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单纯的清澈
又过了几天,刘伊雪回来上课了,看见杨静就跟见了鬼一样,飞快躲开。之后,刘伊雪找了个借口,和最外面那排的一个女生换了座位,从此彻底远离了杨静。
杨静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直到周五放学回家,在筒子楼门口看见了厉昀。
杨静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厉老师。”
厉昀吓了一跳,抚着胸膛,“杨静,是你啊。”
“您怎么在这儿?”
厉昀神色有些尴尬,“杨静,你别误会,我就是有点担心你。”
“我哥不在。”
“那我能去你家坐坐吗?”
“我家里没收拾,蛮乱的。”
厉昀脸皮薄,也不好继续坚持了,笑了笑,只好说:“那我等你们方便的时候再来吧。”
厉昀匆匆离开了筒子楼,在巷口的时候,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擦身而过。男人穿了件黑色的背心,古铜色肌肤,一身紧实的腱子肉。厉昀不由自主地顿下脚步,忍不住转头多看了一眼。
杨启程吹着歌穿过巷子,却见杨静正站在楼前遥望巷口,抬手她脑袋上拍了一掌,“站这儿干什么?”
杨静摇头,“没什么,正准备上去的。”
吃过晚饭,杨启程说:“明天我有事儿,回来很晚,你把门锁好。”
杨静问:“又去看夜场么?”
杨启程瞥她一眼。
杨静自知失言,立即抿紧了嘴。
第二天是周六,杨静把积了几天的衣服全部洗完,然后留在房里看电视。临近十点,就在她打算去睡觉的时候,听见门外隐隐响起几下拍门声。杨静立即将电视调成静音,竖起耳朵。“咚咚咚咚”,又是几下。
杨静触电一样从床上跳起来,鞋都没来得及穿,跑去打开门。走廊里站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酒气熏天,西服搭在肩上,拿俩手指勾着衣领。他靠着墙壁,拍着对面的门板,“丽丽,开门!”
杨静心情立时从云霄跌落而下,冷着脸:“我妈死了。”
男人转个身,看向杨静,目光好半晌才聚焦,笑了一声,趔趄两步,走到她跟前,“这不是静静么,你怎么在对门儿?我敲错门了?”
杨静不想理他,伸手关门。男人立马伸出一臂卡进门框,“你妈呢?”
“不是说了么,死了。”
“啥时候死的?”
他一开口,浓烈的酒味直冲鼻腔。杨静皱眉,伸手去掰男人的手臂,“死透了,你别来了。”
男人嘿嘿一笑,“我人都来了,这会儿头晕,你让我进去喝杯茶,再顺道给你妈上柱香。好歹来往一场,我送她一程。”
杨静咬紧了后槽牙,继续掰男人手臂。
“乖,让我进去坐一会儿。”
“你快滚!不然我叫人了!”
男人又是嘿嘿一笑,“有本事你叫?”说罢,顺势将杨静一推,卡进半个身子。
杨静急了,使劲推他,然而没起到半点作用。男人借着体力优势,几下挤进屋里,顺手摔上门。杨静心里发毛,赶紧去掰门把手。刚一够上,手背被一只肥腻的大手团住。
杨静厉声喊:“你干什么!”
男人猥琐地在杨静手背上捏了一下,嘴里一下一下喷出酒气,“静儿,听话,去给伯伯倒杯茶。”
杨静心里只泛恶心,反手就是一巴掌。男人脸一沉,将杨静两臂一箍,往门板上一压,扬手抽回去,“臭婊子,给脸不要脸!”
杨静被扇得眼前一黑。她这下是真怕了,双腿打摆子,眼泪哗哗往下流,“我错了我错了!我求求你,放开我!”
