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箱的轮子卡在一道略宽的砖缝里,斯野惊讶道:“和你住?”
这一路的尊称到这儿出人意料地划上休止符。
说完斯野自己也觉得唐突,“不好意思啊,我就是没想到。”
靳哥垂眼,看了看他那显眼的行李箱。
几步倒回来,单手拎起就往楼上走。
连试试重量的动作都没有。
斯野只得快步跟上去。
经过前台时,一个维族姑娘用不大标准的汉语说“你好”,他赶忙低头回“你好”。
那姑娘又跟靳哥说了一段话,语速很快,大约是维语,靳哥侧过脸也说了一段。
斯野自然是听不懂的。
两人直接上到三楼,他一边紧跟靳哥,一边观察周围。
楼梯和走廊都铺着充满民族色彩的地毯。
墙上漆着蓝绿二色,拐角和临近客房的地方有彩绘。
栏杆上也挂着地毯。
“我跟夏提说,你是我的客人。”
停在一间浅蓝色的房门外,靳哥拿钥匙时顺道解释。
斯野很意外。
他确实想知道靳哥和前台女孩说了什么,但又不好问。
这人似乎也是懒得开口的样子,没想到直接解答了他的疑惑。
加上车上开音乐那次,这人已经两次看穿他心里想什么了。
观察力这么强吗?
斯野想了想,又觉得大概只是巧合。
靳哥根本没看他几眼。
要说观察,他有事没事瞄人几眼那才叫观察。
据他观察,靳哥是这所民宿的老板。
喀什噶尔老城里民宿很多,装修大同小异。
但内里的气质却各不相同。
老板热情一些,院儿里热闹得天天开party。
老板是姑娘家,长桌摆满指甲油,哪个客人想涂自己拿。
这家客人不少,却相对清静,和老板冷淡的画风还挺搭。
不过真冷淡,也不会随便带个陌生人和自己一起住吧?
斯野觉得有点矛盾。
这时靳哥已经把门打开了。
不是单独的一间,是个一室一厅,客厅有沙发,里间才是床。
斯野暗自呼出一口气。
是两间屋就成,他睡沙发。
“你睡里面。”靳哥将行李箱放里屋,转身去卫生间洗手。
“那不行!”斯野从小锦衣玉食,但并非不能将就,否则也不会图新鲜去挤青旅。
“本来就上你家来打搅你了,怎么能让你睡沙发?”
靳哥洗完手,又低头往脸上头上浇水,闻言双手撑在盥洗台上,转过脸看斯野。
斯野一下愣住。
男人锋利的轮廓和深邃的五官满是水痕。
睫毛打湿后更加浓郁,在那双透明的灰蓝色眼睛里投下暗影。
几滴水沿着眉骨、下巴下滑,绕过喉结,顺着脖子上有力的筋,在黑T的领边和胸口浸出一大块湿痕。
说不出的性感与迷人。
斯野在艺术行当里浸淫多年,最不缺乏的就是发现美的能力。
男人身上散发的边境的野性和仿佛与生俱来的克制沉默,咒语般蛊惑了他。
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
“不打搅。这不算我的家。我明天一早要出去,你睡客厅会被我吵醒。”
斯野忽地意识到,这一室一厅几乎没有生活气息,干净得过分。
这种干净并非单指卫生。
一个人常住一个地方,那必然有许多个人物品。
但除了牙刷毛巾抽纸,他没看见别的生活用品。
男人好像只是在这里睡个觉而已。
一阵尴尬的动静打断了斯野的思考。
他捂住叫唤的胃,假笑着退到卫生间外。
今天一早就出门了,中午本来要在一个镇上吃拌面的,但小杨说塔县的牦牛火锅是一绝,一定要空着肚子去吃。
大家一致决定不吃午饭了,节省时间,节省肚子。
结果就遇上被检查站拦下的事。
他买的干饼和火腿肠太难吃,他草草咬了两口,就喂小卖部的猫了。
这么折腾大半天,不饿才怪。
“你自己出去吃,还是跟我吃?”男人问。
斯野以为人意思是不出去的话,就在民宿厨房开火。
