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吓之后，肖晴反而睡得很甜。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一个早晨，她不用害怕身边的人是不是会讲大的小的谎话欺骗自己，不用倒数着日子等待她离开——天知道，那种日子的滋味——肖晴觉得，虽然她此刻深觉孤独，但是，整个世界，都回到了她身边。

这一个映照得她十分渺小且分布着凶险与意外却更充满了平和与信任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幸存者，没有逃跑，也没有被吓退。回到了孤独，她习惯的世界。

她知道，这个世界里还有她信任的人。

“敏敏？”

肖晴退出一直显示着“凌小姐”侧脸的相册，拨出长时间以来的第一通电话。她眼含热泪，发现对于别人的声音，竟然有些不习惯。

就连眼见新的拨打记录挤占了那几百通拨不出去的那个人的电话，肖晴都还有些心疼，为了她和那个人，两个人的爱情，心疼。

“死丫头，最近我也常想起你。你好吗，这段时间？”死党的声音，还是那样充满朝气又没心没肺。

肖晴还没有洗漱，眼泪流出来也是涩涩的，“不好，我和某人分手了。”

“……”敏敏沉默了好一会儿，“那现在，你怎么样？”

这就是成年人了，她不会问你在哪里，不会立即飞奔到你身边，因为她想，也许你受伤的程度没有她想象得严重，因为她怕，你需要的远比她能给的多。

肖晴这时意识到，那个人离开之后，她所害怕的孤独，有一部分，是因为她懂得这些。而那个人，从来，就不需要任何人，除了曾经需要她肖晴本人。

虽然你曾经骗我，虽然你深深伤害我，我都没关系，我将那些都当作是我曾经伤害你的惩罚，除此之外，你对我给予的一切，我都深深感激，并觉得幸福。

“还在哭呀？多久了？你在哪里？我去找你，好不好？”听见肖晴沉默良久之后轻声地哭泣，敏敏有些慌张，还有真的着急。

肖晴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呆，她大哭起来：“敏敏，敏敏，我好想那个人，好想那个人，可是……”可是她不会回来了，“我想见你。”肖晴大力地深呼吸。

新的一天才开始，长得很啊，这时候就任性哭泣，挨到什么时候才是日将尽？

“亲爱的，我想你，很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肖晴打开邮箱，给那个人写信，才写了一行字，就心痛得呼吸急促，因为她看见编辑框旁边的联系人列表和邮件列表里面，一万三千多封信，那个人的名字，那些，那个人起的曾经哄得她很开心的信件标题，那些，肖晴都记在心里的一切……想你，这个标题，她们互相之间，不约而同，用得最多。

“你在做什么呢？起床了吗？找到新工作了吗？还是在赖床，想着不用赶时间照料我，很轻松？会怅然若失吗？你还记得，你每天出门，都会亲吻我的睡脸吗？你还记得，我不管多困多没有睡醒，也囫囵着叮嘱你，注意安全，小心一点，记得吗？哪怕是在你已经决定离开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这个习惯，你我都一直没变，记得吗？还有一次，我们吵架，开始时你不肯说话，后来是我不肯说话，可是你要上班了，你对我说：‘快跟我说小心一点！说要我注意安全！快点！’我恨恨地看着你，就是不肯说，因为，你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要离开我呢？又为什么明明是爱我的呢？你也恨恨地，对我喊：‘你不叫我小心一点等一下我出门就被车撞死！’于是，那时候，我更恨你了。你转身就走，可是，在你出门之后，我发短信给你说：‘小心一点，注意安全，等你回家。’”

肖晴又哭了。眼泪好像不知道厌倦，豆大的泪滴扑簌簌地掉下来，打湿了键盘。肖晴赶紧用面巾纸小心地擦拭，键盘，也是那个人送的，很好用。

“你，还留着我给你的短信吗？离开之后的一百多条，也有留着吗？你追求我的时候，每条短信都抄写下来，现在，之后的这些，你敢抄写吗？怕吧？……”

写到没有力气写了，肖晴按照正式的书信习惯，用致意来结尾。

“祝你平安。”

肖晴写道。从那个人打算离开的时候开始，到现在，肖晴没有对那个人说过：“祝你幸福。”她没有办法祝福那个人。不是她不想，而是很用力地要求自己这样做，也没有办法。那个人对肖晴的伤害，毁掉了肖晴对她给予祝福的能力。

“希望你不幸福，一定要不幸福，非常地不幸福。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幸福。真心地，希望你，很不幸福。”

