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院墙一边的大黑狗听着风带来的声音,“嘿”了一声:“她还记得我。”
林木偏头看看他,点了点头:“嗯。”
“她还记着呢。”大黑又这么说道,咂咂嘴,“她真的是个挺好的人。”
老太太是个很善良的人。
在大黑还是只奶狗的时候,冬日被人遗弃在小区的围墙外边,就用一个纸盒装着,跟他同窝的奶狗都已经冻死了,他自己也奄奄一息。
但幸运的是,他被一个路过的姑娘捡走了,救治一番细心照料,并顺顺利利的顺利长大,还走大运开了灵智。
那段时间是大黑有记忆以来最无忧的日子。
捡走他的姑娘从学生变成了一个教师,成了家又有了孩子,大黑也懵懵懂懂的到了犬类的高龄。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开了灵智,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性。
这样开了灵智却并没有意识到的生灵其实很多,大部分就都随着挫折与天命死去了。
大黑也没有意识到,他当时就想着,多陪陪她,再多陪陪她,一直一直熬着日子,怎么也舍不得离开。
后来他的主人遭了险,躺进了医院,危在旦夕,大黑念着报答救命之恩,一个激灵骤然清醒过来,凭着自己黑公狗的天赋,悄悄跟着几个鬼差下了地府,硬是把老太太的魂魄给抢回来,自己却被鬼差抓走代罪。
大黑在地底下苦熬了六十余年,阴差阳错的熬成了精,刑满释放跑回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头发花白儿孙绕膝了。
老太太儿女都成了材,事业有成,最终决定留在国外成家立业,老太太也没有意见,只是不愿意跟着去。
“你知道吗,她一直留着当年给我做的那件小衣服,还正儿八经的给我立了牌位,把她从医院里醒过来的那天当成了我的忌日,每年到了日子都会给我的牌位前边放一碗大肉。”大黑说完顿了顿,“以前我偷吃她都骂我还要打我的。”
林木看了脚旁边的大黑狗一眼,没说话。
“后来有人问她,干嘛给狗立牌位?”大黑咂咂嘴,“她就说:‘当年是大黑给我挡了灾,我活了,大黑却死了。’”
老太太偶尔还会跟人说起鬼门关、黄泉路,还有忘川上的奈何桥。
她说桥边长着许许多多的小白花,一到子时,那些花就“呼”的一下烧起来,烧那些有罪的孤魂野鬼,在忘川上连成一片幽绿幽绿的火海,燎得暗沉沉的黄泉路都亮如白昼。
过了子时,这些花烧完了,灰烬落回岸上,又生机勃勃的重新生长起来。
这话没太多人当真,但偷偷关注着老太太的大黑却高兴极了。
老太太还记得他。
到现在还一直记得。
“她还记得我,记得走的那一遭鬼门关。”
大黑偏头看了一眼他们刚刚站着的地方,那盆朝暮已经被拿进了院子里。
“她大限将至,我觉得她应该在她家人和学生的欢送下走得热热闹闹的,对不对?”
林木点了点头,说道:“你这表达得挺委婉的。”
“能委婉当然委婉。”大黑嘟哝,“我要是当面说你要死了,赶紧把你儿女叫回来,不会把她气出毛病才怪了。”
“其实还有很多别的方法。”林木说道。
“可这是只有我跟她知道的秘密啊。”大黑问道,“你不觉得这很浪漫吗?”
林木:“……”
彳亍口巴。
不是很懂你们妖怪。
大黑也没想着让别人懂,他只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道:“她就要忘记我了。”
“等她死了,不用三天就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她就不记得我了。”大黑絮絮叨叨的说着,“哎,你说人类命怎么就这么短……”
大黑话说到这里又止住了,抬头看了一眼林木。
林木也低头看着他。
大黑张了张嘴,发觉自己又双荡砘傲恕
“哎……”他发出了短促的音节,然后默默的叼起了自己的牵引绳,递到了林木手里。
林木接过牵引绳,跟着大黑往办公室走。
他其实并不介意大黑说的那些话,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妈妈的死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也不是什么不可触碰的疮疤。
只是今天听了这么多,让林木多少对他那个听都没听他妈提过的爹产生了几分好奇。
既然妖怪都不怎么喜欢跟人类相处,那他爸跟他妈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在一起的——哦,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一夜情中标、他亲爱的妈妈坑了他那个不知名的爸或者是不知名的爸祸祸了他亲爱的妈妈。
但出于最基本的对血亲的尊敬,林木还是默认自己的爸妈是两情相悦并孕育了他的。
林木轻轻拉了拉手里的牵引绳,问道:“大黑,妖怪有什么能查血缘的方法吗?”
