昭宝宝都能走稳路了,说话也会越来越清晰……

贺盾兴致勃勃,每晚便挪出了一个时辰的工夫,给昭宝宝做小衣服什么的,大半年下来也颇有成效,现在手艺很能看了。

杨广除却处理江南的政务,网罗人才外,多半都关注着长安的动向,知晓皇帝近来喜怒无常,越发不想贺盾回长安,只这次若无特别的理由,他再不让她去,定是要起疑了。

杨广拜了李德林为师,但因着俗世缠身,寻常也没多少空闲在李德林这里听学听政,两人相约多半也是有政务相商,几年下来,亦师亦友。

杨广来李德林这里的时候少,反倒是贺盾,这一年因为农事稻田的事,待在李德林身边的时间就很多。

贺盾对这位治世能臣越了解,便越佩服,不但平素李德林在教授李百药的时候她跟在旁边旁听,甚至连百药不喜欢的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国事朝政都一道学了。

李德林上了年纪,把贺盾当女儿看,贺盾学习能力强,两家人素来亲厚,他闲来无事也乐意教贺盾这些,丝毫不觉得教一个女子这些会如何,李德林教的起劲,贺盾便也学的认真,再加上她本就对历史社会很熟悉,系统学过这些古早的政教思想,很得进益。

颜之推笑言李德林要出一个女弟子,贺盾学什么都认真,虽然她学这些也用不上,但她单纯就是喜欢这些理论知识,有人愿意教她,她顺手也就学来了。

当年杨坚夺位,这些年来大隋国政清明,后头的平定陈朝一统天下,都离不开李德林出谋划策。

李德林是个全才,讲课也讲得很好,多半以史事做例子给贺盾做分析,涉及社会的方方面面,这本也和贺盾上辈子所学的专业有关,因此她学起来就很投入,不忙的时候多半都是混在这里了。

几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晚间贺盾路过书房,见书房的烛火还亮着,知晓杨广还在和署臣议事,便没有进去扰他,打算自己回卧房,给昭宝宝写一个小规划什么的,虽说不定用得上,她也想试试看。

杨广在里头听见铭心唤了声王妃,知晓是贺盾回来了,见她手里抱着一沓文籍,便招呼她进了书房,又接着与李彻李雄商议政务。

贺盾进去行了礼,给他们两人倒了茶,自己坐去另外一边看颜之推写的《颜氏家训》,坐下来思考昭宝宝的教育问题。

杨广与李彻李雄说的是南宁昆州反叛的事。

南宁昆州这一带原本就是追随北周叛臣王谦留下的逆贼窝。

当年因为江山易主,大隋方定,再加之路途遥远,皇帝腾不出手来收拾这一块,召集朝臣商议过,皇帝便下了诏书封当时的南宁首领爨震为刺史。

只爨震安分了几个月便不依臣子的礼仪,拒不缴税,皇帝知道不打不行,派梁睿前去平叛。

爨震逝世后,南宁首领爨玩归降,只爨玩为为人反复,南宁叛乱再起,皇帝被搅得心烦,这次派悍将史万岁南下,率部攻打爨玩。

爨玩本是昆州南宁的地头蛇,也不与史万岁硬碰硬,自蜻蜓川深入云南腹地,占领险滩要塞,据险固守。

史万岁是名久经沙场的老将,经验丰富,不到五日的工夫便攻破了爨玩自以为无坚不摧的敌对防守,爨玩溃不成军,四处逃窜,史万岁一路往下行,趁机渡过了西洱河,进入渠滥川,辗转数千余里,攻破了夷族三十多个部落,俘虏夷族男女两万余人。

隋军大获全胜,捷报刚刚传回长安,江都离得近,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史万岁勇猛无敌,杨广原先便有结交的心思,这次两人同在南边,史万岁可取道江南,再率领大军走水路班师回朝,是以杨广便动了心思。

今日杨广叫李雄李彻来,一则是岭南部落众多,首领人心浮动,诸爨反叛,岭南这边容易跟风起势,将士们当提早做准备,严阵以待以免介时措手不及,二来李雄李彻与史万岁交好,他想以此为由头,让史万岁自江南取道回长安,如此能见上一面。

李雄李彻皆不是藏私之人,听杨广爱才,十分高兴,当下便应下了。

李雄与杨广相熟,为人又爽朗耿直,见杨广起身朝他们拜谢,一把将杨广扶住了,朗笑道,“只王爷叫万岁来,不是为他手里那颗夜明珠,便皆大欢喜了。”

杨广失笑摇头,“本王不爱那等财物,这件事就劳烦二位将军了。”

贺盾昨日和杨广一起看的信报,夷族给史万岁献上了一颗一寸大的夜明珠,极其珍贵难得。

恰逢史万岁路过蜀州,镇守巴蜀的杨秀知晓了夜明珠的事,便派人去朝史万岁索要。

史万岁不给,蜀王就恶语相向,语出威胁,眼下杨广要结交史万岁,李雄才会玩笑提醒杨广莫要为宝物所迷。

贺盾杨广两人一同把李彻李雄送出了书房,等回来,贺盾便朝杨广问,“阿摩,你要请史万岁将军来扬州相见么?”

杨广坐去贺盾旁边,拿起她写的东西来看,应了一声道,“嗯,史万岁爱财,但用财招揽他有些不好看,我以交友之礼待史万岁,他若肯回应,便再好不过了。”光明正大的手段若能成,他也不爱用容易留把柄的阴谋诡计,贿赂这件事,是皇帝的忌讳。

贺盾记得他与史万岁关系很好的,杨坚知晓他们有友谊,还特意把史万岁送来江都督晋王府兵事,只她印象中史万岁命不长,入了晋王府没多久,便出事了。

杨广翻看着贺盾写的东西,越看越觉得诧异想笑,“昭宝宝培养计划,两岁玩,三岁玩,四岁还玩……阿月你这是要把孩子教成上房揭瓦的小纨绔么?”

是还没完成的计划书,和这里的习惯理念很不同,贺盾自己写着玩的,估计也当不得数。

贺盾眼下想起更重要的事,便把书册拿过来,朝杨广道,“阿摩,那夷族的首领们都知道要给史万岁献上夜明珠,可见也是知道史将军爱财的,四弟是蜀王,将军路过蜀地,四弟派人要这颗夜明珠,史将军都没给,亦没说会把夜明珠献给皇上,可见史将军是真爱财……”

杨广看了贺盾一眼,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

贺盾接着道,“爨玩性情反复,现在答应投降入朝,可能过段时间就反悔了,阿摩,如果你是爨玩,你会怎么做?”

这是史万岁的一个死劫,他因为这颗夜明珠与蜀王结仇,为自己埋下了祸端,后因为南宁叛事又起,蜀王抓住机会告了史万岁一通,史万岁在殿上被杨坚活活打死了。

对比起贺盾所在的年代,这里的人就复杂许多,许多惊才绝艳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癖好、性情和性格,丰富鲜活,但也让事情变得很复杂,尤其是位高权重之人,影响着朝堂局势的方方面面。

史万岁一身战功赫赫,边塞胡族闻风丧胆,几乎到了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地步,但视财如命,多次收受贿赂。

这种事当权者有时候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有时候不能放过,杨坚到晚年以后,年青时的猜忌刻薄暴躁残酷被无限放大了一般,臣子们但有过错,很容易便会撞在刀口上。

杨广还想看贺盾写的书,挨着她的手臂又拿过来了,“这有什么好想的,贿赂,投其所好便可……阿月,你这样教把我儿子教坏了,要知道慈母多败儿,五岁了还玩,是不是过分了些……”

贺盾看他眉眼含笑地数落她数落得起劲,轻推了他一把,无奈道,“阿摩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杨广不在意,见册子里还写了一些简洁易懂的小故事,几曲轻快的小篴曲,约莫是打算学了吹给杨昭听的。

杨广醋意大发,打定主意她若是来请他教授吹曲子,任她怎么求他也不答应……

杨广肚子里包了坏水,看着贺盾笑道,“阿月看来你这段时间跟着先生学了不少东西……史万岁收受贿赂把爨玩放了,照爨玩的脾性,找到合适的时机必然会再起叛乱,介时史万岁难逃干系。”

都猜对了。

贺盾一点都不意外,点头了。

杨广心不在焉地想着如何能没收这本册子,让铭心派人把李雄重新请回来,嘱咐了一句,“李将军若是给史将军去信,提醒他爨玩此人不可信,若不是诚心归降,介时若放虎归山,来日再起事,皇上严查起来,史将军牵扯其中,皇上必定勃然大怒,让他行事一应小心。”

处理叛军的事非同小可。

李雄面色郑重,表明会写清楚这件事,提醒好友注意。

只李雄了解好友的脾性,告退前便颇有些迟疑不定,苦笑道,“我那朋友爱财,心存侥幸铤而走险也不无可能。”

杨广沉吟,几年前王劭呈献一本图讖,得了皇帝丰厚的赏赐,这几年北方佛事往玄学迷信的越来越多,史万岁崇佛,他原先查过他,知道他也信此道。

杨广吩咐道,“便说晋王妃为其卜得一卦,相赠锦囊一枚,待爨玩反悔贿赂他财物的时候拿出来一看,可解生死劫。”

皇帝近年来对待收受贿赂的臣子严厉严苛,史万岁纵是有滔天的功业,也不可能在皇帝的盛怒之下逃过一命,杨广此言也非虚,月前皇帝发了条诏令,天下一时哗然。

着令‘诸司论属官罪,有律轻情重者,听于律外斟酌决杖。’

这一月来朝中风雨欲来,朝中上上下下相互攻击纠告,杖刑不断,守法的反倒成了懦弱之人,朝臣们为各自的礼仪,拿出了不把人整倒,整死不罢休的势头。

原本还算清明的朝堂已经乱成了一团,至如今牵扯其中数百余人,朝堂不再是处理国政国事的地方,反倒如刑房一般,殿前杖杀阶前染血。

皇帝本是好意,却过了头,矫枉过正,物极必反。

有武官衣衫不整,皇帝怪罪御史不弹劾,当下便把当值的御史拉下去砍了头,谏义大夫毛思祖劝诫了两句,一并处死。

连些管园子管畜生的牧场人犯些小错,被上首的官员举报,皇帝也要亲临监斩,如此朝堂之上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最后连官员图吉利穿个红裤子也成了罪过,一并被杖刑至死。

当年他心存敬重的一代帝王,不知为何失去了能冷静预判国政国策的头脑和心性,感情用事,用好恶脾气来掌控一切,让人陌生之极。

杨广初初收到这些消息时只觉匪夷所思,到现在懒得费心再多看一眼,眼下也只想着找个什么样合适的理由,能把贺盾留在江都。

浑水才能摸鱼。

不可否认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时机。

杨广当真给李雄准备了个锦囊,让他一并带给史万岁。

眼下爨玩同意随史万岁入长安归顺朝廷,有一日当真反悔,便应验了先前所言,爨玩再出手贿赂史万岁,也就由不得他不信李雄的话了。

史万岁虽爱财,却也知恩图报,仅此一役,定会朝他这边靠拢的。

李雄下去后,书房里便只剩了贺盾杨广二人。

杨广见天色晚了,索性完全搁下了政务,腻在贺盾旁边。

见贺盾还要接着写她的育儿大计,没收了她的册子,严肃道,“阿月,这些事我来做,你这个要不成,儿子照你这样养定是要养废的,我重新给他拟定一份适合的。”

贺盾应允是应允了,但想着杨广自小的成长经历,还是叮嘱道,“可是阿摩,像你这样小小年纪多智近妖的小孩毕竟是少数,昭宝宝要是没阿摩你这么聪慧厉害,那我们就别太过分了,管束得太紧了也不是好事。”

原来他小时候在她眼里是这样的。

杨广听得心情舒畅,伸手臂揽过贺盾,脑袋搁在她肩膀上,拥着她笑应道,“为夫知晓了,原来为夫在阿月眼里这么厉害,都是神童了,阿月你是不是自小便很爱慕为夫。”

他俊目含笑,下颌压着她的肩膀点来点去,跟按摩一样,往里贴着她的颈窝弄得她痒得想缩起来,偏生旁边就是墙壁,躲都没处躲,偏头两人的脸就贴在了一起。

贺盾不应,杨广锲而不舍,低笑道,“是不是阿月,能嫁给本王,阿月你是不是做梦都笑醒了,嗯哼?”

贺盾听他问得很不含蓄,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心里笑他不可一世的性子真是一点不变,斜瞥了他一眼,笑问道,“阿摩你在你心里是不是天下第一啊,哈哈,最想娶的妻子是你自己罢?”

贺盾自己乐个不停,杨广看得挪不开眼,在她脸侧啄吻了一下,心说说什么浑话,他只会娶她,也只想娶她……

杨广搂着她不撒手,顺着她的话,接道,“我哪有那福气,能嫁给我,还是阿月你的福气好一些。”

“哈哈,阿摩你真是,自恋的都没边了。”这真是她听过自夸级别最高的话了,贺盾摇头失笑,推了推他道,“阿摩我们回卧房罢,你教我吹篴子好不好,你十年前就承诺教我了,拖到现在还没有兑现诺言。”

“…………”杨广手臂一顿,见怀里的人一脸期盼,只觉自己无法拒绝,心说好罢,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她严肃着一张脸问,“阿月,你学会了第一曲吹给谁听,吹什么曲子,阿月,想好再回答。”

“…………”贺盾再听不出就是蠢了,看他问得十分严肃,嗯嗯点头,忍笑道,“我学会了第一个吹给师父听,就先学凤求凰,所以阿摩你教我罢。”

这还差不多。

杨广点点头同意了,“也罢,就为夫来教你罢。”虽说这古琴曲实在不适合用篴,但妻子太笨了,古琴太为难于她,还是以后有机会得了自由,他弹奏给她听罢。

贺盾得了应允,眉开眼笑地要爬起来,“正巧赶上了时候,回长安一路上马车颠簸,船只摇晃,做不了旁的事,阿摩你认真教授我一月,我不但能学会,还肯定能学好。”

杨广:“……”他并不想让她去长安。

杨广看着这几日越是接近入朝月份越精神奕奕的妻子,只觉要愁白头发。

恰逢桂州俚帅李世光作乱,皇帝着上柱国王世积与前桂州总管周法尚南下平叛,调的是驻扎岭南的兵马。

好在有爨玩叛乱在先,岭南先做了提防,兵马集结到位,配合起来迅速之极,算是抢占了先机,再加上先前便在岭南安抚过各部首领的散骑侍郎何稠也被派去了桂州,兵力压制加上朝廷的招安安抚,叛乱很快平定了。

扬州虽只是兵马配合,但也忙了好一阵,杨广还未想出什么合情合理、贺盾又不会伤心难过的办法来,长安便来了诏令,上头清楚写着他得携晋王妃入京。

秦王杨俊在并州浑浑度日,中毒折损了身体,被召回长安后一病不起,需要贺盾入京给三弟杨俊治病救命。

如此贺盾不但得去,还得尽快启程,入京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多月。

贺盾看了圣旨,猜到杨俊是因为常年沉迷女色,引得王妃崔氏心有不忿,给他下毒了。

这种病要及早看,杨俊现在虽是还留有一口气在,但毒素滞留体内排不出来,杨俊的身体会每况愈下,伤及五脏六腑,时间越久越不利。

贺盾便说要快马加鞭赶过去。

杨广应了,要跟她一起,贺盾拒绝了,她说的快马加鞭,是日夜不休的那种,除了她,这里的人没人受得了的。

杨广猜到贺盾的打算。

几年前晋王妃人在并州,因李穆李浑重病卧床,晋王妃日夜不休骑马奔波而至,这件事包括皇帝皇后在内整个长安城都知道。

这次是亲兄弟,贺盾若没有竭尽全力,以皇帝近来喜怒无常的脾性,杨俊若当真出了事,皇帝十之八[九会将责任怪罪到阿月头上,介时甭管先前有多少情谊信任,都难以抵消这次的罪责,长安这一行,说是前路未知生死未卜也不为过了。

千般念头也只一瞬息,这一两年来,他实在厌烦透了这些处处被掣肘不得自由的日子。

杨广立刻吩咐铭心准备些好马,他和贺盾先带着几个暗卫往长安城赶,其余入朝的随行属官虞仁孝、高宏德等人在后头一些。

贺盾不同意杨广和她一道,执意自己先去便可,也顾不得眼下天色渐晚,匆匆用了些饭食便要启程。

杨广非要一同去,贺盾心里焦急,盘算着中途有一段水路,可以趁机休息,便也没再与他争执,立即上路了。

贺盾赶起路来日夜不休,两人一道上路,甭说是学吹篴子,便是连话也甚少说。

通常是到了驿馆换马的时候,暗七等人才会稍事歇息。

贺盾去挑马,杨广朝旁边一脸菜色的暗十一问,“上次王妃也是这么赶路么?”

暗十一嗓子冒烟,灌了一口水,袖子一抹喘息回道,“比这次还厉害,这次好歹走了一截水路……比上次好上太多,上回可是去了半条命,暗一是我们几个里头耐力最好的,赶到长安也快不行了,在这上头上,王妃是真神。”

恰逢贺盾牵着马急匆匆出来,见杨广神色不太好,便问道,“阿摩,你可还撑得住。”

杨广朝贺盾看去,面色蜡黄唇色干裂,衣衫也脏兮兮的,她骑马的姿势不好,力道又跟不上,满手连着手臂上都是挽缰绳拉出的红痕,磨破了皮出了血,穿着一身简单方便的武士服,估计膝盖和腿部上的伤也差不到哪里去。

杨广不大想和她说话,只点头示意她可以,翻身上马,往前头去了。

后头暗十一暗七等人跟上来,噤声不语,贺盾给他们几人把了脉,又赶马上前追上杨广,想给他切脉。

杨广看着妻子脸无血色,憔悴疲乏又硬撑着的模样,虽是知道这样性命无忧,但看她来给自己切脉,心里还是控制不住地起了些脾气,焦灼烦躁,又知她性子天生如此,再加上这件事不是她的错,又发不出火来,心里憋闷,只朝她伸手道,“阿月,来我这边,你和我共乘一骑。”

贺盾确定杨广只是疲乏没什么大碍,心里放心了许多,摇头道,“阿摩,咱们还是快些赶路罢,再有五日便能到长安城了。”两人共骑,速度就慢很多。

人命关天的事,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力而为,他们还是快些到长安比较好。

贺盾说完也不跟杨广歪缠掰扯,直接打马上路,马蹄扬起的灰尘扑了后头杨广一头一脸。

“…………”

杨广看着前头跑得恨不得长翅膀飞起来的背影,心里气闷又无法,身下高头大马停下来便想够路边的青草吃,被缰绳束缚着不能动,十分烦躁地来回踱步,一如主人此刻的心境。

杨广一扬马鞭,暴喝了声走,马便如离弦的箭射了出去,不一会儿便缩短了与前头那匹的距离。

暗十一等人不敢上前招惹询问,只坠在后头,尽力跟着。

长安城外青草依依,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杨坚也是从仁寿宫赶回来的。

一行人入了长安城,贺盾和杨广两人径直往宫里去,杨广吩咐暗十一等人先回晋王府歇息,晚间一些备下马车来宫门口接人。

贺盾与杨广先去见了杨坚独孤伽罗。

两人形容自是好不到哪里去,蓬头垢面脸色憔悴,风尘仆仆。

皇帝当年亲自往江南去过一趟,知道这一去有多少路程需要多少时日,心里知晓他们定是收到圣旨起便快马加鞭赶路回来,便十分动容。

独孤伽罗疾步走下高台,把贺盾扶起来,又去扶杨广,仔细看了两人的神色,心疼不已。

杨坚即宽慰又动容,嘴唇掀动,骂道,“你是朕最喜欢的儿子,何须这么个往死里的赶法,为那孽子不值得!”

杨勇尚为储君,皇帝能堂而皇之说出最喜欢这三个字,看来朝堂上的事基本都是真的,皇帝近来确实是感情用事,已经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

这等话他自然不能顺着接,杨广只温声道,“三弟身体要紧,儿臣和阿月先去看看三弟。”

独孤伽罗平素虽是性情坚韧,但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

看儿子命在旦夕的,落了泪很正常。

独孤伽罗扶着杨广反复地说好孩子三个字,又很快平静下来,叫了一个叫石云的小宦官进来,让他领着杨广贺盾前往云月宫。

杨俊被罢免了官职,重病染身,秦[王府被封查,杨俊现在便住在宫里,贺盾等人来没走到,路上便遇到了太医署的人。

太医署有了个结论,不敢往上报,他们里面大部分和贺盾都熟,见了她都很高兴,杨俊的情况都悉数与如实她说了。

人清醒着,但奄奄一息。

又延误了诊治祛毒的最佳时机,用药养着也只得三年五载,若中途出什么岔子,不见好转,那就是年底的事。

太医不敢往上报,只能拼了命想办法治,杨俊现在是被吊着的命。

贺盾见了杨俊便听懂了太医令中途出岔子是什么意思。

杨俊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情绪极不稳定,贺盾问清楚旁边守着的家仆,知晓是因为杨坚责骂的缘故,没再说什么,先给杨俊把了脉。

得益于在岭南穷山恶水毒林子里有过一段折腾历练的经历,贺盾其它方面有比不上太医院医师的地方,但解毒制毒这一块上是强项,等她仔细给杨俊把完脉之后,一颗心放下了一大半,虽然麻烦,需要吃药调理一两年,但能治,也能治断根。

杨俊清醒着,知道贺盾正给他看病,贺盾提笔写方子,朝躺着起不了身的杨俊温声道“三弟,放心罢,能治好。”

杨俊只凄然一笑,又朝旁边站着的杨广抬了抬手,气若游丝,“劳二哥二嫂费心了。”

杨广让他好生歇着,贺盾看他虚弱又凄惶,只当他是被吓着了,便温声安抚道,“阿俊你这个比岭南的障毒可是简单多了,我能解,我先给你扎了针,你一会儿便能感觉到效果,会轻松许多,也能睡着觉了。”

贺盾这么说也没能让杨俊高兴三分,不过他很配合,药难吃,扎针麻烦也没多说过一个字,用了药起来更了几次衣,看起来就稍好了一些,只听太医说起皇帝皇后,似乎又悲从中来,自己躺在床榻上,情绪极其不稳。

贺盾猜到他是怕被杨坚责难处罚,又伤心失望、心病难除的缘故。

崔氏毒害藩王皇子,已经被杨坚赐死了。

杨浩杨湛因母获罪,杨坚一道把两个孙子贬为庶人,王府的爵位没有人继承,在这个年代,杨俊相当于是没有了儿子。

杨俊在并州挪用官府的钱财修建自己的宫室府邸,奢华无度,崔氏又闹了这一出,杨坚余怒未消,对重病的皇子不闻不问不说,还要严厉的处置他,杨俊病中害怕,忧惧卧床。

情绪是累积叠加起来的,他重病将死,杨坚独孤伽罗不听他的悔过,也不理会询问,就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家破人亡。

贺盾在汤汁里面加了些安神助眠的药丸,取了银针,又重新给他看了脉,写了方子交给太医官,等人睡得安稳了,针药确实起了些效果,就与杨广先去回禀了杨坚。

听说能治,杨坚和独孤伽罗似乎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杨坚坐得笔直的身体都放松了许多。

贺盾看在眼里,心里吊着的石头才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若杨坚和独孤伽罗对儿子的放弃,才是比毒药更可怕的事,父子相弃在帝王侯爵之家很寻常,杨坚独孤伽罗倘若对杨俊没了一丝怜悯疼爱,她能治好杨俊的病,也治不好他的命了。

贺盾揉了揉犯困的眼睛,开门见山道,“有关三弟的事,父亲可愿听儿臣一言。”

贺盾一身的沧桑疲乏,杨坚招手让她和杨广过去坐下说话。

杨广猜到贺盾要说什么,心里想气又无奈,目光落在她的手腕手掌上,看一眼心里抽着疼,比落在自己身上还难受,偏生她半点不在意,方才权当他是屏风,对他的明示暗示置之不理,看了病就往皇帝这里跑,不会疼也完全不在意。

杨广给自己说了千百遍她身体异于常人,目光还是不由自主便朝伤口望去,一下午什么也没做,专门想着她什么时候能治伤的事了,她是不怕疼,但能不能考虑下他的感受。

杨坚温和慈爱,贺盾坐近了一些,泡在紫气里就舒服多了,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意识清醒些,开口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三弟犯了错,父亲给他免官处罚,勒令他填补空缺这些都是应该的,但除去了秦王这个封号之外,三弟还是父亲的儿子……”

贺盾见杨坚没有动怒的神色,松了口气,接着轻声道,“父子亲情的关系如何能断呢,儿臣看父亲母亲亦还为三弟忧心,三弟他也知晓自己错了,方才儿臣和阿摩进去的时候,三弟就往我们身后看,定是盼着能见到父亲母亲的,三弟虽是一句话不说,但儿臣看得出他心里慌得很,就怕父亲母亲不要他了……儿臣说这么多,意思是父亲母亲若得空,便去看看三弟罢。”

杨广就看了贺盾一眼,心说他的妻子平日与他说点情话翻来覆去就那两句,这会儿倒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嘴皮子利索了,再加上她现在这形容憔悴耗费心力的鬼模样,皇帝心情还好,哪里会拒绝她。

杨广只得开口配合她,温声道,“父亲便原谅三弟这一次罢,他离开父亲母亲身边,染上了些恶习,但并没有伤人性命,只一时间迷了心窍,因美色财物误事,遭来了横祸,受了大罪往后定然也知道收敛了,儿臣方才见案几上堆着些写好的奏表,想来是要找机会呈给父亲看的,言辞恳切真心悔过,父亲先前的处置足以使天下人心服,眼下三弟心有忧惧,长此以往,有性命之忧。”

贺盾身为医者,听了杨广的话,便点头补充道,“是的,儿臣能把三弟身体治好,心病就没办法了,三弟忧惧伤神,对身体恢复很不利。”

小尾巴。杨广看了眼夫唱妇随的贺盾,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了她手上,只想快点了结这件事,回府去给她包扎,检查身体。

五个儿子。

身为一个快要年至六十的皇帝,五个儿子算不得子嗣丰溢,任何一个,在杨坚眼里都极其珍贵,包括杨俊,也包括杨勇,否则废立太子之事,皇帝只怕早先便下定决心了。

杨广未错过皇帝眼里的动容之色,见旁边母亲面上已经有了些焦急和担忧,知道事情成了,不想在这多待,便起身想跪下叩首再求一次,站起来身体晃了晃,旁边石海小声惊呼,上前扶了一把。

独孤伽罗见状忙道,“阿摩你和阿月受累了,先回去歇息……在云阳宫好好休息便成,余下的事待明日再说……”

杨坚也颔首点头,语气温和道,“先去歇息,左右晋王府属官还未到,改日养好精神再上朝述职。”

“谢过父亲母亲,儿臣知晓了,时候不早了,父亲母亲也早些休息。”杨广点头应了,朝石海摆摆手,自己站稳了。

贺盾见杨广这般,心里着急,抢上前给他把脉。

杨广握住贺盾的手腕,朝皇帝皇后行礼,半靠着妻子一道出了大兴宫。

贺盾给他把了脉,又把了把脉,再看他的神色,“阿摩,你还好么?”

杨广让石海回去伺候皇帝皇后,自己和贺盾往宫外走,他确实是头昏脑涨的,这般赶路,能撑到现在,大概和她一路上给服用的药物有关。

一装只能装到底,贺盾让他靠着,见路走反了,便要往另外一条去,“阿摩,母亲说我们可以在云阳宫休息,我们去看昭宝宝。”

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她才记得起要给自己上药,杨广半是压半是桎梏,挟着她往宫外走,温声道,“我是成年皇子,不好在后宫随意走动,再者你现在这模样,比夜叉好不到哪里去,没得吓到我儿子,身上还带着血腥味,给儿子闻见了也不好。”

贺盾听他这么说,想想有道理,便松下劲来,“好罢。”

外头有晋王府的马车候着,贺盾上去就在干净的毯子上躺了下来,一丝一毫的力气都不想使了。

杨广拉开她的掌心看,伤口好了一些,但还有些破皮的地方没长好,见贺盾手缩起来,也没硬要拉,目光挪到她腿上,手一用力便在她膝盖裤腿上撕了个口子,露出里头红肿淤青的腿来。

贺盾被吓了一跳,想坐起来,瞥见杨广神色暗沉,心里只觉渗得慌,没敢动了。

贺盾看他紧抿着唇,心知不妙,轻咳了一声,也不敢多话,爬起来就去搂他,莫生气莫生气,她最怕他生气了。

贺盾想亲他还没碰到人就被抵住了,这是气得不给她碰了。

贺盾乐了一声,摆摆袖子遮住口子,笑道,“阿摩,我用完饭每日都吃草药净口的,很干净,为什么不让我亲你。”混一混,再过一段时间伤口就没这么吓人了,其实还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只是一点小伤,偏生他这个样子,她就是有点没底气。

杨广搂着人,见快到晋王府了,吩咐外头的车夫直接驾着马车从右门进去,朝贺盾低声问,“你伤口何时能好?”

贺盾老实道,“我回去洗洗上点药,明早一早便能好全了。”

就算是好的快,他也不乐意她受伤,这样的情形又避无可避。

杨广深吸了一口气将心里浮起来的烦躁压回去,松了力道搂着她,低声道,“明日一早随我一道去武场,我教你骑马,你自己乱骑掌握不住要领便会弄得浑身是伤,学精了马技,还得跟着我一道练武,你还是皮糙肉厚些好。”她是精神力强大,靠这个撑着,不代表她的身体和她的灵魂一样强,很快能恢复原样,不代表这些伤口没有出现过,知道无关性命,但看着就让他心浮气躁,心存挂心,没工夫想别的事。

“阿摩你……”贺盾知晓这些对她来说没有用,但看他肃着一张俊脸神色紧绷,到底没反驳,就点点头,应道,“好。”

贺盾现在不良于行,杨广直接把人抱回了卧房,先上了药,又洗漱过。

贺盾知道这一路奔波杨广实际上比她更累,基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安安心心睡了一觉。

杨广也累,躺在床榻上便不想起来,但还有事等着他处理。

杨广搂着贺盾等她睡熟了,起身裹了件外袍,出了院子外头,朝外头候着的暗七压低声音问,“什么事。”

暗七把拜帖呈上来,低声回禀道,“高仆射送来的,今日送来了两次。”

高熲。

杨广接帖子看了,都是请他赴宴的,请他携晋王妃一道赴宴。

这是往江都去信没得应答,这时候想见面说事了。

杨广吩咐道,“派个人往高大人的府上走一趟,便说王妃身体不适,不便相见,想饮酒,本王改日过府叨扰。”

暗七领命,接回了帖子,应声去了。

贺盾足足睡到了晚间,到了要给杨俊针灸的时候才醒过来,洗漱好用了些饭食,进宫先给杨俊针灸完,问清楚昭宝宝在独孤伽罗那儿,便直接过去了。

杨坚不在,就独孤伽罗祖孙二人用饭,有宫女在外头候着,贺盾没让她出声通报,自己进去了。

小宝宝遗传了杨家人的个头和身形,再加上见风就长,这两年独孤伽罗杨坚看护周到,孩子与上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就大变样了。

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仙童,坐在独孤伽罗身边自己握着勺子吃饭,有模有样的。

独孤伽罗瞧见了贺盾,招手让她过去坐。

还未待独孤伽罗说话,正认真用饭的小孩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见贺盾的时呆了一下,捧着碗揉了揉眼睛,接着眼睛都亮了起来,搁下碗站了起来,兴奋道,“是阿月,母亲!”

小孩笑得眉眼弯弯,小脸虽是激动得通红,但吐字清晰,三两步就半跑半走的奔到了贺盾面前。

似乎是想扑上来,又很守礼的站定了,仰着脑袋仔细看了看贺盾,越看越激动,眼睛亮晶晶的,手臂伸出来又缩回去握成了小拳头,带着些羞涩紧张,却努力把话说清楚了,语气兴奋,“阿月母亲,你来看宝宝了么?”

居然说话都这么清楚了。

贺盾来不及惊叹宝宝能这么清楚流畅的说话,也来不及惊奇宝宝怎么能一眼认出她来的,只在孩子面前蹲下来,看着孩子小小的眉目挪不开眼,只觉哪儿哪儿都好极了,可爱极了,看不够……

贺盾心里软得不行,把他的小手包进手心里,轻声回道,“是母亲,母亲来看昭宝宝了,母亲想宝宝了,宝宝呢?”

杨昭就不住点头,见贺盾伸了手臂要抱他,乐得露出了一口小米牙,往前一步就靠在贺盾怀里了,小身体紧紧靠着她,软糯糯的,“想,想父亲母亲。”

一晃眼孩子就这么大了。

孩子的身体真是软得不行,是这个世上最可爱的生物了,感激上苍赐给她昭宝宝。

独孤伽罗见杨昭搂着贺盾的脖颈不撒手,依恋亲昵不比对她差,笑道,“昭儿还不认人就开始认你的画像,阿摩隔一月送一幅回来,自上次从江都回来更是了,每晚都抱着一起睡,他又喜爱听故事,听得最多的就是你和阿摩的事,寻常听人谈论起你们谁就=都要凑过去听,小大人一样时常揣着个手跟在一群老大人身后,听不懂也听得极其认真,他性子又和善安静,天生乐和,这宫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不喜爱这小活宝的。”

昭宝宝小脑袋靠在贺盾的肩膀上,小脸红扑扑的,贺盾就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笑道,“宝宝真是太聪明了,肯定是随了阿摩。”

独孤伽罗点头,“听你父亲说你们俩爱读书,一脸严肃的地说他也要读书,现在当真还能认些字了。”

杨昭大概是听出了正在说他读书认字的事,抬起小脑袋来,看着贺盾眼睛亮晶晶地道,“孩儿已经认得出阿月母亲四个字了,在画像上。”

“哇。”贺盾额头蹭了蹭他的,眉开眼笑地赞道,“昭宝宝现在就这么厉害,长大了还了得。”

杨昭以为母亲在和他玩,十分给面子,也乐呵呵抵着她晃着脑袋玩,天生一副乐天派。

贺盾抱着不想撒手,饭菜凉了,独孤伽罗让人换了一桌,贺盾虽是先前用过饭食,现在还是陪着独孤伽罗和孩子又用了一些,她原先在信里听说昭宝宝是什么样的,喜欢什么,每天会做些什么事,但哪里能比得上亲眼见着,孩子说的话每一句她都觉得新奇赞叹,哪里哪里都好,可爱之极。

孩子用饭的时候很认真,不挑吃,软和的蔬菜和肉都吃,吃着的时候大概是想把喜欢的菜介绍给母亲吃,又被教授了食不言寝不语,看看菜就看看贺盾,等贺盾意会的吃了,就高兴得不行,眉眼弯弯的,活脱脱的一个小天使。

用了饭又跟着去洗了牙,打理完跑回来贺盾身边乖乖坐好了,也不闹人,就在旁边坐着,听贺盾和独孤伽罗说话,贺盾朝昭宝宝道,“宝宝母亲带你去寻父亲好不好?”

杨昭点头,“好的,宝宝听母亲的。”

贺盾摸了摸他的脑袋,朝独孤伽罗请示道,“母亲,阿摩他一路上没怎么得歇息,这会儿还没睡醒,我带宝宝回去见他,明日一早再送回宫里来。”

独孤伽罗点头应了,“去罢。”

又朝杨昭嘱咐道,“昭儿好好听母亲的话。”

杨昭听懂了,给独孤伽罗行礼,“皇祖母万安,昭儿会好好听母亲话的。”

独孤伽罗听了就笑,“这孩子见了你,吐字就更清楚了,这么连贯的话,母亲也是头一次听到,可见是等着你和阿摩夸奖的。”

杨昭小脸通红,贺盾一把将小可爱抱了起来,笑道,“走,母亲带昭宝宝去找父亲。”

杨昭伸手臂揽着贺盾,郑重地点点头,似乎又有点紧张,往外走了一截就问,“母亲,父亲会喜欢孩儿么?”

哈哈,贺盾亲了亲他的小鼻头,笑道,“当然啦,在江南的时候,你父亲就很想你了。”

杨昭就很高兴,母子俩一路说着话出宫,贺盾抱得手酸,却舍不得撒手,也不放心让他下来自己走,就这么高高兴兴抱着孩子回了晋王府。

杨广睡得比较沉,贺盾起床的时候他没发现,回来的时候也还沉沉睡着,听婢女说中途醒来过一次,问过她进了宫,用了些膳食,等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贺盾点头表示知道了,见暗十一在树上探头探脑挤眉弄眼地就想引起昭宝宝的注意,有些忍俊不禁,朝昭宝宝示意道,“宝宝看,树上有个叔叔想同你一起玩,他是十一叔。”

杨昭好奇地看了看,对上一个倒吊着的脑袋也不害怕,脆生生唤了声十一叔,奶声奶气道,“十一叔稍等,待宝宝见过父亲后,再来陪十一叔玩。”

暗十一惊奇地从树上蹿下来,夸赞道,“好聪明的宝宝!”

贺盾听别人夸赞宝宝就很高兴,握着宝宝的手朝暗十一挥了挥,想带着孩子先进去看看杨广,只门外跑进一个下人来,往她这里递了个帖子,说是丞相府送来的。

是高熲。

贺盾打开帖子看了,说是来东今日成亲,当年一道从岭南出来的兄弟们都在,知道她回了长安,恰好他有事相询,就请她一道去聚聚,连着一道送来的还有一张喜帖。

杨广还没醒,贺盾想带着昭宝宝一起去,又担心天色晚了外头人多眼杂,怕她顾虑不及有坏人打孩子的主意,便朝昭宝宝道,“宝宝先和十一叔在院子里玩一会儿,母亲去去就回。”

杨昭看看还候着的仆人,又看看贺盾,乖乖点头,“母亲忙。”

来东等人自岭南出来就被提成了军队里的小头目,身上或大或小都有些官职,住所就在大兴城的外围,并不是太远,现在去时间也刚刚好。

贺盾把孩子先交代给暗十一,备了一份贺礼,急匆匆出去了。

暗十一性子跳脱,喜欢和小孩玩,院子里外还有暗七等人守着,他便放放心心地带着杨昭坐在石桌边玩,手里削铁如泥的匕首玩得能飞起来,新鲜木头不一会儿便成了一只小狗狗,活灵活现的。

小狗狗四脚纵起,像是要朝人扑过来一般,伸长着舌头奔跑得很是喜感,暗十一照着铭心家的小金狗雕的,“见面礼,给你的。”

杨昭高兴地接过来,握着小狗狗翻来覆去地看,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眉开眼笑的,“谢谢十一叔。”

暗十一就乐道,“你长得像不像小时候的晋王我不知道,不过这性子,和王妃倒是挺像的。”

杨昭知道晋王指得是自己的父亲,眼睛亮晶晶地,很高兴地点头道,“皇祖母说宝宝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

和这样一个小孩聊天竟是半点不费力,奶声奶气的还挺好听。

暗十一知道小孩很渴望看见人,便从石凳上站起来,拍拍屁股道,“走,去看看就知道了。”

杨昭点点头,暗十一轻轻推开门,弯腰驼背地背着手往里面走,一大一小轻手轻脚进去了。

里面的人似乎睡得很沉,没醒来过。

暗十一在后头,往横在半中央的屏风指了指,低声示意道,“去罢,你父亲若是还没醒,宝宝你看看就行,一会儿十一叔带你飞飞玩。”

杨昭点点头,迈着小短腿往里头去。

暗十一退到外头,轻轻关了门,靠在外头廊柱边守门打盹。

杨昭凑去床头,个子矮够不着,四处看了看把手里的小狗狗先放到父亲手里,脱了鞋子半趴在床榻边爬上去了,所幸床榻不算高,他爬上去不算费力。

杨昭挪过去在床头蹲了下来,仔细看父亲的模样,蹲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就在被子上趴下来了。

杨广半梦半醒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以为是妻子回来了,也未多想,伸手一揽顿觉不对,试探了两下,意识就清醒了许多,阿月怎么变得这么小了!

