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收回的温暖
由于受伤,杨启程在家休养了几天,有缸子和杨静两个人看着,每天什么事也干不了,闲得腿脚都生锈了。一无聊,他就开始百般使唤杨静。然而不管他怎么没事找事,杨静都像没事人一样,低眉顺目地应下来,屁颠屁颠儿地办得分毫不错。
一周后,杨启程拆了身上的纱布。
这天杨静放学回家,屋里没有半个人影,便放下书包,下去巷子里杂货铺给杨启程打电话。响了几声,没有人接,她又打给缸子,问杨启程的行踪。
缸子回答:“他没跟我一起啊。”
“那你知道他可能去哪儿了吗?”
缸子笑道:“担心你程哥啊?”
杨静垂眸,“他身上伤还没好。”
“他这人闲不住,可能跟朋友喝酒去了。你别担心,这么大人了,出不了事。”
杨静吃了饭,写完作业,又给杨启程打了个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听。晚上十一点,杨启程仍没有回来。杨静撑不住,只得先睡了。不知睡了多久,被敲门声惊醒。杨静一个激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窗外瞟了一眼,天空刚露出点儿鱼肚白。
头顶灯泡一闪,暗黄的光线倾泻而下。杨静眯了眯眼,看向门口,“程哥。”
杨启程“嗯”了一声,二话不说,先往床上一躺。一股刺鼻的汗味混杂烟酒味扑面而来,杨静愣了愣,踌躇半晌,走到床边将杨启程手臂轻轻一摇,“程哥,洗了再睡吧。”
然而杨启程手臂盖着眼睛,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尚不到六点,杨静却已然毫无睡意。她在床上干躺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之后,买好早餐放在桌子上,出门去上学。
一连半个月,杨启程天天晚出早归,周末更是成天不见人影。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上回受的伤没好透,身上又添了新伤,每每看得杨静心惊肉跳。然而杨静连个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即便有机会,她也不敢直接问,不得已,只能去给缸子打电话。
结果缸子反而比她更惊讶,“老杨在打夜场,你不知道?”
杨静并不十分清楚所谓的夜场是什么,只知道估计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程哥缺钱吗?”
缸子笑了,“他什么时候不缺钱了?”
杨静怔怔地拿手指绞住了电话绳,她原本以为,上回替他还的那八千块,还能够撑上一阵。片刻,踌躇问道:“打夜场是不是很危险?”
“那肯定危险,要是运气不好碰上专门来砸场的……”
听缸子这么一说,杨静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到底不放心,又一个周末下午,杨静跟在杨启程身后出了门。她这次吸取上回的教训,侥幸没被发现。最后,一直跟到了三川路,看着杨启程进了一家酒吧的大门。
这地方,她一个未成年人肯定进不去。
杨静在三川路上徘徊,直到夜幕降临。来往行人渐多,甚至有三五个结伴的男人,经过杨静跟前时,朝她肆无忌惮地吹口哨。杨静心里发憷,不敢继续逗留,转身回去了。
杨启程这半个月,统共遇上三次前来闹事的,除此之外倒算平静。
这天,一直快到后半夜也没遇上什么事。杨启程去值班室,偷闲补觉。刚合上眼,手机叮铃铃响起来,领班服务员打来的,说是卡座有人打架。
杨启程赶到卡座,战局如火如荼——两个男人扭打成一片,旁边有几个女人观战,却没人敢上去劝架。杨启程二话不说,上去先抓住一人手臂猛一下拖开。立即有个女人上去抱住了另一个男人的腰,哀声道:“别打了!”
两个人男人龇牙咧嘴,互相冲着对方高声谩骂。最后,在女人的连番哀求之下,被抱着的那个男人拂袖而去。
战火停息,杨启程往地上扫了一眼,吩咐跟在他身后的服务员,“看了看碎了几个杯子。”
说罢,打算回去值班室接着补觉,忽听身后一道清脆的女声,“那个……”
杨启程停步回头,是方才观战中那几个女人中的一个。女人里面穿一件黑色吊带,外面套了件衬衫,在腰上系了个结,底下是热裤和高跟鞋,头发束成马尾,脸上化了点淡妆。
杨启程问:“什么事?”