他住的那青旅对面就是喀什著名的夜市一条街。
什么羊肉串烤肺子凉拌肚子缸子肉全尝了个遍。
好吃归好吃,但也腻着了,能在民宿解决的话那最好。
“我跟你吧。我也会做菜。”
男人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琢磨他这句话。
但男人的神情太淡了,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种窝火的感觉又上来了,倒不是生气。
只是面对这人就好像面对一片淡色的雾,看不清雾的外面是什么,伸手一抓,也什么都抓不到。
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让人止不住心痒。
出门前,斯野换了件白色T恤,弯腰搓弄一头金毛。
昨天小杨说高原上冷,他早上穿的是紫色黑长袖运动套装,想着到了高原上再加冲锋衣。
这一身在等靳哥时就汗湿了,还裹了不少沙尘,头发里也有很多沙。
他本想洗个澡,但不好让靳哥等,简单拍掉头发林子里的沙,抬头却见靳哥靠在桌沿看他。
这注视比之前几次都来得长,但与他的观察截然不同。
他看靳哥时多多少少带着好奇。
好奇本身就是一种鲜明的情绪,与平静无关。
靳哥的眼神却很安静,像那双眼睛本来的色泽一样,没有丝毫杂质。
也没有感情。
他回神,“靳哥,我们现在走?”
“嗯。”靳哥应了声,却没有向门口走,而是从卧室抽屉里拿出一条迷彩围脖,“戴上。”
“这?”
“挡沙。你刚来不习惯,捂住口鼻和耳朵。”
斯野平常出现在春熙路太古里街头,也是回头率颇高的潮男。
到喀什之后已经尽可能朴素,却也没想过戴这么一个老土的围脖。
而且,他们不是去厨房吗?用得着围脖?
但靳哥给他围脖,就像安排他睡床一样,虽然没有命令的语气,却有命令的气场。
他扯了扯围脖,盛情难却,还是戴上了。
楼下院子里客人多了些,几个维族小孩儿跑进来玩秋千,见到靳哥都欢喜地打招呼。
斯野特意看了看靳哥的表情。
靳哥在前台抓了
一把糖分给他们,揉揉其中一个孩子的头发,露出一个微笑。
但即便是面对天真活泼的孩子,他的笑容也极淡,只是唇角弯起一点不明显的弧度。
斯野想,这人的酷不是装出来的。
太阳开始西沉了,但离黑夜彻底降临还有很久。
斯野来的第一天就惊讶于凌晨还能看见一丝晚霞挂在天边。
靳哥带着斯野走进一条巷子,步伐不算快,没有聊天的意思。
斯野想找点话说,“靳哥,我们去哪里吃?”
靳哥只道:“跟着走。”
那语气也是平静的,男人沉沉的声音浸在夕阳里,有点懒散和不耐的意味。
要在成都,谁这么敷衍他,斯野能马上冷脸。
但这时却生不起气来。
就好像男人并没有针对他,只是习惯这样。
对谁,都是这样。
看似不上心,又并非真的冷漠。
再往前,是一条卖杂货、蔬菜水果的小型商业街,面向本地人。
靳哥买了洋葱、芹菜、西红柿、青椒,再加上一口袋面,走进一家杂货铺。
斯野看见杂货铺门口放着一台冰淇淋机,一个不到二十的维族男孩正在给排队的小朋友打冰淇淋。
靳哥用维语和男孩打招呼,男孩和那个叫夏提的女孩一样,兴致勃勃,又很礼貌地冲斯野笑。
杂货铺后面是个院子,有厨房、仓库,楼上看样子是卧房。
靳哥把菜拿进厨房,“这里热,你去店里坐,有电视。”
斯野对靳哥做菜更感兴趣,但没站一会儿就被赶出去。
他无所事事地在店里游荡。
电视播着维族歌舞节目,听不懂。
货品几乎都印着维语,外包装的质量虽说不上好,但图案精美。
杂货店老板也是靳哥?