男人哪里肯听,两条钢筋一样的铁臂箍住杨静,像箍着小鸡仔细瘦的脖子,臭烘烘的嘴到处乱拱。杨静一边哭一边扭头去躲,直到被男人臃肿的身体压在了水泥地上。“咚”的一声,她后脑勺撞到了什么,疼得她脑袋里嗡地一响。
她伸手去摸。是放在门背后的铁撮箕,把儿断了,只剩个斗。想也没想,抄起来往男人脑袋上砸。
男人被砸懵了,闷哼一声,手臂松开。
杨静一个挺身爬起来,使出吃奶的劲儿。
一下,两下,三下……
男人满头油汗,额头上一道血迹,蚯蚓一样蜿蜒而下,顺着眼窝滴下来。
杨静一愣,丢了撮箕,打开门,没命地奔出去。
过堂风嗖嗖卷起地上的垃圾,背上的汗被吹干,脊背发冷。巷子里灯火稀疏,远远的一声狗吠。杨静停了脚步,浑身发抖,站了一会儿,朝着有光的地方飞奔而去。她蹲在巷子外马路上的路灯底下,抱着膝盖,瞪大双眼,一动不动盯着路口。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靠边停了辆金杯,紧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跳下来。
杨静霍地站起来。站久了双腿发麻,她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下去,赶紧扶着路灯柱子。她张了张口:“……”
没发出声音。又张了张口:“哥!”
杨启程没听见,大步往巷子里走。
杨静飞快追上去:“哥!哥!”
杨启程脚步一顿,转头一看,“你怎么在这儿?”
杨静想也没想,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杨启程有点懵,“怎么了?”
“哥,我……我杀人了!”
“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怀里小姑娘抖得像片枯叶。杨启程捏着她肩膀,把她往外一扯,“不准哭了!”
杨静哭得更凶。
杨启程竖起一指,“我数一二三,你再哭一声……”
杨静立即拿手掌捂住嘴,猛吸气,抽了几下。
“人在哪儿?”
“家,家里。”
杨启程飞快往里走,杨静小跑跟上。到了409门口,杨启程顿了顿,回头望了杨静一眼,“你转过去。”
杨静照做。
杨启程掏出钥匙,神情凝重地打开了门。
静了片刻。
“杨静,你玩老子是吧?”
杨静一怔,扒开杨启程奔进屋。地上没人了,只躺着东倒西歪的撮箕。
杨静眸光一沉,紧抿着嘴蹲下身,扫了一眼,忽说:“这儿有血迹!”
杨启程跟着一蹲,往灰扑扑的水泥地上看了一眼,几个模糊的暗红色指印,旁边还有几点快要凝固的血滴。
杨静瞅他一眼,见他神色凝重,嘴一瘪,又要哭。
“嚎什么嚎!人还能跑,肯定没死。你先说说,这怎么回事?”
恶心绝望的感受再次涌上来,杨静垂下眼,嗓子里像是卡着一块热炭。半晌,缓缓说道:“是我妈的一个……客人。”
杨启程一愣。
“他进来,让我给他倒茶,我没答应……他抱住我……”
杨启程霍地站起来,“行了,我知道了。”
杨静一怔,仰头看他。
杨启程沉着脸,眉头紧拧,掏出手机,“你赶紧去洗个澡,早点睡。”
杨静眼珠子一黯,“哦”了一声。
杨启程飞快拨通了号码,“缸子,帮忙找个人……睡你大爷!回头老子给你找十个女人,你他妈别废话,赶紧起来……杨静被人欺负了……”
杨静正在拿衣服和毛巾,听见这话,一顿。
杨启程看向杨静,“那人长什么样?”
杨静忙说:“很胖,很高……耳朵上有个很大的痦子……”她试着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况,汗毛倒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嘴巴很臭,身上也有狐臭,手……”
杨启程打断她:“知不知道他干什么的?”
杨静想了想,“他曾经跟我妈提过什么账没收齐,厂里不能开工,积压了一批澳洲的羊毛材料……”
“还有吗?”
杨静皱眉,使劲回想,“还有,排水系统没通过,要请什么王局长吃饭……”
“没了?”
杨静摇头,“想不起来了。”
杨启程点了点头,将杨静所说的向缸子复述了一遍。他嘴里连串地冒脏字,频率比平时更高。
杨静不觉捏紧了手里的毛巾,看着杨启程。天开始热了,屋里又不通风,汗珠沿着他的眉骨往下淌。他眉心紧皱,沉肃的脸上一股戾气。
少顷,杨启程打完。
杨静低声问:“程哥,找到他了,打算干什么?”
“看他死没死。”
“死了呢?”
“死了最好。”
“没死呢?”