结果还没等女人开口,他兜里手机又是一响,一看来电人,不敢怠慢,赶紧接起来,快步往值班室走。打电话的是酒吧的老板,陈家炳,人称炳哥。
陈家炳开门见山:“今晚太不太平?”
“到现在还没出事,炳哥放心。”
陈家炳笑说:“放心,你在我十分放心。前两天的事,我听人说了……”
杨启程知道陈家炳想说什么,先截了他的话头,“也是仰仗炳哥赏口饭吃。”
“饭,别人赏的不好吃,好吃的还得自己挣。”
杨启程默了片刻,“炳哥说得有道理。”
陈家炳笑了一声,“要觉得有道理,回头你再好好琢磨琢磨,过两天得闲了,我请你吃饭。”
那边挂了电话,杨启程静立片刻,方才将手机揣回兜里。
周一上早自习,杨静摊着英语书背单词。背得昏昏欲睡,桌子忽让人轻轻一敲。杨静一个激灵,一抬头,恰好对上厉昀的视线。
“厉老师……”
厉昀看着她,“跟我来办公室。”
有几个人抬起头来朝着这边看了一眼,紧接着又低下头去继续背书。杨静神色坦然,跟着厉昀走出教室。
“坐。”厉昀从旁边的办公桌拖了把椅子给杨静。带杨静坐下以后,厉昀看着她,“最近学习和生活上还顺利吗?”
杨静低着头,“顺利。”
“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
“没有。”
厉昀静了几秒,“如果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老师。”
“嗯。”
厉昀有些尴尬,“那个,学习上还是要抓点紧,尤其英语和数学……”
“嗯。”
一时沉默,杨静微微抬了抬眼,发现厉昀似乎还有话要说。然而她从来不是会主动给人台阶下的人,厉昀不说,她也就不问。
最后,还是厉昀撑不住,主动开口:“杨静,你现在正处于关键的时候,有时候外界有些诱惑,你可能觉得好奇。但有些东西不能好奇,一时的好奇心很可能会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我还是希望,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不该做的坚决不做,不该去的地方坚决不去……”
杨静听得心烦,连连点头敷衍。
厉昀也说不下去了,“行了,老师就说这么多,我相信你心里有个数。”她指了指桌上的作业本,“帮我把周记本抱回去。”
“谢谢厉老师。”杨静抱着作业本,走出去几步,又听厉昀叫她。
杨静转身。
厉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了摆手,“没事,你回教室吧。”
杨静走到走廊,脚步一顿。她陡然明白过来,厉昀先前云山雾罩打的那一通官腔是什么意思。——厉昀看见了自己在三川路上。
杨启程在酒吧又打了一周夜场,眼看钱赚得差不多了,打算收手,仍旧和往常一样看白天的场子。陈家炳听了他想法,未置可否,只提出请他和缸子吃饭。
这顿饭,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陈家炳三十六岁,在旦城西城区这一片颇混得开。为人精明狡狯,交游甚广,年纪虽然不大,大家却都愿意尊他一声“炳哥。”
陈家炳喜好排场,吃饭的地点在他自己开的一家餐馆。偌大的包厢,灯火通明,除了他自己,身旁还站着两个贴身保镖。
杨启程倒是一点不怵,领着缸子恭敬唤了一声“炳哥”,态度不卑不亢。等菜一端上来,一看,全是翅鲍参掌,杨启程这才渐渐生出些惧意。
陈家炳先不说正事,只劝他们吃饭喝酒。缸子自诩见惯了大场面,此刻也舌头打结,让吃便吃,让喝便喝,一句话不敢多说。
酒过三巡,陈家炳问起杨启程的情况。
“哪里人?”
“暮城人。”杨启程答。
“以前去过一趟,是个好地方。”陈家炳吸了口烟,又问,“家里几口人?”
杨启程顿了顿,“没人了。”
陈家炳笑了笑,弹了弹烟灰,“那怎么缺钱?”
“前几年家里人生病,借高利贷。”
“现在住扁担巷?”
