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殿。
楚渊手捧玉板长跪在阶下,景帝斜倚在龙椅上,朝冠置於案几,一_geng剔透的玉簪,绾住发髻,两条明huáng饰带,长及Xiong前。楚渊颤声喊他:「陛下**」萧景心看著他微微一笑,高高玉阶上下,天地悬隔,他隔空做了个平身的手势,带动广袖缓摆:「楚丞相,无须如此拘泥,有事请讲。」楚渊长跪,良久才微微直起身子,从袖里颤巍巍的摸出一块四尺见方的白绢,一个小太监颤抖的小跑过来,跪著接过,膝行著爬上织龙绣凤的朱毯,双手捧著呈给萧景心。那人唇角笑著接过,一点点展开,笑容顿了一下,几眼扫完,然後将白绢轻轻扔在地上。
大红的朱毯上,素白的绢帕,上面的字体比绣毯的色泽还要殷红,年少的景帝轻声笑了:「这是**血书?」楚渊以头抵地,高声呼道:「陛下赎罪**犬子确有要事求见陛下。」那少年笑道:「星河已是庶民,我_geng本无须去见一个**」楚渊悲声道:「陛下!」萧景心怔了一下,脚底白帕上那些血字色浸绢背,触目惊心,他突然恍惚间记起来楚星河的那双手,修长,灵活,苍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那样的手流著血,一次次重复咬破指尖书写,是怎样美丽的画卷。
萧景心开始微笑:「我不见他。他说要杀萧青行,萧青行却活著,他说萧丹生会jiāo出兵符,兵符却影都没有,他说要用那个孩子离间,我却只看到他们兄弟和睦。我jiāo给他仅有的三千禁卫,沿路阻杀萧丹生,他领导有方,让他们死伤过半。」他笑了一下,「我不信他。你让他把人给我。我要的东西,我自己来。」他的手在空中虚握,堆金砌玉的殿宇间,满地余辉。
萧丹生坐在檀木大椅上,椅背上苍松迎客、灵鹿衔芝的纹路,已经被磨得变了颜色。对面的大椅摆在分庭抗礼的位置上,萧青行的手上还是拿著茶杯,轻轻摩挲著杯盖和杯沿。两人中间的地方,一具男尸横卧在那里,地毯上浸著汪汪的血迹。
老管家站在萧青行背後,低声道:「老奴无能,白白让这替身蒙混了过去。」萧青行轻轻点头,低声道:「没有铸成大错,无妨。」萧丹生听了他们这话,冷笑了一声,坐在椅上,又用靴子踢了几下那具尸体,相似的面孔,终究解不了恨意。
萧青行静静的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去,老管家躬身接过他手里的茶盏:「你真不打算管?」萧丹生大笑起来,那血迹溅在朱红的袖角靴面,印染出点点shen红:「管什麽?」他低声问,「什麽值得我管?」萧青行沈默了一会儿,声音冷如寒泉,轻声道:「昨夜子时,扶摇殿出了刺客,听闻**是前朝余孽。余孽,我猜,不会再有第二人选。」萧青行说著,似乎是有些不悦,於是用手指轻轻揉著紧蹙的眉头:「他被吊在城楼,日晒雨淋,满身鞭痕,你**不去救?」萧丹生的手,藏在袖里,竟不知道是不是握指成拳:「不救!」他沈默良久,突然大笑起来:「要想救你去!你们一日夫Q百日恩A,哥哥?」萧青行猛的看向他,脸色yīn晴不定。他们脚下的地毯,血ye像是泼墨一样溅开。
一滴雨水落在唐尘开裂的唇上,先是隐隐的刺痛,然後是似有还无的温润。他情不自禁伸出*头,轻轻tian去那滴难得的甘露,又一滴雨水落到他的鼻尖,一滴,紧接著一滴,唐尘往天上看去,看到漫天银色的细线翩跹,风声呜咽,势如雷霆,云间原本还半透出刺目而绚丽的光圈,转眼间就被漆黑和暗紫色的云层遮蔽,风起云涌,幻化惊雷。
原本围观的人群惊呼著往回跑著,企图找到躲雨的地方,少年冷眼看著四散的人群,有些想笑,只是唇上刚刚结痂的口子,扯动的时候总会疼痛。三天水米不进,背上的二十鞭伤也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孩童围观时,挥舞的小手,拼劲全力扔向他的石子,大人的指点和谩骂,让唐尘总会想要微笑。宣州古朴苍然的城楼,初夏时年年如是的风絮,一样的金huáng色的阳光会刺破云层,染得满城碎金,还有日落,无论时光流转,这轮红日都沈浮如昔。如果不是物是人非,生在这里,死在这里,何尝不是幸事。
他双手缚在背後,被吊在城头。雨势连绵,雨点淌满青石板上每一片微凹的路面,石fèng间涓涓细流汇成溪水,冲刷飞尘,洗涤万物,润*泥土。唐尘张开zhui,接著雨水,艰难地饮下,他还不能死,他是那些活生生被刺透,穿挂在鱼钩上的蚯蚓,它们要活著,垂落水底,在那里疼痛的扭动身躯。xi引鱼群。
他记得那个身穿龙袍的少年朝他静静微笑:「古人说,愿者上钩。」垂钓清溪,恩怨情仇向来是最好的鱼饵,他是鱼饵,亦是池鱼。天下之大,再无故园。他恨。
大雨婆娑,唐尘看到脚下的雨水,将满身血污冲刷,*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侧,他看到空dàngdàng的街道里,有两个人朝这边走来,下人披著蓑_yi,替前面那个青_fu的男子撑著十二节的竹伞。唐尘静静的看著他们走过来。
「唐尘。」萧青行轻声道,「记得我吗。」
唐尘沈默了一会儿,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落在男子脚前,他被吊在半空的身子,因为这个动作晃动了起来,背负在身後的双手,本就承载著全身的重量,此刻更是被人扯断双臂一样剧痛。萧青行像是早便料到他的反应,淡淡笑了一下,清清冷冷的笑容中,眉宇间刻得竟是寂寥。
他踟蹰了一会儿,轻声开口:「你**」少年毫不遮掩的疏离和厌恶,刺进眼里,原来真的有几分疼痛,萧青行摩挲著玉扳指,顿了好久,才微微伸出手去,斟酌著词句:「自己**何苦为难自己,只要你开口,我**或许──」雨声中突然传来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快,萧青行猛地回头看去,看到路尽头,一骑飞腾,细碎清脆的马蹄声,像是将密密雨帘冲开一道缺口,唐尘看著马背上暗红华_fu的人,赫然睁大双眼。刀光一闪,他看到自己像块被推入shen渊的大石,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沈重的跌落,落在马背,被人拉进怀里,那在雨水里依然炙热的怀抱。
