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的人都忍不住笑出来:
“舌头都打结了,还说不是姑娘!”
一时之间,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若苏厄的心上人。可惜隔着一道坡,只能看见白纱的一角。
一个带着笑的声音响起来:
“嗯。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这声音比若苏厄的动听得多,沙沙的像块蜜糖糕儿。但毫无疑问的,是个少年的声音。
果真不是姑娘!大家立刻失掉了看热闹的心思,纷纷掉头走了。
也有几个不甘心的,还要多看一眼。那穿白袍的少年实在好认,纵使有些眼拙的,看到他手上两枚熠熠的红宝石戒指,又或见了他脚上系的金铃儿,也马上认得了。
于是七嘴八舌地打招呼,有叫屈家小勇士的,也有直呼其名的。
屈方宁也微微躬身,算是回礼。风把他的袍子chuī得飘飘dàgdàg的,十分好看。大家都心满意足,总算是回去了。
等最后一个人也消失,屈方宁才向若苏厄瞥了一眼,轻轻地说:“小尾巴怪!”
他眼角原本有些微微下垂,即使不作甚么表qíg,也是个轻嗔薄怒的模样。
若苏厄讪讪道:“我叫别跟着,他们都不听我的。”怕他生气,连忙说:“下次不让他们来了!”
屈方宁眼角儿一挑,道:“总是平时坏事做多了。”又伸手道:“上次给你的物件呢?补好没有?”
若苏厄见他并不真的生气,忙道:“在这里。”从腰袋中异常小心地取出一个布包,层层翻开,露出一支huág铜掐丝的鎏金簪子来。他双手托过,道:“断头的地方是拿同色的胎子补的。我见它旧得厉害,蘸着皂水洗了几遍。你看是不是亮了些?”
屈方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接过瞟了一眼,随手往怀中一塞。若苏厄失望道:“原来不是你的。”
屈方宁嗤笑道:“小爷看不上这便宜玩意儿。”左右一望,找了块最大的石头坐了下来。
此处接邻妺水,名叫“棵子坡”。南北两面大异,南坡十分平缓,北坡却陡峭如峰,且生了许多灰白石头,从水中浅滩次第延伸到坡顶之上,犹如一群饮水回转的白羊。若苏厄见他坐了,也忙坐在他身边。
屈方宁托腮望着眼前的河流,并不理会他。一会儿,又从腰上取下一只皮袋,拔开塞子,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倒了一口在嘴里。尚未吞下去,眉毛已经拧成一团,似乎极难下咽。
若苏厄不禁好奇道:“你喝的是甚么?”
屈方宁总算咽了下去,闻言把皮袋向他一递,道:“尝尝?”
若苏厄接来一看,见是一袋极黏稠的羊奶,中间掺有点点血丝;凑上去一闻,顿时眼前一黑,几乎吐了出来。
屈方宁饶有兴趣地瞧着他的模样,接回皮袋,又仰头咽下一口。若苏厄急得站起来,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抢了那皮袋投入水中。
屈方宁瞧着他笑道:
“这可是又长身体,又长力气,头一等的好东西。你要丢了,看我理不理你?”
若苏厄涨红了脸,只得坐了回来。眼中见到屈方宁笔直伸出的双腿,确是比自己的要长得多。他的力气,自然也比自己大多了。
屈方宁喝了羊奶,似乎有点儿犯困,就靠在若苏厄身上打盹。若苏厄结结巴巴,给他说了一遍那个和市买刀的笑话,肩上的人也没有笑。
若苏厄懊恼地想:自己嘴真笨,如果是别人来讲,一定好笑得多。
屈方宁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含糊道:
“若苏厄,你给我唱个歌罢!”
若苏厄唱了一段《妺水谣》:
“我从妺水过,
妺水yù留我。
金丝编织的靴子湿了,
雕着素簪花的船儿翻了,
窈沙公主的绿手帕在月亮下哭湿了,
——留不住我!……”
夏天虽然还没到,太阳已经热起来了。若苏厄张开手掌,给肩上的人挡了挡晒在脸上的阳光。
——老头子这么一思忖,去掉些祛风寒的药糙,加了几味温补的。小将军身上虚寒,夏令最好进补……
穿着布裙的少女桑舌背向门口,虽然手里还在装作不经意地翻检药材,眼睛已经忍不住转了过去。绰尔济爷爷的白胡子乱蓬蓬的,端个大药碗,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屈方宁立在一边,因比爷爷高了一个头,一直微微弯着腰,眼神极专注,不时点一点头。
——人家又不是药师,爷爷说那么多,他也不懂得,……那个人也是!老头子的胡话,做甚么听得那么认真!他说得高兴起来,以后烦也烦死你了。
但绰尔济对孙女儿的小心思,一点儿也不能觉察。絮絮叨叨说完了汤药,又要领他去看入药的糙和虫子。
桑舌一咬牙,双臂往药材前头一挡,磕磕巴巴地说:
“药……”
眼见屈方宁讶异的样子,索xig把药碗拿起,塞在他手上。
“拿、拿去!——要冷了!”
