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多久,果然有老堰的惨叫传出。
时雨“噗呲”一笑,对面的南蛮子也心领神会。
南蛮子是巫咸后人,面色黧黑,从不言语,颈上缠绕着两条长蛇,一青一红,嘶嘶地吐着信子。他是白蛟好友,与时雨也算相熟。时雨百无聊赖,伸手去逗弄那两条蛇,还未靠近,两条蛇骤然受惊,飞快地缩进了南蛮子的怀中。
那两条蛇乃南蛮子豢养的灵物,凶狠乖张,剧毒无比,虽伤不了时雨,却从未惊惶退避。时雨一愣,南蛮子也有些疑惑,两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了时雨手中的伞。
这时,老堰已捂着头匆匆返回,一见时雨便嘟囔:“小郎君又拿我寻开心,为何不说绒绒姑娘正要……”他眨了眨眼,转而低声笑道:“我看绒绒姑娘这次很是上心呀,还拧了帕子亲手替情郎擦身。要我说呀,她还是太嫩,那小子白天在酒肆中,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郎情妾意的,何必用上‘思无邪’!”
“那人醉倒之前可曾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时雨问。
老堰挠着头回忆,“什么都没有。他坐了半日,只是听乐师击鼓奏乐。绒绒姑娘上前敬他,他倒二话不说就喝了。对了,那小子细皮嫩肉的,他低头时,我好似瞧见他颈后有一片刺青……”
“什么刺青?”时雨话音刚落,绒绒房中忽而又传来一声痛叫。
“好生激烈!”老堰窃笑道。
竟会激烈至此吗?时雨正困惑着,只听绒绒连声疾呼:“时雨,时雨快来!”
时雨赶到绒绒房中,绒绒神色慌张地站在床榻几步之外,衣衫略有些凌乱。
“你快来看看,他背上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人依旧周身瘫软,侧卧着一动不动,金冠锦袍和和各种香囊环佩已被卸去,只余一条裈裤,赤裸的背上果然可见墨色刺青,从后颈延展至整个脊背。
时雨上前,正待拨开他披散的辫发察看。绒绒警示道:“当心。我方才就是摸了摸他那处的刺青,好似被雷电击中了一般,疼得我差点站立不住,现在还通身发麻呢。”
既动不得,时雨只得在近处端详。那刺青线条古朴流畅,后颈隐约是火焰与雷电交织的纹样,一路沿脊骨盘旋往下,在后腰处图案变得繁复,居中乃是一只三头之鸟,形貌狰狞,一爪执利器,一爪握混沌。
“我竟想不起来何方部族有此纹饰。你可觉得眼熟?”绒绒问。
时雨默默摇头,绒绒也并不意外,“你终究年岁尚浅。或许我是见过的,流黄辛氏?烈山氏?羽民之后……不对不对。唉,隔得太过久远,我想不起来了。”
“看全了吗?”时雨虚指那人腰眼,尚有一部分图案隐没在裈裤之下。
绒绒飞快将手背往身后,似有向往,又心存余悸。“我原本正打算把它脱了,可现在……不如你替我看看,我绝不跟你计较。”
“废物,白活了那么多年!”时雨恼道。事到如今,就算绒绒死了这条色心,榻上这家伙也棘手得很。放不得,也留不得,进退两难,眼下最要紧的反而是弄清对方的身份。
他从没有做过这种事,强压下心中异样,小心避开刺青纹路,摸索到了那人的胯上,正要一鼓作气将裈裤褪下。谁想到哪饮了两杯“思无邪”的苦主动了动,竟将身体翻转过来,一臂横在额前,慢慢睁开了眼睛,视线恰与时雨相对。
时雨的手仍在他胯上,因他姿势改变,那只手的落点更不可名状。
“小心!”绒绒惊叫一声。
时雨来不及撤手,对方自床榻上跃起,一指疾点向时雨眉心。时雨避无可避,顿觉如利刃刺入颅内,神魂激荡、头痛欲裂,当即向后倒去。
那人站定了,垂首看了看被险先被剥光的自己,披上外袍,面有愠色,一脚踏在时雨粉妆玉砌的脸蛋上,“下作阴邪的东西!”
