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秋的第一场雨,断断续续,总不肯给个痛快。碧溪阁中,桑落酒热一壶,袅袅酒香,勾起去岁春芳,故人未去之时热闹景象,对比此刻院中萧索,到令人生出些许戚戚然来。
好在前院热闹,门口横一台云龙雕花红木桌,桌上一株半人高的血珊瑚,灯笼微光里璀璨夺目,半夏手里抱着只碧绿透亮的玉如意,亮出清清脆脆嗓子,一一骂回去,“你曹得意算个什么东西?下九流的出身,老子娘都不知道是谁的下贱种子,得了主子赏识,一召抖起来了,敢骑到姑奶nai头上,从前见了面你可是一口一个亲奶奶活祖宗,今儿可好了,领了人二话不说说搜就搜,我倒要问问,你是奉了哪门子的旨意,敢来搜我们郡主的院子?是皇上御笔圣裁,还是太后娘娘懿旨?曹公公且说明白,奴婢也好禀告郡主按仪归接旨。”
那曹得意三十出头,青白面皮,虽被半夏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仍弓着身子,堆着笑,尖细的音调将每一个字都扯起来说话,“半夏姑娘这事哪儿的话,奴婢自泥地里长起来的破落东西,怎敢跟姑娘争高低,不过今儿是贵妃娘娘旨意,也非独独搜郡主的屋子,那西边儿的延福宫,您听,几位贵人主子可都还哭着呢——”他挽个兰花指向西一指,眼珠儿再这么一转,倒有几分唱大戏的模样腔调,“姑娘且将这御赐之物收好罢,万一冲撞了,可真真不好交代!这宫里的事情,可大可小,耽误了奴婢们办差不要紧,耽误了郡主休息奴婢们这罪过可就大了!——哎哟!我的亲祖奶奶,这怎么还敢打人呢!”那浮沉子一甩,兰花指一捏,天大的委屈,要找青天大老爷伸冤,“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半夏上前一步,嗤笑道:“三文钱一两肉的贱命,还敢到主子门前说三道四,打的就是你!”抬手抚了抚玉如意,不屑道,“太*祖御赐开国功臣之物,打你,是你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好好好,你等着,你等着!”说话间曹得意捂着额头,教身后几个小太监扶着,跌跌撞撞出了宫门,往喻贵妃的春和宫告状去了。
“姑奶奶且等着,便是你干爹曹纯让来了,姑奶奶也照打不误!”
案上的西洋座钟打鸣,夜更深了一层,锦辞坐在妆台前,教白苏散了发髻,慵慵懒懒梳着长发。忍冬的绣鞋底子厚实,走路也不见声,她只从镜子里瞧见门帘动了一动,忍冬就已到跟前,低声说:“回主子话,事情都办妥了。”
景辞略抬手,白苏便收了象牙梳子扶着她站起身来,她探身向外看了看,听白苏道:“半夏领着两个小丫头,仍在门外守着,曹得意回去搬救兵,她们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谁想她问的是,“我的花呢?”
忍冬道:“奴婢看着,怕是今晚就要开。”
她这厢倒是雀跃了起来,方才搜宫疑云一瞬间就教拆散了,扔到天边去,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桂心呢?快去亭子里,把灯点起来,横竖今晚轻易不得甘休,不如守着它。”
闻声,一位鹅黄袄子月白裙的宫娥打起帘子进来,福了福身道:“奴婢这就去办。”
春和宫里,案子还没审完,到处都是噼里啪啦打板子声响,喻贵妃深夜里穿得整齐,安神茶喝到第二杯,仍没有半点睡意,只这哭哭啼啼的声音听着烦,叫人拉远了再狠狠打。
曹得意哭进宫门时,陆焉正立在灯下为贵妃添茶,远远看着侧影,似一幅工笔画,画中美人一身月白底葵花胸背团领短衫,连带着月白云蟒纹曳撒,腰间犀角带上坠香囊玉佩,如不是头顶乌纱帽抢眼,怕是要将他认作陌上公子,竞逐风流。任谁也想不到重重宫闱之中,竟藏着个如此——精雕玉琢的司礼监内侍。
白白糟蹋了上神造人,一番匠心。
茶入七分,那曹得意也哭到七分,抽抽噎噎说道:“那千芳郡主忒霸道,搬来太*祖御赐之物堵在门口,奴婢好话说尽,偏不让进,档门的那个叫半夏的死丫头,还打了奴婢…………”说道动情处,更要捂着脸嚎哭,“娘娘要为奴婢做主啊…………”
“啪——”茶盏还未送到唇边,便教人狠狠撂在桌上,喻贵妃秀眉深锁,既恨锦辞蛮横,又嫌曹得意无能,“真是废物!一个黄毛丫头也叫你无计可施!”
