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再醒來時窗外已見天光,少年慢慢睜開雙眼,心口沈悶,四下裏望了望,昨晚的記憶頓時充盈腦海,這兒……不是在宮裏呢!
慢慢爬起身,衣服有些破碎,好在長袍內裏口袋中的藥瓶還在,談稹取出兩粒藥丸,仰首吞了進去,閉目靠著床欄歇息,約摸一柱香的時間過後,胸口煩悶的感覺漸漸退去,方才輕輕籲了口氣。
談稹是個隨欲而安的人,自小到大的經曆讓他學會了少言忍耐,加上他的病況不允許他過多激動自喜,日久天長,竟成了一個平淡得近乎不存在的人,用褚麟的話說,談稹這副模樣,一點活人的意味兒都感覺不到。
談稹卻知道自己並非如此,靜漠只是表面現象,十八歲的心仍舊是帶著一點期盼的,要不然,也不會在一夜之間對那個人產生了不該有的感情……
想及此,談稹笑了起來,始終不認為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會來到自己身邊……當年爹爹與陛下之間……談稹歎了口氣,爹爹那樣究竟是有福還是無福?
慢慢走到窗前,晨色並未大顯,天空仍是灰蒙蒙的,談稹有個與常人不太一樣的習慣,喜歡在天將亮時一個人靠著窗欞靜靜地仰望,當第一縷陽光照上他蒼白無血色的臉龐,總能引得他微微笑起,那一瞬間的少年整個人竟是憑添了幾許活力。
貼身宮婢香袖知道他的這個愛好,總是在天將亮未亮時便起身,照顧著常常一夜無眠的他下床洗漱。主仆二人靜默無語,一起倚在窗前等著金烏東升。
談稹繼承了其父虛弱多病的體質,兼之是個早產兒,使得他的身體比起其父當年來更加頹敗了幾分,數次病情危急險險便過去了,好在當今聖上念著其父的情份,對他極是呵護,大批珍貴藥材賜了下來,竟也不好不壞地拖了這麼多年。
幾番死去活來,談稹越發地淡了,猶記得爹爹生前曾經對自己說過,因為某些緣故,談家的後代從爹爹開始便不再健康,為什麼不能健康,爹爹沒有詳說,談稹卻從爹爹的眼中看到了深沈的憐惜與歉疚,病弱的爹爹在憐惜著自己,談稹那時並不大,只有六歲,卻莫名地想要大哭一場,若不是為了自己,爹爹或許根本撐不了那麼多年。
談稹知道,爹爹並不算快樂,在和陛下共同的生活裏,爹爹從不曾完完全全地真正開心過。談稹並不太清楚當年陛下與爹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陛下似乎是深愛著爹爹,以至於後宮僅納一妃,大褚只得一名接位的太子。
爹爹不是對這種愛不滿足,從爹爹留給自己的手記中可以看出,爹爹也是深深地挂念著陛下,可是爹爹的筆尖流露出了太多的無奈,更何況娘親的死讓爹爹增添了無盡的愧疚,還要牽挂一個病病歪歪的兒子……和一份永遠不能出宮的禁足令。
爹爹在手記的最後一頁用平淡的語氣告訴自己,若是不希望後代子孫永永遠遠繼承他們潦倒的體質,稹兒可選擇不婚或者不要子嗣。
所以,談稹決定不婚,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況如何能夠拖累別人?十六歲時聖上曾提起為他指婚一事,被他委婉地拒絕了。
爹爹過世已經有十二年了,談稹卻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爹爹的容顏,記得爹爹將自己攏在懷裏,語氣裏帶著深深的擔憂:“稹兒,若是你身體好些,若是你蕘叔叔和徐叔叔不曾為國殉身,爹爹寧願將你送出宮去,可是現下……出了宮,哪有這些大補的藥材,哪有人愛護你……不出宮……但願爹爹能活得久一些……”自己靠著爹爹溫暖的懷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中感覺到冰涼的水滴滴落在腮邊。
談稹知道爹爹一向是睿智的,當爹爹臨終前,那望著自己淒清的目光,六歲的談稹居然完全意會了,那裏頭盛的是無窮無盡的擔憂與牽挂。
