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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对门女孩

旦城进入四月,阴雨绵绵。雨中的筒子楼像条长了皮癣的灰狗,伏在蒙蒙的雾中。

杨启程在摊子上买了三根油条,边吃边走进灰狗的嘴里。他打了通宵的牌,手气不错,散局时一清点,赢了三百。

刚到四楼,听见走廊里吵吵嚷嚷。

“哎哟你这个小姑娘怎么不讲道理?你们在我房子里死了人我都没找你赔偿呢!我家里也上有老下有小,七八张口等着房租吃饭……我也不是不近人情,这样,我给你三天时间,赶紧找亲戚把你接走……”房东说完,扭着肥硕的屁股走了,路过杨启程时,鼻子里哼出一声。

杨启程嚼着油条,抬头望去。昏暗里站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耷拉着肩,看不清表情。杨启程认识她,自家对门那暗娼的女儿。

杨启程吹了声口哨:“谁死了?”

小姑娘掀了掀眼皮:“关你屁事。”进屋,“砰”一下甩上门。

杨启程笑了:“嗬,脾气还挺大。”

三天后,杨启程回来,再次看到了这小姑娘。对门紧闭,她蹲在一堆破烂中间,深埋着头。

杨启程一边吹着歌,一边掏钥匙开门。

“喂。”

杨启程停了一下,又接着吹。

“喂!”

真不是错觉,杨启程回头,对上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睛。

“干吗?”

小姑娘站起来:“我能不能在你家里住两天,我爷爷过两天就来接我。”

杨启程:“不能。”

小姑娘眨了下眼,肩膀又耷拉下去:“我妈死了。”

杨启程惊讶:“死这么快?”话一出口,觉得似乎有些不敬,毕竟死者为大,又改口说:“我的意思是,怎么这么突然?”

小姑娘不答,只问他:“行吗?就两天,我爷爷来了我就走。”

杨启程上下打量她一眼,鼻子里笑了一声:“关我屁事!”

杨启程一觉睡到傍晚,开门出去吃晚饭,小姑娘蹲在门口。

他在外面跟缸子吃了几斤麻小,酒饱饭足,回到筒子楼,小姑娘还蹲在门口。

睡了半宿,迷迷瞪瞪起床放水,一打开门,黑暗里猛地窜起来一道影子,杨启程吓得一咯噔,定睛一看:“我靠,你还在?”

“我没地方去。”大约是一整天滴米未进,她声音听起来有点哑。

杨启程去走廊尽头公共厕所放完水回来,小姑娘已将那堆看不清面目的破烂堆做一团,自己歪着身子靠在上面。

杨启程驻足,盯着那灰扑扑的一团看了片刻,黑着脸吼道:“赶紧进来!”

进屋之后,杨启程从编织袋里翻出凉席和被子,往水泥地上一扔,不再管她,倒头就睡。

醒来一股食物的香味,杨启程抽了抽鼻子,睁开眼,却见小姑娘正往桌子上摆放豆浆油条。杨启程挠了挠头,这才想起来昨晚的事儿,一时悔不当初。

他洗了把脸,坐下拿了根油条:“你叫什么名?”

“杨静。”

“居然还跟我一个姓。”

杨静看他:“那你叫什么?”

“杨启程。”

杨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觑着他的表情:“杨叔叔。”

“老子才二十三岁!”

杨静飞快改口:“启程哥……”

杨启程一个哆嗦。

杨静接着试探:“程哥?”

杨启程终于没意见了。

杨静:“程哥,谢谢你暂时收留我。”

杨启程看她一眼:“确定你爷爷过两天会来接你?”

杨静顿了一下,点头:“嗯,肯定会来的。”

过了一会儿,杨启程瞅了瞅手里的豆浆,意识到什么:“你钱哪儿来的?”

“我自己的零花钱。”

“那你昨天吃饭了吗?”

“吃了啊。”

“……”

吃完饭,杨启程从衣服堆里找出件能穿的套上准备出门:“出去记得带上门。”

杨静:“带上门了我就进不来了啊。”

杨启程瞪她:“那就好好在屋里呆着!”

杨启程走后,杨静扔掉垃圾,环视屋内。

逼仄潮湿,没有夕照,没有刺鼻的香水和隔夜饭菜的馊味,只有男人随地散落的裤衩背心,以及一股子似有若无的汗臭。

她挽起衣袖,开始干活。

晚上杨启程回来,发现门没关,朝里看了一眼,又立即退出去,瞅了瞅门框顶上的门牌号。

409,没错啊。

走廊一阵脚步声,杨启程回头,杨静手里拿着块抹布,衣襟上全是水。杨静冲他一笑,“程哥,你回来啦?”

杨启程看了看杨静,又看了看屋里。

里面一股洗衣粉的味道,水泥地上水渍未干。随处乱扔的衣服不见了,床单被套也换了新,巴掌大的空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就连那张油腻脏污的桌子,也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

杨启程黑着脸:“谁他妈让你打扫的?”

杨静一缩脖子,“我……我反正没事干。”

“没事干就老实呆着!”

杨静赶紧跟在杨启程身后解释,“我没动你的东西,只扫了……”

“床单哪儿来的?”

