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被说到痛处,这一群饥民都面露怒色,领头的男子一转身,面向声音的来处吼道:“什么人?给老子滚出来!”
几声冷笑后,两条人影缓缓从黑暗中现身,当先的一个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穿了一身青色布衣,容貌虽然生得普通,气质却很是不俗,扫视了一眼面前激愤的人群,语调仍是波澜不惊:<如今这种世道,你们背井离乡,四处乞食,原本就不是一条真正的活路,我好意说句实话,怎么就恼了?>
领头男子大声道:<你这人说得轻巧,这世道根本就没我们老百姓的活路,你既然撞了上来,也把身上的东西给我们留下!>
布衣的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大哥性子好急,我既然出声,必定是有活路指给你们。我家想雇些年轻体健的人看家护院,按月有薪水,足以供养家人,有没有人肯做?”
他此言一出,一大群人登时怔住。要说这些人,原来都是世代耕作的乡民,若非田土被夺,没了衣食来源,谁又愿意去乞求或抢夺财物?所以面面相觑一阵后,那领头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这话可当真?”
“这半夜三更的,难不成我出来消遣你们?”
“那……您要雇几个?”
“符合我要求的男子,多少都要。你们也不必立即跟我走,可以去告知你们的同乡亲友,愿意来的,谁都可以。”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惊喜的私语声,那领头男子擦擦额上的冷汗,道:“我们州县好几年天灾人祸,今年官府又qiáng行收缴我们的肥田,bī我们迁到西边去,所以逃出来的人成千上万啊,公子爷的家再大,恐怕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这个你不用担心,人多了,我的家自然也就跟著大了。”布衣青年从怀中摸出一个布袋丢给领头男子,“这是订钱,我想你们的爹娘妻儿都还在等著一口吃食吧,先去救救急。三日后同样的时间,我在此地等候。”
领头男子手中捧著钱袋,又觉得一族人终于有了条活路,哪里还会多思多想,立即一面连声道谢,一面就急急地带著众人要赶回去安顿家里老小。
“等等!”一直旁观不语的应崇优突然叫了一声,上前数步,对饥民们道,“你们真的相信看家护院要这么多人?当心被他骗了……”
人群中有人回嘴道:“我们穷的只剩一条命,还有什么好让人骗的?”
“说不定就是骗命呢?”应崇优回头凝目打量了一下布衣青年,“如果我猜的没错,你不是要找护院的,而是在替哪位藩主雇佣私兵吧?”
布衣青年目中jīng光微闪,扬起下巴大笑了几声,毫不掩饰地道:“你这样说也没错。不过当私兵虽然要卖命,但起码是条活路,各位要是不愿意,在下绝不qiáng求,那些定钱是送你们救急的,可以不用还我。”
人群又骚动了一阵,但没多久,便有人高声喊道:“当私兵有什么不好?咱们庄稼人没了地,不卖命卖什么?”
此言一出,立即是一片应和声。那领头男子向布衣青年抱拳施了礼,道:“三天后必来。”,说著带领族人,大踏步离去。
应崇优无奈地叹了口气,想想也不是自己能管的事情,抚摸了一下怀中的惜惜,退回到自己的火堆旁坐下。
那布衣青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一挥手遣走了身后的随从,竟走上前来,在应崇优的身旁蹲下,微笑著道:“这位兄台,看来你对我的行为很有异议啊?”
应崇优瞟了他一眼,道:“乘人之危,招揽私兵,难道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吗?”
布衣青年收了面上笑容,语声突变冷冽:“兄台明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怎么连大慈悲与小慈悲都分不清楚呢?”
应崇优挑了挑眉,道:“请您指教。”
“像这种面临绝境的乡民,如今天下遍地都是,究其原因,还是朝廷为了征边和敛财,qiáng推‘迁徙令’与‘恩田令’的苛政所造成的恶果,你个人的财力如此微薄,就算全数拿了来施舍,又救得了几个,救得了几时?所以我说你的行为,不过是小慈悲罢了。”
应崇优稍稍沉吟了片刻,低声道:“那你刻意招募走投无路的饥民从军,便是大慈悲了?”