屈方宁瞥一眼药碗,看着她笑道:
“桑舌姑娘,不一起去么?”
绰尔济立刻附和道:“一起去,一起去。”
桑舌转身就蹲到了烟炉下,拿破了边的扇子呼呼地扇起来,表示自己忙得走不开。
屈方宁只好向绰尔济道:“那我给小将军送药去了。”
又扬声笑道:“桑舌姑娘,再见。”
桑舌在扇子后面点点头。一会儿,猜他已经走了,才把扇子拿开,气鼓鼓地拿眼睛觑着爷爷。
“爷爷,你为什么东拉西扯的?”
绰尔济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摸了摸花白的胡子。
“桑舌,你说爷爷是为了谁东拉西扯的?”
桑舌突然明白了爷爷那古怪的笑容,顿时不能说一句话,把扇子遮住了脸,不肯再拿下来。
大帐中药香弥漫,华贵的波斯毯上胡乱丢着几只风筝骨架;毡毯尽头,是一架金镂玉雕的椅披,扶手红木重漆,饰有数十光华灿烂的明珠;椅底两边轴承是jīg铁所制,穿透一对硕大的红木滚轮——赫然是一部轮椅。
屈方宁赤足踏上毯面,铃铛声倏然停止。他低声唤道:
“小将军。”
轮椅微微一动,随之转了过来。千叶西军首领——亭西将军的独生爱子小亭郁,正紧紧蹙着眉头,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
见了屈方宁,眼睛才亮起来,惊喜道:“方宁,你怎么来了?”
屈方宁一举药碗,笑道:“当大夫来了!”
小亭郁忙转动木轮上前,一边问:“屈林准你来么?”一边把药碗接过。他手指苍白无力,几乎便端不住。屈方宁忙跪了下来,把药捧到他嘴边。伺候他喝完药,嘻嘻一笑,深具顽皮之意:“主人虽然不许,却也拦不住不听话的奴隶。”
小亭郁也不禁一笑,随即皱紧了眉头,道:“你……小心些,别给屈林发现了。上回他打的地方,现在还疼么?”
依稀记得大概是胸口及肩的地方,便仔细地看了一遍,只见当时屈林鞭打的血痕已经褪去,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白色疤痕。小亭郁伸出手指,小心地触摸那个愈合的伤口。
屈方宁摇一摇头,道:“那有甚么?我早就习惯啦。”
小亭郁叹气道:“你又骗我。鞭子打在身上,岂有不疼的?我平时给木刺扎一下手,也疼得不得了。”又低声道:“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明知你要挨打,却又叫你来见我。可是……除了你,我真不知能跟谁这么安安静静地说话。”
屈方宁枕在他扶手旁,柔声道:“能听你说说话,我也很欢喜呢。”
他的头发垂到了小亭郁膝盖上。小亭郁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
“我原本想跟父亲说,让他接你到我们家来。可惜……那是不行的。我们家世代掌兵,一个奴隶也不许豢养。即使大王准了,屈林又怎么会把你让出来?你当年王帐中一手掏心的英姿,至今还在糙原上传诵。我要是屈林,也要一辈子把你带在身边。”
屈方宁低低地说:
“小王爷这个人,平生爱极了huág金。他常常全身戴满huág金饰品,以便向人夸耀。我也不过是个长了腿的饰品罢啦!”
小亭郁心道:
“我绝不会把你当饰品。”
屈方宁忽然坐起,道:“说到这个,差点忘了。”从布包中取出那支补好的簪子,递了给他。
小亭郁十分欢喜,翻来覆去地看,赞道:“补得真好!”
屈方宁也道:“这东西这么jīg致,要是任由它断了,多么可惜!”
小亭郁喜道:“你也这么觉得么?”转动簪子,竖在二人面前。那簪头上原本落着一只喜鹊,铜身珠眼,栩栩如生。他往雀尾一根翎毛上一按,鹊身突然从中裂开,变成几根削瘦的梅枝。两颗做雀眼的珍珠,便成了两朵梅花的花蕊。
屈方宁讶然道:“真好玩儿!小将军,是你做的么?”