爹爹的離去讓自己的生活一夕之間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聖上雖然愛護,卻始終避開自己,談稹知道自己與爹爹容貌相像,陛下不願意對著這張酷似的臉黯然神傷。談稹能理解聖上的心,可眼看著原本日日有人精心打掃的小院漸漸雜草叢生,只能等他有些精神時與香袖一起慢慢清理;原本每日准時送來的美味佳肴愈來愈少、愈來愈遲,以至於有一次餓得狠了,香袖怕他犯病,跑到禦膳房去偷來一碗米飯……不免感觸頗深。世態炎涼,他便如皇宮中一個尊貴的乞丐,頂著個禦封的侯爵名位,大病時用著皇帝禦賜的各類珍貴補品藥材,卻依舊衣衫樸素、食膳簡陋。
談稹知道這一切全是因為大褚未來的君王、那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太子褚麟態度的轉變。爹爹去世前,褚麟倒還有幾分尊師重道之心,對自己表面上客客氣氣;爹爹去世後,褚麟便似換了個人,見著自己便是冷語譏諷,甚至有一次竟然將爹爹也牽扯進去,談稹忍無可忍,與他頂撞了起來,惹出一場大病,得到的結果是太子被陛下狠狠地責打了一頓,而自己的處境更加窘迫。
談稹恍惚明白了爹爹臨終前為何如此擔憂,乃至最後說不出話來猶是緊緊抓著自己的手,想必爹爹早已看出太子謙恭背後的不屑與惱恨,卻直到斷氣都沒辦法為自己安置妥當。
似乎覺得眼前亮堂了幾分,談稹怔怔地望向窗外的天空,今日,怎地一直不見陽光?
香袖這會兒想必要急瘋了,談稹扯了扯嘴角,或許如今的世上,唯一對自己真心實意的人只剩下這位美麗的姑娘了。
香袖是已故前太監總管容蜉的遠房親戚,因為家中窮得揭不開鍋,托容公公將最小的女兒送進宮當了個小宮女,進宮時不過五歲,被當時的內庭侍中談逸瞧見,要來做了其子談稹的貼身宮婢,兩個孩子年紀相仿,相處得十分融洽。如今看來,談逸是有先見之明的,除了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宮女,其它伺候談稹的宮人太監沒有一個將這位小候爺、小主子放在眼裏。
談稹封的是長安候,甫一出世便冠上了這個有名無實的頭銜,為何要給自己這麼高的爵位,談稹後來才弄清楚了。陛下是為了補償爹爹,父親談逸直到死都只是個小小的內庭行走侍中。
清涼的晨風寒寒地吹進窗內,談稹微覺寒冷,忍不住拉了拉衣襟,今日是陰天麼?陽光始終不曾照下來。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談稹沒有回頭,這是別人的地方、別人的院落、別人的屋子,只要主人同意,無論誰都可以隨時進來。
背後傳來女子甜美的聲音:“吃早飯了。”
談稹慢慢轉過身,這屋子裏沒有旁人,想必這句話應是對自己所說,少年平靜如水的視線落在了亭亭玉立的身影上。
這是一名長相頗美的女子,彎彎的柳眉,小巧挺立的鼻梁,櫻紅的朱唇,纖細的楊柳腰,比起香袖,應是還要美上三分,卻獨獨缺了香袖那份柔和溫婉中帶了靈動活潑的氣息。
那女子皺著漂亮的眉:“你發什麼呆?吃早飯了!”
談稹彎腰抱拳作揖:“多謝姐姐!”
女子頓時倒豎了細眉:“姐姐?本侯芳齡尚淺,如何做得你的姐姐?這是要討打嗎?”
談稹明白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口:“多謝姑娘!”
那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指指桌上的一碗稀粥:“早飯給你送過來啦,你慢慢吃罷!”轉身向門外走去,嘴裏猶自嘀咕著:“帝主這是怎麼了,看上這麼個沒顏面的貨色……”
談稹下意識地喚住她:“姑娘請留步!”
那女子不耐煩地回頭:“什麼事?”
少年沈吟道:“在下只是想請姑娘指點一二,如何才能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