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绒顿悟,急忙照办。这一次白乌人果然面色和缓不少,接过了绒绒手中之物。
“绒绒侍候神君更衣。”绒绒万般殷勤。
白乌人顿了顿,“不用。”
他说完,背身欲脱去外袍,隐隐觉得不对,一回头,只见那两人仍杵在原地,目光灼灼。
他面色沉了下来,绒绒与时雨这才怏怏退至屋外。两人候在廊下,看着曙色微染的庭院,三百年来习以为常的景致仿佛已成另一方天地。
其余人等已作鸟兽散,四下冷清。绒绒欲言又止。时雨布下了小结界,这才开口道:“无事,有话便说。谅他也不至于时时刻刻听人墙角。”
“要逃吗?”绒绒无措。
“往何处逃?”时雨秀致的一张脸上甚是阴沉,“你想逃也无妨,他多半不会追究。我元灵半失,逃了也如废物一般。”
“你先前不曾丢下我,我又岂会弃你于不顾。”绒绒说着,忽而掩嘴一笑:“没想到你厚颜起来,连我都望尘莫及。那声‘主人’叫得……真真日月可鉴。”
时雨咬牙,“你是女子之身,尚能以色媚之,他或许吃你那一套。我却无断袖之好,落到那种田地还能怎么办?无事,且徐徐图之。”
绒绒岂能不知他言下之意。她六百多年前在玄陇山偶遇孑然一身的时雨,两人一见如故。后来她慕长安繁华暂居于此,时雨也留了下来,说是投靠于她,其实她这里虽仙妖魔怪无所不有,众人却心照不宣地唯时雨马首是瞻。时雨术法玄妙,心思缜密深沉,从不曾居于人下。以他心性,今日遭此大辱,日后必定会百般寻找机会报复于那白乌人。
“我也觉得他待我还不算太坏。”绒绒听时雨说那人“吃她那一套”,不由有些窃喜。以阿九的姿容在那人手下尚且讨不到便宜,可见他更中意于她。什么“不喜毛绒绒的畜生”,都是口是心非!她幽幽道:“你瞧见了吗,他那副样子还真是讨人喜欢,只可惜心性太冷,下手又狠。唉!”
时雨对绒绒至今未消的“邪念”感到匪夷所思,一手扶着廊柱,无力道:“你下回还想送死,千万别再将我牵扯进来。”
绒绒也不过有心无胆,很快藏起绮思,她问时雨:“你可知白乌氏一族的根底?”
时雨勾唇,笑容中意味不明,“焉能不知,不过是上天的刽子手罢了。”
绒绒若有所思,“我方才在那人足下,好似看到他左足系有玄色铃铛,右边却无……”
“他恨不得将世间招摇之物挂满周身。足系铃铛而已,也值得你惊奇!”
绒绒见时雨不以为然,担忧道:“不。我曾听闻,白乌人自出生起便在左足上系有玄色铃铛。他们成年时必须经历某种特殊仪式,届时如果未能将铃铛解下,便会是双足有铃。”
“你的意思是……”时雨缓缓移目看向绒绒。
“他仍只有单足系铃,想必还未经成人之礼。”
时雨良久未语,心中惊骇忧虑益深。他和绒绒都想到了一处——倘若在一个尚未完全成年的白乌人面前他们都毫无还手之力,日后遇上了他的族人,他们还有什么可“徐徐图之”的?
“为何白乌氏成年之后,有些有铃,有些却无铃?”时雨对铃铛之事很是好奇,暂将心中颓然压下,欲向绒绒问个仔细。
像白乌氏这样久远神秘,又绝迹多年的部族,关于他们的轶事流传于世上的并不多,无非是他们当年令鬼神丧胆的威名。可绒绒身份特殊,有些上古秘闻,恐怕也只有她尚能了解一二。
绒绒眨了眨眼睛,还未开口,内室忽然传出一声异响。她和时雨唯恐有变,忙返回房中,正好看到那白乌人将半截横梁弃之于地,其上还有一枚银制帘钩。
原来是那身织金袍过于隆重繁复,穿之费力。白乌人更换衣物时,衣带不慎缠在了银钩之上,他独自解脱不开,索性将银钩连同横梁都卸了下来。
“别急,让我来。”绒绒走近,站在白乌人身侧,见他并无抗拒之意,才敢抬手为他整理衣冠。
时雨嘴角一抽,冷眼旁观。
绒绒未说起足铃之事也就罢了,现在他已知眼前这凶横的白乌人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再打量对方时,感觉自然大有不同。
他们均非凡人,也并不以形貌来断定他人年岁。比如白蛟,总是一身白袷衣,看似正值华年,自诩浪荡风流,其实是已修行了两千七百年;而山魈老堰满脸沧桑,实则才不过九百多岁。细看这白乌人,体态柔韧纤长,眉目中毫无风尘倦态,说是堪堪长成的少年也不过分。
白乌人在绒绒帮助下终于将一身收拾停当,坐在床沿穿靴。绒绒跪坐榻上,还想代劳,他摇头制止,自己摆弄那锦靴却很不顺手。他想了想,停下手中动作,对一侧正转着乌溜溜的眼睛偷瞄他的时雨说:“你来。”
时雨一愣,老老实实过去替他穿靴,趁机去看他脚下,果真他左侧足踝处系有一串铃饰,颜色乌沉,其上缕有奇特纹饰。
时雨装作不经意地触动铃铛,并未听见声响,仿佛铃铛里面是空心的一般。
白乌人将空心铃系于足上究竟有何用意?时雨心中纳闷,忽听头顶有声音传来,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温度:“你干什么?”