曹得意忙跪在地上磕头,咚咚咚一阵响,“娘娘息怒,奴婢无能,奴婢该死。”
“这个魔星!太后不在宫里还敢如此叫嚣,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未等贵妃开口,陆焉已躬身行礼道:“臣愿为娘娘分忧。”
“你去?也好,你是个极懂分寸的。”一转脸对曹得意,便又是一脸嫌恶,“自魏忠贤死后,你们东厂,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一个个的,都是废物。”
曹得意却也只会跪在地上喊,奴婢该死,娘娘恕罪,令陆焉那些许不屑,都浮在嘴角。
还未入碧溪阁大门,远远就瞧着个身段窈窕的丫鬟倚在门边,眼珠儿向上看,理也不理门外一溜办差的小太监。
而半夏却在灯影绰绰间恍了神,只知道那人一身白衣,衮边蟒纹曳撒撩过路边一朵秋菊,震开了圆盘似的花瓣,噗噗簌簌落在脚边,都叫一双皂靴踩入石板缝隙,唱一出零落成泥的独角戏。
画面一步步拉近,黑漆漆夜幕下仿佛唯剩这一息光。提灯引路的小太监弯腰弓背,身边人亦是垂首沓肩,唯独他,似是江南微雨中,翩翩佳公子,腰背挺得笔直,一迈步惹衣袂蹁跹,一抬手引万千粉蝶。
直到他唤一声半夏姑娘,她才回过神来,不自觉行了礼,“奴婢见过陆大人。”
原半夏以为还需争辩一回,谁料他先告罪,“方才的事曹得意已禀过贵妃娘娘,确是那曹得意鲁莽,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半夏姑娘海涵。”
半夏弯了弯膝盖,支支吾吾道:“岂敢,岂敢,大人言重。”
他稍稍勾了唇角,牵连出一派风流,“今日宫里出了乱子,贵妃娘娘协理六宫,特令吾等来瞧瞧郡主是否安好。太后与陛下驾幸汤泉山,走之前太后娘娘吩咐微臣,必要好好照看碧溪阁,此番若不能尽职,臣亦只能待太后回宫,再向太后娘娘请罪了。”这话倒是对景辞说。
半夏为难地向后望了望,见无人出声,便道:“请安倒是使得,只是我们主子清清白白姑娘家,屋子里可是一个外人不许进的,怎能说搜就搜。”
陆焉道:“实乃情势所逼,望郡主见谅。”
言语中绵里藏针,远比曹得意强硬。
终是等到忍冬上前来,扯了半夏到一旁,行了礼,招呼三两个小宫娥,“快把东西搬走,可不要耽误了陆大人办差。”又向陆焉赔罪,“大人恕罪,郡主才要起身,都是奴婢们笨手笨脚伺候不好,耽误了时辰,陆大人快请。”
陆焉提步前,随侍的小太监已提着灯笼跨过门槛,这才望见碧溪阁亭台花谢与旁的宫里不同,小桥流水,俊秀钟灵,确有几分江南风骨。
“初一赏月,陆大人好兴致呀。”
闻声抬头,碧玉妆台,绿树小亭里藏着皎洁如玉一美人。一颦一笑似天上月,一眉一眼如叶上雪,教人不由得呼吸一窒,抬头对上她笑意盈盈的眼,连行礼也不记得,提灯的小太监在身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听陆焉沉声道:“郡主万安。”
“叫陆大人久等,是我的不是。大人奉旨办事,我是晓得的,这园子该怎么搜,全凭大人做主,桂心,把人都叫出来。”景辞由白苏扶着,一步步走下小山亭,大约因半夜突访,她只穿着家常衣裳,比甲是爽脆刮辣的碧玉,襦裙是雨过天晴的浅青,乌黑柔顺地长发披散在肩头,衬着一张若白玉无瑕的面庞,躲不开一双清亮双眸,未语人先笑。
今时今夜,似与往常不同,却也参悟不出不同在何处。
待他一个眼神,春山便领着一队人匆匆进了屋里院中,四处翻找。
春山扯着嗓子喊道:“都给我仔细了,若碰坏了东西,掂量掂量你们这条命够不够赔!”