城门被狂风卷的不断颤抖,那良驹腾空一跃,冲向城外更无垠的雨幕。萧青行突然觉得Xiong口有点冷,他收回伸在半空中的手,看到自己青色的袖角,不知何时被纷飞的雨丝染成墨绿。他站在原地,安静了很久。白油纸糊就的竹伞,伞沿滴落的雨珠,遮住了望眼。青色的_yi袍,映在石板路斑斑的水痕里。
水面顿起涟漪。
雨水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唐尘安静的闭著双眼,马背颠簸,那人用单手扯开他双手的桎梏。在雨声里嘶哑的骂著。
「为什麽做刺客!以卵击石!自不量力!」那人用力摇晃著他。
唐尘竟是微笑。和那两人的满手鲜血比起来,他和萧景心又能有什麽宿仇。楚渊说小皇帝想见他,他只当是痴人梦呓,直到那天站在殿前,才如梦初醒──他捧起贴身收藏的景帝亲笔:「陛下当日的承诺,可还算数?」那个孩子笑著说:「只要你立誓效忠於我。」
「唐尘愿效牛马之劳。」他说著跪拜,宠rǔ皆忘,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也不外乎一个瞬间。景帝将手放在他的颅顶,轻声道:「赵丹,严青,先朝之骁将,哀其寿夭,悼其忠勇,悲其慷慨,立碑大葬以表万世。唐尘,你功成归来的那日,就是这道皇榜昭示天下的那天。」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红宝石镶嵌著纯金的手柄,chuī毛断发,笑著递给他:「刺吧,随便那里**」唐尘双手接过,在少年天子的手臂上划破一道血痕,当抓刺客的人蜂拥而上,他被左右按倒在地,他看到景帝朝他微笑。
「蠢笨不堪!愚不可及!」那人还在嘶哑的大骂,摇晃著他。唐尘嗤笑,不过是一个苦ròu计罢了,为了给他制造一个绝好的契机,锋芒毕露的鱼钩,苟延残喘的鱼饵,为何他们都看不到。
萧丹生狠狠勒绳,纵身下马,也将他拉下马背,山岚环伺,朦胧的雾气,像是不可捉摸的巨网,将他们牢牢困住。萧丹生卸下食水,从怀里掏出大张大张地银票,和马绳一起,统统递给他,大声吼道:「走,你现在就走!消失在我面前!越远越好!」唐尘被他几乎推倒在地,过了很久,才低声问:「你**真要我走。」萧丹生大笑起来,指著远离宣州的地方,那里有少年想看的稻禾,想要的安宁:「滚,这生这世,我见了你便生气。」唐尘越发的低著头,轻声道:「你**你说不喜欢我了,也是真的?」萧丹生笑著说:「你说呢,你还真是**」他突然噤声,左Xiong口有些冷,在最不设防的时候,那柄匕首没入他的左Xiong,他愣著,踉跄後退了半步,靠在树上,呆呆的看著眼前的人,唐尘的脸色似乎很平静,手紧紧握著刀柄,没有发抖,没有迟疑。
「我**」萧丹生看著他:「**我**原以为**人心**都是ròu做的。」血汩汩地从伤口冒出来,萧丹生的身子,突然顺著树gān向下滑去,他挣扎了一下,还是跌坐在地上:「**是我**蠢**」周围是葳蕤林木,山糙葱茏,树叶被雨水洗的油绿发亮,雨水被枝叶稍稍一阻隔,再碎珠一般的跌落。唐尘看到跌坐在地上的男子,手渐渐松开了刀柄,他看著血ye一点点染红周围的野糙和泥土,突然轻声说:「你只要现在说你刚才**说谎了**」他的手开始不可遏制的颤抖,声音也在颤抖,越说越快,越抖越快,他剧烈的颤抖著开始打开萧丹生给他的包裹,看到_yi_fu,还有伤药,他的手突然有些稳了,声音也稳了,他shenxi了一口气,努力放缓声音,轻声说:「**只要**只要你说你刚才是骗我的,我就给你上药,我**」他看到跌坐在地上的男子,shen红的长袍早已被鲜血浸透,可血却渐渐缓了,唐尘唤他:「你**快些**说话A。」他摇摇晃晃走过去几步,探视男子的鼻息,摇摇头,呆坐在哪里,良久,又摇了摇头,用力的摇头,他反手扯过包裹,将所有的伤药洒在伤口上。仔细涂抹,细细擦匀,轻声道:「你**」那口气哽在喉咙里,竟是一时说不下去。
「萧哥哥,你又在骗我了**」他勉qiáng笑道。
「还差一个人**」他站起来,踉跄著走向雾气更shen重的地方。凄声呢喃著:「赵丹,严青**先朝之骁将,哀其寿夭,悼其忠勇,悲其慷慨,大葬**以表**万世**」露shen雾重,雨势渐疾,*尽离人_yi。
几点晃动的残烛,照亮了狭长的甬道,老管家手里提著白面纸糊就的灯笼,有些臃肿的身子晃动著向前走去。萧青行跟在他後面,偶尔有几滴渗水从砖fèng中滴落,阵阵yīn风,刮得人好生不快。
「大人,这里是前朝旧道,若非是数月前有闲人拆建_F_舍,怕永远见不了天日,再往前面不远处就是个石厅。知道入口的人都已**」他说著,回头做了一个在脖子上一抹的手势,「大人在那里会见高朋贵客,想必是更加安全。」萧青行随著他的话四下看了看,微侵在地水里的道路,随著前进的脚步,发出清晰的水声,某些yīn暗的预_gan,像是吐出毒信的蛇,蠢蠢yu动著。
「小心为上。」他突然这样说了一句。
老管家先是一愣,然後挤出满脸笑容:「大人真是未雨绸缪。」他说著话,身前不断有投在地面上的影子,飞快的,擦著他们掠过去,他大致的数了数,才恭声道:「大人,请放宽心,我们带够了人马。」萧青行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似乎在想别的要事,跳跃的烛火偶尔照亮他的面孔,那张清冷的俊颜,天生的高贵华美,眉宇间的凛然像是刻在那里的,像山巅不化的积雪。转过甬道,便是一个稍大的石厅,有几个裁fèng有刀架著脖子,zhui里被人赛了布巾,跪在地上颤抖个不停。一张八仙桌,两张大椅,这些後来添置的东西,便是石厅里唯一的陈设。
一个消瘦的老者坐在其中一张大椅上,被反绑双手,身上的朝_fu甚至还来不及换下,他恐怕穷极一生也没想过今日的遭遇,面圣,下朝,还未来得及走进楚家大宅,轿夫们就被人拧断脖颈。萧青行走到他身前,笑了笑,伸手拽出塞在楚渊zhui里的布料,纵容的看著那人将一口唾沫吐在他脚边,他大笑:「丞相。」「乱臣贼子,你**你竟敢挟持朝廷命官,你**」那些咒骂声,在密室中喑哑无力,剧烈起伏的嶙峋瘦骨,挤出的声音都是苍老的。萧青行笑道:「乱臣贼子**」他转身在另一张椅子上施然坐下,「这江山**本就是**我的。」他说著,伸出手来,像是在温柔的fu_mo著连绵山峦。