“我家里的,才洗干净的。”

“谁他妈知道干不干净,上面有病没病。”

杨静怔住。

杨启程也跟着怔了一下,自知失言,烦躁得从裤袋里掏出一支烟叼进嘴里,“行了行了,以后没我吩咐,家里一分一毫你都别动。”

杨静默默点了点头。

杨启程抽着烟,在屋里转了一圈,“衣服呢?”

“洗了。”

“都洗了?”

“……”

“那老子洗完澡穿什么?”

杨静呆了呆。

杨启程又骂了一句,往颈上搭了条毛巾,去走廊的公共澡堂冲凉。洗完出来,他身上只穿了条内裤。恰好有个大婶儿开门出来,一惊,大骂:“流氓!”

杨启程白她一眼,“得了吧,让我对您耍流氓我还得算算这趟亏不亏。”

大婶臭骂两句,摔上门走了。

杨启程回到自己房子,杨静正低头数钱。她听见动静,一惊,赶紧一把塞回衣服口袋。

杨启程瞥她,哼了一声,“没人稀罕。”

杨静没吭声,又缓缓地把那把钱掏出来,一张张展平。

杨启程没衣服穿,不能出门,翘腿往床上一坐,打开电视,掏出两张纸币,指使杨静,“去给我买盒盒饭。”想了想,又加一张,“两盒,钥匙在桌上。”

杨静立即从椅上跳起来,接过钱忙不迭地出门了。

杨启程望着她的背影,嘟囔:“该不会拿着钱跑路了吧?”

十多分钟后,杨静回来了,一抹额头上的汗,将盒饭放在桌上,喊道:“程哥。”

杨启程“嗯”了一声,丢下遥控器过去。一看,桌上不止两盒盒饭,还有瓶冰镇啤酒。

杨启程:“倒是精乖。”

杨静忍不住咧嘴一笑。

还没笑完,杨启程说:“让你乱花我钱了吗?”

杨静一呆,忙说:“我用自己零花钱给你买的。”

杨启程掰开方便筷,“你有几个零花钱?”

杨静不吭声了。

杨启程飞快拨完饭,往钢丝床上一躺,“我睡个觉,你要是发出一点儿声音,马上滚出去。”

杨静紧抿着两片唇,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杨启程睡到临近午夜的时候,从床上一跃而起。

杨静正趴在桌上睡觉,一个激灵,揉了揉眼,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去看看衣服干了没。”

杨静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收衣服,一溜烟地跑去晒台,又一溜烟地跑回来,“还没干。”

杨启程简直服气:“没干也给老子收一件!”

杨启程套上件还有些潮湿的黑t恤,嘱咐杨静:“门关好。”

“你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赚钱。”

杨静愣了愣。

杨启程瞅见她的表情,鼻子里一哼,“晚上的工作不止你妈干的那营生。”

杨静似被刺了一下,身体一颤。

杨启程懒得理她,穿好鞋,飞快走了。

杨静垂着头坐回桌边,这才发现杨启程出门没带钥匙。她将凉席棉絮铺在水泥地上,闭眼躺下。刚睡了一觉,这会儿一点儿也不困。脚步声,婴孩尖细的啼哭声,远处建筑工地彻夜施工机械的轰隆声……一切和以前夜半醒来时听见的一样,却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怎么睡过去的,睡得异常安稳,没有做那个梦。

不知睡了多久。

“杨静!给老子开门!”

杨静霍地从地上坐起来,敲门声震天动地,天花板簌簌往下落灰。她赶紧爬起来,鞋都没来得及穿,飞快跑过去打开门。

杨启程一脚踹进来,骂了句脏话。

杨静躲避不及,这一脚恰好揣在了她肚子上,钻心似的疼。她闷哼一声,倒退数步,捂住肚子,额头上霎时起了一层冷汗。

杨启程面色沉冷:“你他妈耳朵聋了是不是,喊你半天不来开门。”

杨静往后缩了缩,“对不起。”

她看出来,杨启程这次是真生气了。

杨启程没理她,脱下身上衣服,往床板上一躺。

杨静站立片刻,也不敢惹他了,拿起钥匙,轻手轻脚地出了门。门合上的时候,杨启程眼皮微微一动,然而并未睁开。走廊里传来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人扯着嗓子叫学生起床,有人大清早吵架,有人架起了铁锅,一阵乒乒乓乓……

杨静捂住肚子,缓缓走去公共厕所。厕所里一条长长的便池,拿砖墙隔作数间,定点冲水。杨静一进去就看见一个女人蹲在第一个坑位上,一边使劲一边哼哼。里面味儿很难闻,她捂住鼻子,赶紧出去,进了对面的公共浴室,锁上门,掀开身上的衣服,低头看了看,肚子上一小片淡淡的青色。咬牙按了按,里面并不疼。

杨静接凉水洗了把脸,走出筒子楼。东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巷子里叫卖声此起彼伏。她到包子铺卖了两个大肉包子,站在路边吃完了,走去小卖部。

老板端着一碗粉丝,一边呼哧呼哧地吸溜,一边仰头看早间新闻,“靠,一群缩卵!有本事给这龟儿子一梭子!”

杨静站在小卖部门口,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赵老板,我打个电话。”

赵老板没反应,杨静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

赵老板这才缓缓地将目光移过来,“自己打啊,还要我帮你?”

