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四个巨型商业广场分布在交错的两条大道的四个夹角,人声鼎沸地较量着宏大声势,只有左前方的一个商业广场楼上是商住公寓。
肖晴即刻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那些玻璃幕墙争相反射着明亮阳光,有些刺眼,肖晴拖着箱子走在人行道上,初春薄寒的天气里,背上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
她快要晕倒了,咬咬牙,还是往前走。
肖晴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也正在用双眼打量她,精明的目光里写着“不会吧”三个字,肖晴抿了抿嘴唇,抑制住想逃避的念头。
“凌小姐?”男人熟练的职业微笑跳上脸面,伸出手来才发现肖晴肩上手臂上都挂着大小包包,背上还有双肩包,手上还拉着拖箱——这下职业微笑变成真诚微笑了——这个年轻女人连行李都带了来,事情一定能成!
“朱经纪,你好。”肖晴客气地笑笑,拉了一下肩上的挂包,她没法腾出手去跟对方握手,于是,又笑了笑。“有几间房可以看?”这样问了一句,肖晴心里苦了一苦。
“凌小姐租房子很有经验哦?”朱经纪话里就带了几分警醒,觉得面前的是有经验心思清的人。
肖晴不说话,澄亮的眼睛眯一眯,算作是回应。
“有三间。凌小姐对楼层有什么要求吗?”朱经纪边走边问,他看了肖晴的行李一眼,没有做也没有说什么。
肖晴拖拉着箱子和包包走得慢,反应倒是快,“有,比较高一点就好。”她心里又苦了一苦。
你能不能有点独立性啊?老是被影响!
肖晴皱皱眉头,朱经纪赶紧说:“都是十楼以上的,凌小姐可以接受吗?”
肖晴点点头,不想再说什么。
十楼以上包括十楼,三间里面有两间都是在这一层,肖晴看了,格局大同小异,方正的公寓,一房一厅,厨房阳台洗手间一应俱全,但是摆上家俬以后就显得拥挤而凄凉。她木着脸,问了问电视和网络等问题,略了解价钱,还是木着脸。
看起来不太满意,想打退堂鼓了……朱经纪揣摩着肖晴的神色变化,赶紧为这单生意补料:“这两间装修是一般,不过都很新的,价钱也可以再谈……”房东就在他旁边,他一边讲,一边给房东使眼色。
那个中年妇女看了肖晴一眼又一眼,愣是没有吭声。
看洗手间的时候,肖晴看了自己一眼,现下也觉得要那妇女凭对自己的第一眼印象减租是不怎么可能的,于是拉了行李就往外走,在走廊里等经济和那妇女密谈。
她是真的不喜欢这两间屋子。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肖晴都不喜欢。
往前走了两步,肖晴回头,来回打量走廊里的环境,有一种感觉不期然升腾起来。
狭长,幽森,走廊两边,全是门,每扇门上面,都有一只眼睛,猫眼。
每扇门里面,都是一间公寓,有人,或者,没人。
有的猫眼是亮的,因为里面有灯,也有可能是,如果就像刚才看的那两间房子一样的格局——这种商住公寓楼,格局应当都是一样的——落地窗帘拉开了,猫眼透出了好不容易泻进房里的阳光。有的猫眼是暗的,那房子的主人一定拉上了窗帘,在睡觉,也可能人去楼空。有的猫眼在一明一暗地闪烁,那是门后有人在走动,在拥吻,或者在追打,或者纯粹是生活里的琐琐碎碎……走廊里却空无声息,好像这么多门里面,都是空虚。
即使是大白天,这走廊每隔三步开外就有一盏灯亮着,可是仍然阴森森。不,没有冷风吹过,只是很寒凉,凝固在人的周遭,漂浮,徘徊。
就连朱经纪和房东在半掩的门里讲话的声音,都根本听不见。
肖晴走到挨近电梯口的位置,停下来,看对面,居然又是另一条走廊,只是有一个弯道,去往另一个方向,但是看起来,是一样的幽森。原来,这是一栋横切面为横折形的公寓楼。
“我们再到楼上看看吧。”朱经纪有些气馁地走到肖晴身边,指指电梯。
肖晴不作声,跟着往前走。
直到电梯快要在新楼层停定,朱经纪才说话,却不是说房东不肯降价因为房子真的值得,而是近乎哀叹地长出一口气说:“这间的房东也在。凌小姐,您的声音挺好听,多说两句话吧,别让我难做。”
电梯门开了,肖晴却站住动弹不得。现在,叫她怎样多说两句话?不过,那时候,她也这样对另一个人要求的时候,那个人的心情,不是应该跟她现在的心情相反吗?