搞旅游,开民宿,开商店,家里人还在塔县开牦牛火锅店?
挺富的啊。
男人端着两盘拌面出来。
劲道的粗面条上淋着番茄汁,洋葱青椒芹菜切块,往下一挑,一块块牛肉露了出来。
拌面是这儿的家常菜,斯野还没吃,闻着味儿就馋了。
靳哥拍拍门口那维族男孩,大约是叫他去里面吃面。
男孩去后院,靳哥自己守在店门口。
没客人来就吃面,有小孩来买冰淇淋,就放下盘子,利索地打冰淇淋。
斯野突然也想吃冰淇淋了。
喀什很多商铺门口都有冰淇淋机,他路过好几回,都不觉得有什么好吃。
冰淇淋很便宜,三块五块,十来块就能买最豪华的了。
这个价格,对他来说没有吸引力。
但看靳哥打,冰淇淋突然有吸引力起来。
“靳哥,给我来一个吧。”他开口前就扫了码,生怕人家不收他钱。
靳哥听见收款语音,却没给他打,“先吃面。”
“噢……”
斯野重新拿起盘子,和靳哥一块儿坐在门口。
靳哥吃得很快,吃相却并不糟糕,没多久就光盘了。
斯野见他去厨房,连忙把自己的吃完,也跟着进去,提出洗碗。
这回靳哥没拒绝,斯野帮那男孩也洗了,换来一声生涩的谢谢。
回到店里,靳哥已经给他打好了冰淇淋。
冰凉细腻的甜味在口中融化。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斯野觉得这冰淇淋不亚于他吃过的那些昂贵、华美的冰淇淋。
“我们当地的牛奶做的。”靳哥又预知了他的问题。
天幕渐渐变成宝蓝色,那种蓝像是月光下的海面,透着幽幽的亮色。
斯野吃完冰淇淋,旁边递来一个长方体小盒子。
上面的字是维语,看不懂。
“这是?”
“鼻炎喷剂。”靳哥说:“浮尘天不习惯,喷点有用。”
斯野接过,略微出神,谢谢都忘了说。
他好像没有提过鼻子难受吧?
只是在车上揉过几回鼻子。
这都看出来了?
不久前他才断定靳哥不是观察力强,只是巧合。
现在又来一个巧合?
“记得路吧?”靳哥突然说:“自己能回去?”
斯野不解:“你不回去?”
靳哥摇头,“我在这儿也能住。”
斯野犹豫了下:“……是我挤着你了吗?”
男人背对着店里的光,眼神比白日更加看不透。
半晌,他摇头,懒得再解释的样子,跟维族男孩交待了几句,又对斯野说:“走吧。”
莫名被支走,又莫名和靳哥一同回到民宿。
斯野不大想得通。
睡前他再问了靳哥一次,要不自己睡沙发吧。
靳哥没同意。
斯野关上卧室门,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他头发刚洗过,还很湿,但不需要吹,很快就会干。
半干的时候,他搓了把脸,起来整理行李箱,在票夹里找到了那张边防证。
“……”
他想起来了,昨晚因为计划去维族迪吧,他担心弄丢边防证,一回青旅就将边防证放票夹里。
但今天在检查站,他忘得一干二净。
坐回床沿,他盘起腿,沉默地看着对面花纹繁复的墙壁。
许久,苦笑了声,双手捂住眼睛和额头,用力揉了揉。
医生让他出门散散心,他这心散得着实有点猛,有时甚至连为什么来喀什都忘了。
忘掉边防证放在哪里又算得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放心,小野不是失忆忘了靳哥,今后也不会失忆忘了靳哥。他健忘有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