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深浅不一的黑色。
封烨右脚前踏,向前走了一步。
脚底传来松软的触感,像是泥土,又像是水波。
他低头看了一眼,跟视野中的其他景物一样,同出一脉的黑色,看不分明脚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突然坠入这片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封烨并没有惊慌,他甚至没有多少好奇,他并不去探究自己现在站在哪里,只像之前无数次一样,继续往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黑暗中不见日月星辰,也就辨不分明时间。
封烨终于在这仿若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是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在这占据视野每个角落的黑暗中,显得稍淡一点的轮廓。这轮廓像是什么树木的幼苗,幼苗将将破土而出,幼嫩枝叶在黑暗中摇曳。
封烨不再前进,他抱起了双臂,有些无聊的等待。
“下一幕还有多久来着...”封烨估算着时间想,他食指轻敲手臂,用来计时。
随着他的指节第十下叩响关节,树苗旁出现了一个小人的影子,乌漆嘛黑一团,短手短脚,身高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像是什么皮影戏里的滑稽角色。
可此地既没有唱戏人凄清婉转的戏腔,也没有什么搭戏的台子,此地只有黑暗,诡异又荒诞。
正常人突然误入这样的境地,多少也会有些慌乱,封烨却全然没有,他悠闲的仿佛真的就是来看戏的,看的还是一出挺无聊的戏。
没办法,任谁看同一幕戏看了无数次,都会觉得无聊的。
他眼见着这黑色的小人影子忙前忙后的伺候树苗,浇水、施肥,用尽了各种办法,可树苗一直都是树苗,不要说抽枝拔干,它看起来连一毫厘都没有长。
黑色小人颓废的坐到了地上。
垂头垂脑,虽然是乌漆嘛黑的一团,看不到五官,但光凭想象,也能想象到小人的难过。
封烨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但他也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因为他知道,面前的小人会找到让树苗真正长大的方法。
而那个方法是......
颓丧的坐在地上的小人突然有了动作,他似乎想到了办法。他短手短脚的影子上,出现了一个尖利的轮廓,像是刀锋。
下一刻,伴随着利刃贯穿血肉的沉闷声响,刀锋插入了小人的胸口,小人双手拄着刀柄,颤抖又坚定的,割开了自己胸前的皮肉。
单调的黑暗被打破,这幕黑暗戏剧中出现了一抹突兀的色彩。
红色。
跳动着的,流淌着的红色。
耳边响起细微的,有节奏的跳动声响,封烨一直有些散漫的神情渐渐凝住了。
虽然已经看过无数次,但又一次看到这一幕,他还是无法不动容。
小人扔掉刀柄,他双手高举,举着自己刚刚剖出的,鲜活跳动着的心脏。
他小心翼翼,近乎虔诚的,跪在树苗面前,将自己的心埋入树苗的根系。
小人屏息静气,他不顾自己还在流血的伤口,只满怀期待又忐忑的看着这一直没有成长过寸毫的树苗。
终于,苦心不负,小人剜心之后,得到人类心脏的树苗产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它舒展枝叶,飞快的抽枝拔干。
顶部枝干不断分叉,枝叶生长,直达天穹,底部的根系则越来越粗壮,从一开始的不过指节粗细,到现在十来个成年人一起都无法将其环抱。
与之前漫长又无望的等待相比,它几乎转瞬间,成长成了一株参天巨木。
是真正意义上的参天,不断成长的枝干,即将打破两界的屏障,天界和人界的通道将被这株巨木所连接。
“建木...”封烨仰头看着这直上九霄的巨木,喃喃的唤出了它的名字。
建木有沟通两界之力,完全长大后的建木可以打破天地的壁垒,打开人间通往天界的通路。
其实之前那段漫长的时光,小人不懈的照料树苗,并不是无用功,树苗也并不是真的没有成长过寸毫,它只是...长得太慢了...