杨广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真亏得他脑子清醒得够快,否则真是要来一起误杀亲子的惨案。

杨广看着被他提溜着后衣领脚不沾地还眉开眼笑的小豆丁,一眼便认出了这是晋王府世子、他家的傻儿子杨昭。

小孩许是被衣领勒得有点难受,小短手扑腾了几下,口里还奶声奶气地道,“父亲放宝宝下来,宝宝难受。”

杨广听孩子暖糯糯地唤父亲,心里闪过一丝异样,松了力道,顺手把被他揪得邹巴巴的衣衫给理顺了,臭小子,说话倒挺流利了。

小孩似是很喜欢被他照顾一般,眉开眼笑的。

笑起来倒是和阿月很像。

杨广把手里的小狗递给儿子,把孩子抱起来颠了颠,嗯了一声道,“长势很好,再接再厉。”

小孩听得出是夸赞,又得了父亲的抱抱,欢喜得不行,一口小米牙闪白闪白的,想了想便挣扎着在被褥上站稳了,声音软糯糯地拱拱手,“这些年辛苦父亲了。”

这话听着耳熟,皇帝皇后经常这么说,杨广乐了一声,让他在自己膝盖上坐下来,问道,“有没有一眼认出你母亲。”

“有。”杨昭乖乖点点头,眉眼弯弯比划道,“阿月母亲是小仙女,跟画像上一模一样。”

眼光不错,也不看看谁画的,杨广笑了一声,问道,“你母亲人去哪里了?”

杨昭乖乖回道,“出去办事了。”

孩子还在这,自己跑出去了。

杨广微微蹙眉,叫了暗十一进来,问了是被高熲的帖子请走,并且人已经走了一个时辰还多,心就沉到了谷底。

丞相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乘着阿月落单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一个多时辰。

够高熲把整个大隋的国史都说上一遍了。

杨广坐着不动,现在追过去已经晚了,他得让自己冷静下来,以便一会儿能好好面对贺盾……

杨广企图让自己静气凝神,试图在混沌的慌乱中劈出一条清醒的路来。

这些都是可预料的场面,甚至当初决定对贺盾隐瞒的时候他便设想过,做什么都没法补救扭转乾坤,他只有面对这一条路。

这一日总会到来,只是杨俊的事掺和在里面,改变了原先的计划,让这一日比他预期的提前了许多,不过也无妨,现在朝堂大局已定,贺盾早一日晚一日知晓,都是一样的。

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她迟早都会知道。

这么想着杨广心里翻腾的情绪也没有平静一些,贺盾厌恶的目光震惊的模样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光是想一想,都让他觉得窒息,无法应对。

没能尽早除去高熲,是他人生中一大败笔,留到现在,祸害了他一整个家。

阿月会怎么样。

怎么想他。

怎么看他。

会不会就此离开他。

杨广有些喘不过气来,理智和力气一起被抽干了,坐了这么一会儿,三魂七魄散了一大半,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身边有个能说话的人,只是这两岁的傻儿子天真懵懂,不谙世事。

杨广不知自己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得气若游丝,“傻子,你还笑得出来,你母亲要抛弃我们父子了。”她与他不是一路人,知道那些事,肯定再记不得她爱他三个字了,要抛弃他了。

他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也做足了准备,以为自己能以不择手段的真面目面对她,事到临头却实在是高估了自己,心慌气短,脑子没办法冷静下来好好思考这一切,只觉自己一辈子的霉运都汇集在今日了,又想先把人找回来再说。

卧房里气氛凝滞,杨昭听不懂抛弃是什么意思,握着小狗,懵懵懂懂问,“什么是抛弃。”

什么是抛弃,就是不要他了。

高熲那厮不会趁虚而入罢。

杨广胸口起伏了两下,将孩子抱到了一边,事已至此,慌乱无用,与其在这待着,不如先去看看,先看看阿月什么反应,他才好想该怎么办。

杨广下了床榻,很快收拾好衣物,交代暗十一看好孩子,自己出了府。

高熲身居高位,他做的事瞒不过高熲的眼。

杨广边走边在脑子里理着贺盾可能知道的事。

高熲有备而来,这时候贺盾不知道十,也该知道八[九了。

傍晚风凉,外头天还有些冷,凉风多少能让人冷静些。

暗卫有专门的联系信号,距离不远发出去都能看见,杨广站在府外的路口,等了一刻钟,听暗一赶过来回禀说人在大兴城边一个小队长家,应了一声脚步不紧不慢地往那嘈杂的地方走去了。

原本便没多大点路程,杨广越走越慢,到了那宅院不远处就停了下来。

暗一问要不要把王妃叫出来,杨广摆手制止了。

巴掌大小院子,远远能看见有人守在外头。

高熲当真请了贺盾说话,两人在院子里还没出来。

杨广在外远远看着,看得心里情绪翻腾,却脚步沉重挪不动一分毫,他没有勇气敢像以往那般破门而入,在外头心慌意乱地盯了好一会儿,破罐破摔,索性卑鄙小人做到底,绕到后头弄翻了两个守后门的,从这宅院的另外一头翻墙进去。

杨广自己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坐下来,心如死灰地听着外头的对话,等着悬在脖颈上的那把刀完全落下来。

暗一手脚利落,这院子本就是空的,两个守门人不是暗一的对手,右边喜庆的吆喝声恭喜声劝酒声不绝于耳,掩盖了细小的动静,选在这么个地方,让人想发现都难。

他大概来的很是时候,久别重逢叙旧述衷肠的部分估计是才过去不久,正题才刚刚开始。

高熲是照他的预估设想,把他做的那些事如数如实说出来了。

朝堂上对付太子苏威虞庆则等人的不消说,连一些江都的事都提了几句。

杨广不自觉秉着呼吸,等着听贺盾的回答。

久久没等到,大概是太震惊不敢置信,或者伤心气愤愤怒的缘故。

杨广等着都是煎熬,越发地绝望透顶,不得不开始想贺盾若是就此倒戈,那他该如何是好?

贺盾和高熲不一样,她若站出来揭发他,不但父亲母亲会再起犹疑,连带着目前属于中立的李穆一族,韩擒虎李德林这一流,也会心有偏向。

高熲是太子的姻亲,又看出皇帝有心废嗣,动辄有裹挟之嫌,手里没有足够的证据高熲不敢轻举妄动,否则一个不好便要人头落地,但贺盾不一样,她一旦开口说话,连父亲都要犹豫三分。

若是贺盾倒戈相向,这几年他大概是没什么胜算的。

他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不过多费点心思心力,但那时候他拿她怎么办才好,他大概是再难看得见她对他笑一笑了。

贺盾是出来一个多时辰了,但因着当真参加了一场婚礼,事实上进来这院子也没多久,许是为了避嫌,高熲带了一个女眷,女子温柔贤惠,只在旁边给他们添茶倒水,存在感很弱。

高熲开门见山,进来便直言相告,贺盾经受了两辈子以来最离奇荒唐的事,受了最大的打击,不可置信,又不得不信,一切都让她喘不过气来。

高熲叫她来约谈的目的也很清楚,希望她能站在太子这边。

贺盾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看了看正给他们添茶的女子,便朝高熲道,“昭玄大哥,可否让这位姑娘先出去。”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事关生死,一来她不想牵连这个女子受害,二来不想再被第三个人听见,

石桌离房间比较近,离外头院门反而远。

这一声昭玄大哥杨广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心里顿时如刀绞,心她这是要做什么,连晋王妃的清誉都不要了,让人看见了,岂不是要传出她和高熲的闲话来,尤其高熲对她还存着觊觎的心思。

杨广想起来出去带她走,脚却被钉在地上一样挪不动半步,他还没做好足够的准备能接受她用愤怒厌恶不可置信的目光看他,光是设想一下就让他窒息癫狂,他没有勇气出去,便只好窝在里面,犹如困兽一样。

高熲并没有反对,只朝脸色发白的贺盾迟疑问,“阿月,你是不是也希望晋王能得储君之位。”

贺盾点头,脸色虽惨白,但郑重无比。

高熲愣住,复又摇头,“阿月是不是晋王威胁过你,你若当真希望晋王夺宗,他不会掩盖朝堂上的消息,连你和长安来往的信件都要过目控制,晋王身边有能仿照笔迹的奇人,连我给你送的信都不动声色地删减过,方才我听你说,便大概猜到了……

“……若非秦王命在旦夕,皇帝直接下了圣旨,又事关他的名声,这次你大概也是进不来长安的。”

杨广坐在里面听了高熲的话,猜测贺盾是点头了,心里腾升起些希望,但很快又熄灭了。

他以前一直以为贺盾是希望他能登上帝位的,但这么些年过去,他十之七八能确定贺盾不会站在他这边的。

他手段算不上光彩,而她本性刚硬正直,受恩必报,对待亲友真诚平和,一直都希望他有胸怀宽大的君子之风……

在她开始为夺宗之事焦灼不安的时候,他便不确定贺盾会不会因着和父亲母亲大哥感情深厚与他倒戈相向,尤其是近两年,贺盾对皇帝是尽心竭力,他拦下的信里十之八[九都是上表劝诫,看过那些信的内容,他做得更坚决彻底,不再对她抱有希望幻想。

毕竟皇帝若不是感情用事,夺宗之事便绝无成算。

杨广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又松开,不过须臾间,那点火种彻底熄灭了。

高熲摇头道,“晋王的心思深不可测,阿月,他与你不是一路人,他离那个位置已经很近了,万事俱备,只差一步之遥。”

这些话方才已经说过了,贺盾已经过了最震惊难言的时候,这会儿因着想说服高熲,暂且把其它的情绪搁置在一边,强打着精神专心应付眼前的事,倒也没有难受的时间和空隙了。

杨广做下的这些事,贺盾难以接受,但不难理解,毕竟她十几年前就知道杨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这些年被他营造出来的假象迷惑,以为他在改变,其实并没有。

他大概是得了宇文赟的真传,裹着一层面具见她,而她没分辨过真假,也分辨不出。

贺盾想快些解决这些事,找一个地方好好静一静,便也不打算掩藏,直接问,“昭玄大哥,若阿摩夺宗,以后登上帝位,昭玄大哥你还会不会用心辅佐他?”

贺盾现在便有一种宿命半无法挣脱的桎梏感,很多事。

比如历史记载上的晋王妃,确实有过异象影射杨广能得大统的预言,时间差不多也是在他夺得储君之位前不久……

她现在与高熲说的话,便是立即传入杨坚的耳朵,起的也是一样的作用。

杨坚不但不会以为杨广是贰心之臣,反倒会觉得天象应和了他的念头。

天象和预言会犹如一记杨坚等待良久的东风,吹在他心头,让他心安理得,连带着废嗣的心也更坚定了。

比如杨广,最终也没有成长为她希望的正人君子,这二十来年她和李德林教授的东西,让他的面具更为坚固结实,可拨开这层面皮,内里还是一样的,阴险狡诈,冷酷无情。

朝臣、百姓、杨坚独孤伽罗、太子,还有她,他们各自想看什么,杨广便表演什么,真假难辨。

尤其是她这里,可谓费尽心思。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她一点消息动静都没收到,王韶被他弄去了并州,李彻李雄带兵巡逻平叛,她和李德林成日在地州上跑种地提高收成的事,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无暇顾及其它……

样样他都考虑得无比周到,处处都是算计,为了让她少掺和他的事,连儿子都弄来江都与她见面了。

苏威、虞庆则的事他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太子声名日下,现在朝上朝下基本一个倾向,百姓大臣们都知晓晋王杨广德才兼备,是皇帝最喜爱的儿子。

她被蒙在鼓里,见到的都是太平安康,自然而然相信了他不会以不正当手段窃取太子之位的承诺,现在想想,她盲目地相信了他拿来安抚她的话,原本就愚蠢之极。

她心存侥幸总觉得这件事离她还很远,现在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便如时光抽掉了许多年,直接到了她最不愿意见到的这一日了……

杨广离太子之位只差一步之遥。

高熲说的这一步,指的是以他为首的几个人。

可贺盾很了解高熲,严格说起来高熲不为谁干活,当年为宇文邕也好,现在为杨坚杨勇也罢,实际上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他看到了杨广见不得光的手段和手腕,力主杨勇为储,但若杨广当真继位,他还是会尽心竭力辅佐他,期盼皇帝能带着大隋越走越高,越走越好。

这是一件寻常人很难理解的事,高熲无疑是一个全部身心都献给了朝政的政治家,他来找她,估计是朝堂大局已定,别无它法了。

高熲怔然,似是不明白贺盾为什么会这么问,却还是回道,“那是自然。”

贺盾直接道,“昭玄大哥你虽是不信神佛,但我来历特殊,确实能占卜到将来的事,二十年前我便知道阿摩会得位,夺宗这件事,是命中注定的。”

高熲神色微变,贺盾接着道,“昭玄大哥你即是还肯辅佐他,便该猜得到日后会是什么情形,当年在岭南我说为你卜过一挂,和阿摩之间有一场死劫,来由便是夺宗之事,阿摩恼恨你,你劝他勤政爱民,又说他比不上父亲,他自是容不下你,这些都是能推测到的事,当时在岭南我心急如焚,说那些话,给你留了那张条子,是因为不想大哥为此丧命……”

“杨素是阿摩的人,他的上位是这一整件事的关键之处,当年我忧急焦虑,是不想兄弟相残,也不想忠臣良将死于党锢倾轧。”

晋王妃并不轻易与人占卜,但凡卜卦,从未出错过。

高熲脸色煞白,半响方道,“可阿月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太子继位,能容得下晋王。若晋王继位,不但容不下太子,也容不下手握重兵的蜀王杨秀、汉王杨谅,介时兄弟厮杀,天下动荡,四方外贼虎视眈眈,此事一出,国之祸也。”

贺盾点头,她这么些年希望杨广宽怀待人,与诸位皇子们真心相待,给杨坚独孤伽罗调养身体,并且真心希望杨坚晚年也能做一个英明长寿的皇帝,一方面是喜欢他们,另外一方面是因为有杨坚压着,杨广纵是起了心思,也不会太乱来……

但好似都白费了力气,杨坚逐渐走向末路腐朽的政治理念和脾性,杨勇不知收敛的任意妄为,给杨广的夺位之路添砖加瓦,她在里面起的作用大概也不小,她对杨坚独孤伽罗真心的孝顺,对杨勇杨俊等人真心的友爱,兴许还迷惑了不少人。

这条路,杨广走得又准又狠,没有丝毫动摇,任何人都在他的算计谋划之中,心思深沉至此,让人毛骨悚然。

贺盾脸色发白,坐着脊背挺得笔直。

高熲惨然一笑,再支撑不住往后靠进椅子里,“今晚当真出乎我的意料,阿月你对杨广不是一般的好,背弃原则,放任自流,做不到问心无愧,你便要背着对太子,对皇上皇后的愧疚不安过完后半生,值得么?”

贺盾脸色煞白,却没在接话,这是她融入这个时代的代价,她再不是一名旁观的过客,如今泥足深陷,世事难两全,她只能选择其一。

高熲深深看了贺盾一眼,似是镇定了下来,风轻云淡地倒了杯茶,笑道,“不曾想有一日你我为死敌。”

贺盾眼眶发酸,蹙了蹙眉头硬将鼻尖涌上来的酸涩压了回去,再不愿在这这里多待一刻,起身道,“我走了,各自珍重。”

高熲点头,“珍重。”

贺盾拢了拢风袍,起身出了院子,走远了便走得很慢,后头的婚礼还没有闹够,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

杨广从房间里推门出来,见高熲只眼里有些微的诧异一闪而过,连脸色都没变,也未再看他,径直从旁边过去了,仇以后找机会再报,他现在去寻阿月。

路过石桌的时候,杨广听见高熲轻声问,“阿月能占卜你它日身有紫气,若她从始至终为的便是这一桩,晋王你待如何?”

杨广奇异一笑,倒也停下来回了一句,“我求之不得。她若为财,我便是这世上最有钱的人,她若为别的,我就有别的。”

高熲朗声一笑,似喟叹似感慨,摆手道,“走罢。”

贺盾出了院子便走得很慢,街市上还有很多人,一路喧嚣,她却不知道要去哪儿。

她身份特殊,去哪被人认出来都不好,可她现在心情很糟,宝宝还在府里,带着这糟糕的心情回去也不合适。

贺盾站在大街上,两边是买果蔬小吃的摊贩,自她有意识的一天,还从没有像现在这般丧气憋闷过。

周身各种桎梏,让这些不好的情绪无处发泄。

贺盾目光散乱地扫在大街上,看见有个老农在买甜瓜,吸了吸鼻子走过去,掏钱买了一个。

听说甜瓜甜,贺盾想着吃了心情会好些,结果脑子里都是这几年发生的事,让她又气又难受,没那性子吃瓜,抱着瓜往巷子里走了一些,蹲下来放在地上,蹲着蹲着心情更遭,站起来一脚踩在甜瓜上,把这瓜当成府里正呼呼大睡的混蛋,踩得气喘吁吁,把瓜连带着混蛋的名字一起踩了个稀烂,最好他多睡几天,她现在一点都不想看见他!

贺盾发泄够了,觉得稍稍解气些,精疲力尽去寻冯小怜了。

贺盾与高熲说的话,杨广全部听见了。

贺盾没有一丝犹豫的支持,堵死了高熲的阴谋路不说,还反过来劝诫了高熲。

高熲认不认,劝不劝得动杨广并不在意,杨广只在意贺盾的态度,她的反应对此刻的杨广来说,无疑跟曙光一样,可他做的事在那放着,她支持他,却不代表能认同他。

杨广也看得出来,贺盾现在的状态很糟糕,他远远跟了她一路,在巷子另一头看她踩烂了一个瓜,垂着头抹着眼泪出来,也没敢上前,只在后头远远跟着,把人送到了冯小怜的店铺里,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没等到人出来,想进去,又挪不动脚步,看了看,先回府去了。

贺盾来寻冯小怜,是想有个能待的地方,见不到人也没关系,冯小怜这里很安静,和朝堂政事完全不挂钩,对此刻的贺盾来说,无疑是洞天福地了。

冯小怜现在虽是家大业大,但还是喜欢窝在当年开的第一家店铺里,贺盾来的时候见到她,倒是惊喜了一下。

她虽是年至四十,却面容瓷白,肌肤姣好墨发如漆,岁月沉淀以后有种慵慵散散的万种风情,举手投足间不经意便能魅惑人心,她自己又好似浑不在意,仿若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入得她的眼一般,像躺在贵妃榻上的女王,气势逼人,却又漫不经心。

贺盾看着她发呆,冯小怜一笑,她神志也跟着晃了晃,神游天外了。

很快她的脸就被捧住了,冯小怜手如柔夷,很温暖,看着她的眸光如水,温柔又包容,“眼眶都红了,很难受么?”

贺盾点点头。

冯小怜也没问什么事,只撒了手,揪了揪她的耳朵,支起身体去柜上取东西,举手投足迤逦风情,贺盾就杵着脑袋看着她发呆。

冯小怜拿来了茶具,黑砂壶古朴大气,下头烧着的小火炉冒着温暖的光,驱走了寒意,房间里因着缭绕的茶香温暖宁静起来,冯小怜煮茶煮得闲云野鹤,行云流水,有种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闲适淡然,贺盾看着看着心里就平静了下来,趴在手边的案几上,低声道,“人的感情太复杂了。”

冯小怜嗯了一声,拿了颗甜蜜饯塞到了贺盾嘴里,手里提壶,滴水不漏地浇在杯子里,房间里安静得很,只余下了沸水轻轻的噗噗声,贺盾把蜜饯吃了,没骨头一样瘫着不动,心里却觉得好了很多,至少没有方才大街上那么丧气了,只是以后怎么办呢?

她不会阻止他,也阻止不了,但她也不会让他伤了杨勇杨坚的性命,她别的不在行,可救人这一块,这世上大概没有谁能比得上她了。

冯小怜煮好了茶,朝贺盾动了动手指,温声道,“尝尝看,手艺如何?”

贺盾嗯了一声,接过来喝了,只觉唇齿留香,清新淡雅,她不知道是什么茶,但确实是好茶,贺盾饮了一杯,赞道,“小怜你手艺渐长,很好喝。”

冯小怜小口饮茶,就笑道,“那是自然,美人香茶,不是谁都能喝到的。”

贺盾脑袋枕在胳膊上,看着冯小怜有些忍俊不禁,她这张脸,还有身姿实在太过人,在长安城乃至天下都声名鹤起,慕名而来的人多不甚数,只她现在有家有业,也无人敢招惹她,来的人也多是佩服敬慕,女子找来想投奔的也多。

她人美,做起生意来却毫不含糊,手段干脆果断,在商场上也少有能吃亏的时候,又嫉恶如仇,坏人落在她手里,没有好果子吃,对待那些落难的女子老人小孩,又很心善心软,常常慷慨解囊多有照拂。

时间日久,她身上的传闻就多了起来,有人说她是个心狠手辣的绝代佳人,有人说她是个心慈心善的美天仙活菩萨,不会老的女妖怪,众说纷纭,总之很离奇就是了。

冯小怜看贺盾高兴了,目光温软下来,在她头上抚了一下,笑问道,“不是来信说给我绣了个钱袋子么?袋子呢?”

好在她和冯小怜素来不说政务,否则这信定也是被做了鬼了。

他那个人,手眼通天,要是醒来这会儿只怕也知道她和高熲见面了。

她真是无法想象她和他相见的情形,定是满地的尴尬难堪。

贺盾摇摇头,把和杨广有关的一切抛诸脑后,专注地喝茶聊天,“我绣了一个,不好看,打算重新给你做一身贴身衣物,这样你就能用得上了,钱袋子太丑,就只能压箱底了。”

冯小怜浑不在意,杵着下颌笑道,“本夫人不靠那些东西增添美色,你改日送过来,我带一带,出去走一圈,必定能带起风潮来了。”

这得是多大的自信了,贺盾听得莞尔,想想又觉得她说的是实话,便点头道,“那好罢,我下次连着衣物给你一起带来。”

两人说了些话,冯小怜做生意,消息南南北北的传送,知道的奇闻异录多,专门捡了些好玩好笑的给她解闷,末了捏了下贺盾笑得红润的脸,轻声问,“高兴点没,高兴点回去罢。”

贺盾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正在说那痴情书生呢,贺盾有点不想动,就道,“小怜,我今晚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冯小怜失笑,往外头看了看,轻声道,“别闹了,快去罢,都在外等了两个多时辰了,明日带着昭宝宝过来,他寻常被看护在宫里,我也轻易也见不着,你明日带来,我领着你们在长安城玩。”

贺盾心里一滞,爬起来往冯小怜那边凑了凑,街上的铺子都关门了,只有屋檐上吊着的马灯还亮着,烛火昏暗,她看不清神色,却能看见一大一小都站在那,就看着这边。

贺盾只看了一眼便坐了回来,冯小怜点了点贺盾的额头,无奈道,“你不与我说,大概是因为不能说,说了会与我惹祸,我都知晓的,但你躲在我这里混玩,这件事也不会过去,你不愿见他,也该心疼心疼孩子,你心情不好就要让他知道,自己藏着岂不是很亏,快去罢。”

昭宝宝在外头。

贺盾再提不起劲,也只好出去了。

桂香浮动,正是月满天街的时候,夜色清凉如水。

贺盾推门出去。

杨昭眼睛盛满星星一样陡然亮了起来,眉开眼笑地朝贺盾挥了挥手,奶声奶气地道,“阿月母亲,昭宝宝来接你回家了。”

贺盾不由一笑,三两步走过去,蹲下来给他拢了拢衣衫,和他额头相贴相互蹭了蹭,觉得还好不是很凉,笑问道,“宝宝冷不冷,母亲抱你可好?”

杨昭摇摇头,拉着父亲的手晃了晃,看着贺盾软糯糯地地说,“宝宝自己走,宝宝可以走在父亲母亲中间吗?”

小孩眼睛亮亮的很是期待。

贺盾就笑,“当然可以啦。”

贺盾在昭宝宝额头上亲了一下,看得出来宝宝很想这么跟父母亲玩,一家三口手拉手在街上逛一逛,是这个世界很常见的事,昭宝宝大概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贺盾搓了搓手等暖和起来,便走到另外一边,牵着宝宝的手往晋王府的方向走。

杨广薄唇微抿,看夜风微凉,想把风袍脱给妻子,以往理所当然的事,现在问一问都困难。

正人君子会拿什么态度对待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呢。

厌恶?疏离,不可置信?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离他远远的如同他是恶魔瘟疫一样,走近一步都会让她染上怪病一般。

在冯小怜这里待了一晚,她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但仅此而已,自出来便未看过他一眼。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不一会儿就能感觉出她身上散发出来更浓的厌烦和疏离。

很明显,她只想和孩子待在一起,并不想见他。

夜已经很深了,杨昭走了一会儿就困了,只乖巧的还要坚持和父亲母亲一起走,被贺盾抱起来后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小身体软软靠着她,依偎依恋,让贺盾一颗心都软透了。

杨广想把孩子接过来,被贺盾摇头拒绝了。

杨广收回手藏在袖间握得死死的,并未说话,只薄唇微抿地跟在旁边。

白日本来就还冷,夜里有风,就更凉了。

贺盾脱了风袍把孩子裹起来,但毕竟单薄,她怕孩子着凉,就走得越来越快,想快些回府。

杨广跟了很大一截,走着走着只觉呼吸间带着刀子一样,脚步沉重越来越慢,直至停下来,再也没法迈出一步,就这样在后头看着前面越走越快的背影,直直站着看着,等着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没有跟在后头了,什么时候会停下来看一看。

贺盾走出了一大截发现不对,回头见杨广一人站在后头老远的地方,整个人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想问问他怎么不走了,夜半三更不好大声喧哗,便抱着杨昭往回走了一截,话未问出口就瞧见对面的人眼里有亮光和喜色,忽又想起他的脾性来,心里一时不知是厌烦还是无力,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只想快点带昭宝宝回府。

带着杨昭在外头不言不语地等了两个时辰,等到现在夜半三更,她现在也分辨不出他是不是故意的了。

贺盾在心里微微摇头,不愿再深想,只想快些回府,她原本便还没睡够,接连几日都还需要补眠,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没意义的事情上。

做自己的事罢,做自己该做的事。

他有想做的事,她也有,莫要沉溺在这些不好的情绪里,眼前的事已经无法改变,但只要她努力一些,细心一些,便能保住杨勇杨坚的性命。

贺盾转身走了,她很累,也很困,并不想和他在这玩一些似是而非的游戏,她也玩不过他。

杨广心里那丝因为贺盾回头的喜悦还没冒出头,就被她眼里那丝真切的厌恶烧了个灰飞烟灭,胸腔里一路压制的气血顿时翻涌起来,冲击得他脑袋里一片空白,看前面的人走得毫不留情,浑身冰凉透骨,彻底失去了理智,背绷得笔直,目光又黑又暗,轻笑道,“你再厌恶我又有什么用,你是我晋王的妻子,一辈子走不脱,我回去就把你锁起来,你能怎么样,我不但要把大哥拉下马,还要他的命,还有三弟四弟五弟,个个手握重兵,我也要弄死他们,还有他们的子嗣后代,留下就是祸害,我也要一并清理了……”

他声音很轻,不带一丝情绪,在寂静的黑夜里却格外清晰。

贺盾猛地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心跳都快停止了,四处看了看见这里是街心中央的小广场,四周空旷无人,这才稍稍安定冷静些。

周围没发现有人,但夜深人静,难保有意外,动辄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贺盾见杨广还要说,压低声音喝道,“你疯了么?在大街上口出狂言!”

杨广心有不屑,被听到又怎么样,皇帝不信也罢,若信了,又能拿他如何,皇城就在他脚下,他敢来长安,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杨广看着贺盾脸上焦急的神色,神色古怪,“怎么,怕死,怕被本王连累?”她看他了,只要被她看着,他心里便有些高兴,有种喝醉酒了一样的微醺,他爱上了这样的感觉,无论什么时候,他喜欢她看着他。

贺盾就想伸手去给他探探额头或者脉搏什么的,看看他是不是喝醉了,他这人素来会伪装,喝醉酒了从外表看不出来,言行也藏得很深,只容易胡说八道,以前发酒疯就胡言胡语的。

贺盾一手抱好杨昭,一手想去探脉,只还没碰到就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力道越收越紧跟疯了似的,贺盾挣了两下没挣开,反倒被他拉得往他跟前踉跄了一下。

离得近了他就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杨广死死握着妻子的手臂不给她动,在她耳侧吻了一下,笑道,“不想给我碰?不想我看你?觉得难以忍受么?可惜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我就是要碰你,不但要这样亲你,还要像以往那些缠绵的夜里一样,翻来覆去,从里到外的透透彻彻密不可分地碰你,你是不是打算以后都留在长安不跟我回江都,本王现在就告诉你,趁早打消你无知的念头,没门。”

这流氓!混蛋!无理取闹!

贺盾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被气得炸开了觉得傍晚被她踩烂的那个瓜没用在时候,她应该留到现在,还有个能发泄的东西!

耳边是他灼热湿润的呼吸,手腕上的力道越箍越紧,骨头要被捏碎了一样。

贺盾察觉怀里的昭宝宝睡不安稳地动了动,压低声音道,“你疯了么,宝宝快被弄醒了,快放手。”

宝宝,宝宝,杨广胸膛起伏,越发不想松手,他要是能把她揣在身体里藏起来就好了,他一个人的。

杨广凑过去想吻她的唇,被避过以后心里撕裂一般的疼,暴虐癫狂疯长又无处发泄,只想问她为什么要拒绝他。

贺盾用额头碰了碰杨广,并没有察觉到醉酒的温度,反倒是凉凉的,呼吸间也没闻到酒气。

贺盾不清楚是不是他清理沐浴过才来的这边,像往常一样在他唇边吻了吻,确认他没醉酒,是真发疯,才想问问他是不是被鬼附身了,月光下瞧见他浑身僵住,看着她瞳眸里暗藏着些紧绷的希望和期待,脑袋懵了懵,忽然就明白了杨广这是在生气,然后以为她这是在安抚他。

像往常他生气的时候她会亲吻他的手背一样……

这真是稀奇了。

分明想做坏事的人是他,怎么反倒他还像个受害人一样。

贺盾觉得可气,又十分的莫名其妙,她想不明白,但两人总不能半夜三更在大街上打起来吵起来。

再说他是三岁小孩么?

只怕连杨昭做错了事都不会无理取闹躺在大街上撒泼打滚不肯走。

贺盾深吸了口气,尽量软下声音来,又在他唇上亲了亲,低声道,“阿摩,夜很深了,我和宝宝都很困,我们快些回去睡觉好不好。”

贺盾想与他说今晚见了高熲的事,但又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生怕哪里一个不好又惹得他不高兴,便只捡着些无关痛痒的话说,“阿摩,你快松手,我手很痛,一只手快抱不住宝宝了。”

杨广听贺盾像往常一样和他温言软语的说话,心头发热,喉咙滚烫,稍稍松了些力道,却没有彻底放开,声音干哑急躁,“那你还走不走。”还丢不丢下他走那么快的了。

太黑了不太能看得清,贺盾就是觉得这么听他说话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也理不清那是什么,便只摇头道,“阿摩你说什么,我们快回府了,夜里凉。”

杨广就问,“阿月我把风袍脱给你穿,你要不要?”

他自己也没暖和到哪里去,身体凉得都和她有得一拼了。

只贺盾还没有摇头拒绝,就发现杨广眼里有风暴蓄积的苗头,苦笑一声,只拿他当个醉酒的人对待,顺着他点头道,“嗯,你帮我系上罢,我腾不出手来。”

杨广微微抿了抿唇,压住心里散开的喜悦,解下还带着他体温的袍子,站到贺盾面前给她好好系上了,系得郑重无比,系好后慢慢靠过去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退开了看她的神色,那股欢欣喜悦在心里潺潺而过,抚慰了他焦躁的灵魂,理智也跟着恢复了,只看着贺盾,又温声问,“阿月我帮你抱孩子,你要不要。”

难不成是因为方才想抱被拒绝了,才发这么大的火么?

他真是幼稚到了极点了!

贺盾哭笑不得,轻轻把孩子递给他了,看他抱得不好,又指点他怎么抱着宝宝才睡得舒服,见他眼里重新有了些笑意,人也正常了,心里长长吐了口气,只觉方才这一会儿,比连夜赶路还累,还费心。

贺盾因着多活了一辈子,寻常与之结交的都是年纪大上许多的譬如冯小怜李德林高熲之辈,再小的就是杨昭这样的乖宝宝。

两者高兴不高兴都有理有据,像杨广这样的人,贺盾两辈子加起来实在是没见过。

杨广回府立刻派了暗七他们往小广场那边逐一排查,杨素那里也递了个口信,说是遇上弹劾的折子,没什么关碍的便按律往上报到皇帝那便可。

这大概是在为他们一家三口夜半三更在外晃荡善后了。

他是有恃无恐,事事都打算计划好了,才会在冯小怜的铺子外头等上这么久,站在他这个位置上,大概少有他兜不住的事情了。

杨素当上仆射之前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御使大夫,闻风奏事这样的事他熟,是非轻重不用担心,杨广就算被杨坚提溜过去,也只会在女色一事上说他两句,无关痛痒。

贺盾能猜到杨坚的反应,是基于她在高熲那知晓了很多杨坚的事,依据杨坚近来的行事风格推测出来的。

杨坚年轻时便不太把法令放在眼里,现在年纪大了,又加之太平逸志,早年因为克制自律被束缚住的性格弱点就完全暴露了出来。

这两年杨坚几乎可以说是凌驾于法律之上为所欲为,处理政务、处置朝廷大员都十分的随心所欲,桩桩件件几乎每日都在上演。

萧摩柯的儿子萧世略在江南作乱,萧摩柯本该连坐处死,杨坚怜惜萧摩柯是个名将,不顾掌律大臣赵绰的劝阻,强行赦免了萧摩柯……

年前派亲卫大都督屈突通前往陇西核查畜牧兵马,查出有数万余牧马未向朝廷禀报,杨坚大怒之下便要处决陇西牧场上下官员连带牧民总共一千五百余人,又因屈突通以死相谏,欣赏屈突通的性情人格,又如数赦免了这一千五百余人。

怒是一时,喜是一时,为政为朝感情用事,喜爱的大臣违法乱纪许多次,他也能宽宥容忍,对不熟悉不在意或是不喜心存厌弃之人,一些罪不至死的小错也会下令全部杖杀。

可以说喜好在逐渐主掌杨坚的一切。

杨广显然是摸准了杨坚的性格脾性,知晓哪怕有人因此弹劾他,对他来说也无关痛痒。

更何况这些错放在常人眼里是错,但在杨坚独孤伽罗这里,就成了晋王晋王妃夫妻恩爱的证明。

贺盾看着处理起政务冷静沉稳又周详果断的杨广,再想想方才在大街上撒泼耍横的人,心里实在是没话好说,见还有幕僚等着禀报事情,便抱着昭宝宝先回了卧房。

贺盾请暗十一帮忙守了一会儿,很快沐浴好回来上了床榻,打算在杨广回来之前带着宝宝先睡着。

孩子就在身边,多少让贺盾轻松安心不少,只她心里本就装了事,身体很累,意识却很清醒,磨蹭到外头有婢女给晋王请安了还未睡着。

杨广进来站在床榻边看了看,又看了看闭着眼睛的贺盾,看出来她没睡,便轻声道,“阿月,我想睡在你旁边。”

贺盾睁开眼看他站在床榻前不动,心里真是服了他了,给杨昭掖了掖被子,无奈道,“宝宝肯定想睡在我们中间,阿摩你……”贺盾真是想问问他多大了还计较这些,后又想起他忌讳年纪这件事,便把话咽了回去,只抱着孩子稍稍往外挪了挪,给他腾出了点位置,无奈道,“快上来睡罢。”

杨广上了床榻,躺下来见妻子背对着他,规规矩矩躺了一会儿,实在觉得这样心里空落落的,便伸手戳了戳贺盾的背,哑声问,“阿月?睡着了么?”

贺盾闭着眼睛本是快要睡着了,被弄清醒了心里想喷气,无奈回头看了他一眼问,“做什么,阿摩,快睡罢。”

杨广往外挪了一些,揽过贺盾的腰自背后把人密密搂进了怀里,没有察觉她有抗拒的意思,心情就好了很多,安安静静待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阿月,我本就没打算要大哥的命。”便是太子不安分,他也不会选择在皇帝在位在世的时候动手。

贺盾虽是少有上当受骗的时候,但在杨广这里,吃的亏够多了,这是杨广善用的招数,先用好话安抚她,再瞒着她背地里暗中谋划。

她现在是不会轻易上当了,她也不再相信他的话。

政治这种东西,牵扯其中,到了现在这种地步,是进是退身不由己。

杨坚开口与朝臣问谁最肖他,谁能担当太子的重任,就已经代表他自心里认可了杨广,另立太子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只差最后的时机。

杨广心狠手辣,前太子在他眼里后患无穷,只怕说什么他都不会手下留情的。

贺盾看了看宝宝,见宝宝睡得很熟,便在他怀里轻轻转了个方向,两人便面对面了。

贺盾看着杨广直言道,“阿摩,你不必拿话哄我,我从来也没想过要阻止你,只是希望你能用更好的方式实现你的理想和抱负,我只是不希望兄弟相残……”

现在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他也做了,纠缠谁对谁错,生不生气都没有意义,她得试着争取一些能争取到的东西,贺盾便接着问,“那阿摩,你查出来我和高熲都说了些什么么?”

杨广点头。

贺盾秉着呼吸,看着杨广郑重严肃道,“阿摩,你这么厉害,难道做不到让三弟四弟五弟像信服大哥一样信服你么。”

杨俊压根就没有夺利之心,杨谅杨秀一来不满杨广夺宗,二来怕自己在劫难逃,如此一分争利之心也被激化成了十分,兄弟相残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事。

杨广若能得弟弟们的拥戴,事情就好很多,她已经不指望他能发自本心的留下兄弟们的性命,或者指望他变成她希望看到的那种人,指望不上的,她只能走走别的路,看看能不能走通。

杨广听出来贺盾是激将法,故意这样说,是想刺激他这么做。

比起这么费劲、并且成果不知如何的蠢办法,斩草除根分明更为简单且无后患。

无论是他,还是手下的幕僚臣子们,都不会觉得在这件事上心慈手软是什么好事。

可他纵是知道这是她故意使出来的诡计,却依然中计了。

杨广看着怀里妻子的容颜,感受得到她身体微微紧绷,指腹在她耳侧抚了抚,回道,“这有何难,阿月,你莫要小看本王了。”三弟杨俊暂且不具威胁,四弟五弟虽是难了些,但再难左右不过多花点时间精力罢了,他今日不大想拒绝贺盾,也不想让她不高兴。

杨广这么说就是同意了。

可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贺盾压着心里起来的些微喜悦,看着杨广静静问,“阿摩,我还能相信你么?”

