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日暮归途
杨启程将车开到楼下时,已经过了十二点。夜里,风比白天时候温度更低,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到了门口,杨启程掏出钥匙开门。
门一打开,里面先漏出一线灯光,紧接着脚步声从卧室过来了。
厉昀站在卧室门口,几分惊讶地看着他。
杨启程将钥匙搁在一旁柜子上,低头换鞋,“乐乐睡了?”
“睡了。”
厉昀似是刚洗过澡,头发还是半*的,她走过来,问:“缸子那边怎么样了?”
杨启程没说话,把几个文件袋往茶几上一扔,一屁gu在沙发上坐下,body往后靠去。他累得喘不过气,j神却异常的清醒。
厉昀看他一眼,“你先洗个澡吧,我下碗面条,你吃了再睡?”
“不用了,我马上走——坐下来,我们聊一聊。”
厉昀一愣,“去哪儿?还要回缸子那儿?”
杨启程揉了揉额角,“坐。”
厉昀往他放在茶几上的文件袋上看了一眼,到侧边的沙发上坐下。
杨启程坐直body,将文件袋往她面前一推,“我个人资产、公司gu份,都已经转到你名下了,文书在这儿,你找个时间签字**”
厉昀愣住了。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手续没办完,我交代缸子了,后续他会帮忙处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启程继续往下说,声音没带一丁点儿的起伏,“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字了**”
听到这儿,厉昀霍地站起身,“杨启程,你什么意思?好歹我是你老婆吧,离婚你一个人就决定了?”
“共同财产全部归你。”
厉昀面皮Zhang得通红,“我图你这点儿钱?你现在所有的钱不都是我帮你挣的?”
空气安静下来。
厉昀张了张口,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杨启程摸了摸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缓缓xi了一口,“这话,你是不是早就想说了?”
厉昀Xiong膛起伏,没吱声。
杨启程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你说得对。现在我有的,全是你厉家给的。”
“所以你现在全都还给我?杨启程,你还得起吗?”
“还不还得起,我暂时也只能还这么多了。要是你对离婚协议书不满意,如果我还能回来,再跟你一条一条商议。”
厉昀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又是一怔,“你要去哪儿?”
杨启程缓缓抽了口烟,“去找杨静。”
厉昀不由抬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杨启程弓着背,手肘撑在大tui上,微垂着目光,“她想豁出去,我也得豁出去,把她捞回来。”
“去哪儿捞回来?”
杨启程没说话。
厉昀却是一怔,一个名字到了zhui边,又被她咽下去。
半晌,她别过脸,语气冷硬,“你考虑过我的_gan受吗?”
杨启程沉默着。
“杨启程,我不是傻子,你跟杨静那点事,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只是相信你,是个理智的人,干不出抛Q弃子的事情**”她咬了咬唇,“乐乐还不到一岁,你怎么能让这么小就没了爸爸**”
杨启程鼻子里轻笑一声。
厉昀表情一滞,转头看向杨启程。
烟雾自他指间缓缓腾起,他微眯着眼,唇角一抹笑意,极其意味shen长。
厉昀顿觉后背发凉。
杨启程将没抽完的烟摁在烟灰缸里,“时间不多了,我也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什么话,咱们一五一十说清楚。”
厉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公司有一半gu份是缸子的,他当年出了三百万,所以这一半,还得他握在手里。公司缸子会打理,下午我刚跟人签了He同,算是把现在这坎迈过去了,以后你不用管公司的事,分红就行。至于你儿子**这我不打算管,也管不着了。”
寒冬腊月,厉昀却出了一层冷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杨启程看着他,“厉昀,非要撕破脸就没必要了,我现在倒是无所谓,但得给你留点面子。”
厉昀攥紧了手指,心里几番盘算,最终确定,杨启程绝不是在虚张声势,否则不至于兴师动众到去请私家侦探T查。
“我从青岛回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从那时起,她就觉察到杨启程对她的态度开始变了。
杨启程没说话。
他是真不想讨论这问题,一则这时候毫无必要,二则总归涉及到男人那点可悲的自尊。
厉昀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也明白过来,从那时起,杨启程估计就已经在计划着今天了,要不是公司突逢变故,他甚至不至于等到今天。
过了许久,厉昀站起身,走过去,到杨启程身旁蹲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姿态前所未有的低微:“我答应跟你离婚,但你别去找杨静好不好?你去了**”
杨启程低头看她一眼。
厉昀咬着唇,骤然住了声。
都这时候,她非要再争个什么长短呢?她突然凄然地笑了一声,怔忡地松开了杨启程的手,“咱们一个body出轨,一个j神出轨,谁也不比谁高尚。”
杨启程神情漠然。
片刻,厉昀缓缓站起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别人吗?”