“啊?”大黑扭头看过来,低声说道,“有的,但都是很古老传承里才有,我们这种野妖怪是不知道的。”
林木有些失望的点了点头。
大黑听出了他话里的原意——大概是想要得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可大黑也没办法,只能絮絮叨叨的安慰着林木,并在林木准备回去的时候,把一整包朝暮的种子都送给了他。
“反正我知道的妖怪和人类里就你能种出来,你可是天选之人。”大黑把种子塞给了林木,告诉他,“你在家里周围种一圈,防妖防魔防厉鬼,只要干过坏事的妖魔鬼怪敢靠近,都会被朝暮烧得一干二净,每天子时妖魔鬼怪力量最强的时候,它的效果最好。”
林木本来想要拒绝,听大黑这么一说,又干脆收下了。
以前不知道有妖魔鬼怪,那些对付人的小东西自然够用,现在知道有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了,那些小玩意就不够了。
而出于安全考虑,相关的东西林木自然也是要备上的。
林木在外面吃了顿午饭,揣着一包朝暮种子回了家。
一回家,他就把那一包朝暮的种子均匀的洒在了自家的竹栅栏脚下,没多久就生出了星星点点细嫩娇弱的小白花,藏在藤蔓里,偶尔随风娇羞的探出头来。
林木顶着烈日把几盆该搬回室内躲阴的盆景搬回通风的屋里,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发了会儿呆之后,转头上了阁楼。
阁楼是以前他妈妈堆放杂物的地方,后来林木沿用了,也用来堆放杂物。
现在要整理起来麻烦不少。
尤其是给妈妈处理后事的时候,林木难受得要命,家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挪动过,到现在他还保持着原样,二楼属于妈妈的房间和工作室也经常打扫,一点没动。
只是一些纸质的东西总是难以保存,渐渐的发黄褪色了。
林木花了一整个下午把阁楼整理了一遍,在阁楼的杂物里找到了可能会有用的三本笔记和一个资料夹。
他把这几本书册沾着的灰尘擦干净,站在二楼走廊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转头走进了属于他妈妈的工作室。
工作室里的采光很好,窗明几净。
夕阳落在房间里,打出了一道光柱,撩起点点光尘缓慢而安逸的漂浮着,青天白日里却显出一股昏暗的寂静。
桌面上放着一个笔盒,几叠资料,旁边的书柜里满满当当的全都是书,墙面上还贴着一副世界地图,上边订着不少便签和洗出来的照片。
林木打开了灯,一眼就看到了压在书桌玻璃底下的一张照片。
那是他妈妈正在拿着水管试图给一只在尘土里滚得灰不溜秋的萨摩耶洗澡。
这只萨摩耶林木知道,是妈妈的导师养的,叫奶糖。
去年的时候寿终正寝了。
那位导师一直很照顾林木的生意,是个老主顾了,也有不少客人是通过那位老师介绍过来的。
林木看了那张照片好一会儿,突然觉得一个人住着两层还带大院子阁楼的房子怪寂寞的。他的目光在笑得老开心的妈妈身上扫过,决定过几天就去宠物店里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狗崽子。
最好是萨摩耶。
林木这么想着,刚坐下打开了新收获的笔记本,放在旁边的手机就推送了一条今晚橙色暴雨预警的消息。
林木一顿,打开窗户,后知后觉的感受到昏暗的天幕底下铺面而来的湿润土腥味,天际翻滚着无比厚重的铅色云层,隐隐约约的有几丝电光闪烁。
眼看着暴雨就要来了。
林木低头看了看院子里那些被伺候得很好的盆栽,赶紧塞好了手机,跑下楼去,急急忙忙的把不耐水的盆栽往屋里搬,又从屋里抱了几根木杆和厚重的雨布,在院子里搭起雨棚来。
但林木的动作还是慢了些。
雨幕毫无预兆的倾泻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在人身上劈啪作响。
林木回屋去套了件雨衣出来,顶着几乎要将人压得抬不起头来的雨幕,坚强的给院子里的盆栽们搭起了一个雨棚。
——但还差一个。
雨衣顶不住厚重的雨幕,里边早就湿透了,满身满脸都是雨。
林木深吸口气,还是回屋去抱着另外几根木杆出来,刚插上两根缠上雨布,种在院子外边那一圈的细弱白花齐齐发出一声火焰被擦亮的“呼”声,紧接着就不顾雨幕熊熊燃烧起来。
林木吓了一大跳,在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不清的雨幕里隐约捕捉到了外边那一圈绿色的火焰,匆忙往后退了两步,脚边上突然踢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
他低下头来,跟一只躺在地上浑身血迹狼狈不堪的犬类对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