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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河岸上积了厚厚一层雪,夜里一冻就结住了。河道上弥漫着淡淡白烟,轻晃晃的朦胧一片。早起的妇人们都端了盆到河边浣衣洗菜,夜晚空寂的乡镇一下子鲜活起来。

徐云初临河起了炉子,天还没亮就起来煎了药,侍候家母吃了。母亲长年卧病,家中一贫如洗,连住的房子也是租了镇上陶太太的。妇人蜷卧在破旧的棉絮里,脸色青白气息微弱,一望而知Yin虚之症。只是长年不得治愈,一时半会儿却是好不了的了。况且长久服药,身上又带了几分药毒,只怕病磨着拖着渐渐恶化下去。

徐云初端了药来,扶妇人坐靠在床头,塞了些破衣服在她腰下,便轻轻吹着药递到她嘴边。病人长年卧床懒于梳洗,又是惯用药的,身上自有一股难闻的气味。稍微动作,张口吞药,那气味就浓浓地散出来,直逼脸面。徐云初倒也不嫌,一言不发端端正正地服侍。

妇人吃了几口,便有些缓不过气,摇了摇头示意徐云初把碗暂且搁下。她就仰头靠在床头喘息。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沙哑地说了话。声音晦涩难听。“你爹他昨夜又没回来吧?这个月又该给租了,云初,你要劝劝你爹,多攒些钱下来。”

徐云初轻轻应了一声,净白的脸上淡淡笑了些。“知道了。你别担心,我在茶楼做工的,等发了月钱,有钱给租。”

“你也不要太辛苦,你爹他总是这么闹赌也不是个办法。我多早晚是个死人了,也就罢了。我怕他拖累你。”妇人说话咳着,连连粗喘,喉咙里呵呵有声,甚是吓人。

“不怕。爹只是喜欢小赌赌,不会拖累的。你放心休养,给租和买药的钱,我会想办法的。”仿佛是听妇人咳得难过,徐云初也微微咳了几声。

“昨夜又出去看书冻着了吧?要穿多一些……”

“我知。你歇下吧,我去茶楼了。”

德生茶楼的水墨牌匾被底下热炉子上冒出的热烟缭绕,太阳一出,楼里就热闹开了。闲着没事做的大老爷们陆陆续续汇集到茶楼吃早面,喝早茶,风雨无阻一日不落。

徐云初这桌那桌照顾着,一早上直到辰时都没停下。虽冽冽寒冬额上都挂着晶亮一片薄汗。

“哎,听说了没?景家的少爷昨儿夜里回来啦!”

吃饱了面喝足了茶,几个人开始聊八卦。

“景家少爷,就是那个混世魔

王罢?这都多几年不见人影啦!”

“唉——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就那次那件事后,被景老爷送外国念书去了。这不,昨夜里刚回来的。”

“哦哟,这小魔王回来是,多早晚又要闹出些什么事儿来。那次的事,那桃哥儿多冤枉哪,生生地就被这小霸王给逼死了!”

徐云初第一次听说景灏天的诨名,被镇上的八公们说得犹如魔王降世。说暖春楼的伶人桃哥儿看不上景灏天粗鄙不懂风月,又是楼牌里颇有些名气的,便冷面冷脸地多次拒绝了景灏天约见。景灏天倒不是真对男人有什么好感,不过是与一帮子狐朋打赌煞煞桃哥儿那股子清气。哪知伶人也硬拼了一身骨气,一扇门直直摔到他鼻子尖上。景灏天不怒反笑,转身砸了大把的银子把桃哥儿的卖身契得了,当场就雇了三个彪形大汉,又拿蜡烛化了一碗滚烫的蜡油,与桃哥儿说要么同时侍候三位大爷舒爽,要么将那蜡油喝了。

可怜桃哥儿虽是个唱曲的,却最是个死倔脾气,哪里肯就这么糟蹋了自己身子,一梗脖子就把那蜡油给喝了。人虽是没死,却也烫坏了嗓子,再也值不了钱。景灏天还不肯放过,只道雇来大汉的钱哪有白给的道理,指使着三人就在暖春楼客堂里当众行了那丧尽天良的事。可叹桃哥儿清白身家俱失,当夜就含着一股怨气吊死在了阁楼上。

景灏天闯下了泼天大祸,也不过挨个老爷子一顿大骂,只得去巡捕房走了路子,生生地把这事压了下去。自此将他送了国外读书,镇上才安分了几年。

徐云初不经意想起夜里见过的那人,在船头上朝他痞痞地笑。他身姿绰约,面容俊逸,亦像是方从外乡回来的。几个大老爷们还在絮絮叨叨地吹嘘,徐云初捏着布巾擦了擦汗,坐在长条板凳上休息,从兜里Mo出一卷书趁着空闲看起来。

