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瑜没想到他居然一口回绝,心下失望已极,好半天才喃喃道:“你……你不愿意吗?”
凌文湖脑袋垂得太低,压根儿看不见瑜王脸上的表情,那种楚楚动人的神色,任是铁石心肠也会频生不忍。
坚定地点点头,凌文湖努力把话说得委婉:“王爷恕罪,小人确实身有要事,今日不便到贵府赴宴,来日小人备礼陪罪。”
萧怀瑜与他相识一年多,当初义结金兰,也曾有过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的亲密时光,但自从皇子的身份被凌文湖得知後,二人之间便再也回不去以往。萧怀瑜知道凌文湖中探花前住在瑛王置於郊外的一所小别院里,与瑛王之间关系非同寻常,似乎和那位榜眼苏清岚也有千丝万缕的纠葛,可偏偏轮着自己,如今他是连个正眼也不愿多瞧。
本想着昨日刚为他解围,今日相邀好歹会给几分面子,不想他仍是完全不予理会,将天仙似的瑜王视同洪水猛兽,能避多远避多远,这叫人……情何以堪?
萧怀瑜微微苦笑,以他的身份,强令这小探花赴宴并非不能,可就是不敢如此肆意妄为。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若果真摆出王爷的威风来,面前这个人只怕会离得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再也看不见摸不着。
落寞地摆摆手,萧怀瑜竭力缓和语气:“不过是吃顿饭而已,你不愿去便不去罢,说什麽罪不罪的……既如此,告辞了!”
听得“告辞”二字,凌文湖如获纶音,顿时心花怒放,终於把这尊瘟神盼走了!一头猛磕到底:“恭送王爷。”
许是太过开心,探花郎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声音里隐隐流露出几分兴高采烈的意味,萧怀瑜听得真切,後背微微一僵,心道你就这麽不待见我?想当初,你我二人也曾兄弟互称,相交甚笃,为何一得知我的身份,你便对我不假辞色,生份疏离?
他本有个闹腾的毛病,昨晚从相府回去後,一直为今日的宴请煞废苦心,甚至连凌文湖喜欢什麽样的菜色都一一想到,列在单子上让厨房仔细准备,谁知一宿筹谋竟是竹蓝子打水空荡荡,凌文湖想都没想断然拒绝,拒绝倒罢,竟似连见都不愿见他,一听他要离开便即欢喜非常……这种状况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他疲惫的身体猛然泛起一阵疼痛,心脏忽地一抽,眼前顿时花花绿绿,耳边只听一声尖叫:“王爷……”整个人就那麽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要命的是,他前不倒後不倒,偏偏在拐弯後倒地不起,又偏偏被前来寻找主子的喻王府老总管见着了,更凑巧的是,老总管刚将萧怀瑜扶起,凌文湖从巷子里一瘸一拐走出来,也是合该小探花要倒大霉,这麽抢眼的两个人在巷口右边呆着呢,他却愣是没瞧见,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脚步蹒跚地直接左拐往探花府的方向走去。
他不认得老总管,老总管却认得他。当日三甲夸街,何等风光,况且那双桃花眼便如他的标记一般,惹得老总管心下发狠,这地方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只有这姓凌的,看来定是此人背地里使坏,否则王爷怎会突然旧病复发。混蛋!我呸,王爷今日居然还要请这种人过府赴宴。
这些话凌文湖是猜不到的,他在巷子里跪得头晕眼花,腰险些直不起来,好不容易扶着墙慢慢站稳,一心只想着回府好好歇息,哪还有那等闲情意致四下里瞧风景。况且他一宿未眠,又被折腾得上下不调,就算视野里似乎捕捉到了什麽,也被他一并排除,对他来说,现在最美好的地方就是探花府的卧房。
勤劳的小晏早已将菜粥熬得浓香诱人,照顾凌文湖喝完後,又端来热水让他洗过澡,方才许他休息。凌文湖临上床前抱住小晏的肩膀,哀叹一声:“小晏啊,要是没有你,我可怎麽办呢?”
小晏帮他脱下官袍,笑道:“那我就一辈子伺侯公子,永远不离开。”
凌文湖歪了歪脑袋,拉起棉被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瓮声瓮气地冒出一句:“一辈子太久了,小晏,你跟着我哪有出头之日,哪天和苏清岚提提,让他收你做个小厮吧!”