他在天下人面前都是君子之风,偏生在最希望看到这一面的人面前露出了他最不想被她看见的一面,杨广心里有些气恼,对贺盾的质疑很不高兴,又知是自己种下的恶果,怪不得她,便也气闷地点头了。

贺盾莞尔,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又想起了什么,稍微撑起了些身体,提醒道,“利用巫蛊诅咒父亲兄弟嫁祸大哥这样的阴招,阿摩你最好不要使了,我都知道的。”

胡乱伤人性命,尤其是亲人朋友,选择做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可能是许多帝王必须要走的路。

可现在不后悔,却不能代表老来的一日也绝不后悔,这些年杨坚性情越发刻薄易怒,心胸逐渐狭窄,容易猜忌不安,所有这些性情上的表露和变化,和他当年直接在版图上抹除邺城、屠戮忠臣、毒害兄弟亲人有着莫大的干系,杨坚沉迷佛事,时不时梦见万千英灵,晚年心灵无法清净平和就是证明。

人非草木,一个人做过什么事,都会在灵魂上留下深刻的印记,不可磨灭,贺盾不想杨广走上和杨坚一样的道路,这也是她希望杨广能亲友和睦的原因之一。

可她若与杨广讲这些道理定然也是讲不通的,贺盾知道无用,索性也不说了,只看着他叮嘱道,“不许这么做,知道么?”

她现在可真是厉害……

杨广搂着怀里的女子,咬牙嗯了一声,他在她心里是不是坏得流油了。

郭衍确实提过这么个主意,可他方才已经决定拒绝了,既然要让杨谅杨秀心服口服,自然不好用这些见效快但容易败露的下招……

只不过她是在知晓自己会用这些办法的前提下,还肯与他一起么?

那她对他确实是很好……就像高丞相说的那样。

杨广心里被微风吹过一般,漾起层层波澜涟漪,强忍着直接问出口的蠢冲动,心情愉悦地应了一声,在她唇上吻了吻,低声道,“睡罢,明日父亲可能会传我们进宫。”

贺盾得了应答,觉得稍稍放心了些,便不再要求他什么了,其它的说多了他也做不到,说出来只会让两人争吵不休,还不如不提,贺盾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当真打算睡了。

杨广看着胸前紧紧贴着他的脑袋,紧了紧手臂,低声问,“阿月,那我先前哄骗隐瞒你的事,你以后就不生气了么?”

贺盾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也有错,当年没与你说清楚,惹得你误会,扯平不说了,睡罢。”

杨广低低应了一声,贺盾原本便很困,转过身检查了宝宝的被子,给他盖好了,窝在暖洋洋的大暖炉里蹭了蹭,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贺盾始终未提杨勇的事,却让杨广想起高熲说过的话来。

这件事违背了贺盾的本心,选择了他,贺盾便要自己背着对杨勇的愧疚渡过后半生。

高熲说为他并不值得。

不得不说高熲确实很擅长揣摩人心,舌灿莲花。

就像贺盾方才也不见高兴一样。

杨广闭上眼,缓缓呼了口气,暂且不去想这些事,搂着人先睡了一觉。

杨广晨间是被身侧窸窸窣窣的动静给弄醒的,手臂被抬起来放到了一侧,是杨昭,不用看都知道傻儿子是想挪到两人中间来。

杨广闭着眼睛听他搬运得吃力,倒也往旁边挪出了个方寸之地,果然傻儿子便高兴地在他和妻子之间的小缝隙里躺下来了。

杨广睁开眼睛便看见儿子躺在中间眉开眼笑的自得其乐,失笑了一声,拉过被子来给他盖好了,压低声音道,“你母亲还在睡,莫要扰她。”

杨昭见有人与他说话,更高兴,点点头,在被褥里翻了个身,有样学样地给右边的母亲拉了拉被子,他睡够了就想起来,乖乖躺了一会儿从被子里钻出来,坐在两人中间,朝正看着他的杨广小声道,“父亲你快睡,宝宝看着你和阿月母亲睡。”

杨广唔了一声,算是应答,杨昭一身丝白的小中衣,短手短腿的坐在被褥上,眼睛亮亮的很有精神气,奶声奶气地就知道卖蠢,阿月大概就喜欢这样的小团子罢,那时候在隋国公府,她也是,跟个小老头一样,看见小孩都要照看一二。

到底哪里吸引人了。

杨广觉得他连坐都坐不稳,便伸手轻推了下心情好得能飞上天的傻儿子,杨昭果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地往后倒了个四仰八叉,跟那翻了壳的乌龟似的,在被褥上翻过身才能爬起来,小脸红扑扑的很是眉飞色舞,又凑了上来握了握他的手,“宝宝很喜欢,父亲可以再来一次么?”

杨广:“…………”

倒还记得压低了声音,床榻也足够大。

醒了便要起来,杨广把柜头上叠得整齐的衣物拿过来抖开了,朝杨昭道,“坐过来。”

杨昭知道这是要穿衣服起床了,便爬起来摊开手臂站好了,眉眼弯弯笑得露出一口小米牙,“宝宝喜欢和父亲母亲一起睡。”

臭小子衣服都是贺盾亲手做的,虽说样式简单,但一针一线都是用心,杨广看了一眼天生不知愁为何物也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臭小子,动作利落地给他穿好衣衫,轻声道,“今晚可以。”阿月喜欢这白面团子,他也只好忍耐一二了。

杨昭再聪慧也才这么点年纪,压根就没听出晋王话中之意,只听说可以,就高兴得一口子一个宝宝很喜欢,开心得不行。

晨间的阳光自窗户里透进来,明亮极了,应该是日上三竿了。

贺盾睁开眼便看见杨广正给昭宝宝穿衣服,低低的交谈声,宁静又轻快的气氛,让贺盾醒来也躺着不想动,就觉得很好。

杨广素来可以一心二用,不用看都能感受到妻子落在身上温温软软的目光,唇角忍不住勾起了些笑意,偏头看了看海棠初睡醒的妻子,凑过去在她额头上吻了吻,眉目带笑,“阿月,早。”

贺盾点点头,“早,阿摩。”

杨昭有样学样,凑倒贺盾面前,一直手撑不稳,两只都用上了,捧着贺盾的脸照着额头就亲了一下,眉飞色舞得能扫除一切阴霾,“阿月,早。”

肉肉的小爪子抚在脸上,软得一塌糊涂。

贺盾忍俊不禁,手一伸就把可爱的宝宝团来怀里了,“早啊,昭宝宝!”

杨昭不防被抱住,咯咯哈哈就笑起来,母子二人滚成一团,杨广看她们玩了一会儿,把杨昭拎到了一边,将贺盾的衣物递给她,温声道,“我先带杨昭去更衣洗漱,阿月你也先起来,想睡吃点东西再睡。”

贺盾应了一声,也没抢着要干活,铺床叠被的打整好,想着什么时候也学学厨艺,能做点什么给昭宝宝吃。

杨广带着杨昭去了一来回,看得出来杨昭得皇帝皇后喜欢不单单是因为他和阿月的缘故,实在这小子天生一副好脾性,很温和,懂事,老人家面前,笑口常开的小孩总比爱哭调皮的捣蛋鬼吃的开。

杨广带着杨昭去练武场,也没忘记带上贺盾,贺盾记得自己答应过要跟着他练习骑射武功,便没拒绝,一家三口都去了练武场。

贺盾打算把荒废了的骑射工夫也捡回来,学起来就十分认真。

杨广倒成了带孩子的陪练,只他经历了昨日的事,越发的不想离了贺盾身边,只恨不得像吸血的水蛭一般能附在她身上,他知道自己病了,可能病得不清,他也不想想太多,贺盾总比他命长,有这点就够了。

杨广是入京的藩王,明面上没有多少政务要处理,暗地里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了,并不需要多费心,是以一家人等贺盾跑马跑出了一身汗,练了几套强身健体的五禽戏,洗漱沐浴过,用了膳,在花园里带着杨昭玩,等宫里来了圣旨,这才进了宫。

去的时候正遇上杨坚雷霆大怒,石海石云候在外头,习以为常,见他们来了,石海快步下来,走近了行了礼道,“皇上这会儿忙着,王爷王妃还得在外头等一久的,不若老奴先把小世子送去皇后那儿,离了一晚,晨间皇后还惦念起了。”

御书房里的争论声传出来,压根没有隐藏的意思,杨广听了三两声,微微蹙眉。

贺盾听得虞庆则,谋反毒杀几个字,心脏就突突跳起来,她未必能记得所有朝廷大臣的归宿下场,但被杨坚处死的这几个她印象很深,虽不记得具体的时间,可大概的脉络还在着,这时候听石海说赵什柱在里面,知道虞庆则是被冤枉的,真是心脏都要快跳出来了。

贺盾交代了昭宝宝两声,昭宝宝便乖乖跟着石海去寻皇祖母了。

御书房里皇帝的怒火大概难以遏制,能听得到什么东西被甩在了地上,接着是高熲等人请皇帝息怒的请罪声。

贺盾知道杨广定也是听见了,便轻声问,“阿摩,依你的判断,柱国是真谋反么?”听着动静现在该是在商量处决办法的时候,等诏令一下,就彻底来不及了。

杨广摇头,看了贺盾一眼,猜到她的目的,心里无奈好笑,里面跪着的全都是高熲一派,这些人都劝不动,虞庆则必死无疑。

这些年他虽是远在江都,但长安城的朝堂局势他也不陌生,皇帝厌弃功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天下太平,用不上这么多武将,碍眼又有错处的,总会死得快一些,虞庆则等人首当其中,他已无需做什么,只消无错处的静观其变即可。

贺盾看着杨广轻声道,“阿摩,我们进去劝一劝父亲罢。”

杨广看着已经严阵以待的贺盾,心里卸了口气,也罢,虞庆则虽是高熲一派,但儿子虞仁孝是晋王府僚佐,他开口劝上两句,倒也无妨。

只谋反这样的罪名,不是劝一劝便能劝得动的。

杨广略略思量,朝贺盾温声道,“阿月你在外头候着,我去劝劝看。”

杨广说完便走近了几步,在外头出声行礼求见皇帝。

贺盾听他愿意救,心里就很高兴,不过武将谋反这样的罪名光劝是不行的,贺盾一边在心里理着一会儿要说的话,一边跟在杨广后头,想着怎么说才会合情合理。

杨广回头看了眼坠在身后的贺盾,见她聚精会神的想对策,心里觉得她若日日这么跟着他,他不想做正人君子也难,便如当初她把杨府的死对头宇文宪救回家一般,现在他要为对手保留羽翼了,虽是各有利弊,但总不比坐观虎头捡渔翁之利来得爽快。

他肯进去说上两句话,高熲的表情大概会很好看,杨广想。

杨坚好歹是让他们进去了,只余怒未消,神色不悦,“你们也是来劝朕的么?”

御书房里两个关键人物都在,虞庆则和赵什柱,一个被告,一个原告。

两人还是亲属关系,赵什柱现在在杨坚眼里,就是大义灭亲的代表,给虞庆则披上谋反的帽子,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杨坚余怒未消,杨广温声道,“儿臣请父皇三思,武侯大将军若当真有反意,便不会自潭州入京面圣了。”

贺盾自杨广身后站出来,朝杨坚行礼道,“将军身为一名武将,对一个地方的地形地势做出合理准确的预判是武将应有的基本素质,他若看不出潭州地势险固易守难攻,倒还辜负父亲给他的信任和厚待了。”

被捆绑按押在地上的虞庆则面如死灰,并未言语,听了贺盾的话,眼里悲愤之意一闪而过,只他似乎是认命了一般,一句话也没说,听凭发落。

高熲等人还跪在地上没起来,贺盾话说完以后,御书房里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杨坚脸色很不好,许是想发火对着她一介女流又有所顾忌,又许是知晓贺盾时时不怕死的忤逆他痛骂也无用,虽是被气了个够呛,到底也没像责骂高熲苏威一般责骂她,只看着她双目圆瞪目带警告,要杀人了一般。

贺盾悄悄松了口气,借着袖子的掩盖扯了扯杨广,示意他别说话,让她来说。

只还未等贺盾出声,当前跪在地上一白面男子抢先开口道,“皇上明鉴,此等谋逆的大罪,臣下岂敢乱说,一来晋王与晋王妃常驻江南,不知晓军中之事,二来臣下那外甥虞仁孝在晋王麾下任职,王爷王妃与之关系亲厚,定是受了虞仁孝的蒙蔽哄骗,是以替逆贼虞庆则求情。”

贺盾听这男子说起外甥虞仁孝,便认出来他就是赵什柱了。

赵什柱口才了得,说得有理有据,两句话下来处处都是坑,应下了就是踩杨坚的忌讳。

贺盾摇头朝赵什柱道,“我和晋王先赶到长安给三弟看病,仁孝他们随晋王府的属官一道,这会儿还没到,我和晋王是奉旨入宫,先前并不知晓虞大人被拿来了御前,是赵大人您和皇上方才说话声音太大,我和晋王在外听见了,想着虞大人不是作奸犯科之徒,所以这才进来劝诫两句。”

杨广看了贺盾一眼,心说她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保自己想保的人的时候,脑子转得快不说,嘴巴也厉害许多,大概听见的时候便想着要救人了。

谋逆是死罪,诬告朝廷大员谋逆也是死罪。

赵什柱不断觑着皇帝的脸色,眼里渐渐起了些急躁之色,杨广微微蹙眉,赵什柱若胡乱攀咬扯到他和贺盾身上,那可当真是死人一枚了。

贺盾朝杨坚拜了一拜,请求道,“武侯大将军位列柱国,实乃朝廷重臣,父亲不若把将军移交吏部,着大理寺共同审理,待查明真相,再下诏令定罪不迟。”

高熲等人附议,赵绰等人也跪地叩请,“请皇上三思!”

杨坚已然未将法度放在眼里了,贺盾虽然说得很委婉,也并未请求要立刻赦免虞庆则,但还是紧绷着心神,等看见杨坚有再发怒的趋势,心就沉到了谷底。

大隋的律法在杨坚眼里已然只剩下一个空壳,皇权凌驾于律法之上,他已经不爱按程序做事了。

杨坚盯着贺盾,目光锐利,“朕敬重王轨宇文宪,念及其当年平陈献策的功勋,召回将虞庆则斩于军前的令官,准虞庆则入京自辩已经是格外开恩,虞庆则既是承认赵什柱所言属实,这件事阿月你莫要插手了!”

贺盾还欲再说,赵什柱起身上前一步截住了她的话头,朝杨坚道,“皇上圣明,虞庆则经由高仆射举荐入朝,党羽遍布,耽搁到了此时,其党同只怕已经毁灭了罪证,再查,又能查得出什么。”

这是在说他们拖延时间了,赵什柱说着往贺盾这边微微拱了拱手,声音不疾不徐却绵里藏针,“晋王妃乃是后妃女子,一来不好干预朝堂之事,二来王妃不予余力要保朝廷逆臣贼子,有那不知情的外人,倒以为晋王府与谋逆之人同为一伙了。”

哪里有什么不知情的外人,杨广察觉到落在身上或有或无的目光里便有父亲那一道,只浑然未觉地站着,心里冷笑了一声,若赵什柱三两句话便能让父亲起疑心,那他这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倒是白费力气了。

倒是高熲等人很有些意思,只怕以为他是利用替虞庆则求情这件事掩饰用心,这会儿见事情攀扯到他身上,迟疑不定,全都站着一言不发,坐观虎斗。

杨广倒真想救一救虞庆则了,虞庆则遭此一难,便是留有一命,也不得皇帝重用,于他来说,倒也没什么关碍,贺盾想说话,杨广便也没阻止,由得她闹了,她说得动便好,说不动,他在后头给她兜着便是。

贺盾见赵什柱把事情胡乱牵扯到了她和杨广身上,看着这白面的风雅男子,心里卸了口气,摆了摆袖子,见旁边摆着笔墨,走过去写了个条子,递给了杨坚,“这个是儿臣无意中知晓的,不知是不是真,父亲还是查一查再定罪罢。”

杨坚看了面色古怪,盯着贺盾看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看得贺盾心里也开始发憷了,这才开口道,“你们先退下,晋王妃留下。”

杨广看了眼贺盾,也不晓得她玩什么花样,心里猜到父亲不会拿她如何,便只好随一众人先出去了。

贺盾是没有办法,才把并未经过查明验证的史事写下来给杨坚,只历史上确实是这么记载的,赵什柱与虞庆则的小妾通奸,一来怕泄露,二来嫉妒虞庆则,便多般设计陷害,日积月累,诬告虞庆则谋反这件事,不但让虞庆则枉死,还株连了许多本该有功的将军士兵,牵连极大。

贺盾不是亲眼所见不能确认是否属实,拿出这个来说,只是想让杨坚查一查再做定论。

“阿月你说的可当真?”杨坚面色古怪,“若是如此,倒也有一两分说得通。”

这件事的起因听起来确实挺让人唏嘘的,贺盾回道,“儿臣也是听人说的,并未查证过,具体如何派人查查就知道了。”

杨坚放下手里的条子,朝贺盾问,“这等事朕看连虞庆则都不知道,你如何得知?”

这可就难说了,贺盾回道,“虞庆则将军常年征战在外,对赵什柱信任之极,估计是没发现这件事,在江都我和虞仁孝的妻子关系好,就略微知道一些。”好在方才稍稍理过一下,否则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些私密之事了。

杨坚压下条子,自己坐了半响,与贺盾道,“这件事阿月你莫要管了。”

这意思是非得要虞庆则的命了,贺盾看着杨坚,笑道,“父亲您可真奇怪,起先虞将军没请缨上阵想闲赋在家,父亲您责怪他不积极,心里不高兴,旁的将军出征你还赐宴相送,虞将军出征你连鼓励的话也没有,虞将军闷闷不乐,打了胜仗回来,差点被砍头,父亲你左右想想,杀了他当真不后悔么?”

杨坚现在就是这样的脾性,杖杀大臣的时候一意孤行,杀了后悔又责怪大臣没劝住他,有时候性情古怪的都不讲道理了。

时间日久,连高熲他们也能避则避,能顺则顺。

进了皇宫,贺盾才知道杨坚一年有半年之久住在仁寿宫和温泉行宫,几年不到的光景,行宫修了十几处,与先前勤政节约兼听纳言的风格大相径庭。

贺盾频频摇头,杨坚脸上挂不住,砰地重重拍了下案几,看着贺盾气道,“你胆子大,这等大逆不道之言都敢说,你这丫头片子还不如留在江都算了,哪回回来都是气朕的,没被你气出个好歹,算朕自己命大!”

贺盾看杨坚虽是头发灰白,但身形高大精神气足,心里倒是很高兴,又温声劝道,“虞将军死在父亲手里死在战场上无可厚非,但若当真阴于小人之手,就太可惜了,若虞将军当真是被冤枉,父亲您就是被人蒙蔽,到时候得知了真相只怕要生气伤心,还是查一查罢。”

飞鸟尽,良弓藏。

贺盾知晓杨坚忌刻功臣,想劝动他很难,但她话里话外这不是一个好时机,希望杨坚能暂且放过虞庆则一马,留个喘息的机会,先保下这一命再说。

虞庆则若死于谋逆之罪,被牵连出来将士成百上千,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杨坚脸色变了又变,盯着贺盾看了半响,这才缓缓问,“你想保下虞庆则,这件事阿摩可知晓?”

贺盾点点头,“我们原本是在外头等着召见的,阿摩也听见了,想劝一劝父亲,这才进来的。”

杨坚指头捏着纸张若有所思,半响吐了口气道,“他倒是个好孩子,有这个气量容得下虞庆则,倒也当得起贤王二字。”

贺盾心头一跳,没接话,书房里就安静了下来,静得贺盾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了,这世上她最不想谈论的问题,大概就是储君这件事了。

杨坚招手让贺盾坐近了些,似是坐累了一般坐得笔直的身体松垮下来,配着一头灰白的头发,突然便苍老了十多岁一般。

贺盾看得怔忪,伸手给他把了把脉,只觉方才觉得他身体很好是误判了,便道,“近来朝事很忙么,父亲郁结忧心,思虑过度了,要注意歇息,保重龙体。”

杨坚脸上浮出些暖意,看着自窗户里透进来的日光出了会儿神,半响才又朝贺盾道,“当年你受过高纬的恩惠,一心报恩要带着高纬一道逃跑,自那时起朕便知道阿月你是个知恩的孩子……”

杨坚不待贺盾接话,接着道,“这么多年来,阿月你的品性孝心,我和你母亲都看在眼里,阿月,我与你母亲待你如何?”

杨坚独孤伽罗对她很好,更何况她因着紫气的事,受了杨坚许多恩惠,与性命相关,贺盾点点头,“我与我的生身父母未见过几面,也没有相处过,许多是事是阿摩,还有父亲母亲教会我的,这么些年是把父亲母亲当做我真正的亲人,还有大哥他们。”

杨坚看着贺盾,神色缓了缓,“朕的儿子朕多少了解一二,三子杨俊性子善弱还算安分,四子杨秀空有野心不具实力,最小的儿子杨谅被朕和皇后宠坏了,手握重兵又无头脑心机,有这两个竖子,我在还好,若它日不在,兄弟几人必然反目成仇。”

贺盾听完便明白杨坚为何忧思至此,华发丛生了。

儿子们在做的事,做父亲的不可能一丝动向也察觉不到。

或许后人记载杨坚是被杨广营造出来的形象蒙蔽了,但无论真假与否,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杨广确实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废长子另立储君本就是大事,里头虽有着杨坚偏爱二子的缘故,但他若没有认真斟酌考量过,也不至于忧思至此了。

为人父母,势必比她更煎熬。

贺盾心里发闷,默然不语,只觉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假话,她甚至分辨不出,杨坚这些年杖杀死,或者排斥疏远的忠臣良将们,到底有没有在为杨广铺路的缘由在里面。

不管杨勇杨广杨秀杨谅谁适合做储君,他们都是杨坚独孤伽罗的儿子,有亲疏好恶,却也没有哪个做父母的能看着儿子们自相残杀。

杨坚最后说了一句,“若换了朕是阿摩,必定留不得杨勇之流。”

贺盾心头剧震,想说点什么,一时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杨坚与兄弟亲人并不和睦,多有忌讳,弑兄之事并不是谣传,他这么说,便也会这么做。

杨坚见贺盾脸色发白,停顿了半响,方道,“阿月,眼下虽为时尚早,但今日因虞庆则的事提起这个话头来,父亲便有一事相求。”

杨坚在儿女面前少有自称父亲的时候,此时话说得缓慢,在这安静的御书房里,就透出股沉闷无比的郑重来,贺盾点点头,“父亲您说。”

杨坚缓缓道,“保下几个兄弟的性命,他们自己不成器,朕也不求他们能坐镇一方悠闲自在,只若有一日纷争四起,阿月你保下那两个竖子一命便可。”

这本是贺盾希望的,也是她想做的事,但此刻由杨坚口里说出来,就有千金重一般。

这千金重的诺言,压得贺盾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到,若做不到,这便是欺骗了。

杨广心里大业第一,皇权第一,想在他手里拿杨勇等人的性命,只怕比登天还难。

杨坚不说话,只定定看着贺盾,目光有如实质。

贺盾艰难地点点头道,“父亲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杨坚得了尽力而为四个字,不但未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起来,看着贺盾笑道,“得了阿月你尽力而为四个字,朕便放心了,正如阿月你会日夜不休赶来长安,真心相救杨俊一般,有了你这句话,朕和你母亲,倒也不算做了错误的决定。”

这是一个承诺了,贺盾想,只这也是她想做的事,自当尽力而为。

杨坚似是解决了一桩心事,龙心大悦,扬声让高熲等人进来,又朝贺盾道,“这等事是与不是,诈一诈赵什柱,看看他的反应便一清二楚了。”

皇帝与晋王妃单独说话,摆明了不想让众人听见,为了避嫌,一干文臣武将都是离得远远的,前前后后总共也只听得先前一声拍桌子的响动,后头就是皇帝的笑声了。

高熲等人都松了口气,石海候在杨广身边,哎哟笑了一声,感慨道,“还是王妃有辙,老奴这都几月没见皇上这般笑了。”

石海一边说一边引着几人入了御书房,虞庆则也被重新押解了过来,赵什柱面上不安之色藏也难藏住了。

杨坚收了笑,让石海将贺盾写的条子送到赵什柱手里,沉声问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蒙蔽天听,朕今日应了晋王妃不杀生,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照实说,还可饶你一条小命。”

赵什柱看了纸条脸色大变,站立不住一般跌跪在地上,脸色死白,再未能说什么,回过神又不住叩首求饶,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数倒了出来。

这是很私密的一件秘闻,虞庆则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后来杨广继位,因着虞仁孝的关系,才彻查了这件事,给虞庆则平反了。

赵什柱大概是觉得万无一失无人知晓,这时候骤然被人看破,被吓破胆子了。

赵什柱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杨坚未赦免虞庆则,只按律定了个治家不严的罪,罚俸,并且在家闭门思过。

事情处理完,杨坚似是疲惫非常,挥手让他们下去。

贺盾给石海写了个药方,让他交到太医署,给杨坚调养身体用的。

虞庆则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整个人虚脱了一般,叩谢了圣恩,被高熲搀扶着出了宫,在宫门口遇上贺盾杨广,朝贺盾杨广深深拜了一拜,“下官谢过晋王晋王妃大恩。”

贺盾摆摆手,“父亲只是被人一时蒙蔽,当初临行前不给将军设宴,是因为有流言说将军不愿出征,父亲听了不高兴,误会一场,说开了便好了。”

那边石海带着杨昭过来,孩子见了父亲母亲就小跑着过来,贺盾朝几人微微服了一服,便接了孩子,抱着杨昭先上马车了。

虞庆则朝杨广拜了一拜,“谢过晋王。”

杨广虚扶了一把,含笑道,“客气了。”

旁边高熲亦朝杨广行了郑重一礼,“晋王好气度,高熲自叹弗如,受教了。”

“客气了。”杨广眼里笑意更深,温文俊雅,未再多言,告辞了。

高熲苏威虞庆则等人在后一些,等人走远了,虞庆则轻叹一声,“以往未曾结交,倒多有误解,晋王此人,便是当真心思深沉,能深沉到宽以待人以恩服人的地步,似乎也不算差。”

高熲看向已经走远的马车,沉默不语,只道,“走罢。”

杨广上了马车,先写了封信,让暗七往还未到长安的晋王府随行属官里送,给虞仁孝的。

贺盾知道他这是在给她善后,心里发暖,抱着杨昭坐在他旁边,就觉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贺盾看杨广上扬的唇角,便问道,“阿摩你心情很好啊。”

杨广随口唔了一声。

是不错,毕竟得了情敌深深的一个大礼,让高熲说一句自叹弗如并非易事。

有些事,换种方式,收获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好。

他便是希望那些觊觎她的人都不如他,无论哪一方面。

高熲这下都说了甘拜下风。

杨广偏头看了眼贺盾,看她温温软软的坐在旁边,心里微痒,想亲她,只有个小豆丁实在是不方便,尤其这臭小子爱有样学样。

杨广四处看了看,扯了个架子上挂着的风袍,一把罩在了正乐呵呵玩纸笔的傻儿子头上。

风袍足够大,从头到脚把杨昭罩了个严实,贺盾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唇上一片温热,是杨广亲过来了。

年纪再大私底下也一样幼稚得不行。

晨间看他照顾孩子的那副情形倒像是错觉一般,贺盾被亲得头晕,等把人推开,就无奈道,“阿摩,你正常些。”

杨昭把风袍从自己头上拿下来,乐呵呵地抱成一团,想盖去父亲头上,被杨广一把抱起来了,长安城里道路平整,倒还不算颠,杨广便抱着臭小子抛着玩。

大抵孩子都喜欢这样的游戏,杨昭高兴得很,还嫌不够高,想出去玩。

杨广心不在焉地逗儿子,朝贺盾道,“高熲这回要倒霉了,事关他的家事,阿月你可莫要像今日这般胡乱插手了。”

贺盾就问什么事,杨广又把儿子往上颠了颠,唔了一声回道,“先前母亲看他年老孤单,打算给他续一门妻子,不成想以吃斋念佛为由拒绝了,不曾想这几日传出妾室有孕的消息来,这种事,母亲向来是看不惯的。”

这原本只是一桩小事,但在独孤伽罗这里就是一件不能容忍的大事了。

倒还不至于像先前棒打鸳鸯出手将臣子的小妾赶出家门那般极端凌厉,但心有不喜是肯定的,杨坚独孤伽罗现在很容易感情用事,只要心里存了一个结,便很容易对高熲失去信任和亲近,厌弃和不喜是迟早的事。

尤其高熲还是废立太子最大的阻力,独孤伽罗劝杨坚废掉杨勇,和高熲的冲突就更大了。

贺盾知道高熲的才干品性,是以觉得高熲因为这等事被罢官除爵,实在是很冤。

杨广见贺盾不语,凑过去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含笑道,“阿月,对比起旁的男子,本王洁身自好,是不是天下最情深意重的一个了。”

贺盾便看了杨广一眼,这些年他在江都镇守一方,声名显赫,沉稳大度,位高权重,再加上外表高大俊美,才华横溢,旁人看不到他黑透了内里,自然是万千女子青睐的对象了。

贺盾看着他没答话,他现在是洁身自好,但做了皇帝以后便不知道了,希望到时候他也足够爱她罢……

贺盾朝杨广道,“阿摩,三弟的病一时半会儿治不好,父亲母亲让我留在长安,这样的话……阿摩,我们给昭宝宝再生个弟弟或者妹妹罢。”

杨坚独孤伽罗探望过杨俊,父子之间的关系便缓和了许多,当初太医署的医官治不好杨俊,独孤伽罗心疼儿子,是想让贺盾多留一段时间,最好等杨俊病情稳定了再走,这一待可能好几个月,贺盾便想再要一个小宝宝,独孤伽罗也问过她子嗣的事,毕竟她和杨广只杨昭一根独苗,到底单薄了些。

杨昭正趴在杨广的膝盖上玩,这时候听见生弟弟妹妹,就抬起脑袋来,高兴地跟着起哄,“要弟弟,要妹妹,皇祖母让宝宝给父亲母亲要。”

童音稚嫩,吐字却清晰无比,大概是看旁的小孩都有弟弟妹妹,羡慕得不行了。

贺盾莞尔,把孩子抱过来,朝杨广摇着昭宝宝的手臂笑道,“阿摩你看,昭宝宝也想要弟弟妹妹……”这些年因着杨广不想生,贺盾便一直避孕,可除却杨坚独孤伽罗那有交代外,她自己也想要再要个宝宝,现在觉得是个机会,她便打算和杨广商量商量看了。

杨昭摊开手乐呵呵地朝杨广要弟弟妹妹,贺盾搂着孩子笑个不停,觉得昭宝宝就是她最贴心小棉袄了。

贺盾目光里满是期盼,看得杨广心里微微发麻,若非还有些理智在,他当真要一口应下了。

贺盾愿意为他生孩子求之不得,只他势必要走这一条路,它日若有这命道,他不愿让贺盾看见子嗣相残的事,若是那万分之一,没能一路走到黑,动辄便是阖家生死的事,也无必要再多添一条人命了,皇帝皇后杨勇能饶得过她,却未必能放得过他的子嗣后代。

杨广便看着贺盾温声道,“第一,我这次随你留在长安,待杨俊好得差不多再一道回长安,第二,还是等杨昭大一些再给他添弟弟妹妹,我现在带着他都觉精力不够,再过两年罢,阿月,莫要着急,父亲母亲那里我去说。”

贺盾没商量通,实在有点想不通他觉得哪里精力不够了,只昭宝宝在这,她也没再说这件事,暂且放过不提。

贺盾先前答应了带孩子去冯小怜那一趟,贺盾与杨广知会过,也没回府,直接带着暗十一昭宝宝半路先下了马车,往外坊冯小怜的铺子里去了。

比起在江都的时候,贺盾现在的日子就空闲了许多,每日定时定点入宫给杨俊施针看病,晨间训练骑射工夫,剩下的时间多半都是陪昭宝宝。

杨广入宫与独孤伽罗商量过,给她指派了个医师,每日跟着她学,一个月下来,旁的不说,给杨俊调养身体完全不是问题了。

启程这一日杨俊来送,杨俊话不多,但贺盾能感觉出兄弟间的亲厚来。

杨昭哭得撕心裂肺,被贺盾哄得止住了眼泪,却也不肯走,石海牵着非得要看着他们先走不可。

小孩固执得很,眼眶红红的含着泪不肯掉下来,眼睛也睁得大大的眨也不肯眨,见贺盾回来看他,想笑一笑一动眼里的水汽就大滴大滴滚下来,又拼命去擦,手上都是水渍。

贺盾心痛不已,蹲下来握着宝宝的手亲了亲,强忍着酸涩心痛笑问道,“宝宝不喜欢皇祖父皇祖母啦?”

杨昭忍住哭腔道,“喜欢,宝宝也喜欢父亲母亲,想要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待在一起,宝宝不想母亲离开宝宝……母亲要去很远的地方,这样的话……母亲什么时候才来看宝宝啊……”

石海避到旁边抹泪。

贺盾吸了吸鼻子,伸手在孩子头顶比划了一下,“乖宝宝好好吃饭锻炼身体,长到这么高的时候,母亲一准来了。”看着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也快要忍不住了。

杨昭看了看,红着眼睛仰头问,“真的么?”

贺盾点点头,拉着孩子朝石海道,“石海大人可以作证,等昭宝宝长到四尺高,母亲便来看宝宝了。”

“四尺。”杨昭点点头,带着重重的鼻音,“宝宝记下了。”

杨昭乖巧听话的不再哭闹,只站着不肯走,等看见杨广走过来了,便伸了伸手道,“父亲蹲下来一些,宝宝够不到你。”

杨广看他实在可怜,倒也没再教他那套男儿不掉泪的论调了,依言在臭小子面前蹲下来,沉声道,“莫要再哭了,你读书识了字,可以给你母亲写信。”

杨昭抹干净眼泪,点点头,“宝宝跟着祖父大伯父学,能学会的。”

这泪包的性子跟贺盾是一模一样,杨广给他擦了擦哭得皱起来的馒头脸,又在他脑壳上大力揉了揉,温声道,“回去罢。”再待下去,他都担心贺盾不肯跟他走了。

杨昭点点头,凑上前来垫着脚在杨广额头上亲了亲,又亲了亲贺盾,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道,“父亲母亲快走罢,要快些来看宝宝……宝宝很想你们……”

杨广应了,起身拍了拍杨昭的小肩膀道,“你先跟石总管回宫去。”

石海上前来行礼,拉着杨昭笑言道,“难怪皇后不肯来相送,分别最是伤怀,晋王一路顺风,阿月你也莫要担心,孩子老奴给你看护着,少不了一根头发,快去罢。”

杨昭恋恋不舍,但也乖巧地跟着石海走了,小脊背挺得笔直,没有回头,只不一会儿贺盾便能看见他抬手抹眼泪,贺盾转身上了马车,在后头的榻上趴下来,脑袋埋在软软的被褥里,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马车不疾不徐地走起来,杨广在床榻边坐着,看贺盾趴在上头,虽是无声也没什么动静,但手一碰被褥上润湿的一片,分明是很伤心了。

杨广看得心里发闷,“你是有夫君的人,想哭了做什么趴在床榻上。”

贺盾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他大刀阔斧地坐在她面前,带着鼻音问,“我多大的人了,还能扑在你怀里哭不成?”

杨广被噎了一下,年纪大怎么就不行了,他一来不喜欢她哭,二来更不喜欢她背着自己哭,窝在他怀里,他不是能哄哄她。

贺盾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失笑了一声,倒不好再趴着了,爬起来坐好了,知道沉浸在这些难过的情绪里也无用,便提了提精神,说起了正事。

“阿摩你若想开疆拓土,经验老道的战将多多益善,父亲近来喜怒无常,功臣良将多有枉死,若是能保下他们,以后你手里也多一些可用之人,比如史万岁这样的战将,死劫也在今年,所以阿摩你以后不要在这件事上骗我了,我想知道朝中的事,只是希望你能赢得更光明正大些,不会拖累你的,以后我想做什么事,想救什么人,都提前跟你商量,所以阿摩,这些事不要在瞒着我了,可以么?”

杨广视线一直在贺盾的脸上没挪开过,虽说他手里不缺人,但听她这么跟他说,感觉似乎并不赖,总比她独自生闷气,或者背着他乱来好很多。

杨广凝视着妻子的容颜,想了想便点头应了,“也好,其实你不必太过忧心杨秀杨谅,杨秀用人不当,被父亲削了权,便是稍有怨言,他也没胆子闹,他不动,我便也不动他。”

“至于五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杨广伸手碰了碰贺盾的眼睑,温声道,“五弟自小养在父亲母亲身边,父亲宠爱他,让他重兵在手坐镇一方,我如何敢随意动他。”

若不是事关人命,贺盾真要赞他两声了,对手跟没穿衣服一般站在他面前,他看得透彻,是以才这般气定神闲漫不经心。

此去江都路途遥远,贺盾与孩子相处了两月有余,乍乍一离开便很不习惯,心里空落落的也没法安心做事,再加上马车晃荡,连修书也不成了,多数时候也是闭着眼睛东想西想。

杨广看她闷闷不乐,便说教她吹曲子,贺盾想着先前便说要学了吹给杨昭听,倒也认真学了,沿途一个多月的时间,技术倒也精进不少,至少能吹一整曲流畅的凤求凰了。

开年来春暖花开,江南风调雨顺,北边却并不平静,帝后才去了仁寿宫不久,便传来了高句丽入侵大隋边疆的消息。

营州总管韦冲率领士兵打退了高元入侵大隋的士兵,但皇帝震怒,隔日便任命汉王杨谅、上柱国王世积为行军元帅,另有高熲为长史,率领水陆三十万大军东伐高丽。

时至九月,江南各地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半月不见晴天。

前方战报一封接着一封,杨广自书房出来已是深夜,贺盾还在案几前帮他理奏报,李德林任长史,江南的内政外务、大小事过了他的眼,没有不妥帖的,贺盾跟在旁边连看带学,受益颇丰。

杨广将军报搁到贺盾面前,神色凝重,“东征失败。”

贺盾拿过信看了,汉王杨谅率军自临渝关出边塞,碰上连日大雨,后方粮草接济不上,再加上瘟疫和疾病,还未出战便死伤过半。

水军周罗睺部率军自蓬莱往高丽,海上碰上飓风,船只被大风吹散沉没,损失惨重。

大隋东伐的士兵死伤无数,被迫还师,攻打高句丽失败了。

在杨坚和杨广眼里,这便是大隋的耻辱了。

打不下高句丽,杨坚和杨广大概一样失望愤怒。

在隋文帝杨坚,隋炀帝杨广,再到后来的唐太宗李世民看来,出兵征讨高句丽大概都是事所必然的事,原因贺盾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这些年高句丽并不安分,多年来比邻在侧,虎视眈眈,高句丽亦有一争东亚霸主的雄心和意图。

唐太宗数次以天下大定,唯有辽东未宾为由,一而再再而三的想发兵征讨高句丽,决心和杨广是一致的,唐太宗死后,唐高宗连续发兵征辽,直至彻底拔除平壤灭了高句丽才罢休。

隋唐好几代帝王都把征伐高句丽当成不能忽视的干戈大事,贺盾在政治格局上的眼光虽然欠缺许多,但也看得出,征伐高句丽有历史的必然性。

高句丽本是周朝箕子的封地,汉晋皆为郡县,原本是一国之人,现在割据出去已成异族,高句丽西联突厥,也曾经南结陈朝,在东北边境俯瞰中华大地,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这跟后头的清军入关是一样的,高句丽的铁骑倘若踏进中原来,又是另外一番世界了。

贺盾知晓杨广心情不好,看完信便也未多说什么,只看他疲乏,便起身站到他身后,想给他按摩头部缓解下疲劳。

杨广握了贺盾的手,让她在身前坐下来,失笑了一声,“阿月你可知郭衍收了军报,与我说了什么?”