冬天的天色早早就黑了。徐云初眼见着没了来客,便把炉灶灭了细细收拾一番,守着个火炉子烧开水。掌柜的节省,徐云初就只能借着炉火的微光边照看边看书。等到把所有的暖壶都灌满,已过了戌时大半。徐云初关了茶楼,裹紧了旧棉衣沿路走回家去。

风呼啦啦吹着,更比白日里冷得彻骨。

镇外连着村口的路边竖一根挑高的柱子,上挂两盏明灯。灯火把云初的身影拉得颀长,映在雪地上仿佛一滩浮动的水渍。徐云初背着光,踩着积雪,静谧的傍晚梭梭有声。

快到村口时,身后远远传来汽车发动机的突突声。徐云初下意识往路边挨去,同时听到汽车刺耳的喇叭声,似极不耐烦。乡村的路狭窄,云初停下脚步,站定了等车过去。只见一辆漆黑的车子刚赶过了自己,唰一个急刹车,猛地停下。后座车门被一脚踹开,便有个女子被推搡地下了地。那女子穿着棉旗袍,披了裘毛的披裹,身上倒不觉冷。唯独脚上蹬着小皮鞋,哪里能走这漫到脚踝处的雪地?

车门里探出个脑袋来,讥诮一笑。“你这么清高,那就烦请自个儿走回去吧。”说毕伸手就要拉上车门,却不经意看到几步开外站着徐云初。那讥笑就更深了几分。“要不让这小兄弟背你回去,你就以身相许吧!哈——”

对着云初甩了个调笑的口哨,景灏天彭地关上车门,催促司机扬长而去。

那女子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小杂毛,不就是多给几个钱,至于么你!”

原来是个窑姐儿。徐云初尴尬地笑笑,女子见他样也不是个出得起价的,哼了一声就一步一滑地往反方向走了。徐云初认出车上的人分明就是前一天夜里见到的那人,却见他行径十分恶劣。他拧了拧眉宇,也不愿多事,径自往村内走去。才走了几步,听到身后的姐儿叫唤:“哎!”

徐云初回头,窑姐儿站在雪地里摇摇晃晃对他招手:“你还是过来扶我一下吧!”

面容隽秀的男子微愣,才反应过来姐儿是叫自己搀扶。倒不由有些窘迫,但见女子那可怜样,还是默默走了过去。姐儿却是不客气,一把揪住云初手臂,粲然一笑。“小兄弟,你送我回镇上碧仙馆,我给你路钱。”

云初被她身上粗糙的胭脂香味冲了鼻子,闷声应了句:“不用。”惹得窑姐儿咯咯娇笑,似在嘲笑他不经人事的尴尬。云初让她笑得更窘,刻意将胳膊探出些让她抓得牢些。女子涂着丹蔻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抓了他一把,掩口笑得更欢了。

徐云初微微咳了一声。“我是好心才送你回去,你何必取笑我?”

姐儿裹了裹裘衫,笑着哼了一声,漫不经心说道:“你们男人哪,还不是有所图,才会有所表现的么?”

云初听她讥讽的话里也有几分落寞,便也没接茬头。走了一阵,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雪漫。一个碧仙馆的妓女,能有什么好名字?哈哈。”

徐云初听她说的露骨,不由杵了眉头。“你的名字没你说的那么难听。” 雪漫不置可否地哈哈笑了两声。“那你的呢?”

“徐云初。”

“嗯,云初。好干净的名字啊,和你的人一样干净。只有穷人家出来的孩子,才有这么干净的名字吧?”

雪漫有一句没一句地都是在嘲讽,时而又讥笑自己。云初不由沈默下来,不愿再与她说话。雪漫却仿佛来了兴致,又出言来调戏于他。云初耳朵都被吵得有些发痛了,无奈只好又找话说。“刚才那个人,他为什么这样对你?”

“你说景灏天啊?” 雪漫手里拿着一副小羊皮的手套,轻缓地甩着玩。语气是漫不经心的。“就是为了多赚他几个钱,我不肯轻易给他亲亲MoMo的呗。哪知他果然像传闻的那么恶劣,当真就没耐心把我撵下来了。真是个——天杀的臭男人啊。你说对吧,云初?”

云初一愣,微微笑了。“我又不认识他,管我什么事啊?”

“也是。你啊还是不认识他的好。认识他的人都倒霉,女人摊上了这样的男人,还不如直接拿根绳子吊死,好赶着下辈子投个好胎!”

雪漫便絮絮说着景灏天Xi_ng子暴虐,如何如何与禽兽无异。云初只默然听着。许久才终于到了碧仙馆。雪漫依言要给他钱,云初却不肯收。转身要走,雪漫又在身后叫他。

“有机会我请你吃饭。”

她浓艳的妆容笑起来,像盛开的野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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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西塘月第2章_☆、(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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