杨静一个箭步走进去,拿起电话机的听筒,拨了一串号码。响了数声,无人应答。不甘心,又拨一遍,还是无人应答。

杨静耷拉着脑袋走出去,站在小卖部的雨棚底下。太阳初升,地上一道影子,稀薄瘦长。她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很久很久,又转身回去,“赵老板,拿一包‘红梅’。”

赵老板瞥她一眼,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来一包烟,往玻璃柜台上一扔。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零票,数出四块钱的,递给赵老板。

买完烟,杨静回到409室,杨启程还没醒。

她去晒台上将衣服都收回来,分门别类叠好,又将地铺收起来,坐在桌边,再也无事可做,只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直到中午,仍然没人敲对面的门。

杨启程打了个呵欠,醒了。

杨静赶紧站起来,“程哥,你饿了么?我去买盒饭。”

杨启程看她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杨静张了张口,没出声。

“你爷爷什么时候来?”

“我,我不知道,应该要来了吧。”

杨启程冷哼一声,“你不是说了肯定会来?”

杨静瘦弱的肩膀颤了一下。

“我没空管你,你赶紧走吧。”杨启程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最后一支烟,将烟盒捏瘪,随手一扔。

杨静咬着唇,“我没有地方去。”

杨启程点燃烟,吸了一口,“怎么,听你意思,打算赖我这儿了?”

杨静眼眶红了,“不是,我真的没地方去。”

“你妈是谁送去火化的?”

“一……一个朋友。”

“那你去找她这个朋友。”

“我不能找他……”杨静声音里已带哭腔。

杨启程瞥她一眼,心下明了,这位“朋友”大约就是某一位客人。他耐着性子,尝试跟她讲道理:“你跟我这哭没用,我跟你非亲非故,你住我家里,我也不方便。”

杨静抬起头,眼里已满是泪水,“你给我一个睡的地方就行了,我能帮你干活,不会花你钱的……”

杨启程第一次注意到,这小姑娘眼睛还挺大,“这事没商量。你还在读书吧?找你们老师,老师不行找校长,总有人帮你解决。”

杨静不吭声了,埋下头,手捂着嘴,呜呜地哭。

小女孩哭声尖而细,杨启程听得心里火气直冒,“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要我像房东一样把你赶出去?”

杨静肩膀又抖了一下,猛哭了几声,走到角落里,拾起那几袋“破烂”。她拖着硕大的袋子,缓缓走到门口,回头期期艾艾地望了杨启程一眼。

杨启程没有开口,静坐着抽烟。

她只好打开门,拖着袋子慢慢地出去了。门阖上,外面陡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哭声。

杨启程面无表情地咬着烟,抽得很慢,等一支抽完,门外的哭声也停了。一切回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枯坐在床上,心里一阵烦躁。中午的日光从小气窗里漏进来,照在那张斑驳的红漆木桌上,桌上躺着一包没开封的软黄盒子的“红梅”。

过了半晌,杨启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给缸子打电话。还没拨完号,外面响起震天动地的拍门声,“程哥!程哥你赶紧跑!好像有人要找你麻烦!”

杨启程一跃而起,打开门,杨静哭花的脸上神情急切。

“谁找我麻烦?”

“我不知道!我在巷子口听见的,一共四个人,膀子上都有纹身,他们提到你的名字……”

杨启程心里一凛,将她往外一推,“快跑。”

“你呢?”

杨启程几步到了走廊的窗户,往下看了一眼,那四个人已经进楼了。

杨静问:“他们来了吗?”

杨启程没答。

楼下脚步声越来越近,杨静急得直跺脚,二话不说,跑过去就将杨启程手臂一抓。杨启程没想到她手劲儿这么大,脚下一个踉跄,“干什么?”

杨静没说话,蹲在410的门口,使劲儿抠墙根下的一个老鼠洞,抠了半天,举起一把钥匙,“找到了!”

四人踏上了四楼,一个粗噶的男声“呸”了一句,“这地方他娘的能住人?——瞅啥瞅?嫌命大是吧?”

杨静一手捏着杨启程粗粝的大手,耳朵贴着门板,心脏砰砰直跳。

很快,四人的脚步声近在咫尺,有人踢了一下对面的本门,“杨启程!给老子滚出来!”紧接着又是几脚。

有人问:“不在?”

四人商量一阵,正打算走,忽有人说,“确定是在409?”

杨静心脏一紧,手也跟着攥紧了。杨启程低头看了一眼,她五指细细白白,和他古铜色的皮肤对比分明。

“应该是吧,我记得是409啊。”

“把附近这几家都敲一遍!”

杨静赶紧远离门板,“里面有个衣柜,你躲起来,我来开门。”

杨启程站着没动。杨静急了,使劲把他往里推,然而只来得及将他推到帘子后面,敲门声已经响起。

杨静回头叮嘱他:“你别出声!”杨启程有些想笑,用力憋住了,点了点头,想看她会玩出什么花样。

杨静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门,仰头瞅了一眼,皱眉道:“我妈不在,你们改天再来。”

四人大笑,“你妈去哪儿了?”

“火葬场。”

“去火葬场干什么?”

“投胎。”

四人面面相觑。

有一人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里面都搬空了。”

为首的“粗噶男声”低头看着杨静,“你要搬家?”