他大概是想亲自帅军攻打高句丽,只恨不得这次的行军元帅是他了。

可高句丽不是那么好打的,它敢跳出来招惹大隋,便有一定的实力在着,只贺盾看杨广心情不好,便也没提这些话,只摇摇头表示不知。

杨广面上浮起些自嘲之色,低声道,“郭衍说的也不无道理,父亲当时与朝臣商议征伐辽东,高熲固谏,如今父亲征伐失败,高熲算是走了李德林的老路,再加上五弟此人不服管束,在长安过惯了好日子,这次又是瘟疫又是断粮的受了大罪,回来便在母亲那哭诉了一通,京中来了信,你也看看罢。”

信在军报下面压着,是杨素送来的。

杨谅与独孤伽罗哭诉了一句,说征伐途中高熲要害死他。

这一句诛心之言,自是让杨坚独孤伽罗想起先前高熲坚持反对杨坚发兵攻打高句丽的事来了。

高熲的预判是对的,但杨坚派他为长史统领全军,眼下战事失利,独孤伽罗与杨坚说高熲先前不想出征立功,杨坚肯定就放在心上了。

杨坚虽未拿高熲如何,但心里定是存了疑,迁怒罢官除名是想得到的事。

贺盾看完信就收起来了。

杨广看她神色,半响问了一句,“阿月,你和高熲自幼[交好,上次想方设法替史万岁虞庆则解围,这次不帮他么?”这封密信杨广昨日便收到了,他其实并不想给贺盾看,不过应了不隐瞒她,也尽量想在她面前做个正派人,今晚便拿出来了,只贺盾的反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他猜不透她,便想问问。

贺盾闻言就摇摇头,“父亲虽是忌惮昭玄大哥功高,但他和昭玄大哥感情非比寻常,昭玄大哥性情平和淡然,皇帝给什么接什么,不会强求抱怨,该退也就退了……”

贺盾想了想接着道,“他性命无忧,顶多也就是罢官的处分了。”高熲的壁垒比较厚,杨坚想把他弄下台,还费了不少力气。

问了还不如不问,杨广听得心情愈发不好,用力捏了下贺盾的手,含笑道,“那为夫呢,阿月,你能答应嫁给为夫,为夫定是不差的了。”

贺盾就想起先前杨勇有过一封来信,里头特意提了两句,大概意思是让她离高熲远一点,高熲对她有男女之情。

贺盾先前只当杨勇是误会了什么,现在看着杨广这样,倒是品出一分味道的,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忍笑道,“我认识你的时候还没摸到情爱的门路,不知不觉被你哄骗上了勾,现在明白了,又晚了。”

话听起来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落在杨广这里,跟甜言蜜语比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杨广松松揽着她,看她眉眼带笑地说着这些话,心情就好了很多。

贺盾看他阴霾的神色总算放晴了,就笑道,“阿摩当初你若知道现在是这样两难的局面,当初大概也是不会要我的,只我们是在一起了,就好好在一起,阿摩,我等着有一日,你能亲征高句丽,并且打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杨广眼里光芒大盛,方才进门前的颓然疲乏散了个一干二净,心绪浮动,正想把妻子揽来怀里温存一番,便见她自案几底下摸出了封信,举到他面前,朝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阿摩,高句丽不好打,你需要无数能安内攘外的能人,阿摩你不困的话,我们来看看昭玄大哥这封信罢。”

杨广:“…………”不监管妻子的信是不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连高熲都敢给她堂而皇之的写信了。

信贺盾看过了一遍,给杨广了。

是一封求救信。

快马加鞭通过虞仁孝送来她手里的。

杨广大概看了一下便知道是什么事了。

自他年前从长安回了江都之后,大隋兵事浮动,内忧外患,除却高句丽之外,与突厥突利可汗、都兰可汗都有交锋,周罗睺与杨素大获全胜,杨素风头一是无人能及。

高熲受杨坚冷落,出兵突厥之时往长安求援未得杨坚应允,有人揣摩圣意告发高熲意图谋反。

谋反的罪名虽是因为高熲未得援军也战胜突厥大胜回朝化解了,但高熲俨然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只高熲写信来也不是为的他自己,为的当年由他提携过的战将史万岁、上柱国王世积等人。

杨坚因着本身是朝中重臣谋反得位,便也怕臣子们效仿他,他疑神疑鬼,臣子们拿谋反的罪名诬告政敌,在他这基本一告一个准,王世积也是,历史上王世积和虞庆则一样,都是因为被小人谋害,以谋反的罪名枉死的。

贺盾朝杨广道,“看信的意思昭玄大哥只是推测,为预防不测,提前跟我们打声招呼,想让我们出手相帮,阿摩,你怎么看,能帮么?”

杨广将信搁在案几上,心里对高熲这位开国元老当真生了两分佩服,允文允武不说,还十分的拿得起放得下,经了虞庆则一事,是彻底拿准了贺盾的脉搏。

信里面明里暗里又给了他不再插手夺宗之事的承诺。

再加上先前高熲言日后会尽心辅佐的应答,开出的条件足够丰厚,高熲是笃定了他会接下这一茬。

如此高熲可谓审时度势,腥风血雨的朝堂之上给必死无疑的党[派开出一条生路了。

自皇帝开始削剪东宫势力,并勒令朝臣不许朝太子称臣之后,太子杨勇已然大势已去,高熲便是不来这封信,继续和皇帝皇后作对,也无济于事,眼下来了这么一封信,对高熲来说,是一本万利稳赚不赔的买卖。

世人言高熲之才不下于杨素,若非两人是死敌,他当真起了心思想结交一二。

若没有贺盾,这一切便该朝着郭衍宇文述等人预想的路数走,他在江都静待征召入朝便可。

可高熲有胆来信,他应下又有何妨。

杨广看了眼旁边的贺盾,点头问,“高熲有投诚之意,除了王世积,牵扯其中的还有哪些人?”

他这便是应下了,事关重大,贺盾也来不及高兴,仔细回想着她还记得的历史记载,回道,“重点是王世积,史万岁,除了他们几人外,还有柱国贺若弼,吴州总管宇文弼、刑部尚书薛胄、民部尚书斛律孝卿、兵部尚书柳述等人,这几个因为给父亲上书表述高熲无罪,被父亲下狱了,后来探查王世积一案,又被牵连其中,元善元大人被父亲问罪,忧虑至死,李彻受牵连,会被父亲下药毒死。”

杨广听得蹙眉,半响不语。

贺盾也有些怅然,直接诏令进宫,赐宴款待,却又下药毒死这样的事,实在荒唐得有些过分了。

杨坚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为政为朝早年晚年差别过大,真是很难让人相信前后是同一个人。

可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人是最复杂的品类了,时刻在变,譬如眼前的杨广,登基前登基后完全是两个人,她现在都拿不准他以后会如何。

父子俩就像被人夺舍过一般,英明与昏聩之间的距离差了好几个鸿沟,让人难以理解……

贺盾把这些没用的念头赶出了脑海,专注于眼前的事,她也不知道他以后会如何,只一步步走好脚下的路罢。

贺盾提笔把想到的记下来给杨广看。

杨广看过便沉吟道,“父亲剪除王世积等人,为的都是让高熲下台,即要保下王世积等人,又不能拂了父亲的意,你写下的这些事里头,独独有收受贿赂这条可用,皇甫孝谐与王世积私仇起于无安生之处,我派人把此人招揽过来,王世积便可自谋反的罪名里摘出来了。”

贺盾点头,“其余人只消递信给昭玄大哥,让他先嘱咐过,莫要吱声,便暂且不会受牵连。”

杨广目光自这些名目上扫过,高熲这一脉占有朝堂三之其一,他接下这一茬,倒也不是无利可图。

譬如柳述。

柳述身为小妹兰陵公主的夫婿,兰陵公主与杨谅素来要好,往后若肯安分些,他能少去许多麻烦事。

自他应下贺盾尽量不对两个弟弟使阴招以后,连杨素也不大寻柳述的麻烦了。

杨广权衡了利弊,提笔给高熲写信,这件事便基本定下来了。

等又过了两月,果然自长安传回了消息。

右仆射高熲、左右大将军元胄等人都收受了王世积赠予的凉州名马,高熲坐罪,被罢免官职,以齐公爵的身份回家闲居了。

杨广上奏将史万岁和李彻请来江都平叛,杨坚都准了。

李彻与王韶一般,多年来一直是晋王府的幕僚和辅臣,和杨广亦师亦友,贺盾确认了他们都安安稳稳健健康的,心这才完全落回了肚子里。

朝堂上的纷争因为高熲的退步没有贺盾想象中那么激烈,贺盾收到太子杨勇因为忧虑恐惧又无计可施,甚至寻了术士在宫中求神问卜的消息,再看杨勇送与她惯常的来信,心里发闷。

信里头没有说朝政,大多就是些好玩的逸闻趣事,还有昭宝宝的景况如何,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分别。

贺盾提了一句,杨勇回信说这是男人的战场,与她无关,让她不要放在心上,并且因为高熲柳述、还有一些东宫属官的事,专程谢过她。

贺盾知晓这是必经之路,拿着信却依然觉得千斤重,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没有断了和杨勇的联系,联系得反而越发频繁了。

开皇二十年四月,杨广等来的第一道诏书。

西突厥达头可汗侵犯边疆,杨坚着令晋王广与杨素出灵武道、汉王杨谅与史万岁出马邑道,兵分两路边疆御敌,汉王杨谅未至前线,杨广、杨素、史万岁一路斩杀敌军,将达头打出了关外,大胜而归。

贺盾远在江南,收到战胜的捷报已经是九月金秋。

直至十一月底,诏令她入长安的旨意连着杨广被立为皇太子的消息,一并送来了扬州城,贺盾知晓这一切都结束了。

皇帝废立太子之前,派人日夜盯梢收集太子的罪证。

杨勇本就不是会遮掩之人,性情喜好完全暴露在天下人面前,任由评判,他又冲动易怒,对皇帝调离东宫属官、削减东宫用度、抽离东宫侍卫这些行为的不高兴不满意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如此甚至不用旁人煽风点火,杨坚自己便往太子有不轨之心这念头上面靠了。

太史令袁充上表明言夜观天象当废立太子,杨坚听了只觉暗合心意,在朝堂上多次提起玄象显示已久,只是臣子们不敢轻易言谈此事的话头来。

杨坚这些话内里的意思,和鼓励臣子挑拣数落太子罪行没什么分别,意图便是让臣子们先上表提及废立太子一事。

皇帝的金口玉言一开,有关太子的流言陡然间便多了起来,不管是非真假,朝内外起了一股争相诽谤太子的浪潮,杨素陪同杨坚自仁寿宫回来,便与杨广笑言了一句时候到了,火堆不用他们添柴,一样越烧越烈。

大势所趋,众望所归,杨勇被废,是水到渠成的事。

杨坚九月底自仁寿宫回来,召集文武大臣商议废立太子之事,并未听进元旻的劝诫,让东宫属官姬威陈述太子的罪行,紧接着下诏数落杨勇的罪行,并且逮捕东宫部分属官,囚禁了太子杨勇和他的儿女们。

因着杨勇不尊礼度,云定兴、沈光、沈君道等外男常常出入东宫,再加上云诏训出生来路不正,杨坚独孤伽罗一直以来都怀疑杨勇的子嗣血统来路不正,这些年二老对东宫十多个孙女孙子并不亲近,眼下杨勇失势,杨坚当场便下了诏书,东宫里头封王的男子、封为公主的女子,全部废除为平民。

朝中自是有反对的声音,但杨坚此次废立太子的决心异常坚定,求情说理的比如杨政道、元旻,唐令则、太子府总管邹文腾、东宫左右卫队夏侯福、典膳监元淹等人,或是被处斩,或是受牵连贬官,东宫势力彻底被清洗了一遍,又无权柄大臣反驳,纵是有些不忿之音,也再掀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十一月戊子,杨坚下诏册立晋王杨广为太子。

贺盾收到信是十一月底,天南地北各处都已是大雪纷飞,长安也不例外,雪厚得有一尺多深,寒风凛冽,冻得路上行人瑟瑟发抖,积雪深重不良于行,临近长安,在途中还耽搁了几日,等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底了。

杨广带着杨昭在城郊接到的贺盾。

好几月不见,他很想她,因此天才亮便在这等着了,他不知她会如何想,是以见面开口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朝皇帝奏请免穿礼服,东宫的臣僚对太子不自称臣,皇帝欣然应允。

杨素赞他此举暗合圣意,他更多是不大想贺盾见到太子的礼服穿在他身上罢了,在不确定贺盾的想法之前。

他们暂时也不住在东宫。

杨广看着贺盾不动,铭心搓着手哈着气凑上来,凑趣笑道,“王妃您可来了,等了一整日,您再不来,主上都给冻成冰柱子了。”

贺盾听得莞尔,朝铭心打了个招呼,又看了看面前高大俊美的人。

翻开了新的一页,他有了个新身份,是大隋的太子了。

这是他自小的抱负,谋求二十余年,费尽心思,这一年终是得偿所愿,往后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在做,那些功至千秋的千秋伟业,还等着他一样一样的实现,除了他,没有谁能做到那些事了。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刻。

贺盾拢了拢袍子,遮住迎面吹来的寒风,朝杨广笑道,“得偿所愿,恭喜阿摩。”

恭喜阿摩。

杨广心头不可抑制地泛起了一股甜意和暖流,焦灼翻腾了一月的心绪莫名便安定了许多,空落落的心脏似乎也有了个妥帖的安放之处,不似先前那般坐立不安烦闷暴躁了,在见到她,听到她说恭喜阿摩的时候。

说真的她迟迟不到,他还设想过她是不愿见他半途跑了。

让他等到了。

杨广凝视着贺盾的笑颜,看她眼下都是青黑,哑声问,“赶路很累么?”

贺盾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摆摆袖子笑道,“不是累,是冷啊,一路都是下雪,冻死人了。”

杨广又觉得不好。

她冷她该扑来他怀里的,大概是因为周围有闲人在了,才离着他这两步之遥。

杨广勉强压下心里起来的涩意和烦躁,朝贺盾道,“杨昭在后头的马车上,不过不是我非得要带他来的,他自己要跟着我来接你的。”

杨广说完便有些后悔,仔细看着贺盾的神色,见她没有在意,又才稍稍定了神。

贺盾呀了一声,伸手拽了下杨广,笑道,“走,我们快上去罢,在这站着还受冻。”

杨广被她拉得麻了半边身子,酥麻自被她触碰的手腕上直直透进心里,热流涌动,连在雪地里站太久冰冷僵硬的身体都跟着回暖了。

杨广被贺盾拉着走了两步,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听她惊呼了一声,低头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声音发哑,低低道,“雪地里湿,我抱你上去。”

铭心他们都别过脸看天,贺盾脸上卷起了一层热浪,重重咳了两下,挣扎着想下来,“阿摩,阿摩,放我下来,十一他们还看着呢。”

杨广紧了紧手臂,径直抱着她上了马车,“管他们做甚,当他们不存在便好了。”

这话比较强大,贺盾彻底没话好说了。

马车里杨昭大概是因为等得久了,已经趴在小案几上睡着了。

案几上头放着纸和笔,马车被布置得温暖如春,这么睡也不会冻着,贺盾四处看了看,还是拿了个薄毯子给孩子轻轻盖上了。

长高了不少,她记忆力好,杨昭的眉目看起来和缩小版的杨小英一模一样,只光阴如梭,孩子一晃眼都快要四岁了……

贺盾坐在案几旁出神,杨广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和往常一样冰凉凉的,便包到掌心里握住了,给她暖和过,看她只瞧着杨昭发呆,便低声道,“阿月,你莫要扰杨昭,他这一月一直掰着手指数日头,这几日就没好好睡过觉,你让他好好歇息,莫要扰他。”

贺盾嗯了一声,轻轻起身坐到一边,朝杨广笑道,“昭宝宝长得很像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现在也不想管杨昭像谁,像谁都没有意义,他只想好好抱抱她,以解相思之苦。

这一月他就格外想她,辗转难眠,思念成疾。

再不见到她,他大概也不能好好做正事了。

杨广握着贺盾的手把她揽来怀里,搂着她静静坐着不说话了。

马车里温暖如春,贺盾有一月未得好眠,这么放空脑袋的待了一会儿,慢慢困顿起来。

“睡罢,到了我叫你。”杨广低声说了一句,把往后靠了靠让她能睡得舒服些,等贺盾睡熟了,这才示意外头的铭心赶车回宫。

雪很厚,马车走的缓慢,并不算颠簸,贺盾睡了一会儿,醒来就已经入了长安城。

杨昭见了她欣喜不已,这两年贺盾虽是没入京看他,但自杨昭会写第一个字起,两人便时常有信件来往了,她一天天看着杨昭字越写越好,书越读越多成长的,是以两人见面了并不生分,只杨昭被杨坚独孤伽罗教成了一个知礼懂礼的小君子,再不像以前那般看见她会要抱抱了。

杨广将贺盾送至宫中,因有政务要处理,被人请走了,贺盾便带着杨昭一道去见杨坚和独孤伽罗。

杨昭一路挺直着小脊背,被贺盾拉着走了好大一截,渴盼和想念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一般,松了手站到了贺盾面前,仰头道,“母亲看,孩儿长到这么高了,昨日皇祖母给孩儿量过,孩儿有四尺高了。”

贺盾用手比划了两下,小孩眼睛亮晶晶,见贺盾看过来,背不由自主地绷得笔直,力求再高一点。

贺盾看他实在可爱,忍不住背着手弯腰用额头碰了碰他,赞道,“宝宝厉害,母亲看宝宝读书写字都有进益,小小年纪就这么聪明,等长大了不得了。”

杨昭得了贺盾的夸赞,终是忍不住笑开来,站在贺盾面前高兴得不行,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米牙,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孩儿好好读书习武,将来孝顺母亲。”

贺盾听得莞尔,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孝顺,不过这并不妨碍贺盾觉得孩子可爱透了。

贺盾低头看向孩子,笑问道,“昭宝宝,母亲想抱抱你,亲亲你,可以么?”

杨昭小脸卷上一层红,手臂伸起来又在胸前握成拳乖乖垂下去了,眼里羞涩渴望挣扎之色一闪而过,终是左手握着右手答道,“宝宝已经长大了,需得要稳重行事……”

贺盾听得想笑,只小团子再见就长大了这么多,多少让贺盾有些怅然,她总希望那些时光还在,他的一点一滴她都能待在身边,不错过一分一毫,贺盾轻捏了下杨昭精致的小鼻头,笑道,“是的,宝宝长大了,母亲很高兴。”

杨昭看着贺盾,终是母子天性占了上封,靠过来一把抱住了贺盾,绯红着脸道,“孩儿明日再长大,今日还是小孩子。”

“哈哈哈……”贺盾四处看了看见无人,飞快地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一下,看着小宝贝瞬间就红了一张脸,紧紧靠着她眼里满是羞涩亲昵和想念,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即怀念又失落,四年真是一晃而过,孩子渐渐长大,缺失错过的时间是再补不回来了。

杨坚独孤伽罗废立了太子,就算立的是喜欢的儿子,也耗费了许多心力和感情,两人都是年近半百之人,经过杨俊杨勇杨广的事以后,彷如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一般,垂垂老矣。

贺盾问了石云,说是杨坚独孤伽罗这两年来时常心情不虞,越发不爱吃药了,也闻不得药味了。

贺盾一去才行过礼,杨坚独孤伽罗便开口说让她不要给杨勇求情,也不要去见他,贺盾心里苦笑一声,东西都抢了,说什么不都无力么,如若做不到,还不如不说。

贺盾本也没打算再见杨勇,便点头应了,“我知道的。”

眼下还是寒冬,外头风雪肆虐,杨坚正坐在一旁烤火,闻言看了贺盾一眼,嘱咐道,“你莫要把你母亲的话当耳旁风,江山社稷分量不轻,一山不容二虎,杨勇若非彻底失势,不单是他,还有朝中暗藏的贰心之人,必定心存妄念,将来易生事端,现在冷落他,是为他好,兴许还能留得一命。”

“好。”贺盾点头应了,她哪里还能坦坦荡荡地去见杨勇,因着杨广暂时还住在长安附近的大兴县,今日她和杨昭晚上也要回那里住,杨勇暂时被圈禁在东宫看管起来,大概是碰不上的。

杨坚问了些江南的政务,贺盾一一答了,陪着说了会儿话,她打算先出宫去看看自并州调回长安的王韶,还有随杨广一道上京来的李德林,便把杨昭先放在宫里,自己先出宫一趟。

东宫离宫门更近一些,在路的另外一边,贺盾没打算过去,只隔着大老远远远地看了一眼,东宫外是一大片清水湖,早年杨勇挖出来避暑用的,眼下里头都是枯枝败叶,再加上结了冰,看起来十分萧索寂静,贺盾沿着湖边走,没打算在这里多待。

只那头的人眼尖,还未等贺盾把视线从远得快看不清的东宫上收回来,就听见寂静空荡的雪地里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唤声,唤她的。

围在外头的禁军纷纷骚动起来,贺盾听出来是杨勇的声音,却没辨别出他人在哪儿。

是杨勇叫她过去。

贺盾毕竟不是问心无愧,被他这么喊了一下,脑袋当真懵了懵,一时间当真是想转身就跑,回过神走了两步又堪堪站住了。

杨勇的声音就有点气急败坏的,几乎可以说是用吼的了,“杨二月!你给我过来!”

他现在是被幽禁的罪臣,但毕竟前太子的身份还在着,守在外头的卫戍倒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只言语上让他赶紧从树上下来云云。

贺盾往那一株自东宫里冒出头老高的榕树看去,果然看见了一个晃来晃去会动的身影,远远看着只觉他偌大一个人踩在细枝丫上,枝叶摇动,积雪扑簌簌落下来,淋了下头的卫戍一头一脸。

贺盾忙绕过湖泊跑过去,守兵不给她进,杨勇说他在树上,她站在墙外,两人这么说话也是一样的。

站过去必定要淋雪,贺盾现在身份是太子妃,卫戍倒也没太拦她,左右看了看叮嘱了几句便让她进去了。

杨勇三两下自树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大步走到贺盾身前站定了。

贺盾是心虚,看杨勇这架势,当真觉得打她一顿她都不意外的。

杨勇身上穿着粗布衣衫,脸色憔悴,彻底失去以往张扬爽朗的笑容,身形比起两年前,也瘦了许多,想来是这段时间吃尽苦头了,尤其是精神上的。

杨勇看贺盾站着一动不动,倒是哈哈笑了一声,“你跑什么,怕我打你不成?”

现在还笑得出来,贺盾看着杨勇默然无话,听说先前太子被废、诸子诸女皆被贬黜为平民时,杨勇给杨坚上表请罪,没得原谅,伤心失望都差点癫狂了,现在这两月过去,他大概比先前平和许多了。

凭心而论,贺盾很喜欢杨勇这个人。

他和其他杨秀杨谅都不同,杨勇玩乐归玩乐,但天性洒脱爽朗,没什么坏心眼,心地也善良,没因为玩乐闹出过什么人命,也没有烂杀忠臣良将,杨勇的署臣里有一个叫李纲的,用中人二字形容杨勇,说杨勇这样脾性的人,即容易被人教导成好人,也容易被人影响成坏人。

杨勇的失败之处,一来是他自己本身没有什么开创盛世名留青史的雄心,二来又缺乏父母亲的正确管教,身侧各自为利的佞臣太多,昆弟之中杨广又太拔尖。

若非如此,杨勇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外头风冷,杨勇带着贺盾进了里头,里外两层卫兵围着,倒也没人管他们。

杨勇就坐下来道,“说真的,高熲一直跟我说杨阿摩不得不防,我没放在心上,不过这两个月我想了想……呵,我就算防,又如何能防得住。”

贺盾摇摇头,未答话,一个处心积虑苦心经营,一个大大咧咧毫不设防,到高熲提点的时候,已是木已成舟。

杨勇似乎也不需要贺盾回答,就自顾自说道,“你看这次打突厥,五弟统三路大军,都没敢上前线,杨二不一样,一路斩兵过将,打仗的谋略手段不肖说……”

“我是后来才听说他是大周战神宇文宪和王轨的徒弟,我过了这么多年,没长什么本事,杨阿摩却偷偷摸摸这么厉害了,先前累积下的战功姑且不说,坐镇江南把江南变成富庶鱼米之乡,连带着天下百姓都跟着受惠不少,他除了皇子这层皮,靠自己的才干本身也能封王拜相,我哪里拼得过他。”

杨勇说得面色怅然,“你看他,一颗心真是黑得跟锅底有得一拼了,年年送我东西,儿子大大方方搁在我这里让我半养着,事到临头说翻脸就翻脸……他半点风声不露,等我长废了他趁火打劫,缺不缺德……我若是上进些,他赢了大概还光彩些。”

杨勇说着顿了顿,朝贺盾问,“他这两月不在我面前露面,阿月你说他是不是跟你一样,因为愧疚不安不好意思见我了。”

这哪有可能,贺盾见杨勇看着她还真像一回事,噗嗤笑了一声,摇摇头老实道,“肯定不是,大哥你想多了,阿摩铁石心肠,他不来估计是真忙。”

杨勇被噎了一下,丧气道,“我翻遍史书,再也找不出一个比我更惨的前太子了,朝中文武大臣,一边倒朝着杨二,同情我的没几个,他当上太子,佛道两教争相庆贺,可把我气得差点卧床不起。”

贺盾听他说气,不知为何却没从他这些话里听出气和恨来,不由有些怔忪,无论是她知道的史料,还是现在正发生的事实,都明明白白昭示了一件事。

杨勇从被废至死,想见杨坚都只是想认掉他自己的过错,并且辩解自己身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他对杨坚并没有不轨之心,孩子也是杨家的子嗣,他也没有要害弟弟的意思。

从始至终都没有攀咬过其他人,包括夺宗的杨广在内。

贺盾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轻声道,“大哥定是很气很恨阿摩了。”

杨勇道,“当然恨了,他抢走了我的东西,那不是普通的东西,是滔天的权势和江山,我现在被幽静在这生死不知,父皇绝情绝义,杨二大概还想要我的命,我不恨他我是不是傻。”

他就是傻啊。

贺盾心里闷闷的难受,问道,“那大哥你为何不朝父亲揭发阿摩处心积虑。”

杨勇朝外头的禁军抬了抬下颌,端着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我也见不到父亲。”

杨勇看着外头白皑皑的雪花,又补了一句,“我思前想后,觉得再来十个我,我也赢不过他,再说我毕竟是大哥——”

杨勇说着朝贺盾道,“你和杨昭是你和杨昭,杨二是杨二,阿月,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自小在我家长大,我就是你亲大哥,你回去告诉杨二,胜者为王败者寇,让他大大方方滚回来住东宫,爽快些,还有点气概。”

我毕竟是大哥。

大哥就有大哥的样子。

你不当我是兄弟,但我自小是把你当兄弟看的。

杨家的人多心硬冷血,独独养出这一根另类的独苗,却不适合生长在宫里头。

贺盾抚住难受酸涩的眼眶额头,将心里翻腾起伏的情绪硬压了下去,朝杨勇无奈道,“是父亲说起于大兴,让杨二先去那住着,希望他也能大兴以继帝业。”

杨勇半响不语,朝贺盾问道,“你和昭宝宝还好罢。”

贺盾点头,“都很好。”

杨勇点头,又笑了一声,“阿摩样样都占了全,娶的王妃是你,昭宝宝又聪慧听话,我就没有这么喜欢的人。”

贺盾莞尔,轻笑道,“他喜欢我估计也后悔着呢,以后还有得他后悔的时候,他其实内里的劣性很多,好色,爱好奢靡享乐,琴棋书画吃喝玩乐什么都占全,以前是靠自律自觉,以后我样样管着他,他也享不到什么福,也不知他到时候会不会肠子悔青,哈。”外头士兵围在外侧,他们俩离得近,这么小声说一说倒也无妨。

杨勇听了吃惊不已,“阿摩好色,阿月你莫不是开玩笑,阿摩可是我们大隋第一大情种,第一大贤王,啧,你说的若当真,我是没法想象了。”

那只是登基前,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看清楚杨广的真面目。

贺盾摇头,“他就是自制力比较好,天分也高,能忍。”

杨勇咂舌道,“那他也够厉害的,也够可怜的,累不累啊,我看是父亲不好,当年让我们做宇文赟的伴读,阿摩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贺盾也觉得这些事是挺神奇的,她若不在杨广身边,大概也是看不出来的,毕竟史书上记载,也是站在后世人的基础上,他确实是骗过了大多数朝臣,骗过了杨坚独孤伽罗,后头登基上位,才肆无忌惮露出了真面目。

两人聊着天,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杨勇朝贺盾道,“我现在在这思过,等闲也出不去,想叫你时常来陪我说话是不可能的了,不过阿月你有空帮我去看看杨俨他们,现在也求不了别的,不冷到冻到便成。”

贺盾点头应了,杨勇看了看天色,朝贺盾摆摆手催促道,“你快回去罢,我怕待会儿阿摩找来了这里,我实在不想看见他。”

贺盾想着去看杨俨他们,便也没再这多留,很快便告辞了。

出了宫门果然见铭心驾着马车在外头等着,杨广在雪地里踱步,昭宝宝跟在他身边,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听见宫门口的行礼声,都朝她这里看过来。

现在两人是政敌,杨广不好出现在杨勇的子嗣面前,一来贺盾不想再起什么风波,二来大概也请不动杨广,所以她跟杨广说自己去看一眼,给杨勇报个平安什么的。

杨广没反对,给她指了地,先带着杨昭去拜见了李德林王韶,贺盾一个人去看杨俨他们了。

杨勇的子嗣宫妃都住在一处,眼下是在风口浪尖上,杨广若当真动了这些子侄们,难免会传出刻薄无情的名声,杨坚那里也没法交代,所以就算杨广想要斩草除根,也不会是现在。

贺盾暗中仔细看了,确认吃穿用度皆不差,孩子们神色也还好,心里稍稍放心了些,回了宫里给杨勇报了平安,让他安心。

贺盾与杨勇说了会儿话,等出了宫和杨昭杨广汇合,天已经黑透了,大兴县离长安城并不远,而且路好走,坐马车出了城不到两刻钟便到了。

杨昭在马车上便犯了困,只他不肯睡,头一点一点的还要和贺盾说话玩乐,等到了府上,贺盾待着他洗漱完,这才安安稳稳睡下来。

对大人来说就还早,贺盾陪了一会儿睡不着,便起来去了书房。

杨广一回来便在书房处理政务。

贺盾也没扰他,在旁边找了个案几,拿出自己随时带着的小册子看起来。

上面记着一些她从杨勇那得来的信息。

杨勇的妃子美人现在都被看押起来,杨勇的意思是没子嗣那些请她安置一番,只数量特别多,很多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是哪里来的有什么特长,谁送的有没有娘家他也不知道,能用得上的信息少得可怜。

贺盾就把这件事和杨广说了,请他派人帮忙查一查,好根据个人的情况做个妥善的安置。

因着贺盾在里头掺和的关系,他和杨勇的关系现在不清不楚,还有那些原先的太[子党们,不是纯粹的死敌,要多说两句却并不干脆,连杨秀杨谅这等冲动易怒的人,看着他都是一脸难言的复杂,现在贺盾会为杨勇的事奔波考量,他真是半点都不意外。

杨广看了看贺盾,半响自后头柜子里拿出了一沓册子,递给了贺盾,又接着处理政务了。

贺盾接过来打开一看,瞧见里头细细的名录,再看看对面的杨广,真是没话好说了,里头按品级大小,家世背景性格脾性一一罗列清楚,事无巨细,贺盾越看越是觉得大开了眼界,他手底下有一波人大概就是搞特务工作的。

贺盾看了眼认真专注的杨二,实在连说话的心思都没有了,有了详细的履历就好办得多,这上面连对此人的性格脾气有何可用之处都写得一清二楚,再好不过了。

杨广倒也没反对贺盾这么做,这些女子毕竟跟过杨勇一场,成了罪奴胡乱流落在外,伤的是杨家人的体面,他本是打算花点钱财将这些人圈养起来,贺盾想安置她们,倒也无妨。

只他现在多少有点破罐破摔,这等来路不正居心不良的册子想想也就直接拿出来给她了。

贺盾看得认真专注,杨广看她这样,心里倒是泛起了丝甜意,她知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虽是有过生气伤心失望,但似乎从未想过离开他,若放在以前,这样的册子他便是有,也不好立刻拿出来的,总得装模作样查一查再给她,毕竟不是君子所为。

如此她是不是接受了他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他停顿得久了,笔尖上的墨汁结成滴,落在奏报上成了一团污渍,杨广看妻子精致的五官在烛光的映衬下别样好看,索性搁了笔,起身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来,就只是些宫妃的信息癖好,来历家世,再加上舞姬歌姬美人,数量不少。

杨广坐了一会儿见贺盾只专注做自己的事没理他,轻笑了一声,自后头揽着她,下颌搁在她肩头上,在她耳边低低道,“阿月,很好看么,为夫和你一起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他哪里是来和她一起看的,贺盾推了推他的脑袋,无奈道,“阿摩你莫要来捣乱,这些女子能回家的不多,回家能过上好日子的更少了,她们好歹跟过大哥一场,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安顿比较好。”

“她们现在好吃好喝的待着,不是什么要紧事,过后再弄也无妨,阿月你想知道这次打突厥的事么,为夫可以给你说一遍。”他倒不是真想和她谈论这些事,不过是想腻着她说话罢了,两人算是久别重逢,他只想好好和她待一会儿,并不十分想处理政务。

贺盾莞尔,知晓他是无聊了,想了想便合上了册子,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亲,笑道,“阿摩,是不是想我啦?”

巧笑嫣兮,清湛湛的眼里波光粼粼,烛火的映衬下分外好看。

杨广被她看得心脏发麻,嗯了一声,他本只是打算抱抱她,不曾想这会儿才亲亲她便亲得浑身滚烫情潮涌动。

要命。

杨广喘了口气,紧了紧手臂,朝怀里的贺盾哑声道,“阿月,天色晚了,我们早些歇息罢……”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带着微微沙哑的磁性,手也慢慢的不规矩,分明是饿狠了。

贺盾乐了一声,伸手搂着他的脖颈回亲他,她虽是有了烦心事,但依然想念他。

杨广气息不稳,正打算把人抱起来去沐浴,外头来了铭心的禀报声,说是郭衍段达张衡等人求见,有要事相商。

杨广没应答,外头铭心又问了一遍,声音大了一圈,估计再不应答就会敲门进来了。

杨广身体僵硬滚烫,贺盾有些想笑,坐直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给他理了理衣衫,拿着册子起身道,“我先回房了,阿摩你忙。”

杨广拉住贺盾,握着她的手温声道,“等我一道回去。”

贺盾应了,说自己在外头等,拿着书册出了书房,到门口朝张衡等人点头过,便远远在院门边的门房里等着了。

铭心端着托盘从外头进来,后头暗十一招手让他过去,铭心便笑嘻嘻把托盘给了贺盾,请她帮忙送些茶水进去,他去寻暗十一。

贺盾点头应了,走近了还未叩门便听见里头郭衍压着声音说未免夜长梦多早绝后患云云,说的虽是十分含糊没点名字,但眼下这等时局,不是指杨勇指的是谁。

贺盾叩门的同时,听见杨广拒绝了,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进去给几人添了茶,郭衍是说他手里有种药,一点点下在饭食里,时间日久才会起效果,表征和病死是一样的。

杨广压了他的话,段达固请了几次,没劝动,铩羽而归了。

贺盾添了茶便出来了,她等在外头等着,能感觉到几人朝她行礼的距离又远了很多,跟她是洪水猛兽一般。

杨广携着贺盾回了卧房,路上解释了两句,确认郭衍说的是杨勇无疑了。

杨广让她勿要挂心。

贺盾知晓杨坚独孤伽罗在着杨广不会朝杨勇动手,但听了郭衍这通话依然心神不宁,杨勇现在孤立无援,杨坚又下了诏令让他们搬回东宫住,杨广太子之位越稳固,便越不会有人在意被囚禁起来的杨勇,当初看守的士兵基本都撤掉了,有人若想害他,易如反掌。

杨广虽是拒绝了郭衍的提议,但这种事下属揣摩上意擅做主张也不是没有,何况挂在头顶上的刀没落下来,不代表没有这把刀,只要有这样的意图在,杨勇就没有一日是安全的。

杨坚当初继位,因着她和李德林的劝诫,放过了许多宇文家的宗亲子嗣,但禅位给他的幼帝宇文阐,一样难逃一死,杨广不会放过杨勇,也不会放过杨勇的子嗣,为避免将来反扑,斩草除根是最干脆利落的办法。

杨广拉着贺盾去沐浴,又回了卧房。

他们是久别重逢,可杨广很快便发现他的妻子全程心不在焉,他心里气恼,下了狠劲的折腾她,直把人累得睡着了才罢休。

她还不比方才在书房吻他的时候用心,因缘为何他心里也清楚,他那大哥是傻人有傻福,人关着了,却阴魂不散,占据了贺盾的心神,让她心不在焉了。

过段时日会好罢,时间日久,她慢慢接受了这件事,他也不动杨勇,她该会安心些了。

杨广伸手碰了碰贺盾温热的脸,半响又凑过去亲了亲,想着是不是当真让她再生个孩子,怀了身子,她大概也没心力再管其他人了。

外头天寒地冻,卧房里也很冷,睡着了的人无意识就往他怀里靠,他稍稍拉了拉被褥,她就会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脑袋时不时动一动想找个舒服的位置,杨广看得失笑,瞧着她因带着薄红精致漂亮的脸出了会儿神,一手揽着她,一手拉过被褥给她盖严实,把掉出来的玉佩搁回了她枕头底下,搂着人睡着了。

贺盾做梦惊醒的时候没有动,不用看她也知道不是紫气的原因,杨坚用过的玉佩还压在枕头底下,她睡前准备好的。

梦也不像梦魇一样形容不出却痛苦难受惊惧不眠,相对来说这些梦很清晰,有场景有逻辑,虽说夜夜都会来找她,但却不吓人。

原先是梦见自己抢了杨勇的东西,一开始就是抢钱财衣衫吃食之类的,后来连女人孩子父母也抢了……

梦里纷杂,一个多月她在梦里把能抢的东西都抢了个遍,醒过来就再难睡着,只她体质特殊,又有紫气看护,除了眼圈重一些,暂且是看不出什么关碍的,这对她来说基本没什么影响。

自江都到长安这一路,她就是这么过来的,现在也算习以为常。

今晚又很不一样,梦就变得血腥不安起来,郭衍的模样在梦里清晰冰冷的,她见过什么手段就梦到什么手段,惊醒过来差不多是吓醒的,浑身湿汗冰凉。

她也清楚这是为什么。

她没有处理类似事件的经验,精神力比寻常人强大,这时候就体现出弊端来了,忘记或者忽略是绝不可能的,她本身没见过多少血腥的场景,当年随高熲陷落岭南,他削人手脚为人棍逼供的场景就成了梦境里的常客,历历在目如昨日重现一般。

贺盾尽量让自己适应并且接受所有一切,毕竟这里已经不是她上辈子那个单一平和无忧无虑没有纷争的社会了。

差别带来了纷争,人生活在社会里面,微小如砂砾,想活得好,就需得按照适应这个社会的规则来,这不是一个公平的社会,本身便没有公平可言。

她得适应这种事,以后对不起的人大概还会越来越多。

只是不曾想这些习惯和观念这么难改变,足足一个多月,她不但没有适应调整过来,反而因为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变本加厉了。

贺盾深深呼了口气,偏头看了看咫尺间的人,翻了个身往他怀里蹭了蹭,闭着眼睛慢慢平复着呼吸,失眠这种事对她来说如家常便饭,倒也没有多难受,以后慢慢习惯就好了。

贺盾来长安的时候就青黑着眼圈,再加上昨夜劳累,杨广没察觉异样,只让她好好歇息,不用去练武场了。

贺盾左右是睡不着,她这些年也养成了晨间起来先锻炼的习惯,自己在江都的时候也没断。

这些事对贺盾来说大概没什么用处,但一早上起来活动活动身体,空气清新,一整日心情和精力都会好很多.