“时雨正为主人穿靴。”时雨堂而皇之地把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手指还摩挲在“主人”足踝之上,无怪乎他心中不喜。
绒绒在旁笑了起来,拍着手称赞:“神君这一身打扮更是龙章凤姿,如天神下凡,我……”
“我并非什么‘神君’。”白乌人打断了绒绒的奉承。
时雨趁机问:“我等还不知主上尊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才好。”
“如何称呼?”白乌人瞥他一眼,“你不是叫我‘主人’?”
“那我呢,我呢?”绒绒连声问。她发现相比时雨,白乌人对她果然还算柔善,趁机撒起娇来:“我可不叫你主人。”
那人将穿好靴子的脚收回,沉默片刻方道:“我名唤‘灵鸷’。”
时雨面上不显,暗里气得牙痒痒。俗物,俗物!看见女子骨头都酥了,竟然这般厚此薄彼。
灵鸷站了起来,一身织金五彩雀羽袍亮晃晃地教人不敢直视,那张面孔却如冰如雪,配上他周身肃杀之气,委实古怪绝顶。
时雨实在难掩对他的好奇,忍气吞声再次试探道:“主人时常一身锦衣,不知有何深意?”
他曾见过靺鞨的萨满巫师,也是身穿着五彩法袍,据说可汲取风火雷电等自然之力,祈愿于上苍神灵。他记得那萨满巫师也是缠着腰铃,莫非与这白乌人腰上挂满的香囊玉佩有着同样用途?
“深意?”灵鸷低头察看自己的装扮,眉头又蹙了起来:“这身打扮不好看么?”
“主人此举……只是因为好看?”时雨仿佛又被他一脚踹中了心窝。
灵鸷冷淡道:“你以为呢?”
“好看,自然是好看。这一身若不是你这样的人物,断然穿不出如此风采。”绒绒当即附和。
这下时雨连绒绒都恼上了。巧言令色的小贱婢,谁不知道这身袍子是白蛟演傩戏时所用,平日里穿在身上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不过他因此对白乌氏的好奇又更深了一层。一个白乌人的穿着打扮尚且让他眼花缭乱,不知在他族人聚居之处,会是怎样的斑斓盛景。
“为何不逃?”灵鸷对时雨、绒绒去而复返竟感到有些意外。
时雨长了教训,抢在绒绒之前把好听的话先说了:“为何要逃?时雨日后天上地下追随主人,矢志不渝!”
“一派虚言。”灵鸷毫不领情,“不甘心失了你那一半元灵?我不杀你已是宽宥。”
时雨无可狡辩,索性垂首低眉,不再言语。
绒绒幽幽道:“实不相瞒,纵使逃得一时,我们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上无飞升之途,下无家园故土,反正都是混迹人间,去哪都是一样的。”
“你既是上界灵兽所化,为何回不了昆仑墟?”
绒绒把玩着衣带,随口道:“反正就是回不去了。”
她看似漫不经心,可神情语气中掩不去黯然,显然不愿多提旧事。灵鸷无意追根究底。如今游荡于世间的灵兽多是旧主已去往归墟,她想必也如此。
“他呢,一个灵魅也回不了化形之地?”灵鸷斜睨着时雨,不无嘲弄。
他并无一眼识破万物真形的本领,不过白乌人对于元灵有本能的感知。跳出六道者,造化经营天地曰“神”,凡躯修行得道乃“仙”,万物化形为“妖”,乖张非常为“怪”,性灵所聚为“精”、“魅”,神之堕迷为“魔”……其元灵之态大相庭径。
绒绒并非天神,却有至纯之元灵,应是天界灵兽无疑。而时雨,无前世原形,看似灵魅却远比灵魅强大。灵鸷摄了他一半元灵依然捉摸不透他的底细,始终不曾掉以轻心。
“时雨不敢欺瞒主人。我觉醒于深山无名寒潭之畔,此前似在蒙昧中困了许久。主人说我并非灵魅,可我也不知自己是何物。”时雨一番话说得委委屈屈。
“这是真的,他没有骗你。我在玄陇山下遇到他时,他已在山中游荡了数百年,跟个傻子似的,除了会变出各种幻境逗自己玩,什么都不知道。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只蜃精呢!”绒绒假装没看到时雨瞪她,嘻嘻一笑,眨眼间变作了紫貂的模样跃至灵鸷臂膀,又敏捷之至地绕到他另一侧肩上,在他颈侧嗅来嗅去。
灵鸷扭头看她,只见她周身银紫,尾毛蓬松,独独两耳雪白,圆溜溜的眼睛极为伶俐。他曾说过自己不喜欢毛绒绒的畜生,族人曾有过的灵宠也大多为凶猛战兽,可如今见了绒绒的真形,任他再心如铁石,也难以生出杀念来。
他指尖轻轻蹭过绒绒耳上的细软白毛,面上并无表情,语气已和缓了不少,“果真是个毛绒儿。”
说话间,绒绒已从他身上溜下,摇身又变回了垂鬟少女,她脸色有些异样,背着手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灵鸷丝毫不慌,“毛绒儿,如何?”
