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冬。
景灏天乘着船从嘉善渡口驶进西塘河道时,暮色正四合。隆冬的风呼喇喇刮不断,像刀子割裂皮肉般锋利。船行一路,大朵大朵雪白的丝绒花如因风而起的柳絮,遮蔽了西塘白墙黑瓦相互错落的景致。然在小船划入河道口时,雪却奇迹般地停了。风一吹,竟吹散了厚厚云层,吹出一轮半弯的月亮来。
景灏天站在船头,两手兜在呢绒大衣衣袋里,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这古老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落。
西塘就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背脊,静默坐在墙角。斑驳白墙仿佛是她褴褛的衣衫,印刻下岁月流逝的痕迹,变成一个个破碎的旧梦。
下了雪的缘故,天暗得特别早。河道两边尽枕人家,门楣前空荡荡的长廊上,家家门户紧闭,连走廊上晾晒的衣物都收了一空。景灏天觉得自己像一个外来的闯入者,被这空洞的景象明明白白推拒在千里之外。
冻到麻木的嘴角忽然讥诮地扬了起来。
艄公划着浆,在静谧得只闻风声的暮色中,拖出清脆水声。浆尾那道逶迤水波一路荡漾开去,推着小船缓缓前行,就像划过那些沉睡的旧梦。
令人压抑的旧梦,连同出现在眼前灰蒙蒙的景,和着隆冬的寒气,一点点蹿上脑海。
厚厚积雪覆盖了岸上楞次栉比的屋檐,反Sh_e了月光的清冷,显得格外亮堂,也格外幽远。
景灏天伸手压了压绅士帽的帽檐,拧住鼻端。水乡特有的湿冷空气吸入肺腑,让人觉得整个人从五脏六脉里冷出来。
船身轻悠悠地晃动。水波轻Ch_ao,湿软黏腻。
府上的随从四双从船篷里钻出来,揉了揉眼睛。“少爷,快到了啊。”
“嗯。”景灏天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转身踢了他一脚。“你倒是睡舒爽了。”
四双哎哟一声,身子往后欠了欠,嘻嘻贼笑。“我刚叫你也睡来着。不过少爷一向觉得当冰棍比较帅么,有什么办法?”
景灏天斜眼歪他,这小子跟进跟出跟了十多年,竟敢拿主子来打趣,皮忒厚了点。意外地,景灏天竟没有动气,两手揪住四双厚棉袄的前襟,把他狠狠往船沿一按。“你小子活腻歪了,这般油嘴滑舌!叫十声爷爷饶命!”
“哎哟!”四双被他掐得嘎嘎怪笑,脑袋几乎垂到水里去,一个劲儿告饶。告了一半,忽然攒足了力拼起反攻,撞得景灏天差点一个趔趄。船身晃动得更厉害。景灏天哼了一声,使足了劲掐着四双脖子又按下去,单腿一叉跨坐在他腰上,恶狠狠地。“小兔崽子,今天叫不足一百声爷爷,你休想起来!”
船身一晃一荡,悠悠驶进河道深处。不知转了几个弯,漆黑的河水忽然漾出一片细碎流光。赤霞赪焰般琉璃色彩。景灏天松开了掐着四双的手,抬起头去看河岸。
岸边是镇上的古戏台,流于民间习俗,在景灏天的印象里,每逢初一十五节庆什么的,满村的人都在这儿搭台唱戏,咿咿啊啊可以从清早一直唱到半夜。三四年过去了,这样的冬夜里,戏台上还承传着习俗,吊了十来盏红灯笼。旖旎红光仿佛是青楼里伶姬唇上的胭脂,Ch_ao湿Y_u流。而萧索的夜影在寒风中款摆,就如一段赤练蛇游弋的腰肢。
船正从戏台下经过,景灏天抬头望着灯火,却被灯火里那鬼魅般清冷的人影狠狠刺了一下眼睛。
朦胧间,灯下人手里捧着一卷书,卷着件破旧的棉衣靠在戏台的阑干角落。听见笑闹声,便朝景灏天望了过来。
有时候宿命就是天罗地网的一场劫,并不惊天动地,可仅仅是漫不经心的一眼,纠缠着便是一生。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仍然只是放不下。
那人的眼光溶着灯火的寂,霜雪的冷,明月的媚,无边的风花雪夜。纵然衣衫破败,也难掩骨子里的那种恣意。
景灏天痞痞地朝他笑。
四双手脚并用从景灏天胯下挣扎出来,看见少爷那惯常风月的笑,不由一怔。借着他的目光往后看,静谧无声的夜无端端生出了一股子波澜。不知是冷的还是噎着了,四双骨碌碌吞了口口水。“这要是一大姑娘多好,是吧少爷?”
