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晴背着双肩包，走在深夜的高速路的中间，逆着车流，看见一辆又一辆货柜车泥头车从自己耳边呼啸而过，感觉到迎面袭来的热浪，却没有一点声音。这是梦吗？怎么能是真实的场景？
“小妹妹，你怎么了？”
肖晴走啊走，前面路边似乎有一条泥路，是通往乡村的入口，一个小女孩，梳着很柔顺的马尾辫子，蹲在路边，捂着心口，表情很痛苦却很矜持，眼神澄澈地看着她。于是，她很轻声地问她，“小妹妹，你怎么了？”
好奇怪，泥头车，货柜车，沉重地从肖晴身体两旁汹涌经过，一辆又一辆，她却依然很清晰地看见，小女孩的头发，是很柔顺的细长马尾，很确定，小女孩的眼神，是在向她投射，很相信，她说的话，小女孩能听得到。
“姐姐，你过来，过来好不好？”小女孩伸出一只手，黑夜里，路上都是车灯光，黄里透白刺眼地晃动，那只小小的手，苍老得像一个老太太。
肖晴很着急，开始从路中间冲过去，要冲到小女孩身边。她恨自己，为什么怕死？为什么要躲避那些仿佛从天而降轰然路过的大车？
“姐姐，你小心一点，慢慢来，我等你……”小女孩的声音细弱柔丝，肖晴哭了，她听见，她就哭了。
“你怎么了？”肖晴抱起穿着水红色衣裤的小女孩。
小女孩抬起头，靠近肖晴，“姐姐，你好暖。”她轻轻地说，小脸蛋煞白，居然还咧嘴笑着，带着信任和温暖。
肖晴心里很难过，带着狐疑：“小妹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她从那双温暖微笑的眼睛里，看见了隐忍的痛。
小女孩沉默了一下，突然张开双手抱住肖晴。当她整个人贴近肖晴的身体时，肖晴才感觉到，小女孩的心口，是一个黑色的洞，不断地有血污在翻搅，却一滴也没有渗出来。
肖晴吓了一跳，只敢紧紧地抱着小女孩，不出声。
“姐姐……”小女孩说了一个故事，关于信任与欺骗，肖晴听着，一直，不出声。“姐姐，我好痛。你，好暖。让我住到你的心里去，好不好？好不好？”小女孩怯怯地请求。
肖晴立刻想要满足小女孩的信任。可是，身后路过的大车忽然响起了喇叭，她听见了，想起来，自己要赶路，夜深了，再不赶路，明天的夜晚，就可能还在路上……她害怕，犹豫，不确定。
“姐姐，姐姐，姐姐！”小女孩细细柔柔的声音摇晃着肖晴，“姐姐你先别走，再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
肖晴看着小女孩哭着咬破了唇，粉红色的血液淌在那小小的嘴角，她的心好疼。转头看了一眼没有尽头的高速路，肖晴低下头，紧紧抱住小女孩，“好，我让你住到我的心里。然后，我们要去哪里，你知道吗？”
危险啊！停止！你的心是鲜红饱满的柔软细肉，也会出血的！
肖晴摇摇头，只是将小女孩搂进自己怀里，小女孩轻轻地，绵长地，说着她有多痛，有多怕。肖晴听着，温柔地留着眼泪，告诉小女孩：“不怕，姐姐的心是暖的，完整的，你现在，就在姐姐的心里了。”
小女孩不作声了，只顺着泥路一指，示意肖晴，顺着这条高速公路旁边的小岔道，走下去。
肖晴才开始迈步，就感觉到身侧的空气凝结，她转头看去，一整条高速路上原本疾驰来往的大车全都停了下来，车上的司机大汉们一起摁喇叭……但是，肖晴什么都听不见。
“姐姐……”小女孩细细柔柔的声音，却分外清晰。
肖晴留着眼泪，继续往前走，踏下去时看见一个小水洼，要躲已经来不及，她想着那就不躲了，那么浅的小水洼……谁知道，一脚踏进去，竟然空不见底。
肖晴屏住呼吸抱紧小女孩，惊恐地等着，等着……
一阵冰凉，还有些湿意……
肖晴定定神，惊惶地睁大双眼，窗外月明星稀，别家早已无灯火，只有路灯寂寥，照进她的小屋。她盘着腿侧躺在地上，背靠着细铁栏杆，是唱着唱着睡着了抑或是晕倒了，她也不得而知，只是确定，她的怀里，并没有什么小女孩。
她动了一下，仍然捏在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凌小姐”在里面，笑得漂亮凄然。肖晴看着“凌小姐”，眼泪又开始流，心底升起一阵厌恶和无奈——有谁试过，伤心到自己都讨厌的地步？屋子里没有开灯，肖晴唱着“人长久”时关掉的，灯光一照，所有的陌生就都清晰可见。
肖晴害怕陌生。