慢到八千载为一春,八千载为一秋。
凡人寿数与之相比,好比蜉蝣和天地,萤火和皓月,朝生暮死,永远不可能看到树苗真正长大的那一天。
但本该用千万年成材的建木,却于这短短时日成为了参天之木。
封烨眉头紧锁的看向建木的根部,那颗心脏已然看不到影子了,它已经跟建木融为一体。
草木无心,建木虽然并非寻常草木,却也只是一颗树,它没有自我的意识,只会被动的吸收阳光雨露和泥土中的养分,缓慢的成长。
但小人将自己的心剖给了建木,无心之草木得到了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心脏里流淌着的,是独属于人类的欲望和野心。
无限膨胀的野心给了建木自主生长的力量,它开始主动吸纳养分,主动的生长,将长成的时间缩短了数万倍。
“咚、咚、咚...”
建木伴着心跳的节奏,一寸寸的生长,每一次眨眼,它都变得愈加高大。枝干渐渐高过山川,高过云霄,最终,贯通天地。
此为...通天之心!
“轰隆”一声巨响。
封烨跟着巨响声抬头看天,空中突起飓风,这风暴裹挟着浩瀚如海的灵气,天人两界的屏障终于被建木所打破。
天界浓郁的灵气向人界倒灌,灵力形成风暴,在空中形成巨大的漩涡。
失去了心脏的小人胸前有个拳头大的空洞,但他却没有死去,他跟建木已然成为一体,生死相连。
小人欢呼着,仰天张开双臂,感受这弥散开来的来自天界的灵气。
出现了第二个小人,似乎跟这空心的小人是朋友,空心小人兴奋的跟第二个小人叙述自己的壮举。
第二个小人仰头看着参天建木,发出了一声惊叹的呼声。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他们攀爬建木,试图一窥天界真容。
他们甚至在建木上搭建了方便攀登的梯子,有条不紊的登天。
但...好景不长...
封烨眯了眯眼,久历黑暗的眼睛已经习惯了昏暗,骤然见到光倒有些灼人的刺痛。
小人的反应跟他如出一撤,他们恐惧又敬畏的看着建木顶端的灵力风暴处出现的身影。
这身影身披万丈霞光,在这无尽黑暗中,他仿若斩破黑暗的烈阳,耀眼到让人不敢直视。他高居九天,于云端之上,无悲无喜的俯视着登天的凡人。
人类通天的野心,最终...招来了神的注意。
于是...神高举右臂,光辉在他手中聚集,形成剑锋,锋利的足以斩断一切的剑锋。
他一挥手臂,剑锋斩出,这一剑仿若带着盘古开天辟地的气势,无可阻挡,无可抵抗。
参天之建木,从腰部被斩断,下半截枝干还牢牢扎根于泥土,上半截树身,却开始倾斜、倒塌。
通过树身攀登天路的小人从空中坠落,哀嚎声响彻荒野。
又有光出现,这是焚毁一切的赤红色。
被斩断的建木在砸落的过程中开始燃烧,这火从上部燃起,火舌仿若毒蛇,沿着枝干的纹理前行,直达根部。
这巨大的,连通天地的建木,转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火焰在封烨的瞳孔里跳动,他没有抬头看天,也没有看那高高在上的斩断建木的神祇,他紧紧的盯着那空心的小人。
小人趴跪在地,痛苦的翻滚。
他身上并没有火焰,但建木被焚烧的痛苦,随着那颗融为一体的心脏,全数传导到了他身上。
建木在火焰中坍塌腐朽的“吱呀”声响,和着小人的嘶吼一起,奏响了这曲悼亡乐章。
倒塌的建木砸到了地面,掀起万里高的尘浪。天火坠地,攀于枝干上的火焰引燃了地面的草木,大火向视野所到之处蔓延。
人间深陷火海,而神...随着建木的倒塌,通道也再次被关闭,神消失于天际。
封烨渐渐也被火海包围,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即便这灼人的热意几乎刺痛皮肤,他也没有任何闪躲。
因为这只是梦而已,一个重复的梦。
封烨早在踏入的黑暗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又来到了这个梦境,并且,他还知道,这个梦快结束了。
大火烧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终于,烧尽了一切可以燃烧的生命后,火焰熄灭了。
世界重归黑暗。
又变成了那个视野中只有黑色的梦境。
一切已经化为尘埃,欲望也好,野心也好。
黑暗里,只有火焰的余烬在飞舞。
封烨从见到树苗后,就站在原地旁观,但他现在突然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踏的艰难又缓慢,他面前好像有无形的阻力在阻拦。但封烨还是义无反顾的向前,他想要弄清楚自己一直做这个梦的因由。
这个梦境叙述的故事并不完整,火焰余烬之后,这幕荒诞的不着边际的戏剧也并没有落幕,恰恰相反,这不过是大幕初启。
封烨又往前走了三步,他的双腿已经沉重到仿佛绑着千斤巨石,他喘着粗气,看着那滩建木所化的灰烬。
建木是通天之木,高约万丈,它焚烧后化为的灰烬也就特别多,铺了有厚厚一层。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东西顽强的顶破了压顶的灰烬,从焦土中钻出,那是...新生的树苗...