她成长一直遵循着父M_规定的路线,甚至当老师也不过是当时条件下,做出的有限度的反抗。这循规蹈矩的一切要把她B疯,是以心底里,越发向往一切的叛逆和危险。
第一次见到杨启程,她就被他身上那gu落拓和不安定所xi引,甚至不惜耍弄伎俩去争取——她极度渴望征_fu这样的男人。
然而,当杨启程真按照她的安排走上了“正途”,她却发现之前xi引她特质,正在慢慢地消失。
甚至,她发现自己煞费苦心,牺牲了青春和j力,却并没有真正征_fu杨启程——与她在一起,或许不过是杨启程谋求财富的一种手段。
“后来,我认识了陈家炳。”厉昀居高临下看着杨启程,心里一种鲜血淋漓的畅快。
陈家炳身上,有当年杨启程那些让她愿意为之不顾一切的特质:这人甚至比杨启程更危险,更不安定,更无法征_fu。
她记得看过一部电影叫《阿飞正传》,张曼玉问张国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张国荣说,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还会喜欢多少个nv人,不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会喜欢哪一个。
陈家炳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对nv人来者不拒,他shen谙nv人需要什么,也愿意给出她们所需要的。
她shen知与陈家炳不会有任何结果,却失去理智一样与他周旋,好像要将从杨启程身上没有得到的,从他身上索取回来。她终于从每日的平淡之中解neng出来,在背叛和_C_J_之中,越沉越shen。
有一天晚上,陈家炳带她去兜风。
开到野外,他忽然打开了汽车顶蓬,说,刹车坏了,安全带系好,咱们听天由命吧。
然后一踩油门,车子飞似得狂奔起来。
拐弯时,她_gan觉自己想要被甩出去,路旁生长的树枝就从她脸颊上擦过,她闭上眼,在狂啸的风中,捂住耳朵尖叫。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声音都喊哑了,车忽然停了下来,陈家炳说,到了。
她睁开眼,头探出车窗一看,发现前车车轮就停在悬崖边上,车头已经伸出去了,再多一分,车就要翻下去。
她不由又是一声尖叫。
陈家炳哈哈大笑。
她平顺呼xi,心里一种劫后余生的畅快。
她下了车,发现悬崖下面就是海。海水拍打礁石,腾起高高的白*,风中,那声音仿佛忽远忽近。
她一回头,正要说话,才发现陈家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
他zhui里han_zhao一支烟,风把浓烈的烟味送进她鼻腔。
她听见自己尚未平息的心脏,又开始激烈跳动。
她终于松开攀在理智和道德上的最后一_geng手指,甘愿纵身shen渊。
有风,有月,有海*的轰鸣。她抱着陈家炳,纵情大叫,毫不掩饰自己在这一刻的huan_yu。
跑车或许随时都要坠下去,而她溺在越shen越冷的水里,丝毫不期盼明天。
然而,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羞愧和耻辱,也一并回来了。那天回去以后,她跟陈家炳断了来往。
然而,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时候,杨启程与杨静之间暧昧的端倪越发明显,她恐惧自己背德的事实被发现,更恐惧在杨启程身上投入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所以,她把事情隐瞒下来,利用这个孩子,终于从杨启程那里,得到了证明她战果的承诺。
杨启程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沉沉地吐出。
这时候,心里反倒不如拿到亲子鉴定书那一刻愤怒。
夜更静更shen。
这个家虚伪的假面被捅破以后,反倒让两人都平静下来。
厉昀垂着头,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眼睛已经*了,“年少无知,喜欢陈浩南,喜欢许文强。可现在才发现,生活中既没有陈浩南,也没有许文强。”
有的,只不过是各自不同的平庸。
她喜欢不平庸,自己却没有本事,只能将一切的不平庸,蹉跎成了平庸。
“启程**”厉昀哽咽开口,仍有些不死心,“你爱过我吗?”