贺盾是打算给昭宝宝也做个好榜样,是以还是一道去练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沐浴洗漱。

杨广忙于政事,贺盾先处理杨勇那些妃子美人。

基本都给了一笔不菲的钱物,想留下不肯走的就留下,家里能待并且也愿意回家的就多给财物傍身,那些没有着落的舞姬歌姬,贺盾看她们能干什么,有一技之长冯小怜又能用得上的,都送到冯小怜和郑氏那里去,这么一分,剩下没几个就好处理得多,跟着她以后一道种地,或者是盘个店铺给她们开着都可以。

杨勇不大喜欢官家之女,这些女子中少有要害人物,放出去亦没什么妨碍,贺盾进宫和独孤伽罗回禀,独孤伽罗原本便不喜杨勇养这么些女人,贺盾一说便应允了。

杨坚诏令他们回东宫来住。

东宫原先是杨勇住着,多有奢华的布置,现在该撤的都得撤了。

古玩字画、珍奇瑰宝、还有些稀奇的摆件,清点完全部归给了国库。

侍从宫女裁减完不到原先的五分之一,新搬进来需要重新添置安排的东西太多,贺盾身为太子妃,这些庶务归她管,便跟着忙碌起来。

只白日连轴的忙碌也没能治好贺盾的病,那之后她又见郭衍来找了杨广几次,晚上模糊的梦跟着越来越清晰明了,她醒过来也不像先前那么淡定了。

多数时候躺着越来越渡秒如年,心里油煎一样的焦躁不安。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晚了。

贺盾试图以太挤,外加容易擦枪走火、杨广又不想要孩子、她不想避孕之类的理由提出了分房睡的要求,抱着被子被杨广多年不见黑沉沉盯着她一言不发的模样吓回来了。

晚上又煎熬了一夜,梦到杨勇熟睡中被刺客暗杀,血沿着床榻往下流了一地。

梦境清晰得贺盾能原样还原,梦里面听得见刀剑入腹的声音,看得见血液在地上蔓延的弧度轮廓,记得杨勇满身是血朝她喊救命的模样。

贺盾醒来躺了大概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梦里面的场景,天寒地冻她一动不动,身体却热出了一身汗,最后实在待不住,偏头看了看杨广,轻轻把腰上的手臂挪开,爬起来穿好衣衫,又等了等,确认杨广是睡着了,便起身下了床榻。

去看一眼罢,就看一眼,躺在这太难受,看看就安心了。

这念头跟星星之火似的越烧越旺。

他们住着的云清宫在整个东宫的中央,距离圈禁杨勇的小院并不是很远,绕过长廊在往里走一小截走到最角落里就是了,走得快的话用不掉两刻钟,这一路巡逻的士兵也不多……

贺盾出了院门没被暗卫拦下,倒是松了口气,现在她就十分庆幸自己也住在东宫了,否则若还是在大兴县,或者是在晋王府,她现在大概正看着城门宫门发呆发傻,连杨勇的院门都摸不到。

人一旦昏头脑热的想做什么事,便只看得见好的方向,那些不利因素通通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贺盾现在也没那个心情时间好好谋划,脑子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不去看看她寝食难安,是以起来没被逮住,就走得十分光棍,闷头朝杨勇住的小院越走越快。

贺盾是医师,想装睡骗过她是不大可能的,守在外头的暗卫先前得了杨广的嘱咐,贺盾要是半夜出去不必惊动她,等人出去了把他叫醒便可。

是以贺盾前脚出了卧房,后头杨广就被叫醒了。

暗七禀报说贺盾埋着头急匆匆出去了。

连风袍都没穿,不用想定是有什么急事非去不可。

杨广本是想跟过去看看,但无要紧事他不想惊动她,便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叫了铭心起来,拿着他的令牌先把东宫巡逻的士兵都调开了,吩咐暗七暗中跟着贺盾,回来禀报她都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事。

贺盾这一路走的顺利得出奇。

杨勇被废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杨广的地位无可动摇,宫里宫外的人几乎都要想不起来被圈禁在东宫里的杨勇了,外头守兵稀松平常,现在就剩下两个轮班的了。

贺盾越走越快,临到杨勇住的那座小院面前不远处停了下来,先藏起来看了看,发现两个守兵团手斜歪在门口没动静,跟没气了一般,脑袋一懵就从灌木里跑了出来,只觉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这场景和梦里面一模一样,守门的士兵就是这样晕在外头,里头的杨勇生死不知。

贺盾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推门看了杨勇正好好的睡在床榻上,床榻边也没有血迹,这才双手撑住膝盖不住喘气,只觉双腿发沉发软,都快站不住要跌坐在地上了。

杨勇正躺在床榻上裹着被子呼呼大睡,熟睡的鼾声落在贺盾耳朵里,跟福音没什么差别了,贺盾都有些分不清楚现在她到底是做梦还是现实,撑着膝盖平复了一小会儿,见杨勇有半截手臂露在被子外头,指尖搭上去给他把了脉。

指腹下脉搏强健有力,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贺盾按了按发胀的脑袋,凉风一吹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

没事就太好了……

贺盾把杨勇的手腕轻轻放回了被子里,发现他竟是半点动静也无,雷打不动地睡得欢实,没脾气得苦笑了一声,这么大动静都吵不醒,要是坏人来了,他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

半夜三更夜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的时候。

贺盾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其实并不想动,但理智告诉她该回去了,夜半三更出现在这,被人发现真是要惹出大乱来,这件事是她夜半三更睡不着自己吓自己,她做梦做了这么久,杨勇也都好好的,她再这么神经质,旁人大概会以为她疯了发神经。

冷风一吹贺盾脑子就清醒许多,四处看了看自己都打了个哆嗦。

万一杨勇醒过来,夜半三更看见她在这,估计没病也要被吓出病来了。

来这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更可况她日日做这样的梦,难道每晚都跑过来看一看么?

贺盾精疲力尽地出了卧房,轻轻关上门,抬头就手足无措地愣在了原地。

门口站着那身形高大俊挺,一身家常的白衣在黑夜里醒目之极,不是杨广是谁。

贺盾方才出了一身的汗,现在风一吹就狠狠打了个寒颤。

完蛋了。

贺盾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两步,朝杨广道,“阿摩,我梦见大哥遇刺,有点担心,就……就跑过来看看,吵醒你了么?”

”实在不放心的话。”杨广平心静气地问,“你要不要拿个凳子来外头看着他睡?”

“哈哈……”贺盾干笑了一声,四处看了看,怕吵醒了杨勇,便轻声道,“阿摩我们回去罢。”

一个已婚的女子,梦到旁的男子遇刺,夜半三更急匆匆不管不顾就跑过来看,虽说这个男子有个大哥的名份,但这件事听起来就十分匪夷所思,再加上杨广能确定贺盾与杨勇之间清清白白没有男女之情。

他真是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了。

想教训她,看她神色憔悴冷得牙齿打颤的模样,又心疼。

想给她讲讲道理,又知她不是这里的人,与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同,对人命这件事,有着非一般的执着,尤其她与杨勇感情深厚,做人做事历来坦荡,这二十几年,他反倒成了她一生里唯一的污点了。

高熲说她会背负愧疚不安过完后半生并不是危言耸听,他早先便有准备,却不曾想她这种‘病’严重至此。

他若当真弄死了杨勇。

她兴许是不会和他离心,但也不是那个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贺盾了。

真是让人头疼。

杨广苦笑了一声,朝她伸手,缓了缓声音道,“还站在那干什么,过来,回去了。”

杨广苦笑了一声,朝贺盾伸手,放缓了声道,“过来,回去了,天晚了。”

夜色黑,贺盾看不清杨广的神色,但想想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贺盾还没抬脚,就听背后咯吱的一声,转头去看,这下更是完蛋了,门开了,杨勇出来了。

杨勇看起来先是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睁不开,对上贺盾的视线眼睛骤然瞪大了,不可置信地道,“真的是你们!我不是做梦么?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我门前吵架来了!”

贺盾:“…………”她刚刚要是早点走,就不会出现这么尴尬的场景了。

杨广:“…………”怎么不说他是来投毒的。

杨勇只着了中衣,开门大刺刺地站着,看看天又看看他们,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贺盾干巴巴笑了一声,说了句大哥你醒了,算是打了个招呼。

杨广神色不虞,上前一步掩着贺盾的眼睛把人半箍来怀里了,见贺盾还想挣扎着看,低声警告道,“闭上眼睛。”

虽然杨勇裹得严严实实,但贺盾知晓在这个年代看了旁的男子这样是极其失礼的事,倒也转了个身闭上了眼睛,心里想着要怎么解释,他们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才会合理些。

只算来算去都非常不合理。

她自己发神经,照实说杨勇听了只怕觉得她疯了。

杨广看着门口大咧咧站着的杨勇,心里估量着谋害前太子的传言带起的风浪能有多大。

杨勇看着他愣了愣,问,“难不成阿摩你是白天无颜见我,趁着晚上来?那你拉上阿月做什么?”

贺盾扶额,傻大哥真是用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做我打你一枪,你还问我是不是走火了。

杨勇不傻,稍稍动了动脑子,脱口问,“还是你来下毒的,被阿月发现了,阿月追到这里阻止你,你们就吵起来了?吽,阿摩你心好黑!”

贺盾有些发囧,傻大哥,就算真相当真是这样,你现在说出来,不是逼人把罪名坐实么?

贺盾想着还是不用解释了,就这样赶紧回去了,改日她再单独自己来解释,再放他们俩个待在一起,事情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

杨广也不想和这棒槌大哥说话了,只揽着贺盾道,“天冷,回去睡罢。”

贺盾点点头,扭头闭着眼睛朝杨勇道,“外头冷,大哥你快回去睡了。”

杨勇应了一声,“你也快回去了,大半夜不要乱跑,父亲在着,杨二还不敢拿我怎么样,不要担心,你日日路过东宫,又经常给我把脉,查验送来给我的饭食,定是担心我被人害了,我都知道的。”

贺盾闷闷嗯了一声。

倒还没傻到不会出气的地步。

杨广拥着贺盾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看向杨勇,神色复杂,“明日一早,你随我一道去面见父皇,说一说你住处的事。”

“小气,阿月就是陪我说说话。”杨勇嘟囔了一声,看着揽在一起的两人,到底没再说什么,应了声好,挥挥手示意他们快回去了。

箍在肩膀上的手臂有种不能质疑反驳的力道。

贺盾心里发憷,实在走得心慌气短,主动揽了揽杨广,又拉了拉他的袖子,赔罪道,“阿摩,莫生气了,我下次再不这样了。”

杨广一语不发,隔着衣衫都能察觉到她浑身冰凉的温度,站定了把她裹进自己的衣袍里,低声道,“下次出来记得多穿点衣服。”她自来便受够了噩梦不眠的苦,他岂会让她躺在床榻上难以安眠,她愿意起来看便起来看,也不需要偷偷摸摸背着他,至于杨勇,明日见了皇帝再说罢。

贺盾先是呆了一下,见他不是说反话,突然间鼻尖就酸涩了一下,看着他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头埋在他怀里搂着他不动了,原先被打了几十大板没了半条命眉头都没皱一下,现在不过是做了点蠢事就想掉眼泪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贺盾皱着眉总算把眼里的水汽逼退了回去。

唉。

杨广脚步一顿,不用看都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紧了紧手臂,在她发顶吻了一下,低声问,“多久了。”

贺盾并不想开口说话,只手指在他胸膛上划拉了两下。

杨广想着两月前接到她的时候就是没睡够的模样,心里凝滞,揽着她的手臂紧了又紧,低声道,“好了,我知道了。”

贺盾点点头,半响说了声谢谢,是谢杨广没将她当成疯子,也谢谢他的理解和安慰。

杨广本是想说些什么让她安心,但说出来分量毕竟轻,杨勇活着虽然跟沙子一样膈在心里,但比起贺盾在他怀里无法安睡入眠,他更容易接受,不过多费些心力罢了。

贺盾来回折腾了这一茬,现在松下气来,又去浴池泡了一会儿,被杨广抱回卧房便犯起困来,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的。

杨广帮她理着还带着些微潮意的头发,见她猫一样窝在他胸膛上,心里发软,他不知有一日她会不会很他,恨他把她拖来这泥澡中,进退两难,再也无法随心所欲。

贺盾很快便睡着了,这一次就安稳了许多。

第二日清晨贺盾脑子昏昏沉沉地就被叫醒了,说是她也一道跟着去拜见杨坚。

贺盾昨晚受了惊吓,又精疲力尽的折腾了一回,早上真是脑子里一团浆糊,到了大兴宫还是浑浑噩噩的。

不一会儿杨勇也过来了。

贺盾听见杨广朝杨坚请求解除杨勇的圈禁,给杨勇封王,并且京城开府,享王爵食邑云云,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

杨坚亦是吃惊不小,朝杨广问,“人心莫测,杨广你可明白,杨勇是嫡长子,它日杨勇若起了妄念,名正言顺师出有名,你可想清楚了?”

杨勇张嘴似是想说话,被杨广波澜不惊地扫了一眼,顿时闭口了。

杨广朝杨坚行礼,平静自如,“儿臣知晓父皇的苦心,只一来大哥已经改过自新,二来我们是血亲兄弟,我并不希望大哥郁郁寡欢,忧惧度日……”

杨坚扫了眼杨勇,未接话,杨广接着道,“再者四弟五弟坐镇边关要塞,它日迎敌卫国,还需得我们兄弟连心,共同御敌,儿臣对大哥以礼待之,与三弟四弟五弟兄弟连心,必定无往不利。”

杨坚独孤伽罗对儿子们有亲疏好恶,却绝不可能想见到子嗣们自相残杀,再不喜也不想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失子之痛,杨广的话,无疑是打在了二老的心头要害上,一语中的。

杨坚没有立即应下,是因为朝堂政事不单单是两个人的事,稍有动荡,便是兵马内乱之祸。

杨广有备而来,自是都想过这些弊端了,朝杨坚独孤伽罗行礼道,“父皇恕儿臣坦言,大哥自来也不爱处理朝堂政事,心思只在吃喝玩乐诗词歌赋上,儿臣自认在朝事政务上比大哥胜出一筹,这件事想来大哥心服口服。”便是将来杨勇心有不甘起了歹意又如何,不过尔尔,杨广并不是很能把他放在心上。

杨坚就看了眼旁边穿着粗布衣衫消瘦不少的长子。

杨勇有些郁闷,还是回道,“这件事我的确不如你。”

杨坚端详了杨广好半响,赞道,“难得阿摩你有这样的魄力,你肯诚心对你大哥,我和你母亲自是求之不得,你也放宽一百二十个心,杨勇这孽子压根不是当太子的料,江山若交在他手里,我和你母亲到了地底下也不安心……

“你容得下你大哥,与他有手足之情,你三弟四弟自然信服你,能安心守边,也算是了了朕一桩忧心事。”

贺盾听到现在,在旁边看着杨广心跳砰砰砰的,一方面是因为高兴激动,一方面又怕自己是白激动,毕竟杨广这人心思深沉,她虽是认识他二几十年,却还是分辨不出他何时是真,何时是假。

独孤伽罗面上亦有动容赞赏之色,看着杨广眼眶湿润,不住道,“好孩子,母亲没有看错你。”

杨坚深深看了杨广一眼,又问了一遍,“阿摩,你当真诚心待你兄长么?”

杨广朝杨坚拜了一拜,道,“儿臣请父皇赐予大哥一道圣旨,保大哥性命无忧。”杨勇有了这道护身符,贺盾大抵能放心一二。

杨勇神色动容,看着杨广欲言又止。

杨坚朗笑出声,起身亲手将杨广扶了起来,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定定看着这个羽翼渐丰的儿子,忽地朗声道,“为父没有看错你,也对得起这江山基业了。”

杨坚传召了赵芬杨素苏威牛弘袁充等人入宫觐见,拟定了旨意,大意为封杨勇房陵王,长安开府,并给了一张免死圣旨,无条件无限制,如此杨广他日便是登基为帝,也无法以任何理由处死杨勇,算是一张保命符。

杨坚毕生浸淫朝堂之事,圣旨后头杨勇过继滕王杨瓒,封号不得更变,短短一行字,诏令一出,天下哗然。

杨广心里亦起了些波澜,为江山社稷的稳固,皇帝给了一道免死金牌,必定要绝了杨勇复起的希望,他开口给杨勇求这道圣旨,本也是以退为进,只不曾想皇帝做到了这个地步。

滕王杨瓒在世时便是闲居无职,和皇帝皇后感情并不亲厚,死了十多年,这时候连灰了不剩了,不论私底下如何,名义上杨勇确实是再难翻身了,皇帝也朝天下人表明了废立太子的决心,干脆果断。

诏令过了明路,明日早朝祭祀宗庙,大兴宫宣读昭告天下。

高熲等人跪叩圣恩,接了旨意下去了。

杨勇惊得半响说不出话来,等高熲等人退下了,才吃惊道,“父皇,您不要我做儿子了?”

杨坚眉头大皱,恨铁不成钢地叱骂了一句,“看来朕废了你确实是没错,你那脑瓜子是被女人玩坏了,都不会转了么!”

杨勇倒是想得通这么做最好,毕竟他虽是对太子之位没了兴趣,但身份放在这,难保不被人利用,如此绝了后患,他倒也省心,杨勇想了想,不由自主便感激地看了看到如今也没穿太子礼服的二弟。

这样的对手,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杨广看着和妻子一样感激之色溢于言表的杨勇,觉得他和贺盾两个能混到一起真是理所当然,都是胸无大志蠢笨如牛之人。

杨坚心情大好,欲携独孤伽罗往仁寿宫过冬,摆手示意他们都下去,杨广贺盾行礼告退,杨勇跟着也出去了。

等人都走了,御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

杨坚看着案几上的诏令,朝独孤伽罗道,“阿摩最肖朕。”

赞儿子莫过这一言。

独孤伽罗亦是长长吐了口气,压在肩上的担子卸下来一般,回道,“废立之事干系重大,所幸我们没选错人,也能放心了。”

此等大事,如何不忐忑。

杨坚哈哈一笑,拂须道,“他有这个胆量和魄力,倒是让朕吃了一惊,今日有祥瑞,若非时候不对,朕当真想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一番。”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外头石云领着婢女们进来给他们更衣。

这一去仁寿宫,只怕要住上好几个月,长安城与仁寿宫之间起了十几所行宫,精巧绝伦,杨坚再也未责备过杨素将宫殿修得太过奢侈华丽。

“二弟!”

贺盾与杨广出来以后,杨勇很快追了上来。

杨勇上前对着杨广拜了一拜,“说谢显得大哥有些傻,不过你手下留情,我将来跟着阿月一道在秘书监修史书,一定如实记录,尽量把你好的地方写出来,哈哈。”

杨勇俊脸上又有了以往爽朗的笑容,贺盾看得心里高兴,在秘书监领职是杨坚的意思,意思还是想杨勇有个正行,不要每日无所事事的,他又喜好诗文,做这个也算是投其所好,杨勇现在能这样,一来是因为脾性,二来确实是对王位死心没兴趣了。

杨广应了一声,放在几年前,他绝对想不到他和杨勇会是这样的结局。

你死我活变成了现在这样,出乎意料,当真是世事无常了。

杨勇还大刺刺地说开府搬家请他来喝酒,旁边贺盾倒是高兴得眉开眼笑的。

杨广看着杨勇离开的背影,觉得他这大哥对搬出宫在外开府是发自内心的真高兴,匪夷所思。

贺盾倒是能理解一二,人各有志罢了,一来先前的美人们也不用送出府了,杨勇可以和儿女们待在一处,再加上出了宫杨坚独孤伽罗管不到他,杨勇自来怕管束,见到杨坚都是绕到走,相对来说住在宫外就自有很多。

路上便只剩了他两人,贺盾跟在杨广旁边,看着他波澜不惊的模样,真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只还未走几步,在虹桥上便遇上了杨素。

杨素与杨广相交十几年,没那么多讲究,上前就笑言了一句漂亮,约他晚上聚会喝酒的。

杨广应了,到了东宫外那片湖,又遇上了熟人。

高熲似是特意在那候着,见他们过来,上前便朝杨广深深行了一礼,拜道,“谢过太子!”

杨广扶了高熲一把,温声笑道,“客气了。”

高熲又朝贺盾拜了一拜,“高熲谢过太子妃。”

贺盾摆手回礼,高熲深深看了眼杨广,终是赞了一句,“太子好气魄,好手腕,高熲佩服。”

杨广含笑将老丞相送走了,他自小听遍了夸赞,可自高熲口里说出来,就格外让他心情愉悦,毕竟是情敌真心拜服。

更何况妻子这一路都目光火辣地看着他,眼里的热切企慕浓烈得他以为她要以身相许了,便如当初他送了一箱父亲的旧物给她,她心生欢喜,凑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说不出话来一般。

杨广进了书房,贺盾跟进了书房,杨广出了院子,又跟出了院子。

杨广压下唇角要起来的弧度,停住脚步,负手挑眉问,“你尾巴一样跟着我做什么?”

毕竟年纪大了,贺盾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得脸上卷起一层热浪,左手捏着右手,嘿笑一声道,“我是想跟你说话来着。”

她都多少日没这样舒心的笑过了,明亮亦如当初,杨广低头凝视着她的笑颜,心里发麻悸动,揽过人往前一步便把她压在了院墙边上,低声笑道,“开心些了么?”

贺盾伸手揽住他的脖颈,整个人都挂在他脖子上,嗯了一声道,“开心,尽力而为,阿摩我沾了你的光,觉得现在是尽心而为的结果了。”

各人眼里有各花,在别人眼里这兴许还不是最好的结局,但在贺盾心里,这就是了,尽心尽力,这是她都没想到的结局,虽不算两全,但杨广做到了。

是杨广做到的,她跟着受惠。

贺盾看着咫尺之间俊美得能发光的人,觉得这样看着,她也能看到天荒地老。

杨广便受不得她用这样又深又浓满是爱意的目光看他,呼吸间都是清甜意,让他血液皮肤都有了微微酥麻,蚀骨销魂,杨广缓缓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哑声问,“想说什么,说给我听……”

想说什么,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很感动,因为被温柔以待。

贺盾仰头看着面前的杨广,他身形高大,这么站在她面前,有时候会遮住了阳光,但也遮住了风和雨,她站在他的影子下,过得很自在,很有趣。

冯小怜说她变娇气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面对生死眉头不眨一下的贺盾了,说她知道命很重要,但只是因为固有的观念根深蒂固,并没有当真体味到作为人、作为生命本身最深层次的乐趣。

她现在大概是体会到了。

这些都是杨广给她的。

贺盾抬头看向杨广,想说他很有趣,是她自有意识起遇到最有趣的人和事,很鲜活,也很新奇,她能围着他过生生世世,又想说她爱他,很爱他,但不知为何,这三个字搁在心里,能发暖发热,在舌尖上来回打转咀嚼,却不似以往那般能脱口而出,很轻易就能说出口了。

虽是难出口,不过还是想让他知道。

贺盾咳嗽了两声,紧张得差点没被自己口水呛到,说了三个字,说完脸红得能冒烟滴血,觉得自己跟那第一次告白的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对比起这里的人来说,贺盾在这方面就显得热情火辣得许多,百无禁忌,想把自己的心意说给杨广听,便也说了。

偏生杨广是个爱听谗言的,无论什么情况什么时候,听到便心情舒悦。

更何况今次这谗言听起来情真意切,配合着她脸红冒烟,紧张发窘的模样,真是漂亮极了。

杨广凑上前去亲吻她,暗卫们守在外头,他们又在院墙边的墙角里,虽说不能太荒唐的为所欲为,但搂着她亲亲总是可以的。

只总有这么些煞风景的人在。

铭心风风火火的进来,很快便发现屋子里没人,回头见太子太子妃正站在院门边看着他,咦了一声上前禀报道,“皇上皇后已经准备好了,要出行了。”

杨广点头应了,与贺盾一道去更衣。

帝后前往仁寿宫,太子太子妃驾前送行。

贺盾杨广一路把杨坚独孤伽罗送到了仁寿宫,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许是御驾疲乏,独孤伽罗下来的时候觉得累,撑着腰慢慢走,杨坚便在旁边搀扶着。

内侍宫女们习以为常,井井有序地往里头搬两人寻常用惯了的东西。

夕阳暖黄,独孤伽罗杨坚相互扶持着往里面走,对彼此熟知的默契和体贴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贺盾在旁边看着,就想起一句名言来。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白首不相离,杨坚独孤伽罗的感情这几年越发好了。

贺盾给石云交代了些平时的吃食忌讳,石云都记下了。

贺盾和杨广一道回了宫,基本就是各忙各的了。

杨广这么多年掌实权处理并州江都的政务游刃有余,又加之十几年时刻关注着朝堂政事,监国也不在话下,但他眼下坐在太子之位上,便不会在这个时候冒尖,培植势力的事也只能不动声色地暗地里安排,不该插手的事绝不过问。

这时候,安分,和对皇帝皇后的尊敬,才是坐稳太子之位最关键的玄机,杨广不会在这些地方出差错。

杨广明白这个到底,是以继任以来,和藩王为政的时候没什么分别,甚至更为谨慎,该他处理的小事处理得妥帖自如,该他处理的大事连同不该他插手的朝政一并送往仁寿宫请皇帝过目。

皇权是皇帝的,龙椅也是皇帝的。

倘若他如同杨勇一般不知收敛,便不是下一个废太子,也要引得皇帝起疑不悦,得不偿失,比起先前的二十几年,他现在离那个位置很近,也需要更充足的耐心,清醒冷静的头脑和自控力。

杨广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因此在贺盾提起袁充上奏称昼日变长,功归大隋这件事时,杨广直接拒绝了插手这件事。

伏唯大隋启运,上感乾元,景短日长,振古稀有,袁充表有此言,本就是胡诌为奉承皇帝,庾季才直言说荒谬,皇帝不高兴,自然要免庾季才的官。

贺盾和杨广提及这件事,倒不是因为庾季才被免官为他抱不平,而是昼长一定,百姓们徭役的时长平白就增加了很多,直接就是加重百姓负担了。

只贺盾清楚杨广现在的处境,听他说不插手,便也没强求,杨坚这些年来性情乖张,年纪大了生死的阴影蒙了上来,手里的东西就越攥越紧,他忌讳刻薄功臣,甚至废立杨勇,都有这些原因在里面,所以为避免再起风波,行事就得格外小心了。

杨坚是这样的性格心理,处在太子之位上的人便如履薄冰,杨勇是神经大条没感受到,杨广知晓轻重,他说不能插手,贺盾也没了二话。

杨坚兴致勃勃,甚至根据袁充的奏表诏令了天下。

景长之庆,天之佑也,太子新立,当需改元。

杨坚在仁寿宫遥掌朝政,杨广是执行者。

蒙兹福业,俱登仁寿。

太平盛世,无量寿国。

改元仁寿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元月元旦,杨坚宣布改元纪年,大赦天下,任命杨素为尚书左仆射,纳言苏威为右仆射,关德王杨雄之子为纳言,同时为杨广组件东宫属官。

调任宇文述为太子左卫率,原晋王府于仲文为太子右卫率,张衡为太子左庶子,郭衍为左监门率,段达等人各有属卫,多是原先的江都署官。

因着此次高熲的提点和让步,李彻等人免于一难,和李雄一起,同在晋王府任职,王韶老当益壮,和李百药一样,因着与杨广关系亲厚,也被杨坚诏令回了长安,辅助太子为政。

各自都忙,贺盾也是。

太医博士巢元方领着太医署的人编撰《诸病源侯论》,邀请贺盾帮忙参详考究,贺盾上辈子纵是没学过医,但也听过这么本古籍。

毕竟是华夏第一部病因症侯学专著,总结的是魏晋以来的医疗实践经验,意义非凡,大名如雷贯耳。

贺盾自是义不容辞,她手里医书多,和太医署藏书有得一拼,这时候也如数抄录捐赠了一份,给太医们查阅翻看。

著书立说不容易,尤其是朝廷出品,字字珠玑,一词一句皆要考究,耗时耗力,贺盾一头扎进里面,除了惯常陪伴杨广杨昭的时间,再抽不出旁的空来了。

杨广与杨素明里不好会面,但偶尔遇上还能说两句,近来袁充因胡吹天象阴阳吹嘘得皇帝龙颜大悦,得了厚赏,朝中便多有效仿之人。

王劭竭力媚上,圆梦测字,引经据典解释图讖,把皇帝吹成了天神下凡,歌功颂德到了让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两人是去给柳述生辰宴会的路上,遇上便一同走了一段。

四处无人,仆人随从们远远跟在后头,杨素目光随意落在前方,压低声音提了两句,“也不知这阵风什么时候能吹过去,两块河边碎石,王劭硬能给它吹出二百八十首吉祥诗来,我真是看得大开眼界,人说我杨素奸邪谗上,比王劭这功力,还真是不够看的。”

杨广未言语,无稽之谈,偏生皇帝信以为真。

皇帝沉浸在迷信和佛事里不可自拔,碰上劝诫的便不高兴,杖杀见血,现在谁也不敢发话了,派遣使臣巡查治绩,回来废除了长安和各州郡的学舍,仅留着国子学舍七十二名学生,废学的同时,诏令天下在东南西北三十洲建塔供奉舍利,上千座寺庙拨地而起,大小佛像数以十万记。

早年贺盾常常提及皇帝最惧劳民伤财,顾惜民力,眼下荒唐到了此等地步,只能说英雄迟暮,他的父亲,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励精图治想开创盛世的英明皇帝了。

或者说他还是想要盛世清平,但治国这一块上出了岔子。

废学意味着皇帝对百姓的教化完全失去了耐心。

对儒学弃如敝履,企图靠神化自身来让百姓顺服,并且固执己见,崇佛与迷信变本加厉,已经到了狂热癫魔的地步,这一年来愈发不可收拾。

谁也拉不住皇帝这条错路的脚步,包括皇后。

暂且不会出什么乱子。

杨广斟酌道,“皇上花甲诞辰刚过,随他罢。”

杨素听明白了,颔首点头。

除却随风倒的苏威之外,朝廷的新贵都是他们的人,但皇帝性子猜忌刻薄,太子确实是不宜在这上头插手的。

眼见柳尚书豪气阔达的宅子就在不远处,杨素脚步顿了顿,想了想还是逾越提了一句,“近来朝事水浑,阿摩你盯着点阿月,皇上现在兴头正高,别说阿月,便是皇后,上去掰扯这件事也要触霉头,阿月还是不知这些事的好……”

杨素用了旧时交友的称呼,有师友的提点之意。

朝事之外,杨广近来心情不错,倒也和这几十年的老友多说了两句,“阿月不是莽撞之人,这些事她清楚,便是当真有想法,也先与我商量,分说明白,她也知晓轻重。”近来她真是大有改观,以往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多半废寝忘食,彻夜不归都是常有的事,眼下再忙,也抽时间回府陪他,越发的贤妻良母了。

杨素看着太子脸上不经意露出来的暖意,莫名被噎了一下,拢着袖子再不说什么了。

仁寿年间杨坚做的事,杨广稍稍提一提,贺盾便知道了。

杨坚自己不做学问,素来也轻视做学问的,包括儒学在内的百家思想,这种思想根深蒂固,贯穿了他整个人的一生,在晚年随心所欲的暴露出来,把他在政治思想上的偏执和妄想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杨坚所作所为,是想抛开实际情况按照他自己的蓝图和意志去塑造社会,他是好意,依然希望大隋强盛,但走错了路子。

贺盾去见过杨坚一面,理念不合,说不通,毫无办法,再加上她得了杨广的叮嘱,并不敢轻举妄动,只在能力范围内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贺盾听说龙门人王通到宫门前觐见杨坚,杨坚忙于佛事无暇接见,便请杨广亲自去把王通请来了。

不管贞观之治的政治班底如房玄龄、魏征、李密、张玄素、杜如晦等人是否当真是王通的弟子,但在他确切的百名弟子里头,诸如温彦博、杜淹、董恒、呈元、薛收、姚义等人都有宰相之才,在唐为官官至宰相的也有好几个。

魏征李密房玄龄等人与王通私交甚密,杨坚放弃王通,甚至放弃王通后来献上的《太平十二策》,是大隋莫大的损失。

更何况王通本人便是儒学大家,在汾河有王孔子的称号,本身是大名鼎鼎的思想家,教育家,和儒学家,学富五车,博古通今。

杨坚废弃儒学,不会对王通另眼相看,但大隋需要王通,也需要他的学说,一张一驰,张弛有度,杨坚以高压和强权统治这么些年,杨广若还按照历史记载走杨坚的老路,必定还要有同样的结局了。

少年十五为人师,如今年不满二十,却已经是满腹经纶,贺盾特意提了这件事,杨广自不会因年纪怠慢之。

王通是儒学大家,贺盾去请了先生李德林一起作陪。

杨广在礼贤下士这一块上素来让人挑不出错来,他贤明在外,亲自去请,又加之学识不错,和王通一见如故。

两人没提为官之事,杨广反倒出钱出力,送他回汾阳开办私学,静待时机。

话不必多说,唯投缘二字,贺盾虽未得见王通,但自杨广的描述中,也能感受出此人的不凡之处来。

贺盾自太医署回来,听杨广说两人促膝长谈一夜之久,心里松了口气,朝杨广笑道,“难得有阿摩你看得上的人。”

杨广正左手与右手下棋,闻言就看了贺盾一眼,随意道,“我暂且还未看出这少年有何神通之处。”

贺盾就噎了一下,“那你促膝长谈一夜……”

杨广乐了一声,将棋子扔回了棋瓮里,含笑道,“人是你举荐的,你说好,又左右交代莫要因为年纪轻视他,想来确实有些特别之处,我用了十分心,自然能让他一见如故。”

贺盾真是要头疼了,“这么跟你说罢,王通虽不及鬼谷子,但差的也不远了,他弟子数百,很多都有王佐之才。”杨广登基后虽是修正了些杨坚错误的国政,尤其是文化学问上,但不够彻底,不足以挡住大隋走向灭亡的脚步。

鬼谷子……

杨广落子一顿,心里头掀起了些骇浪,看着贺盾的目光就幽深起来,缓缓道,“鬼谷子的弟子有王佐之才……父亲厌弃儒学,绝不可能重用王通之流,我日后若肯用他们,你也不会冒着会惹父亲生气的档口现在便让我毕恭毕敬的把人请来……”

贺盾没听懂他要说什么,茫然问,“怎么了阿摩……”

杨广看住她,定定问,“拦下欲云游归家的王通,举荐给我,想来他和他的弟子们侍奉的另外君王,是谁?”

贺盾咳了一声,这种事一旦说了,杨家的人说不定会误入歧途。

贺盾被杨广搞了个突然袭击,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在想要不要拿突厥王先抵挡一阵,等她想清楚利弊再说。

这就是当真另有它主了。

杨广心里掀起千层浪,又问,“你总不会说是突厥王罢。”

“…………”贺盾干笑了一声,揪了揪衣袖,回道,“不是,阿摩你瞎想些什么。”

杨广静静看着贺盾,脑子里念头飞转,步步紧逼,凑近了压低声音盯着她问,“不是,那杨昭是做了亡国之君。”

“…………”贺盾看着面色笃定又脸色阴沉的杨广,只想说男人,你想多了,还没轮到昭宝宝的事。

杨广本欲再问,书房外响起叩门声,铭心快步进来送了封信,黑漆加急。

杨广拆开看了,神色莫辨,半响不语。

贺盾看他脸色不好,瞧起来比方才揣测大隋的运道更差,心里莫名一突,连眼皮都跳了起来。

杨广将信递给贺盾,沉声道,“仁寿宫出事了,长辈的事我们晚辈不好过问,这件事阿月你莫要插手,只做不知便是。”

贺盾听说仁寿宫出事,眼皮便跳得厉害,接过信匆匆看了,登时变了脸,拿着信跌坐了回去,脑子里纷纷杂杂一团乱麻。

她不想看见的事还是发生了。

杨坚在仁寿宫藏了个美人,没了陈氏姐妹,还有其他什么丹阳夫人,昨日东窗事发,被独孤伽罗发现了。

杨广收了信纸,门外铭心来传说石内侍官求见太子妃,有懿旨传召太子妃。

是石云,杨坚身边跟着伺候的内侍,石海年迈退了下来,他带的弟子顶了差事。

铭心领着人进来,石云急匆匆行了礼,抹着汗朝贺盾道,“皇后请太子妃前往仁寿宫,给皇后看病,太子妃快快跟老奴走罢。”

贺盾心如乱麻,朝杨广点点头,也不耽搁,收拾了药箱,跟着石云走了。

仁寿宫本就安置有太医待命,皇帝皇后身边还跟着太医令,若是到了要回宫请她的地步……

贺盾有些腿软,摇摇头没敢深想,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仁寿宫。

口令只传了太子妃,没有召见太子,杨广便只能待在长安城。

后头暗十一上来接了贺盾的药箱,贺盾越走越快,没乘马车,要了匹马,快马加鞭往岐山赶去了。

到了仁寿宫,石云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连掉在地上的拂尘也没工夫捡,气喘吁吁地领着贺盾往里面跑。

贺盾自东宫出来的时候是下午,到了仁寿宫天已经黑透了,风吹过黑影重重。

仁寿宫里没了往日歌舞升平,灯火通明之中,显得越发死寂。

贺盾是头一次来,石云在前头领路,她忧心独孤伽罗的身体,直恨不得长了翅膀一般,问了独孤伽罗的情况,石云上气不接下气的答了。

石云说其实是皇后的懿旨,皇帝昨日便去了猎山,一夜未归,皇后看起来还好,这会儿正在仁义宫坐着等她。

独孤伽罗很仁善,大多时候都很理智,骨子里一身骄傲,她成亲之前半生颠簸,成亲后一心里只有杨坚,最在意的便是和杨坚的感情,现在遭遇了这样的大难,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两人已至迟暮之年,正该相依相伴扶持到老,杨坚却将她的骄傲和尊严狠狠的踩在了脚下,独孤伽罗若非爱得深,何须癫狂。

仁义宫的宫门大开着,仆从婢女瑟瑟埋头跪了一地,越是离得近血腥味越浓,贺盾再顾不得其它,心惊肉跳地跑进去,独孤伽罗正坐在上首,垂着手神色恍惚惨然,脸色死白没有一丝血色,坐着一动不动,死寂,疲倦从灰败空洞的双眼里一层层透出来。

大抵是心如死灰了。

贺盾心里闷痛,上前轻唤了一声母亲。

独孤伽罗回神见是她来了,垂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朝门边指了指,声音嘶哑低微,“阿月你来了,给她看看,还能不能治。”

独孤伽罗手臂似有千金重般,贺盾顺着她的视线朝左侧门边看去,入眼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贺盾脸色发白,快步朝那血泊中的女子走去。

行刑的条凳和棍棒还搁在一边,人被打烂了淹没在血泊里,已经没气了,贺盾感受不到她一丁点灵魂和意识,脉搏心脏呼吸什么都没有,她来晚了,人已经亡故了。

石云在旁小声补了一句,“太医令看了说五脏六腑俱裂,没救了,太子妃快想想办法罢。”

贺盾有些透不过起来,来回确认了好几遍,什么也做不了,伸手覆上女子的眼睑,让人死而闭目,撑着膝盖站起来,叫石云进来,请他找几个人来帮忙,先把这里清理了。

只贺盾刚刚出声,就被外头暴怒的吼声和一连串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杨坚裹着凉风大步抢进门来,目光阴鸷可怖,“放肆!朕看谁敢动她!”