“死了人的房子,晚上闹鬼,当然要搬。”

屋里暗沉沉的,没半点人气,“粗噶男声”一挥手,“走吧,去看看408。”

杨静面无表情地将门合上,又趴着门框听了一阵,确定人都走了,长长地舒了口气,走到帘子后面,“程哥,他们走了。”

杨启程再也憋不住,猛笑一阵,“我说,你今年几岁?”

杨静不明所以,“十三。”

杨启程又笑起来。他想,这小姑娘有些早熟,他十三岁的时候还在上树掏蛋下河摸鱼,杨静可比他有本事多了。

午后的日光照进来,空气里金色尘埃漂浮。

杨静站立片刻,走到床对面的水泥墙跟前。墙上拿粉笔划了一道道杠,她将后背靠上去,手掌紧贴自己头顶,仰头看了一眼,仍然只齐最高的那道。

杨启程没说话,提眼看她。

杨静比完之后,捡起垫椅子腿的小半块红砖,将墙上的杠几下涂掉了。她扔了砖,拍拍手,“走吧。”

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没开始发育,套着件半新不旧的t恤,像颗豆芽菜。一把稀疏的马尾,发色枯黄。

杨静往外走,杨启程却站着没动。

杨静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看他,困惑问道:“程哥?”

杨启程抓了抓头发,突然十分想抽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自己桌子上的那包“红梅”。他嘴里骂了一句,掏了掏裤子口袋,摸出一枚硬币,丢向杨静。

杨静伸出双手接住,疑惑看他。

“两分钟,给我下去买个打火机。”

杨静一愣。

“把你那堆破烂也提回来。”

杨静呆立。

“一分五十秒!”

杨静张大了嘴,一时情绪激动手足无措,然而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拔腿儿一溜烟跑了。

杨静很快拖着她的一堆东西重回到四楼,杨启程正把410的钢丝床往外搬。

杨静:“这是我家的床。”

“我知道。”

“房东不会说吗?”

“管她个蛋。”

杨静静了片刻,小声说:“我不想睡这张床。”

杨启程动作一停,回头看她,“那我睡这张。”

杨静紧抿着嘴不做声。

杨启程烦了,“老子没钱买新的。”

“我打地铺。”

杨启程:“屁事儿多。”

杨静最终没打几天地铺,杨启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二手的单人床垫,挨墙往地上一放,铺上棉絮和被单,比钢丝床还舒服。十来平米的房间拉了道布帘,杨静睡里面,杨启程睡外面。

安置妥当以后,杨启程跟杨静约法三章:“我丑话说在前,你住我这儿是借宿,我只相当于你二房东。我自己都养不活,别指望我管你死活。”

杨静起身跑到那堆“破烂”跟前,手伸进去掏了许久,掏出一个布包,“程哥,我不会白住你的,我付你房租。”

杨启程瞥她一眼,接过那布包,掂了掂,有点儿沉,“哪儿来的?”

杨静微微撇下眼,小声说:“我妈留下的。”

杨启程鼻子里哼出一声,“不肯睡你妈工作的床,却肯用你妈工作的钱,矫情不矫情?”

杨静抿着嘴角,没说话。

杨启程将布包赛回她手里,“钱你自己留着,好好读书——你几天没去学校了?”

“我妈死了。”

“你妈死了你就不去学校了?”

杨静垂着眼,“我不想读书了。”

“那你想干吗?”

“打工。”

“杨启程无语:“打屁的工,好好读书。”

“不想读。”

杨启程瞪她:“不想读就滚出去。”

杨静:“哦。”

杨启程接着说:“我没空管你,上学自己在食堂吃饭。”

“不上学的时候呢?”

杨启程瞪她:“自己想办法!”

“哦。”

“晚上八点之前必须回来,去哪儿玩先给我招呼。”

杨静抬眼瞥他,“你管得真多。”

杨启程挑眉,“再说一遍?”

“好的程哥!”

事儿都说完以后,杨启程点了支烟,“去买两盒盒饭。”

杨静哒哒哒地出门了。

杨启程靠着气窗,沉默地抽烟。他记得杨静的母亲。她总是浓妆艳抹,穿衣俗丽,时常喝得醉醺醺回来,掏钥匙开门时,嘴里迸出一连串的咒骂。但她清醒的时候,人并不坏。有时候煮多了饺子,端回房间,碰见杨启程开门,还会笑着问他要不要吃。杨启程当然没要。

眨眼之间,人就再也没了。有时候人命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蝉翼一样,一碰就碎。他其实一直并不惜命,只是看见如今杨静挣扎求生,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杨静就这样开始了和杨启程同住的日子,也恢复了上学。两人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也各忙各的,一周下来,竟然相安无事。

杨启程当然不是一个好室友,脾气臭,炮仗一样,一点就着;此外还特别懒,总爱指使她干这干那。

杨静从小开始做事,家务一把抓,习惯了成天忙碌,并不觉得杨启程的这些支使有什么不好。关键是,杨启程看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嘲弄,没有讥讽,也没有怨恨。这让杨静觉得自在。

杨静通常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洗漱之后先下楼买两份早餐,不管杨启程起不起床,六点四十五定时吃早餐,七点出门,七点半到学校,八点开始朝读。

初一的教室在教学楼的三楼,杨静坐在最里面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这个位置风景很好,适合发呆。杨静手里的书摊开在《木兰诗》那一页,半天没动。

有人踢了踢她的凳子。杨静一顿,没有回头。

然而身后的女生上半身伏在桌上,探向前来,“喂。”

杨静没理。

“喂!聋了?!”