时雨受制于人,一时不敢妄动。所幸那人也未有进一步动作,他低垂眉目,似有所思。
他记得酒肆中的鼓乐之声,空阔通透,铿锵悠远,仿佛八方来风,让他想到先人曾提起过的上古遗音。也许这一次自己没有来错地方,这酒肆有些来头。
渐渐地,鼓声由疏转密,变得短促紧凑,骤然消停下来。不知为何哄闹声四起,只见他曾留意过的那个绿衫少女走近身前,笑嘻嘻地非说什么“酒令”、“作诗”。
他不识酒令,更不会作诗。按她的说法,似乎只能饮酒认罚了。
绿衣少女话多得很,叽叽喳喳说个不休。她自作主张取来一只硕大酒觞,觞中并无酒液,唯独两朵剔透红梅,似胶冻凝结而成,再被浇上了一盏沸酒,梅花在滋滋蒸腾的白雾中一霎怒放,转瞬散形,融入沸了酒之中。等到白雾散去,原本无色的沸酒已变作朱红,恰如真珠花露。
他闻到了梅精和龙脑的气味,或许还有别的东西。
“你不肯喝,是嫌弃我和这酒太过粗鄙吗?”绿衫少女偏着头,用小兽一般的眼睛看他。
他很少喝酒,从未置身于这般妖魔鬼怪聚集之地,更没见识过世俗的热闹……一切都让他感到有趣,包括眼前这个一心要灌醉他的聒噪女子。他接过酒,一口喝了下去。
酒果然烈得很,半晌好眠。
原以为他们会比那只狐狸精高明,没想到费了一番周章,还是为了这等不入流的勾当。
那么,这个脱了他衣裳,对他上下其手的小畜生又是从哪里来的?
那人正凝神思量,一道绿影闪现。他侧转身子,凛风贴面而过,榻沿垂挂的的七宝锦帐仿佛被利爪撕裂,大半幅迤逦在地。原本躲藏在屏风之后的绿衣少女一击不中,疾风般后撤。趁他不备,脚下的小畜生也得以脱身,退到了门口。
这边绒绒一声呼哨,很快白蛟、老堰、南蛮子和乐师都纷纷现身。原本红烛高照、温软旖旎的香闺中挤进了好些人,将绒绒的“情郎”团团围在当中,气氛古怪得很。
白蛟心思沉稳,一眼看见了时雨眉宇间来不及敛去的痛楚之色,不由有些心惊,低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时雨紧抿着唇,扭头回避白蛟的视线。他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哆嗦的手悄然握紧,反而陷入了一种离奇的平静之中。
白蛟是知晓时雨的本事和脾性的,眼下也不敢多问,更不敢掉以轻心。
“姑娘可是招呼我们来贺喜的?”老堰却还不忘调笑一句。
帮手既已赶到,绒绒心定了一些,脆生生道:“我是想请你们喝一杯喜酒,可惜有人不肯呢。”
她看向那人,笑得娇憨:“我叫绒绒,是我瞧上了你,你不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有毛的畜生……绒毛也是。”那人回答说。
这话可有些伤到了绒绒。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又翻看一双手腕,明明光洁如玉,遂气恼道:“你说话的声音很是好听,可为何要出口伤人呢!我本来只想跟你成了好事,日后好好对你。算了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乖乖告诉我,你是何人,从哪里来,我不杀你。”
那人无动于衷,身形一动,似要上前。
离他最近的白蛟三叉戟迎面刺来,南蛮子手中双蛇也张开血口奔袭而至。那人旋身避过,地上的半幅锦帐被他抓持在手中。锦帐翻卷舒展,瞬间将最远处的绒绒包裹其中,他再轻轻一拽,绒绒便狼狈至极地摔至他脚下,只余头脸在外,有如一只虫蛹。
“你杀不了我。”他的语气照旧波澜不惊。
绒绒房中这锦帐乃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绣坊所制,精致华贵,却也只是凡俗之物罢了,决计不可能将绒绒困住。可她此刻在锦帐缠绕之下,周身法力竟半分也施展不出来。
白蛟和南蛮子也甚是惊疑。在那人身上,他们兵刃中注入的修为之力不但消弭无形,还隐隐有被吸附而去之意,那两条灵蛇趋近他时也畏缩不前。他们都存于这天地间久矣,竟不知还有这方神圣。
“你就是青丘狐所说的那只紫貂,自上界而来的?”那人低头,似乎有些怀疑。既是昆仑墟上神的灵宠,法力怎么会这般稀松平常。
绒绒原本还在想着脱身的法子,听了他的话,忽然一个激灵,惊声叫道:“你认识阿九……啊!杀她的人难道就是你?”