「呸!」楚渊咒骂著,却伴随著一阵遏制不住的猛咳,「圣上是真命天子,你,你**就算功高震主**」「真命天子**」萧青行挑眉,手指轻敲著扶手,原本站在他身後的老管家,听到这句话,却几步走到楚渊面前,半褪下肥胖的ku子,将那丑陋的残缺bào之人前。楚渊愕然:「你是**阉人?」管家嗤笑著重新系好ku子:「当初,就是老奴带著大人逃出宫的。赵皇後蛇蝎心肠,一直无所出,妃嫔一旦有了身孕,轻则灌_fu红花,重则断绝食水,就算侥幸生下婴孩,旦夕之间便被活生生溺毙,这些丑事,一直持续到她生了那个小皇帝。楚相**难道一点都没听说过?」楚渊似乎猜到了什麽,脸色苍白,死死盯著萧青行安静的侧脸:「幸好**大人命不该绝,我抱著繈褓,带著密旨,一路逃,一路逃,直至见到了萧老王爷。大人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脉!论长幼,论贤德,论功绩**」楚渊死死抓著一个字眼,低声道:「密旨**」他看到萧青行接过身後递过来的一个雕金镂玉的匣子,漫不经心地打开,那里面是他见过无数次的式样,紫檀的卷轴,白色的绢纸,衬著绣满云龙纹的明huáng色绢锦,萧青行站起身来,让他仔细辨认圣旨上的字迹,还有血红的玺印。
楚渊看见圣旨上写道:「皇长子青行shen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皇嫡子景心封为亲王**」登时像是被人抽gān了所有的力气,软倒在大椅上。萧青行却不放过他:「若说你是三朝元老,却忤逆先帝遗愿,若说你是忠臣贤相,却不选贤举能。呵,真命天子?」萧青行轻轻笑著:「楚相,我才是受命於天。」他说著,拍拍手,几个影卫替楚渊松了绑,那几个裁fèng受到示意,踉跄著从地上爬起来,跑入nei室,端出一个翡翠托盘,里面盛了一件龙袍,密密麻麻的金线,串著珍珠,玛瑙,翡翠,玳瑁,还有不计其数的小宝石,一针一线巧夺天工,在石厅中陡然展开,让人目眩神迷。萧青行看著楚渊铁青的脸,轻声道:「丞相,替我披上吧。」楚渊像是被人勒紧了喉咙,好久才伸手去碰那件龙袍,刚要碰到,又*回来一点,萧青行只是笑:「楚相,今日之事必无善了,你若执意让先帝九泉难安,我也**」楚渊消瘦的身形一颤,慢慢伸手,终於颤抖的捧起那件龙袍,缓缓抖开,往男子身上披去,萧青行垂下眼睑,轻声道:「很好,楚家今日宣誓效忠於我,他日**」他话还没有说完,突然看到一个少年,站在石厅的入口。手,下摆,前襟,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那少年对著他在笑,笑的真好看。「嘻嘻**」楚渊的手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吓,那件龙袍就这样从半空掉在地上。那件明huáng色的华丽_yi袍,半浸在积水里,零落成泥,只是一瞬,萧青行突然记起管家说过的话。
──「大人,这里是前朝旧道**」
──「萧哥哥,这宣州城,暗道潜流,谁能有我知道的清楚?」萧青行看著他,渐渐微笑起来,他张开双手,轻声道:「尘儿。你真是我头上的一把刀。」唐尘笑个不停,拿袖子擦著脸上的血迹,却将那一点血渍抹的化开,越发的láng狈和yīn森。「我似乎**是来送死的**」萧青行笑著:「你说呢?」
十余个影卫从暗处显露身形,瞬间封死了他所有去路。他身边藏著那麽多人,刺杀变得越发渺茫,少年最後一丝飘缈的笑容也渐渐的敛去,两方对峙著,直到萧青行看见唐尘血迹半gān的指尖。
他轻声问:「你手上的血,是谁的。」唐尘怔然,将粘满鲜血的双手藏在身後,竟是後退了半步。
「让我看看。」萧青行向前了几步,他自恃甚高,神态步履,向来从容。他将唐尘藏在背後的手拽出来,一点点展开,口中嗤笑著:「你这次又杀了谁,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唐尘动了一下,只动了一下,就被影卫压跪在地上,那只手从他掌心挣neng。手心上全是血,大片的殷红。
他顿了一下,笑道:「还是说**是你的血?」少年满身的伤,鞭伤,瘀痕,重重迭迭,已经将他body掏空。再如何健壮的人吊在城楼,日晒雨淋,也早该瘫软。萧青行看著被压制的少年,沈默了一会儿,用袖子亲自去擦少年脸上的血污,试图掩饰在心里微微蠢动的东西,似有还无的,失而复得的喜悦。「不是有人救了你吗,为什麽回来,」他向来平静无痕的面孔,似乎也泛起几丝波澜:「他不要你了对不对?」唐尘眼睛一下子睁大,他此刻的状态极是古怪。
萧青行呼出了一口气,将九龙玉冠下披落的发丝挽到耳後,淡淡笑道:「也对,他的x子,从过去就是那样,小时候他喜欢的东西,谁碰了一下,就立刻丢在地上不要了。」他说著,似乎还没发现自己在微笑:「多傻,对不对,入得眼底的东西本来就屈指可数,他还要挑三拣四。」他看著唐尘微微颤抖的肩膀,不由得又将声音放缓了几分:「唐尘,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等我他日君临天下,无论什麽愿望,我**会替你实现,」他伸出手,zhui角是Xiong有成竹的笑容,他想起硕大的华盖,横踞山巅的连绵行宫,天下跪拜在他脚边,「那个时候**」他的声音向来清冷,此刻听来,却像是在静谧的寒池上燃起了一片通红的火,清淡的眸色里,就像每一个凡人那样,有著功成名就的微醺,太多事情摆在面前,琳琅满目,销魂蚀骨。万事俱备,皇位空悬,只差最後一件事,他就能心满意足──他又一次伸出手来,眼睛里透出焦急的光来:「尘儿**」萧青行不知不觉间叫错了称呼,唐尘静静的打量他,似乎发现了什麽,zhui角泛起了淡淡的笑容,这麽些年对这个人的惧意,突然间就散了。他突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身上所有的破绽,都*luǒluǒ的露著。他往前走了半步,男子还未说什麽,暗卫们却扑上来,将他压著跪在地上。
