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入住的朝集使立刻松一口气。今日新到的,只有奉冰和河中、剑南的两位,但奉冰不知自己算不算。袁公公却特意朝他鞠了个躬,“李郎君?”笑眯了眼。
奉冰呆住。
原来他的称呼已经定下来了。李郎君。
“李郎君奉皇命入觐,亦应往礼部受敕。”袁公公团着手笑道,“便随二位道使一同去吧。”
在正北方太极宫的巍峨背景下,尚书省的门墙也自显出背倚天命的威严。门卒看了他们的名刺便放他们进入,却也无人给他们领路,两名使者在高高低低的科房间晕头转向之际,奉冰却准确地走向了礼部尚书所在的正庭。
后头的两人面面相觑,他们忽然想起来了。
四皇子李奉冰的前夫裴耽,正是当今的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五年前的大逆案,纵是远在海表的渔民,也都听闻过其中最令人咋舌的一段故事。秘书省丞裴耽,在大逆案事发前半个月,一纸诉状呈上先帝御前,称要与四皇子和离,割席断义,永不相见。
名为和离,实同休弃。
和离后半个月,太子谋逆东窗事发,四皇子依附太子一党,但念在不曾为非,只是拘押狱中。过年大赦,先帝仁慈,贬四皇子为庶人,留他一条性命,将他流放到极南的牢州去了。
而裴耽经此一案,反而抱紧了新太子的大腿,从此飞huáng腾达,离开那鸟不拉屎的秘书省跃入三省,经吏部、工部的试炼而至于礼部尚书,新帝即位,便带上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高衔,跻身冢宰之列,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宰相。
坊间对这一对夫妻和离的故事的感慨,大体分为两派:
一派说,夫妻三年,临难苟且,裴耽为了自己的前途性命,竟如此狠心绝情,此人恐怕连心都是黑的!
另一派说,那你还要他如何呢?他一个风光八面的状元郎,却娶了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病秧子,根本匹配不上裴郎的才华,还要攀附太子行谋逆之事。早离了早好吧!
两派吵来吵去,最后来劝解的总是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谁也不怪,吃茶吧,吃茶。
——但好在裴耽今日没有亲自来。
奉冰走入中庭,迎接他们的是礼部郎中,例行公事地念了一遍圣人的敕命,大体是宽慰他们远道而来,风尘辛苦,当稍事休整,一应用度如有所缺,自去礼部主客司申领云云,又特地嘱咐他们在京悠游,不可生事,回地方后,也不可妄议。奉冰弓着身子听得仔细,其实眼睛一直望着郎中身后的彩漆斗拱。
那斗拱之下,含进去一座庄严厅堂,供着历代名臣画像,一株腊梅插在画像下的白瓷瓶中。厅堂的两侧,他知道,便是礼部尚书、侍郎日常处理政务之所。不过裴耽带了宰相之衔,平素当往中书省政事堂议事,或许很少会到此处来。
他有些走了神,直到河中府使陈璆来唤他。
“李郎君?李郎君!”
奉冰蓦地收回目光。那一刹那,他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望向陈璆的眼底还有些发红。
陈璆笑得咧开了嘴,“李郎君许久没来长安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长安城的风光?”
第2章
长安城的风光自然好。
雪后初晴,市井像伸着懒腰打了个呵欠,吆喝叫卖的声音朦胧在白雾里,穿着红绿棉袄的孩童走街串巷地打闹,摔在雪地上也不疼,似乎因了这雪,一切都是钝的。
剑南道使冯乘先告辞了,陈璆屏退仆从,独带着奉冰往东市去。秋冬刑德肃杀,今日似乎也在押送死刑犯,一路上人头攒动,都是看热闹的百姓。陈璆走到半路又犹豫地看他:“今日的东市要杀人……”
奉冰淡淡地道:“我们不去凑热闹便是。”
他以为陈璆怕见血,先自踱进了店家的廊下。陈璆却满以为奉冰是想到了五年前的旧事,太子亲旧党羽数千,俱押送东市腰斩,从早到晚,铡刀起而复落,落而复起,直杀了半个月才杀gān净。——虽然那时候李奉冰收系诏狱之中,其实是无缘得见胜景的。
陈璆觉得这四皇子有点儿意思——那么淡,像一阵轻烟。这样的男人,却嫁给了一个男人——历来只有状元尚公主,裴耽是头一个“尚”了皇子的。陈璆生长京畿,养就皇城脚下的混不吝性格,他不觉得jiāo接一个曾经谋逆的庶人有什么不妥,反而兴致勃勃想挖出更多当年的秘辛,毫不犹豫地跟上去,负手在后,随着奉冰点评长安城琳琅满目的货品。
到一家绸缎庄,奉冰停了步,看向高架上支起来的绣布,微微凝眉。陈璆见那是一幅石榴红团花斜纹蜀锦,艳光浮动,云影缠绵,煞是动人,便道:“李郎君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