其余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你说那只青丘狐?她让我来找你和玉簪公子。我答应过不杀她。”
他拢了拢身上虚掩着的外袍,眉心微蹙,却还是说道:“我有事问你。你相助于我,我也不杀你。”
绒绒又气又怕,“你吸干了她的元灵,与杀她何异?下手如此狠绝,你就不怕天罚吗?”
那人从绒绒口中听见“天罚”二字,竟有些惊讶。“她欲吸纳精气,反而自伤其身罢了。”
“那夜叉和癞蛤蟆呢?他们都是男身,莫非也都觊觎于你?”
“什么?”那人一怔。
绒绒在地上挣扎:“休要装模作样了,快放开我!”
“你敢说夜叉和蛤蟆精不是死在你的手下?”这一回开口的白蛟。他和南蛮子、老堰在一侧均是严阵以待,但也不敢轻易上前。
不久前他们还人人自危,只求避开横祸。千算万算,谁能想到在商议之时,这煞星已被绒绒“请”到了床榻之上,他们还乐观其成地帮了一把。
那人这才漠然回应:“哦……他们俩合伙图谋财物,一个自称是玉簪公子,一个躲在暗处伤人,都是自寻死路。”
白蛟也知道夜叉和蛤蟆精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听那人轻描淡写说起此事,他心中的不妙之感又加重几分。他们同样对他有所得罪,照那人行事的手段,这屋子里的人没一个脱得了干系。落到他手中,纵使不死也是和阿九一样的下场。
站在面前的显然是个狠角色,然而他们人多势众,先下手兴许还能占得先机。白蛟与其他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各人都心领神会。
酒肆中的乐师背地里恋慕绒绒已久,见那人衣冠不整,脱得比绒绒还干净,分明是个急色鬼,占尽了好处还得理不饶人。他早已暗藏怒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骂了声:“淫贼”,便涨红了脸,挥舞着一双白骨鼓杖率先冲上前。一时间各色兵刃法宝都朝那人身上招呼而去,无不施展出了看家的本事。
乐师的鼓杖第一个被折断。他没了兵器,大喝一声后身形暴长,覆盖着坚利鳞甲的巨尾凌空狂扫,被那人一脚踢飞,庞大的身躯轰然砸落,另几人不得不闪身躲避。
乐师原本长得颇为俊俏,只是脸上敷的粉有些厚,此刻却摇身变成了虎头猪鼻,四爪蛇尾的狰狞之物,翻着肚皮,喘息如雷。
“原来你是鼍龙,难怪会奏上古之乐。”
鼍龙又名猪婆龙,擅音律,常常以腹为鼓,相传曾有鼍龙在昆仑墟上为天帝奏乐。那人也是头一回得见鼍龙的真身,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此时白蛟的三叉戟已握在他的手中,上面还挑着两条软如腰带的长蛇。四下沉寂,唯有鼍龙的粗喘,偶尔还夹杂了老堰的轻嘶声——他正趴伏在碎裂的屏风之上动弹不得。
绒绒差点被鼍龙占据了大半个屋子的身躯砸昏过去。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刚才的打斗胜负已分。一方以命相搏,一方却如儿戏。绒绒强作镇定:“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呢?鼍龙的《八风乘云》是我教他的。这鬼市中再没有谁比我更博闻强识,想要问什么你尽管开口好了。”
那人沉默片刻,扬手将三叉戟和气若游丝的两条蛇抛还给它们的主人,走至绒绒身前。
“你……”他俯身去看她,眼前忽然一黑。
原来是老堰见他分神,又背对着自己,抓住这良机招出一口巨大的黑皮囊,从身后将他吞入其中。得手后,皮囊自行收紧,四下皆无缝隙。
这皮囊是老堰保命的法宝,轻易不会使出来。他没想到竟这样顺利,瘸着伤腿咧嘴一笑。
绒绒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魈魅之辈,只知背地里下手!”