唐尘低下头,唇角的那抹笑容,急需好好隐藏。他说:「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所有的幸福,都被你毁了**」萧青行僵了一下,耳边是唐尘清如溪水的声音,如同碎玉溅满琴弦。
「放开他。」萧青行突然嘱咐,唐尘_gan觉到肩上的桎梏骤然一轻。或许世上真有能战胜仇恨的东西,那是心中无穷无尽的悲哀,铺天盖地的压下来。这世上哪有让唐尘苟延残喘的活法,他──只欠一个了断。
唐尘笑:「我只欠一死。他们说**死了,就无忧无虑的,是真的吗。」萧青行看到那张笑脸绽放在眼前,苍白脸孔上的如画眉眼,撞进心里最rou_ruan的角落,如何逃得出这五指藩篱**萧青行弯下yao去,似乎要将少年揽入怀中,轻声道:「我其实**很想信你。」他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笑,他手里反握著唐尘的手,那手心里有一片刀片,萧青行死死抓著他的手,只差半寸,那刀刃就会穿透他的腹部,剜出肠子,毫不留情的。轻声道:「只可惜我**至少很清楚一件事情。」「你恨我。唐尘。」
他说著,停了一会儿,然後用力甩开少年的手,有个暗卫试图取出唐尘手里的刀片,可少年死死握著,像是握著最後一_geng稻糙,痛得面色铁青也不肯松手。萧青行背对著他们,过了很久,才伸手扶起瘫坐在地上的老者:「丞相。」楚渊脸色苍白,似乎依然没有回过神来,花白的几缕须髯越发让他显得风烛残年,萧青行却不放过他,轻声道:「丞相,今日促膝一谈,终成共识,你理应高兴才是。日後,便有劳丞相提拔了。」他最後「提拔」二字,说得轻缓,在老人心里却像是一阵雷鸣。
楚渊哑著嗓子,断断续续的挤出几字:「你**是在bī我们**父子**相残**」萧青行不禁笑起来:「令公子也是聪明人,高不可攀的景帝,平易近人的萧景心,你猜,他更喜欢哪一个。」楚渊面孔扭曲了一下,闷声道:「不许**直呼**陛下名讳**」萧青行嗤笑了一声,猛地抓紧老人的_yi襟,然後又慢慢著松开,替他漫不经心的抚平领口,轻声道:「丞相,生死**往往只在人一念之间。」他还未说话,就听到唐尘在身後呸了一声。楚渊却似乎什麽也没听到,直愣愣的看著前方,仿佛过了几个chūn秋,他才幽幽回过神来,叹道:「我知道了。」萧青行笑了笑,就像没有唐尘那个人一样,自顾自坐在大椅上,除了shen藏在广袖里死死攥紧的双手,再也看不出一点失态。
「萧**萧青行,」唐尘被几个影卫按著,似乎想引起男人的注意,用力挣扎著,焦急不安,这稍纵即逝的机遇,不甘心承认它已经错过了:「我有话要告诉你。」萧青行漠然看著他,但心里的绝望却像是遏制不住的洪流,他只想放声大笑,他竟然对这样的人动心了。对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杀他,处心积虑的、不择手段的人**果然是因果循环。唐尘用同样绝望的眼神看著他,他和萧青行一样,只差最後一点点,所有的希冀,便能臻於完美。一个想成就,一个要毁灭,却是**一样的不可能。
唐尘看到男子眼里的嘲讽和决绝,影卫们重重迭迭的包围,再前进不了一步,敌我悬殊,他所有的依靠,却只有那把将他掌心割伤的刀片。老管家旁观已久,此刻终於按捺不住:「呆站著gān什麽,那是刺客,动手A。」影卫们竟是下意识的看看萧青行的脸色,才亮出利刃。「去A。」管家大声呵斥著,唆使著,不知谁先动的手,手轻轻一动,血就溅出来。
唐尘似乎从未认真想过自己会死,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还在定定看著男子,直到刀刃在脖子上划开血口。伤口很浅,却长,他最开始只觉得痛,於是挣出一只手捂著流血的伤口,可是血却止不住,滴滴答答清晰的流淌到地上,在少年惘然无措的视线里,竟是满堂寂静。萧青行似乎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他从大椅上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的看著唐尘。
唐尘终於苦笑了出来:「若早知道**这是一场痴想,我会死在这里**」他似乎痛的说不下去,全身蜷曲著。「**就不杀他了。」在寂静的石厅中,炬火重重。
树影斑驳间,一个人背著暗红华_fu的男子飞快地穿梭其中,布靴在苍huáng野糙擦出稀稀疏疏的轻响,身後男子血迹斑驳的手死死勒著那人的_yi襟,让他惶恐不安的答道:「王爷,你放心,属下一定追拿刺客。」不料,那只满是血迹的手,竟然又抓紧了几分,几乎将他的前襟撕裂:「王爷,属下一定**」背後那人,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伤得不轻,气若游丝,一听便清楚。他说:「要活的**」那人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脚下越跑越快,这一条x命,再禁不住片刻耽搁,「王爷?」萧丹生在他身後一字一字的重复,鲜血*透了那人布_yi,手背上青筋bào起,像是临死一扑的野shòu那样,那几个字从他齿fèng中挤出来,「**要活的。」唐尘被人点了xué道,直挺挺地躺在马车里,颈侧的伤口敷了厚厚一层金疮药,还是有几道细细的血迹在蜿蜒。马车门帘是厚厚一层黑布,密不透光,像是一个漆黑的牢笼。
车夫为了避免颠簸,一直是停停走走,路过城外柳堤的时候,看到柳树上系了一叶扁舟,摆渡的船夫拿糙帽盖了脸,在柳*下小睡。不由也生了倦意,招呼随从坐下,靠著树_geng,拿了酒葫芦出来,一人喝上几口冰镇的汾酒。
远处有人向这边走来,看到渡口,犹豫了一会儿,拿出半两碎银放在船夫脚边,低声道:「船夫,过江。」船夫听见银子的声音,连忙把糙帽拿下来,在银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发现成色十足,乐得眉开眼笑,跳起来去解舟绳。
