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宛若凭空而起,未待酝酿,侵刻间便已张开残酷而可怖的大口,吞没了曾经巍峨的将军府邸,波及周遭民房。
繁华後归於平静的京城终於被这场突如奇来的灾难唤醒了,尖叫声,哭喊声杂乱喧嚣,此起彼伏,间或有人提著水桶赶来救火,但这一桶桶稀少的水在上冲宵汉的大火面前却显得那麽的稀薄,那麽的无能为力,眼睁睁,一处屋角轰然坍塌。
沈朝风没有停下脚步,在一片惊呼声中,笔直冲入火海,挺拔修长的身姿转瞬消失在翻卷不息的火舌间。
街角,两名深衣大带的年轻男子蹙眉而立,其中一人喟然长叹:“他疯了不成?”
另一人面露愧色,默默无语。
沈朝风当然没有疯,虽然头晕脑胀,但他仍旧清晰地记得将军府有一片广褒的梅花林,四面环水,只一座云石铸就的小桥与前院住宅相连,且梅林中有苏氏姐妹一时兴起布下的五行八卦阵,若火起时能赶往彼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进得府内,触目全是一片血色红光,无火处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著几具尸体,瞧衣著乃是府中仆役。沈朝风无心查看,挥掌劈开一段燃烧著砸下来的树枝,顾不得火星扑面的灼痛感,脚尖连点,直奔後院梅林。
饶是如此,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并未放过周围一丝一毫的情况,当他堪堪快要蹋过云石小桥时,一片挂在桥墩上的衣袂拉住了他的脚步。
“小菡……”刹那间,沈朝风脑中一阵空白,身体向前一个踉跄,半爬半滚地扑向桥墩。
那片衣袂半湿半干,显得犹其鲜豔,嫩黄色惨惨地映著火光,愈发孱弱纤细。衣袂的主人大半个身体浸於水中,沈朝风双手颤抖,咬牙猛地一拉,便见一张熟悉的俏脸出现在眼前。
苏小菡早已死去多时,娇美的脸灰败惨淡,一头秀发湿漉漉地垂於脑後,白皙修长的脖颈呈一种诡异的角度歪向一边,明眸圆睁,神彩俱丧。看得出,死前定然悲愤至极,逃到此处,却终究未能进入梅林,被人一把扭断了脖子。
沈朝风眼前阵阵发黑,将爱妻的尸体紧紧抱在怀中,一时心中竟升起万千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方,也不知道眼前一切究竟是梦是真?
梅林果然如他所料并未起火,可爱妻却被人扔在了此处。
不过数步之差,便叫他天人永隔,生死两分离。
他怔怔地抱著苏小菡的尸体,一时只觉自己似乎也死了一般,就这麽一动不动,永远陪在妻子身边。
火,隔绝在彼岸,梅林未开,绿叶在枝头颤抖哀叫,灼热的气息令这片未被大火肆虐的地域充满了即将死亡的恐惧,沈朝风却似痴了一般,身在混沌,万物皆空。
少年时金戈铁马,纵横驰骋,奋勇疆场,看遍血流漂杵,哀鸿遍野,安定後不免更为珍惜宁静幸福的生活,如花般的妻子更是他心中至宝,依恋已深。
他缓缓坐下,撕下一片衣角,掬了水轻轻擦拭妻子脸上留下的污渍,专心的程度宛若平日闺房之中,提起画笔,替心爱的娇妻描画精致的细眉。
他擦得浑然忘我,根本不记得身处险境,便没有烈火滔天,光是梅林中正在寻找活口的杀手们见之也能一刀要了他的命。
或许,一连串的灾难、知交好友的背叛与毒害、苏小菡的死、好不容易建立起来却又骤然崩塌的幸福让他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与冷静,甚至失去了对生命的热情。
可惜的是,自古人如芥草,任由上天随意簸弄,想死的人偏偏死不了。
桥头突然多了个人,高大的身影看似毫不废力地提起跪坐於地的沈朝风:“随我来!”
沈朝风吃了一惊,双手仍旧死死地抱著苏小函的尸身,被那人连拖带拽,七绕八拐地拉进了一处假山洞中。
这麽一折腾,那人气力已竭,喘息著坐倒在地,低声道:“二弟!”
