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他在宫人们面前上演了一出“将军人毒害,朕怒不可遏”。心底那台戏已经唱到一石二鸟,打击燕家的同时把还仍不死心、私下动静颇多的几个弟弟拉出来溜溜。
再顺道回想从前。三弟不在以后,燕家的人最先是悲痛欲绝,到后面,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三皇子死得蹊跷的消息,于是所有悲痛都转为愤怒。
他们试探着和陆明煜接触,出面的正是燕云戈。
那时燕云戈心气多高。他年纪轻轻,就有赫赫战功,与父亲一起打退困扰大周数代皇帝的外族。这么一个人,面对陆明煜时居高临下、傲慢轻蔑,陆明煜还要笑脸相迎。
哪怕到后面,两人的关系逐渐缓和,可燕云戈更看重的依然是家族,与陆明煜的关系更像是闲来无事时的一点乐子。
陆明煜知道。
他费劲心力,一点点往上攀爬。有一个“失德被废”的母后,他虽然是皇长子,起点却比所有弟弟都要低。十八岁了,才接了第一个正经差事。
办差过程中,陆明煜很是吃了一番苦头,他却乐在其中。
两年下来,燕云戈终于愿意正眼看他。发现这点的时候,陆明煜甚至高兴过……
夜里想的都是坏处,到了天亮,终于有一点好光景浮现。
登基之初,各种大事小事一起压过来,惯例的秋狩便取消。
燕云戈私下笑陆明煜,是否是他骑she不好,想趁冬天多练练?
陆明煜凉凉地瞥他,说是又如何?
被父皇厌弃的那些年,他能自己读书,却很难自己练武。
燕云戈耸肩笑笑,说:“不如何,我教你吧?”
陆明煜:“……”
燕云戈:“都是陛下了,总要在群臣之前猎鹿。”
说这话的时候,少将军嘴角噙着一点笑。
他容貌风流,身姿隽逸,是多少女郎梦里的好儿郎。对着陆明煜时,稍微露出一点温柔,都能让人沦陷其中。
如果不是这一点温柔,陆明煜怎么会想到和他长长久久?
回想起这些,陆明煜有了真切难过。
他们的身份从一开始都就不对。三皇子死了的时候,两边可以出于共同利益合作。三皇子还有后代,燕云戈又是那样态度。这么看来,陆明煜与他当君臣都勉qiáng,现在才是拨乱反正。
正难过,又知道燕云戈还活着。
陆明煜:“……”
下好的决心不上不下地卡在胸膛。等把人再拉回来,陆明煜心烦意乱,去看燕云戈。
威武不可一世的少将军躺在chuáng上,面色苍白。衣襟上的血没陆明煜几日后的梦里那么夸张,但也能看出此人曾经呕血。
薄唇带着青紫色,眼睛死死闭着。陆明煜在他身边站着都要疑心,这人真的没有死吗?
周边寂静,宫人们低着头,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讲话。
陆明煜闭了闭眼,知道这会儿最好的选择是自己再给燕云戈补一杯毒酒。可前面的决心被感伤冲散很多,要再聚集便没有那么简单。
他还在斟酌,忽听到一声痛苦的呜咽。
陆明煜一个激灵,蓦地往前,来到燕云戈身边。
他其实没想好要怎么做。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屋子里下手是一回事,如今被宫人们看着又是一回事。可万万不能让燕云戈真的醒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头脑中正激烈jiāo战,燕云戈已经睁眼。
陆明煜的手要放在燕云戈脖颈上了,燕云戈开口:“你……”
手上用了一点力气。
燕云戈:“咳、咳咳——你是谁?”
陆明煜一愣。
他手上的力道松下去,掌心下滑,改为贴上燕云戈肩膀。
人坐在chuáng边,审视、眼神复杂地看着chuáng上男人。
燕云戈仿佛极为痛苦。陆明煜看过他从前舞剑的样子,一把重剑都能舞得虎虎生风。可现在,燕云戈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指头颤动,起来一点,又从被褥上跌落。
陆明煜看在眼中。
他心情诡异,语气也不咸不淡,问:“你不记得我了?”
燕云戈茫然、不明所以地看他。
陆明煜皱眉,又问:“那你自己呢?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燕云戈听着,瞳仁缩小一瞬,面上多了更多痛苦迷茫。
看他这样,陆明煜也开始茫然了。
——三天前的状况大抵如此。接下来,就是太医诊治、燕云戈失忆……一套流程走下来,陆明煜心里聚起来的那股气不说彻底消散,也的确散了个七七八八。脑海里争吵的两个声音再度分出胜负,这一次,原先qiáng势的那个衰微下去,用只有陆明煜自己能听到的动静念着:“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另一个声音则说:“他还活着,他不记燕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