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的背影寂寥悲怆,脚步略带蹒跚,蔚绾犹自记得清楚,赵熙自幼师承武当,功夫可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只不过一夜寒冬便已面目全非。秋子悟故是去了,却把赵熙的全部心魂也一并带走了。
殿内空寂无声,太子太傅默然而立,抬首望向高阶之上,那上头盘龙雕金的天子御座,冰冷僵硬,便是坐了个活人,也能觉出寒意来。忽地淡淡一笑,缓缓转身,待欲离开这个金碧辉煌却又异样沈闷的巍峨殿堂。
珠帘频晃,发出玉珠互碰的叮叮响声,一人闪了出来,瞧见蔚绾已行至殿门前,连忙招呼:“太傅!”
蔚绾停下脚步,转回头瞧了瞧,平静如水:“潘公公!”
潘海趋前走近,拂尘微甩搭在左臂上,礼数周全:“奴才奉皇上旨意,宣太傅到御书房议事!”
蔚绾修眉微挑,略略沈吟,缓缓点了点头,随著潘海返身往御书房方向行去。
御书房内一干人等到得齐了,右侧上首坐的是方炫的亲舅舅,谷梁家族目前的族长、圣母皇太後的亲兄长、当今国母谷梁皇後的亲生父亲、时任辅国太师的谷梁文华。
谷梁文华下首依次坐著中书令温涵之,户部尚书魏迟、兵部尚书潮祖、礼部尚书萧寒远。
方炫坐在龙案之後,一眼瞧见蔚绾不急不徐地走了进来,笑道:“太傅来了!”
蔚绾曲膝行礼:“微臣参见陛下!”方炫从案後转了出来,急步走到近前,弯腰伸出双手欲扶起蔚绾:“太傅不必多礼!”
太子太傅起身抱拳:“多谢陛下!”不著痕迹地避开方炫的双手。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面上颜色不变,宽大的衣袖甩落如风,已回到龙案後坐下:“来人,赐座!”
早有两名小太监抬来一把太师椅,置於龙案下侧左首处,蔚绾缓缓走过去,欠身坐下,正对右侧五人,含笑致意。
方炫瞧见了蔚绾的笑容,眼神忽地一沈,旋即复又开颜道:“今日将众位爱卿请来,是为夷邦汗主遣使来朝,欲与我朝休战和亲之事!”说话见,眼角瞥向了太傅。
蔚绾双目下垂,长睫微敛,脸色如常,嘴唇微微泛白,竟有几分昏昏欲睡之态,面上疏无表情。
谷梁文华沈吟道:“陛下是否已应允了?”
方炫微微一笑:“不曾,朕想听听众位爱卿的意思!”
谷梁文华转头望向坐在自己身侧的中书令大人:“不知温大人如何看待这件事?”
温涵之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略带三分笑意:“夷族彪猛,若能休战固然是好的,也免得两国生灵涂炭。只是这和亲。。。。。。”
方炫补充道:“据夷使所言,汗王看中的是柔阳长公主!”
温涵之姣好的脸庞露出几分吃惊之色:“长公主?”与座之人俱都面面相觑,十分惊讶。
蔚绾仍旧平淡如初,身子慢慢靠上了椅背,纤长的手搭在雕花扶手上,似是坐得十分舒服。
兵部尚书潮祖皱眉道:“汗王此举著实不通人情,柔阳长公主乃是我朝圣女,怎能随意下嫁蛮子?更何况,长公主年近不惑,不如与那来使通洽一番,便言圣朝愿挑选绝色美女送与汗王!”
萧寒远猛然立起,双目瞪视潮祖:“潮大人,你主掌兵部,不思败敌击战之策,怎可讲这等无志之言?陛下,蛮人所提之条件强横无理,依臣愚见,不用理之,万万不可将我国百姓之弱女子送到蛮人虎口去啊!”
潮祖冷笑道:“战场白骨缠草根。萧大人有志气得很,怎不亲上战场尝尝马革裹尸的惨烈?以一两个女人来换回千万将士的性命有何不可?”
萧寒远气得浑身发抖,指著潮祖说不出话来,潮祖腾地立起身,瞠目而视,两人恶狠狠地瞪著对方,互不退让。
谷梁文华瞥了瞥皇帝的脸,轻咳一声,向著户部尚书魏迟使了个眼色。魏迟站起身来,打著圆场:“两位大人。。。。。。两位大人不要义气之争,圣上面前,不可如此无礼,快坐下吧!”
萧寒远恨恨地甩头,走到正中曲膝跪地,深深叩首:“陛下,和亲之事万万不可行啊?男儿在世为人立身,理当奋勇杀敌保卫家国,怎可将这责任推至柔弱女儿身上?陛下三思啊!”
魏迟“蹬蹬蹬”快步上前,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边关艰苦,将士们早已疲了,若不休战,我朝必定再损良将。自两年前飞龙将军过世後,陆续有战将拼死沙场,陛下可查兵部名册,我朝良将实已不多。陛下,怎可为一两个女人损我固国长城啊?”