唐尘在车里听见这人的声音,不由得睁大眼睛。船夫也拿著船桨跳上小舟,两拨人眼看著要分道扬镳,路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几队锦_yi侍卫从城门口出来,手上拿著镣铐和寻人的画像。车夫一见,眼急手快地拽住了船桨,从怀中掏出几片金叶子,塞在船夫手中,轻声道:「船家,多载两个人,划到江心去躲躲。」船家哪里舍得将眼睛从那金叶子上移开片刻,自是连声唱诺。车夫背起唐尘几步跳上船,躲进船舱,连声催促道:「快划。」船家这才反应过来,将船桨往岸上一抵,小舟登时前行了数米,车夫还不放心,也站在船头打量,少年蜷曲著躺在船舱里,角落里坐著那个渡江的路人。
唐尘轻声道:「救我。」
那路人紧紧抱著怀里一把枯黑的古琴。
唐尘轻声道:「楚星河,救我。」
楚三过了很久,才慢慢除下脸上那层人皮面具,轻声道:「我已下定决心,不问世事,只是想**安静的过日子。」唐尘低著头,过了很久,才低声道:「你若不救我,我会想方设法了结x命。就在此刻,就在回摄政王府之前。」楚三犹豫了一会儿,又重新D好那层薄薄的面具,低头看著怀中古琴,像是无动於衷的样子。
唐尘轻声道:「你知道吗,萧青行**想再一次**除了我的记忆。」第八章痴狂
楚三怔然,他突然记起唐尘第一次找他的时候,背上乌紫的针痕。他过了很久才说:「那个时候,你比现在过的好。」唐尘怒视著他:「谁稀罕那样的好?」
赶车的听到动静,把头探进来打量了几眼,又站回船头。楚三抚弄著自己的琴,焦黑的木质,密密的木纹,轻声道:「我这次出来,没有带佩剑,也没有带那把惯用的弓,荷包里是几十两碎银,如果是花天酒地,一个晚上,也就花光了。」他看著唐尘yīn郁的眼睛,笑了一下,「把一世光yīn,与桃花流水相赌,似乎也不错。忘了有什麽不好,难道还要学我浑浑噩噩,学我父亲蹉跎半生?去吧,随便找一个爱你的人,一眨眼,生老病死,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唐尘死死看著他,那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只是那些清澈的光,不知何时死去了。
找一个爱他的人?少年用力的侧过头去,从牙fèng里挤出几个字:「他们全都死了。」楚三没听懂:「什麽?」
唐尘的声音yīn郁而沙哑:「爱我的人全都死了!」楚三微微一愣,他看到唐尘眼里的戾气,还有碎成片片的绝望和希冀,就像是最触目惊心的伤口,在他面前流血。车夫再度探头进来,吼道:「谁在**」楚三看著他,终於低声呢喃:「唐尘,你不知足。爱我的人,还没出生。」他说著,将怀里的琴轻轻放在地上,扭断车夫的脖子,也只是白袖轻扬一挥间的光景。楚三看著唐尘愕然的面孔,不由皱起眉头,伸手解开他的桎梏:「我不是在可怜你。」他说著,顿了一会儿,将少年从船舱里拉起来。
楚三在舱中不停踱步,来来回回,然後弯yao出了舱外,看著还在划桨的船夫一眼,低声嘱咐道:「回对岸。」那船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涎著脸要讨价还价,回头却看到船舱里横卧的尸体,楚三倒是好脾气,只是轻声细语的重复了一次,「回到对岸去。」那船夫哪还说得出一声不字,吓得只是拼命划桨,楚三背对著唐尘,低声道:「你回去後,在刺客祠放把火,看能不能收些骨灰回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安葬,之後,再别进宣州一步了。」唐尘大笑起来,仿佛听到这一辈子最可笑的事情。楚三漠然看著他:「你有什麽可笑的,宣州大街小巷都贴的是你的悬赏令,你真杀人了?」少年笑著,低声道:「当然是真的,我下的手,我杀的人,怎麽会忘了。真没想到萧王府的悬赏令来的这麽快,这下可麻烦了。」楚三听了这话,後退几步拎著他的前襟,低吼道:「萧王府?不是,不是萧王府发的,那是皇榜,是景帝要杀你,唐尘。」少年良久才反应过来,河水dàng波,耳边满是泠泠的水声,唐尘努力刻制著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低声道:「我已经照他说的做了,他为什麽杀我。」楚三看著逐渐靠近的堤岸,轻声说:「因为和实现你的愿望相比,杀掉你会容易得多。」唐尘在一瞬间呆立原地,他死死咬著下唇,肩膀颤抖了很久,才低著头问:「你是说**萧景心,萧景心从一开始**就不准备理会我,我那麽一丁点愿望,他也从未**」楚三看著唐尘苍白的面孔,几乎以为自己学会了恻隐,那孩子皱著眉低著头,只看到他抖动的长睫。楚三沈默了一会儿,还是抱起了自己的旧琴,轻声道:「他的心思,也不是那麽难以捉摸。我过去总怕他受人欺负,於是想方设法的教他帝王之术,教他*人心,还有怎样**怎样算计,他原来早就学会了。大葬前朝刺客?呵,哪有你说的那麽容易,梁人投降的才算是功臣,不投降的就是贼子,定的规矩,天下人看著呢,谁敢改。」唐尘摇晃了一下,坐倒在地上,像是有人把他仅有的那点东西,从Xiong腔里抽去了。仅有的尊严碾为尘土,也只为了那一个卑微的盼望──去杀萧丹生,去杀萧青行**然则,这天有人告诉他,就算杀光了他们,他那一点卑微的奢求,也全是痴望。楚三看著他,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没有人,没有人能帮你的,唐尘,如果你不肯忘了,倒不如听我的,放一把火**」唐尘像是被蝎子蜇了一口,猛地向後*去,他看著楚三微微讶异的表情,用力摇著头。
楚三微微蹙著眉,轻声道:「你有这样的x子,并不是好事。你不想想,你读的兵书典籍,你识的字,你会的那几tao入门的剑法和轻功,是谁教你的,你哪里斗得过他们。那些人自幼yín浸在这权势之道里,你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顿了一会儿,突然改了口,「也对,不一定**你刚才说过了,你杀了萧丹生。」正说著,船渐渐的靠了岸:「走,进城。」楚三说著,却看到唐尘越发的往後避去,不由心中火起,正要发难,突然听到少年凄声道:「我不要进城,再给我一天,不,一个晚上就好。」楚三哪里听得进,伸手去拽的时候,突然发觉这孩子今天有几分异样,他认识的唐尘,哪里会求人,又哪里会这般**摇摇yu坠,任人宰割?