“是。”
陈家炳端起酒杯,“来,再走一个。”
缸子已喝得满面通红,杨启程也喝了不少,但脑袋里绷着一根弦,让他始终思维清晰。
陈家炳放下酒杯,又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挣点钱,娶个老婆,生个儿子。”
陈家炳笑了,手臂抬起来搭在一旁椅子的靠背上,“我看你远不止这点本事。”
“炳哥抬举了。”
陈家炳摇头,“我看人没错过眼。”他微微眯起眼,抽了口烟,“我听七福说了,老乌的人闹了几次事,都让你给顶回去了。现在年轻人几个不是缩头乌龟,你倒有几分血性。”
“过奖了炳哥,我就是烂命一条。”
“命烂不要紧,”陈家炳笑了笑,“得看命硬不硬。”
散场,缸子跟杨启程往回走,走过一条马路,背上热汗被夜风一吹,胳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杨,这事儿你可得想清楚。”
杨启程嘴里叼着烟,“知道。”
缸子瞥了杨启程一眼,“其实这话我早想跟你说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俩现在就是炳哥养的一条狗,看门的。干这个,不是长久之计。”
杨启程没说话。
“如果你真答应他,以后钱财肯定不愁,但炳哥干的都是擦边球,你也清楚,沾上了还想脱身?现在是条狗,出事儿了谁跟狗计较;可你要真心实意帮他做事,狗当得不舒坦,想站起来当个人……”
“你有什么想法?”
缸子想了想,“弄一笔钱,咱俩白手起家,做点儿正经的。就凭你这脑袋瓜子,还怕挣不了钱……”缸子话锋一转,“不过,你先得好好想想,杨静的事怎么处理。收留一天两天可以。可毕竟不是猫猫狗狗,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杨启程脚步一顿。道旁梧桐的树影将他笼在阴影之中,让他脸上表情一时看不分明。静了许久,他说:“我再想想。”
家里,杨静正在看电视。见杨启程进门,她立即从桌上起身,笑问:“程哥,吃饭了吗?”
杨启程没答,将自己背上斜跨的包往桌上一放,坐下点了支烟,朝背包看了一眼,“给你的。”
杨静愣了愣,走近几步将背包打开。里面放着四叠纸币。
“八千,你点一点。”
杨静紧盯着包里,半晌,咬了咬唇,“程哥……什么意思?”
杨启程看她一眼,“欠债还钱,什么意思。你的钱你自己留着读书用。”
杨静声音有点儿抖,“程哥,我不用你还。”
她倾其所有,只想换一席容身之地。
杨启程沉默片刻,“你去宿舍住,我去找你们班主任打招呼。”
——然而杨启程仍旧将她往外推。
杨静低下头,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一时都没说话,只有电视里吵吵闹闹的声音。一缕青烟自杨启程指间缭绕而起,隔开了两人。最后,杨启程再次开口,难得十分有耐心,“我过的不是正常日子,住校对你更好。”
杨静抬了抬眼,“我也没过过正常日子。”
她声音很轻,和烟头上飘散的烟雾一样。
没等杨启程再开口,杨静问:“程哥,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满意了?”
“没有。”
杨静喉咙一梗,“我可以跟你分摊房租,不会花你一分钱。”
杨启程看了看杨静。她眼眶泛红,眼睛里湿漉漉的,削瘦的肩膀,人跟纸片儿一样。这小姑娘,远比他想象得更为早熟。他猛吸一口烟,“去住校有什么事,一样可以找我。”
杨静盯着他,“真的?”
杨启程点头。
“如果……”杨静试探道,“如果我不搬呢?”