肖晴心里，自然而然，就在这样祈祷，非常诚挚。每次她都几经艰难，才没有把这句话写在那些信里面。

“但是，一定要平安。”她一定记得写这一句。

信发出了。肖晴知道，那个人不会看的。

过了一会儿，眼泪停止了，呼吸也平顺了，肖晴登入那个人的信箱，把信删掉。

密码是那个人给的，肖晴从不看，即使现在也不看，偶尔，她难过的时候，只在这里面看看那个人以前写给她的信，跟在自己信箱看有很不一样的感觉……这时，肖晴可以确定，那些信，不是戏弄人的谎言，是那个人，一字字，一句句，一封封，真切地，写给她的。

她依恋这里，一如那个人的怀抱。

删了自己的来信之后，肖晴有些讨厌自己，对欺骗自己的那个人，为什么还有这么深的感情？那个人，会怎么想她呢？会讥笑她吧？就像讥笑那个人之前的女朋友一样……可是，肖晴跟那个之前的女朋友不一样呀，那个女朋友在和那个人在一起之前，已经有过十几个人，对处理这种事情早就千锤百炼经验丰富，可是肖晴……

“肖晴，你这个贱人……”

眼泪又来了，肖晴颤抖着，想象那个人心里是在这样嘲笑她，在那个人的信箱里，敲下这些字，敲下自己的信箱地址……

然后，忍着痛，又一点一点地，删除掉，没有发出。

那个人，不会这样子的。

不会的！

终于，忍不住了……肖晴把脸埋进棉被里面，大声地嚎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哭到手脚酸软发麻，仿佛四肢的血管全部被眼泪清洗了一次，泪液代替了血液在透明地流动……肖晴慢慢抬起头，已近正午了，阳光绚烂，晃着一片白色，照亮她没有人理会的悲恸。

不是不再伤心，只是累了，肖晴站起来，摇摇欲坠着，梳洗，打扮。

她答应过那个人，不做傻事，不因为她，而加深那个人的罪孽……那个人那个人那个人……还是为了那个人！

“啪！”

肖晴对着镜子，甩了自己一巴掌，想把自己为了那个人做些什么的想法从脑海里甩走。

然后她开始后悔……那个人不会明白的，肖晴忍不住伤害自己，不是为了博同情或者威胁那个人，而是心里很痛的时候，只能通过身体的痛去压制对心痛的感知，而是言语的求助无能为力的时候，一种内在的自戕。

她记得那个人也曾为了她这样做的，在追她的时候，在挽留她的时候，然后，每次，她都心软，然后，现在，剩下她，在这里心痛。

几乎是没有办法抑制的，一如当初对那个人的爱，或者说，一如那个人当初对她的爱。

但是，那个人未必记得了。

肖晴控制自己，不再那样做，不是因为什么励志的想法，而是那个人为了一些欲望牺牲她，她不能为了对那个人的欲望牺牲自己——在还有理智的时候，她尽量这样对自己说——她是一个人，是人。

肖晴细细地将保养品和彩妆抹上，又是粉雕玉砌的一张脸庞，眼神依然清澈，笑容依然温柔，甚至，比那个人在的时候更好看，因为，少了有目标的怨怼，多了内在承受的隐忍。

虽然是被离开的一方，但肖晴告诉自己，她不要像那个人一样，变得凌厉乖张。

那样不美。

肖晴不得不收拾行李，不然没办法找出来一身能见人的衣服——和敏敏约好的下午茶时间快到了，她一向是个爱迟到的朋友，只不过朋友们都宠着她。

这几年来，朋友们都疏远了，因为爱情。

收拾的时候，肖晴冒了一身的冷汗，每一件衣服，每一件饰物，都带着记忆的痛感，刺骨的寒冷。好不容易凑齐了一身，肖晴决定停下来。

深呼吸，烧水喝。

“岂有此理！”

连杯子，也带着那个人的印记……好吧，当毒药喝下去。

毒药也能解渴。

“碰！”

一声巨响，肖晴茫然不知所以然，她四处看看，又一声，“碰！”

原来是有人敲门？

肖晴有些狐疑地挪到门口，小心翼翼伏在猫眼上面看出去，看见一个貌似送外卖的黑瘦男人站在门外走廊中央点算零钱，然后踩着拖鞋吧哒吧哒走了。

是对面那一间小屋的人吗？工作日午餐在家吃……看来跟她一样，不用上班？肖晴一边想着，眼睛还没有离开猫眼，一边看着对面那扇和自己的小窝大门一模一样的门板。

一个亮点出现在对面的门板上！

肖晴的心“突突”一跳……那个猫眼后面，刚才有人？

可是，在看什么呢？

肖晴忽然想到，自己刚刚，不是恰好遮住了自己这扇门上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