“不错,”布衣青年一扬头,道,“这些人从了军,自然是要卖命,可他们卖命并不全然是为了我,更主要的,是为了他们自己,能够重新挣得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天下!”
此人突发要改换天下的豪语,倒让应崇优一惊,被他抱著的小雪狐也一下子跌在了地上,用小爪子刨著主人的鞋帮,委屈地连叫了几声。
布衣青年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呵呵笑了起来,“现在这样的政局,全天下怕有一半的人都想著要造反呢,你怎么会这么吃惊?”
应崇优凝目看了他的笑脸半晌,又重新把目光扯回到只剩了一小撮红焰在跳动的的火堆上,徐徐道:“就算如今天下思变,跟一个陌生人谈谋逆的话题,你也未免太胆大了吧?”
“胆大吗?”布衣青年的表情仍是毫不在意,“你会告发我吗?是去报告巡卫司,还是九城司?或者,你准备直接告诉令尊应大人?”
布衣青年此时抛出这样一句话,显然是想第二次看到应崇优震惊的表情,但是令他意外的是,这一回应崇优只是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因为对方知晓自己的身份而惊奇。
“咦?你怎么不问我为何会知道你是谁?”等了半天,布衣青年只得自己先问。
“不想问,”应崇优淡淡道,“人皮面具戴那么久,你也不嫌难受?”
“啊,”布衣青年大叫一声,“你认出我了?什么时候认出来的?这张面具可是出自叶夫人之手,除了不能久戴以外,没有别的破绽啊。”
“你刚才呵呵笑的时候,露出那两颗犬牙……”
“那两颗是虎牙好不好?”布衣青年抗议道。
应崇优不由地笑了起来,“霖哥,这么久不见,你的样子虽然变了,脾气还是一样。”
应霖跟著笑了笑,上前张开双臂,将崇优拥进怀中重重地抱了抱,“大伯父预计你今天就能到,一直等到晚上还不见人,所以派我出来,找找你这个喜欢迷路的小堂弟,又丢到什么地方去了!”
应崇优轻轻弯了弯唇角,道:“你怕不是专门出来找我的,是在办你自己的正经事儿吧?不过让我奇怪的是,你一向不太服人管,不知是哪位有本事的藩主,竟能将你收纳到麾下,为他甘冒奇险,招募私兵?”
应霖深深地看了崇优一眼,缓缓道:“这些私兵,将来会统一到平城魏侯处进行训练与编制,不过能让我俯身听命的人,却不是魏侯爷。”
应崇优抿住嘴角,神情有些意外,但不知为什么,胸中微微有些烦乱,并没有顺著堂兄的话意追问下去。
“怎么又不问是谁?”应霖直视著他,“或者你已经猜著了?这也难怪,你素来知道,我从小到大,最听他的话……”
“不可能!”应崇优断然道,“虽然我早年就离家从师,但父亲我还是了解的。你就是把他全身都拆散了,他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还是绝对忠于大渊朝的。别说他了,就是魏侯,只怕也不是一个会主动举反旗的人。”
应霖把下巴一扬,哈哈笑了两声,道:“只是招募佣军而已,谁说我们要造反了?”
“你自己说的要改换天下,不是造反是什么?”
“崇优啊,你不会读书读呆了吧?难道你觉得如今的天下,还是大渊朝皇室的天下吗?”
应崇优心头一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应霖凝视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们现在所做的,用三个字来说,是‘清君侧’,要是想减省成两个字,那便是‘勤王’!”
应崇优回视著他,脑中快速闪过千万种念头,最终化成一声叹息,从双唇间缓缓吐出。“我想……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急著把我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