是杨坚回来了。

杨坚来岐山,有时候会带着近臣和近侍去狩猎游玩,所以仁寿宫附近才会行宫遍布,这次跟着的是近来得宠的王劭和袁充。

杨坚大概是听到了消息,急匆匆赶回来的,身上还穿着没卸下来的铠甲猎服,进门看见躺在血泊里的女子,勃然大怒,虎目圆睁似要吃人一般,抬脚就将方才被贺盾叫进来的石云一脚踹开了,“你这狗奴!敢动朕的人!好大的胆子!”

杨坚这一脚用了大力气,石云连叫都不敢脚,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冷汗淋淋也不敢哼出声。

杨坚在宫里转了两圈,怒不可遏,朝贺盾怒道,“还痴站着做什么,还不给朕治!治不好她朕砍了你的脑袋!”

贺盾脸色发白,回道,“已经死了。”

放着炉鼎的案几踢翻在了地上,香灰烛火撒了一地,这是夫妻二人诚心修佛的象征,杨坚每日都要点上一柱,念经颂佛。

杨坚见贺盾还站着不动,怒发冲冠,目光能吃人一般,讽刺道,“好好!你不肯治!朕赐你二十大板!便让你也尝尝这杖刑的滋味!”

“人是我打死的!你为难阿月做什么!”独孤伽罗彻底崩溃了一般,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背绷得笔直,却因为绷得太直而控制不住的颤抖微晃,泪如雨下。

杨坚充耳不闻,反倒变本加厉,立刻叫了卫兵过来。

两个卫戍没敢动,稍有迟疑杨坚便要狐疑发怒,牵扯到她太子妃的身份上,贺盾知杨坚铁了心要出气,自己免不了这一顿板子,想了想便看着杨坚道,“父亲你进来连看也未看那姑娘一眼,大概是太血腥,怕污了眼,也没着急着姑娘是生是死,即是浑不在意漠不关心,又何必动怒,发这么大的火,母亲传令让儿臣快马加鞭赶过来来,就是来给这姑娘诊治的。”

该生气,该发火的是独孤伽罗,是地上躺着没有声息的女子和孩子。

那女子身下血流了一地,不是鞭打能造成的,孩子月份小,看这单薄的穿着,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密信里也没提到,只说是个绝色女子,敬献得人也懂得弄巧,不敢直接往上送,演了两出英雄救美偶遇的缘分戏,杨坚自己上了勾,送进行宫里假装宫女放着,一藏好几个月,昨日是下人嘴碎,无意中漏了行,给独孤伽罗发现了。

独孤伽罗起初不信,硬是说弄错了不想多管,到底是失了心神,昨夜半夜忍耐不住,派身边亲信的女官,去把人叫了来,这女子许是先前便得了嘱咐,嘴硬不说,后头素心查出了端倪,不经诈,很快便招了。

杨坚权倾天下,又英雄一世,不肖哄也能让女子动心动情,这女孩年纪小天真不谙世事,又自持独得杨坚宠爱,言语上十分过分。

独孤伽罗并不是什么心狠手辣之人,她有着女子和母亲都有的仁善和柔软,冲动癫狂之下打死了人,这件事余生都挂在她的人生里,无法后悔,也没法回头。

杨坚要修理的不是她和石云,也不是心疼舍不得地上躺着的女子,他气的是独孤伽罗,又不可能对独孤伽罗动手,她和独孤伽罗亲近,撞在这枪口上,杨坚便非得要拿她出这口气不可,否则不足以平息他心里恼恨和怒火。

贺盾知道自己怕是当真要吃这一顿板子了,独孤伽罗在旁边想阻止,杨坚不为所动,铁青着脸色朝旁边站着不动的士兵暴喝了一声道,“把她拉下去!给朕狠狠的打!”

两个卫戍不敢上来扭她,杨坚怒火中烧,一脚踹翻一个,目光阴鸷,“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朕想打个人哪个敢拦着!嫌少你便再受二十大板!朕看谁敢拦着!”

“拉下去!少了一板敢欺上瞒下朕砍了你们的脑袋!”

两人之间的事,只有他们两人最懂,现在外人劝是劝不动的,说什么都容易弄巧成拙。

贺盾苦笑一声,也不用人拉,自己出去了。

宫里头两人吵起来,贺盾在外头受着板子,听杨坚气急败坏地吼他为天下之主,为何受制于人不得自由,吼独孤伽罗大惊小怪奇妒无比,脾性恶毒丑陋,吼这么多年他已经受够了……

那句尖酸刻薄杨坚说哪句,贺盾只觉这些话入耳比打在身上的板子更让人难以忍受。

婢女仆人都被石云请出去了,仁义宫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板子敲打皮肉的声音。

卫戍虽是留了手,但杨坚在里头,他们也不敢太过分,皮开肉裂定是有的。

打完贺盾疼出了一声冷汗,昏昏沉沉趴着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不一会儿杨坚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贺盾怕独孤伽罗担心,晃了晃脑袋勉强提了提神,踉跄着爬起来,两个卫戍不敢扶她,目带歉意为难,“得罪了,太子妃……”

贺盾摆摆手示意他们都下去了,轻声道,“你们去保护皇上,莫要再出什么岔子了。”

两个卫戍忙不迭行礼告退了。

宫里素心素衣垂着泪过来扶贺盾进去,贺盾见石云脸色煞白额头冒汗,给他把了脉查看了伤口,让他去找太医拿药,石云应下了。

独孤伽罗面色惨然,握了贺盾的手,看着她嘴唇抖动,苦笑了一声道,“三十好几的人,倒是挨了一顿揍,丢脸了,是母亲连累的你……”

贺盾莞尔道,“朝里的大臣胡子花白还得受着,额,父亲大概就是想出出气,母亲您看父亲打大臣,不捶个半死不罢休,这次气成这样,赏了我板子,我还活蹦乱跳的,就已经很够意思了,哈哈。”

石云领着人进来收拾宫殿,悄无声息的,连染了血的垫子一并裹出去了,清洗了地面铺上新的毯子,干净洁白,崭新喜庆,恍如先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独孤伽罗自是看出了贺盾是强撑着想让她宽心,拉着她泪光涌动说不出话来,半响才涩声道,“你别怪他,是母亲一时冲动打死了人,闹出了人命……你替母亲受了这一罪,是母亲对不起你,原本是想让你来把那女子救活,不曾想是不成了,大概老天也觉着我恶毒善妒,非要我因着这些肮脏事受着这样的罪过……”

“他打了你,过后定是要后悔的,阿月你莫要怨恨他……”

这时候了还担心她会怨恨杨坚……

贺盾心下酸涩,握住独孤伽罗的手腕给她把了脉,轻声道,“母亲莫要挂心,我知道的。”

独孤伽罗身边的女医拿了药给贺盾治伤,上完药,便和素心等人退出去了。

独孤伽罗未说话,贺盾便在一旁安静的陪着,直至独孤伽罗平静下来,说是累了想歇下,嗯了一声陪她一道躺下了。

贺盾拉过被子给两人盖好,她是趴着,脑袋枕在手臂上,听独孤伽罗说话。

独孤伽罗似是被抽干了力气,声音低得听不见,“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遇上这么一出,我若半年前走了,倒也清净,这一生也清清白白。”

贺盾听得心里涩痛,情爱伤人,若不能做到,便不必承诺。

伤了独孤伽罗的是当时情投意合的山盟海誓,杨坚犯过一次错,信誓旦旦地保证过,独孤伽罗原谅了他,如今却又故态复萌。

贺盾握着独孤伽罗冰冷僵硬的指尖,捂到暖和的被褥里,给她顺着经脉缓解她的痉挛僵直,闷声道,“父亲很爱你。”

“爱又有何用。”独孤伽罗凄然一笑,椎心泣血,“不妨碍他想尝鲜,当年相信了他是我傻,我早该料到的,他能忍一时,克制一时,能克制一世么……”

贺盾是心疼她,翻了个身,凑过去抱住她,独孤伽罗深吸了口气,止住了泪,拍了拍贺盾的背,止住了泪,朝贺盾道,“阿月,你记着,男人生而好色,阿摩若给你承诺,你也不要信,不信,将来发现的时候,就不会痛不欲生,阿月,你是个好孩子,母亲不希望你走母亲的老路……”

“嗯。”贺盾趴在床榻上心如刀绞,握了握独孤伽罗的手,将眼里的水汽逼退回去,闷声道,“母亲以后搬来跟我和阿摩一起住罢,还有杨昭,他成日念着想皇祖母,今日还要大哥带着他来仁寿宫看望母亲,母亲同我们一道住罢,莫要再回这伤心之地了。”

独孤伽罗倒是笑了一声,拍了拍贺盾握着她的手,微微失神地自嘲道,“孩子说什么傻话,我们身为女子,总是不能自如,我是一国之母,吵过闹过哭过,得打起精神来去给皇帝道歉请罪,天下人看着,否则剃发修行再不过问尘间事,倒也是个好去处……”

她心气郁结于心,气怒伤心,不是长寿之相。

贺盾心里忧急,叮嘱道,“母亲保重身体。”

独孤伽罗摇摇头,“睡罢,母亲让素心派人叫阿摩来接你回去,乘着他没来,陪母亲睡一会儿。”

贺盾应了一声,她反正是伤口疼得睡不着,索性爬起来一些给独孤伽罗按摩。

宫里烧了些安神凝气的熏香,独孤伽罗没拒绝贺盾的好意,疲惫倦怠地缓缓闭上了眼睛,听贺盾轻声给她背诵佛经,起初还有些泪自眼角滑出来,渐渐竟似平静了一般,慢慢呼吸均匀起来,一个多时辰过去,也睡着了。

贺盾等独孤伽罗睡着了,给她盖好被子,慢慢出了寝宫,朝外头候着的素心素衣示意,里头独孤伽罗睡着了。

她两个都是自小跟在独孤伽罗身边的贴心人,这时候都红着眼眶,想来也是又气又痛,见贺盾出来,朝她行了礼道,“谢过太子妃。”

贺盾摇摇头,垂垂老矣,独孤伽罗的身体要注意了,心结还得心药医,得让她宽心才好。

贺盾站在院子里晒月光,她随身带了块杨坚给的玉佩,这时候倒是派上了用场,方才又离杨坚很近,在紫气里头泡过一圈,否则换了平常人受了这四十大板,只怕爬也爬不起来了。

她这么望着月亮大半天不动是挺奇怪的,素心素衣上来询问了几次,以为她在等杨广,上来说了几次,让她去屋子里等,外头风冷。

除了小腿,贺盾后头一片都疼,躺不下来坐不下来,再加上对着月光她比较舒服,力量虽微弱,但她希望背上的伤口尽量好得快一些,就拒绝了,让她们进去陪独孤伽罗睡觉,不用理会她。

素心素衣拗不过她,给她拿了件厚实的风袍系上,也听话的进去了。

自长安到岐山有一段距离的,送信回去少说也要两三个时辰,又加上是晚上,一来一回估计是明早的事了。

只这点时间远远不够,她虽是体质特殊,但这身棍伤有些重,没个半月好不利索。

她现在也只是勉强能起来罢了,到时候阿摩来了,肯定心疼得不得了。

也不知朝中的大臣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她身为子女被当父亲的这么捶一顿也觉得脸上挂不住,都有些不好意思在外行走了。

臣子们都是些饱学之士,多有受人尊敬之处,这些年被杖责的臣子中,纵然不全是一心为国的刚正忠臣,也都是有年纪的大人了。

大兴宫门前,同僚万众瞩目之下被摁下杖责一顿,杨坚偶尔还喜欢用马鞭抽,实在是…………

以往她知道杨坚这样不对,但从没有现在这一刻体验深的,她能体会到那些劝诫不成反被杖责的朝廷元老们为何出了宫门便会失声痛哭,自此郁郁寡欢闭口不言。

朝堂上的忠臣们也越来越沉默,杨素趁机为所欲为飞扬跋扈,王劭萧吉袁充等人一路高飞无人弹劾劝诫。

品性高洁的读书人们对皇帝失望,兢兢业业的臣子们想保命,也想保住尊严,是以渐渐的都默不作声,任由杨坚胡作非为。

当年高纬照样捶了她一顿,她爬起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现在就有点脸热的,她自己倒没觉得如何,只一来她是阿摩的妻子,二来是昭宝宝的母亲,还在太医署和秘书监领着职务,三十好几的人了。

她因着不是这里的人,并没有这个时代读书人的风骨在,现在都有些接受不了,臣子们会觉得人格受到折辱,就不觉得奇怪了。

可能对一些人来说,砍头也比这样来得痛快,但杨坚晚年沉迷于杖刑,几次三番被劝诫废除杖刑,又几次三番启用了。

贺盾对着月亮摇摇头,站了一会儿觉得这院子有围墙不够开阔,慢慢一步步走去外头宽广的玉阶上,长长舒了口气。

贺盾后知后觉发现暗十一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只他们寻常神出鬼没的,贺盾便没太在意,等听见动静瞧见不远处有人过来,走近了看清是杨广,倒是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杨广旁边除了跟着暗十一外,还有个两个小宫奴,大概是独孤伽罗派回宫给杨广送信的。

贺盾是真不乐意这么快见到他,希望杨广至少等她背上的伤口不那么狰狞可怕,整个人也不这么糟糕的时候再来,她不怎么怕痛,比较怕他知道。

他因为她自己不能适应这个社会晚上睡不好觉,就做出那么大让步的人。

现在知道她被打了,不定心疼成什么样了。

贺盾等杨广走到近前,就嘿笑了一声道,“阿摩,你这么快就来了。”

还没走近就是一股浓厚的药味,形容憔悴,脸色发白,唇瓣干裂,站在这一动也不敢动,杨广咬紧了牙关,没露出一丝情绪,连胸膛都未起伏一下,朝两个旁边候着的内侍行了一礼,温声道,“多谢二位引路,今日天色已晚,劳烦二位明日与皇上皇后知会一声,说太子妃回宫了。”

两个宫人哪里敢受杨广的礼,纷纷摇头避让,“殿下严重了,奴婢们记下了。”

两个宫人也没敢多留,行礼告退了。

贺盾刚要动一动,杨广在她面前弯下腰来,沉声道,“上来。”

旁边暗十一铭心两人正仰头看天,一副耳聋目瞎的样子。

贺盾脸热了热,不过她直觉杨广现在心情非常不好,便没有二话,轻轻靠上去了。

虽说衣料摩挲着伤口也会有点不舒服,但她慢慢走着拉扯伤口也是一的。

仁寿宫恢宏大气,自这里出去走快些都还得要半个时辰,杨广脚步沉稳气息不变,看起来她不怎么重的样子,贺盾便也老老实实搂着他的脖颈趴在他背上了。

就是一路上沉默得可怕。

贺盾在他脖颈上亲了亲,没反应,又在他耳朵上亲了亲,没反应。

最后只好挠挠头,缠着他的脖颈问,“阿摩,你记不记得以前你也背过我?”

杨广嗯了一声,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宦官,他为了让她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费了不少气力。

自岭南那时候出来,他发誓看护她周全,今日转头便被人打了,而他只能咽下这口气,吞下这顿皇帝赐予的‘隆恩’。

四十大板,能直接把人打死打残,她还有命在,是她自己福大命大。

杨广胸口起伏了两下,脚步凝滞,咬紧牙关未曾回头,背着她一步步往前走了。

真是难搞定。

贺盾伸手在他脖颈上挠了挠,嘿笑道,“遥想当年,再对比现在,差别待遇也太大了,当初阿摩你直接一手就把我夹起来甩到肩膀上了,哪里像现在这么温柔,嘿。”

杨广想说点什么,怕一出口问得都是你疼不疼哪里疼的废话,便只偶尔嗯的应了她。

贺盾只好道,“阿摩,我不怎么怕疼的,你莫要担心了,母亲也睡了,暂且没什么事。”

“父亲也没有特地针对我,他寻常就喜欢杖责人出气,当时又只有我在场,触上霉头了,过了就好了。”这几年杨坚生气起来就喜欢打人,不是什么奇闻,贺盾倒也没什么想不通的,总不能被父亲打一顿,就哇哇哇跳起来指责他的不是,嚷嚷着要报仇罢。

贺盾捏了捏杨广的耳朵,笑道,“就是阿摩你回去别跟昭宝宝说这件事,多少给我留点颜面,嘿。”

上了马车贺盾便躺了下来,杨广伸手要解她的衣服,贺盾握住他的手阻止了,嘿笑道,“阿摩,做什么,为妻这几日不能服侍你了,想欢[爱还是过几日罢。”现在血淋淋的还敷着药,多难看啊,她回了宫,坐在旧物堆里泡着紫气,三两日下来就会好很多。

她那点心眼还不够看的,杨广只看着贺盾一言不发。

贺盾败下阵来,趴下来自己解了衣袍,里头新换的里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再加上粘腻的药粉,还有渗透出来的血迹,混合在一起就非常不好看。

贺盾趴在床榻上,看杨广目光又黑又沉望不见尽头,心里无奈,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看着他软软道,“阿摩,疼啊,要亲亲才不疼。”

贺盾说完就朝他伸了伸手臂,等他凑过来,就支着脑袋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笑道,“阿摩我觉得杖刑很不好,以后不要私设刑堂好不好,可能你们打的人不觉得有什么,但读书人脊梁骨刚直,文臣武将都该自有风骨在,当庭杖刑,尤其是不经正规程序按喜好胡来的杖刑,是对臣子们人格的侮辱,尊严的践踏,很不妥当,阿摩,你觉得呢。”

杨广看她赤着身体浑身是伤还在这循循善诱,心里彻底没了脾气,将她被汗水浸透了的发丝理顺了,低低问,“我不相信我会是亡国之君。”虽说她种种迹象都透露着这么一件事,但他不信。

贺盾虽是身体疼得厉害,却还是忍不住被他逗乐了,他这个人,自小到大,虽说不是顺心随意,但想要的东西都靠着自己一点点谋划得来了,可以说一出手就没有败绩,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储君之位这么难,他都拿到了,并且拿得名正言顺人人称道。

这有利有弊,好处是他很自信,坏处是过于自信,你就是告诉他他就是大隋的亡国之君,他也是不会信的。

利弊参半。

他这半生没有败绩,为此他可能很难接受挫折和失败,隋末兵乱四起,但大隋不是没有收拾河山的机会和可能,但三征高句丽的惨败让他心灰意冷,彻底失去了斗志,这才坐看了江山覆灭。

贺盾看了面前气宇轩昂高大俊美的杨广,回道,“阿摩,很多时候一个国家的灭亡,不是一个人的事,也不是最后一个皇帝的事,社会国家的形成和变化都是循序渐进的,现在看见它很强盛,但兴许祸端已经埋下,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或者忽视习以为常的地方。”

“覆灭是矛盾不断积累的过程,等最后爆发的时候,基本已经无法挽回了,阿摩,无论将来如何,你都要能看出看在暗藏的隐患和危机,倘若看不出,或者是找不出根源,你知晓下一个接手江山的人是谁也没有用,阿摩以后你要做的事很多,要实现你的抱负名垂青史功至千秋,也要想办法让这个国家稳固久安河清海晏。”

杨广听了未发话,贺盾嘿笑了一声,头又埋回了臂弯里,看着他眉开眼笑道,“阿摩你是不是想知道谁在与大隋为敌,那对不起了,我只能跟你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一个国家最大的敌人,就是统治者本身。”

隋末大乱,排得上名号的割据势力有唐、秦、凉、定杨、夏、隋、郑、魏、梁楚汉鲁燕宋许,动辄都是几十万兵马的大军阀,摘除了李家这一脉,也有旁的王家、吴家来抢夺,告诉杨广这波人是谁,不但没有意义,还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杨广失笑了一声,“你不说也罢,好好躺着,动来动去不疼么?”他不是父亲迷信图讖预言,寻常听个乐和,也不会当真,他只信自己,他想要什么自己去拿,并不想靠她给他预言打前阵。

马车慢悠悠走着,杨广把小薄被拉过来给她盖好,看她趴在床榻上昏昏欲睡,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低声笑道,“莫要小看你的夫君,倘若杀几个人便能得一国,阿月你便可自为女皇,如此你自生紫气,也不用受梦魇的困扰了,呵。”

天呐!说的跟真的似的,贺盾咂舌,这脑洞真大。

杨广看她被吓到了,在她发顶狠狠揉了一下,低笑道,“你不行,又蠢又笨,不够聪慧,你跟杨勇一个德行,甚至比他还不如,还是安安心心当本太子的女人罢。”

也没那么差罢。

不过见他心情好了些,她心里就高兴安心许多。

不过被鄙视了贺盾还是认真反驳了一句,“阿摩你这就过分了,人身攻击,我也没有这么差罢。”

杨广就乐,“你举个例子看看。”

贺盾被噎了一下,忽地又嘿笑了一声,回道,“我眼光独到,会投胎,掉在这个世界遇见了你,哈,夫君,这个例子如何?够不够有说服力?”

她真是……

杨广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样子挪不开眼,心里酥酥麻麻地喟叹了一声,在她脖颈上轻轻抚了两下,低低道,“还疼不疼……”

贺盾摇摇头,偏头在他手臂上吻了一下,叮嘱道,“这只是一件小事,阿摩你莫要大惊小怪的,父亲其实对我很好,他不爱用玉石,这么多年因为照顾我的缘故,也常常用了,差不多到时候就换下来,说到底父亲是用紫气救了我的命,不也有拿子女撒气的父母么,过错还不能完全抵消恩情,他对我好了一千次,总不能不好这一次,我就不认他做父亲了。过后他还要捶我,我就生气了,他要是敢捶母亲,我更生气。”

杨广盯着贺盾简直没话好说了。

贺盾横竖是睡不着,就跟杨广闲聊,“阿摩,你明日若见了父亲,劝一劝他,让他好好与母亲道歉,母亲这次是真的很伤心。”

杨广摇头,“长辈的事不好插手,并且谁对谁错孰是孰非难定论,偏帮不是好事。”

什么叫孰是孰非难定论,这件事难道不是杨坚错了么?

贺盾哑然,忽地想起多年前杨坚醉酒碰了个小宫女,杨广对那件事便不置可否,现在自是不会同她一样,觉得杨坚应该为这一整件事负主要责任了。

刨除这个时代的背景条件,用贺盾的目光和三观来看杨坚,杨坚就是妥妥的渣男一枚。

杨广的想法和杨坚是一样的,就是渣男的潜力股,隐形的渣男一枚,不知道何时会爆发。

贺盾忍不住就看了杨广好几眼道,“阿摩,我现在要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人。”

她话里听着就有种生气的味道,杨广心里微动,等着她说话。

贺盾稍稍夸大了点事实,八个字解决了,“好色之徒,色中恶魔。”

杨广哑然,伸手在她脖颈上碰了碰,失笑道,“阿月你说话摸摸自己的良心,这两月你不是睡不好就是忙,我都没能碰一碰你,我若是好色之徒,天下间谁还是痴情种。”

后脖颈本就是很敏感私密的地方,贺盾脸红了红,把他的爪子拿下来了,回道,“总之你有许多美人就是了,我敢爱上你,算我胆子大,女英雄。”

杨广知晓贺盾在说预言中的人了,那不是他,即便是他,那也是因为没遇上她。

她这是因着父亲母亲的事,度及己身,担心了么?

杨广唇角勾起笑意,低声道,“如若你想让我只属于你,那你该感谢你出现在了我小的时候,你若在我二三十岁的时候才来,我肯定被旁的女子染指过了。”

这意思就是以后也属于她一个人了,贺盾有点高兴,不过想忍着不表现在脸上,杨广这人,才华好,天生浪漫,当真要哄一个什么人,那真是把人哄得团团转。

妻子脸上是一本正经之色,不过耳垂都发热起来了,杨广顺手捏了一下,只觉软软的爱不释手,低声道,“我若知道有今日,当初定然早早去浊河边等着,你一出现,我就把你连着石块捡回家,那样你就不用辗转流离,吃了那许多苦了。”

不得了。

贺盾纵是背上还疼,这会儿也忍不住裂开嘴笑起来,嘿笑着伸手去他袖子里摸,三两下解了绑带,摸出个小布袋来。

布袋还是和以前一样,柔软厚实,露着个开口,恰好够呼吸,布料却是今年刚贡上来的江南云缎,针脚一看就知道是陛下的手法,和第一个一模一样。

贺盾眉开眼笑地翻看了,爱不释手,又把石块倒出来搁在被褥上把玩,石块入手温良,棱角圆润,隐有流光,十几年过去,成一块美玉了。

杨广看她一个人玩得自得其乐,眉开眼笑的,心里失笑,等她玩了一会儿,把石块拿过来装好收到袖子里,温声道,“马车颠簸,别玩了。”

贺盾应了,趴在床榻上看他,“阿摩,这段时间我和昭宝宝得多跟在母亲身边,父亲那你多劝劝罢。”

杨广应了,“你先养好伤,否则母亲一看你这身伤,便想起今日的事,反倒好心做坏事了。”

贺盾点头应了。

马车直接驶入了东宫,进了院子里,贺盾沐浴完重新上了药,等睡下来的时候天边泛白,杨广带着杨昭去了武场,回来看贺盾睡得熟,直接领着杨昭去了仁寿宫。

父子俩面对面坐在马车里,杨昭朝正闭目养神的杨广道,“父亲,母亲身体不适,孩儿更应该陪在母亲身边才是,阿月母亲一个人躺在床榻上很孤单。”

杨广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四尺豆丁,缓缓道,“去掉阿月两个字。”更何况她也不孤单,他每日批阅政务时搬到床榻边陪着她便可。

杨昭闷闷点头,“孩儿知晓了。”

杨广伸手在儿子头上胡噜了一把,温声道,“你皇祖母身体不好,原本该是你母亲去仁寿宫尽孝,但她现在身体不舒服,你是她儿子,替她去仁寿宫尽孝义不容辞,这是帮你母亲做事,要好好孝顺皇祖母,知道么?”

杨广说得语重心长,杨昭陡然间就打起了精神,小脊背坐得笔直,郑重点头道,“孩儿知晓了,父亲回去让母亲放心,孩儿会好好照顾皇祖母的,让母亲好好养病,不要挂心。”

小孩一脸郑重,童音稚嫩却脆生生的极其有精神头,杨广看得可乐,便没再说什么。

路途遥远,杨广拿了瓮棋子,让他自己坐去一边玩了。

杨广还未到仁寿宫,半途遇上了石云。

石云后头跟着御医宫仆宫女,手里都捧着东西,治伤良药,吃食器物,还有两张皇帝狩猎来的狐皮,药材珍贵,价值连城,送去给东宫太子妃的。

没走多远又遇上了一波宫仆,仁寿宫里皇帝用过的旧物换下来一波,尤其是书房政务堂里换下来的,一一打包好给太子妃送去。

不过两个多时辰的路程,如此遇上了五六次。

杨昭到了仁寿宫,给杨坚见过礼,就问为什么给母亲送了这么多礼物。

小孩天真直接,不懂就问,又加之自小养在身边,这时候坐在他膝头上亲昵亲近,懵懵懂懂问了这么一句,倒把皇帝问得重重咳了几声。

杨昭给他顺气,案几上拿了个青梨,去洗干净了回来,拿了把小刀削给杨坚吃,当真十足十的来孝顺祖父祖母了,声音软糯糯的,“母亲说梨子润喉,皇祖父吃。”

“好孙儿。”杨坚得了孙子的孝敬,再看下首站着的儿子,越发觉得脸上挂不住,抱着孙子两人一人吃了个梨,听外头下人通传说左右仆射杨素苏威并长孙晟求见,这才拍拍杨昭的背道,“去罢,陪你祖母说说话,祖父与大臣们有要事要谈。”

杨昭点点头,行礼告退,自有仆人上前来领他,往仁义宫去了。

杨素苏威长孙晟等人入内,说的是突厥的景况和兵事。

杨广将奏表奉上,禀奏道,“东突厥思力俟斤率领部众侵袭漠河以南,掳掠西突厥启民可汗部族男女杂畜二十余万,启民可汗派使臣入长安,已被儿臣安排在驿馆住下了。”

启民可汗派使者入朝是来求救的。

东西突厥分而治之历来是大隋的目的,思力俟斤想吞并西突厥,大隋不会坐视不理,杨广收了突厥使者的奏表,一大早过来仁寿宫,便是找皇帝商议此事。

三月春日回暖,出兵征伐思力俟斤,宜早不宜迟。

长孙晟出列行礼,亦是主战。

苏威杨素等人附议,杨坚着令杨素为行军元帅,率领二十万大军前往云州,攻打突厥。

杨素领命,这件事便定了下来,举荐朝中几名武将随他一道赶往云州攻打突厥。

杨坚大笔一挥准了,着赵芬拟定了文书,交由突厥使臣一并送往边关。

朝中有御史弹劾蜀王杨秀猎捕山獠充当宦官,导致山獠反叛,蜀王车马衣物违背礼制,兴建宫殿堪比皇宫,杨坚本也不喜四子杨秀,知晓这是杨秀做得出来的事,当即便拟定了圣旨,派人送往蜀地,诏令杨秀回京待查。

因着昨夜仁寿宫出了事端,杨坚今晨听了御史大夫弹劾杨秀,心情越发不好,说完朝事便让群臣退下了。

杨广对太子妃被杖责一事未置一词,行事态度一如既往,臣子们下去后也只关心帝后身体如何,皇帝心上没再多添堵,只觉儿子熨帖,赏赐夸赞了杨昭一通,还觉得不够,他不好去探望太子妃,对东宫的赏赐便越见丰厚。

四十大板确实很重,纵是有紫气在这,贺盾也卧病在床了好几日,骨头才不那么疼了,伤口开始结痂。

杨坚派人送来的东西堆满了房间,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地契药材什么都有。

贺盾埋在礼物堆里哭笑不得,知道杨坚睡了一觉头脑清醒了,觉得做错事,一国之君又不好道歉,便一波接着一波的赏赐她东西了。

独孤伽罗与杨坚之间的感情债已经够杨坚头疼的了,贺盾不想杨坚在打了她这件事纠结费心,一一接受了杨坚的赏赐,写了封信让铭心送去给杨坚了。

贺盾趴在床榻上养病,听杨广带回消息说皇后给皇帝道了歉,两人已经和好如初,让她不必挂心。

如果是相互道歉便能和好如初的事,杨坚宠幸美人不需要偷偷摸摸,独孤伽罗也不会冲动崩溃得当场打死了人。

贺盾没法不挂心,身体半好不好的就爬起来了,好在春天一过,杨坚独孤伽罗自仁寿宫回了长安,她和杨昭每日都能去给独孤伽罗请安请脉。

能就近看管着,总比当真出了事,鞭长莫及的好。

只很快贺盾便束手无策了。

独孤伽罗还是照往常一样的伺候杨坚的生活起居,吃斋念佛和以往并没有什么分别,恩爱如初,但贺盾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独孤伽罗营造给杨坚和大家看的假象。

贺盾与杨坚提起过,让他好好与独孤伽罗谈谈心,至少认认真真的陪伴和真诚的歉意会让独孤伽罗不这么心灰意冷,可杨坚不以为意,享受着妻子的妥协理所当然,似乎连句像样的道歉都没有。

杨坚依然如以往一样专宠独孤伽罗一人,天下人都以为善妒专宠的独孤皇后该知足了,包括杨坚在内。

破镜如何重圆,发生过的事实实放在了独孤伽罗心里,她不再管宫里有多少漂亮的婢女宫人,也不再管朝堂之事就是证明。

贺盾知晓记载上独孤伽罗的寿数是哪年哪月,再加上出了仁寿宫这样的事情,日子过一天心里煎熬一天,晚间看过独孤伽罗,察觉她有了万念俱灰的厌世之意,虽是知道杨坚现在固执得旁人完全劝不动,心里还是存了一丝希望,去寻了杨坚,被杨坚痛骂了一顿,说她莫名其妙不知所谓,长辈的事轮不到她指手画脚。

贺盾心焦又无法,明说了她卜卦到独孤伽罗不是长寿之相,寿数就在今年,希望能引起杨坚的重视。

杨坚当场便派御医去看了,御医只说皇后凤体安康,虽是心气郁结,但没什么大碍,开了两副药吃吃便好了。

贺盾的话就显得十分晦气,杨坚勃然大怒,这次没给她吃板子,直接把她关进牢房了。

贺盾被带走后,杨坚还余怒未消,骂贺盾身为小辈随意插手长辈的事,骂太子治家不严夫纲不振,管不好自己的太子妃,让太子停了手上的事务,交还国政闭门思过。

期间杨素率领各路兵将大破突厥,一路往北追击思力俟斤,辗转六十余里追击掩杀,使计将东突厥大军杀得四散而逃。

战胜后杨素将俘获的人、畜,连带着先前被思力俟斤俘虏的西突厥部族如数奉还给了启民可汗。

至此北疆安定,启民可汗上表感谢大隋,感恩戴德并俯首称臣,歌功颂德的奏表让皇帝看得龙心大悦。

杨素已官至宰相,此次立了大功,杨坚封赏杨玄感为柱国,杨玄纵进封淮南公,杨家族人遍布朝野,弟弟杨约、叔父杨思文、杨文纪、族父杨异等人皆为尚书,位列公卿,儿子皆为柱国、刺史,内外亲戚和下属官员都在显要之职,杨素显贵,亘古未有之。

诏令太子交还政务闭门思过的旨意传下来的时候,杨广正酒楼设宴为大胜而归的杨素接风洗尘。

郭衍段达等人也在,接了旨意,几人都有些吃惊愕然,郭衍虽是未曾明说,但言语间颇有怨言。

杨广心里不悦,却未显露在脸上,只喝着茶,心不在焉地想着他的太子妃终于把自己搞进大牢里去了,这时候蹲在大牢里,也不知被吓成了什么模样。

杨素素来张扬惯了,听了郭衍抱怨太子妃不安于室,手里的酒樽重重搁在了案几上,盯着郭衍冷笑道,“且不说太子妃这些年诚心辅佐太子招揽人才,奔波种粮把并州江南变成了富庶之地,废立太子之事朝中多有将官支持偏帮太子妃功不可没,单说太子妃为你家老母亲治病诊脉、把人从阎罗王手里抢回来这一点,郭大人你也没底对太子妃妄口巴舌,没道理太子妃为你家人的性命奔波劳累,轮到皇后这就是多管闲事了。”

杨素目光鄙夷,郭衍脸色骤然涨得通红,立刻就要开口争执辩驳,杨广适时摆手劝道,“此事没什么关碍,往后各自小心行事便可,都散了罢。”

郭衍论官位没有杨素高,论脾性不如杨素张扬不羁,杨广温言笑着安抚了两句,起身亲自把郭衍送出了门,郭衍脸上的神色这才缓和些,朝杨广拱手行礼,告罪道,“是郭某逾越失言了,还请太子勿怪。”

杨广应了一声,等人走远了,脸上的神色才淡下来,厢房里便只剩了他与杨素两人。

虽是同一阵营的幕僚,但杨素也不乐意与郭衍来往,等房间门关上了,杨素便朝杨广道,“契丹、突厥、吐谷浑、高句丽高元、百济新罗,连边边角角的林邑也派了使臣来,四方朝贺,给皇上带了顶圣人可汗的帽子,皇上正是天下承平普天同庆的时候,阿月碰在这年月说皇后有身体不虞的卦象,太医又探查不出来,阿月许是好心,但皇上定是会以为阿月和皇后是揪着仁寿宫的事不放,借题发挥了,这时候来给皇帝添堵,不吉利。”

杨素将樽里的酒品完,接着道,“阿月虽是卜到了凶卦,但御医即是说暂且无碍,想来近来这几月应是没事的,这件事不若让她缓缓过后再说。”

杨广未置可否。

这些事贺盾岂会不知,她以往劝诫皇帝都知道要挑时机,捡着能说的时候说,每每都是言语斟酌,自己理不清楚没有把握不会轻易开口,这次顶着刺头上,是事情已经到了耽误不得非说不可的时候了。

杨广目光暗沉,低声道,“太子妃的事,你们不便开口,各自做好自己的事便可,下头的人也嘱咐两句,莫要冒失。”

杨素应了,杨广看了看远处,透过窗户能看见长安城边黑沉沉压顶的流云,半响朝杨素低声吩咐道,“近来安分一些,一切听皇上令做事便可,切记不可张扬,大摆宴席聚友会客都暂且停了,玄奖玄纵的亲事往后缓,待安稳为了再说。”

若父亲肯听阿月一言,母亲或可如史万岁虞庆则一般,避过一劫,可惜了。

国丧忌嫁娶,皇帝痛苦,做臣子的自是不能太高兴。

杨素听明白了杨广的话,震惊骇然,勉强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起身称是应了。

杨广朝杨素点头示意过,自己独自下了酒楼,他走得极缓极慢,等到了大理寺,天彻底暗下来。

先前太子妃惹怒皇帝,被打了一顿,过后皇帝又赏赐不断,罚俸了两个施刑的卫戍,连带跟在皇帝身边的亲信近臣王劭袁充都受到了牵连。

天恩难测,是以贺盾虽是被关进了这公子贵族进来出去都得脱层皮的大理寺牢狱,却也没人为难她,一应都是毕恭毕敬的。

更何况还有太子在。

太子不在大理寺贺盾也有熟人。

杨约领着大理寺卿的职务。

贺盾还没进门他就在大理寺门外头等着了。

现在杨约让狱卒搬了个摇椅来牢房外,自己双腿交叠舒舒服服地躺在上头,旁边小案几上搁着盘花生米,他一口一个扔进嘴里,连着蚕豆子吃得咯嘣咯嘣脆,看贺盾蹲在里头看着他,给她分了一把,嗤笑道,“你是不是傻?”