也许,太过忧伤与太过喜悦,都不适宜被这样要求吧……“嗯。”肖晴苦涩一笑,点头跟在朱经纪身后。
这个房东太太看起来颇有年纪了,一口闽南普通话,面容瘦削精神矍铄,灰白头发,法令纹深深深,深得肖晴都想笑。“凌小姐哦?啊你是哪里人呐?啊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租黄子不找朋友一起租有个照应啊?啊你是不是不太苏胡,头脸都有些肿嗫。啊我老太婆嗬,就是怕惹麻还啊,所以问得比较多!啊你不要介意嗬!”她已经先在门里面等着了,朱经纪敲开门以后她开门看见肖晴就明晃晃地有话直说,瘦长身板挡在门框那里,硬邦邦地。
肖晴本来眼底就还有泪,这一下是几乎忍不住要落下来。“黄子”是房子,“苏胡”是舒服,“麻还”是麻烦,她都听得懂。她曾经很主动地去学这些腔调,哄另一个人开心。
“我有很多朋友。”肖晴轻声说,“不过,我想一个人住,比较自在。”她不太喜欢这个老太太,真多事。
老太太打量着肖晴,上下左右,又盯着她的眼睛一会儿,才侧身让她进门看屋子里的摆设。朱经纪已经连门都不想进了,懒懒地倚着门框,看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怎么把他的生意给搅黄喽。“这间价钱最贵,比楼下那两间还高几百块,但是这里是样板房装修。”他懒洋洋地说,心想这凌小姐最好嫌贵立刻拉脸,然后房东不肯降价又拉脸,然后他好去跑下一单成数比较高的生意。
“怎么?凌小姐挑价钱?”老太太先发制人了,她头上银白色的蓬松短发就像钢丝一样硬。“其实嗬,单身女人一个人租黄子嗬,看起来是比较令人晃心啦,但是嗬,我就不是卆样看啦!男朋友,有没有?正不正经咧?啊要是没有男朋友,被人跟踪回家安不安全咧?单身女人要是心态不好啊,房东要受罪的哦!还有嗬,凌小姐啊,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不是不太苏胡啊?”
肖晴头都大了,但是略看了一眼,她就想租下这个房子。“我头脸都肿是因为哭成这样子的,失恋了。我不挑价钱。你看我失恋了还能自己拖着行李找房子,心态还可以吧?”她的声音简直有些抖了。
怎么能让一个老奶奶来质疑她啊!
朱经纪听到这里,一想,哎呀!不挑价钱,刚才在楼下因为头脸都透着一种受伤委屈之后的冤屈劲儿吓人的年轻女人态度还积极,他又来了精神。“凌小姐一看就是正经人!这个房子不错的,样板房装修,很新,楼层也高,符合凌小姐的所有要求了。”
“哦?小姐你要楼层高的?”老太太又狐疑了。看样子是怕失恋女子跳楼寻死。
肖晴脸上浮肿,想笑笑不动,只好点点头说:“楼层高,春天的时候干爽些,夏天的时候风大。”顿了一下她又说,“其实也没有具体的原因,就是感觉好些。”
老太太看肖晴的样子也还不像是想不开,就指了指厨房洗手间说:“角角落落你都看一下吧,价钱我是肯定不降的喽!”
肖晴不以为然抿抿嘴唇,去看洗手间,灰尘不是很大,看来上一手住客走了没有多久。只不过洗手间的地板和马桶都不太干净,皱皱眉头,肖晴有些头疼了。
老太太一直在观察着年轻女人,见她还算讲究,反而有些放心。“你要是搬进来,我可以叫人帮你打扫一下,第一次清洁就不用你来做。”老人唇周放射性的小细纹聚在一起,好像是一个很大的恩惠。
“那太好了。我就租下吧。”她说。
“凌小姐,你的证件上,名字是肖晴喔……”签合同的时候,老太太像逮着什么似的,还很大声地自顾自说了一串闽南语。
肖晴对那串乡音没有兴趣,明知道她听不懂还说的话,她只觉得无聊。“对,我不是凌小姐,但是初次见面,如果没有信任的基础,我不想透露真实姓名。”她直直和老太太对视。
“哦……”老太太反而放心了。
朱经纪做惯了这种牵丝拉线的琐碎活儿,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动作自然是爽利麻溜。
关上门,静悄悄的。
肖晴靠在陌生的门板上,看出去。
老太太和朱经纪都消失了,门外的走廊,一片死寂。
肖晴掏出手机,它好几天都没有响过了。肖晴从里面翻找出一张照片,命名为“凌小姐”。她将那个在阴霾天空下侧脸微笑的身影贴在门上,猫眼圆圆地,给了那个身影一个圆满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