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住谢玉璋枯瘦的手,哽咽说:“他喜欢你。”
“我一直说,他喜欢你呀。”
“你总不肯信。”
在说什么呀?又是那些老话。
喜欢?喜欢又是什么呢?
老可汗喜欢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夜晚令人恶心。
夏尔丹喜欢她,那些日子,白天黑夜她都恐惧得发抖。
乌维也喜欢她。他倒是温柔,而且是那么地迷恋她宠爱她,让她以为终于找到了依靠。可后来又如何呢?
男人的喜欢,对谢玉璋来说,不外乎恶心、恐惧和失望。
但她在弥留之际,却深深感到困惑——那位陛下的喜欢,会与别的男人不一样吗?
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她被越来越深地拖入了另一个世界。耳边,幻听越来越清晰。
小宫人的笑声。
飞翘的屋檐下风铃叮咚作响。
照顾她日常起居的尚宫柔声唤她:殿下,该起了……
该起了……
“该起了。”
“殿下。”
“殿下。”
谢玉璋遽然睁开了眼睛!
盛夏阳光刺目。
负责照料她生活起居的保姆尚宫徐姑姑圆圆的笑脸就在眼前。
“起来了,殿下,再多睡晚上要不好入眠了。”
姑姑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宠溺,哄她像哄孩子。
宫人们围上来,个个声音轻柔娇美,唯恐了惊了午睡刚醒的她。
“殿下,喝杯蜜水润润喉咙吧。”
“殿下,奴婢给您净面梳头。”
“殿下,下午穿这条真紫软烟罗的裙子吧,整个宫里,也就公主能压得住这个颜色了。”
谢玉璋茫然地抬起手,掌心伸向阳光。
那只手洁白细腻,青葱一样的娇嫩。阳光穿透手掌的边缘,透出淡粉的血肉的颜色,鲜活而富有生命力。
总之,怎么都不像一个将死之人gān枯瘪瘦的手。
“殿下?殿下?”徐姑姑察觉异样,蹙眉唤她,“怎么了?可是受凉了?唉,早说过午睡时分不可放这么多冰盆……”
她絮絮地说着,冷不防谢玉璋一把推开了她,只穿着柯子小裤赤着脚奔了出去!
徐姑姑一个趔趄摔在地板上,大吃一惊:“殿下?!”
谢玉璋披头散发赤着足站在白玉阶上,花荫下乘凉玩耍的小宫人们都愕然地看着她。
绣球花一蓬一蓬,凤尾花红得艳丽。
回廊下娇俏的宫娥们都提着裙子向她奔来。
蝉鸣声是从远处低等宫人们居住的方向传来的。贵人们的居处,內侍们早用竹竿将呱噪的知了都粘gān净了。
阳光绚烂刺目,谢玉璋抬手遮着眼,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全是她偶尔午夜梦回的旧时光。
那时候,她是大赵皇室嫡出的宝华公主。
十四岁之前,她都住在朝霞宫里。
高贵的身份,无暇的容颜,倍受宠爱,无忧无虑,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甚至一天要换三套衣裙。
从不知世上有人吃不起饭,从不知大赵王朝已经风雨飘摇,从不知她享受了十三年公主的荣华富贵,有朝一日便要承担起公主的责任。
宫娥们围了上来。
那些或清秀或明艳的面孔,谢玉璋都还记得。
“别过来,别过来!”她惊恐流泪,“别找我索命……”
她们都是她最喜爱的宫人,跟着她去了漠北。她们都没能回来。在粗鲁肮脏的男人身下,在战火突来的兵荒马乱中,这些美丽娇柔的女孩子个个香消玉殒,化作塞外的一抔huáng土。
宫娥们面面相觑,小心地问:“殿下?殿下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们对谢玉璋伸出手……
谢玉璋尖声大叫,疯了似地踉跄奔逃。
升平十二年夏六月,宝华公主谢玉璋小眠梦魇,赤足披发奔于宫中,发厉声。
宫人围堵,不敢近身。
林氏斐娘惊闻,匆匆折返朝霞宫,公主扑于其怀,凄厉痛哭至昏厥。
第2章
李固和他的七兄李卫风都站在树荫下等着他们的义父陛见结束。
远远看去,便能看出他们和內侍们不一样。
內侍们站在那里,垂首含胸,后背微躬。这是奴婢相。
河西节度使李铭的两个义子皆是身材高大、猿臂蜂腰的体格,站在那里不动不摇,挺拔如青松。西北男儿的彪悍jīng武,只由这站姿,便可窥一斑。
他们兄弟的排行是按照被李铭收为义子的先后顺序而非年纪,但李固年方十九,比他的七兄小了数岁,体格上便更瘦削些。
蹀躞带勒着一把细腰,既坚且韧。
青年将军的英武之气震慑得身边的小內侍直屏住气息,心中激得热血沸腾,暗想:倘若自己子孙根尚在,或许也是这副模样?
可眼角余光瞟过御花园外守卫的宫廷侍卫,又忽地泄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