那人自皮囊中传出的声音沉闷而含糊。说话间,皮囊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浑似活物一般四裂开来,转瞬化作鲜血淋漓的残碎兽皮,再也没了生机。
其中一块兽皮恰好落在绒绒头顶,她白生生的脸蛋尽是血污,一边挣扎着,一边哇哇叫唤。
那人终于失了耐心,反手扣于老堰光秃的头顶,五指虚拢,须臾间竟将一缕元灵从老堰天灵盖中吸了出来。元灵渐渐聚拢于他的手心,像一团苍黄色的沙尘。
老堰周身激颤,眼看着身体缩小,委顿于地,变成一只长满黑毛的独脚山魈。
绒绒在旁瞧得仔细,心中大骇。修行者的元灵与肉身唇齿相依,能将元灵摧毁的高明法术或霸道神器她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有人能硬生生将其从体内抽离,元灵尚能凝聚不散。
那人处置了老堰,又用足尖挑起锦帐一角,欲将绒绒拽近身前。
绒绒在锦帐中浑身哆嗦。当初赌气离了昆仑墟,难道最后要落得和阿九一样的下场?
她奋力挣扎,大叫道:“时雨救我!”
不知为何,那人原本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忽然一滞,面上渐渐笼罩了一层困惑。
绒绒对这情景并不陌生,她知道自己有救了。
在那人眼中,朱红锦帐化作了熊熊火焰。火苗自足尖一下子窜至他周身,随之而来是酷烈锋锐的烧燎之痛。那痛楚直教人五内如焚,元灵仿佛也在烈焰中撕裂、沸腾。
他趔趄转身,满屋妖魔鬼怪都消失于无形,四下空茫,连他自己也不复存在,唯有永无休止的炼魂之痛。
不可能!包裹着他的火焰怎么会是琉璃之色?
这是不尽天火!
不尽天火只存在于抚生塔下……眼前不过是一场幻境。
他强忍灼痛,守心凝神,终于在火光之外看清了那个小童,绯衣玉貌,手中所持的正是一把熟悉至极的油伞。
“我当你有多厉害,原来你怕火呀!”始终冷眼观战,不曾动手的小童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亲身品尝自己恐惧,是否别有一番滋味……来,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心魔!”
无数身影在火光中现身,有如天神降至,兵刃铮铮,怒目叱咤,要让他俯首就范。那人仿佛又听到了抚生塔外的延绵祷祝……灼魂之痛更盛,期中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和不甘。
“散!”
那人扬声探手,小童所持的破旧油伞当即飞脱,重归于他掌握之中。伞在他手中撑开,一片幽荧之光笼罩四下,顷刻间妄念皆消,万般清肃。内室之中哪里还有火光和天神,只余遍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