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铎侧身靠在玻璃柜台前,看着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
郁铎侧身靠在玻璃柜台前,看着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
柜台里的胖老板捧着郁铎的手机摆弄了一圈,操着一口地方特色浓郁的普通话,道:“小老弟,你这手机屏幕修不了,得换。”
郁铎回过身,问老板:“换个屏幕得多少钱?”
距离手机被踩烂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工地上任务繁重,直到今天郁铎才想起把它这台“刚买的”的手机送出来修一修。
“那得看你想换什么样的。”胖老板打开抽屉,掏出三块屏幕啪啪啪扔在桌上:“国产的250,进口的380,原装的600。”
“这么贵,便宜点?”那三块屏幕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同,郁铎试着和老板打个商量。
“弟弟,都是成本价了。”胖老板瞄了他一眼,用小螺丝刀在其中一块屏幕上点了点,道:“你选国产的吧,国产的也挺好,给你便宜二十块钱。”
郁铎思索了片刻,伸手拿回了手机:“那我不换了。”
现在这块屏幕还没坏透,先凑合着用一段时间再说。
郁铎正准备离开,门口进来了两个年轻靓丽的姑娘。姑娘们留着齐耳的短发,上半截儿露脐装,下半截儿紧身裙,脖颈儿上还围着一条满是亮片小领巾。这身服装的特色太过明显,一看便知是罗马夜总会的工服。
两个姑娘大概和老板是老相识,进门往柜台上一瘫,就开始抱怨钱难赚屎难吃。因为月前出的那条人命,罗马夜总会最近的生意不大好做,有关部门三天两头就来突击检查,光是停业整改的通知就发布了两三次。
“所以那个女的到底是怎么死的?”胖老板拧开手机后盖,好奇地问道。这件事坊间有各种说法,这些传闻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最后化为一则带着暧昧色彩的都市传说,每当人们提起,总会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笑意。
“哎,哪有那么玄乎,就是吸毒过量。”女孩盯着老板手上的动作,生怕他一哆嗦,弄坏了自己专程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苹果手机:“一不小心,咯噔,就过去了。”
“她家人没找夜总会赔钱?”胖老板问。
“上哪儿赔?”女孩翻了个大白眼,道:“我们这样的人啊,命比路边的小猫儿小狗还贱。”
门口的郁铎正好听到这句话,心下一动,想问问死掉的这个人有没有一个儿子。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
看那小子的德行,八成在胡说八道。况且事情过了这么久,他已经看得淡了,有时间和那小王八蛋纠缠,不如在工地里多开几道槽来得实在。
但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就在郁铎逐渐淡忘了这桩倒霉事的时候,命运又让他们再次遇见了。
春节过后,H市迎来了返工潮,这波出行高峰持续了许久,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逐渐开始回落。
车站前的这家麦当劳似乎一年到头都没有空闲的时候,江弛予趁着人少的空档,在卫生间的洗手池里洗了个头。
二月份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江弛予没有用热水。他将水量开到最小,草草冲了一遍头上的泡沫。
就在他关掉水龙头抬起头的时候,余光瞥见了窗外的郁铎。
车站广场上人来人往,四周都是行色匆匆的旅客。郁铎骑在一辆可笑的小三轮上,扭头看着江弛予的方向。
江弛予对郁铎的目光视若无睹,他走出了卫生间,将手里的毛巾洗发水塞进角落的一只行李袋里,接着便开始动手收拾周围桌子上的垃圾。
江弛予已经在在这家麦当劳待了大半个月,白天出去打点零工,晚上回来睡在椅子上。他尚未成年,没有熟人的光照很难找到工作,这些天来没赚下什么钱。
好在他长相周正,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每天都主动帮忙收拾餐厅卫生。所以店里的员工不但没有驱赶他,反而对他照顾有加。
在郁铎的注视下,江弛予动作麻利地收拾完了一张桌子。他将餐盘收到归置处的同时,把一只客人不要的汉堡收了起来。
那是一块别人一口都没动过的汉堡,甚至连包装纸都没有打开过。
这一幕窗外的那个人一定是看到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毕竟对他而言能活着就已经足够。他无所谓那个人会不会进来找他翻旧帐,也没有心思去顾及他的目光中透露出的究竟是厌恶还是鄙夷。
江弛予收拾完第三张桌子的时候,窗外的小三轮上已不见那个人的踪影。在店员稀稀拉拉的“欢迎光临”声中,一道人影来到自己面前。
郁铎刚从工地里出来,口袋里装着卷尺,腰上别着头盔,脚上还穿着一双劳保雨靴,黑色羽绒服上满是泥点子。他这身打扮一进门,就引来了客人的侧目,一看就是游走在各个工地的流氓混子。
郁铎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小子,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会踏进这个两片面包夹着一块肉就要卖十多块钱的地方。
郁铎再见江弛予,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而是来到他面前道:“这是另谋高就了?”