树苗舒展枝叶,破土而出,生机勃勃。
封烨的心却陡然停跳了一拍,他死死的盯着那株舒展枝叶的树苗,跟建木的幼苗一般无二。
但建木已然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这破土而出的,究竟是什么?
冥冥中,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这是他刻于灵魂深处的,来自本能的预警。
大祸将至。
脚底突然向下陷了几分,这不知是土壤还是水波的地面突然翻涌起了漩涡,以新抽芽的树苗为中心,黑暗在脚下凝聚旋转,仿若深渊。
封烨低头看着脚下,凝视着这望不到尽头的深渊,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突然有种感觉,这深渊仿佛有生命一般,在跟他对视。
或者说,有东西躲藏在深渊之后,在黑暗中窥探他。
深渊中的阴影仿佛触手,以他脚腕为台阶,试图攀爬向上,但无形的屏障挡在了它和封烨面前,无论阴影怎样迫切怎样张牙舞爪,都无法真正将封烨拖入深渊。
封烨一动不动的盯着脚下的黑暗,以及黑暗漩涡中心的树苗,试图理清,这一幕到底预示了什么?
然而,随着耳边那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声,封烨的思绪被打断,他整个人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
黑暗从眼前抽离,入目是有些微刺眼的阳光,以及...一张熟悉的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年脸庞。
少年站在封烨的床边,对着封烨的耳朵大喊:“封师兄!起来扫地了!”
封烨面无表情的跟少年对视半晌,理智渐渐回笼,他观察了一下日光的角度,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睡过头了。
不过也没办法,每次进入那个梦境,不走完全程,自己也没法醒来。
封烨在竹木做的床榻上半支起身体,因为起身的动作跟少年贴近了一点,封烨的动作不由停顿了一下。
鼻翼微微抽动,他就说为什么自己刚刚醒来,理智模糊的时候,看到这熟悉的脸内心用了青春气息这个形容词,一身汗臭味,可不是洋溢着青春气息吗。
少年眼睁睁的看着似乎要起床的师兄又一次躺了下去,躺下去还没完,封烨还捂着鼻子,嫌弃的挥挥手:“方阳,你哪弄的一身汗,赶快去洗澡。”
名叫方阳的少年翻了个白眼,他胡乱的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水。他右手拿着木剑,左手则拿着扫帚。
方阳举着木剑解释道:“师兄,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我都练完剑回来了,结果你还在睡,你再不去扫地,就该被责罚了。”
封烨仍然没有放开捂着鼻子的手,他带着鼻音嘟囔了一句:“你赶快去洗澡,我就可以起床去扫地了。”
方阳又一次翻了个白眼,他将扫帚往封烨的床边一扔,然后“噔噔瞪”,像只永远有发泄不完的精力的兔子一样,跑了出去。
封烨在内心感叹了一句“年轻真好”,然后拖着自己仅仅比方阳大了两岁的“老迈”身躯,起了床。
他拿着扫帚走到房间外,仰头看了看天上耀眼的日光,慵懒的伸了个懒腰。
伴随着关节的一阵“咔咔”作响,舒展完筋骨的封烨彻底醒了。
他看看自己手里的扫帚,以及不远处,堆满落叶的练武广场,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不妙。
那个梦虽然荒诞又离奇,却又冥冥中,仿佛预示警醒着什么。但封烨已经想过无数次了,都没有想出来结果,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如方阳所言,扫地要紧。
毕竟,封烨只是个负责门派杂物,主职是扫地的初级弟子。
至于什么追查梦境的因由,阻止将要降临的大祸,那属于扫地之余的副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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