杨启程咬着烟,没有说话。
他想起有次喝醉了跟缸子瞎扯,两个大男人闲得无聊,居然讨论起“爱情”这问题。
缸子嘿嘿笑:“我就爱我Xi妇儿,想跟她过一辈子。”
杨启程也喝得晕晕乎乎,“我不知道爱情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就知道,很多人没遇到那个想豁出命的人之前,都他_M不过是找个He适的人凑He**”他把脸埋在手掌里,他甚至听见自己的呜咽声,“缸子,我真想豁出命去,可是已经迟了**已经迟了**”
厉昀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泪光盈盈。
杨启程吐了口烟,垂眼,低声说,“喜欢过。”
像是声叹息。
一席话说到这儿,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杨启程起身,去卧室里收拾东西。
他一眼便看见挂在_yi架上,杨静送他的那件羊毛大_yi。他把身上_yi_funeng下来,取下大_yi,披上。
而后,又找了两件穿在里面的换洗_yi_fu,装进一个手提行李袋里。正要走出卧室,又想起什么。转身几步回去,拉开_yi柜中间的抽屉,手伸出Jin_qu,摸出一只盒子。
盒子打开,一支秀气的nv士手表,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没上发条,秒针还停在他拿到手表的那一刻。
厉昀看着,再也忍不住,背过脸去。
行李不多,几件_yi_fu,身份证、护照、钱包,再就是装手表的盒子了。
杨启程立了片刻,确信没有还需要带走的任何东西。他顿了顿,点了点门口柜子上,“钥匙给你放这儿了。”
厉昀立在卧室门口,没说话,也没往前走。
杨启程转身打开门,脚步停了一下,迈出去。
“砰”一声,门He上,厉昀一声刚喊出口的名字,立时被阻断了。
外面,夜雾沉沉。
杨启程立在楼下,眺望远处的灯火,shenshen地xi了口气。
人生不过如此,到头来数点行李,也就这么一丁点的重量。
孑然一身地来,孑然一身地去。
而他何其幸运,远方还有爱人,在等他。
天光大亮的时候,飞机抵达帝都机场。
杨启程随便找了家宾馆住下,给韩梦打了个电话,得知杨静还是没有回宿舍。电话打了无数次,时而无法接通,时而不在_fu务区。
除了在飞机上小睡了两小时,杨启程已经快有四十个小时没好好睡觉了,他在宾馆放了东西,来不及休息,马上联系在帝都的人脉,打听陈家炳的下落。
几经波折,俱乐部、私人会所、度假村,全都扑了空,最后,杨启程打听到陈家炳在远郊的一处别墅的地址,据说陈家炳每周三固定会回去一趟。
他累得喘不过气,趁着坐车过去的空档,打了会儿盹。
别墅只让业主出入,杨启程让车先回去了,自己在外面等着。他自嘲地想,自己蹲在门口抽烟的这幅模样,真他_M跟农民工讨薪一样。
很快,一整盒烟抽了大半,他太长时间没好好休息,这时候太阳*一阵一阵的跳疼,焦躁让他难以安定,却又不得不按捺克制。
太阳快落山,空气里漫上来一层薄雾,杨启程蹲得累了,站起身,舒展筋骨。
正这时,前方坡道尽头现出一辆奔驰的车头。
杨启程动作一顿,眯了眯眼,站直了body。
一会儿,车开到门口停下,副驾驶车窗打开,陈家炳从里探出头,笑道:“杨老弟,你怎么在这儿?”