小晏心下一惊,扑到床前,急得满脸通红:“公子,您说什麽?您要将我送人吗?”
凌文湖没有回答,被子捂在脸上一动不动,小晏伸手轻轻拉下被褥,见他清秀的脸庞一片苍白,双眼紧闭,呼吸均匀,竟是片刻间便已睡着了。
一滴泪悄悄滑落,小晏连忙用手背抹去,心中一片茫然,公子刚才的话是什麽意思?要将他送给苏清岚吗?可离开了公子,他又为什麽活着?
这些年来,凌文湖与他相依为命,风雨同舟,凌文湖便是他的天,是他的神,小晏从未想过离开凌文湖生活将会怎样,他只知道凌文湖在哪儿,他便在哪儿,即使有一天凌文湖去了那活人去不得的地方,他也要跟着,死死地跟着,永生永世地跟着。
春雷阵阵,忽起狂风雨。凌文湖一觉醒来,窗外已经黑了个透底,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纸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小晏坐在窗前,窗户紧闭,少年却愣愣地瞪着窗框,神游天外。
凌文湖轻咳一声:“小晏……”
小晏如梦初醒,从椅子上跳起来,语无伦次:“公子,您醒了……啊,晚膳准备好了,我去端来……哎呀,公子,我先伺侯您穿衣服吧……”
凌文湖见他慌里慌张,倒有些莫名其妙:“你这是……”话未说完,却听“!”地一声,窗户洞开,一人窜进屋内,主仆俩尚未回过神来,凌文湖已被揪住领口拖下了床。
整个人如玩偶般被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扔向墙角,耳边是小晏惊骇至极的大呼声:“公子……”凌文湖暗暗苦笑,闭上双眼,心想这又是哪儿惹到他……一念未了,後背重重撞在硬梆梆的墙壁上,凌文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撞移了位,“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沿着墙快速跌落,瘫倒在地。
小晏扑了过来,脸色惊惶,嘴唇青白,颤声道:“公子……公子……”双手向前微伸,中途却又收回。不敢去抱那个呕血的人,只怕会给他带来更严酷的惩罚。
萧怀瑛满腔怒火,犹不解恨,大步走到墙角,拎起凌文湖的领口,正正反反连打七八个耳光,眼见着凌文湖一张脸完全变了样,方才冷冷道:“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竟敢闹得他旧疾复发!”
凌文湖被他打得眼冒金星,险些昏厥,想开口问自己又闹谁了,偏偏嘴唇发麻,竟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心里隐隐觉得或许和萧怀瑜有关。就知道那是尊只会给他带来霉运的瘟神!要能料到今日,当初何必做什麽善事?任那瘟神死在郊外好了!他爷爷的,人家做好事必有好报,轮上他,做什麽得来的都是恶果苦果,他前世果然是造孽太多,这辈子赶着来还债呢!
萧怀瑛放开他的衣领,旋即一脚踩上他单薄的胸口,脚掌轻碾,便听凌文湖闷哼一声,血水顺着嘴角殷殷流淌,很快染湿了零乱的发脚。
小晏泪流满面,跪在一旁拼命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不明白公子又是哪儿惹到这个太岁了,今日下朝後,公子明明什麽地方都没去,一直在府里睡觉啊!
凌文湖不想死,至少现在他还不想死,大仇未报,小晏後路无着,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让他不甘心就此放弃撒手尘寰,更不愿意自己八年的辛苦灰飞烟灭……他艰难地抬起双手抱住萧怀瑛的脚:“王……咳……王爷……”
萧怀瑛目光下垂,望着脚底下半死不活的这个人,只要内劲一吐,震碎这人的心脉,从此便天下太平了……可是……毕竟……毕竟不舍……四年多来,这人在他身子底下婉转相就,若真地弄死了,再到何处去找一具与他如此契合的身体?
凌文湖突然笑了起来,桃花眼中妩媚流转,虽然满脸凄惨,却丝毫不损眸子里勾人心魄的光彩:“王爷……”
萧怀瑛犹豫了,他对凌文湖是否有情尚未可知,但对那紧致的身体确实万分眷恋,若真有心杀死凌文湖,这些年他又何必为其费心安排?况且朝中形势一日紧似一日,他已经抽不出闲功夫重新再找一具如此完美的泄欲工具了。
小晏仍在拼命磕头,原本白皙光滑的额头已经被他磕得鲜血直流:“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凌文湖喘了喘,竭尽全力将话说全说清楚:“王爷,过两日府里的桃花就要开了,我想把年前做的梅花酿挖出来,与您一起饮酒赏桃。”他明白这时候不应该问为什麽,即使知道了无辜挨揍的原因也对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莫若一句不提,好歹勾起上面那人些许旧情,饶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萧怀瑛怔了怔,脸上神情变幻莫测,终於,他缓缓挪开脚,冷哼一声:“算你知趣!”