不搬?不搬他也不至于真动手把她赶出去。杨启程把手里的烟往桌面上一掐,声音冷淡,“要闹到这个份上,就没多大意思了。”说罢,起身径直往外走。
脚步声朝着走廊尽头去了。杨静站在灯下,耷拉着肩膀。水泥地上,一道灰扑扑的影子。
杨静以前总是挨打。
孙丽脾气爆发毫无预兆,一个不顺心,抄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她身上招呼。起初杨静会哭号,会哀声求饶;后来渐渐发现,求饶并没有任何作用。以后不管孙丽打得多狠多重,她都一声不吭,只是拿一双和孙丽如出一辙的眼睛,冷冷淡淡地盯着。孙丽不喜欢这样的目光,是以打得更重,嘴里连声骂她是畜生怪物。
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没有道理可讲。
比如,她是孙丽的女儿。
比如,孙丽死了,可她还活着。
既然活着,那就得活着。
命这么长,路这么远,天又这么冷。
活到这么大,她只在如今感受到些微的暖。
可现在,这一点点的暖,也要被收回去了。
杨静不甘心这样的结果,仍在试图让杨启程松口,然而没有任何效果。
没过几天,到了每个月收租的日子。早上,杨静还躺在床上,就听见楼下吵吵嚷嚷。她赶紧爬起来,走到楼梯口往下一看——房东肥硕的身子几乎将楼道占满。
房东声音尖细,“这都三个月了,交不出就赶紧给我滚出去……”
等收到四楼,杨静替杨启程规规矩矩交了租,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立即拉住房东问道:“阿姨,对面有人租了吗?”
房东上下打量她,“怎么?”
“我想租。”
房东里鼻子里一嗤,“一个月三百,你租得起吗?”
“能便宜点儿吗?”
房东翻了个白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杨静急忙跟上去,“阿姨阿姨,我妈在您这里住了十几年,您能不能给我便宜点?”
房东顿住脚步,拿鼻孔看着杨静,“哎呦你还好意思说,住了十几年,一星期往屋里带回来十几个……隔壁找我投诉好多回了,我都臊得慌……”
杨静脸上发热,不知不觉松了手,退后一步,让房东走了。
事无转圜,几成定局。
杨启程倒也不催她搬,可是越不催,她越觉得心慌。
这天杨静打开门回家,发现屋里多了个人。一个女人,穿了条紧身的玫红色裙子,翘着腿坐在床上,半个身子都几乎歪靠在杨启程身上。
杨静一愣。
杨启程推了推女人,从床上起身,走到门口。他叼着烟,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递给杨静,“晚上自己出去吃,吃完了去书店逛一会儿。”
杨静张了张口,又往屋里看了一眼。女人冲她一笑。
杨静强抑心里的恶心,抬眼看了看杨启程。
杨启程神色坦然。
最后,杨静轻轻点了点头,“好。”顿了顿,嗓子干哑着,又问,“我几点回来?”
“九点。”
杨静背着书包,转身走了。她脚步飞快,一口气下了两层,突然停下,恍惚地站了一会儿,方又再次提步。走到巷里,她再次站住。
吆喝声,自行车铃声,女人尖利的骂声,小孩哭声……油烟夹杂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夏天似乎到了。
杨静低垂着头,一步一步走出巷子,沿着眼前的路,漫步目的地往前。
不知走了多久,忽听身后一道声音:“杨静!”
杨静回头,对上陈骏的笑容。
陈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你怎么在这儿?”
杨静这才回神,看了看四周,是在区政府的路上。她看了看陈骏,忽问:“吃麦当劳么?”
陈骏一愣。
“我赚了一笔零花钱,请你吃麦当劳。”
陈骏又是一愣,“怎么赚的?”
杨静笑了一下,笑意却有些冷,“我哥给的。”
陈骏也跟着笑了,“那你哥对你挺好。”
“是挺好,”杨静抬头看着前方,“我妈以前也这样,常常给我零花钱。”
她声音冷冷清清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前方一道残红的夕阳,悬在楼顶上,还剩下半个。云也被涂抹成红色,似在泣血。
杨静站在办公室门口,几番踌躇,最终还是敲了敲门。
厉昀正在批改作业,抬头,愣了愣。
杨静走到厉昀跟前,“厉老师,我要住校。”
“怎么突然要住校了?家里闹矛盾了?”
