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楼是金陵最大的酒楼,建在秦淮河沿岸,紧邻夫子庙,凭窗临水,颇得风雅之道。
几人来到楼内,在小二的指引下登上三楼,要了一间雅座包房,倚窗斜望,正对百曲千转的幽幽秦淮水。
白衣少年被“小白脸”安排在临窗处自己身边的座位旁,侧脸便能瞧见水波微漾、绵柳缠摇,忍不住开心地笑道:“这地方可真不错!”
“小白脸”亲手倒了杯茶水,送到少年手中,笑道:“晚时更加值得一看!”
少年不解地回过头:“白日里看得分明,待天色晚了却去看什麽?”
“小白脸”轻笑著解释:“到得晚间,此河段画舫云集,灯明如昼!不仅看得清楚,兼了风清月朗、笙歌慢舞,比白日更多了几分韵致!”
少年满脸神往:“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逐波。原来果真有这般景致!我还不曾瞧过呢,今日定要好好地瞧一瞧。”
“小白脸”待要接言,回头见点心送了上来,低声吩咐了小二两句,转眼便望见少年伸了筷子去夹热气腾腾的小笼包,连忙制止:“不行,你胃弱,得垫些清汤,才能吃这些油腻的东西!”
少年怔住,歪过脸瞧向“小白脸”,眼中闪过一丝警剔:“你......你怎麽知道我胃不好?”
“小白脸”淡淡一笑,笑容带上了几分落寞:“你不用防备我,我知道得并不多,只不过晓得你小名叫思思,还有......这胃弱的毛病!”
少年放下筷子,瞅著坐在对面的水灵芝浑似不曾听到二人的对话一般,只笑盈盈地望向窗外,忍不住皱了皱眉:“我自小被关在庄里,可不知道自己竟然如此出名!连刚认识的人都能一口叫出我的小名来,还知道我身体上的毛病!”
“小白脸”微微摇头:“我们并非第一次见面,可能你已经忘了!总之,并非你声名在外,只是我曾与你见过一面罢了!”
少年眨眨眼:“是吗?我怎麽不记得?”
“小白脸”随意地笑了笑:“那时你还小......”回头见店小二端著一个小碗走进雅间,伸手接过小碗,转移话题:“喝些汤再吃点心!”
少年狐疑地瞧了他一眼,看不出这人有什麽歹意,闷闷地接过碗,一口一口喝起汤来。
水灵芝美目灵动,回眸处瞧见少年绝丽的容颜,暗暗赞叹:自己的容貌也算较为出众,便是在这秦淮河上,谁不知道水灵芝豔冠群芳、风华绝代!和这少年一比,却堪堪起了自怜之意,颇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但不知是何家的儿郎长成如此风姿,瞧他的口气竟似识得,怎地这少年竟不识得他?唉,早知他心中有人,今日看这态度,想必令他倾慕的佳人竟是这少年了!
不免有些失落,也曾几番猜测那人的意中人究竟是何模样,却料不到竟是一名男子......轻轻叹息,男子又如何?只要他喜欢,是男是女他又怎会介意,他......本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否则,如何和自己一个歌妓相交为友?却害得自己......
眼光不由自主转向对面忙得不亦乐乎的人,见那人殷勤地挑开了汤包口,轻声叮咛:“慢点,小心烫著......不要吃得太快,一会儿不舒服......”
水灵芝忍不住复又长长叹了口气,自行夹了一个小汤包,点开包口散热,檀口微抿,汁液浓浓地流入口中,这秘制蟹黄汤包果然是天下一绝啊!
少年头一次不受拘束地吃著各色各样的美食,开心得摇头晃脑,虽然耳边一只苍蝇不停地唠叨著,也浑不介意,冲著桌上的盘子指指点点,旁边自有人如数夹来侍奉著。
其实他的胃自小因服了过多药物的缘故,比常人差了许多,冷得不行,热得也不行;甜得不行,盐了也不行;吃少了难受,吃多了更会引发胃疾,胀疼难忍。在庄中,每个人都知道他这个毛病,平日里十分小心他的饮食,故而这麽多年来倒也没什麽大问题。此番离了庄,两位父亲知道他自己不懂得保养,特意遣了庄中暗卫一路随行,保护倒是其次的,最主要便是提醒他饮食一定要规律。
眼下可以放开来大吃一顿,少年著实欢喜,想著即便不好了,身边带著药,疼疼也就过去了,索性不忌讳,有什麽吃什麽,吃得不亦快哉!
“小白脸”虽然知道他自小胃弱,却并不清楚究竟弱到什麽程度,见他吃得撒欢,只道他必定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倒也不曾过多在意。
日头渐渐西行,最後几缕灿烂斜射入窗,照在少年洁致秀美的面庞上,白嫩的皮肤泛著淡淡的金光,眸光过处水晕流动,同桌的两人微显呆滞。
好不容易回过神,唤小二收了桌上的汤点,传上晚膳,少年瞧著一盘盘精致的菜肴铺满整张方桌,咂了咂舌,假装客气地开口询问:“可以吃吗?”
水灵芝别过脸去,假装不曾听见这句问话,清丽的秀颜挂满忍俊不禁的笑意,看这模样,定是在家里被管束得厉害了!
“小白脸”微笑著点头:“只要你的胃没关系,就可以吃了!”