凌文湖拼命压住喉口间的血腥气,双手扶着墙艰难地站起,心里对自己的毅力钦佩不已。萧怀瑛下手极重,这是以往从未有过之事,而自己还能站起来,正是应了贱人有贱命那句老话。
他正在暗自庆幸,不妨瑛王忽然转身,鹰般犀利的双眼狠狠瞪着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把衣服脱了!”边说边从腰间解下一条软鞭。
凌文湖心下一沈,他知道萧怀瑛所说的活罪指的是什麽,以往也曾尝过被鞭笞的苦头,只不知今日已经受伤的身体是不是还能抗得住。
小晏尖叫一声:“王爷……”
萧怀瑛眸光冰冷:“怎麽?动不了了?那好,小晏,你把衣服脱了。”言下之意,竟是要小晏来代领鞭刑。
凌文湖连忙眯起眼,红肿的双颊令他的笑容显得十分怪异:“能动能动,王爷何必为难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幸好还没来得及穿上外袍,只一件里衣脱起来倒不困难。
小晏再也忍不住了,扑过去抱住主子裸露的上半身:“公子……公子……”
凌文湖轻轻推了他一把,压低声音:“小晏,你是个好孩子,出去吧,别看!”
小晏明白公子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被鞭打时的惨相,说起来,以往凌文湖挨打,他每回都十分听话地在房外一边等侯一边数鞭数,可今日……他哽咽着,回头对瑛王苦苦哀求:“王爷,打我吧!公子已经受伤了,打我吧!”
萧怀瑛甩了甩手中的鞭子,脸上已有不耐之色,小晏紧抱着凌文湖的双手让他觉得愈发恼怒:“好,两个一起打!”
“不要!”凌文湖尖叫一声:“王爷……”
萧怀瑛的忍性告罄,“唰”地一鞭子抽过去,凌文湖下意识将小晏瘦弱的身体死死圈在自己怀中,鞭子落在身上的那一刻,恍惚想起当年与公子站在挂满红灯笼的状元府外,显耀无比的状元公和那位漂亮的小进士命状元府的家仆们用棍棒殴打他与他的公子,其时,公子也是这般,将他紧紧护在怀中,以至後来重伤不治……
他把牙关咬紧,那挨打之夜月如银盘,却照不见苦命人心底的悲愤,棍棒击落肉体发出痛断肝肠的闷响,公子一声不吭……所以,今日的自己也不能哼出一声!
小晏在拼命哭喊:“公子……公子……”
凌文湖心里晕头转向地念着,是啊,公子,我好想你,小湖好想你……原来怀里护着一个人挨打是如此地疼痛入骨,公子当年为什麽要拼命护着我呢?
鞭子带起呼啸声在赤裸的躯体上打出斑斑血痕,凌文湖却将怀里的小晏越圈越紧,任凭少年怎样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只眼睁睁地望着雪白的墙壁映出条条鞭影,鞭鞭击中公子瘦削单薄的身体。
小晏突然不哭了,也不再挣扎,他知道自己越挣扎,凌文湖或许会抱得越紧,索性放松下来,果然公子也松懈了几份,他趁机偷偷伸出手,反抱住凌文湖,“啪”地一声,刚刚获得自由的手不可避免地挨了一鞭,小晏咬住发白的嘴唇,心想公子不疼,我也不疼!
不知打了多久,直到凌文湖抱着小晏重又瘫倒在地,萧怀瑛这才收手,似乎闹足了脾气,瑛王冷冷地瞅着墙角抱成一团的主仆俩,留下一句:“若再敢招惹九弟,本王定不轻饶!”随即双脚轻蹬,从窗户飞纵出屋,很快消失不见。
凌文湖搂紧了小晏不敢放,嘴角缓缓绽开一抹嘲讽的微笑,他爷爷的,果然是那瘟神惹来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