楚星河静静打量他,过了很久,然後用有些不可思议的口气,低声问:「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他了?」唐尘有些无措,他并不是很明白那人在问什麽,他恍惚间听到了一个名字,然後就变得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眼前偶尔会浮现那些翻动的纸片,那人执笔的手,修长,有力,字透纸背,他的功课,就是一遍遍临摹那人的字,隐隐的笑语,将江山染得氤氲*润。
他习惯在他的掌心写字,他习惯侧睡在他怀里。这一点情怀,还来不及随点点碧涛流出东门,转眼间就零碾成泥。古道长亭,如果连他也忘了,还有谁来劝君更尽一杯酒呢。楚三轻声问他:「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他吧?」喜欢?曾在那人掌心摩挲过千遍的纹络,再相逢,却祭起寒光闪闪的匕首。
山一程,水一程,桥边折柳如是闻。
楚三恍惚间看到唐尘朝他笑了一下,凝目轻回,皓齿明眸,瞳光洌滟,不禁微微失神,xué道被制也只是一瞬。
唐尘像是刚刚大梦初醒,几分疲惫,几分颓然。楚三一边运功冲xué,一边呵斥道:「唐尘,你疯了?忠言逆耳,若不是为了帮你,我早就走远了。」唐尘看著一旁呆若木jī的船夫,颓然笑了出来:「楚星河**你不懂,我这一次,把什麽都**赌上了**什麽都没有了,我这一次,是不能输的。」楚三何曾受制於人过,闻言大笑起来,正要一举冲破xué道,突然被唐尘反拧双手,咯嚓两声,neng臼的手就软软垂了下来。楚三死死咬著牙不肯叫出来,只是冷汗*透_yi襟。唐尘看著船夫笑了一下,拖著楚三跳上了岸,轻声道:「你别以为我看不穿你的心思,你我之间有什麽情义可言,你之所以不走,不过是不放心你的小皇上,之所以救下我,想骗我进城,不外乎为了多几分筹码。」楚三大笑起来:「算你还有几分脑子,本来哪有工夫管你的死活,谁叫有人在乎你呢。」唐尘拽著他往前走去,轻声道:「我这次,不能输的,你不是和皇上有几分jiāo情吗。我带你去找他,在他面前一块一块割你的ròu,我不信他不会听。」楚三直到此刻脸色才变了,他怒吼著:「唐尘!你这个疯子!虎落平阳,我可以随你刀剐凌迟!只是别在他面前!他不会管我的,他不会听!」唐尘低笑起来:「你难道不是疯子,遇到萧景心,你这辈子,哪里还能安安静静的T琴作画?遇到了命中的劫数,谁都要疯魔一把的。楚星河,别怪我──」唐尘用力拽著楚三neng臼的右臂,直到楚三疼得倒xi一口气,他才稍稍松手:「你知道的**丹青二字,误我一生。」扶摇殿里。
萧景心端坐在龙椅上。
唐尘手里有刀,他还没想清楚那个少年是怎麽闯进来的,就看到唐尘把扛在肩头的人扔下来,一声闷响,xi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几个太监宫nv惊叫著*成一团,可他并不担心,只是轻声问道:「你来了,比我想象中要快些,这是**萧丹生,还是萧青行?」他说著,站起上来,往前了几步,龙椅和殿门隔的太远,他想看个真切。逶迤在那人脸上的乱发看上去似乎有几分眼熟,萧景心仔细辨别了一会儿,突然驻足,「**星河?」唐尘将刀刃抵在楚三颈项,低声道:「陛下,你想看楚公子死在你面前吗?」萧景心愕然,脸上却是一派秋水不惊:「唐尘,为什麽要把旁人牵扯进来,我要你做的事情,你做的如何了?」唐尘听了,不由大笑起来:「陛下果真shen藏不露。」他从怀里掏出十几张的通缉令,每一张上都印著明晃晃的官纹,大声道:「我过去只听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没想到事情只办了一半,陛下就等不及要杀我了!」萧景心微微一笑:「这只是个小小的误会,若是令你不开心了,我今日便可以撤回它们。」唐尘怒极反笑:「陛下不觉得有些迟了,不过,我一向是个好脾气,就再问上一声,陛下要看楚公子死吗?」萧景心愕然,温润的眼睛微垂,轻声道:「哦?权臣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你面前的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我竟不知道,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力,还在我的手里。」唐尘默默打量了他一会儿,刀锋一绞,将楚三胳膊上的一块ròu割下,扔在地上,有一个瞬间,萧景心只看到血,殷红的颜色,落在眼前,萧景心在一旁看著,表情竟然没怎麽大变,只是有些怔然。唐尘低笑起来:「怎麽了?想说些什麽,说给他听听,他醒著呢。」他说著,撩开楚三额前的乱发,露出那人痛得失神的一双眼睛。
萧景心只是安安静静的站著,低声问:「你**究竟想gān什麽呢?」唐尘zhui角轻轻抿起,低笑起来:「你知道的,我自然是**想让死者安宁。」萧景心歪著头看著,他慢慢地朝唐尘走过去,少年不禁高声喝止道,「站住!」萧景心如若未闻,直到唐尘又在楚星河手上割开一道伤口,这才顿下脚步。两边僵持著,萧景心良久才轻轻的叹了一声气:「让死者安宁**」他说著,摇了摇头,地上的血似乎映到了他的眼里,他叹了口气,跟身旁的小太监叮嘱了什麽,就看到那人瑟*著向外跑去。
