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辛丞拿着写满药材的丝绢,第一时间当然不会是傻登登地跑到皇宫里献药邀赏。他挥退左右,命令谁也不许来打扰,便独自一人进了藏书阁,烛火亮了一宿,阁中大门到了四更天方才再次打开。
辜辛丞的双眼在夜色里晶亮,整张面容因着一个弧度微斜的笑容而透出鬼魅般的艳丽,他往怀里揣了几份折文,蹬上高头骏马一路疾驰进了宫。
大梵季皇后膝下无子,只这一个亲侄儿,便求皇帝特令其自由出入皇宫。
接到女官传信时季皇后刚醒,过了五十岁后觉少梦多,见天都没亮透,便晓得自家侄儿定是有要事求见。
熟料,辜辛丞一开口,就是求她保下一个人的性命。
季皇后来了兴趣:“什么人?”要知道,二十一年来,辜辛丞可几乎没求过她什么事。
辜辛丞垂下长睫,答:“段氏旁支的小庶子。”
“与你有何交情?”
“同窗之谊。”
季皇后就笑了,摇摇头:“必不可能这么简单。”
她的侄儿她还不了解,单是一个同窗情分,即便再加上黄金十万两,辜辛丞都不一定会多瞧一眼。
“姨母,您看。”
辜辛丞也不卖关子了,直接将怀中丝绢与古案一并呈上,“辛丞认为,保下此人,定有他的价值。”
季皇后让女官把东西递上前,一手捏了一把小巧的包鎏金边玻璃洋镜,借着琉璃灯的黄芒,贴着华美花钿的长甲在一个个文字上慢慢划过,半晌后沉吟道:“本宫先达个旨意,暂缓那孩子的死刑。”
她轻轻卷起桌上的旧纸黄娟,把声音压低成一线,“圣上近日愈发苍老多疑,确有求长生之意,但段氏之人,亦是他的逆鳞。方子若有用自可以留着,但人能不能留……”
话中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我自是要为姨母着想的。”辜辛丞眉骨微动,拜谢过后,应皇后之邀,在宫里用起了早膳。
也不知是一夜未进食,还是想起了某人吃饭时的模样,辜辛丞比平时多用了不少膳食,惹得季皇后喜上眉梢:“可是爱吃这几道?本宫命人给你府上多送些去。”
弗禾是被金币爆出的声音吵醒的,多么熟悉又动听的仙乐啊。
不用说,他的积分到账了。
即使全身僵冷,弗禾心中也是喜滋滋地,他急切地问工具系统:“多少?多少?”
酷酷的男音答:“不多,5积分。”
弗禾秒变脸:“这么少!?”他可是背出了一张绝世的药方啊,“你们炮灰拯救系统的兑换率是多少?”
系统将商城打开展示。
弗禾翻动了几页,看完几欲吐血。这分明是与其它世界别无二致的兑换率!5积分,相比他从前的存款,真是少得够可怜的。
但有积分产出就说明自己昨天做的冒险并不是无用功,玉衡族存于世间确有其事,而各类被书于丝绢上的药材在古籍中也都有记载,可信度极高。
积分少的原因也只有一个——死缓。
暂时不死,和完全脱离危险差距很大。
弗禾不禁腹诽:这男主还是不够给力啊,既是皇亲国戚,又是一代宠臣,就这配备还救不下一个小炮灰。
他一瞬间就觉得男主失去了逼格,气得牙根痒,直接道:“来一个千层烧饼,谢谢。”
“滴”的一声,一块热腾腾色香味俱全的烧饼出现在了弗禾手中。
系统不忘补充:“余额,0。”
弗禾恶狠狠地几口啃完,拿着一旁的清酒猛地一灌,接着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最后真的吐出了一口血。
弗禾“啧”了一声,擦擦嘴:“我这身体不行啊,炮灰逆袭成功之后还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回答他的是无尽的沉默。
系统先生显然拒绝提供陪聊服务,一点都没有弗禾以前的小助手幽默可亲。
罢辽,弗禾也不是一定要聊天,转移注意力而已。他压住胸口的不适,躺倒继续睡觉。
迷迷糊糊中,狱中深处传来阵阵惨叫和哀嚎,有重物与地面摩擦产生的拖拽声,血腥气飘得极远。还有狱卒因衣物被意外弄脏而喋喋不休地咒骂,声音透过重叠曲折的狱房断续地传来。
本朝法度严苛,谋逆大罪一旦揭然于世,单是沾上一点点边,就要有无数冤魂组团升天。段氏的侯爵位是从高祖时就封赏下来的,曾经一起打过江山的大将们百年间削爵罢黜,十去七八,最后只剩下段氏一门,荣宠一时。就这他还不老实,豢养私兵,暗造兵械,私下更是与乱党□□频繁接触。
一经查证,证据确凿,无可抵赖,所有私兵尽皆伏诛。大族中冠以段姓的数百口人里,十二岁以上的男子皆斩首,十六岁以下女子充入官妓教坊,家中奴仆婢女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
段弗禾今年十七,哪怕他所属的旁支在三年前就已搬迁到了离京甚远的陇南,与侯府也仅有短短两年的真正交集,依旧死罪难逃。
说抄家就抄家,说斩首就斩首,一句辩白也无,就很冤。
一腔冤愁难诉的弗禾等到第二日,就见刚刚在他这里丧失了逼格的男主施施然走进监牢,又给带来了一个份量不轻的饭盒。
弗禾马上单方面宣布,男主的逼格又回来了,辜府的菜色是真的对他胃口。
弗禾吃饱喝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着始终站在外面静静观察他的辜辛丞伸出一只细弱的胳膊。
链条太过沉重,“砰铛铛”地互相碰撞缠绕,弗禾拉扯着它们,伏低身子,险险将手够到辜辛丞的靴子前。左手有两根手指裹着血痂,弯成一个怪异的角度。
他眼睫抖啊抖地闭上:“辜大人,可以取血了。”
延寿药需要玉衡族人的血液作药引,没有它,药方便不会起效。这是弗禾用于保命的一道后手。
不得不说,此事真假难料,不管他是否是故意为之,都不会有人敢去赌。一旦大梵皇帝信了这方子,他的命一时半会儿就丢不了。
身为罪臣后代,也曾出自钟鸣鼎食之家,昔日金尊玉贵,如今却不得不向人弯下膝盖,乞求一条活路。辜辛丞瞥了眼少年手臂上的累累伤痕,并不作置评,只淡声道:“一碗血,你受得住吗?”