杨启程背着光,神情阴鸷,“没死,那就等着下半辈子生不如死。”
杨静又打了一个冷颤,但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一种莫名的兴奋,像一注岩浆,在她血液里飞快流窜。
一周后的深夜,杨静刚刚进入睡梦中,外头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她将帘子一掀,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黑暗里外面床上杨启程身影一闪。杨静暂时躺着没动。
门外面传来缸子的声音:“人找着了。”
“我进去穿件衣服……”窸窸窣窣的一阵,杨启程脚步声到了门口,“走吧。”
随后,门“砰”一声摔上。
杨静在心里数了十秒,赶紧爬起来,跟上前去。
楼道里昏暗无光,杨静怕杨启程发现,没敢开灯,摸着墙一阶一阶下去。到楼梯口,巷子里稍微亮了几分,杨启程和缸子已经往巷子口去了。
杨静怕跟丢了,小跑一阵。到了巷口,没看见两人身影,只巷外马路上停了辆破金杯。附近很难打到出租车,而摩的和麻木车这会儿都已休息了。
杨静正愁该怎么办,前方车门忽然打开,杨启程钻出来。杨静吓了一跳,赶紧往回跑,往阴影里躲。后面脚步声越来越快,杨静也跟着越跑越快。
“跑!再跑!”
杨静只得停下来,喘了口气,回头,“程哥……”
杨启程嘴里叼着烟,居高临下看她,“有闲心啊,大半夜出来散步?”
“我……我想跟你去看看。”
“看屁,赶紧给老子回去睡觉!”
杨静眼巴巴看着他:“我不下车,就在车上,让我看一眼。”
“没得商量,赶紧回去!”
“程哥……”
“我手机在床上,十分钟后我打电话,你要没接,明早给我卷铺盖滚蛋。”
杨静“哦”了一声,失望地往回走。走出去两步,她回头看一眼。
黑暗里,杨启程正迎着光走。像座山,风雨不动。
杨启程重回到车上,缸子问:“打发回去了?”
“嗯。”
缸子笑说:“我之前还以为这小姑娘性格老实,结果居然有这么多小心思。”
杨启程闷头抽烟,“人在哪儿找到的?”
“宏兴地毯厂。他家里有老婆有孩子,不好解释脑袋上伤怎么来的,这两天一直住在厂里。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跟厂里一个女工打得火热,经这一吓唬,估计他今后那儿都不顶事了哈哈哈!”
杨启程:“你他妈就喜欢下三路。”
缸子嘿嘿一笑,“人我让兄弟几个绑起来了,就看你打算怎么整。”
“怎么整?往死里整。”
缸子看杨启程一眼,“老杨,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你得答应我,去了你自己不准动手,我叫停,你得听我的。整出人命来,不值当。”
杨启程猛吸了口烟,“行。”
金杯拐出市区,在近郊的一处厂房外停下。一个寸头男人迎上来给杨启程和缸子找烟,“杨哥,曹哥。”
杨启程和缸子跟着寸头走进厂里,那人眼睛蒙住,被反绑在一架机床的腿上,嘴里塞着棉袜。寸头刚把棉袜扯出来,男人立即呜呜哭号,脸上肥肉跟着抖动:“求求你们放了我!要多少钱我都给!我都能给!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杨启程咬着香烟的滤嘴,一脚踹上去,不遗余力,那男人立即敞开嗓子发出杀猪般的凄厉叫声。
缸子赶紧上来拉他,“兄弟,兄弟,咱在车上讲好了,你不准动手。”缸子将杨启程拦在身后,吩咐:“去外面捡个麻袋套起来,避开要害,使劲揍——注意分寸,别弄死了,留口气。”
说完,将杨启程往外拉,“走走,咱出去抽烟。”
郊外视野开阔,夜空中一轮朗月。
缸子瞅着月亮,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别说,这地方空气还不错。”过了一会儿,“它娘的,什么味儿这么臭。”
杨启程:“……”
缸子站起来,循着臭味绕到了厂房后面。几排粗大的管子,连着一个巨大的污水池子,臭气熏天。
缸子吐了烟,回到前面,朝里面一喝:“停手停手!把这龟儿子拖出来!”
几人照缸子的吩咐将人拖到了污水池旁,将男人头摁下去浮起来,浮起来摁下去,持续了十来分钟,缸子抬脚踩着他脑袋,“喝饱了吗?”
男人只剩喘气的劲儿了,连说:“饱了饱了饱了!”
缸子看向杨启程:“老杨,要不就这么着了吧?就灌了几斤马尿,一时没管住脑子,再说,也没遭到什么实际损害不是?”