一见面杨约就问你是不是傻,再有就是你是不是疯了。

贺盾能理解,她实在是黔驴技穷,迫不得已才把独孤伽罗的寿数说出来的。

不过似乎没起什么用,杨坚话里话外就是觉得她和独孤伽罗小家子气,揪着先前仁寿宫的事不放,非得要逼迫他。

在男人眼里,大概觉得为这些事伤心她们是小题大做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妇人行径。

贺盾蹲在这大牢里,真是觉得有心无力,杨坚被太平盛世八方来贺的喜悦蒙蔽了双眼,到了粉饰太平的份上,见不得听不得一丁点不好的事,也不肯好好看一看独孤伽罗,看不到独孤伽罗消瘦倦怠强打精神的模样,也理会不到独孤伽罗不再探查打听他的行踪、不再关心宫里伺候的宫女美丑不是想通了大度贤惠,而是哀莫大于心死意气消沉了。

独孤伽罗身体暂且看着是没什么大碍,但郁结于心四个字,坏起来要人命要比病菌快得多,并且会让疾病变得无药可救。

贺盾也不好怂恿杨约去劝诫皇帝,一来怂恿不动,二来杨坚现在的情形,上去说就得提着脑袋进出,她是有着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又借着阿摩的光,才会捅了这么大篓子还在这好吃好喝的。

杨约见她没有闲聊的兴致,就在外头陪着她吃东西,末了道,“你身上不是有伤,蹲在这难受,去里头躺着睡罢,放心罢,这牢里刚打扫过,也没有蛇鼠虫蚁……我今晚当值,在这躺着也是一样的。”

大理寺常常用来关押宗室亲戚,还有些嚣张跋扈的贵公子,审理阶段不确定罪行前,日子还是过得比较舒服的,贺盾这一间干净整洁,比那些屋有漏雨的穷苦人家好上好几倍了。

只她现在哪里睡得着,贺盾摇摇头道,“我也睡不着,我在这等阿摩呢。”

杨约点点头,低声道,“来看你的人多,都被我挡在外头了,听说今日替你求情的人也多,这不是好事,聪明的如李家一族,略略打听你还好便回去了,有不聪明着急的,直愣愣就要去找皇上说理求情,阿月你最好与阿摩提点一句,别让事情闹大了。”

贺盾点点头,她身份是太子妃,与文臣武将有些交情皇帝不放在眼里,但若质疑皇帝的决议,那就是拉帮结派,太[子便有党羽遍布朝野的嫌疑。

贺盾记下了,轻声道,“惠伯你回去歇息罢,不必管我。”杨约估计是担心她,否则守值也轮不到大理寺卿亲自来守的。

杨约听外头有人行礼说见过太子殿下,便点头道,“好罢,太子来了,他陪你罢。”

杨约交代了两句,说她冷了饿了渴了叫旁边的小狱卒便可。

贺盾道了谢,杨约便走了。

贺盾站起来,眼巴巴地望着通道那头,就等着太子殿下来探监了。

杨广老远便察觉到了贺盾火辣的视线,地牢里烛火昏暗,杨广走过去便见他的妻子双手握着铁栅栏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头上蹭了些稻草渣沾着,身上衣裙皱巴巴的也不干净,看着真是有些好笑可怜。

杨广伸手在她额头上重重弹了一下,无奈道,“说了几遍长辈的事你莫要插手,就是不听为夫的,现在好了,搞来地牢里蹲着了。”

她也知道插手失礼,但她是当真希望独孤伽罗能好好的,贺盾朝杨广道,“阿摩,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你。”

杨广把她头上的稻种渣拿掉,应道,“我知道了。”他同样希望皇后能长命百岁,但事已至此,无人能改变,包括他和贺盾在内,皇后存了心结,覆水难收,死结,解不了的。

贺盾看得出杨广心情也不好,在牢里面的稻草地上坐下来,黯然道,“父亲心里还带着气呢,认为母亲贪心不足……我其实很想问问他,要是母亲碰了旁的男子,他大不大气得起来。”

杨广听得蹙眉,随她坐下来,在她额头上又重重弹了一下,“哪里来的疯念头,你胆敢起这样的心思,我打断你的腿。”

“我就是设想一下。”这里就没有平等可言,除却妻子之外,其余的女子在他们眼里和物件差不多,想玩玩一玩,不想玩扔在一边,或者跟别人交换点什么东西都可以……

杨坚抱有这样的思想,便觉得独孤伽罗计较这些不可理喻恃宠而骄,就算看出独孤伽罗心情不好,也打算晾着她不理会,可能是想着过段时间就好了,也可能是因为有恃无恐,所以便非得要依着自己的喜好脾性来……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时光也不会倒流,如此是两败俱伤。

伤了独孤伽罗,他余生也要在悔恨中渡过。

贺盾揉了揉脑门道,“而且父亲是试着试着来,别国的使臣给他献上来些美女,他也不像以往那样拒绝得干脆爽快了……”

杨广道,“你都在这里蹲着了,琢磨这些也无用,不若趁机好好养养伤。”

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如果换了他,若前头躲躲藏藏碰了一个女子,被妻子揪出来打死了,心里自然不快,惧内的名声又上了一个台阶,使臣这时候献上美人来,朝内朝上,各国使节看着,无论喜不喜欢,设身处地,他大概也开不出口拒绝的,不但不拒绝,兴许还会大大方方把人收下。

皇帝以帝后夫妻恩爱为傲,但未必不想前拥后簇,为妻子忍受克制这么多年,总有不想忍耐的一日。

这一日迟早要来,杨广并不意外,却并不是很能理解皇后的想法和做法。

毕竟他的妻子非比寻常,若按年纪推算,贺盾比他还年长两岁,但就像当年清月公主说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一般,贺盾现在三十几岁的人,完全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他信了她可长生,年岁愈长,不由自主也会设想有一日他若亡故了,她是不是另择他人,是不是会爱上其他男子,或是被旁的男子觊觎美色云云,诸如此类。

无论哪一样,光是设想一下便让他暴躁烦闷,他也不能想象旁的男子碰她,与她亲密无间,相爱相知,拿走她所有的一切,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会选择活着,活得长一些,这样可以霸占她霸占得久一些。

杨广伸手碰了碰贺盾的侧脸,缱绻流连,半响低声道,“父亲正在气头上,谁劝也没用,你安生在这这里待着,我去劝一劝母亲。”劝得动则罢,劝不动这就是他们的命数,感情之事多是两人的事,不是谁能插手的。

贺盾点点头,叮嘱道,“那阿摩你自己小心,还有朝中若有朋友替我求情,阿摩你拦一拦,免得他们惹上杀身之祸……再有就是随时让太医看顾着点母亲的身体……”

杨广点头应了,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低声嘱咐道,“打点过了,你若无聊,可传冯小怜来与你说话。”

贺盾现在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哪里有心情说话,只她不愿杨广为她忧心,便也点头应了。

杨广想了想,凑过去在她唇上亲了亲,嘱咐道,“我近来忙,不能常来看你,你安心在这儿待着,大朝会一过我便捞你出来。”

杨广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的时候,确实觉得皇后有些不一样了。

苍老得厉害,待人处事虽是同以往一样,笑容也依然平和端庄,但垂手端坐在那里,无端的倦意一层层透露出来,像是摆了个空壳子,死气沉沉,带着个面具浑浑度日罢了。

身体是没有大碍,但心灰意懒。

她大概掩藏得太好,如此鲜明的变化,皇帝竟是一丝一毫也未察觉出来,在他面前露出了这一面,兴许是因为阿月的缘故,在他面前藏不住了。

杨广自小便带着个面具与父亲母亲相处,这时候要说这些,几十年以来还是头一次。

但他确实希望独孤伽罗能好好的,不单单是因为阿月的缘故。

杨广默然半响,方道,“母亲灰心是因为父亲未曾兑现诺言,也因为父亲碰了旁的女子,但母亲若不振作起来,他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如了旁人的意。”

杨广几乎可以预料,若当真是这样的结局,皇帝伤心一日两日,三月五月,总会再度被鲜活貌美的女子所惑,她若当真亡故了,倒真是把皇帝拱手让人了,如此这般,得不偿失。

独孤伽罗一笑,本是不欲多话,看着杨广却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是苦笑道,“阿月是个好孩子,阿摩,你听母亲的,你好生对阿月,若你肯发自内心一心一意对她,尊重爱护她那便好,若你想要齐人之福,趁早放了她。”

放了贺盾是不可能的,绝无可能。

杨广想不出他为何不是一心一意对贺盾,他被她占满了心神,旁的女子连看也没心思多看一眼。

杨广便摇头回道,“儿臣只认阿月,旁的女子儿臣看不上眼,也没有兴趣。”

独孤伽罗就笑,疲惫不堪,亦失落失望,只勉力提着精神叮嘱了一句,“阿月是个好孩子,你娶到她是福份,你该惜福才是,阿摩,你听我的,便是偶尔走了神,也好好控制自己,莫要行差踏错,到头来追悔莫及,阿月不是我,她自有天地,你若对不起她,定是要自己吃苦头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种事说是说不通的,独孤伽罗心里忧虑,又别无它法,这世间谁又能懂她们呢……

独孤伽罗并不想听劝,杨广知晓劝不动,便也没再废无用的口舌,转而说了些杨昭的事,想让她宽心些。

独孤伽罗闲聊问了几个兄弟的事,未再提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话头,只让杨广回去与阿月说,莫要担心,她很好。

杨广带了个信给贺盾,说皇后很好,没什么大碍。

只像是命定了一般,盛夏的八月,他四弟刚刚不情不愿的到了长安城,皇后便染病在身卧床不起了。

起先御医们并没有在意,按照着凉的风寒症温养着,只不过两日的光景,皇后的病情便严重得水米不进了,御医们慌慌张张报到了皇帝那里,皇帝惊慌失措,想起还关在大牢里的太子妃来了。

这时候也顾不得其它,杨坚立刻派人传召了太子妃进宫。

贺盾只在牢里待了十日不到,被传唤的时候心慌腿软,恨不得长了翅膀一样能立刻飞进宫,等入宫见了独孤伽罗,独孤伽罗已经是年衰歲暮油尽灯枯,意识已经很微弱了。

贺盾给下了猛药,独孤伽罗稍稍有些意识,但如泥牛入海,收效甚微。

贺盾并不敢哭,一直紧绷着心神守在床榻前,努力想办法想救她,药石无用以后,她甚至寄希望于像救达奚长儒李崇他们那般,能附身救她。

可这一次老天没有再眷顾她了,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没有动静。

独孤伽罗并不想活,这一病如山倒,似乎积压着的凄然、倦意,哀伤疼痛全部爆发出来了一般,身体机能毫无还手之力,彻底把她击垮了,跟当初病逝的宇文邕一模一样,贺盾空有一身医术,却束手无策。

她是由内而外的衰弱之相,油尽灯枯。

贺盾给独孤伽罗喂着汤药,乞求上天让奇迹出现,无论如何,活着才会有希望,她总希望她能活着,她再想办法让她开心快乐起来,哪怕是离开杨坚都成,她会想办法的,只要人还活着,她总会想到办法的……

独孤伽罗费力的朝贺盾抬手,咳了两声就咳出血来了,殷红的血迹衬托着死灰的脸色,刺目无比,“阿月……好孩子……”

贺盾心如刀绞,忙给她擦了,秉着呼吸笑道,“母亲您别给这个吓到了,我是神医,定然能治好你,相信我罢,其实母亲您不知道,当年我把被箭射成筛子的李崇都救活了。”所以老天,让她再救一次罢,哪怕只是最后一次……再给她一次机会罢!求求老天爷了!

“咳……你这孩子……”独孤伽罗唇角动了动,微微摇头,喘息道,“……是母亲没心情活了,你和阿摩好好的,母亲便也放心了……”

贺盾知晓她是弥留之言,眼泪再控制不住,扑簌簌流下来,忙擦干净了要起身去寻杨坚,“父亲就在外头,我去请他来,他很后悔,他没有母亲不能活,我让父亲来跟你说……”

“阿月……阿月……”独孤伽罗摇头,伸手想拉贺盾,贺盾忙握住她的手,听她说话,“母亲,我在呢,我在这呢……”

独孤伽罗缓缓摇头道,“……那不是我要的感情……我心里恨他,并不想见他……阿月……你坐下来,母亲有话跟你说……”

贺盾嗯嗯应了,努力想感知到她的魂魄,凑近了想魂体出窍进她的身体里,但不行,任凭她如何想,还是不行……

泪水沁湿了双眼,贺盾看不清她的面容,忙抬袖胡乱抹干净了,应道,“母亲你说,我听着呢……”

独孤伽罗笑了笑,气若游丝,握着贺盾的手没有力气松散了,看着她喘息道,“……全家人里阿月你心地最为善良……母亲虽是知道为难你了,但事已至此,还是想拜托你……拜托你余生照看你的兄长弟弟姐妹们……尤其是老四老五……他们犯了错只管罚……咳……只尽量保得他们一命罢……如此也算尽了我做母亲的情分……母亲知道过分了,但阿月你应了母亲罢……阿月……”

她眼里眸光明明灭灭,话语到最后微弱得低不可闻,眼睑下垂似是费了毕生的力气才睁着一般看着她,贺盾并不想应答,生怕一开口一点头,她就这么离她而去了。

心如刀绞也不过是这样的痛了,贺盾重重点头,开口是万箭攒心之痛,泪如泉涌,“母亲放心,他们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贺盾一直尝试着想离体,她受不来这离别之苦,只恨医术不够,恨没有灵丹妙药,恨不能解了她的心结,恨自己为何能救那么些人,却救不了亲近之人……

独孤伽罗目露感激,握着贺盾的指尖微微动了动,目光无处着落地落在了虚空之中,眸光凄迷离恨,开口道,“跟他说我不恨他,让他好好过罢……他记着我也难受,让他忘了我罢……阿月,你让他进来见我罢……”

贺盾听得肝肠寸断,也未离开,头也没回,声嘶力竭地往外喊了一句父亲,母亲想见你,集中着意识努力想朝独孤伽罗身上靠,却没有半点响应。

到如今她终究念着杨坚,纵是恨他,也愿他过得好,不留遗憾,也不留惦念。

杨坚抢进来,他年过花甲,见惯生死,自是看得出独孤伽罗油尽灯枯之像,身体晃动站立不稳,张皇失措,阿罗阿罗的唤了两声,叫御医叫御医的六神无主,没一会儿通红了眼睛,不觉老泪纵横,看见贺盾犹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直让贺盾救她。

贺盾伸手揪住胸前的衣襟,心里万箭锥心一般痛得无法呼吸,不住摇头,泪雨滂沱喉头哽咽,说不出半个字来。

独孤伽罗撑着最后一口气,朝杨坚伸了伸手,眼里怅然之色一闪而过,嘴唇蠕动,也只你好好的四个字,便缓缓阖上了眼睛,气绝了。

贺盾捕捉不到她的意识,身体往后靠着廊柱站稳了。

杨坚叫不醒独孤伽罗,搂着人跌坐在地呜咽哭嚎起来,凄厉悲怆。

贺盾再看不得这样的场景,喘着气一步步挪出了满是药味的殿门,直直站在外头,仰头看着烈日当空,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走了。

一路走好。

但愿来生,得一心一意之人,相遇,相知,相守,不负你情深。

月晕四重,太白犯轩辕,皇后薨毙,举国哀伤。

杨坚在永安宫里搂着独孤伽罗的遗体一夜,被臣子们劝住了,出来是步履蹒跚,失魂落魄。

不是沧桑阅尽,不是生死别离,他如何能知情深之重呢。

宫里宫外死寂的一片,杨坚无心朝政,举国戴孝。

王劭善解人意,表奏一封,感召天听,将独孤伽罗的亡故幻化成了涅槃成佛。

他舌灿生花,将皇后去世的场景阐述得如同菩萨涅槃重生一般,去往之地为往生佛国。

杨坚失去独孤伽罗,精神和灵魂无处寄放,浑浑噩噩过了几日,看了王劭的奏疏,破涕为喜,招了杨素商议皇后葬墓之事。

臣子们摸清楚了皇帝的脉门,很快长安城便来了个天竺圣僧,声称皇后已经被诸位神佛迎接到了西方的极乐净土,让皇帝莫要悲伤,此事是喜不是哀。

皇帝悲喜交加,一口气赏赐了这位圣僧财物两千余段,这是赏赐给忠义节烈有大功之臣的厚礼,天下人看在眼里,有样学样,皇后转为神佛的言论满天飞,神乎其神,天下皆知。

杨坚着令杨广和杨素共同主持丧葬的礼仪。

杨广白日与杨素商定丧葬礼仪,晚上在灵堂前祭拜守灵,日夜不休。

贺盾做着子女该做的事,并未管外头飞得漫天满夜的无稽之谈,她很清楚这是杨坚转嫁痛苦寄托精神的途径,便和这天下人一样,觉得随他了罢。

到最后独孤伽罗依然爱着杨坚。

她若执意不肯见杨坚最后一面,杨坚只怕现在也走不出悔恨和遗憾的阴影。

贺盾把独孤伽罗要她转达的话转达给了杨坚,杨坚悲怆不已,潸然泪下。

贺盾看在眼里,想了想,如果杨坚没有变成更好的人,她还是不想祝福他们来生再遇。

独孤伽罗值得更好的人,与更好的人相伴一生,并且彻头彻尾,再不要三年五载便要受这锥心刺骨之痛。

杨坚着令杨素与诸术士勘定阴阳舛谬,修订丧葬郊祭五服礼仪,几日后又诏令杨素、苏威、牛弘、薛道衡、许善心、虞世基、王劭等人修订五礼,衣冠礼乐尽在此。

杨坚招来贺盾与术士萧吉为独孤伽罗卜选葬地。

贺盾对这些并不讲究,觉得人活着的时候重要,人活着的时候就要善待对方,死了以后陵寝修得再豪华,追悼伤怀再隆重,又有什么用了,缺失的缺失了,痛苦的痛苦了,伤害无法弥补。

况且独孤伽罗不会为他这些惊天动地天下同哀隆重的丧葬而高兴。

贺盾在萧吉呈上来的五个风水宝地里,挑选了个山清水秀宁静祥和的地方。

萧吉并不敢反驳她,牵强附会,扯出一大通风水论将这地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报以杨坚,杨坚大喜,重重厚赏了萧吉。

独孤伽罗安葬于太陵,诸子诸女回朝送葬,五子三女皆在其列,以后她就是长嫂了,长嫂如母,她应下了独孤伽罗,承诺照拂他们,便要一心一意把这件事办好,如此不负临终重托。

杨秀不情不愿的被杨坚自蜀中召回了长安城,丧葬这一日同独孤伽罗的其他孩子们一道,匍匐在陵墓前嚎啕大哭。

杨坚派人探查到杨秀不听诏令迟迟不愿启程,被人劝住中途还欲反悔的事,此等行径在皇帝和天下人眼里,与领兵造反并无区别。

杨秀来了长安,杨坚派人去责骂他,并扬言要将杨秀推到闹市上斩首示众,给天下百姓谢罪。

幸得当时杨广与朝中大臣在场,劝住了皇帝,杨坚没再提杀子之事,只削了杨秀的权柄,让他在长安城做了个不愁吃穿的王爷,被彻底夺[权幽闭的那种。

独孤伽罗的丧葬礼仪隆重得空前绝后,杨坚颁布诏令,分布远近皆起灵塔,其间诸州犹有未遍,更请大德,奉送舍利,各往诸州,依前建塔,三十余州,一时同送。

诏令派人传遍天下九州,各处再一次掀起了崇佛的浪潮,此次比以往更甚百倍。

迎送使者,安置供奉舍利,各地官员上表不再为民生政务,十中有九,多有向皇帝呈送祥瑞讖言,歌功颂德长篇累牍。

此次颁奉舍利耗费的人力物力,是自大隋开国以来最为广泛空前的一次,杨坚如此老劳民伤财,却没能给大隋带来太平安康。

各地反叛再起。

除却蜀中资州山獠起兵造反之外,与之比邻的嘉州、西南夷、獠人多地反叛,朝廷先后派遣卫尉少卿卫玄、元褒、郭荣等南下平叛。

杨坚沉迷佛事,调兵遣将多由太子杨广总领负责,前后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堪堪将民[变平息镇压下去。

求神拜佛枉顾苍生并不能治理好国家,只杨坚固执己见,已然听不进劝,继西南叛乱被镇压之后不到一月的光景,岭南潮州、成州等五洲共反,南方形势越见不稳,直至年底,交州俚帅李佛子掀起了一场大规模反叛,大批的朝廷战将被派往南方坐镇平叛,前前后后两年的时间,杨广杨素等人多忙于战事朝政,直至开年杨广的生辰,天下才太平些。

贺盾照惯例入宫给杨坚看脉,只这一日如同以往一样,杨坚已经彻底不让她看病诊治了,有个头疼脑热找的也是宫里的御医,贺盾去了,杨坚顶多就是留她下来说说话,偶尔陪着一道用晚膳,到最后甚至规定了贺盾每月能面见圣上的次数。

每进宫一次,杨坚身上的紫气就少一点。

自独孤伽罗亡故后至如今,贺盾心上再一次被死神蒙上了暗沉的阴影,这一整个春夏她都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世上大概没有谁能在预知到亲人亡故、并且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末路无计可施的时候,还能有个好心情。

感情这种东西,好的时候让人心生温暖,不好的时候让人透不过气来。

到后面贺盾已经连劝诫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杨坚有时候想活,有时候不想活。

并且自欺欺人混混度日。

贺盾站在宫门前,能听得见里头两位夫人娇声娇语的说话声,偶尔也能听到杨坚爽朗的大笑声。

石云抱着拂尘出来,关了门,朝贺盾行礼,小声道,“皇上不愿见您,太子妃请回罢。”

石云说完,又赶忙进去伺候了。

这样的事不知道发生多少次了。

贺盾直直站在外头等着,等到天色晚了里头渐渐没有了动静,知道杨坚是不可能见她了,仰头看了看天,等眼里的水汽倒流回去,这才转身走了,背上压了一座山一般,走得缓慢之极。

七月的天气很闷热,如同独孤伽罗离开的季节一样。

出了宫路上遇到了杨俊和杨秀。

两人遇见了她上前来见礼。

自独孤伽罗过世以后,贺盾跟他们几人来往就多了起来。

杨秀对浑天仪,地动仪之类的感兴趣,曾经私造并且研究过,贺盾把他推荐给了被免官闲赋在家专心做学问的庾季才,杨秀虽是不大乐意,但算来算去总比被幽禁起来不得自由强,现在找到了一样喜欢的事沉浸其中,易燃易爆心狠手辣的性子也跟着平和了许多。

杨坚大概是心神疲惫,又加之打了贺盾又把她下了监牢心存愧疚,这两年对她很纵容,她想要做什么,提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都会一一满足她,就算不肯见她,但给她的赏赐没断过,给她续命的旧物也没有断过,甚至连用的毛笔砚台这些器物都换成了暖玉,每个月都会按时送来东宫,也给了她许多田地钱物,朝中哪个非议了她,一应都是严惩不贷,贺盾与他说了杨俊杨秀的事,杨坚答应了。

弟弟妹妹的事杨坚没让宫里几个夫人管,一应都交给她处理。

贺盾把杨秀从禁闭中领出来,他自是不愿听她安排,不过贺盾有圣旨在手,他反抗不能,乖乖听话了,一两年过去,颇有成效。

杨家没有笨人,杨秀天赋高,一两年倒是得了张子信庾季才不少称赞,贺盾见他长进,除了管束他不许他杀人放火过分玩乐外,他想要美人,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她便也不管他了。

杨俊就简单些,他脾性好,吃了崔氏下毒的亏,收了心,现在安安心心跟着宇文恺,他在器物建筑上本也有天分,跟着宇文恺没多久就上了道,整个人不似先前沉默寡言,开朗了不少,他养了一双好儿女,自此也歇了娶妻续弦的心思,专心教养子女了。

杨俊上来行礼,清秀的脸上带了些忧虑和关怀,看了看贺盾手里提着药箱,便道,“皇嫂可否随三弟去茶楼坐坐,弟弟有话想与皇嫂说。”

杨秀目光自贺盾脸上一划而过,没多话,眉宇间却不如两年前那般横眉倒竖满是不耐了,见贺盾点了头,便跟在后头进了茶楼,找了一个安静的房间坐下来了。

杨秀先检查了房间,这茶楼虽是杨秀自己的,但他进了房间以后,还是先探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闲人在,也没有被偷听的可能,朝杨俊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说了。

贺盾看着两个年青人,温声问,“这几日还好么,听说阿秀你预测出了日食,很厉害,再接再厉。”

杨秀有些不高兴,似是要反驳,看了看贺盾又忍下了,只皱眉道,“管好你自己罢,大热天你脸色发白,失魂落魄,走在路上跟鬼一样,杨二亏待你了么。”

贺盾闻言抹了下额头,润湿的一片,大热天她竟是出了一生的冷汗,浑身冰凉。

贺盾指尖在药箱的把柄上越握越紧,似是心有预感一样,她感觉她这次救不下杨坚,就跟当初就救不下独孤伽罗一样。

贺盾眼睑颤了颤,暗自吸了口气,朝杨秀杨俊笑了笑道,“我没事,就是太热了。”

杨俊摇头,给她道了一杯热茶,苦笑道,“皇嫂当年你预测准了母亲的亡期,那段时间你和现在一样焦灼不安,皇嫂你几十年都在照看父亲母亲的身体,请脉是常事,父皇虽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推测,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不过,父皇不愿见你,是不想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她时常要求见,反倒会引起杨坚的恐慌忧惧,是以贺盾虽是很想守在杨坚身边,但也克制住了,她在杨坚眼里,大概和定时炸[弹没什么分别了,所以依然对她好,但不肯见她,更别说把脉了。

求神问卦也不找她了,她除了暗地里从旁的御医和宫人口里问出一些信息之外,只能焦躁不安的等着那一日越走越近。

房间里空气凝滞,杨俊轻声道,“我和四弟会时常进宫看望父亲,皇嫂你也莫要太担心了。”

贺盾点头应了,嘱咐道,“这些年父亲脾气上来了,要什么就是要什么,想做什么非得做什么,固执又易怒,你们与他相处,自己也要小心,言语斟酌,莫要冲撞了他。”

杨俊嗯了一声,旁边杨秀也点头应了。

外头有请太子安的行礼声,不一会儿随从来禀告说太子殿下和晋王杨昭来了。

杨俊与杨秀起身行礼,皆是沉默不语,跟在旁边的杨昭上前给两位皇叔问好,杨广朝两人点头示意过,与贺盾道,“自宫里出来路过此地,杨昭知道你在这儿,说要来接你一道回宫。”

杨昭就走来贺盾身边,与她行过礼,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上前握了握她的手,担忧问,“母亲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手好凉。”

贺盾摇头,牵着杨昭朝杨俊杨秀告辞,随杨广一道下了茶楼,回宫去了,一路上她都在想杨坚的事,他不愿见她,也不许她占卜,分明是还没看破生死,想活着。

却又讳疾忌医不愿让她来诊脉,宫里的太医说无事,他便也心安理得的搂着美人胡作非为。

他从太医那得了只言片语,和独孤伽罗的情况也很类似,身体看起来没什么致命的大碍,但扛不住疾病,寻常很好治的病症,到了他们身上,就病来如山倒,整个人会立刻轰然坍塌,再也好不起来了。

贺盾朝杨广问,“宫里又安排追念皇后的佛事了么?”

杨广没问她与杨俊杨秀来茶楼做什么,只给她暖着手,应了一声,漫不经心道,“父亲是还没从母亲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这种事以后只会越来越频繁,他越思念母亲,便越容易沉浸其中,阿月,你是医师,能治病,但不能治心,莫要过度挂心了。”

贺盾苦笑,她信杨坚对独孤伽罗思念成疾,独孤伽罗的离世后,他没了精神支柱一般,整个人很颓丧,怕触景生情,连仁寿宫也不去了,但思念归思念,他兴许依然不明白独孤伽罗。

美人在怀,思念故人,哪一样大概都是离去的独孤伽罗愿意看到的,但她绝不会愿意看到杨坚一边美人在怀,一边思念故人,杨坚到底还是没想明白这些事。

杨坚这些年因着怕触物伤情,已经不爱去仁寿宫了。

这一日身染重病宣布大赦天下之后,突然起了兴头想住去仁寿宫。

术士章太翼闻讯赶来,再三劝阻,杨坚固执不肯听,章太翼直言他此行恐怕有灾,不吉,话至此,落得了和贺盾一样的下场,被杨坚关进了牢房。

国家大小政务全权交由太子杨广处理,临行前杨坚召见了贺盾。

贺盾进去行了礼,她虽是住在东宫,却当真是有几月未得见杨坚了,这一见,看他脸色疲倦蜡黄,周身紫气淡薄,顿时心痛涩然。

杨坚招手示意她到跟前,静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怅然道,“如若你母亲还在,我不会落到此等地步……”

前几日杨坚颁布了一道长长的诏令,向天下征召有才之士,求贤举官的。

这虽说算不得一件大事,但在杨坚晚年诸多荒唐事里面,算是很亮眼的。

贺盾闷声道,“母亲分明与父亲说了,让父亲忘了她,日子要过得好好的,父亲怎么不听呢。”

“这哪里是想忘就能忘得了的。”

杨坚身上彻底寻不见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病入膏肓的垂垂老矣,褪去了平日易怒固执残忍的那层面皮,现在看起来便十分虚弱空洞,像其他被病痛折磨过的老人家一样,衰老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贺盾闷闷道,“父亲,我随您一道去仁寿宫罢。”

杨坚摇头,“不用你陪,朕虽然把章太翼给关了起来,但心里若有所觉,大限将至……朕信命,又不愿意信命……叫你来,也不是叫你来问诊的。”

杨坚自盒子里拿出了一卷明黄的绢布,递给了贺盾,道,“你母亲临终前两月曾于我说起过这件事,朕当时没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乘着还有一口气在,把这个给你罢。”

贺盾接过来打开看了,是一张空白的圣旨,上头盖有国玺和皇帝皇后的印章,下头有一行小字,说此卷由明月公主亲笔书写,无论将来发生何事,她可用这卷文书过问后宫之事。

“你是我们杨家人,这些年陪伴我和你母亲的时日比几个子女还多,朕同你比其他子女还亲近些,你母亲总担心阿摩欺负了你,朕也不想你受其它女子的气……有了这一卷文书,它日纵是阿摩对你有贰心,你也可凭着它做一宫之主,做一国国[母,或者拿着它处置什么人都可以,你母亲说写什么你到时候酌情自己考量,便宜行事,朕便也没多事了。”

贺盾听得怔然。

杨坚是想着它日杨广令寻新欢,给她这样一道旨意,她会一直有富贵无忧体面尊贵的生活,在宫里有安身之所。

独孤伽罗没让杨坚把圣旨写死,是给了她一条退路,若杨广当真有了旁的心思,是走是留,她自己选择,留下,圣旨有留下的用处,离开,杨广也拦不住她。

两人虽是考量得不同,但像担心忧愁子女的父母一样,尽可能的替她安排了一程,贺盾接下了独孤伽罗杨坚的心意,想着这二十几年间的种种,潸然泪下。

杨坚看她不住抹泪,连月来神情一日比一日憔悴,倒是缓缓笑了一声,虽是老态龙钟,却温和平静,“这些年朕身边也没个能说话的人,连杨俊杨秀几个也不愿和朕多待,只除了阿月你,朕心里明镜一样的,也不怕阿月你笑话,朕这些年做了许多糊涂事,事到如今也力不从心了,人老了,便不得不服老,这是命数到了,阿月你也莫要太伤心,好好教养杨昭,记住你答应过的事,朕也就走得安心了。”

杨坚长长吐了口气,幽幽长长道,“朕也想去极乐之地寻她了。”

贺盾听得心里发恸,如鲠在喉,一句话也接不上,只在他面前叩首,磕了这个世界儿女对父母拜见孝敬的头,匍在地上泪如泉涌。

杨坚受完了她的礼,起身把她扶起来,直了直微微佝偻的背,朝贺盾道,“走罢,扶朕出去。”

贺盾低低应了一声,再抬起头来神色平静不少,扶着杨坚让他上了御驾,站在玉阶上看着杨坚的车马缓缓往宫外走去,等车马走得远了,便伸手招了个卫戍过来,吩咐道,“去寻匹马来。”

许是贺盾看起来实在不大好,这卫戍应下了,没立刻走,问了贺盾是否要请了太医来,听贺盾说不用,这才转身去了。

皇帝病重,所以大赦天下以祈福。

六月,太史监记录天象有星入月中,数日而退。

七月记录日无青光,八日乃复,都是不吉之象,皇帝病重之时,太史监便会寻出这样那样的天象,委婉又合理的告知天下人,皇帝的景况如何。

此番伴驾的都是皇帝信任的近臣,包括太子杨广在内。

杨坚不让贺盾一道去仁寿宫,她便只在后头远远跟着。

杨广在前头,听暗七来禀报,勒马驻足稍稍落在后头,果然等到了他的太子妃,离得近了瞧见她兀自通红着的眼眶,即无奈又心疼,就着缰绳翻身坐到了她后头,低声劝慰道,“不让你跟着你非要跟着,你跟过来,父亲岂不是更清楚自己寿数将至么?”

贺盾闷声道,“我也不进仁寿宫,就在外头歇,父亲若有事,阿摩你立马派人来叫我。”

杨广应了。

贺盾想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要嘱咐,勉强提了提精神,与杨广叮嘱道,“父亲重病卧床,药石无医,我知道阿摩你为了免生变故,会戒严仁寿宫,调动卫戍亲信朝臣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可能还会给杨素送信,让他配合你控制朝政和皇宫,你做这些事我也想得通,但小心一些不要被父亲发现了,他最后这一段日子,我希望他能和和顺顺的过去,尤其是宫外的来信,交代好他们传送信息小心些。”

皇帝重病不起或是驾崩之时,无论是后宫皇子,还是朝臣大臣,都极易动荡作轨,譬如当年宇文赟逝世,郑译刘昉控制了皇宫,杨坚才得了机会上位。

杨广做这些准备原本是无可厚非,但作为一个极具掌控欲的皇帝、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杨坚绝对不会愿意看到儿子这般行径。

杨坚若知晓自己喜欢的儿子背着自己有这样的行径和勾当,感情上受的打击不可想象。

更何况杨广此人心思深沉,因着与杨坚有过冲突之处,杨坚的死就成了未解的谜。

历史上对这件事的记载众说纷纭,说杨广弑父夺位的有很多,贺盾并不怎么相信,毕竟隋末大乱,成千上万的百姓臣子勋贵们揭竿而起,九州天下一派声讨隋炀帝的声浪中,并没有揭露或是指责杨广弑父这一罪大恶极极具煽动力恶行的言论,连以隋为鉴的唐太宗君臣,也没有一人指控炀帝杀死了杨坚。

后世传闻杀害文帝的凶手张衡,虽为杨广出谋划策夺得太子之位,但史书称其幼怀志尚,有骨鲠之风。

若张衡当真是弑杀君王的不忠之臣,史书不会为他平反,也不会为他辩驳。

贺盾回头看了杨广一眼,谣传杨广弑父,是因为杨坚气怒之下要改立太子。

若当真杨坚传臣子入宫面圣是为的改立太子,以杨广的脾性,必定会先下手为强。

只杨坚再生气也不可能提出改立太子。

史书记载杨坚临终前把杨广唤到了床前,交代他放了章太翼,交代了让何稠来操办他的后事,便驾崩了。

贺盾虽是推测不会发生杨广弑父这一节,但还是希望杨坚能安安稳稳的渡过最后这一段时光。

贺盾回头看着杨广轻声道,“阿摩,不要和父亲发生冲突好不好?”