唐尘愕然,他从地道里一路走来,为的就是避开那些禁卫,他现在拽著一个人,分身不开,看著那太监从殿後跑出去,不由得低声威胁道:「gān什麽!让那人回来!你不要楚星河的命了吗?」萧景心轻声道:「你别急,我让他拿纸笔来。」唐尘这才再度沈默起来,只是额间隐约有汗,显示他并不如外表看来那样从容。他就这样等了好久,直到楚三胳膊上的伤口都不怎麽流血了,他才忍不住站了起来,低喝道:「怎麽,还没好?那人究竟去gān什麽了?搬救兵吗?就算我死了,我也会拉著他一起死**」他说著,又要伸手去割,突然听到萧景心说,「你再割一刀,这事情就再没有商量的余地。」唐尘冷笑了几声,却还是把刀放了下来。萧景心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坐回龙椅上,再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方才出去的小太监又从门外进来,只是满脸是汗,手上也没有带纸笔。唐尘不由站起来,厉声道:「纸笔呢,你莫非是在骗我!」萧景心看著殿下,脸上不知从何时开始,再看不到半丝笑意:「你惹我生气了,唐尘。」「生气?」唐尘想大笑,却偏偏笑不出来,他突然想到萧青行以前生气的样子,也是这样静静的,不露生色的怒容。这一点前车之鉴,让唐尘不由四下打量起来,一步一步地梳理,头脑里还是一团乱絮。殿门被人推开,那些重甲长枪的人并不急著进来,仅仅是封死了去路,这样的威胁并不致命。可门被推开後,外面依稀看的见隐隐约约的火光,像是晚霞一样。那天在无忧湖也是这样的火势,不过没有这次的这样清晰,这样的居高临下,像是从头顶上开始炸开的血色,连建在最高处的扶摇殿,都看的见这漫天的嚣张凄厉。
萧景心看著楚三那件被染红大半的白袍,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些稍纵即逝的疼痛,最後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你看,刺客祠起火了,真漂亮,如果你现在跪在我面前,给我磕头,束手就擒,也许我会考虑叫人收检一些他们的骨灰,如果你还敢这样站著,我们就一起静静的看吧,直到它燃烧殆尽,好吗?唐尘。」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几经催促,才继续ChuanXi著流淌。
金玉堆砌的华堂,摇摇yu坠的身影。萧景心层层华_fu逶迤在地上,他静静地看,满殿风生,灯火齐齐跳了一下。
「陛下恕罪**」那个孩子突然跪了下来,全身颤颤,把手里的刀子扔的远远的,磕头不止。他身後的火光像是一场巨大的梦魇,让他惶恐不安,让他惊慌失措,「陛下恕罪**触怒龙颜,糙民愿以死谢罪**我**我再也不求大葬了,就葬在城郊,哪个山丘上就好**」他的手扒著玉砖的fèng隙,还是颤抖个不停:「请陛下**收敛骨灰。」身後的铁甲卫抓著他的手,唐尘没有一点抗拒,任他们将桎梏铁链tao上他的双手脖子,那两块木枷一锁,颈侧的伤口又流出血来。那些人拖著唐尘向殿外走去,火*tian著记忆里斑斑美梦,唐尘只是看著萧景心,低声哀求,「请陛下**收敛骨灰**」颓倒在地上的楚三,此刻才冲开了xué道,他双臂neng臼,软软的垂在身侧,咳了几声,慢慢的坐了起来。萧景心静静的打量著他们,突然开口道:「星河,休息几日再走,我叫人拿伤药来。」楚三看了看唐尘,又看了看那个博带高冠的孩子,轻声道:「我总以为我能帮上忙,没想到有一日**楚三竟会成了陛下的累赘,楚三**是时候走了。」唐尘轻声道:「陛下**糙民**」
萧景心恍若未闻,在他眼里,只剩楚三摇晃著站了起来,踉跄著走出扶摇殿。
「陛下开恩**」几个铁甲卫将唐尘向後拽去,唐尘眼看著要消失在萧景心的视野里,不禁绝望的大喊起来,「陛下!陛下!!」整个空旷的宫阙中都是他这几句凄厉的声音,听得人几乎要毛发竖立。可无论唐尘怎样挣扎,终究被拖远了。殿外的雨势似乎又大了些,反复无常的天气,善变的人心。他仿佛听见谁问了他一句:「楚三就没有一丁点好的地方吗?」他想起小时候,和太监出了宫门,一路跟著一个人,看著那人手指白如好玉,食指翘著,按著一杆潇湘紫竹管的小毫,在洒金笺上填词,也在粉墙上题诗。美人从背後紧贴著他,轻吻那疯魔款款散落的乌发,爱他的手段,嗔他的薄情。他听见楚三的声音,那是温柔撩拨的琴弦:「在下楚三。闻得姐姐们寂寞,所以来世上走上这麽一遭。」其实谁又知道自己到底怎麽来的,生为谁开花,死为谁化蝶,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萧景心看见殿侧零落摆放著的四五个雨过天晴釉圆肚海纹樽,轻声说了一句:「明日,折几枝花cha在瓶里。这里,太冷清了些。」机灵的太监应了一声。
鹧鸪如花满chūn殿。记忆里,似乎有过热热闹闹的时候。只是,太模糊。