景少爷挑眉一笑。“切。就是大姑娘,也是一乡土村姑,能跟英吉利的妞比?我怎么可能看得上?”
“哇——说起英吉利的妞那可真是正点,少爷,那位苏珊小姐后来找过你没有?就是X_io_ng脯很大的那一位——”
摇橹的吱嘎声在水面拖出一条长长水纹,话音渐渐远去。戏台角落里的那人,听到两人下流的对话,微微拧起了眉宇。
河道尽头是一堂宽阔的水域,围着水域一周都是相连的一座府邸。主屋的大门正对着水域,等景灏天的船靠岸,门外已等了两个侍从。船头碰地一声撞在岸上,两人忙抢上来帮手搬行李。
四双很狗腿地指挥家丁搬行李。景灏天站在白墙黛瓦的大宅前,表情麻木。墙瓦上被满霜雪,月光如流水,映照出清冷的白。景灏天讥诮微哂,大步向内院走进去。
立时就有家仆迎了上来。“少爷的房间已经都打点好了,少爷看着缺什么尽管吩咐咱。”
景灏天一边脱下呢绒大衣递给家仆,随手又将西装扣子都打开。“我爹呢?”
“老爷去了镇上应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交代我们好生服侍少爷。”
眼不见为净。景灏天哼笑,转过走廊踏入了客堂。正要穿过大厅直接回房,却从另一进走廊那头走来一个浓妆艳衫的少妇。头发是时下流行的洋人卷发,旗袍艳色织锦,配祖母绿松石椭圆珠的小项链,脚上蹬一双与旗袍同色的彩珠羊皮小皮鞋,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光彩耀人。妇人扭摆腰肢,双手却交叉在X_io_ng前,出来与景灏天打照面。“哟!今儿个北风刮得可够强劲,竟把景少爷给吹回来了。咱们这宅子,可有的热闹了!”
景灏天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她脸上兜了两圈,鄙夷地勾了勾嘴角,
转头就往内室走。
气得那妇人霎时连假笑都省了,一手指着景灏天背脊,尖声。“好你个小兔崽子,你眼睛里还有人吗?我好歹也是你的妈!莫不是知道自己没脸见人,竟是连吭气都不敢了?”
重重叹一口气。女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挑起战端?为什么总是喜欢以自己的逻辑来思考问题?景灏天本不Y_u跟她纠缠,哪知她竟絮絮叨叨一直刻薄人,摆明了就是要给景灏天下马威。景灏天听她喋喋不休漫天泼骂,烦得火起,转身折回来站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用下巴对着她。“你要我说多少遍?我妈早死了!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别再在这里嘀咕,有本事自己生个小鸡仔出来你才有资格教训他!”
妇人气得浑身颤抖。手指定定指着景灏天鼻子。“你……你这个下J_ia_n胚子,真跟你那下J_ia_n的妈一样货色……”
景灏天本在讥笑的面色忽然一沉,啪一声打掉她高高举起的手。“我妈是下J_ia_n,但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别忘了在进入景家之前,你不过是镜缘楼的妓女罢了!如果你非要我天天在你面前提醒你这个事实,你尽管继续闹下去。不过你别太过分,我可不喜欢打女人。”
说罢,景灏天Yin沉着脸往自己屋子走。正巧四双领了搬行李的家仆进来,景灏天一把勾住四双脖子。“很久没回来,也不知道镜缘楼的姑娘换成什么样了。四儿,明天爷带你去开开眼界!”
四双一叠声叫好,只把少妇气得狠狠将手边桌案上的茶杯一扫而尽。