少年嘻嘻一笑,歪了歪脑袋:“多谢关心!我的胃没那麽不中用!”伸出筷子夹了一只凤尾虾,随意用嘴卸了壳,便吞落入腹。
“小白脸”宠溺地摇著头,净了手,一只一只将虾子剥得干净放进他碗里。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用这麽干净啦,壳子很松脆!”
“小白脸”和声道:“思思,你在家里吃不到这些菜吗?”
少年眯了眯眼:“父亲不让我随便乱吃!我已经十六岁了,不要再叫我思思了,那是小名!”
“小白脸”笑得柔情似水:“其实思思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叫方晏,晏日之晏,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少年回头瞧了他一眼:“我以为你知道我的大名呢。方大哥,认识你很高兴,我姓蔚名缌!”
水灵芝听著二人的谈话,忍不住回头插嘴道:“是思念的思吗?令尊令堂替你起这个名字,是为了怀念谁吗?”
少年停了筷子,脸色微黯,隔了半晌方道:“非是思念的思,乃是缌服之缌,取这个名字确实是为了怀念一个很重要的人!可惜......”顿了顿,似是在考虑要不要说下去,最终仍是道出了原由:“其实我并非承继父姓,这蔚字乃是过世的义父之姓,义父膝下无子,父亲将我过继於他......”忽地笑了笑:“本来是思念的思,义父十年祭时,我却溜出了家门,不曾为他披麻戴孝以尽人子之道,父亲十分生气,便将名字改做了缌服之缌,用以为义父披孝......”声音渐渐低沈下去。
蔚缌垂著头,轻轻扣弄竹筷。方晏瞧著他自责的模样,暗暗叹息,伸手抚了抚少年如云青鬓,柔声道:“我也以为是思念的思......再吃些吧!”
蔚缌一瞬间觉得没了胃口,微微摇了摇头,侧脸瞧向窗外。
夜色渐渐迷漫开来,秦淮河上灯光桨影热闹非凡,五彩画舫随水轻轻起伏,灯舞如蛇。少年叹了口气:“果然不同於白日!”
方晏探头瞧了瞧:“你平日很少出门吗?”
蔚缌随口答道:“因为我的胃很差,平日在家中有人照料著倒也无碍,出了门却不太懂得自己照料饮食,家父颇多担忧,索性便不让我随意出门了!”
方晏“哦”了一声:“那此次是......”蔚缌扮了个鬼脸:“你想错啦,我再不会偷溜出门了......”停了停:“自那次错过了义父的十年祭後,便不曾偷溜过,此番是得了父亲的许可!”说著,无端皱了皱眉头。
方晏没有忽略他些微的面部变化,悄声问著:“怎麽了?”
蔚缌压低声音:“不能再吃了,好像有点疼!”
方晏吓了一跳:“怎麽办?可有带著药?”
蔚缌点头:“给我叫杯白水,那药丸只能混著白水服用!”
方晏忙不迭唤小二送上一杯白水,回头便瞧见少年秀致的脸庞渐显苍白,光洁的额头冷汗隐现,暗暗吃了一惊,自己仍是大意了,缌缌的胃比想像中还要弱。
服侍著蔚缌用了药,胆颤心惊地观察著少年的神情。片刻後,白得透明的双颊渐渐添上了血色,方晏松了口气,这药丸果然见效神速!
蔚缌毫不在意地嘻嘻笑:“不用担心,这下可舒服多了!”
水灵芝默默地望著二人之间的互动,不曾吱声。方晏焦急担忧继而放心欣喜的神态尽皆瞧在眼中,明眸微黯,虽然早知会有这麽一天,却不曾料到这一天当真来临时,自己的心情竟是如此地纷纭难理!
窗外传来烟花冲上高空的呼啸声,蔚缌甫一抬头便瞧见半空绚烂的彩光四射如虹,映著天际勾月浮舟,愈发地令人心驰神往。忍不住开心地问道:“今日是什麽好日子吗?亦或秦淮日日皆有烟花鸣空?”
方晏瞅了瞅水灵芝,笑容带了几分调侃之意:“说起来,今日是水姑娘一展姿才的大好时机啊,却与我等在这儿耽搁了!”
蔚缌回过头,明亮的双眸定定地瞧著水灵芝:“此话怎解?”
水灵芝淡淡一笑:“今天是秦淮十豔争夺花魁的日子,本来我是需要去参加的,只不过......”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瞟方晏:“既有贵客前来,这花魁做不做的也没什麽大不了了!”
方晏装傻,拱手作揖:“水姑娘如此照顾方晏的面子,方晏愧不敢当!只是误了水姑娘夺魁的好机会,这......岂非是方晏之过,此番来得著实不是时候啊!”
蔚缌绝丽的双眸光彩流转,猛然一拍桌子,立起身:“现在去可还来得及?”
方晏抬头瞧向他,眼中颇多笑意:“烟火初绽,尚未开始!怎地来不及?”
蔚缌高兴地抚掌:“好,我们这便过去,一来不会误了水姑娘夺魁之机,二来也可为水姑娘加油鼓劲......长这麽大了,还不曾瞧过这般盛景呢!今日定要瞧上一瞧。”
水灵芝垂下头去,心里已猜著那人的反应,轻轻叹息,吐气如兰。
果听方晏接言道:“这个提议好,免得令人懊恼!灵芝,我们这便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