杨静转头,“干什么?”

女生压低了声音:“听说你妈死了?”

杨静目光往上,定在女生的脸上。一张秀气的脸,偷偷画了睫毛膏和唇彩,头发下遮遮掩掩藏着新打的耳洞。

杨静启唇,平淡吐词:“你要哭丧吗?”

秀气的脸立时皱成一团。

杨静不再看她,转回去,将凳子往前一挪,继续背书。

下午最后一节课,历史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室,班主任厉昀后脚踏进来,“先坐好,有件事要宣布。”

杨静正在收拾书包,停下来,抬头看向讲台。厉昀拈起一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下周三期中考试,大家好好复习。”

一片哀嚎。

校门出去,会经过一条街道,两旁小店鳞次栉比,卖些文具、零食和小饰品。

杨静目不斜视,飞快往家里赶。

经过一家奶茶店,忽听见里面有人叫她。杨静只当没听见,脚步不停。然而没走出两步,里面涌出来三个女生,为首的就是坐在她后面的刘伊雪。三个人迅速围上来,截住杨静的去路。

刘伊雪手里端着一杯珍珠奶茶,“你耳朵是不是有问题,每次喊你你都听不见。”

杨静抓紧了书包带子,“什么事?”

“前几天陈骏是不是找过你?”

“嗯。”

“跟你说什么了?”

杨静看她,“关你什么事?”

刘伊雪拧紧了眉,“杨静,你不要不识抬举。”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学电视剧里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杨静不想跟她拉扯,“让开。”

三人没让,将她围得更紧。

杨静不耐烦,伸手去拨,手臂陡然被一只肉呼呼的手掌抓住。

“小雪,给她一点教训!”

杨静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手臂也被紧紧一箍。

奶茶“啪”一下掉在地上,掌风迎面而来。

杨启程回家之后,先去冲了个凉,换下一身烟味的脏衣服。

杨静正坐在桌边,埋头写作业,“我马上下去买饭。”

杨启程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我出去吃。”

杨静“哦”了一声。

杨启程坐到她对面,掏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瞥一眼杨静,一顿,“你脸怎么了?”

杨静立即拿手掌盖住,“没什么。”

杨启程将她手拿开,看了一眼,皱眉——两边脸都肿了,几道红色的指痕。

“谁打的?”

杨静挣开他的手,“同学。”

“你就让她打?”

杨静撇下眼。

杨启程看她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莫名就来气,这人精乖得很,十分会看人脸色,偶尔脾气还不小,然而不知怎的,一遇上大事儿就唯唯诺诺。转念又想,毕竟也才十三岁,能要求一个十三岁的姑娘有多大本事。

“下回谁打你,你就打回去,没把自己命折进去就是稳赚。”

杨静没吭声。

杨启程抬高声音,“听见了吗?”

“嗯。”

杨启程坐了一会儿,头发干得差不多,便将烟掐了,问她:“你作业还有多少?”

“没多少了。”

“回来再写,跟我出去吃饭。”

杨静一怔。

“傻了?赶紧去换鞋!”

夕阳还剩半个,橙红温暖的光芒像给周遭糊了一层半流状的腻子,晚风里有股花香和尘埃的气息。杨静跟在杨启程身后,走街串巷,沿着护城河走出十来分钟,到了一家餐馆。

杨启程掀开竹帘,“订了位,姓曹。”

“二楼,上楼梯直走,右拐,18号桌。”

18号桌上坐着一个胖子,朝着杨启程挥了挥手,一笑俩眼睛就没了,“老杨,这儿!”

胖子就是缸子,大名曹钢。

杨启程领着杨静坐下,缸子笑眯眯看着杨静,“你就是老杨新认的妹妹?”

杨启程:“妹你大爷。”

“不都姓杨嘛,多大的缘分,你说是吧,妹妹?”

杨静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头喝茶。

缸子又问:“你几岁了?”

“十三岁。”

缸子瞅着杨启程,似笑非笑,“这年纪有点儿小啊。”

杨启程沉着脸,“你有完没完?”

缸子嘿嘿一笑,“开玩笑开玩笑!”

他喊来服务员点菜,专门为杨静点了一客冰淇淋船。

等着上菜的时候,缸子开始和杨启程聊正事。

“上回你帮炳哥看了天夜场?”

杨启程点了支烟,“嗯。”

“我听说了,一打七,分毫未伤,能耐啊兄弟,可惜小爷当时没在场。”

“来的全是脓包。”

“那也是一打七啊,炳哥正在找人打听你。”

杨启程皱眉,“打听我干嘛?”

“还能干嘛,让你以后帮忙看夜场呗。”

“我干不了,老丁那天有事,我临时替他。”

“夜场钱多。”

“钱多有屁用,”杨启程吐出一口烟,“命都没了,带底下去花?”

缸子笑道,“左右你有道理,我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反正你一屁股债,虱子多了不愁痒。”

菜端上来,缸子往杨静碗里夹了条鱼,“这道菜叫香酥小白龙,龙头鱼,美容养颜的。”

杨静忙不迭说谢谢。

缸子又问她:“妹子,你哪儿的人?”

“旦城人。”

“还在读书?”