杨启程顿了顿,点头。缸子一招手,几人将男人从污水池里拖出来。缸子抬脚踩着他的手指,一分一分用力,“下面这几句话,你可听清楚了。”
男人猛点头,“您说你说!”
“你要是敢报警,或是今后再往扁担巷去一步,爷我就把你跟你厂里女工乱搞的照片印成大字报,往你小区门口啊,你老婆公司啊,你丈母娘家里啊,还有你儿子学校的墙上,这么一糊,保管让你在旦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缸子脚底狠狠一碾,“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
缸子收脚,抬手招呼:“收工收工了!杨哥请你们吃麻小!”
杨启程笑骂:“你他妈倒是挺会替我做人情。”
“兄弟们前前后后替你忙了一周,吃你一顿怎么了?”
杨启程放声说:“放开吃!曹哥买单!”
缸子:“你大爷!”
七八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厂区范围,缸子笑说:“你说,这厂长灌了一肚子污水,今后要是寻思着把这污水处理系统好好整一整,咱几个是不是也算干了件替天行道的大好事儿?”
“干着作奸犯科的勾当,还想着替天行道?你他妈怎么一开始不报警校呢?”
缸子:“报了啊,没考上。”
杨启程:“……”
缸子又说:“之前我说杨静这妮子是个美人胚子你还不信,这才十三岁,再过几年长开了,啧啧……”
杨启程沉了目光,一时没吭声。
几人已走到了野草疯长的路旁,正要上车,前方一览无余的公路上忽然毫无征兆地现出了四道亮光。
杨启程神色一凛:“上车!”
车子刚发动,两辆面包车迎头而来,并排将道路一拦。缸子咬着牙,倒车,后视镜里光线一闪。他探出头往后一望,“操!”——后退的路同样被两车堵死。缸子猛砸了一下方向盘,“这他妈是有备而来的?”
杨启程没说话,拉开车门跳下去。缸子愣了一下,也跟着下去。其他几人陆陆续续也都下了车,围在杨启程和缸子身边,等着吩咐。
拦路的四辆车上的人也都下来了,一共十五人,前七后八。缸子盯着看了一眼,“老乌的人。”
“怎么跟来的?”
“估计这几天帮你找人,动静闹得有点大,被他们盯住了。”缸子看他,“怎么办?”
杨启程眯眼,“能怎么办?打一个不亏,打两个稳赚。”说罢,将后备箱一掀,拎出根沉甸甸的钢管。
半小时,杨启程和缸子的人顺利脱出,到了安全的地方,清点战果。
缸子笑说:“爷一人干翻三个,宝刀未老!”
“我两个!”
“我一个!但是他们十六个车轮子都让我捅破了!“
“一车捅破一个就成,你他妈捅十六个,吃饱撑的?”
“……”
缸子跟人乐了一圈,没看见杨启程,回头一看,杨启程正闷声靠着车身,扯掉身上的被血浸透了的背心,笑问:“你干啥一个人在这儿?装忧郁?”
杨启程比了一掌。缸子一愣,也伸出手掌,跟他一击,“耶!”
杨启程黑着脸:“老子想说打了五个!”
缸子挠挠后脑勺,“哈哈!不错啊兄弟。”
“最后那下要不是老子替你挨了,这会儿你就到阎王跟前吹吧!”说着,杨启程嘴里嘶了一声,扭头去碰背上的伤口。
缸子一惊,忙抓着杨启程的肩将他翻了个个儿。近一尺长的口子,皮肉都翻了过来。
“这得赶紧送医院。”
“诊所里敷个药得了,明天还有事。
缸子瞥他,“明天你就别去了,你还怕我一人镇不住?”
杨启程想了想,点头,“行,请客我先欠着。”
缸子将杨启程送回扁担巷,临走前嘱咐:“你躺会儿,起床了赶紧去诊所上药。”
杨静心里挂着杨启程的事,睡不踏实。睡一阵醒一阵,迷迷糊糊听见敲门声,立即一个激灵,飞快爬起来。打开门,一股血腥味猛地扑面而来。
杨静惊叫:“程哥,你受伤了?”
杨启程进屋,在床板上坐下,咬牙忍了会儿,抬头看杨静,“去打盆凉水来。”
杨静二话不说,拎上塑料桶接了半桶水提回来。杨启程将毛巾投进水中,伸手去捞,扯着背后伤口,立即抿紧了嘴。杨静忙将他手一格,“我来!”