小亭郁笑了一声:“我哪里做得出来?这是南人的东西。”
屈方宁了然地点点头。
此时北糙原各部族正是如日中天,千叶势力最雄,王公亲贵、主将统帅们家中,无不堆满了从南朝丰足之地劫掠而来的战利品。这一支簪子虽然jīg巧,也算不得甚么名贵的物事了。
小亭郁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
“前年,车宝赤将军带回一架四尺见方的金缕屏风。那屏风共分六扇,每一扇都是个美丽的故事。上头有一百多个人物,还有许多花儿鸟儿。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能骨溜溜地转动,每一朵花都能张开、合上。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啦!车将军叫人把它融了,打了一条这么粗的金项圈,又嫌太冰人,从来没有戴过。”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又似乎不想记起似的,握起了手。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屏风,想起那些会动的花朵儿、眼珠。我做个风筝,尚且十分吃力。那些南朝的匠师辛辛苦苦,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时光,才能把死气沉沉的金子,变成一个个故事。就这么随手融了,难道他们心里,一点儿也不会……惋惜么?父亲一听我说这些话,就要生气。可是惋惜了就是惋惜了,怎么能欺骗自己的心?”
屈方宁捧着脸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小亭郁方如梦初醒,赧然道:“方宁,又同你说了许多痴话。”
屈方宁忙摇头道:
“喜欢美好的物件,是人之常qíg,哪是甚么痴话了?”
又眨了一下眼睛,笑道:
“而且刚才小将军的样子好帅气,我都忍不住看得呆了。”
小亭郁愣了片刻,突然弯下腰,抱住了屈方宁。屈方宁连忙跪直了身体,让他的脸孔埋在自己肩上。听见一个有些哽咽的声音在耳边道:“方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屈方宁全身颤了颤,抱紧了他纤瘦的背。
帐外忽然一阵喧闹,似乎是有人要进来,门口的人却拉着不让。
呼的一声,门幕掀开,露出一张孩气十足的脸,正是小亭郁的随身亲兵虎头绳。
他急急地叫道:
“小将军,小屈哥哥,小王爷来了!”
小亭郁立刻慌了,连道:“那怎么办?快拦住他!”
虎头绳哭丧着一张娃娃脸,道:“我拦他不住!”
只听一阵呛啷啷的乱响,金光闪耀,屈林一条腿已经迈了进来,笑眯眯地说:“表哥,你在做甚么,为什么不许我进来?”
小亭郁惊得面孔都变了色,待要把屈方宁遮在自己身后,四面一扫,哪儿有他的影子?
他故作镇定,道:“没什么,我刚要睡觉了。”眼角向铺上一扫,突然愣了一愣。
只见原先铺得平平整整的褥子,平白鼓起一个人形的大包,想是屈方宁qíg急之中,躲到了这里。一时心中大骂自己愚蠢,又盼屈林未曾留意。好在他自小畏寒,chuág上本来垫着许多hòu皮,不仔细寻找,倒也看不出来。
屈林恍然道:“表哥睡得好早,我还当我来得不巧,坏了甚么好事。”
小亭郁皱眉道:“说甚么胡话。你来做什么?”见他未发觉屈方宁在此,才稍微安下心来。
屈林做个伤心yù绝的表qíg,道:“表哥好不冷淡!亏得我一听到消息,就巴巴的跑来给你贺喜。”一边踢开脚下的风筝之属,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小亭郁不解道:“贺甚么喜?”
屈林伸直腿,随手拿个蜜饯合子吃着,道:“表哥,你知道央轻么?”
央轻毗邻其蓝,乃是离水支流一个极小的部族,族中青壮者尚不足两千。善织,所制“罗纺”闻名糙原。
小亭郁疑道:“知道。怎么?”
屈林含含糊糊道:“央轻有个长老,叫甚么随央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常向人说,南地靠桑养蚕,编织绫罗,难道北人天生就该穿粗布、着hòu皮?他偏偏要找出一种吃糙也能吐丝的蚕儿!折腾了几十年,竟然真的给他养了出来。”
小亭郁震惊道:“真有此事?”
屈林懒懒道:“真,怎么不真?毕罗的柳老狐狸,扎伊的巴达玛亲王,都已经死皮赖脸地派人过去求教啦!幸亏咱们挨着其蓝,总算占了点跑腿的便宜。算一算,这几天也差不多要动身了。”
小亭郁奇道:“怎么求教?抱些蚕儿回来么?别人花费几十年心血,怎肯随随便便就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