“读初一。”

“成绩怎么样?”

杨静尴尬一笑,拿筷子把鸡蛋里的秋葵一点一点挑出来。

杨启程说:“你他妈兼职干起查户口了?”

缸子嘿嘿笑,“我这不是好奇嘛,就你这鬼见愁的个性,居然会做好事,我就想看看妹子有什么本事。”

杨启程喝了口啤酒,看向杨静,“你有什么本事?”

杨静不知道杨启程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瞥他一眼,小声说:“我会做家务。”

杨启程鼻子里哼一声。

杨静又赶忙说:“我还会做饭,我做饭可好吃了。”

缸子笑问:“你这么小就会做饭了?”

杨静垂下目光,“嗯,以前我妈忙。”

缸子听杨启程粗略说过杨静她妈的事儿,轻咳一声,招呼:“赶紧吃赶紧吃!多吃点儿菜!”

杨启程看杨静一眼,“你把秋葵挑出来给谁吃?”

杨静:“我不爱吃这个,滑腻腻的,恶心。”

“不准挑食。”

杨静苦着脸。

“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一米六了,你上车只用买儿童票吧?”

杨静小声说:“一米四了。”

杨启程往她碗里每样菜夹了一点,又夹了两条龙头鱼,将碗盖得满满当当,“不吃完不准回去。”

杨静嘟囔两句,埋头开吃。

吃完,缸子让服务员清理桌子,上一壶普洱茶。杨启程给缸子找烟,一摸口袋,抽完了,拿出两张纸币递给杨静,“去买包黄鹤楼。”

缸子望着杨静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收回目光,笑说:“这小姑娘怪有意思的。”

“被她妈打怕了,一吓唬就怂。”

缸子瞅他,“那你还吓唬她?”

“吃老子的住老子的,使唤她两下还不行了?”

缸子笑了笑,微敛了神色,“说句实话,我觉得你这么收留她不合适。小姑娘虽说还小,毕竟已经十三岁,经事了。你跟她非亲非故,住一个屋檐底下,不是坏她名声吗?”

“老子坏她名声?她名声要是不好,也不是老子搞坏的……”

话音未落,楼梯口“咚”的一声,杨启程和缸子立即回头看去。却是杨静,捂着不小心撞上楼梯间隔板的脑袋,很淡地笑了笑,“我……我忘了问,程哥,要哪样的黄鹤楼?”

“紫软的。”

身影复又消失。

缸子问:“听见了?”

杨启程喝了口茶,“听见就听见,又没说错。”

“你积点口德吧,小姑娘也怪可怜的。”

杨启程低哼一声,“可怜你领回去?”

“那可不行!缸爷我夜夜笙歌,带坏她了我可负不起责。”

杨启程:“呸。”

过了一会儿,缸子又说,“你别说,她长得还挺好看的。”

“您可真有本事,毛都没张齐,瘦猴儿一样,这都能看出好看不好看?”

“爷我阅人无数,什么时候错过眼?你注意她那眼睛那鼻子,活脱脱美人胚子。”

杨启程一时没说话,想了想杨静母亲的那张脸。平心而论,她虽然气质艳俗,皮相确实还不错。然而一个女人要是命不好,再摊上一张过于漂亮的皮囊,未见得会是一件好事。

杨静买烟回来,杨启程和缸子各抽完一支,准备散场回家。

缸子将买单的小票翻过来,刷刷写了一串号码,递给杨静,笑说:“妹子,我也是你哥,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开口,我罩你!”

“罩个屁,自己都他妈朝不保夕。”

“杨启程你大爷的,能不能不拆老子台!”

回去路上,天已经全黑了。路边店里的灯逶迤一线,照亮前路。杨启程手里夹着烟,火星忽明忽灭。他似乎有心事,半天没抽上一口。

杨静跟在他后面,前方吹来的风将烟味送进她鼻腔,浓烈,但似乎并没有她印象中的那样讨厌。

快走到巷子口时,杨启程陡然停下脚步,杨静也赶紧刹住。

“你爷爷住哪儿?”

杨静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我不知道,我只有他电话。”

“多少?我给他打一个。”

杨静沉默了几秒,“他不会来的。”

静了一会儿,杨启程又问:“你爸呢?”

“在我两岁的时候就死了。”

“你家里没别的人了?”

“有个伯伯。”

“在哪儿?”

“三平山。”

“……”

三平山是旦城最大的监狱。

杨启程看着她,“杨静,缸子说得对,你跟我住一起不太合适。”

杨静低垂着头,没说话,脚尖轻轻蹭着地面。

“我不是什么好人。”

“你挺好的。”

杨启程不置可否,“你们学校能住宿吧?明天你去打听打听。”

杨静抬头瞥他一眼,撒谎道:“学期中间不给办住宿。”她见杨启程似在犹豫,立即上前一步,“马上就放暑假了,学校也是不能住的。下周要期中考试,我换新地方会睡不好的……起码让我住到下学期开学,行么?”

许久,杨启程丢了烟头,抬脚踩灭,转身往巷子里走:“你这人真他妈有点儿事儿多。”

杨静咧嘴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跟上去。

杨静成绩不好,也没怎么努力去学过,一直在中游游荡。期中考试象征性地复习了一下,就上考场了。逢上大考,一般都要按照上次的年级排名排座次,这次是在第七考场,第三排中间靠后的位置。她去得很早,翻开课本默记古诗词。

“杨静。”

杨静抬头,看向窗外,是陈骏。陈骏冲她招了招手,走进考场,在她前面的空位上坐下。阳江问道:“你在这个考场?”