萧寒远神情激动:“汉时天子以公主事匈奴,景帝以南宫公主嫁之,原以为弃皇室娇女可保疆图安泰,谁想匈奴汗王步步紧逼,边塞并未得安宁!”
魏迟一眼瞪回来:“夷邦百姓多为汉嗣迁居,与匈奴岂可同日而语?”萧寒远正待再辩,瞥眼间瞧见方炫脸色沈凝,猛地收了声。
方炫淡淡地扫了二人一眼,慢慢开了口:“圣朝乃泱泱大国,先礼而後兵,自古有训。萧爱卿所言确实有理,只不过,魏将军怜惜兵将之心当也无错。我朝将士长年征战,人困马乏,须得好生休整才是。太师认为然否?”
谷梁文华点头附和:“陛下所言极是,长年征战,将苦兵疲,趁和亲之机休养生息,或可将边关百姓内迁,若夷邦再行强横,也可随时开战!不失为一件益事。”
温涵之微微皱眉,垂目沈思,余光处却瞥向了对座的太子太傅。但见太傅长睫细密,容颜平淡,瞧不出任何别样的神色,眼中不禁露出几许失望的神色。
方炫已瞧向了蔚绾,开言相询:“太傅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蔚绾似是被他突然点名骇了一跳,抬起头来,半晌方才缓缓道:“陛下所言极是!”
萧寒远蓦地站了起来,大喊一声:“太傅!”魏迟斜眼瞅著他:“萧大人,圣驾前岂容你大呼小叫的?”萧寒远怔住,愣愣地瞧著皇帝。
蔚绾说了一句便又不再出声,只瞥了瞥萧寒远,连一丝异色都不曾显露,复又垂目敛睫,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
方炫神情平淡:“既然太傅也赞成,这事就这麽定了罢!只是这挑选美女之事。。。。。。魏爱卿,朕将此事交於你办,三日後将选中的美女送上来呈览!”
魏迟躬身奉令:“微臣遵旨!”
皇帝复转向萧寒远:“萧爱卿,文举秋试已准备妥了吗?”
萧寒远见皇帝容色平静,并不曾为自己方才的失礼所恼,重又跪下:“启禀陛下,各省举子俱已来京点名制册,一应事宜准备完毕!”
方炫点头:“如此甚好!”站起身来,略微挥了挥衣袖:“今日事已毕,各位请回吧!”
谷梁文华离了座弯腰启奏:“陛下,自陛下登基,将以往四年大选才女之事改为八年,自上次大选之後,至今已有八年。臣前日晋见皇後娘娘,娘娘亦言後宫太过凋零,殿阁空置,确实应多添些佳人共同侍君!”
方炫微愣,眼光忍不住瞥向蔚绾,太子太傅仍旧垂眉低坐,看不出丝毫表情。皇帝似乎有些失望,眼中情绪复杂,一字一句道:“此事你等自去办吧!”
谷梁文华领旨,带著温涵之等人退了出去,萧寒远瞧了瞧仍旧端坐不动的太傅,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愤愤甩袖,向方炫行礼後一并出了御书房。
蔚绾瞧瞧人都走光了,方才慢慢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请礼,闷著头倒退著缓缓走至门边,刚要转身大步离去,方炫凉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就这麽走吗?”
蔚绾只得重新回头:“微臣谨听陛下吩咐!”
方炫转出龙案,踱到蔚绾身边,双目紧紧盯视著太傅,一字一句道:“长公主被汗王看中,若非身为圣女,只怕便送去和亲了!她对你一片深情,你竟然无动於衷!蔚绾,朕倒不知你居然是个如此铁石心肠之人!”
蔚绾神色如常:“长公主以帝姬身份成为圣女,陛下怎会将她送与汗王为妃?”
方炫冷冷道:“若不是你冷血无情,长公主怎会舍身朝圣?”
太傅岿然不动:“长公主为国为民,其行可敬,臣自是十分佩服的!”
方炫瞪著蔚绾,眼中渐渐染上了几分怒气:“你不用讲这等冠冕堂皇的话。长公主乃我亲姐,温柔贤淑,若不是你无视她的真情,她岂会孤老终身,做那劳什子的圣女?”
太傅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声音缓慢:“陛下,我朝圣女乃女之荣耀楷模,你怎能口出不敬之语?”
“啪”地一声,龙案上一只杯子被方炫挥起的衣袖甩落在地,蔚绾默默凝视著摔成两瓣的杯壁,神情仍是平淡如水。
皇帝大怒:“你给朕滚回永安宫去,自此往後不用再上早朝了,朕不想见到你!”
蔚绾垂落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不复再言,向著方炫行过礼,恭敬地退出了御书房。
屋外,积雪未化,天色稍霁,空气中竟不带一丝风色,只些微水汽,迷迷中润湿人的咽肺。
命字几人勘破,红尘如履寒冰。
蔚绾踏著积雪,一步一步走回冷清的永安宫,甫进寿仁殿,忽地踉跄了几步,伸手扶住撑梁圆柱,弯腰剧咳,半晌方才直起腰来,眼光有些灰暗,勉强支撑著走近床榻,脱力般倒了下去,闭上双眼,似是疲惫已极,再剩不下多一分的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