刚开始跟那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她经常半夜起来坐着，看着那个人，其实也是很陌生的，只是那种强烈的爱，让她努力去克服陌生。那个人总是不知道，知道的时候，也坐起来，但是睡眼迷蒙，肖晴怕她累，更怕她一开始不得不理会，久了却有可能对自己这种游离的精神状态厌烦，于是后来她改成坐到地上。
于是，很多个夜晚，半夜的时候，肖晴坐在地板上，看着床上毫不知情熟睡着的那个人，或者偶尔那个人知道，但是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也不问，继续睡着。肖晴心里就会很孤冷，慢慢地，情况越来越糟……
但是在那种孤冷当中，肖晴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会越来越爱那个人。
关了灯，这种孤冷的黑暗是肖晴所熟悉的，她愿意整夜整夜地浸泡在这里面，浸泡在她拥有过的，和那个人在一起的岁月里。
肖晴索性站起身把窗帘也拉起来，让黑暗更完全一些。然后，她用力吸入黑色的空气，去挤压体内四处流窜的剧痛。
小时候，肖晴也怕黑，但是长大后她慢慢知道，黑暗是不会伤人的，而黑暗里的罪恶与魑魅，就算会伤人，一般也伤不了心，只要没有被杀死，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痛过之后，总会好的。反倒是那些温暖亮光里的爱恋温柔，会出其不意地伤心，伤了之后，再难痊愈，只有试着置之不理，但其实，根本的疼痛，永远都不会消失。
把灯关掉，那个说爱你的人，如果还会摸索着找到你，抱着你，在黑暗中寻找你的瞳仁，那么，这个人，才值得尝试放心去爱。
知道谁一定会是这样的人吗？
你自己。
肖晴盘腿坐着，黑暗里感觉不到视线迷蒙，只当水滴落在手心，她才确定，自己又哭了。那个人，临走的时候，跟她说，不要思考对自己那么残忍的问题，在走了之后，却一次次，告诉她这些世间冷酷的法则。
黑暗中突然有了一个亮点，肖晴心中一凛，定睛看过去，随即醒悟过来，那是门上的猫眼，透进来走廊的灯光。刚才低着头，一直都没有看见。
那个点，很亮，明黄色，顺着空气找过来，从一个小孔的亮光倾泻成一片薄光，到肖晴身边，只剩下很淡很淡的灰色。肖晴举起残留泪滴的手，去触摸那光，却被那光薄薄地笼罩……就像一个人心里浓重的相思爱意，向着另一个人执拗地倾泻，距离远了，到那人的眼前，终究只不过是零散惨淡的星星点点。
突然那星星点点也没了。
肖晴看着大门，不怎么透光的门缝此刻有两个阴影在一动，忽左忽右。有人在门口！脚步声虽轻，但是和着阴影移动的频率，一分不差。是的！有人在她的门口走动，而且，贴在了她的门外，挡住了猫眼的光！
肖晴立刻站起来，呼吸急促又小心翼翼地向门口移动。
那是谁？
没有人知道她搬到这里来，即使是那个人。
所以……是陌生人……
脸上的泪痕这时变得凉飕飕，肖晴觉得指尖与脚跟都在发麻发凉，可是她不能不去看一看，是什么样的陌生人，在她独居的第一个夜晚就窥探她的小屋。
路过行李的时候，肖晴停了下来，在那个最小的包里，摸出一把小刀。然后继续小心翼翼地靠向门口。
门缝里的阴影就在此时消失，猫眼又亮了起来。
肖晴加快脚步伏到门上，只看见走廊一片昏黄光线，看不见任何人。她听见自己呼呼的气息声，甚至都听见了心脏跳动的声音。她看看左右，确定自己在房里没有开灯，稍稍松弛，因为这样外面就看不出里面是不是有人在走动。
但是她仍然很紧张，因为她确定，外面那人没有走远。只是闪到了她的视线之外。仿佛外面的人能透过厚重的木门看见她，肖晴瑟缩着，紧紧贴住猫眼，极力向两边张望。
什么都看不见。
肖晴真的害怕了。她本能拿起手机拨出去，又快速退到屋子中间，以防外面的人听见手机内任何声音。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肖晴呆住。
她怨恨自己，真的是，吓傻了。
但是，还有一重恨，刺溜刺溜窜上脑门，像闪电就要劈开她的天灵盖。“有事就打电话给我，一定可以找得到我。”肖晴笑笑，走到门边，摁开了灯。
是的，这个陌生的小屋，外面有来意不明的陌生人，让人颤抖的黑夜。
那个人，没有让她找到。
肖晴，你真的，是一个人。
一串钥匙响动的声音，急匆匆。
肖晴走到猫眼前，看见对面的门，关上了。
她再看一眼手机，23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