杨广点头,紧了紧手臂,无奈道,“阿月,你在紧张什么,他也是我父亲,我自是希望他好好的。”二十几年都等过来了,不差再等几年,或者多等几日,不到万不得已,弑父杀亲这件事,他不想做,也没必要做。

杨广想着贺盾方才的嘱咐,当下勒停了马,唤了暗一过来,嘱咐了一番,让他去与杨素传话了,贺盾长长一段话,他也听出了轻重缓急。

暗一领命去了,杨广见贺盾紧绷的身体不见放松,下颌压在她肩头上点了两下,无奈道,“我在你心里,真是坏得堪比厉鬼了……阿月你实在不放心,便跟在后头随我一道入宫侍疾,别让父亲发现你便可。”

这样就最好不过了。

贺盾应了一声,稍稍松了口气,若是能救,杨坚有一丝想活着的念头,她便希望他好好活着,安度晚年。

贺盾上了一个妃子的马车,换了身宫侍的行头,稍稍改变了下容貌,跟在铭心旁边,一道进了仁寿宫。

也许是受不得颠簸,也许是因为睹物思情,杨坚身体每况愈下,原先还能在侍从的搀扶之下行走,现在到了仁寿宫没几日便彻底卧床不起了,紧接着整个人像是被抽完了精气神一般,滴水难进药石无医,一日昏迷半日,任凭如何用药也不见起色。

临走这一日,杨坚口述,杨广执笔,写下了一封遗诏嘱咐了杨广与天下,交代完后事,与世长辞了。

直至杨坚身上的紫气湮灭于无,贺盾也未能救下他,只能端着药碗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他意识越来越微弱,直至她最后探查不到一丝神志,无能为力。

宫人侍从匍匐床榻边,哭嚎不止,贺盾手里的药碗摔在地上,腥苦的药汁溅了一地,她这两月紧绷着心神过活,时时刻刻都等着这把悬在脖子上的刀落下来,这时候看着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模样的一代帝王,脑袋木木的恍惚着出神,他走的很祥和,恍惚间眼里带着些明亮和期待,大概是想起独孤伽罗了罢,想起他们相亲相爱,相伴相生的日子。

皇帝驾崩,举国同哀,天地同悲,国丧三年。

贺盾誊抄了一份杨坚的遗诏收好了。

杨昭已被杨坚册封为晋王,眼下是个九岁大的孩子了,回长安的路上虽是极力忍耐没有哭出声,但双目通红眼泪就没断过,瞧见贺盾精神不济,懂事的反过来安慰她,说是祖父去寻祖母了,他们两人可以团聚了,让她莫要挂心……

贺盾不想把不好的情绪带给孩子,便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提笔抄了一份杨坚的遗诏递给了杨昭,温声道,“阿昭,看看这个,这个是你皇祖父的遗愿,若是能完成它,也能告慰你皇祖父的在天之灵。”

杨坚的遗诏名闻天下,贺盾通读了一遍,觉得这大概是杨坚弥留之前病中反思的结果。

四海百姓,衣食不丰,务从节俭,不得劳人。

诏书里一再强调要让杨广安养百姓,与民修生养息。

这是大隋缺少的,也是杨广缺少的,贺盾把杨坚的遗诏收好了,杨广对杨坚的诏书不以为意,等朝中政务稳定,她会与他说这件事的。

杨昭听了贺盾的话,努力让自己从失去亲人的难过中平息下来,红着眼睛郑重地接过了诏书,坐在一边一边抹眼泪,一边认真看了起来。

贺盾松了口气,杨坚走得很平顺,除却依然想念着独孤伽罗之外,并没有遗憾。

杨广也没有矫诏赐死杨勇,大隋平顺地渡过了这一次权利交接。

因着这次没有发生密信泄露的事件,柳述和元岩没有在杨坚面前露过面,杨广没有贬黜他们,便也不会强令兰陵公主与柳述离异,生出后头一系列恶果,骨肉相残的事没有发生,算是给了贺盾一些安慰。

八月,杨广与朝臣扶灵柩回长安,为先帝举行丧葬殡仪。

十月,按照杨坚先前与杨广何稠的嘱托遗愿,将皇帝安葬于太陵,与独孤伽罗合葬一处,异穴同坟。

群臣议定,杨坚庙号高祖,谥号文帝,以此结束了杨坚辉煌璀璨的一生。

翌月,杨广在长安城按照文帝的喜好举办了无遮大会,剃度善男信女一百二十人,奉为文皇帝敬造金铜释迦坐像一躯,通光跗七尺二寸,未及庄严,而顶凝绀翠,体耀紫光,放大光明,照应堂宇,即感通于嘉瑞。

杨广继位,太史令袁充上表称,皇帝即位,与尧受命年合,想率百官上表庆贺,礼部侍郎许善心言国丧刚过,不宜称贺。

宇文述与许善心素来不合,怂恿御史弹劾徐善心,杨广未曾受理。

庆贺不庆贺杨广也未曾放在心上,在太子之位上能做的事太少,他如今坐在上首,俯瞰着下面的朝臣江山,只觉天地开阔,隐忍谋划多年,这一日得偿所愿。

他是要花上不少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得意忘形,国丧刚过,他身为人子,在这时候失了神态,难免落了下乘。

庆贺一事,纵是有朝臣提,也被杨广一应压下了。

皇帝登基大典过后跟着便有册封皇后的仪式和大典。

多年前因碰上战事仓促匆忙,他未曾给她一场盛大隆重的婚礼,这次也可一并补上了。

祭祀宗庙天地,皇帝登基要忙活好一阵的。

那种因得偿所愿点燃的热血沸腾慢慢在厚重的仪式里沉淀下来,杨广领着文武百官回到了大兴宫,问了跟在旁边的石云一句,看没看见皇后,下头人太多,他看不见她,但还是想要她看见他登基为帝的这一幕。

石云摇头,低声禀报道,“自先皇西去,李德林大人身体不适,皇后每日都去给老大人问诊,晨间本是说会赶来看,这会儿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住了。”

杨广听得蹙眉,心里有些不高兴,但未说什么,在大兴宫坐下来,处理这两月因着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堆积的朝政。

处理完政务杨广自己在皇宫里逛了两圈,吩咐暗七回东宫守着,皇后若是回来了,便立刻过来回禀。

暗七领命去了。

杨广在汜水亭里站了一会儿,他想见贺盾,很想,想知道她是不是为他高兴,想知道他身上可有了紫气,是否成了她的良药,往后她是否能在他怀里安心入眠了。

他想抱一抱她。

杨广让石云去把铭心叫来,吩咐道,“你选一些药材珍品,快马加鞭送去李德林大人府上,便说让大人好生养病,朕过几日来探望他,问问皇后可还缺什么,一并给她备齐了。”他这么说,她该是能想起他今日登基为帝的事了。

铭心领命去了。

埋头走几步鼻尖一阵香风,诧异抬头,猝不及防晃了晃神,一头撞在路边榕树伸出来的嫩枝丫上,惨叫一声一把捂住眼睛,这才回了神,忙不迭跑了几步又顿住,回头看看亭子里的帝王,又看看这倾国倾城美艳动的美色莲步轻移往亭子里去了,脑袋懵了懵,想呵斥一句,想起对方的的身份,脸色变了又变,转身撒丫子跑了。

铭心那惨叫声太过渗人,杨广看这娉娉婷婷举手投足间万种风情低头垂眸我见犹怜的女子,心不在焉地坐着未言语。

“妾身见过皇上。”

声音娇软柔酥入骨,这便是将父亲迷得神魂颠倒的美人了,确有倾国之色。

只真有意思,他身边跟着的暗卫和侍卫,除却一开始微微晃神惊艳之后,大多都戒备非常,目光里的敌意盯得这位丹阳夫人脸色越发惨白,身形摇摇欲坠,我见犹怜。

不必想便知是因为贺盾的缘故。

这感觉并不赖,杨广在心里估量自李德林的府上到这里要多长时间,听丹阳夫人轻轻唤了一声,这才让她平身了。

这宫里的事他再清楚不过,国丧一过,这位美人是想来他这自荐枕席了。

不知阿月知晓了会不会被吓坏了立刻赶过来,等她来了,他拒绝了这倾国美人的自请言事,她定是十分开心的。

杨广久不开口,丹阳蔡氏自袖中拿出一物,缠枝鸳鸯相绣的香囊,美人未语脸上先带了一层羞意,眼波流转间媚色十足,微微上前一步,纤纤玉指奉到了杨广面前,垂头间一截玉白的脖颈。

杨广未接,指了指亭子边角的位置,含笑道,“你先坐去那里,等皇后来了你再拿出来,介时想说什么说什么便可。”

杨广心里有些莞尔,等阿月来,他便义正言辞的拒绝她,对此等绝色女子不屑于顾,阿月大概再不会说他是好色之徒了。

蔡氏脸色白了白,却也不敢违抗圣旨,朝杨广微微服了一服,提着裙角往旁边坐下去了。

杨广很有耐性,硬是在这汜水亭里等了一个时辰,没等到贺盾,倒是等到了气喘吁吁跑回来禀报的铭心。

铭心上前行礼道,“皇后说她手里药材够的,只是老大人身体不适命在旦夕,她得候在那施针,让属下转告主上,下午要陪太子课业,让主上带着太子一道看书做学问,日落之前回不来也不要等她,让主上和太子一道用晚膳,早些歇息。”

铭心说着腰越弯越低,实在是压身上的视线有如刀锋实质,很明显自家主上很不满意他的回禀,铭心抹抹汗,心说即是不想要这女子,直接拒绝了便好,偏生还要叫皇后来看,和做好了功课等着皇后表扬称赞的小太子也没什么分别了……铭心晃晃脑袋,把脱缰了的思绪拉了回来,头埋得更低了。

杨广知道他这样是很遭人笑话,但他就是想她,想见她,想看她立刻奔到他面前来。

杨广压下心里的烦躁和不悦,沉声问,“你没把这里发生的事告知她么?”

铭心心里苦味一阵一阵往上涌,擦擦汗哎哟苦笑了一声,回禀道,“人命关天呐主上,病的又是李德林大人,皇上您这样……”真是幼稚得可以了!

铭心扫了眼坐在亭子边角,连香风都吹不到这边的美人,又放心不少,见皇帝脸色阴沉地坐着一言不发,躬身行了一礼,回禀道,“东宫收拾出来与太子殿下住,属下这就去忙活了。”

等不到要等的人,杨广亦不耐在这候着喝西北风,起身回宫,路过蔡氏时脚步顿了顿,不耐道,“东西拿出来。”

蔡氏脸上划过一丝惊喜之色,将香囊拿出来奉上了。

杨广心情不虞,铭心知趣上前接了,解开绳头倒出来看了,里头是一个同心结,红色的丝线相互缠绕,筑以同心结,缘以结不解,连铭心这等没读过多少书的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杨广看也未看一眼,只吩咐左右道,“此女不守妇道,对先帝不忠,赐酒一杯,让她给先帝赔罪,都领旨散了。”此女虽为尤物,却是先帝碰过的女子,赏赐给臣子属下不妥当,虽是可惜,也只好赐死了。

蔡氏听懂了杨广之言,花容失色地跌坐在地上,哭得我见犹怜,不住求饶。

杨广充耳不闻,出了泗水亭,裹着一身寒意往东宫去了。

贺盾的东西她自己都收拾过,她不讲究衣食住行,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心爱之物,装起来的除了书,就是一些别人赐给她的旧物。

宇文邕赏赐的装了一小盒,先帝给的就多了,两大箱子,里面林林总总什么都有。

杨广打开看了,握着一只十多年前皇帝赠给贺盾的毫笔,四处看了看心情又好了一些,叫了石云进来吩咐道,“宫里这些用过的东西,全部收了换成新的,无需名贵,往后寝宫书房的用具,一应一月更换一次,最好是用些次品。”次得用不到能聚集起紫气便要换新的最好不过,有他在,她再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石云听了令,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行礼告退,依令吩咐下去了,连带着先皇的这些旧物,一并锁去了库房,彻底成了一堆废物。

有婢女进来收拾贺盾的东西,杨广左右无事,闲得无聊便挥退了下人,在寝宫里收拾贺盾的东西。

书一本本分类过,给她装好了,她惯常穿的衣服,一样样给她叠好装起来。

杨广最后把她装金银财物地契房契的盒子倒出来,打算一一给她整理好,待看见盒子底下两页纸里有一层明黄的颜色,目光微微一顿,拿出来翻开看了。

一卷任由书写的空白圣旨,上头盖有国玺,先皇帝皇后的印章,下头一行小字,留此圣旨于明月公主,大隋后宫之事随其自主,便宜行事。

这是什么?

不放心他对她的心意,自父亲母亲那求来为在宫中立足的护身符?

还是给自己留着的一条退路?

不用多想都知道是后者了,若当真为的宫中立足之位,直接求一道他杨广永生不可废后纳妃专宠她一人的圣旨便可,何须留有空白……

把人娶进家门亦不是万全之策,有了这道圣旨,她来去自由,想走便也走了。

杨广将这一句话在心里来回念了许多遍,心头陡然受了一闷棍,握着绢布的手指用力,胸膛起伏,看着满案几的财物,一摆袖便全全扫在了地上,这是时刻想着要远走高飞了,连退路都找好了……

外头石云铭心等听见动静,慌忙抢进来问发生了何事。

杨广平喘了两口气,勉强压住心里翻腾的暴虐和怒意,朝石云道,“去传旨,让皇后立刻进宫!”

铭心看着一地的钗饰珠花,看出来是皇后的东西,顿时头皮发麻,退出去朝石云嘱咐道,“涉及到主母的事,就耽误不得,总管你快些去,务必要把皇后带回来。”

贺盾在李德林的府上给他施针。

他与杨坚认识几十年,亦君臣亦友人,李德林拿杨坚当朋友看待,吵吵闹闹到如今,也未曾变过,自杨坚重病不起,他身体便也不大好了。

杨坚重病中对朝纲政务反思过,后悔不迭,人之将死,其言向善,李德林看了杨坚留下的遗诏,老泪纵横,自此亦是重病不起,贺盾连续施针半月有余,未见好转,至杨坚下葬,撑到了新帝登基这一日,彻底没了气息。

杨坚的遗诏里有怅然未尽之意,他虽为来见过李德林,诏令里提及的话语正是李德林的治国理念,甚至沿用了李德林的原话,偃武修文,止欲安养百姓,四海百姓,衣食不丰,君之恨也。

医师大概是个容易让人抑郁的行业。

贺盾自李德林卧房里出来,门外李百药双目泛红,朝贺盾重重行礼,贺盾提不住手里药箱,跌落在地上,张了张嘴,朝李百药道,“对不起,我尽力了。”

李百药人至中年,闻言喉咙滚动,抖着双手朝贺盾重重行了一礼,李府里面哭声一片,李百药往里面走了几步,忽地又朝贺盾唤了一声,“皇后留步。”

不一会儿李百药身边的仆人捧出一个木盒来。

李百药打开自里面拿出了两本书册,奉给了贺盾,虎目通红,“这是家父清醒时嘱托臣下必定交给皇后的东西,两册文书,一册是家父赠送与皇后的,一册是请皇后转送给皇上的。”

贺盾接过来看了,是李德林的笔记,一本扉页上写着承平四海六十策,给杨广的。

一本是读书笔记,兵法名儒杂学百家心得,赠于贺盾的。

笔记到了后头字迹发颤潦草,是李德林弥留之际的殚精竭力之作。

贺盾双手接过,嘴唇掀动,说不出一个字来,只道,“进去看看他罢。”

皇帝自宫里连着发了九道诏令,贺盾出了李府,铭心还守在外头,见贺盾出来,大喜迎上前来,“皇后您快些进宫罢,再不去,皇上得出宫寻人了。”

因着新帝登基,李府里甚至没有寻常人家老父亡故那般撕心裂肺的大哭声。

贺盾未立刻回宫,在旁边的茶楼里要了笔墨,将李德林献给杨广的承平四海六十策誊抄了一份,先让铭心架着马车往杨素家里走了一遭。

李德林在这个时候离世,对新帝,新的朝臣班子来说,并不是一件吉祥事,贺盾请杨素朝会之时转呈这本李德林的心血文书,臣子们感念他忠义,李家人也不至于被御史盯上,遭了横祸。

杨素素来尊敬李德林,听得李德林过世,亦是怅然喟叹,接了贺盾誊抄的文书,应下了此事。

贺盾做完这些,精疲力尽,上了马车就瘫坐下来,头埋在膝盖上待了好一会儿,等快到了宫门前,稍稍平复了些情绪,这才唤了铭心进来,哑声问,“宫里即是无人生病,皇帝这么急召见我做什么,铭心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铭心斟酌道,“属下也不知是什么事,不过皇上自晨间登基大典起,便一直等着皇后了,回来东宫帮您整理东西,大概是等得心急了,心情不好。”

贺盾没有力气想旁的事,应了一声,问了他人在哪,直接往宫里去了。

他筹谋多年,这一日心想事成,大概是等着同她分享喜悦,听她说一声恭喜的。

十一二月的天气很冷,院子里静悄悄的,仆人婢女不见一个。

寝宫里添了火盆,只门大开着,里头也没多少暖意。

贺盾进去说了句恭喜,发现地上她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洒满了一地,杨广手里正拿着一卷明黄的绢布,坐在案几后头静静看着她,神色莫辨。

旁边放着个梳妆盒,她不用猜都知道是杨坚独孤伽罗给她的那道空白诏令了。

她这几月来没什么空闲,这诏令拿回来她就放在了梳妆盒底下,这在她眼里和独孤伽罗赐给她的这些首饰差不多,都是长辈的心意,她不觉得有藏的必要,也没有特别说明的必要,一直放在那儿,不曾想被杨广翻出来了。

贺盾有些精疲力尽。

她这时候能不把负面情绪带给别人就算不错了。

贺盾把东西自地上捡起来,搁在案几上一一放好,坐下朝杨广道,“先生过世了。”

杨广一愣,目光在贺盾脸上转了一圈,看她神色憔悴眼眶红肿,胸腔里要质问的怒气就硬生生被堵了回去,发不出火来,只手里捏着的圣旨在他心里扎了一根刺,他不得不在意,不解决了这件事,他寝食难安。

他一直坐在这等她,想装作没发现这个东西是绝对做不到了。

贺盾没看出杨广有什么伤心的神色,心里略微失望,又明白他生来凉薄,便也不提李德林的事了,只朝杨广道,“阿摩,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身上紫气勃发,与杨坚上位时如出一辙。

她是口甜心苦,杨广拒绝听她甜言蜜语了,只道,“父亲母亲对你是真好,你求这个,他们也敢给,我倒不像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了。”

不是亲生儿子岂会把皇位给他。

“说什么赌气话。”贺盾伸手想把东西要回来,耐心道,“阿摩,给我罢,这是父亲母亲给我的心意。”

杨广目光暗沉,拿了笔递给她,“阿月,你有什么想要的,你写,你写,我定然满足你。”

“这圣旨只能管后宫之事,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贺盾哭笑不得道,“阿摩,我回来晚了是我不对,别闹了好不好,我很困很累了,想休息了。”李德林虽是杨广的师父,但这么多年杨广也未学得李德林的十分之一,反倒是她,算是李德林的半个弟子,做医师的不能救下自己的亲人,接二连三,她现在是真的没有力气陪他再掰扯这些了,她只想好好睡一觉,赶走一些负面情绪,亡者不在,生者过活,她得打起精神来,哪怕是接着研究医术,继续李德林未修完的国史都行。

杨广看着她道,“你既然没什么想要的,那这个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你不如把它烧掉好了,今日是我登基的日子,你一整日都不在,把这个烧掉,算是送于我的贺礼如何?”这个东西不能留,不管他是死是活,是现在还是以后,她的名字前头都只能是他,后人提起她贺盾,都会说她是他杨广的皇后。

贺盾不肯写,杨广收回了笔,把圣旨递给她,含笑道,“阿月,我是怕你在上头写了要休夫,这个东西你烧了罢,我能安心些,你曾经答应过要善待我,现在毁了这个,就是善待我了。”

“…………”贺盾简直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杨素知道李德林亡故,还怅然感慨了两句,他在这跟着她东扯西拉。

他脸上带笑,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无,分明就是生气了。

贺盾疲于应付,接过这卷明黄的绢布,搁到了火盆里。

这里头含了蚕丝,入火即化,很快便烧了个干净。

“那阿摩,我去睡了。”贺盾起身,本是想去拿点杨坚的旧物,瞧着一应陌生崭新的布置,想起杨坚的东西在皇帝驾崩前的那日便不能用了,便也没翻找,去浴池沐浴后,回来上了床榻,裹了层被子打算好好睡一觉。

累。

贺盾在床榻上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想圣旨的事。

白瞎了杨坚独孤伽罗的一番心意。

她想留着这个圣旨,多是想留着个念想,毕竟这个圣旨对她来说没什么实际的意义。

她和杨广的感情很好,大约不会走到这一步,当真走道了这一步,大概也不是这一道旨意能解决的,前路不知,她现在也不需迷茫,生命爱情自由哪个价值更高,她还是留在当真需要考虑的时候再考虑,多想也无疑。

就是杨广这笨蛋,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贺盾脑袋发胀,身体很困很累了,意识却还清醒着,听铭心进来低低禀报说杨素求见,他说去书房,躺了一会儿等人出去了,便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杨广是皇帝,又加上对李德林感情没有她这么深,寻常便不乐意她出宫给旁人看病,这次没看他登基,心里不高兴了。

贺盾杵着下颌坐着,长长舒了口气,打算在这坐着等他来了,与他好好解释一通。

杨素进宫来寻杨广说事,没进门铭心先低声说了一句,“杨大人来得正好,吵架了,主上正生闷气呢,杨大人劝两句罢。”

杨素进去便没提李德林离世的消息,也不说政务,只以友人的身份朗笑邀请道,“阿摩,换身衣服,出宫去,我请你喝酒,不醉不归。”

杨广把玩着袖间的石块,摇头拒绝了,“我已是皇帝,不好在外花天酒地了,处道以后这些事不用约我,你们自玩去。”

杨素哑然,“为兄这不是见你和阿月不愉快,想拉你出去透透气么?”

透什么气。

在外待着见不到她,牵肠挂肚,毕竟是离了他便会噩梦惊醒不得安眠的人了。

杨广心不在焉问,“处道你有要紧事么?”

杨素知他心情不虞,想着不是甚要紧的事,便摆手道,“没甚大事,不若让铭心去我府上把好酒拿来,我陪你喝。”

杨广摇头,喝什么酒,纵是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他现在不还得去给她暖被窝。

杨广想着自己起身了,“没什么事朕回房陪皇后了,让铭心送你。”

“……”杨素被噎了一下,见天色也晚了,也不用铭心送,苦笑一声自己回府了。

杨广是想等贺盾再睡熟一些,再进去陪她,沐浴后便坐回案几前,接着给她整理东西,把那些珠钗簪子一样样给收整齐了。

贺盾等了半响不见他进来,她又实在困撑不住想睡,只好下床去找他。

杨广见她这会儿还没睡着,只着了单薄的中衣,起身将人抱起来了,微微蹙眉,“做噩梦了么?”

贺盾见他二话不说上来抱人,一时间真是没说出话来,他们不是吵架了么?

只贺盾很快便被旁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她不用特意看便能感受到杨广身上紫气很浓,说实话她从来像现在这样直接泡在紫气里过,以往都只能在外围沾沾边,现在这样还是头一次,感受也非同一般,身体在发暖,连日来的疲倦一点点消散,直到完全恢复了状态,整个人像是置身在清新亮丽阳光明媚的花园里,一点都感受不到外头还吹着寒风,真是说不出的……

这感觉太新奇,贺盾连月来抑郁的心情不由自主都跟着好了很多。

这感觉跟跟嗑[药没什么分别了,靠得这么近,迟早要上瘾。

贺盾发现自己想赖着不起来,顿时有些发窘,蹬了蹬腿想下去,“阿摩你放我下去,你不是在生气么?我们还在吵架中。”

再是吵架,他总不能放任她梦魇不宁不管罢。

杨广没撒手,把她抱回了床榻,“吵架也不妨碍我抱你。”

杨广能感受到她慢慢放松放软的身体,还有她身上有别于以往显得温热的暖意,连身体也不自觉紧紧贴着他,猜到是因为紫气的缘故,唇角勾了勾,方才压抑的心情就好了很多,她日日像现在这样依赖他便好。

贺盾无奈,在床榻上坐起来,离他远点了,坐正看着他道,“阿摩,如果你是因为我没来看你登基大典生气,那我跟你道歉,一来我确实有事,二来我对这些仪式素来都不太看重,毕竟再大也不会大过人命去,所以没放在心上,你若介意这个,下次我会注意的。”

杨广看着贺盾,半响才道,“我没有生气。”

贺盾哭笑不得,“那你说什么气话,我休什么夫,还逼我把父亲母亲赐的遗物给烧了。”

无论她怎么说,那种先皇先皇后留下的遗旨,绝不能留。

杨广不答,只道,“今日有个女子途中来自荐枕席,我拒绝了。”

杨广目光灼灼,贺盾忽然就懂了,失笑了一声,凑上前亲吻了一下,回应道,“我知道了,阿摩,我很高兴。”他和杨坚一样,没有身心皆忠贞不二的观念,所以登基后能拒绝那些女子,她确实是很高兴。

杨广松松揽她入怀,低头看她,“烧了那道圣旨,你还气不气我了。”

贺盾摇头,烧是她自己决定要烧的……贺盾泡在紫气里暖得犯困,揉了揉眼睛,笑道,“阿摩,你不怀疑我在利用你的紫气便可。”

杨广把人压在了床榻上,搂着人闭上了眼睛,她尽管利用,并不冲突。

贺盾昏昏沉沉想睡觉,她其实很累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精神疲惫到了极点,也似乎好几个月不曾好好这样看看他了,贺盾看着咫尺之间的容颜,低低说了一句,“抱歉,阿摩,这几个月我太忙了。”

她确实薄待了他,自先皇后病故以后,不是忙着研究医术,就是挂心杨坚的身体,后来还加了个李德林,再加上操心几个兄弟姐妹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几月以来少有与他好好说话的时候,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杨广低声道,“家里公主皇子们的事,以后我接手了,你往后不用这么累了。”他本不想管,她非要管,他便也管一管罢,左右费不了什么劲。

贺盾点点头,搂了搂他,低声道,“睡罢,阿摩。”

杨广本是想碰她,念着李德林刚去世,她心情不好,便也没多余的动作,只自后头搂住她静静待了一会儿,看她睡得安稳,唇角勾起些笑,缓缓闭上眼睛,不一会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晚对贺盾和杨广来说都是新奇的体验。

晨间杨广先醒了。

贺盾比睡在棉花上还放松,往常玉佩压在枕头底下,离远了难受,她睡梦里无意识的也会窝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现在就睡得十分敞亮了。

床榻很大,她手脚大字摊开,里衣被蹭得全卷到了腿上,大冷天不盖被子也不见她身体凉,寻常这时候便该醒的人,这时候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自由自在。

杨广伸手在她手臂腰上捏了捏,又暖又软。

瓷白的脸上还带着一层酣睡的薄红,五官精致,肤色白皙莹润,连月以来的憔悴疲劳似乎散了个干净,发丝凌乱一脸素容毫无束缚的陷在柔软的被褥里,美得不似真人了。

杨广挪过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看她做了美梦一般不自觉眉眼弯弯想蹭过来,心里失笑,是真觉得挺神的,他不信旁的神佛,单单信了她这一样。

贺盾一夜好眠,梦里蓝天碧海,鸟语花香,对她来说真是新奇的体验,贺盾手脚并用在床榻上划拉了两下,睁开眼睛偏头对上杨广的视线,顿时眉开眼笑地坐起来,拉过杨广的手笑道,“谢谢你,阿摩,这一整晚真是睡得非常好,前所未有。”

清晨起来能看见她这样,让他的心也跟着酥酥麻麻的,杨广看了她一会儿,自床头拿过两人的衣衫,打理好起床了,见她尾巴一样跟在他后头一道洗漱,心情愉悦,含笑道,“做什么好梦了,高兴成这样。”

杨广已经洗漱完了,贺盾挨着他,把两人的巾帕杯子一一摆弄得整齐好看,唔了一声回道,“以前纵是不梦魇,也是灰扑扑的一片,昨晚上做了什么梦我没印象了,模模糊糊只记得一丁点,大概是蓝天碧水白云青草地,我躺在草地上边晒太阳边睡觉来着,很放松就是了。”

真是神奇。

这感觉也不赖。

杨广低头在她唇上亲吻了一下,看她眼睑动了动,脸上卷起一层绯红,心里微微一麻,压下想将她裹回床榻上的念头,温声道,“先生的事你不必挂心,晚间你随我一道去李府走一遭,便不会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了。”他拜称李德林为先生,又是新帝继位,这些本也是他该做的。

贺盾点头应了,“我把先生留给你的国论放在杨素那里了,请他在朝会上呈给你。”

李德林性情耿直,当初为了劝谏杨坚得罪了不少政敌,因顾念先帝旧恩逝世在新帝登基的时候,什么不详征兆都出来了,杨广心里不存这件事便好,李百药确实有才,杨坚的遗诏和李德林的献计,都是杨广需要的。

两人一道去了练武场,回来沐浴过,便各自忙各自的了。

杨广上朝,贺盾去东宫看望杨昭。

贺盾在东宫陪杨昭练字,中午携着杨昭回了宫,等着杨广下朝用午膳,只到了时辰不见人来,便与杨昭先用了一些。

临近午时,才见杨广自大兴宫回来,只几人形色匆匆,饭食也未来得及用,领着杨素虞庆则等人去书房了。

张衡宇文述郭衍皆在。

宇文述面上有扼腕之色,却未置一词,独郭衍明言道,“皇上对汉王信任有加,未削兵权官职,只汉王枉顾圣恩,统领北齐旧地五十余州,手里几十万大军,竟是做出这等谋逆之事,真是知面不知人了。”

朝会上杨广已着令杨素统军,并有代州总管李景,渤海李子雄、左领将军长孙晟等统领大军北上平叛,除却杨素以外,其余将军点兵拨将,收整完军队,明日一早便要出发,来书房,是还有些细枝末节需要商议一番。

杨广抬手压下了郭衍的话头,沉声吩咐道,“杨谅身边有萧摩柯,此人性情反复,当初江南叛乱参与其中,因先皇爱才逃过一劫,心存异志,得杨谅重用,两位将军擒获了萧摩柯,当场处死,但切记勿伤了杨谅性命,将人羁押带回长安,朕有话问他。”

虞庆则此番是自请出征,与杨素一道,领命了,几人在舆图前商量战事防部,郭衍无奈,暂且先退到一边了。

贺盾晚间听杨广说起这件事,并没有太惊讶,杨谅无勇也无谋,但这些年被杨坚独孤伽罗养在身边宠坏了,手里地盘大,兵马雄壮,很容易便会起反心,放他回并州是非放不可,依照杨谅的品性,无论如何都会有这么一出。

贺盾没太放在心上,只坐在杨广身边专心地看着李德林的承平策。

杨广看了看她,问道,“阿月,你不担心么?”

担心是没用的,贺盾摇摇头,“以前父亲就说五弟不是你的对手,抓他跟老鹰抓小鸡一样简单,再者五弟不会用人,碰上杨素他们兵败如山倒,几十万大军在他手里都是浪费,没什么伤亡就投降了。”杨谅不是杨秀和杨俊,他被杨坚和独孤伽罗的宠爱喂大了野心,但没什么心机谋略,胆子也小,前后不到一个月就投降了。

“左右阿摩你不会要他的性命。”贺盾看了眼杨广道,“五弟败了这一次,再不敢起贰心了。”

她倒是真了解他,杨广未再言语,起身道,“走罢,去先生府上。”

杨广听了朝臣的建议,先礼后兵,发了一道诏令劝杨谅回京,杨谅不应,起兵造反了。

杨谅喊着‘杨素反,将诛之’清君侧的旗号,这六个字喊出来便落了下乘。

杨广伪装得当,便是当真有野心,露在天下人的那一面也没有可诟病之处,再加上他原先镇守并州,富足一方,是以杨谅的起兵并不得人心。

先后有汉王总管司马皇甫诞苦心劝诫杨谅,让他奉诏入朝,守臣子之礼;后有大批关中勋贵阴奉阳违据守叛变。

杨谅即不听皇甫诞劝诫,也不采纳谋臣王頍的建议割据旧齐,冒然发兵,所辖五十二州,随其反者仅有十九州。

叛军声势虽大,然兵将并不齐心,每每出师皆不利,先后败给代州总管李景、慈州刺史上官政,象州薛胄,遭遇右卫将军史祥,杨谅南路两军四散而逃。

杨素身经百战,领兵打仗无往而不利,奇袭杨谅亲信赵子开军营大胜以后,杨谅所署的地州官员闻风丧胆,纷纷弃城而逃,部下军将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杨谅亲率十万大军抵御杨素,杨素以少胜多,大败杨谅,杨谅于晋阳被杨素四面包围,穷途无计,只好举旗投降,其余叛军悉数平定,杨谅起兵,月余而败。

杨谅被押回了长安,杨广压下了朝臣上表请处死杨谅的奏表,未对杨谅多置一词,只将山东各地并州五十二州的官员将领彻底清洗了一遍,被牵连者数十万,蛊惑怂恿杨谅谋反的亲信臣子,一应斩首株连,以死谢罪天下。

新帝继位,血腥镇压无疑是最为直接有效的办法,效果立竿见影,边疆闻风而动的吐谷浑与突厥,很快便蛰伏了回去。

中原动荡不安,正是外贼趁虚而入之时。

囚车是贺盾和杨勇一道去接的。

英俊高大的青年人面色蜡黄,眼里都是血丝,蓬头垢面衣衫褴楼。

杨勇走得很快,进了房陵王府,先让下人领着他去沐浴更衣,又准备了饭食给他饱餐了一顿,这才和恢复些力气的杨谅过起招来。

杨勇这几年奢靡归奢靡,被贺盾管着总也有个度,身体好了很多,武艺也没落下,三两下就把杨谅擒住了,接着一顿胖揍,打得杨谅火冒三丈。

杨家人身形高大,杨谅高,杨勇也不差,揍够了杨勇一抬手就揪住了杨谅的耳朵皮,把人从地上拉扯着起来了,口里教训道,“能耐了你,你和父亲不是对过圣旨真假的辨别之法了么,收了诏令也不回长安,还敢起兵造反割地叛乱,你是皮痒了!”

杨谅耳皮发红,滋滋叫疼,再也没一方藩王的形象了,先是威胁杨勇让他松手,不行就开始大哥大哥疼疼疼的求饶……

贺盾看着,就想起小时候见过的情形来,那时候杨勇仗着自己年纪长,时常把弟弟们抗麻袋一样扛起来甩在肩膀上就走,兄弟间感情好,你来我往……现在他们好好的,独孤伽罗和杨坚,走得也就安心些。

这年头的权利太诱人,让野心家们赴汤蹈火,只要不是天生痴傻或是当真没有资格机会的皇子,身边总也有一些好事之人伺机而动。

再大的功勋都大不过开国从龙,尤其像杨谅这样拥兵一方的,事情一成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此杨谅纵是只有一分意动,被身边近臣怂恿蛊惑两句,也要变成十分了。

话头大抵就是那些,恐吓他入京凶险有去无回,用兵数十万兄长必定容不下他云云,再与他分说一下坐拥天下的好处,也由不得他无作为了。

山东这五十二州本是北齐旧地,又是边关重镇,易生动乱,杨广当机立下清洗了一番,安插亲信重臣,天下便会安稳许多。

贺盾看着他们兄弟闹腾,把装有宅子铺子地契财物的盒子交给杨谅,温声道,“先禁足半年,修身养性,再想想以后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东西差人去买,宅子够大,你的妻妾一并安置了,孩子和大哥家的小子们一起上学,小五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来和我说,以后你的生活,和三弟四弟一样,我和你二哥接手了。”

杨谅未吭声,也没接话,眼里有嘲讽之意。

在贺盾眼里,他当真就是个小孩,孩子最是怕长辈管束,贺盾想了想,接着道,“虽是这么说,但我和你二哥也尽量尊重你,除却杀人放火违背道义欺辱百姓的事不能做之外,其它想做什么都行,解了禁足之后,想出来做官做事都可以。”

杨谅看了盒子里的东西,冷声道,“不怕我再起二心么?”

管教孩子不是一般的难,所以独孤伽罗和杨坚纵是很厉害,但孩子们都各有各的问题,没有一个是让人省心的。

贺盾听杨谅这么说,就眨了眨眼,笑道,“那不如小五你跟着杨俨他们一道上学罢,兵家法家儒家杂学,带兵打仗待人御下,心机谋算治国理家都好好学一学,你以前跟着大军出征,怕累怕苦不肯上前线,也不管朝事,压根没有军事政治经验,也缺乏谋略,实在不是你二哥的对手,当真想要什么东西,就花点力气好好学一学……”

贺盾不管杨谅铁青的脸色,接着道,“论才学,论手腕,论谋略,论目光眼界,论性情,小五你现在实在不是你二哥的对手……”

杨谅脸色胀红,对着贺盾怒目而视,杨勇在旁听得哈哈大笑,“阿月,你多少给五弟留点面子……咳咳哈哈……”

贺盾嗯了一声,起身道,“这次的事,你若不服,可以寻你二哥过来,让他给你分析一通你败在哪里,换做是他,又如何会赢,你就知道差距在哪儿了……”

杨谅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来,怒发冲冠,“杨二月,别仗着父亲母亲疼你你就敢羞辱我,我发起火来连女人都打!”

贺盾知晓他说的是真的,不过她说的也是真的。

贺盾看着杨谅道,“我不是羞辱你,我说的是真的。”

隋末动乱,人人都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杨家的子孙们个个被拥立为王当扯大旗的幌子和名头,多是惨死各地。

杨广虽有才,但自视身高,自负过了头,很难接受失败,又没有顾惜民力的观念在,这一次倘若他还要征伐高句丽,三次铩羽而归,倘若有那万一当真走了相同的路,留有能谋算有担当的兄弟在,杨家至少不会在天下大乱的时候毫无反抗之力罢。

宇文化及弑杀隋炀帝,也将杨谅一道处死了。

大隋倘若崩盘,杨广失去斗志,杨家人便再无还手之力了。

有杨广在,杨谅翻不出水花,不会使大隋祸起萧墙,所以杨谅若当真肯上进,贺盾是真的希望他们能上进。

杨勇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情大,哈哈乐道,“阿月你若是想教他上进那就打错算盘了,他这次敢起兵,我还挺惊讶的,不过萎得也太快了些,不足一月……实在是……”

“大哥!”杨谅朝杨勇怒吼了一句,恨不得上前揍他们一顿了。

贺盾看他精神还好,便起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贺盾出了房陵王府,直接回宫了。

入宫禀报的暗桩比她脚程快,先一步把房陵王府的消息送进了宫里。

暗十一如实转述了一遍,杨广心情愉悦,搁下手里的朱笔问,“她当真如此说?”

暗十一不知皇帝问的是哪句,抬起头来茫然啊了一声,“属下是据实以报。”

杨广摆手让他退下了,想着她夸赞他那些话,心里眼里不由自主便溢出笑来,她可真是直白火辣,做妻子的万没有在旁人面前这么夸自己夫君的。

虽说她想法很是诡异,但听她跟外人这么夸赞他,他就很喜欢。

这也没什么好想不通的,试问哪个做夫君的,不希望妻子以其为傲。

只当真要把杨谅那心高气傲的小子气出个好歹来了。

杨广并不关心杨谅会如何,北齐旧地如江南一般,容易划界割据,且五十二州半数不在他掌控之中,今次便是杨谅不起事,它日也易生祸端,借此机清洗一番,肃清南北,也算是个好时机,杨谅起了这个头,功过相抵,他为表宽宏大量兄弟情深,左右不会伤杨谅性命,再退一步给个富足的生活也无妨。

贺盾回来去了御书房,在杨广面前坐下来,简单说了杨谅的事。

杨广随口应着,含笑道,“阿月,既然你离朕越近越放松,缘何不坐来朕怀里,此处没有外人。”

贺盾只要想看,就能看到他周身浓郁的紫气,坐在这个位置其实已经泡在紫气里了,自他登基这几个月以来,连杨勇都说她堕落了不少,整日窝在宫里不出来,修书编史也不肯在秘书省图书库安安生生待着弄了,非得要搬回宫。

外头只当是皇帝管得严,其实是她日子过得奢侈,有点上瘾了。

晨间起来多半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缠在他身上,日日夜夜都是好眠美梦,醒来都是神清气爽,让人无法拒绝。

晨间她裹着他不让他起床,好几次差点没赶上朝会,寻常看书写字做事都喜欢待在他身边,真是堕落了。

她这种状态,在这个年代,就被称为堕落了,贪图享乐。

贺盾脸上卷起一层热浪,摆摆手道,“阿摩,我坐在这里就好。”

杨广看她绯红的脸,眼里笑意一闪而过,把人揽来怀里抱住了,看她窝在他怀里眉开眼笑,有些挪不开眼,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亲到了一脸的粉,知晓她是为了他遮盖了些容颜,心里发热滚烫,搂紧了缱缱绻绻地吻她,“阿月,你真美……”

贺盾脸色绯红,别开脸微微喘气,伸手摸了下脸,按年纪推算她人至中年了,自然不能是原来的模样,冯小怜说她是吸了帝王的精气神容颜不老了,杨广不觉得她是怪物,当真是接受能力非常强大了。

贺盾搂着他的脖颈回吻他,杨广被她勾得气息不稳,克制地拉开了些距离,紧了紧手臂道,“册后大典的正服准备好了,先去沐浴,再上身试试。”

贺盾对这些仪式并不看重,但在这里是很重要的事,贺盾便也乖乖应下了。

册立皇后和太子是同一日,但最近在长安城这还算不得一件大事。

自杨广从洛阳巡行回来提出要营建东都以后,整个朝堂都吵翻了天,这算是杨广继位后丢下的第一个惊雷,震得臣子们回不了神,册立皇后和太子的事,按部就班的安排着,也无人关心皇帝的后宫除却贺盾以外空无一人了。

杨广志向万千,想建立‘淹吞周汉’的丰功伟绩,成为子孙万代莫能一窥的一代君王雄主,营建东都只是一个开端,他要做的事还很多。

改元大业,千秋功业,新年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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