陈骏摇头,“不是,刚好看到你了。”

“哦。”确实,以陈骏的成绩,不太可能混到第七考场这样的地步。

陈骏看她:“你这段时间还好吗?”——两人上次说话,还是孙丽去世之前。

“还好。”

“你现在还住在扁担巷么?”

“嗯。”

“没搬家?”

“搬了。”

“搬去跟谁住了?”

“我哥。”

陈骏顿了一下,“你有哥哥?”

“堂哥。”

“你大伯的儿子?”

杨静没说话,陈骏就认为是了,“那就好,我还蛮担心的。”

杨静“嗯”了一声。

安静了一会儿,陈骏往她手里看了一眼,“复习好了么?”

“还好。”

男孩干净修长的手抽走她手里的语文书,“那我考你一下,‘东市买骏马’,下一句是什么?”

“陈骏,”杨静抬眼,“我自己背吧。”

陈骏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将书还给她,站起身,“那我回考场了,考试加油。”

周四考完,周五下午出试卷,公布分数和排名。周五老师要改卷,很多门课都改成了自习,班主任厉昀偶尔过来视察,因此教室里始终闹哄哄的。有别班大胆的学生,偷偷窜过来,和本班学生在后排围成一圈,拿mp3功放音乐。

杨静坐着看了一会儿书,忽听见有人喊她,抬头一看,陈骏站在门口。杨静不明所以,放下书走过去。

陈骏笑说:“祝老师让我喊两个学生去办公室帮忙总分,你去不去?”祝老师是数学老师,恰好同时教杨静和陈骏所在的两个班。

杨静摇头。

“去看看嘛,可以提前知道分数。”

杨静依然摇头,“我没考好,不想去。“

陈骏无奈,“那好吧,你帮我喊一下你们班的数学课代表。”

下午,试卷一门一门发下来了。杨静算了一下,成绩和上学期期末没有多大差别,依然不高不低。

最后一节课,厉昀回教室开班会。她今年才二十五岁,年纪轻,这又是她当班主任带的第一届,有些镇不住场。厉昀说道:“我们班这次总体排名不行,有几个同学成绩下滑有点大,下周我会专门找人谈话。成绩单拿回去给家长签字,周一我要收上来看看。”

身后的刘伊雪“嗤”了一声,“装模作样。”

班会开完,除了值日生,其他学生像出笼之鸟一样一窝蜂涌出教室。杨静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她看到自己的成绩单了,想了想,还是塞进了书包里。她顺道去尽头的洗手间上了个厕所,下楼梯时,忽从下面窜出来几个人。

杨静停住脚步。

刘伊雪走到她跟前,一手扶着栏杆,“上回的教训轻了是不是?”

杨静看着她,逆着日光,目光冷冷淡淡的,瞳孔像是两粒玻璃珠子,“你还要来一次么?”

刘伊雪愣了一下,拧眉扬手,然而还没抽出去,手腕被一把攥住了。后面几人也跟着愣了一下,紧接着安静的楼梯间里,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后,杨静被人团团围住。

有人揪头发,有人踢肋骨,全身无处不在疼。可杨静也没让其他人好过。她手劲儿大,瞅准机会往人皮肉上一掐,顿时让人疼得“嗷嗷”直叫。或是张口咬下去,绝不心软。

然而最终寡不敌众,她被人箍住了四肢,压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地砖。就在刘伊雪打算进一步动作的时候,上面忽传来一阵脚步声。抓住杨静手脚的几人赶紧松手。这条楼梯很偏僻,她们没想到竟会有人来,互相看了一眼,立即作鸟兽散。

杨静从地上爬起来。

上面走下来一个别班的老师,见杨静披头散发,愣了一下,“你是哪个班的?”

杨静没答,将书包带子拉紧,低头“咚咚咚”跑了。

天边还余一轮血红的残阳,杨静迎着落日方向,缓缓往前走。走到校外街,却见前方刘伊雪正在跟她那几个伙伴道别。杨静立即往旁边的店里一闪,等她再出来时,那几个人已经散了,刘伊雪往右拐了个弯。

杨静想也没想,飞快跟上前去。

夕阳越沉越低,天色越来越暗。杨静不紧不慢跟在刘伊雪身后,穿过一个繁华街区,步行十分钟,进入一条狭窄的马路,道路幽静昏暗,两旁皆是高大的樟木。

杨静跟到一个小区门口,看着刘伊雪进了一栋楼房,返身走了。

回到扁担巷的筒子楼里,已是晚上七点。所幸杨启程还没回来,不然免不了又要挨一顿骂。杨静将自己拾掇干净,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翻出之前缸子留给他的纸条,下去杂货铺。她在货架上拿了一袋方便面,付完帐,望着公用电话机。犹豫了很久,纸条被手心里汗濡得潮湿。

赵老板瞥她一眼,“干啥啊?”

杨静吓了一跳,急忙说:“我打电话。”

刚刚考试完,没有作业。杨静回到409,吃完方便面,看了一会电视,听见敲门声。

杨启程身上一股汗味和酒味,先去浴室冲了个凉,回来时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拿起看了看,“你数学才考63分?”