绒绒自是不敢如何,讪讪一笑,“甚好……只是许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你二人到底谁是这酒肆的主人?”灵鸷的心思很快又重新回正题之上。话是问向两人的,眼神却冷冷停留在时雨身上。
时雨心如槁灰,自己没能身为女体已失了先机,偏连个毛茸茸可哄人欢喜的兽型也无,活该遭人嫌弃。他苦笑道:“主人看我可像龟公假母之流?”
“什么龟?我再问你,你们用酒迷倒我意欲何为?”
本以为已逃过此劫的绒绒打了个寒颤,心虚地看向时雨。时雨也糊涂了。意欲何为?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事?
“主人风华绝伦,修为精湛……”
“休要废话!”灵鸷喝道:“为何要将我脱了衣裳,这是什么阴邪的招术?”
“不是我干的……是绒绒想要与你双修。”时雨也顾不上替绒绒遮丑了,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把缩在他身后的绒绒揪出来。
“双修?”
“主人难道从未听闻过阴阳双修之道?”
不须灵鸷回答,时雨已从他神色中看出,他是当真不知。看来白乌人不谙此道,此外,这也证明了绒绒从铃铛推断出他年岁尚轻一事不假。
“怎么修?”灵鸷冷冷问道。
这下轮到时雨抖了抖,别扭地为自己喊冤:“我也未曾修过。主人为何不去问绒绒!”
明明绒绒已承认是她自己色迷心窍瞧上了灵鸷,可不知为何,灵鸷总是认定一切歹毒主意都有时雨在其背后主导。时雨身在混乱污浊的鬼市之中数百年,有人恼他,有人怕他,可从未有人将他与那些下流的勾当想到一处。
自他好心替绒绒察看刺青那时起便已铸成了大错,一失足成千古恨。
他开始怀疑,这白乌人到底知不知道“色迷心窍”与“双修”之间的关联。
“你躲在我这个‘下流阴邪’的小人身后也无用,我确实不知如何双修。还望绒绒为主人解惑。”
绒绒见绕不过去,只得挠了挠头。“这双修之道嘛……无非阴阳调和,二气絪缊,炼精化气,以悟天道。若能有成,于你于我都大有裨益。”
“有这种事?”灵鸷将信将疑。
她又没羞没臊地笑了:“你不信,试试不就知道了。”
然而对于这门从未听说过的修行心法,灵鸷并无尝试之意——至少眼前没有。他盯着各怀鬼胎的绒绒和时雨看了一会,肃然道:“无论何等修行之术,都不应该违背他人心意肆意为之。前事不咎,日后若再敢背后伤人,我必定亲手了结你们。你们好自为之!”
话毕,他起身将那把伞背负于身后。
时雨一怔,心底各种计较阴晴反复,情急之下张口道:“主人这是要走?”
灵鸷扭头反问:“与你何干?”
时雨躬身道:“不杀之恩,没齿难忘。我既已认主,主人去哪,我就去哪!”
“什么,你要跟着他走?那我也要去!”绒绒眼睛一亮。
“我看你们是没死够。”灵鸷只当是个笑话,大步出了门口。
时雨追了两步:“主人留步,你在鬼市盘桓多日,无非是为了打听与你掌中之图有关的事。时雨愚钝,不能为主人分忧。但我却知道鬼市之外何人能解此惑。”
“又来了。我为何要信你。”
“若主人此行未能如愿,时雨甘愿将另一半元灵奉上。”
三日后,正当朔日。天方拂晓,灵鸷与时雨、绒绒已站在一座山庙的门前。此处在长安城南郊,距樊川不过十余里,登高可远眺终南山麓。穿过修竹掩映的山门,一路已可见不少尘俗中人,挚老扶幼沿着山道拾阶而上。
“城崖?”灵鸷驻足,望向正殿上的牌匾。
“不错,这里便是城崖庙,又叫娘娘庙。主人别看它不起眼,据说此庙颇为灵验。今日也是斋日,所以有不少信徒前来上香。”时雨仰头,深吸了一口糅杂了焚香烟火气的草木清芬,余光触及灵鸷的冷眼,不由汗毛一竖。眼下绝非卖关子的好时机,他正色道:“可以为主人解惑之人就在这庙中,主人随我来便知。”
这城崖庙非佛非道,山门窄小,貌似只有一间正殿,几处山房,望之也不甚宏伟,香火竟旺盛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