沈朝风浑身一颤,赫然回神:“大……大哥……”
沈朝云伤痕遍体,衣服早已破裂不成样子,此时背靠墙壁,气喘吁吁地望著亲手足,脸露欣慰之色:“幸好……幸好你还活著……”
沈朝风只觉小腹一阵剧痛,咬破舌尖拼命忍住,放下苏小函的尸体,扑向同胞兄长:“大哥……”泪随声下:“你还活著……”
沈朝云一如既往露出温和的笑容,伸臂揽住骨肉相连的亲兄弟:“苍天有眼,不绝我沈氏!”他顿了顿:“朝风,大哥有话和你说,你且冷静冷静。”
沈朝风狠狠咬牙,双袖在脸上胡乱一抹,问道:“大哥,大嫂呢?”
沈朝云愣了愣,脸现凄然之色,眼光投向洞底深处。
顺著他的视线望过去,黑漆漆的洞底,依稀躺著一抹人影,沈朝风心中大痛,正要爬过去查看,却被沈朝云一把抓住:“二弟,你大嫂她已经……过世了,为了救我……”他无法继续往下说,抿了抿苍白失血的双唇,努力遏制心中的痛楚,急促地吩咐道:“你速带双锤离开,今晚之事,必是早有预谋,只可惜我一时猜不透其中缘故。”说著,从身边掏出一只半大不小的银盒,沈朝风一眼便认出此乃武皇一并赐下的盛装银锤之物。
他慎重地将银盒贴身收起:“孩子们呢?”亲眼见到兄长还在人世,沈朝风心中略感宽慰。
沈朝云轻轻叹了口气:“为兄无能,孩子们陷落敌手,只怕已经……”他狠狠甩了甩头:“若非梅林中的五行八卦阵,为兄也逃不到此处,莫再耽搁!”
沈朝风痴愣半晌,忽地拉住兄长的手:“大哥,是谁?是谁害我阖府?”
沈朝云脸上的悲哀之色渐浓:“你我兄弟昔日追随陛下,大江南北,杀人无数,便是这朝中,怕也隐藏著多少仇家,冤怨相报,天理循环,何必追究?朝风,如今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为我沈家延续一根香火,於愿足矣。”
沈朝风摇了摇头:“大哥,嫂子她……小菡,还有孩子们……”何辜?
沈朝云见他昏了头似地象个娘们儿般纠缠不休,顿时著了急,沈下脸厉喝:“二弟!”
沈朝风吓了一跳,蓦然抬头,双目血红。
沈朝云咬牙道:“你这个混小子,十五岁便随为兄沙场征战,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倒学来这等小儿女之态!若再纠缠,为兄即刻自尽。”他瞧瞧洞内的苏家姐妹尸体,凄然道:“我们一家死在一起罢,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儿。”
沈朝风大骇,一把将他抱住:“大哥……”
沈朝云狠狠推开亲弟弟:“快走!此地有暗道直通城外,那些人困在阵内暂时必不得脱身,趁此机会,你远走高飞,再不要回来。”
苏小莲性子比其妹更为活泼,当年建府後,因常期不能离府,气闷不已,索性夥同妹妹在此试开暗道。苏小函惯喜与其姐合谋,姐妹联手,竟开出两条,一条通往府外,另一条更远,直出京城,闲来空暇,便籍由地道偷溜出府玩耍。
可女儿家干这种事毕竟不合身份,地道开好後,起先连丈夫也瞒住了,直至沈朝云有一次无意撞破,隐瞒不过,方才坦白交待。
这样的事,兄弟俩都有默契,自不会传诸於外,以免有损娇妻贤良的美誉。
沈朝风听兄长提起暗道,浑身颤抖,半晌方道:“你呢?”