杨启程把zhui里咬的眼拿下来,拿拇指和食指碾熄了——火灼得他头脑更清醒了几分,“把我的人带回去。”
陈家炳瞧着他,似笑非笑,“这话有意思,你的人,不在你自己地盘上找,往我这儿来了?”
杨启程不yu与他再多周旋,“炳哥,明人不说暗话,我就问一句话,杨静在不在你这儿?”
陈家炳脸上挂着笑,瞧不出是真是假,“我要是说,在我这儿呢?”
“我得把她带走。”
陈家炳上下打量他,“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
陈家炳笑了一声,指了指车门,“咱们Jin_qu好好聊聊这事。”
车七弯八拐,停在一幢独栋前面。别墅带院子带泳池,极为宽敞。
下了车,陈家炳往里走,杨启程停下脚步,“不Jin_qu了,什么话,在这儿说吧。”
陈家炳笑道:“你可能不了解我的待客之道,即便仇人上门了,我也得奉他一杯茶,然后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他指一指院子里的石凳,“坐吧,喝杯茶,免得传出去,别人说我陈家炳待客不周。”
杨启程站着没动。
僵持片刻,陈家炳笑了一声,自己到石凳上坐下,点了支烟,翘tui看向杨启程,“你准备拿什么带走杨静?我反正是听说你已经净身出户了。”
杨启程眼也没眨,“一条命。”
陈家炳动作一顿,微眯着眼,打量杨启程。
他穿着件黑色大_yi,一只手ca在ku袋里,站得笔直,脸上毫无表情。
多年前,他在酒吧看场子的时候,就这幅模样。凡有人闹事,拎起拳头,快稳狠准,基本上他在的时候,就没有镇不住场的时候。
“我一直听人说,你以前以一当七,没让人占到一丁点便宜,”陈家炳把烟缓缓吐出来,“可惜了,那次没看到。杨启程,我也不为难你,明天上午十点,就这儿,七个人,你要是打过了,人你带走,谁也不拦你。”
杨启程岿然不动,“好。”
离开别墅的时候,天快黑了,杨启程缓缓走下坡道。
远处,笔直的树被尚有一缕光线的天色,衬得只剩下一道道分明的剪影,一行归鸟,飞快地掠过树尖。
他站在那儿,看了许久。
回到宾馆,杨启程洗了个澡,仰面躺在宾馆的_On the bed_。body极累,大脑却异常地清醒。
这时候,才发觉尚有太多事没做,太多的话没说。
躺着休息片刻,他爬起来,给客_F_打了个电话,让人送来纸和笔。
他到写字台前坐下,点了一支烟,捏着笔,犹豫很久,也只写下来歪歪扭扭的两个字。他烦躁地抽了口烟,把字涂掉,一把把纸揉了,扔进垃圾桶里,重新躺回到_On the bed_。
这是个快捷酒店,隔音效果不大好,隔壁_F_间,时不时传来说话的声音。然则只有声音,即便是仔细辨别,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这些年,夜晚对他而言,已是太过于寂静了。
当年在扁担巷里,每到晚上,总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人扯着嗓子唱歌,有小夫Q吵得不可开交,还有人大半夜开伙,一阵乒乒乓乓**
有时候,也能听见杨静说梦话。
大多不知所云,偶尔,她会含含糊糊地喊一声“_M_M”,或者哀求,“别打了”**
想到杨静,他便觉得有人把他心脏掏出来,在满是砂砾的地上踢了一脚。
他又坐起来,回到写字台前,拿起来笔。
这一次,他慎重缓慢地,用极其幼稚的笔迹,把这些年亏欠杨静的解释和誓言,一行一行的写下来。
已是shen夜,烟灰缸里堆满了烟d,他嗓子也被熏得沙哑,眼眶里满是血色。
最后,他捏着笔,把自己名字写上去。写完,他自己一个字也没看,把信纸对折两次,拿装手表的盒子压住。
本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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