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记年勉qiáng笑了笑,睫毛上都沾了几滴汗水,轻微的点了点头。添香心中了然,知道这十年来,这个孩子实在是听了太多堡里的歌功颂德之辞,真真正正的把他父亲当成了千古一帝,盖世英雄一般的完人。
她见花记年稍显稚气的俊秀脸庞上,带了几分隐忍的期许,心当下便软了,明知道他见了就会失望,却无法拒绝这个孩子的任何一个要求。添香叹了口气,伸手把花记年身上那chuáng被褥掖好,食指在花记年额头上轻轻一点,叹息道:“你啊……要不,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叫下人们抬张软榻出来,你就在甘露间门口守著,堡主从房里出来时,你在旁边偷偷看上一眼也便是了。正式拜见的事情,还是等你修养好了再想,好吗?”
花记年轻笑了起来,他有些困难的拿手握住了添香停在他额头上的那一根手指,眼神温柔,轻声谢道:“多谢添香姐,你对我……真是这世上最好的。”
添香苦笑了笑,却觉得心头一阵欢喜,她对这早熟的小主子,三分敬,三分护,三分疼,却是十分的爱,介於母爱与男女之情之间。她qiáng作镇定良久才静下心来,心中暗自祈祷今夜的夜色足够深黑,能让花记年在模糊间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不然明日见了面,才真是桃源梦断,徒惹伤心了。
到了次日清晨,添香果然差人抬了一张软榻来。花记年歇息了半宿,觉得自己jīng神好了些,此刻又改了主意,无论如何都不愿让人扶著。他一路歇歇停停地走过去,日头升起老高,和煦的金光遍洒红尘,让人jīng神为之一振。宽敞的足以让三车并架而行的道路上,还铺著昨日的大红地毯,两旁树梢上彩带蛮结,灯笼高挂,昨夜尽欢时尽情燃放的灯烛,此刻燃尽後,只剩下重重的烛泪。
千石阶离朝花阁少说也有两顿饭的脚程,花记年觉得被日头晃的有些耀眼,穿著层层叠叠的罩衣,外衣,中褂,似乎已经出了些汗,有几缕黑发被汗水粘在唇角,他费力的将它们别到耳後。在他十一年青涩的生命中,还从未有过什麽伤痛病症的经历,昨夜狠狠的撞在树上的那一下,脊椎似乎被摔的有些裂开,手筋也扭伤了,当然最严重的还是脖子上的那一下,让他今日不得不时时扯下领口,好遮去那些发黑发紫的指痕。
“果然还是个孩子。”花记年迷糊间听到那些下人一边抬著矮榻,一边小声的议论,多少带了些促狭的微笑。教他文武的堂主们和堡中的侍女对他的早熟和聪颖赞不绝口,可外层的下人却多少带了几分怖色看他这个少年老成的人,此刻如此颓靡,想必是让他们终於松了一口气吧。果然还是个孩子。
他闭紧了眼睛佯装不闻,一路走到千石阶前,站直了身子,腰挺直如剑,在一众大人面前不愿失了礼数,半撩起下摆,一步一步稳稳登上石阶。
甘露间外,立著硕大的两个石狮,衬著以黑红色调为主的大门,看上去威仪不凡。他在门外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听到大门咯吱几声,从门内缓缓推开,将门内林立於又一重石阶上的聚义厅bào露出来,门侧密密麻麻堆放著诸位堂主解下的兵刃。
花记年记起来要避开的时候,还是晚了半拍,正撞见一个个鱼贯而出的堂主。扶苏堂堂主苏媚娘一身腰身束紧的宫装打扮,脸上浓妆豔抹,看到花记年,凤眼一亮,几步走上前来,涂满丹蔻的手指在他唇上轻点:“小公子,好久不见了,奴家可想念你的紧。”
她身後,肌ròu虬结,腰间重新缠上两柄开山巨斧的破军堂堂主耿勇怒吼一声:“妖女,滚远些。”花记年脸上蒙了一层困窘的薄红,尴尬的打著招呼:“苏姐姐,耿伯伯,多日不见,记年时常记挂著二位。”
“小公子就没有想过贫道吗?”听到这声笑,苏媚娘头也不转,蹙著眉说:“好个道士,未近我三里之内,奴家便先闻其臭了。”耿勇大笑道:“秋屏老弟,你漕运有失,今天又是赏善罚恶的大日子,你倒是说说怎麽活著走出来的!”