沈朝云淡淡一笑,也不回答,突然腾身跃起,沈朝风这才发现,兄长的手中多了两把铜锤。
弟兄俩将苏小菡的尸体与苏小莲摆在一处,沈朝云留恋地望了望妻子,心中默念:小莲,我马上便来见你,奈何桥旁,务必等我一等!旋即断然转身,将犹自频频回首的沈朝风拉出了山洞。
洞外,依旧是火光冲天,趁著风势,大火竟有向梅林漫延之态。沈朝云心知过了那座桥,梅林在劫难免,到时阵形毁坏,沈朝风只怕难以脱身。
他如往常般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豪情勃发,突然哈哈一笑,声如洪锺:“沈朝云在此,尔等孬种还不快快过来送死。”
沈朝风大吃一惊,待要阻止,却被兄长一把提起,双脚顿时离了地,短短轻叱过後,腾云驾雾般,身子飘飘忽忽,落在了假山顶端一块巨石之後。
刚刚立定,梅林中便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沈朝风略一犹豫,轻轻低唤:“大哥……”泪水夺眶而出,上齿死死咬住下唇,再未发出任何声响。
此处假山也是苏小莲的杰作,处於整座梅林的中心地段,即为五行八卦的阵眼所在,同时又开成了地道出入口。从假山顶上的石隙向下望,梅林每一个角落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只是这阵眼在梅林中看似不远,要想接近却非易事,加之沈朝云在妻子遇难後频频变幻阵势,才能挣得时机逃来此处暂避。
沈朝云比沈朝风年长八岁,平日待人温文谦和,骨子里却刚毅非凡。沈氏兄弟自幼失怙,长兄当父,沈朝风几乎是沈朝云一手抚养长大。
为了给弟弟争取逃离的时间,保住沈家唯一的血脉,沈朝云不惜一命。将一众杀手引向梅林深处,他忽然立定,坦然对敌,双锤横胸,长笑未绝:“就凭你们这些宵小之辈,也想杀我沈朝云麽?”
“啪啪啪”,杀手中竟有人鼓起掌来:“大哥豪气不减当年,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沈朝云浑身一震,一改原本镇定自若的神色,横眉怒目:“楚芳群,是你?”
这几个字象是从牙缝中勉强挤出来一般,带著难以言喻的愤怒、失望与伤痛,令伏在假山顶巨石之後的沈朝风整个人宛若被秋风扫落的黄叶,瑟瑟发抖。
鼓掌之人撩起蒙面黑巾,清冷的月光与冲天的血色下,那张脸白皙清丽,竟比女子还要秀美三分。
他慢条斯理地将面巾摘除,淡淡道:“大哥已是强弩之末,何必再争一时之气!快将银锤交出,陛下面前,小弟定会一力保全大哥的性命。”
沈朝云眼中慢慢露出几份骇然之色:“你……你们……陛下何在?”
楚芳群突然笑了起来,美丽的容颜愈发明亮,倾城之色不过如此:“陛下沈屙缠身,凛王殿下陪侍在侧,不劳大哥废心!大哥还是速速将银锤交上来,也可……”
沈朝云心中霎时透亮,大吼一声:“闭嘴!”他伤势极重,此时後背一片血红,却仍旧挺立如山:“乱臣贼子,无耻小人!”“啐”地喷出一口血沫。
楚芳群身形宛若流水,轻轻巧巧地避开携带著功力的唾沫,出尘如仙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之色:“大哥不听小弟良言相劝,休怪小弟无情了。”手一挥:“取下沈朝云的人头,赏金千两。”
沈朝云仰天大笑:“来吧!”骤然暴起,挥舞双锤,直扑楚芳群。
众杀手纷纷迎上拦截,耐何功夫相差甚远,与铜锤遇上者,莫不头破血流,尸横就地。
楚芳群却毫不在意,修长的身体宛若枝头杨柳,摇摆扭动间,人如长蛇,滑出三丈有余。
沈朝云不过凭著先前积累的一时之力,怎能持久,况他对这位把兄弟的轻身功夫十分了解,心知自己决计追赶不上,此时气力将竭,油尽灯枯,再也无法支撑,索性停下脚步,大吼一声,提起所有残余力量,将铜锤飞出,顿时砸死了两名杀手。
奇怪的是,他竟忘了收回铜锤。
楚芳群目光阴沈,摇摇头:“大哥,没了铜锤,你还有什麽本事?”
沈朝云肃立不动,也未答言,背靠著一株梅树,双目瞪得滚圆,脸色死白。
“嗤”,长刀入体,发出沈闷的声响,鲜血狂涌而出,奇怪的是人依旧笔直立著,一动不动。
围於四周的杀手面面相觑,一时竟不敢冒然上前,不知这位昔年名震大江南北的嫋勇悍将还有什麽後招绝技。
楚芳群倒是觉出了异状,轻飘飘来到沈朝云面前,略一犹豫,缓缓伸手,在结拜长兄的鼻端晃了晃,似是吃了一惊,“蹬蹬蹬”後退几步,咬牙骂道:“一群饭桶,他……他已经死了!”
声音微带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