杨启程也不推辞了,“把背上血擦一擦,别碰到伤口。”
杨静点头,拧干毛巾,单腿跪在床板上,侧身看向杨启程后背。伤口在肩胛骨上,狰狞可怖,血已经止了,背上全是半干的血迹。杨静吸了口凉气,手指轻轻发抖,攥着毛巾的一角,缓缓探上前。
擦了一下,问:“疼不疼?”
“不疼。”
又擦了一下,“疼不疼。”
“不疼。”
擦到了伤口边缘的地方,“疼不疼。”
“别磨磨唧唧!快点儿擦!”
话音刚落,有什么滴在了背上。
杨启程愣了一下。
“程哥,对不起……要不是我……”
哭腔。
杨启程回头。杨静低垂着头,眼睫毛沾了水滴,鼻头泛红。毛巾的一角,轻轻缓缓地贴着他背上的肌肉。
“不是为了你,”杨启程别过头,“换成别的人,在我地盘上被人欺负了,我都不会不管。”
他背上疼得要命,这会儿语气却难得十分和缓——没有人能轻易拒绝别人真心实意的关心。然而他耐心也就能维持这么一小会儿,低喝:“别哭了!赶紧擦完,老子要睡觉。”
杨静憋着泪,稍稍加快了动作。
终于擦完,她将毛巾扔进桶里,清水立即被染成血色。
“抽屉里有卷纱布,还有酒精,拿过来。”
杨启程的东西,杨静一直没敢乱翻。此刻得令,才把两个抽屉打开。里面乱七八糟,找了一会儿,翻出一只塑料袋,所有药品都在里面。杨静将塑料袋扯出来,又带出一串零零碎碎的东西。其中有个白色的小纸袋,装登记照的。
“快点!”
杨静“哦”了一声,赶紧提起整个袋子回到床边。她用棉签沾着酒精,给伤口边缘消毒。碰到的时候,杨启程嘴里嘶了一声,她也跟着手一抖,“对不起。”
飞快消完毒,杨静将纱布展开,从肩头到腋下,缠住杨启程肩胛骨上的伤口。等她处理完桶里的血水回来时,杨启程已经倒头睡下了。她收拾好塑料袋子,拉开抽屉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那个装登记照的白色小纸袋。
回头看了一眼,杨启程睡得很沉。
她将纸袋打开。里面有张登记照,很旧,边角泛黄。红色的幕布背景,一个扎马尾的女孩,约莫十四五岁,面庞清秀,眼睛明亮,微微笑着,露出颊上的一个梨涡。
离天亮仅剩几小时,杨静定了个闹钟,打算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屋内杨启程的鼾声均匀细微,杨静却睡不着。她翻了个身,躺一小会儿;又翻一个身,再躺一小会儿。最后翻了个身,平躺着盯着头顶上空。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杨静起了个大早,给自己和杨启程买早餐,拎着豆浆油条回到筒子楼,杨启程还没起床。她挂心他的伤势,然而又不好吵醒他,悄悄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留个条儿在桌上,出发去学校。
杨启程一觉睡到中午。桌上早餐早就冷了,他抽出一根油条,嚼了两口,看见旁边搁着一张纸条。拿起来一看,杨静写的:程哥,醒了去医院看看,切记切记!!!
三个感叹号。
杨启程鼻子里笑了一声,拆开已经冷了的豆浆的包装,喝掉大半杯,换了身衣服,去诊所。上完药,在楼下随便将就一顿,回房间接着睡。
睡到下午两点,被缸子的电话吵醒。缸子声音急切:“老杨,你伤好点了没?”
“怎么了?”
“你要是能行,过来一趟吧,老乌的人找上门来了……”
杨启程一个翻身起来,“我马上来。”
下午放学,杨静没在学校耽误,第一时间回家,却见杨启程仍然躺在床上。她吓了一跳,以为他睡了一整天,仔细一看,桌上的早餐没了,他身上也穿了衣服。杨静坐到床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程哥?”
杨启程没应,也没动。
“程哥?”