段弗禾瘦巴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受得了,一个月的刑讯都熬过来了。狱中每日尸体成堆,我在里面见到了乳娘跟侍墨的小厮,可惜我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暂时还不想下去与他们相聚。大人,指条活路吧。”
“活着,报仇?”辜辛丞锋利的目光中带着似有若无的审视。
“只是活着而已。”段弗禾抬头直视他,“我胸无大志,惟愿苟且偷生。”
辜辛丞狭长的凤眼眯了起来,轻轻地说:“那有什么意思。”
段弗禾看了男人一会儿,低下头:“单是活着,就挺有意思的。”
“你既让我指条明路,我也不诓你。”辜辛丞望着他瘦削而挺立的身板,一字一顿道,“哪怕那方子真有用,圣上也不定乐意赦免你。再宽宥,也是一个流放的下场,北方赤地寸草难生,纳税严苛,饿殍万千,你毕竟是段侯的子侄,是圣上的眼中刺。”
又是吃不饱肚子,没新意。
段弗禾一阵苦笑,苦得心里都发酸了:“恨不能生在寻常人家,富贵和权力,一样都不沾。”
“但沾都沾了,只要能免除一死,哪怕是流放千里,好歹不会有一把刀终日悬在脖子上。我只求以一良方相抵罪过,脱出牢狱。京中的姚黄和魏紫都开得极好,美则美矣,我却不喜。”
弗禾的发言十分大胆,基本是明着在骂皇权了。
可辜辛丞却是缓缓地笑了起来。弗禾听见笑声正要抬头,就感觉到一片冰凉抵上了他的手腕。
刀片锐利,执刀的人也果决得很,一个轻巧的划拉,腕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口子,血水如涓涓细流流淌而下。
辜辛丞这个废废,拿碗慢了几秒,洒出来好几滴。也就意味着想装满就要他多放几滴。
弗禾严重怀疑男主是在通过这种行为打击报复。
他忍了。
放完血,弗禾整个人更虚一层楼,难怪今天的饭菜里头好像加了不少补血的食材,该说辜辛丞这个文袍暴徒想得还挺周到吗?
辜辛丞将一整碗鲜红的血液递到一个随从手中,用雪帕细细擦拭掉指上不小心沾染到的血色,相比之下,弗禾的手腕只是草草被人敷药包扎。
“有两味药材连国库中都稀缺,不过巧得很,段氏库房里的存货正好可以补齐。圣上龙体贵重,在用药前需有十个药人先行尝试,段公子,你且稍安勿躁。”
辜辛丞一走出狱门就随手丢掉了崭新绣锦的蚕帕,嗓音冷冽:“看紧人,本官和娘娘都不希望此人发生什么差错。”
刑部官吏卑躬屈膝地谄笑:“大人,您放心。”
冰冷牢房里的弗禾挪啊挪,好半天终于重新回到他的老位置,半坐着倚在墙上,头晕目眩,视物出现重影,心跳速度快如雨打擂鼓,呼吸逐渐不畅。弗禾反应迟钝地想:遭了,又要休克!
每天都在生死边缘徘徊!
求生欲旺盛的弗禾当机立断,直接抓住手边装酒的瓷壶,用尽全身气力甩了出去,酒壶撞上围栏摔得稀碎,动静自然也大得很,马上吸引到了狱卒的注意力。
他们一瞧见弗禾的模样心里就咯噔一下:嚯,脸色发青,浑身浸汗,出气多进气少,这是濒死之兆啊。
狱卒是受过上头指令的,眼前的人绝不能死,赶忙招呼来几个人,又把狱中唯一的老大夫喊来,刺穴止血,剜除腐肉,火烧创口,能用上的救命手段都用上。
老实讲,刑部大狱里从来都是活人进、死人出,真要救治个把人,不仅手法粗糙,劲力粗犷,病患需要挨受的痛苦比起下过一层地狱也差不离了。
弗禾在梦魇中沉浮不知几时,再睁眼,就见辜辛丞黑着一张俊美的脸:“段公子,欢迎光驾寒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