江弛予听出了郁铎话中的嘲讽,他没有搭理他,转身来到另一张桌子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郁铎不依不挠地追了上去。
江弛予这才放下餐盘,指了指椅子上自己的所有家当:“你都看到了。”
郁铎怎么会不明白,他不过是在明知故问。郁铎刚进门的时候,确实是想好好奚落这小子一番,但话一出口又突然没了兴致。
这个城市里有太多漂泊无依的人,家里的一盏灯,头顶的一片瓦,对他们而言都是奢望。就连郁铎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郁铎上下打量了江弛予一圈,问:“你今年几岁了?”
江弛予不知这个人又想做什么,但还是如实答道:“十七。”
不出郁铎所料,这个孩子果然还没有成年。
“叫什么名字?”郁铎又问。
郁铎冷硬的态度让江弛予想起了警察录口供的那个晚上,但他不是太在意,回答了自己的名字。
郁铎也没有继续问他“江弛予”这三个字要怎么写,想来也不大关心。他想起了那天白布下那只没有血色的手,于是问道:“那天的那个人…真的是你妈?”
江弛予点了点头。
没由来的,郁铎觉得这小子这次没有骗他。
“你的家人呢?”郁铎问。
江弛予顿了顿,答道:“我没有家人。”
江弛予这句话半真半假,他在H市其实还有家人。江弛予从小就没有父亲,一直跟着江小青生活。现在母亲死了,他就成了孤儿一个。
江小青死后,舅舅为了夜总会那点赔偿金,成为了江弛予的监护人。江小青的这个弟弟也不是什么好鸟,好吃懒做,赌博成性,一家五口靠着舅妈微薄的薪资过生活,自然不会对江弛予这个便宜外甥有什么好脸色。
冷言冷语是家常便饭,时不时还会拳打脚踢,春节期间舅舅酒后又动起了手,江弛予不愿再忍受,找了个机会溜了出来。
郁铎料想这小子没有说实话,但他也无所谓。郁铎偏头思索了一番,伸手拎起了那只半新不旧的行李袋:“跟我来。”
“你要做什么?”江弛予瞬间警惕起来,他眼疾手快,伸手拉住了袋子的另一头。
郁铎转身看向身后如临大敌的男孩,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松了手。
“你都破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值得被我骗的?”郁铎笑容中有几分嘲讽,说完,他不等江弛予反应,扭头就往店外走去:“我那里有地方可以落脚,想来就跟上。”
于是江弛予就这么带着自己的所有家当,坐上了郁铎的三轮车后斗。
车后斗里堆满了水管配件,郁铎将四处散落的不锈钢弯头拢成一堆,勉强给江弛予腾出了一个空位。
“坐稳了。”三轮车加装了马达,郁铎脚下没怎么费力,一踩就蹿出了老远。
小三轮以天为盖,四面漏风,冬夜的寒风像小刀子一样抽在脸上,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就被冻得麻木。
也许是刚从开足了暖气的麦当劳里出来,江弛予的心是热的,身体是暖的,并不觉得冷。
他还没问面前的这个人要带自己去向哪里,甚至不清楚他安没安好心,这台小小的三轮车就载着他汇进城市辉煌的灯火,将他所经历过的所有黑暗,都远远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