杨静伸手点了点他的肩膀,仍然没有反应。便握住他膀子,伸手一推,一愣。手心里热烘烘的。赶忙拿掌心试了试他额头,滚烫。一摸脖子,同样如此。她费力地将他翻了个身,肩胛骨上,白色的上衣已有血渗出来。
天热,估计是发炎了。
她记得昨晚那塑料袋里是有消炎药的,翻出来一看,原来全过期了。
杨静从自己睡觉的床垫里抠出布包,数出一张,想了想,又拿出一张,仔细揣进口袋。正走到门口,忽见走廊那头走来四个人。为首的那个几分眼熟,她想了想,是上回的“粗噶男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
杨静赶忙摔门,然而那四人已循声而来。
“杨启程!”
门板被踢得几乎散架,杨静背靠着,咬紧唇,不做声。
“老子知道你在里头!有本事你今天就甭出来了!看他妈谁耗得过谁!”
杨静重回到窗边,又拿手掌探了探杨启程身上,烫得几乎能烙饼。小坐了一会儿,外面忽然没声了。她走去门口,趴在地上,顺着门板下的缝往外看了一眼,齐刷刷的几条腿,人还没走。正要站起来,那门板又是“咚”的一声,吓得她差点跌过去。
天色渐暗,杨静枯坐着,时不时被突如其来的踢门声惊得一跳。她将暖水瓶里的水倒在桶里,放凉了给杨启程擦了擦身体,然而擦了一道又一道,丝毫没有退烧的迹象。
窗外传来辣椒炒肉的呛人香味,巷子里狗吠阵阵,天色越来越暗。
等不了了。
杨静深吸一口气,上前去打开门。
“哟哟憋不住了——怎么是你?这回你妈去哪儿?阎王殿?”后面几人哈哈大笑。
杨静冷眼看着“粗噶男声”,“什么事?”
“什么事?”“粗噶男声”一脚踹开门板,大摇大摆走进屋内,“还债!”
杨静忙几步退到床边,将杨启程拦在身后,“多少,我替他还!”
“粗噶男声”斜眼上下打量,“你还?你知道这孙子欠了多少吗?二十万!一分的利!”
杨静张了张口,“一分的利是什么意思?”
“粗噶男声”将她往外一扯,“甭废话!杨启程,别他妈挺尸了!赶紧还钱!”
杨静忙去拉“粗噶男声”,“你别动他!”
“粗噶男声”一眼瞅见杨启程背后的伤,一巴掌呼上去,“嗬!挂彩了!”
杨启程无意识地闷哼了一声。杨静只感觉神经也疼得一扯,抬手将“粗噶男声”猛地往后一拉,“你别动他!”
“粗噶男声”脚里趔趄了一下,站稳,“老子就动了,怎么着!”
“钱我替他还!八千够了吗?”
四人静了一下。收高利贷的,哪指望真一次性收起,一月一月,刮点儿利息,能够交差机会醒了。
杨静将床垫里那布包抠出来,往“粗噶男声”男生手里一拍,“赶紧滚!”
“粗噶男声”笑了一声,“嗬,欠债的还当起大爷了!就这么点?”
“就这么多,还剩条命,你要不要?”
她瞪着眼,眼白里泛着血丝,神色狠厉,像头被逼到绝路的幼崽。
“粗噶男声”掂了掂手里的布包,“这次就饶了你,下回老实点儿!”一挥手,“走走走!收工吃饭!”四人簇拥吆喝着走了。
杨静浑身脱力,在床沿上坐了会儿,抹了抹眼睛,一摸裤子口袋,那两百块还在,她得赶紧去给杨启程买药。
刚到楼梯口,和缸子迎面撞上。杨静瘪了瘪嘴,“缸子哥。”
“我刚在巷口碰见老杨债主了,没事儿吧?”
杨静垂着眼。
缸子一惊,“他们上门来了?动没动手?老杨怎么样?”
杨静摇了摇头,“我打发走了。”
“怎么打发的?”
杨静微微抬眼,嘴唇微张,终是没说,“程哥发炎了,在发高烧,我去诊所给他买点药。”
“这么严重?你赶紧去吧,我去看看老杨!”
杨静点头,将钥匙给缸子。
刚走出筒子楼,忽听见上面缸子喊她,“别买药了!他这得送去挂水,你等等!”
缸子哼哧哼哧地将人背下来,“真他妈沉!”杨静伸手在背后托着杨启程,尽量减轻缸子的负担。
到了诊所,挂上水,没到半个小时,杨启程烧就退了,人也醒了。杨静赶紧给他倒了杯水。杨启程咕咕喝完,把杯子递给杨静,“再倒点儿。”
缸子起身舒展筋骨,“老杨,我说你行不行啊,又是发炎又是发烧,咋改行当起林黛玉了?”
