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里,就像它的字面意思,是一片“以前”被称为城区的地方。在并不遥远的过去,这里曾经是达官贵人的居住地,曾经是各地戏班各路商人云集的场所,曾经是整个地区最繁华的中心。而周围那些被芦苇和土丘包围着的破烂不堪的房子,还有那些甚至都谈不上是房子的窝棚里面住的都是让他们看了就觉得碍眼的平民。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那些芦苇和土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无数的高楼大厦,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那许多人一批一批地住了进去,而老城里反而变成了最落魄的存在。低矮的青灰色平房像是被周围的高个儿兄弟吓倒一样紧密而猥琐地拥挤在一起,它们的间隙则挤成了七扭八歪的如迷宫一样的胡同,最狭窄的地方似乎还容不下两个人并排行走。深红色、青黑色的房顶上布满了如被丢弃的蜘蛛网一样的电线,偶尔还会有不知名的野草从中探出头来。
老城里现在已经不再是富人区了,只有拿不出钱去住楼房的人还镇守在这里,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政府那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出台的拆迁政策。但尽管如此,老城里人从骨子里还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光是“老城里人”这个名头就足以让他们比其他人更尊贵一些,那些住楼房住别墅的算什么?不过是没有任何文化底蕴的暴发户罢了。
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身份的尊贵,老城里人往往比谁都要更瞧不起穷人,不屑于与那些破烂不堪的人为伍,原本就不是一个阶层,岂能自甘堕落?他们茶余饭后还有一个最大的乐趣,那就是嘲笑别人,好像那样自己就能变得高大。
赵家胡同位于老城里的南面,晚饭过后,临近几家的女人们就凑到了一起,一边口沫横飞地说着,一边朝胡同最里面的那个小院瞅。住在那里面的人是她们永恒的谈资,或许是因为以捡破烂为生的李大妈是她们唯一觉得能够嘲笑得起的对象。
没有人知道李大妈的全名是什么,也没有人在乎这个,因为她只是一个以捡破烂为生的脏老婆儿,每天天不亮就推着她那生了锈的手推车出去掏垃圾箱翻垃圾堆。胡同里上早班的人都能听到小推车已经没了油Xi_ng的轱辘发出的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吱呀吱呀的呻吟声,然后渐渐消失。在她的那个一米五见方的小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废品,有破烂的纸夹子、五颜六色的玻璃瓶,有打成捆的报纸,还有用铁丝钩在一起的塑料桶。虽然这里并不算脏,东西也摆放得很整齐,但是邻居的抱怨和咒骂声一直都没有停过。
不知道是谁又是从哪儿得来的小道儿消息,说李大妈其实结过婚,因为不能生孩子才和丈夫离了,然后一个人租了这间小平房,以捡破烂为生。女人的悲惨遭遇似乎并不能够得到同是女人的老城里女人的同情,胡同里女人们的谈话总是会以同一句话作为结尾:生不出来孩子的女人还不如不会下蛋的母鸡,母鸡至少还能吃肉,女人就只能多张嘴。
李大妈看上去有六七十岁的样子,实际年龄应该没有那么老,但是大家都觉得她的眼睛和耳朵早已经老到不中用了,要不就是被丈夫赶出来时受了刺激,因为每次经过别人面前的时候,她都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蹒跚走过,就好像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那落在自己身上的嫌恶的目光,也好像从来都没有听到过那背后难听的议论纷纷。
又是一年腊月,都说全球变暖,但是冬季却一年冷似一年。早晨五点,李大妈推着她的手推车准时出了门。天还黑着,昏暗的路灯根本照不亮深邃的胡同尽头,常年被踩踏的红砖地早就已经坑洼不平,但是李大妈因为走得很熟了,脚步还算稳健。不过这天,她却被重重地绊了一脚,急忙抓住手推车已经掉了漆皮的铁杆扶手才稳住身体。回过头仔细查看脚下,却见一个深褐色的提篮斜斜地横在脚边,大概是因为刚才的碰撞,提篮仿佛还在轻轻地摇晃着。
李大妈伸手去提提篮,却被意想不到的重量恍了一下,里面似乎装着挺
沉的东西。把提篮放在手推车上推到胡同口,借着路灯微弱的光亮掀开提篮的盖子,李大妈睁大了眼睛,里面居然是一个婴儿,僵硬地蜷缩在蓝白格子的小棉被里,小脸儿已经泛出了淡淡的紫色,对于李大妈的触Mo和呼唤没有一点儿反应。
李大妈赶紧裹好婴儿,丢下手推车抱着提篮跑回了家。从衣柜里拉出仅有的两床棉被把婴儿裹紧,又从煤堆里捡了两块完整的煤饼子把炉子烧旺,但是这一切都没有让婴儿的体温恢复过来,看着床上毫无生命迹象的小东西半响,李大妈叹了口气,“如果你命大,我就养着你。”然后她就出了门。等到傍晚提着两袋奶粉回来时,听到屋子里传出了婴儿哇哇的啼哭声,李大妈禁不住湿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