杨静摇头,“没有,我哥工作忙,不想给他添麻烦。”
厉昀看着杨静,片刻,“学期中住校需要监护人来学校说明情况。”
“来了,”杨静抬了抬眼,“就在外面。”
厉昀的桌上摆了一盆绿植,她透过叶片的间隙看见从外进来的,跟在杨静身后的人,顿时一愣,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板寸,浓眉深目,古铜色肌肤,黑色t恤,一身紧实的腱子肉。
发愣间,杨启程已走到办公桌前,不咸不淡地开口:“我是杨静的哥哥。”
厉昀回过神,急忙朝他伸出手,“杨先生你好。”
杨启程瞥了一眼,还是捉着她的手指轻轻握了握。
厉昀搬了张椅子请杨启程坐下,笑说:“一直想跟你聊一聊,杨静说你工作忙没时间。”
杨启程“嗯”了一声。
厉昀看着杨启程,“杨静在学校表现还是不错,挺让人省心……”
“能住宿舍吗?”杨启程打断她。
厉昀一愣,“哦……能的,”她拉开抽屉摸出一叠文稿纸,又从笔筒里抽出一直黑色水笔,“我写个说明,你们先去宿舍找舍管开正式声明,然后去财务处缴费。”她刷刷刷写了几行字,撕下文稿纸递给杨启程,又补充一句,“办妥当了,再来办公室跟我打声招呼。”
杨启程点了点头,一句话没说,起身往外走。倒是杨静,看了她一眼,微笑说:“谢谢厉老师。”
杨静东西不多,所有加起来也就一个编织袋。杨启程帮着把行李和领来的被子一道扛上四楼,在宿舍里晃悠一圈,说:“条件还行。”
杨静垂着眼没说话。
把东西大致收拾了一下,两人又重回到办公室。这时候早自习刚下,外面渐渐热闹起来。
厉昀问杨静,“都收拾妥当了?”
杨静点头。
厉昀忽从桌上拿起一本学生联络簿,递给站在一旁的杨启程,“杨先生,你在监护人那栏填个手机号吧,方便舍管以后有事联系。”
杨启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笔。
杨静冷着眼,看了看厉昀。
厉昀倒是毫无觉察,仍旧嘱咐杨静,“去学生服务中心换个新的出入证,以后要遵守宿舍的规定。”
杨静“嗯”了一声,待杨启程填完号码,没给厉昀再次开口的机会,问杨启程,“哥,忙一早上了,会不会耽误你工作啊?”
杨启程看她一眼。
杨静神色如常。
厉昀讪讪一笑,接过联络簿,也没敢往上看,“没别的事了,可以回去了,以后有事我再联系。”
杨静坚持将杨启程送到学校门口。杨启程点了支烟,低头看她,“以后在学校听舍管话,和室友搞好关系。”
杨静只是低着头,并不应。僵持几秒,杨启程咬着烟,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走了,缸子找我有事。”说完,顿了顿,似乎是在等杨静开口。等了几秒,没听见回应,杨启程也不再说什么,迈开脚步,往停在道旁的那辆破金杯走去。
杨静张了张口,“程哥!”
杨启程脚步一顿。
杨静望着他的背影,旭日初升,他逆着光,周身似镶了层橙色的边。
她觉得,那光,应该是暖的。
杨静喉头一梗,“谢谢你。”
杨启程没回头,摆了摆手,迈开大步上了车。
门“哐”一下关上,杨静跟着眨了下眼。她紧盯着驾驶座上那人的侧脸,车轮滚动,不过一瞬,便看不见了。
紧接着没过过久,车子也消失在视野尽头。
课间操的时候,杨静在走廊里碰到了陈骏。
陈骏立即走到她身旁,“搬进宿舍了?”
“嗯。”
陈骏笑了笑,“挺好的,扁担巷乱,你放学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
杨静没说话。
陈骏看着她,“不过住校不自由,学校食堂不好吃,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杨静停下脚步,陈骏也不由自主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
“你先回教室吧,我去趟小卖部。”
“我跟你一起去。”
杨静站在原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态度就足以拒人千里。
陈骏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那你快去,要上课了。”
杨静转了个身,逆着人流往前走去。陈骏望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总觉得,杨静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或者说,和所有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杨启程的生活恢复了原样,他仍旧和往常一样,跟缸子一起看场子,偶尔碰上老乌来闹事,杠上一顿。钱左手进右手出,生活面目模糊,和“未来”“前途”这样的字眼没有半分关系。
一晃一个月过去,旦城天气一日高过一日。出租房蒸笼似的闷不透风,待上十分钟就能热出一身的汗。缸子的地方比这儿大,还装了空调,杨启程没事就往他那儿钻。
缸子郁闷死了,往凉席上的人身上踢了一脚,“赶紧给我滚回去,你待这儿让老子怎么带人回来!”