“你他妈就会说风凉话,这刀替谁挨的?还一个人镇得住,镇得住个屁!”
缸子嘿嘿笑了一声,朝着盐水瓶看了一眼,“怎么还剩这么多,这也滴太慢了,赶紧输完了咱出去吃点宵夜!”说着伸手就要去跳流速。
杨静立即将他手一挡,“缸子哥,别太快了,太快了药起不到效果。”
缸子收回手,“行行行,听你的!我出去抽根儿烟。”
杨启程手撑着床板,用力起身杨静忙上前帮忙将他扶起。杨启程坐起来,想抽烟,瞅了瞅四周,都是病人,便没将烟点燃,只咬着滤嘴过干瘾。
“今天是不是有人来找我了?”
“嗯,上回那四个人。”
杨启程瞥她一眼,“那你怎么打发走的?”
杨静撇下眼,没吭声。
杨启程盯着她,“给钱了?”
杨静还是没吭声。
“给了多少。”
“……”
“问你话呢,给了多少?”
“八千。”
“我他妈……你妈给你留了多少?”
“九千。”
“全给了?”
“嗯。”
杨启程不说话了,吐出嘴里的烟,心里莫名窜出一股火气,却也不知道该气谁。换做平时,一打四分分钟的事儿。这四人虚张声势地找他要了半年,他一毛钱都没还过。过了半晌,杨启程吐出一口浊气,“你是不是傻叉,不会给缸子打电话喊救兵?”
杨静张了张口,这她真没想到。人一到危机时刻就容易犯蠢。
“对不起。”
杨启程气得受不了,一巴掌拍她脑袋上,“说你傻你还真傻,你道什么歉?”
杨静不说话了。她这会儿真觉得委屈,怎么做杨启程都要骂。可那时候,她只想着快点出去,只想着赶紧给杨启程买到退烧药。她没想那么多。
片刻,杨启程估计也觉得自己说话有点重,语气和缓了几分,“以后别这么老实了,他们收债的,不敢真正犯事儿,你就赖着,他们能把你怎么着?”
杨静缓缓抬眼,“可是,你在发烧,我怕你死了。”
她眼睛湿漉漉的,湿漉漉的清澈。
杨启程愣了一下,再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杨启程伸手把流速调快了。杨静抬眼看了眼,没阻止。
半瓶子药水,十分钟就流完。杨启程自己扯了针头,捻起旁边盘子里的棉花,往针眼儿上一摁,“走吧。”
“还要开药。”
杨启程脚步顿了顿,“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
杨静拎着药,走出诊所。
今晚上月亮更好,悬在没有一丝云片的天上,月光流水似的淌了一地。
杨启程蹲在一旁的台阶上,仰着头抽烟。
杨静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两个人都没说话。
只有月光,只有杨启程指间缓缓腾起的烟雾,只有微风,只有远远的,像是在另一个空间的尘世喧嚣。
缸子溜达回来,瞧见台阶上两个人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乐了,“你俩干啥呢?饿不饿,出去搓一顿?”
杨启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回走。杨静也赶紧起来,“缸子哥,我跟程哥先回去了。”
缸子见杨启程没有大碍,点了点头,“成,你看着点儿他,别让他胡闹,有什么事儿随时打我电话。”
杨静点头,跟缸子告别之后,小跑一阵跟上杨启程的步伐。
巷子里有家餐馆还在营业,杨静摸了摸口袋,打完针买完药,还剩下些钱。杨静扭头一看,杨启程已经走到楼梯口了,赶紧跑过去把口袋里钥匙塞进他手里,“程哥,你先上去,我买两个菜。”
杨静领着两道菜两盒饭上楼,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开;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开。杨静慌了,怕是杨启程晕倒在里面,急忙使劲拍门,“程哥!程哥!”
几秒钟后,脚步声朝门边靠近,门一下打开,杨启程面色黑沉,“你他妈叫魂呢!”
杨静张了张口,小声说:“我没钥匙。”
“都住了这么久了,不晓得自己去配?”
杨静愣了愣,继而扬了扬嘴角。
两人风卷残云一样将菜和米饭横扫干净。吃完饭,杨启程去洗澡,杨静再三叮嘱,“不能沾水,会发炎的。”
杨启程不耐烦地一摆手,“行了行了,知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