吴秋屏一身灰白两色的道袍,头戴七星冠,手持拂尘,二十多岁,面貌称的上俊朗,正含笑步到三人之间。花记年恭恭敬敬的再次施礼:“吴叔叔。”吴秋屏被他叫的眉开眼笑,似乎很想去揉揉花记年的脑袋,但只是拍了拍便收回手,连声笑道:“若贫道将来儿子能有你一半懂事,我早便还俗了。”
苏媚娘啐他一口:“呸,你早就是个眠花宿柳的道士,几时守过什麽清规戒律?”吴秋屏朗声大笑道:“媚娘你这就不懂了,贫道也是本本分分的修身求道啊,不过修身修的是合籍双修,求道求的是西天极乐。”
花记年听的心中眉头微皱,脸上却还是一片平静之色,未曾显露分毫。
苏媚娘与吴秋屏这样打闹了一番,见门内出来一个黑袍老者,从兵刃中捡起一把腾龙紫玉杖,花记年脸上一喜,叫了声:“师父。”老者转过头来,脸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皱纹,正是启运堂堂主罗啸风,老者见到花记年,脸上难得的露了几分和蔼,语气却依然冷冰冰的:“好小子,怎麽到这里玩耍?老夫要你练的天罡刀法和魔恸九剑你可都练好了。”
花记年听他叹到武学,心中一黯,轻声说:“都练会了……只是,师父,你先前说我再努力两年便可进入江湖一流高手之列,是否,是骗我的?”
耿勇听到这句话,哈哈大笑道:“小公子何必自谦!”
花记年闻言沈默了一会,想到昨夜自己不堪一击的模样,暗自握紧双手。正在这时,听到甘露间里响起一声锺鸣,随即银铃摇响,细密如雨,所有人同时跪倒在地,恭迎堡主大驾。
铜锺响了三声,那十二位宫装女子才出现在石阶上,她们手上的软轿,换成了紫竹躺椅,椅上几根jīng巧的长竿支撑起白色纱幕,将躺椅与豔阳相隔。花记年看著那片凉意,下意识的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心中无端的掀起惆怅和失落。
那行人渐渐的走近了,女子们身上的衣物似乎是为了应景,也从先前华丽的红色,变成轻薄的白纱,走动间毫无顾忌的扬袖摆手,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花记年眉头微蹙,移开视线,猛然又想起什麽,在竹椅走过他面前的时候,抬头朝纱幕後看去。
躺椅中,隔著影影绰绰的白纱,一个头带九龙玉冠的男子端坐在躺椅上,怀中抱著一个满身绫罗的女子。花记年突然小声叫了一声,眼眸难以置信的瞪大。
花记年心中不知道是惊是怒,情不自禁地摸上脖子上的伤,花千绝在轿中一手搂著那个女子,野shòu般寡情犀利的眼神漫不经心的扫过跪倒一片的人群,猛然,他突然笑了起来,他拉过女子的长发,把她更进一步的拽到怀里,指著那个在一群成人中显得纤瘦矮小的身影,轻声笑道:“你看,那个人。”
女子声音黏腻的撒娇道:“堡主,那人怎麽了?”
花千绝低低笑著,眼睛里有些许的蔑视,更多的是得意:“那个人,我曾经叫他给我磕三个响头,他死也不肯……你看现在,他跪的多老实。”
女子听了这话,又仔细看了花记年几眼,终於认出了那孩子的身份,当下娇笑道:“那不是你的儿子吗?只要你是他的父亲,他又怎能不守长幼尊卑,即便是乞丐之子,也懂得割ròu喂父,卧冰求鲤,何况是堡主你呢?
花千绝似乎听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情,低笑著问:“你是说……只要我是他父亲,莫说是磕头行礼,我叫他去死,他也不得不死?”女子咯咯笑道:“那是当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世上都有他们的规矩。您这样开心,是觉得有意思?”
花千绝又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那个人,笑容渐渐敛去了:“是有些意思,可仔细一想,这些规矩还真是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