细雨如丝。下人将手中的竹骨纸伞举高了一些,方便萧青行在雨幕中伸手叩门,良久,萧王府里才有了回应,一个双髻的孩子堵在门口,轻声道:「我家王爷有伤,不方便见客,大人请回吧。」萧青行并不著恼,轻声说:「我听闻他受伤,这才赶来。你去回禀,我有事相商,就说是,关於唐尘。」那童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回去请示,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两扇木门才再度吱吱的开了,两人进了门,看见雨丝里的亭台楼阁似乎都蒙了一层碧色的纱,烟雨凄迷,下人在堂前收了伞,垂手伫立,只留萧青行跟著引路的童子继续往里走去。
萧丹生养伤的净室很快便到了,萧青行推门Jin_qu,就看到那男子半坐在chuáng上,脸色微白,眉宇之间的戾气却是多了。他想了想,在chuáng头的大椅上坐了下来,轻声道:「你的伤**」萧丹生冷笑:「被他刺的,只差一些,便真正死了。」萧青行想起唐尘指尖的血迹,下意识的去fu_mo麽指上的玉扳指,过了好久,才笑道:「你可知道,之後**他也来刺杀我,被我识破了。」萧丹生一震,几乎扯裂Xiong前的伤口,低声喝问:「他在你那里?」「不。」萧青行看到男子眼里的不信之色,自嘲道,「原本**应该在的,只是**逃了。你应该明白,如果他在我手里,我断不会来找你。」萧丹生大笑起来,绣袍一甩,似乎准备送客:「那便看看谁先找到好了。摄政王起事的时日将近,我也不便久留。」萧青行静静看了他一眼,轻笑起来:「你卧病在chuáng,消息难免有些不灵通。我来正是要告诉你,半个时辰前,刺客祠被毁了。」漆黑狭长的巷陌,农舍前长及膝盖的荒糙,泥泞的旧路。
模糊的景象里,恍惚间窥见一个人黑发红_yi的背影。
於是他追过去,拉著那人的袖子,拼死挽留,zhui里喊著萧哥哥。
那人转过来,却是赵丹的脸,温柔的眼睛里流出血泪来。
一声鞭响,撕裂梦魇,落在伤痕累累的脊背上。唐尘瑟*了一下,冷汗涔涔,不知道已是第几次晕去醒来,他看到萧景心坐在牢门外,手里玩著一把金漆玉骨的折扇,狱卒替他沏上新茶,在这yīn森的地牢里,那人的桌上甚至还摆放了几迭糕点。
萧景心拈起一块,放在zhui里尝了尝。这些东西大多淡而无味,他刚要放在一旁,突然想到了什麽,「唐尘,你似乎**也饿了几天了,呐,你们先停停,让他吃点东西。」狱卒们连声应著,看见唐尘果然是快要死了的样子,连忙拿了几张油饼,想塞进他zhui里,只是无论喂多少食物,灌多少水,那孩子都会无法克制的反呕出来。
萧景心叹了口气,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能再活久些。」他说著,让狱卒解开牢门,站在唐尘旁边。唐尘眼睛闭得死死的,一缕鲜血从额角滑过苍白的脸颊,萧景心看著他,不由轻笑出声:「快死了?你当初如果再坚持久一些,说不定就不会沦落至此,多划几刀,也许我真会心软。只可惜。」唐尘沈默了许久,才疲惫的笑了一下:「你不懂。」萧景心愕然,在反映过来前,已经伸手抓住了少年的_yi襟,唐尘咳嗽了几声,大笑起来:「你坚持得久,能够一边看著楚星河被人刀剐,一边想应对之策**是因为你不够在乎,可我,做不到**」萧景心微微摇晃了一下,他站稳了,低声道:「一派胡言。」唐尘睁开眼睛,疲乏,乌黑,澄澈的眼珠子:「如果赌注是别的,我一定会割破楚星河的喉管,卸掉他的胳膊,赌你会不会心软!可这次**我输不起的,你不懂,我,我不能让他们**」萧景心突然低喝道:「一派胡言!」
唐尘摇了摇头,轻笑起来:「怎麽会是胡言呢。难道你还猜不出来,为什麽楚星河要走吗?他在看著你呢**他在被人片片凌迟的时候,你有多麽从容淡定,运筹帷幄,用最完美无缺的方法T兵遣将──他看出来了**你不够在乎他,所以才能这样云淡风轻。」萧景心怒极反笑:「刚才还苦苦求我,现在你倒是活过来了,你难道现在不怕──」唐尘大声道:「你既然来见我了,我还担心什麽!既然我还有利用价值,那麽**陛下**收敛骨灰了吗。」萧景心垂下眼睛,过了好久,终於又露出了温润如玉的笑容:「自然。城郊芳糙鲜美,事成之後,你们可以He葬在那里。」唐尘点了点头,轻笑了一下,天恩浩dàng。
这一场浩劫,终於有个尽头了。
「大人,只能到这里了。」牢头看著披著黑色斗篷的男子,试图制止他往前走去,他以为只是寻常看监,不敢不放他进来,哪想到这人竟是朝死牢那头走去。男子顿下来,低声道:「这里没有,往前走,你来带路。」牢头连连摇头,直到男子在他耳边说了一个数字,才露出半喜半惧的神色,两人一前一後向更里面走去。尽头处木栅栏上了三把铜锁,牢头从yao上取下一大串钥匙,微微颤抖的去拧,足足半盏茶的功夫才弄开,栅栏後面是一人宽的甬道,连著一个狭小的石室,放著桌椅,桌上还有吃剩的茶水,糕点,再里面就是关人的地方了,地上铺著薄薄一层乱糙,原来大概是辟寒的,如今却被污水黏在一起,更加yīn*起来,密密的铁栏将牢室和石室分开。
男子顿了一会儿,从袖里摸出一沓银票,放在牢头手里,然後往前走了几步,在铁栏前停了下来。唐尘像是听了响声,原本还在角落里蜷*成一团,此刻却用手撑著半坐起来,他看著男子,似乎在努力辨认些什麽,zhui里轻声问:「萧**萧青行?」男子沈默了一会儿,用左手解开斗篷,黑色的布料掉落在地上,露出里面暗红的华_f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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