景辞转过眼看春山,“公公说得对,确实需掂量掂量自己,毕竟,命只有一条。”
春山偷偷睨了眼陆焉,低着头不敢多言,“郡主说的是。”
“呀,我的花。”她似恍然大悟,转过身走回亭子里。那昙花在灯下,仍是羞答答模样,不肯搭理凡尘俗人。
陆焉亦提步而上,周边花草盎然,分毫不见初秋萧索。可见她是个极爱热闹的人,又不肯守这四季变换旧规矩。抬头望,匾额上写“小山亭”,不自觉低吟出声。未料景辞答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女儿家画眉梳妆小心思罢了。”
“贵在意境。”
“你知我为何不让曹得意进院子?”
陆焉道:“微臣愚钝。”
她笑,“因他长的丑,我不喜欢。”
白苏怀抱着玄领披风上前来,“郡主,更深露重,当心着凉。”刚要扯开披风,便让陆焉接过,抖开来披在景辞肩上,仔仔细细系上衣带,又拨出她长发,柔顺发丝滑过他细长手指,凄凉的夜里也突然有了温度,似玉,触手生温,又似着温柔月光,轻纱一样笼在心头。
景辞道:“怎好劳烦陆大人。”
陆焉道:“无妨,微臣是伺候惯了的。”
“我这儿也没什么可赠与大人,唯桌上一壶酒。”她笑,说赠而非赐,与传闻中的“叼毒”大不相同,“好在酒是自酿的桑落酒,我敬大人一杯。”
“奴婢不敢。”到底是皇亲国戚,称一声“大人”是给你脸面,他却怎敢将自己当人?奴就是奴,见她倒酒,便又要代其劳,不想被她拦住,景泰蓝小酒杯亲自递到他手中,听她轻声细语,“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情。陆大人,请——”
“微臣僭越。”
饮过这一杯,仿佛将今晚夜色都灌进肚里,缱绻入柔肠。
亭台下,春山一路小跑而来,“义父,搜着了,后院里——”
却叫景辞喝住,“别说话——”
她弯了腰,灯在近前,花也在近前,一缕发落在砰然开裂的花苞上,让人没来由地着急,一双眼不够用,不知是看花还是看美人。
那昙花初开,不过瞬息之间,她笑意欣然,如春光纯色瞬息开遍。转过脸,盈盈双目竟看的是他,是情是缘,是劫是灭,要将他湮没在这一池波光潋滟的温柔里。
听她低语呢喃,“莫叹人生能几何,今生结得来生缘。的的确确,执手千年只等这一回。”人生几何,相遇都似昙花一朵,破云遮月。
语音落地,花*径已断,雪白花簇捏在指尖,把玩不过片刻,便递到陆焉眼前,“宝剑赠英雄,鲜花配美人。陆大人且收下吧,只当是今日谢礼。”
“臣不敢——”耳边微凉,继而一阵幽香,她将花别再他头顶乌纱帽上,轻叹道,“可惜美人心如蛇蝎。”
他面上有薄怒,心中亦不平,但也不过一瞬。他原是个看不出喜怒的人。
她负手站在亭中,居高临下,俯瞰着碰着污物的春山道:“为着这么个小东西便来搜我的屋子?也不知你们谁出的主意,向前数一千八百年,早有陈阿娇因此贬谪,此后历朝历代为此而死的人不胜其数,你主子还指望能独善其身?真是……无趣得很。”
陆焉上前一步,“此事事关重大,怕是要请郡主在碧溪阁静养一段时日。”
景辞拢了拢披风,侧过脸来,细细瞧陆焉神色,“静养便静养,横竖太后不在宫里,我也懒得去见喻贵妃,她那宫里不知用的什么香,俗得很。不过说到静养,我可要提醒陆大人一句,我这个人,是极难伺候的。”
眯着眼,活像只得了志的小狐狸。
待她回了屋,大门紧闭,陆焉仍站在原地,头上昙花幽香仍在,却花瓣落尽。
春山颤颤巍巍来问,“义父,回春和宫么?”
陆焉抿着嘴角,一甩披风道,“走——”
只碧溪阁西厢房,半夏今日不值夜,闲来也对月吟诗,琢磨陆大人风流俊俏怎就净身为奴?啧啧,真是可惜了了。
到头来盖大被,一睡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