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阑干比别处多刻了一朵莲花,是那个人刻的,那边悬崖边有块突出的石头,是那个人每次远眺的地方。
有次我试着站在那块石头上张望了一会,发现了我爹喜欢站在此处的秘密——此处可以俯览整座观澜山,尤其把盘山小路看得很清楚。当年母亲每次来回观澜,他都可以在这里看到吧?
我娘是个极出色的大美人,很多人爱慕她,包括苗大师伯,看来我父亲也不例外。
奇怪的是,师祖居然能容忍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恋慕自己的得意女弟子。大概当时也真没想到他们会成为一对吧?待他发现真相的时候,便下手无情了。
苗大师伯对我父母的事情,一般会用一个轻描淡写的句子做总结:“你爹也算很不错了,勉强配得上你娘。”
有一次他也难得多说了两句:“不过要说你娘啊,那真是又聪明又能干,什么都会。她还给我们酿酒喝呢。你不知道她酿酒手艺多好。所以那天师父过生日,大家听着她吹奏笛子,喝着她亲手酿的酒,不知不觉都喝高了,连师父也醉倒啦,她就带着魔教那妖人逃走了。那次把师父气得不行,一口血喷出来,把路口的石亭打塌了半边。他老人家这一动怒,足足躺了两个月。你娘真是不孝啊……”
他说到这里,干笑两声,上上下下打量我,最后做个结论:“你长得很像她。”
我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褒是贬,反正苗大师伯的眼光寒嗖嗖的,让我很是别扭,只能讪笑着含糊带过去。
苗大师伯也没兴趣多和我说,满是皱纹的眼睛转而看着山下,顺手从怀中mo出笛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吹奏。
笛声伤感,我不禁回忆起那一天泼墨般的风雨。
忽然依稀想起,那一夜的雨中似乎一直有断断续续的箫声,调子倒是和苗师伯的笛曲是一路的。
——师祖追杀我娘的时候,一直在吹奏他的竹箫吧。
我心里涌起的,不止是仇恨,更有种隐隐约约的寒气。他到底有多恨我娘呢?他对我,自然也是不怀好意的……
虽然师祖教我武功,我和他丝毫谈不上亲密。我的武功进展也不怎么好看,这一半是因为他的武学的确艰深繁复,另一半则是我有心做得蠢笨一些,免得惹他注意,以后不好为我娘报仇。
师祖教得颇为不快,耐心倒还不错,坚持每天亲自传授我武学。这让一众同门又羡慕又嫉妒。
我表面上做得恭谨又迟钝,心里经常幻想怎么一刀杀死师祖,有时候他隔得近了,我看着他的脖子,忍不住磨牙。
他脖子蛮白的,看着也不粗,是典型的美人脖子。如果我一口咬在他咽喉,不知道能不能咬死他?
我为了这个微妙的联想哑然失笑。大概因为我很少笑,居然把专心教武功的师祖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看着我半天。
结果,我本来是想咬死他的,反倒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了——
师祖死死盯着我的样子,实在很像一头饿虎盯着无辜的小羊羔,随时准备一口连皮带骨吞下去似的。我顿时觉得自己的爪牙不够犀利了,一定咬不过他,会被吃掉吧?这辈子还没有觉得自己的德行这么可怜过。
忍不住微微退后半步,细碎的声音似乎惊醒了师祖,他收敛起凶狠的眼神,怕吓到我似的,刻意挤出一个笑容,低声说:“你不要怕我。”
不过他还是不笑更好,这笑容太凄惨了,又yin恻恻的不怀好意,倒是比之前更慑人。
我第一次发现,他笑深了眼角有细碎的皱纹,显得很有些衰苦,笑浅了则是yin森森的活像要吃人的老虎。不过——明显不是什么快活的老虎。
他见我小心翼翼地朝后退,叹气着示意我停下来,为了表示好意,生硬地抚mo我的头发。
师祖的手修长干燥,带着习武人特有的茧子,这本该是一双令人安心的手,可惜带给我的只有愤恨和恐惧。
“不要怕。我会对你好
。”他慢慢地说。
鬼才信你。我心里怨恨地想。看着他这副伪善的样子,我想起母亲身首异处的尸体,只觉得他实在令人恶心。
我和师祖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不过也谈不上很糟糕。
不好的原因很简单,我对他的仇恨很有些刻骨铭心,见了他,连皮笑肉不笑也很难做到,顶多木无表情,拿出一副蠢笨迟钝的德行应付过去。反正我也不是什么机灵角色,做得更猪头一点绝无困难。
至于为何不算很糟糕,主要还是师祖经常向我示好的结果。每次我一边在心里大骂他虚伪无耻,一边迫于师祖的yin威,只能被动接受他的各种好意。
他对我好到夸张程度,武功手把手教不说,我生病的时候他一定在身边守着,打雷天会冒雨跑过来看我是不是害怕,冬夜会来加被子,我严重怀疑,别说是对一个徒孙,就算我是他亲生的孙儿,做到这样也算是尽情尽义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换了别人这样对我,只怕我立马心窝子都掏出去,要我的命都没问题。可这人偏偏是师祖,亲手在我面前把我娘斩首的恶魔……
我想他一定是疯了,他怎么会以为就凭这些嘘寒问暖能让我忘记杀母之仇呢?
可是,我也要被他逼疯了。
他太无耻、太可恶,可逼着我也变得比他还无耻,一边接受他的各种好处,一边磨牙幻想着总有一天要杀死他——
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春去秋来又是一年,他真要、把我逼疯才算数吗?
心里好恨。
漫无尽头,都是折磨。
我在苦闷中慢慢长大了一些,瘦得像根竹竿,个子倒是刷刷见长。小时候长得像我的美人娘亲,还算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孩儿,现在因为脸上瘦得棱角分明,神情又乖张苦闷,真是一点美色都找不到了。
山上的同门多数嫉妒我独享师祖的宠爱,所以对我爱理不理。苗大师伯算是对我最友善的一个。
他没什么上进心,也懒得仔细研究武功,没事儿就跑到后山去躲懒,睡个太阳觉什么的。我和他倒是臭味相投便称知己。
这天,我正好偷到一坛子猴儿酒,觉得味道还不错,招呼苗大师伯一起躲到后山我们经常见面的石坝子分享。
各拿一个大土碗开干,酒过三巡,苗大师伯有些微醺了,他眯缝着眼睛看我,忽然脱口说:“临临,临临。”然后展开胖乎乎的双臂抱住我开始哭。
我哭笑不得:“认错了,苗师伯,我妈比我漂亮多了。”
他把大头撂在我肩膀上,哭得呜呜山响:“我不管,我要临临。我要临临!”
我被他哭得心烦,恶狠狠说:“你的临临早就死了!”
其实我很想发xie一句:“被你恩师砍死了,你去砍他报仇啊,哭哭哭!”
但我不敢……
其实,我对谁也信不过,包括苗师伯。我怕他是装出来试探我的。观澜山上无好人,我一定要记住。
所以我只好冷冷地说:“她冒犯师祖,死得罪有应得,你还为这种罪人哭什么?”
这番话,我说得每个字都艰难,活像把自己剜了一刀。可我还是说了。娘,我真是个不孝子。
苗师伯听到师祖,立刻不敢哭了,酒也醒了不少,胡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