杨静小声说:“及格了。”

“了不起啊杨静,比老子当年还潇洒。”

杨静憋不住笑了一声,搁下遥控器坐过来,“程哥,老师让签字。”

“签个屁——”一顿,“你又被人打了?”

杨静撇下目光。

杨启程点了支烟,“打你的是男的女的?要不要我帮忙?”

“女的。”

“哦,那我就不管了,我不打女人。”

“不用,”杨静说,“这回我没吃亏。”

杨启程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杨静说:“程哥,下周要排练文化节节目,我可能要到晚上十点才能回家。”

“什么节目?”

“话剧。”

“你还演话剧?演什么?小萝卜头?喜儿?”

杨静没理他的揶揄,只问:“行么?”

“十点太晚了,不安全。”

“就在前面少年宫排练,不远。”杨静觑着他的表情,“我回来之前都先给你打个电话,行么?”

杨启程想了想,“九点半。”

杨静爽快点头。

杨静当然不用演话剧——她跟了刘伊雪整整一周,把周边状况摸得一清二楚,也彻底掌握了刘伊雪的作息规律。

一周后的一个早自习,杨静被厉昀请去办公室。办公室里很安静,其他老师要么还没来,要么去盯着学生朝读,就她们两个人。

厉昀让杨静坐下,先问:“期中考试的成绩单怎么没签字?”

杨静眼也没眨,“我哥那几天没在家。”

“你一个人?”

“嗯。”

“那你哥现在回来了吗,我想请他来学校谈一谈。”

杨静抬起目光。

厉昀看着她,安抚道:“杨静,你别紧张,我就想了解一下你现在的监护人的状况。”

“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

杨静顿了顿,“他很忙,白天要上班。”

“那我找个时间去你家看看,方便吗?”

“不是很方便。”

厉昀叹了声气。她以前并未对杨静投入太多关注,因为杨静虽说是单亲家庭,但一直以来除了成绩一般之外,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和班里大多数学生一样。直到前两周,杨静旷课好几天,厉昀才知道她妈妈去世了。厉昀那时和杨静稍稍谈了两句,杨静看起来十分平静。又观察了两周,杨静依然十分平静,厉昀却无法平静了。她读师范时修过心理学,总觉得杨静的反应有点像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照理说,半大的孩子失去了最亲的血亲,怎么也应该伤心萎靡一阵,杨静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失去亲人之后该有的样子。

“我还是希望尽量能跟你哥哥谈一谈。”

杨静垂下目光,“我问他一下。”

厉昀点了点头,看着杨静,顿了数秒,又说:“杨静,昨天你后桌刘伊雪没来,你注意到了吗?”

杨静抬眼,“她怎么了?”

“她周日晚上出去买东西,被几个小流氓绑架了。”

杨静露出惊讶之色,“不会吧?她受伤了吗?”

“那倒没有,就是被关了四五个小时,吓坏了。”

“那还好。”

厉昀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了摆手,“你回教室吧。”

杨静点头,站起来,乖顺地说了句:“谢谢老师关心。”

厉昀看着杨静背影消失,脸上表情渐渐复杂。有句话,她没说出口:刘伊雪的被发现的时候,一直歇斯底里地大喊“杨静对不起”。

薄雾细纱一样筛下清晨的日光,杨静脚步轻快,像一阵风一样穿过走廊。

杨启程说:“下回谁打你,你就打回去,没把自己命折进去就是稳赚。”

她想,这回赚大了。

放学后,杨静先给缸子打了个电话道谢。

“谢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小姑娘是你同学?胆儿忒小,吓两下就哭爹喊娘的……”

“缸子哥,能不能别把这件事告诉程哥?”

“为啥?”

杨静低下头,“因为……”

“怕你程哥担心是吧?”

杨静:“……嗯。”

“你放心,这么点儿小事,他听都懒得听。”

杨静笑了一笑,又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杨静回扁担巷之前,先去菜场买了鱼和小菜。筒子楼里厨房也是公用的,孙丽以前做饭的厨具还在。她将新鲜的鱼拎到水池里,麻利地宰杀了,洗净去鳞,去掉内脏下水,裹上面粉,放入油锅中里炸。炸完鱼,又炒了几个小菜,等杨启程回来,全部端上桌。

杨启程看见满桌子菜,一惊,“这你做的?”

杨静仰头,“嗯。”

杨启程拿起筷子挑了一箸,尝了尝,“不赖啊。”

杨静将他手轻轻一打,“程哥,你还没洗手。”

“……”

杨启程冲了个澡,回来时桌上多了两瓶冰镇啤酒。杨启程将瓶盖在桌沿上撬开,就着瓶口咕噜喝下半瓶,坐下吃菜,“说吧,这回又在算计什么?”

杨静跟着坐下,“程哥,我们班主任想跟你谈一谈。”

“惹什么事了?”

杨静观察着杨启程的表情,“我把欺负我的女生教训了一顿。”

杨启程瞥她一眼,“怎么教训的?”

杨静只说,“老师想跟你谈这件事,可能想让我跟那个女生道歉。”

“道个屁,你们老师有病吧。”

“所以你会去么,程哥?”

杨启程喝了口啤酒,“不去。”

杨静勾了勾嘴角,给杨启程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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