“你只管带。”
“带回来演给你看?恶心不恶心?”
杨启程叼着烟,“谁他妈稀罕看你一身肥肉。”
缸子瞥他,“上回那妞呢?”
“散了。”
“我看她模样不错啊……”
“那也得人稀罕跟我。”杨启程捏着遥控换台。
缸子笑了一声,“也不是没人稀罕,不被你给逼走了么?”
杨启程抬眼一扫,“你他妈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说的不是实话?你他妈自己思想龌龊,看谁都是西门庆……”
杨启程心里烦躁,“啪”一下丢了遥控器,起身往外走。
“你往哪儿去?”
杨启程没答,“砰”地摔上门。
杨启程上了金杯,抽完烟,发动车子。开出去半晌,却是漫无目的。车子制冷怀了,呼呼吹了半天,车里面越来越热。经过前面路口,杨启程看见路旁有个水果摊子,立即松油门停车。他买了半拉冰镇的西瓜,搁在副驾驶上。瓤红艳艳的,散发着丝丝凉气。杨启程看了一眼,发动车子,拐了个弯。
周末学校开放参观,杨启程在门口登了记,径直往学生宿舍走去。宿舍规定男士不能入内,舍管打发了一个学生上去叫人下来。
杨启程蹲在楼下等了半晌,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立即起身回头。
杨静穿着学校的夏季校服,白底蓝领的上衣似是灌满了风。一个月没见,她似乎长高了,然而更瘦。
杨静走到跟前,很浅地笑了一下:“程哥。”
杨启程回过神,“忙不忙?”
“不忙,刚在洗衣服。”
杨启程点了点头,“那带你出去吃顿饭。”
两人在舍管那里登了记,一块儿往外走。
杨启程问:“住宿舍习不习惯?”
“还行。”
“哦。”
静了一会儿,杨启程又问:“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下周。”杨静顿了顿,又立即补充,“暑假要补课,我还是会住宿舍。”
杨启程看她一眼,知道她是误会了,但也没说什么。
到了车旁,杨静拉开车门,看见副驾驶上的东西,打算坐去后面。
“给你买的,直接吃吧。”
杨静看了看塑料袋里的西瓜,“没勺子。”
杨启程拎起袋子,往后座上一放:“那你带回宿舍吃。”
杨启程带着她进了一家冷气很足的餐厅,先点了一客冰淇淋。
杨静拿小勺子舀着一点儿一点儿送进嘴里,问杨启程:“缸子哥最近怎么样?”
“能吃能喝,还能怎么样。”
沉默一会儿,杨静又问:“厉老师找过你吗?”
杨启程看她,“她找我干什么?你在学校惹什么事了?”
杨静忙说:“没……就是问问。”
吃饭的时候,杨启程又零零碎碎问了一些关于她学校的事,然而也就仅限于此了。
从餐厅出去,正午太阳炙烤着水泥地,腾起一阵一阵的热浪。杨启程看了看杨静,她穿的是校服配套的深蓝色长裤,忽问:“有夏装吗?”
杨静愣了愣。
“带你去买两件衣服。”
杨静急忙摆头,“有。”
杨启程也不知该说什么,在原地站了片刻,“那走吧,送你回学校。”
学校后门离宿舍更近,杨启程将金杯停在路边,“你自己进去。”
杨静点了点头,从车上跳下去,便听杨启程在身后提醒,“西瓜。”她赶紧拉开后座门,把西瓜提下来。
杨启程手撑着车窗,“有事给我打电话。”
塑料袋上沾着冰融化后的水滴,滴在杨静穿凉鞋的脚趾上。她眯了眯眼,抬头看向杨启程,“程哥……”
杨启程看着他。
日光晃眼,将她的视野笼罩在一片发烫发白的热浪之中。
“以后……你不用来看我了。”
不待杨启程回答,杨静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她身影消瘦,装西瓜的黑色塑料袋擦着她裤腿,沙沙作响。杨启程看着她,许久,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宿舍的铁栅栏门里。
杨静知道,那道光是温暖的。
可是如果不属于她,那她宁愿不要。
温暖,光明,都是让人心生软弱的东西,然而她的前路和命运,和铁石一样的硬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